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层峦叠嶂幕阜山

如此追击

南浔线以西,自长江南岸起,经瑞昌向南直至武宁及修水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属于第 9 战区第 2 兵团的作战范围,其中最大的地利是幕阜山脉。

幕阜山算不上名山,绵亘于长江南岸与修水之间,为鄂赣两省的界山, 主峰在通城以南,标高约 1600 公尺,一般标高在 400—1000 公尺之间。其主脉自西南向东北走向,是武汉西南方的天然屏障。幕阜山的西南有粤汉铁路, 东面有南浔铁路,余脉逐渐向东延展至鄱阳湖。从东向西,整个山势逐渐升高,峰峦起伏,易于防御。

以幕阜山为依托的第 2 兵团,在会战之初拥有兵力 28 个师,以后调动频繁,时有增减,总司令是陆军上将张发奎。

张发奎的名望起自北伐战争。当时任第 4 军师长的张发奎率部出广东, 入湖南,一路前驱,直抵武汉,赢得“铁军”赞誉。中共著名将领叶挺、叶剑英都曾是他的下属。

“七七”事变爆发后,张发奎义愤填膺:“如果此次再不能对日作战, 那么我将入山为僧,今后永不过问世事!”张发奎没有遁入空、而是出任淞沪会战的右翼军总司令,与日军大干了一场。

1938 年 8 月 24 日,第 2 兵团部队防守的瑞昌陷于日军之手。好在薛岳

第 1 兵团的南浔线打得不错,拖住了日军主力西进的后腿,迫使瑞昌日军第

9 师团只能以一半兵力与波田旅团一道向西进攻。

面对这种规模的进攻,张发奎根本不悚,他把部队坐西面东,对着瑞昌方面摆开。左翼霍揆彰的第 54 军负责堵击沿江攻击马头镇的日军;中间关麟

征的第 32 军团,负责对瑞昌正面的防御;右翼汤恩伯的第 31 集团军在瑞昌

西南掩护第 32 军团的右翼。

这几名将领有些来头,都是蒋介石的嫡系干将。霍揆彰,38 岁,湖南人, 黄埔一期生,陆军中将。关麟征,34 岁,陕西鄠县人,黄埔一期生,陆军中将,1933 年春曾在长城古北口抗战中被日军炸伤,1938 年在台儿庄战役中有功,晋升军团长。至于汤恩伯上将。尤需花点笔墨。此公虽无黄浦学历,却是浙江人,与蒋介石同乡。汤恩伯体格魁伟,好勇斗狠,抱负很大。但在 30 岁前却郁郁不得其志。1925 年,浙军师长陈仪资助汤恩伯赴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后又将汤引荐给蒋介石。从此,汤恩伯不断受到蒋介石的提升重用。然而,若干年后,汤恩伯竟将恩师陈仪打算起义投向解放军的计划密告给蒋介石,致使陈仪遭杀身之祸。“无毒不丈夫”的汤恩伯在战场上也是一员悍将。纵观整个抗战期间,汤恩伯的部队吃过不少败仗,也打过不少硬仗。1937 年的南口之役、1938 年的台儿庄战役等等均与汤恩伯有关。无怪日军对他产生了深刻印象,冈村宁次称汤恩伯是“蒋介石手下最骁勇善战的将领。其部队是蒋嫡系中的精锐”。

一帮嫡系将领,放在非嫡系的张发奎手下,若非对日抗战,绝不可能。反共内战的打手,抗日战场的好汉,历史真是复杂离奇。让我们从日本人的记载中看看他们的表现吧。

“8 月 21 日,第 11 军命令波用旅团攻占马头镇,但由于敌人的抵抗, 进展缓慢。海军清除长江水路障碍的作业,也因此而受影响,被迫停止。”

“8 月 24 日,攻占瑞昌,波田旅团向瑞昌西北方向攻击前进。长江南岸

和赤湖的中间地带为长 20 公里,宽不足 1 公里的狭长地带。由于敌军破坏长江堤防,道路多次冲毁,遭到敌人连续抵抗,波田旅团陷于连续苦战。”

