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楚悲愤

靖康之难发生后,赵构建立南宋政权。金兵继续南侵,南宋朝廷抵挡不住,只得向金纳币称臣,偏安于江南半壁江山。随着民族矛盾的迅速上升和朝政内部和战争论的出现,南宋词风很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许多作家在国家覆亡的变故下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强烈的爱国思想使他们改变了以往浮艳典丽的调子。他们冲破了大晟乐府讲究格律的形式风气,创造出许多或哀凉或激愤的词篇。爱国主义此时成为词坛的主旋律,从李清照到辛弃疾形成一道由婉约到豪放的风景线。

李清照(1084~1155?)资质聪慧,多才多艺。诗、文、词俱佳,还工书、善画兼通音乐。她与赵明诚结婚后,度过一段文雅而幸福的生活。但靖康之难给她带来巨大的伤痛,在国破家亡夫死的沉重打击下度过了孤苦凄凉的晚年。她的文化修养很高,词的成就超过了诗文。她的《词论》作为宋代第一篇系统的论词专作,在总结词的发展过程时明确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观点。她在创作中也注意诗、词的区别,但南渡后的生活境遇却使她的词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突破了自己早期典丽华美的风格,形成了浅俗清新的“易安体”。

从她的早期作品看,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点绛唇》(蹴罢秋千)、《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等,都是反映闺秀的欢愉生活、青春的美好眷恋和思夫的愁苦情态的。这些词表现出女词人的细腻感受、纯真情怀和语言才华,或如实描写,或比兴关合,或即景抒情,或借物咏怀,都语新意隽,委婉动人。使人仿佛看到天真的少女、轻微的抒叹、刻骨的相思。李清照南渡后所作词篇,由于经久而深切地承受了时代的巨变、生活的坎坷和精神的磨难,因而所抒发的忧愁烦恼已超出闺阁庭院的狭小范围而融入了家国覆没之恨,所以也就具有更为高深的境界和更为宽广的意味。《菩萨蛮》:“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皆感愤悲泣之作,直刺人心。其《声声慢》押韵由平声改为入声,并屡用叠字和双声字,变舒缓为急促,变哀婉为凄丽,以刻画冷清的环境来烘托悲切的心情,以层层铺叙的手法件件委婉道来,这种浅俗贴切的语言与北宋末年的华贵典雅形成鲜明的对照,同时意境也大相径庭。南渡后无论是春花秋月,还是莺歌燕舞,在李清照眼中都非心悦神怡之物,而成为乡思之愁、流落之苦、时局之忧的媒介。黄花败落,梧桐凋零,这些物象用浅俗之语发出而不加雕饰,的确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其《永遇乐》(落日熔金)通过元宵对比,抚今追昔,抒发了饱经忧患的苦楚与自甘寂寞的情绪,透露出对南宋朝廷偏安的不满和对故国难以忘怀的牵念。此词凝重深沉,含蓄蕴藉,使人仿佛看到昔日的繁华和今日的落魄,突现出平淡中见工致的语言风格。

李清照词是婉约派的一个高峰,借鉴了李煜、柳永、秦观等人的艺术经验而又有独创。她善于白描,多用赋体,长于铺叙。抒情曲折,比兴生动,讲究含蓄。语言锤炼不见痕迹,发语浅俗又自然精警。李清照词洗尽铅华而见凄清本色,同时代词人亦充满慨叹而绝少艳语,可谓一时气象。

与孤弱女词人李清照的凄婉哀绝不同,许多爱国志士健笔写下悲凉慷慨的词章。他们一改北宋末年的柔弱词风,在抗敌御侮的热潮中抒发报国理想。如张元干于南渡前专好酒畔花前、流连香软,靖康后幡然醒悟、豪迈悲壮。其词或抚事感时,忧国伤民,如《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作);或叹今追昔,壮志遣恨,如《水调歌头》(追和)。其最为著名的是两首《贺新郎》,一首是寄李纲,一首是赠胡铨,二人皆为坚定的抗战志士。张元干在词中一发胸中积郁的忠愤不平之气,在寄李纲之作中热诚地希望被秦桧打击的李纲为抗金事业再建功勋,在赠胡铨之作中不顾个人安危坚决支持要求斩杀秦桧的朋友。此二首先后辉映的姊妹篇,写得雄健豪放,沉郁顿挫,《四库全书提要》言其“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张元干直接以词作武器参加现实政治斗争,为南宋爱国词风的形成首标高帜。

