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涌泉相报

作为一名享誉世界的数学家,华罗庚不仅提携后进,而且对于帮助教导过他的前辈也是恭敬有加、念念不忘。他不止一次地向别人称赞过他的中学老师王维克,他说:“王维克先生是我数学成绩的第一个赏识者。我这位中学老师,不仅数学好,而且在物理、天文学方面造诣也很深,并且是一位有成就的翻译家。”1946 年夏,华罗庚在应邀赴美讲学之前,回到了久别的故乡,拜祭父母之后,立即登门探望王维克。华罗庚向老师讲述了别后的经历。王维克面带微笑听着,在自己早年的学生中出现了一位如此令人注目的数学专家,王维克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对自己的学生说:“罗庚,别后我无可告慰你的,喏,只有它。⋯⋯”说着,他将自己翻译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诗人但丁的作品《神曲》递给华罗庚,“为了翻译这本书,我停止了交游,闭门不出,系统地研究了但丁的生平与著作,阅读了大量的有关资料,甚至设法钻研了《圣经》,学习梵文⋯⋯”“是啊,老师的刻苦精神实在叫人佩服,记得翻译《沙恭达罗》时,您也费了不少心血!”这时,王维克的夫人陈淑在一旁插话道:“他每翻译一部作品,都尽可能地参考各种版本,每译出一章初稿,都要叫我朗读,他自己坐在一旁静听,发现有不顺畅、不确切的地方,随时记下来作精心的修改,直到旁人和他自己都满意为止。”

师生坐在院子里开怀畅谈,从家事谈到国事,从学问谈到人生,夜深人静,天空繁星闪烁,王维克满怀感慨地说:“世上的知识,就好比这星汉灿烂的宇宙,深奥而又浩瀚!人生有限,精力有限,光阴易逝,不能不抓紧啊! 罗庚,你在那样困苦艰难的逆境中,以坚韧不拔的顽强精神和命运搏斗,勇敢地向智慧之神挑战,奋斗了数十年终成名家,使我的脸上也觉得增添了光彩啊!”

华罗庚返回故乡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金坛县的街头巷尾,人们都为自己的家乡出现了一位大数学家而感到荣耀。一向平静的小镇忽然热闹非凡, 全县的知识界人士,从四面八方涌到金坛的社会服务公堂,举行欢迎华罗庚荣归故里的盛大集会。华罗庚站在门口恭候大家,当他看到人群中走来金坛

县立初中的创办者韩大受校长时,急忙迎上去搀扶入座。对王维克、李月波等老师,也都一一迎送入座。在进入会场时,他还坚持走在老师们的后面, 在就坐时,又再三恳请老师们坐上首,自己坐下首,在场的人们看了,无不点头称赞:“想不到,华罗庚成了大名鼎鼎的人,在长辈面前还这样谦逊。”

1950 年春,刚刚回国不久的华罗庚,在北京收到王维克的来信。从信中得知王维克现在家闲居,因无经济收入,衣食已成问题。此次给华罗庚写信, 希望华罗庚向有关部门交涉变卖藏书,以解生活之需,同时希望华罗庚向有关方面推荐,使自己一展所长,在有生之年报效国家。华罗庚接到信后,很快回信,他在信中写道:

维克吾师:

示悉已多日,因向多方接洽,致迟复,幸勿见责。

恭光(即著名物理学家严济慈)先生盼,师有一自传来,如此办事可较易。我们准备向科学院方面推荐⋯⋯

关于卖书问题,还无回音。此复 即请

文安!

师母前致候

生 罗庚百拜

五○·十·十八经过华罗庚多方奔走,北京商务印书馆很快便聘请王维克担任审议员。

王维克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工作后,华罗庚唯恐老师人生地疏,不免寂寞孤独, 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多次到住所探望,还专门开汽车将老师接到自己家中设宴招待。华夫人亲自下厨作一桌家乡菜。师生二人开怀畅饮,王维克颇有感触地说:“从中国的数学发展中来看,国人本是富于数学头脑的,别的方面的天才也很多,可惜这些天赋很高的人,在家庭、学校、社会,起初不被人认识,譬如松苗不被认为松苗,而认作蓬蒿一样;后来或因职业太苦而无暇发展、或因生活太舒适而自甘堕落;也有因为贪多务得,而分散了心力的, 以致于使得天才消失尽了;唯有你——顽强地、茁壮地成长起来了,成为凤毛麟角般的佼佼者!叫我怎能不逢人就夸奖你呢?”听到最后两句话,华罗庚笑着摇摇头。