波田旅团陷于江边湖沼地带,第 9 师团向瑞昌西南的进攻更是困难重

重。第 9 师团的攻击方向群山连绵,好不容易攻下一个山头,又要在另一个山头上血战一场。双方阵线犬牙相错,在一些地区,日军第一线嵌入中国军队战线之中,在另一些地区,中国军队的阵地仍存在日军的左右侧后。双方军队不仅在正面激烈攻防,而且在对方的侧后互相攻击,完全是一场混战。为了督促一线部队坚守作战,张发奎的第 2 兵团部将所有宪兵和执法队

撤了出去。前线到后方的每条道路,包括山间小道上,隔一段就有宪兵和执法队守卡,发现畏缩退后的官兵,即当场正法。

在中国军队誓死抵抗下,直到 9 月 10 日,日军仍局促于瑞昌以西 10 公里左右的范围内。

9 月 11 日,丸山旅团及第 11 军直辖的炮兵、装甲兵等加入西线后,日

军再次猛攻第 2 兵团防线。

9 月 16 日,从南浔路方面赶到瑞昌的日军第 27 师团在第 9 师团南面加

入战斗,向武宁方向进攻。至此,日军第 11 军江南部队 4 个师团又 1 个旅团的大部已用于西进作战。

最初,日军三箭齐发,锋头颇锐。波田旅团 9 月 1 日恢复攻击,14 日即

占领了以前难以企及的江边要点马头镇,继向富池口进逼。中路的第 9 师团

到 15 日攻抵瑞昌以西约 24 公里的黄土桥、大脑山一线。南路的第 27 师团

18 日即进至瑞昌西南 25 公里的横港湾地区。

位于九江的第 11 军司令部连日来处于亢奋状态。来自前线的战报中充斥着“我部进展顺利”,“皇军锐不可当”,“当面之敌已有退却征兆,其指挥出现错乱”等等。也许是前段的战局太令人沮丧了,第 11 军偶有所得即忘乎所以,竟然向各西进部队下达了追击令!

吕集团作命第 64 号 9 月 15 日 21 时

“第 9 师团及波田旅团当面之敌由于受我连日攻击,其主力已被击败, 正向阳新及辛潭铺方向退却。

军决定向富水一线追击敌人。”

冈材宁次太浮躁了,竟然把中国军队的节节抵抗看成是溃退。冈村给部队下达的追击目标是富水一线。该线距瑞昌约 50—60 公里距离,若从 9 月

15 日日军已占领的前线算起,追击的直线距离不过 20 多公里。然而,这段

路程,日军波田旅团和第 9 师团整整“追击”了 23 天!到 10 月 8 日才开始渡过富水。平均每天“追击”距离仅 80O—1000 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如此“追击”还是令人啼笑皆非。

或许是为了自我解嘲,几十年后,日本官方战史中解释说:“敌人利用山地逐步防御的情况,也许不能像第 11 军希望的那样,实现迅速、果敢的追

击。但军司令部考虑为使第 9 和第 27 师团气势高昂,而下达了 9 月 15 日的追击令。”仅仅为了提高士气,就滥下追击令,冈村宁次的指挥艺术也太离奇了。

日本战史欲盖弥彰,越抹越黑。尽管意在掩饰,但记载之中还是可以窥见其中的事实:

“军司令部虽然下达了追击令,但第一线,特别是第 9 师团方面,突破

标高 700 米左右的山地间的数道阵地很不容易。

波田旅团及第 9 师团因顽强之敌的抵抗,战况无大进展。”

够了,不能指望日本战史但陈其挫折,有一句“战况无大进展”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相比之下,中国方面的记载更客观一些,其中没有“日军毫无进展”之类的无边无际的瞎吹,而是有分寸的叙述:“在瑞昌一阳新公路方面,日军主力经第 2 兵团所部之坚强抵抗,前进迟滞,⋯⋯激战至 10 月 1 日,日军抵达排市以东富水河东岸一线。8 日,日军在排市附近分区渡过宫水河西进。⋯⋯”日军全力西进,进展非常缓慢,这才是事实。