张孝祥(1132~1169)高宗时状元及第,曾因忤逆秦桧被诬陷下狱。后曾任建康留守军官,为政简易清廉。其词效法苏轼,风格多样。有的峻拔雄奇,有的沉郁悲壮,有的清丽飘逸。其《念奴娇》(过洞庭)描写洞庭湖博大宽阔、清明澄澈的秀远景色,寄寓了作者光明磊落、冰雪肝胆般的情怀。其《六州歌头》(长淮望断)更是激荡着爱国之情、忠义之气,上阕将沦陷区的凄凉景象和敌人的骄横跋扈展现出来,下阕则对中原人民的艰难处境深表同情,并抨击当权者的忍辱求和,感叹自己报国无门。“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张孝祥还曾以激动的心情作《水调歌头》(和庞佑父),记叙闻说抗金斗争胜利的感奋。他也有《浣溪沙》(洞庭)摹景融情,表现清隽自然之趣。张孝祥和张元干都是上承苏轼下启辛弃疾的词人,当民族危机紧迫之时,他们都唱出了一首首激昂慷慨的歌;但形势较为稳定之时,他们往往在园林、山水中寄寓着对生活的热爱。

南宋前期还有一些爱国词人,如李纲、赵鼎、岳飞等,他们的词作也多充满豪放之气。也有一些凄婉之作,如朱敦儒、吕本中、陈与义等表达着忧世伤时的消沉情绪。两宋之交词风大转,徽宗时的奢华粉饰为高宗时的救亡图存所取代,词的内容由个人身世的慨叹变为对民族命运的关切,在艺术表现方面更趋成熟更为丰富。

继之而后,虽然逐渐形成宋、金对峙局面,统治者安于割地求和、纳币称臣的地位,但是仍有不少爱国志士不满现状、企图恢复。于是以辛弃疾为代表形成一个声势很大的爱国词派,他们以笔抒发壮志、抨击现实、表达忧愤。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在沦陷区出生长大,青年时期组织队伍参加耿京起义。后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辛弃疾带50人骑马驰入金营捕获张安国,随之带所部渡江南下归依朝廷。此后他辗转多处任地方官职,始终为北伐统一出谋献策。但在朝廷投降妥协路线压制下一直不被重用,反而在42岁时遭弹劾被罢官。此后又被多次起用多次贬谪,仕途坎坷不平,最终老病而死。他由北入南的身份使其一直感到孤危,他为整顿地方经济打击豪绅富户却遭到报复,他一生坚持抗金却空怀报国壮志。但他一刻也没有忘怀分裂的祖国,因而在他的词中最多的篇幅都是写爱国内容。

辛词现存620余首,在两宋词坛居于首位。他的词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是继苏轼之后又一豪放景观。在他的词中,抒发统一祖国的雄心壮志时充满豪健情调。如《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回忆自己青年起义与南渡归宋之事,令人遥想英气勃发的抗金将领风采。《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是作者闲居江西时寄赠好友陈亮的,词中勾画出“沙场秋点兵”的壮观场面和抒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悲愤心情,梦想与现实对比,越发显出词人爱国精神的可贵。作者40岁时作《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50岁时作《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也都是词人的慷慨之作。在京口北固亭所写两首词是作者晚年知镇江时的名篇,当时韩胄起用辛弃疾准备抗金北伐。作者由此想起历史上的人物孙仲谋,既有对自己青春流逝的慨叹又有对自己老当益壮的期许。如《永遇乐》开首:“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结尾:“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词中连用几个典故,寄意遥深,充分展示出作者的豪情与担忧。《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也是借孙权咏个人心事,并感叹朝中无名将。