1952 年 4 月,王维克因患直肠癌在金坛去世。华罗庚闻讯泪如雨下,他立即写信向师母陈涉致哀,并拜托妻弟代表自己前往老师灵前吊唁。在此之后,他还始终如一地照顾王维克的家属,他这种知恩必报的优秀品质,令人钦敬不已。

对于另一位恩师熊庆来教授,华罗庚也是如此。

新中国成立前夕,熊庆来赴巴黎参加联合国教科文会议。在开会期间, 不幸因患脑溢血而半身瘫痪。后经过治疗基本恢复健康,但拖着病体,独自客居巴黎,又要为生计而工作,那一种寂寞愁苦是可想而知的。不久,从大洋彼岸传来新中国成立的消息,熊庆来心中充满矛盾,身为一个饱尝了漂泊海外辛酸的老科学家,他多么希望立即飞到祖国怀抱,为新中国的建设增砖添瓦,但从广播中得知共产党正在领导人民开展思想改造,对于像自己这样一个与旧中国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不知共产党是何种态度,归国之后能否发挥自己的专长。因此,尽管接到华罗庚接二连三催促他尽快回国的来信,

但他仍然疑虑重重,迟迟未能动身。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忽然收到远在国内的妻子的来信,告诉他华罗庚以数学研究所的名义,请国务院专家局将他的妻儿老小从昆明接到北京,这个消息使这位历尽沧桑的老教授热泪纵横, 所有顾虑烟消云散,他立即打点行装踏上归途。

1957 年 6 月 8 日,熊庆来乘坐飞机抵达北京。吴有训、严济慈、华罗庚在北京西郊机场已等候多时。他们看到熊庆来走下飞机,立即迎上前去握手寒喧,阔别多年的师生重新相聚。

熊庆来回国时,脑溢血后遗症尚未痊愈,华罗庚立即请来医生为他治疗。尽管公务繁忙,但是每隔几天,华罗庚总要登门拜望老师,而且搀扶老师上下楼梯,这种无微不致的照顾,深深感动着熊庆来及周围的人们。当熊庆来身体状况好转之后,华罗庚立即邀请熊庆来在自己领导的研究所担任研究员,对此,熊庆来感慨万端,他给海外的故交写信说:“我以残废之身在巴黎过着清苦的生活,工作只是为个人生活,久留异国,殊无甚意义。⋯⋯数学研究所华罗庚所长与我相知深厚,知我有归意,即密切联系,恳切邀请我参加所里的工作。数学所工作人员多为旧交,相见如故。昔日清华数学系学生只有数十人,现在大不相同了。”

熊庆来在数学分析方面是中国的权威,他尤其擅长复变函数论。归国之后,他不顾年老体弱,在搞研究之余,仍致力于教育,不知疲倦地为祖国培养数学人才。在他的倡导下,北京组织了函数论讨论班。为了表彰他的功绩, 1962 年 9 月 4 日,中国科学院在北京政协礼堂举行盛大集会,庆祝熊庆来教授七十寿辰,在这次大会上,华罗庚在讲话中说:“熊庆来教授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教学精神和工作作风,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1969 年,正当中国大地风云突变,动乱骤起,风烛残年的熊庆来经不起这场空前未有的动乱的冲击,高血压病日渐沉重,不久在北京溘然去世。华罗庚从外地回京,闻此恶讯,顿时双泪横流,当他得知熊庆来的遗体已运往八宝山公墓准备火化,立即不顾旁人的劝告和旅途劳累,乘车赶到八宝山, 拄着拐杖来到焚化间,怀着一腔悲痛,掀开一具具尸体的盖面布,终于见到了熊庆来枯瘦的遗容,他对着恩师的遗体深深鞠了三个躬;最后含悲离去。为了纪念这次诀别,华罗庚还写了一首长诗《哭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