排市位于富水河东岸,是日军主力西渡富水的主要渡河地点。担任排市地区作战的是卢汉上将的第 30 军团。实际上,该军团徒有一个大番号,下面

只有一个第 60 军,军长由卢汉自兼。抗战一爆发,出身于云南昭通一个彝族

家庭的卢汉,就率云南子弟组成的第 60 军出滇参战,虽未赶上淞沪、南京战

役,但在徐州会战中表现顽强,部队仅伤亡就达一半以上。武汉会战是第 60

军参加的第 2 个大战役。卢汉亲自整编部队,把全军 3 个师的人员武器优先

补充给第 184 师,剩余的才编成第 182、第 183 师。这样一来,全军战力虽

然不足,但第 184 师兵强械精。该师 4 个团,每团约 2000 人,有步兵连 9

个,每连配轻机枪 9 挺;每团有 1 个迫击炮连,配法制八一迫击炮 4 门,还

有 3 个重机枪连,每连配法制重机枪 6 挺。除大炮太少以外,这种步兵装备在中国军队里还是相当不错的。

9 月初,卢汉将第 184 师部署在排市东南一带高地,阻止由瑞昌经界首

向木石港推进的日军;将其他两个师作为补充师,占领第 2 线、警戒第 184 师后方。

滇军善于山地作战,而且经徐州会战,了解了日军的惯用战法。各部队均按地形构筑野战工事,采用大纵深兵力配备,力求人员武器隐蔽,以免徒遭日军优势炮火的杀伤。

9 月 23 日下午,日军第 9 师团接近第 184 师的阵地。战斗打响后,第 184 师各团利用有利地形逐山与日军争夺。一日夜,日军一部急于求成,利用夜暗插入木鱼墩、牛头山两个团的结合部,企图一举贯通。两山上的守军不为日军突入而动摇,各以火力封锁了日军后续部队的跟进。天亮后,两个团集中兵力火力,几个冲锋就把插入的几百日军全部消灭在山腰之间。

滇军在排市地区奋战 15 个昼夜,仅第 184 师就伤亡军官 67 人,士兵 2236

人。10 月 7 日夜,第 184 师将阵地移交给友军,撤往富水以西整补。

日军第 11 军很快就意识到战况不容乐观,为了帮助第 9 师团迅速击败当

面中国军队,冈村宁次下令本问雅晴中将的第 27 师团进入箬溪、大桥附近

后,急速向排市以南的辛潭铺、龙港方向进攻,以威胁顽强阻击第 9 师团的

中国军队的后路。冈村又想施展大迂回的伎俩,可是这一次险些把第 27 师团送入虎口。

麒麟峰上草鞋兵

9 月的武汉,依旧湿热难捱。中国军委会正在思考如何在江南地区实施反攻,以折杀日军的锋芒。问题在于在何处反攻?一般讲,对多路之敌的反攻,大多选择其一翼。若好大喜功,贸然攻击中路,势将被敌利用冲势,伸

展两翼把反攻部队卷击包围。

抗战一年多了,血的教训使中国将领们悟出了一个道理:对付日军最好的办法就是拊其背,击其腰,攻击它的侧翼。8 年抗战,这种战法几乎成了中国军队的基本战法。大到战略上广布游击部队于日军后方,小到战役战斗中主动、频繁地出击日军侧翼,几乎无役不是如此。连好勇斗狠、一介武夫的汤恩怕也深谙此道。出于台儿庄战役的成功体验,汤恩伯在武汉会战中反复告诫手下将领,“要争取外线,谋求从翼侧打击敌人”。

此时此刻,中国统帅部正在循此思路选择反攻方案。军委会的巨幅作战图上,敌我双方态势一目了然。江南方面:北路波田旅团,南路第 27 师团,

中路第 9 师团。攻击北路?该路波田旅团右倚长江,左靠第 9 师团,攻击它有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攻击中路?那会自蹈死路。那么南路如何?似乎有门。南路第 27 师团虽与第 9 师团相邻,但在冈村宁次大迂回的命令下,已

深入瑞昌西南方,与第 9 师团拉开了距离,形成一定程度的突出,它的正面,

特别是两侧都处于中国军队的威胁下。尤其是南浔线德安一带的第 1 兵团部

队,正处于侧击第 27 师团的绝佳位置。

就是第 27 师团!中国军委会决心把反攻放在瑞武路方向。9 月中旬,策定了反攻计划:

“第 9 战区应极力维持现在态势,并须确保德安,箬溪、辛潭铺、通山、汀泗桥要线。以维持全军后方,使尔后作战容易,尤须先击破瑞武路及木石港西进之敌。

以薛岳亲自指挥王陵基、黄维、李玉堂等部共 14 个师,迅即击破沿瑞武公路两侧进犯之敌,以阻止敌之迂回,并乘敌突入向北侧击。”

方案迅即上报,委员长蒋介石一锤定音,在方案上批示:“可照办。抄一份呈阅备查。中正。”平平淡谈几个字,注定了本间雅晴和他的第 27 师团要吃一次大苦头。

9 月 24 日,位于南昌的第 1 兵团部接到军委会急电,要薛岳立即赶赴武

宁,从第 2 兵团手中接掌瑞武路反攻的指挥权。这是薛岳第 2 次代替第 2 兵

团行使部分指挥权了。第 1 次是 7 月底,当时负责九江及南浔路北段防务的

是张发奎的第 2 兵团。九江失守后的 8 月 1 日,军委会分别电令第 1、第 2 兵团:“南浔方面自即日起,由薛岳、吴奇伟两总司令负责,张发奎总司令即行调汉。”

这两次交替既非对张发奎的贬抑,也不是对薛岳的垂青,而是中国军委会出于全盘考虑的必要调整。第 1 次,军委会原曾担心日军会沿浙赣铁路西

进,故将第 1 兵团部署在南昌地区,准备向浙江方向防御。但很快发觉日军没有沿浙赣铁路西进的可能,而是集中兵力在九江登陆。这样一来,九江第2 兵团的压力太大,而第 1 兵团在南昌一带有力使不上。因此,军委会变更

部署,要薛岳率第 1 兵团北上接替第 2 兵团在南污路北段的防务。第 2 次,

日军主力西移攻击瑞昌以西的第 2 兵团,在南得路方面仅作牵制性作战。第

1 兵团压力减轻,第 2 兵团再次首当其冲。因此,军委会决定将瑞武路一线

两个兵团结合部的作战交给第 1 兵团负责,使第 2 兵团能够专注于堵击第 9 师团和波田旅团的攻击。

南昌的薛岳接电后考虑,自己的部队已将赣北交通彻底破坏,从南昌到武宁只能徒步,不等自己到达,恐怕日军早已先到。战场情况变化无常,歼敌良机稍纵即逝。薛岳又一次独断专行,一边下令一边上报。命令已在瑞武

路正面抗击日军的第 2 兵团部队,依托现阵地,竭力阻击和迟滞日军进展,

为第 1 兵团部队赶到争取时间;命令南浔线前线和后方所能抽调的第 1 兵团部队,即刻向瑞武路方面转进,全力攻击日军侧背;同时决定将前进指挥所设在德安西南。

部署是一回事,实施又是另一回事。交战双方的企图无一不是美妙而宏大的,可它毕竟只是指挥官头脑中的蓝图,最终能否实现,要取决于战场上官兵们的拼杀。

江南鏖战的焦点现在集中在瑞武路上,瑞武路激战鹿死谁手又取决于白水街、麒麟峰的争夺战。

白水街、麒麟峰位于瑞昌西南 35 公里处的瑞武公路东侧,是通往箬溪的

捷径和隘路要口。日军第 27 师团向瑞武路正面攻击的同时,派宫崎富雄大佐

的第 3 联队向这里攻击,企图由此直下箬溪。日军如果突破隘口,拿下箬溪, 就会变成一条双头毒蛇,向西可进逼武宁,威胁瑞武路正面中国军队的后路; 向东可沿箬溪一永修大道迂回南浔路德安。届时,瑞武路和南浔路两个方面的中国军队势将全线动摇。相反,中国军队如想反击成功,白水街、麒麟峰要隘也是必争之地,由此才可腰击瑞武路上的第 27 师团主力。