辛弃疾词中最令人感叹的还是那些英雄没落的悲慨,他把满腔热情化成万般怅恨激愤地倾诉着。《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曰:“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曰:“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贺新郎》(同甫见和,再用前韵答之)曰:“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曰:“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这些送别词皆不言儿女情事,全以国家大业为重,因而其愁苦益发显得沉郁苍凉。《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更是悲愤之极:“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词人满眼愁恨,万般心伤,空怀一腔报国情,壮志化成孤愤意,于是便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坚定信念及博大忧伤,便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美好和孤凉。词人于悲愤中对朝廷的投降政策十分不满,对现实政治的腐败充满忧虑和愤怒。《满江红》曰:“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念奴娇》曰:“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鹧鸪天》曰:“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水龙吟》曰:“神州陆沉,几曾回首?”《太常引》曰:“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摸鱼儿》曰:“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辛弃疾这类词对君主不图恢复不用贤良表示失望,直接批评朝中小人当道蒙蔽君主,或借古喻今,或直言疾刺,与自己壮志未酬反遭贬谪紧密相关,因而于词中更能看到辛弃疾的批判精神。

辛弃疾中年以后被闲置不用,因而时常在田园、山水中寻求乐趣排遣忧愁,但每每徘徊、登临时又不免想起国事,于是便在寄情自然时往往抒发着浩叹。在他笔下有生动的日常生活和清新的农家气息,如《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是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他对山村美好的描写寄寓着古来文人达适的心境,但也暗寓着对政治斗争险恶的厌恶和退避。如《鹧鸪天》:“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作者归田是不情愿也很矛盾的,因而在登山临水时也就不免啸傲寄兴。如罢官途中所作《水龙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如闲居家中所作《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总之,辛词创造的意境形象飞动、气势壮阔,很少粉泪罗衣的脉脉细语,也没有愁云衰柳的幽幽叹息,大多是长空浮云,远山阔水,东南佳气,西北神州。一切景观充满动态融入激情,作者的豪放使画面也洋溢着勃勃生气。他将叙事、写景、抒情熔为一炉,刚烈沉郁与柳永的委婉凄切决然不同。他多用直抒胸臆的赋笔,如写意画任情挥洒,简洁雄放,而不似柳永婉曲深致,缠绵缱绻,细腻铺叙。他还借用诗文手法多用典故,大发议论,以才学识见入词。这就使叙事、抒情、议论紧密融合,浑然一体。其词语言也风格多样,或点化前人诗句,或采用民间俗语,或提炼经史典籍。并以散文句法入词,又善用虚词助气,且不违反声韵格律,故呈现出汪洋恣肆又警策精当且自然通达的特点。说辛词豪放固然不错,但其也有十分婉约的一面,然贯通其总体精神的是悲壮沉郁。他汲取各家之长,尤其是发扬了苏轼词风,在反映时代精神和进行艺术创作方面达到更高境界,使词体打破了传统观念并获得空前解放。

与辛弃疾同时或稍后的著名词人还有陈亮(1143~1194)、刘过(1154~1206)、刘克庄(1187~1269)、刘辰翁(1232~1297)等,他们与辛弃疾一起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爱国词派。陈亮性格刚强,才气超迈。坚决反对和议,屡陈抗战大计,却遭打击报复,一生坎坷磨难。他是南宋著名的政论家,词也写得豪放雄健。如三首《贺新郎》,分别为寄、酬、怀辛幼安,都写得如狂涛悬瀑,奔腾不已。三首结句分别是“龙共虎,应声裂”,“淝水破,关东裂”,“壮士泪,肝胆裂”,令人豪情万端,肝肠寸断。刘过一生期建功业,但屡遭不顺。未跻仕途,流落江湖。虽为诗人,亦工作词。其词风奔放而苍凉,如《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葬,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歌咏岳飞功绩,充满了赞叹与感伤。刘克庄为官敢于抨击时政,因而一生接连遭受贬谪。其词或粗犷雄放,或激愤悲慨,多感叹中原不能恢复,朝廷没有平戎良策。其《沁园春》(答九华叶贤良):“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块,歌罢犹须著酒浇。休休也,但帽边鬓改,镜里颜凋。”刘辰翁反对奸佞,主持正义。宋亡后流浪多年,隐居不仕。其早年词多流连光景,清新雅致。宋亡后多描写故国之思,凄凉哀婉。如《柳梢青》:“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兰陵王》(丙子送春):“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刘辰翁词描写历史浩劫后的凄凉景象和沉痛心情,已失去了抗金的豪壮胸怀而变为沦亡的低婉追思。辛派词人充满对国事的关心,在宋、金对峙中始终不忘统一大业,用词抒发爱国激情鼓舞人民斗志。但到了南宋后期,这种豪壮之声逐渐低弱下去而变得凄婉,一批词人讲求格律并使之成为词坛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