精神食粮

——张秀亚

沉樱:

收到你二月十二日的航空信,我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心中不觉一喜:你向我这都市中的“逃空谷者”,空投丰富的精神食粮来了。

信中提到你住居的那个城中的景色,令人神往。最吸引我的,还有提到美国那市立图书馆的一段:阅览室中,豪华客厅一般的设备,沙发座,阅览者可以随便到成排的架子上去取书,然后靠在软绵绵的椅背上去读,悠闲写意,一如在自己的家里……不禁使我联想起古城文津街的国立图书馆,在学校的四年,一小半的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自我校后门出来,穿过沿街那一排法国梧桐,就可以看到那典丽的建筑了,碧琉璃屋顶,浅灰的墙垣,玻璃是和天空同一个颜色的,每次看到它,不知为什么我总会想到“雁横南浦,人倚西楼”的句子,大概那建筑是太像“诗”了。那图书馆前面,是两排整齐、墨绿的小松树,坐在树旁的石凳石桌旁,仰头望去,是荫荫的藤萝,枝叶的缝隙里,是蔚蓝的晴空。我最爱楼后那一片清阴,坐在那里可以沉思、冥想,整个的“寂静”是属于自己的。我当时曾想,如此优美的图书馆,只缺少一个宿舍了,不然,一生都可以浸润在那图书的芳香里,写到这里,我记起明儒归有光那篇《项脊轩记》,其中曾有“借书满架,偃仰啸歌”的句子,想不到震川先生也是一个爱借书的人,只是看了他“借书满架”我有个疑问,不知那些书他是久借不归呢?还是暂借来的?他能对着那些书而放歌,可见他已感到精神上的丰足。

你说我喜欢买书,现在比往昔买得是少多了,偶尔买一本“想望”已久的书,往往却舍不得立刻就读,摆在茶几上,摩挲一番,乐在其中矣。买书是最快乐的一件事,顶着一个太阳,或撑一把伞去逛书摊,阳光照在书页上,雨点在伞面上伴着自己试读,那是最好的画面与音乐。去买一本好书,宛如去拜访一个朋友,如果它能陪伴你一同回来,心中顿减少孤寂之感。每天我匆匆忙忙的出来,又匆匆忙忙的赶回,只是因为家中有我的“书伴”和师友们的来信在等着我。

上次托你买的一本吴尔芙夫人的书《自己的一间屋子》是一本奇妙的散文集,那是两篇演说词拼成的,而其中写景、叙事、抒情、议论各尽其妙,诚千古之奇文也。这位英国的女作家,人称之为感觉派小说的创始者,她真如一般诗人所说:感觉的触须格外敏锐,她使音乐、色彩都掺进作品里,结果,她的篇页上都像嵌入精金美玉一般,闪发着奇光。看她如何描写黄昏时的窗子:

“当阳光和灯影交辉的时候,多种的色彩在渐渐的加深,姹紫金黄在玻璃窗户上点燃,好像一颗燃烧着的忐忑的心!”作者将情感注入外物之中,则万物莫不有情,文学上这种“移情”的手法,她的这些句子实在是极恰当的例证。更如“小说就像一面蛛网,它的四个角是粘附在人生上面的”。又是一种极确切而巧妙的说法。这位女作家的作品令人喜爱,其新颖的手法更是令人心折。可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位神经敏锐的作家,竟然自沉,不过她的死不同于三闾大夫的自投于汩罗,也不似青莲的江边捞月,而是由于希特勒的大举侵略英伦三岛,以致震断了这个细致灵魂的神经纤维。我这里有她的一本小说《到灯塔去》,是日本一家书店印的,另加注释,但她最好的一本,要推《达洛威夫人》,她的小说被称为“诗的小说”,因其中充满了诗意的暗示与象征。

说到《四季随笔》,我没有看到最近坊间流行的译本,我只记得吉辛(George Gissing)这本书的第一个译本,是出自一位当年教过我翻译的教授,他就是《简爱》的译者,此人已不在人间,译品畅销,而其本名已不传。他教了几十年书,也译了几十年书,辛勤伏案的结果,是他的头上生华发,眼中泛红丝。他有些译句生硬,也许是受了当年那些倡导直译的妄人的影响,而我记得他在《简爱》中将形容雨的一个字Penetrating译为“侵入”,堪称神来之笔。翻译一道,真是谈何容易,有时要以正好相反的一个字来译,才能传神传真。如西洋的典籍中,常以妒嫉Envy为一个女神,而称之为绿眼的妒嫉(The green eyed Envy),而如果在翻译时我们将“绿眼”译为红眼,字面上看来是翻错了,而嫉妒得眼“红”,才正符合我们习惯的说法想法。翻译甚难,郇月踌躇之余,偶尔拈得一字,正与原文相吻合,则每觉喜极欲狂……在翻译名家之前,我是不要再多嘴妄谈了。

这些年来,我最怕过年过节,你问我如何过的年,真觉难以答复,中秋节将明月关在窗外容易,而春节闭门,爆竹声依然盈耳。这种滋味,还是今年第一次尝到,但并没有想像的苦涩,能够忍耐寂寞,原是学习写作的第一步。最近我仍是读得较多,而写得最少,一切仍在停滞的阶段,我发现一个人渡过千重山万重水容易,而突破自己的一关原来是如此困难!多少时候来,我“独闭空斋画大圈”,想在纸上为自己的秃笔找出正确的方向,但仍然走不出自筑的文字墙垣,这该是一个作者最大的痛苦吧?

来信中写冰雪的那一段,我读了又读,使我如温旧梦,重见二十年前校门外木桥上的积雪!更想到一个新诗人以“韵”调见称的句子!

下雪了,雪真大!

晋人谢朗“空中撒盐”,而彼邦人士“地上撒盐”,古今中外遥遥相映,妙极了!你去国三月,这里已有春天意味,路边道侧,杜鹃花已燃着小小的火把,前天我竟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小学生,在轻掠着他的额发拭汗去珠,我惊讶春天来得真快,陌上花开,故人归来何迟?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