古代武士作战时,往往把最坚硬的甲胄遮护在身体的要害部位。白水街、麒麟峰就是这样的要害,可这一带的中国守军似乎称不上最坚硬。守军不是精锐的中央军,也不是善战的广东部队,而是人望不高的川军。自“七七” 事变出川抗战以来,川军虽有王铭章师长血战滕县、英勇殉国的壮烈之举, 但总的看,装备低劣、战斗力不强仍是外界对川军的普遍印象。尤其是黄埔系将领更是对川军不屑一顾,轻蔑地称之为“草鞋兵”。

此次开赴赣北前线的川军是王陵基上将的第 30 集团军,所部新 13、新14、新 15、新 16 师全是以保安团为基础,临时拼凑的新编师。部队上下互不相识,甚至一些指挥宫还尚未到位。武汉会战打响后,蒋介石电召王陵基赴汉口,当面命令王陵基驰援赣北,入列第 2 兵团序列。第 30 集团军各部连集中整训都未进行,即分别由长沙、岳州顶酷暑急行军赶赴战场。建军仓促、赴战紧急,以至于一交战即吃了个败仗。

刘若弼师长的新 13 师最先抵达前线,接替李仙洲第 21 师防守瑞昌东南

的鲤鱼山一带。这一带属沙砾土质,新 13 师昼夜赶筑工事,但缓不济急,工事既简陋又不坚固。3 天后,与来犯日军交火。轻装的新 13 师在日军飞机大炮猛攻之下,没几个回台就败下阵来。

瑞昌失守,新 13 师和川军各部且战且退,退守麒麟峰一带山地,择险扼守。此处地形大多百公尺以上的断岩,只有北面坡度较缓,地势较为开阔。刘若弼判断日军将从此段作主要攻击,于是命令配属的新 14 师的一个旅防守

麒麟峰左右侧后的阵地,自己亲率新 13 师守卫麒麟峰。

9 月 25 日,第 27 师团的宫崎富雄联队在航空兵、炮兵掩护下,连续向

麒麟峰主阵地猛攻 5 次。川军守城不行,守山头倒蛮在行。这些生于山区, 长于山区,摸透了大山习性的四川兵,在平地上野战时心中七上八下,没有着落,尤其在日军绝对优势的火力下,难免产生自卑和动摇。然而,一进入山区,他们就像老虎归山一样,陡然恢复了自信。

川军官兵对日军的先炮火、再冲锋的一套已习以为常,当日军炮火准备之时,川军官兵们就缩在坚固工事或石岩的死角处待机,一俟炮火延伸,官兵们就纷纷跃出防炮处,冲上阵地,不急不忙地摆好手榴弹和步枪,直到气

喘吁吁的日军爬到阵前 40—50 米处时,才鼓起劲猛掷手榴弹。川军的手榴弹很特别,都是四川当地生产的马尾手榴弹,一出手就带着尾巴,像乌鸦似地飞入敌群。当日军不顾死伤,“呀!呀!”吼着冲至阵前时,足登草鞋的川军官兵们发一声喊:“杀他个龟儿子!”跃出工事,扑入敌群白刃拼杀。

营长杨毅精于刺杀,有 3 名日军直冲他这个军官而来。杨营长把最先靠近的日军的枪刺一拨,顺势向其肋部猛刺进去,然后,一抖手腕拔出刺刀, 看也不看倒地的日军,立即转向另一名日军,三下两下又将其胸部洞穿。剩下的那个日军不敢交手,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坡。

轰炸、冲锋、再轰炸、再冲锋,一日内日军反复进攻,直到日暮。刘若弼乘夜色将山上打残了部队撤下来,再换上一支新部队。第 2 天拂晓,日军再扑麒麟峰。山上山下弹雨横飞整个山头笼罩在浓烈的硝烟中。从指挥所看不清山上的战斗情况,电话线路早就炸烂了,连续派出去的通讯兵没有一个返回来,全部被日军的封锁炮火炸死在山腰上。刘若弼只能凭经验凝神倾听战斗声响,以判断阵地是否还在自己手中。敌机和大炮狂轰滥炸的时候,刘若弼反倒放下心来,手榴弹响成一片时,他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多年战场经验告诉他,此时双方顶多相距几十米。最揪心的还是枪声稀疏、手榴弹不再炸响的时候,这意味着双方已经搅在一起,正在殊死肉搏。直到飞机大炮再次轰炸,刘若弼才缓过一口气,但接着又是提心揪肺⋯⋯

第二天正午,顽强的日军攻占了半数阵地,形势极为凶险。刘若弼连连向王陵基告急:

“官兵死伤太大,已有不能支持之势!”

王陵基也没有好办法,只能一会儿要刘若弼对官兵晓以大义,多加慰勉, 一会儿声色俱厉地要刘若弼督部死守,绝不准退后一步。及至刘若弼第 4 次告急:

“预备队已使用殆尽,我已无法负责!”

王陵基终于心力交瘁,对身边的参谋长张志和说了句:“你替我指挥吧。”言毕,就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里。

张志和也不谦让,抓起电话要通刘若弼: “你们为国家民族立了大功,为川军洗雪了‘望风崩溃’的耻辱,恢复

了川军能战的声誉。敌人目前己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刘若弼根本听不进这些打气的话。这些内容他已多次向手下官兵灌输过,现在的问题不在于士气,而在于兵力耗损太大。刘若弼打断参谋长的话, 对着电话连吼带叫:

“战况太险恶,伤亡太大,预备队已用光,若敌人再攻,我拿什么去抵挡!”

张参谋长沉默片刻,回答说:“打仗之道,杀人三千,自损八百,敌人伤亡也不在少数。我只要你顶住最后几分钟,总部马上抽调预备队上去。”张志和放下电话,亲自把总部的警卫部队组成预备队派了上去。援军赶

到之后,刘若弼下令全力逆袭。黄昏时又将日军驱下山去,恢复了阵地。 清晨,日军战线内的一所农舍的断壁下,宫崎富雄大佐仰躺在担架上,

身下铺着厚厚的稻草,身上的军毯上几个弹孔,几处血污,右脚上缠满了绷带。不远处士兵们野炊燃起的浓烟随风飘来,呛得宫崎大佐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右脚的伤口,发出阵阵剧痛。昨天下午,日军刚刚占领的几处山头阵地遭到中国军队的拼死反击,各处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宫崎大佐

亲率联队本部人员到第一线督战,不料,一发流弹击中了他的右脚,脚掌被打了一个洞。从昏眩中苏醒时,已被部下抬到此处。几天奋战夺得的阵地也几乎全部丧失。

过了一会儿,勤务兵捧着被烟火熏黑了的军用饭盒,跪在担架边:“联队长,喝点鸡汤吧。”宫崎欠起上身瞥了一眼。只见汤面上漂着一层黑灰, 勤务兵肮脏的手指上沾满了鸡汤。宫崎一阵恶心,完全没有了食欲。但转念一想,能在这个时候找到鸡,实在不易,难得部下一片苦心。宫崎闭着眼把汤灌下肚去,身上渐渐恢复了活力。

“把几位大队长叫来!”宫崎对同样疲惫不堪的大队长们吩咐道:“据师团通报,南浔线方面的敌军大部队正向我师团方向赶来。师团长命令我们, 务必拿下当面的险要隘口,以掩护师团主力的左翼安全,并继续向南发展攻势。”看看几位大队长默不作声,宫崎又说:

“就目前联队的战力看,拿下箬溪很困难,但占领当面隘口,拒止敌军进攻师团主力的侧背是必须做到的。否则,不仅师团主力受威胁,联队的处境也会很糟糕。敌军将占尽地利,俯冲攻击我联队。”

几个大队长频频点头。情况明摆着,再攻不下来,攻守局面就会逆转。“我命令,”宫崎语气严厉起来,“各大队分别组织奋勇队,务必于今

日攻占各重要地点,半小时后开始攻击!”

整个上午,日军的“肉弹”攻击一波接一波。在一些地段,日军甚至不顾被己方炮火杀伤的危险,紧跟着炮弹落点向山上猛扑。实在攻不下的时候, 日军就大量使用“特种弹”,企图用毒气瓦解中国守军的战斗力。

眼瞅着一次次攻击失败,被担架抬到山脚的宫崎大佐脸色铁青,“送我到炮兵阵地!”

配属宫崎联队的山炮兵指挥官迎上前来询问。宫崎一摆手,表示无须多问,紧咬着的牙关中迸出几个字:“听我命令开炮,不许迟疑。”

又一轮冲锋开始了,就在日军“肉弹”冲上阵地,守军纷纷跳出工事, 双方搅成一团的时候,宫崎大佐把望远镜一扔,大声吼道:“炮击,不许停顿!统统死拉死拉!”日军炮兵顿时明白了大佐的狠劲,这是要让阵地上的所有人同归于尽。一阵弹雨,又一阵弹雨,直炸得山头上血肉横飞,一个活人也没有剩下为止。

麒麟峰主阵地失落了,川军官兵的鲜血浸透了山头上的每一寸土地。日军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整个联队减员过半,第 3 大队大队长广部宏少佐亦和他的“肉弹”们横尸山腰。

“草鞋兵不可小觑”,随后赶来的中央军开始对川军刮目相看。

黄维与第 18 军

新到的援军是日后被称作国民党五大王牌之一的第 18 军。这支部队是陈

诚的起家部队,前身为第 11 师。汉字写作“十八”和“十一”,稍加变动即组合成“木”、“土”两字。由于这支部队颇得蒋介石器重,由此出身的将领大多受到提拔重用,在国民党军中形成一大派系,因此人们把这一派系称作“土木系”。

第 18 军现任军长黄维中将就是“土木系”的佼佼者。黄维当时 34 岁,

黄埔一期生,抗战前在德国深造军事。从军以来,黄维一直在陈诚的第 11

师任职,1938 年晋升第 18 军军长,赴任前受蒋介石召见。临别,蒋介石取出六寸照片一张,挥毫写下“培我将军留念”几个字。黄维原号“悟我”, 蒋介石却以“培我”相称。黄维虽茫然不悟,但委员长题词赠照片的知遇之恩,已使黄维感激泣零。事后,黄维百思之后始得悟解委员长不是无意措写, 而是有意命名,“培我者,培养我也”。从此,黄维改号“培我”;以示对委员长的忠诚。

黄维率第 18 军一部赶抵战场时,正好碰见汤恩伯第 31 集团军第 13 军第

110 师的部队,该部受汤恩伯之命,不守固定阵地,在日军侧翼打运动战,

在瑞武路沿线东一个埋优,西一个偷袭,打了不少漂亮仗。该师第 656 团团长廖运周回忆说:

“敌人攻下山头,沿公路前进,我们就拣能对付的一段打。由于敌人未料到主阵地被攻占后,仍会在两侧碰到中国军队,因此几次都让我们拣了便宜。在小寨贤,第 655 团一个营扼守在小山包的寨子里。日军一个全部由马队组成的辎重营要通过这里,不得不弃下马队去攻寨子。就在他们攻寨子的时候,我团和第 655 团另一个营从公路两侧包抄过来,袭击了兵力空虚的马队。上下夹攻,日军辎重营死伤惨重,马驮的大米、罐头,军毯也都成了我们的战利品。茨芭山附近树丛茂密。我团正自北向南运动时、与另一日军辎重首相遇,这个辎重营有 100 多匹马,押运的日军约两个连,正沿公路前进。我们借着树林掩护,拦腰截击。这一仗又歼灭了几十个日军,缴获了许多枪枝弹药。”

别以为打屁股、截粮道不算本事,古往今来有多少此类战例载入史册。“不算本事”,那是日军的无奈之辞。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渠道。日本人想按自己的方式打仗,中国人偏有自己的一套战法。甭管怎么打,打疼了算数,谁叫日军顾头不顾腚。

得知黄维的部队到达,廖运周随师长吴绍周主动前往第 18 军受领任务。

虽然家属关系不同,可打鬼子是一致的。黄维得知廖运周是黄埔军校第 5 期

炮科毕业生后,郑重地将第 18 军的一个反坦克炮连交给廖运周,并反复叮咛了打坦克的要领。

按照黄维的嘱咐,廖运周再次进入敌后,把部队埋伏在公路转弯处。坦克前部钢板厚、火力强,侧面没有武器,钢板也比较薄,而且接近转弯时, 坦克就要减速,侧面也就暴露在反坦克火力之下。黄维毕竟没白在德国学习, 坦克的优点弱点他全了若指掌。不过,最后黄维还是栽在坦克手里。1948 年底,黄维被困于淮海战场的双堆集,突围时,黄维乘坐的坦克压垮了一座桥面,倾翻沟底,他自己也成了解放军的俘虏。

日近黄昏,公路上开来了七八辆日军坦克,反坦克炮连一阵急放,打毁了两三辆。这一带一侧靠山,一侧邻水,前面的坦克堵住了道路,后面的便无法前进。天黑下来了,日军车辆陆续开来。一般讲,日军避免在复杂山地夜间行动,这次正面中国军队边打边撤,日军以为一路太平,没想到黄维派出的部队正等着他们。

这天月光明亮,公路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日军的车辆越聚越多,喇叭声、喧嚷声响彻山间。就在这时,廖运周下令开火。10 多门迫击炮把密集的炮弹泼向敌人车队。这次伏击非常痛快,迫击炮只需对准公路,不用瞄准, 弹无虚发。纵深几里长的公路上到处是敌军车辆燃起的火光,车上载的弹药爆炸后四下飞溅。

第二天刚一亮,日军夺占了附近几个山头,廖运周不想恋战,率部队从公路两侧的小路隐蔽地撤离。

打烂了鬼子的屁股,还要敲碎其坚硬的头颅。黄维的第 18 军和新 13 师等部一道,全面反攻麒麟峰,时间选在夜晚。从山脚到山顶,几座山峰上火光,杀声不绝,中国反击部队凭着刺刀手榴弹,一路仰攻,一路肉搏,整整冲杀了一整夜。战至拂晓,全部收复阵地,继续马不停蹄地攻击前进。日军官崎联队的残兵败将连连败退,失去了还手能力。

第 1 兵团参谋长吴逸志中将得讯后非常兴奋,他很了解此战对战局的影响:

“麒麟峰者,我阵地关键也,若为敌据有,将影响尔后战局,故乘敌立足不稳之际,决予以至大打击⋯⋯27 日夜,我举行猛烈反攻,肉搏至翌晨, 歼敌 3500 多名,残敌数百向朱家塘溃窜,我乘胜追斩,敌几全覆!夺取山炮

6 门,迫击炮 8 门,重机枪 12 挺,轻机枪 32 挺,马步枪 460 余枝,骡马百

余匹,生俘日军 15 名。此役之后,瑞武路之敌,锐气大挫。”

九江的日军第 11 军司令部却不知深浅,更不知道 27 师团已面临巨大危

险,反而于 9 月 28 日再次电促第 27 师团,要其尽快攻下白水街、麒麟峰一

带要点,向箬溪前进。这道命令若早几天下达,或许可以激励第 27 师团的进

攻勇气,因为,那时第 27 师团官兵尚有余勇可贾。但在中国军队反攻麒麟峰,

宫崎联队一败涂地的情况下,侈谈进攻箬溪,就太不识时务了。此外,第 27 师团东南西三个方面实际已感受到中国军队反攻的压力,日军飞机也已发现南浔线的第 1 兵团大部队已经转用于瑞武路战场。在这种情况下,第 27 师团的当务之急不是铺开进攻,而是收缩防御,这是任何一个战场指挥官都会作出的唯一选择。第 27 师团长本间雅晴中将对军司令部侈谈进攻的命令极为恼火,毫不客气地简短回电:“据目前情况,暂不打算攻击白水街。”

然后撇开军司令部,紧急调整部署,下令放弃白水街、麒麟峰一带的作战,师团各部全部向师团本部所在的大屋田村附近收缩。本间雅晴像一只预感到灾祸临头的刺猬一样,全身蜷缩,等待着最后的打击。就在中国军队首挫白水街、麒麟峰地区的日军左翼,并对第 27 师团主力逐步形成包围之势的当口,风云骤变。冈村宁次放开胆子,进行了一次大赌博。他命令南浔线方面的第 106 师团乘第 1 兵团主力转战瑞武路的机会,绕过南浔线正面的中国军队阵地,从德安西北大迂回嵌入南浔线、瑞武路之间,乘虚占领德安。冈村宁次的意图在于,牵制进攻第 27 师团的中国军队,同时一举打破胶着已久的南浔线僵局。

此招一出,赣北战局为之一变,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