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灵魂
一
大约五六个月之前,邹健存的故乡沦为“匪”区。那时候,人们把“匪”看成比日兵炮轰淞沪蹂躏东北还凶险万倍,所有人力财力不得不集中起来,一致向“匪”区扑去。
但,起首,故乡紊乱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扰乱他。他以为那是偶然造成的形势,照以往的经验,官军一到,那吆喝队就会风吹云散,踪影全无,当保卫团团长的父亲正好抄袭老法,派出武装团丁,任意抓去乡民,拘禁毒打;在保甲,十家联,清查户口等事上,且可接进上千的“后包”,公开的罚款还不在内。
继而,父亲被杀,哥哥被掳的消息确实的传来了,但这仍然不怎样坏。他当时,虽皱眉叹息,鼻孔酸溜溜的,很有当着人滴几滴眼泪的可能;无奈还是三年前的暑假在故乡勉强住了一星期,近年来故乡怎样,父亲怎样,在他心里只存着浅薄的印象,倒是这种略带羞惭的意识来得明确而坚定:父亲和哥哥虽然消灭了,而六七百亩田产总还存在,还有他自己,毫无疑问,健康的活在世上。并且,大学生,啊,成群结队的游逛,……电影……足球,……
多有趣呀!实在无暇,也犯不上想及那些无可挽救的已成过去的扫兴事,过分的苦恼了自家。这么着,他的眼泪到底没有兴趣奔出来。
报是每天在看的,“整理”“补充”“赴援”等消息连篇登出了;家产被没收,母亲病死,妹妹到汉口卖淫的消息也辗转传来了。乐观的他,这才恸哭了一场,彷徨无计起来。那永远破产的危惧和失却金钱接济的恐慌,给他个不小的打击;并且更坏些,那渺茫的前途竟使他象生活在海洋的小虾子,摸不到岸,只好放弃浪漫舒适的生活,从大学三年级退到亭子间。那简直是拘囚,那简直要他腐烂发臭。两个多月亭子间生活,他象害了一场瘟病,老去几岁。
深悔在大学教育上没有得到一点儿安慰,在谋生上打过算盘,当有人问:“以后打算怎么样呢?”他茫无头绪的想了一想,就咬牙切齿的十分坚决的答道:“复仇呀!献身党国呀!那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顾!”于是,在同乡处努力奋斗,得到了怜悯,得到了同情,在一个中学校获得史地教员的位置。
修养方面有缺陷的人,正和饿瘪了的臭虫一样,自己晓得从板壁缝隙里钻出来吸血的,自己能想出填补缺陷的简易方法的。靠学问谋生简直不是路,简直是个恶梦,历史地理本来就非他所长,别的呢,却更为他所短。听大家说周予同著的《初中本国史》好,不幸盲从了,选错了教本:翻到周秦政治思想学术等等,连字句也无从解释,参考书也不知是些什么,从何处发掘;三天预备好的功课,满以为好教一个星期的,谁知两点钟功夫,竟给浪费完了;并且每一个讲台,就象上考场一样,很想装着大方模样,乘台下那些“监考员”相互打趣的时候,从某章某节的关卡上偷偷的溜走,谁知竟有些刁滑家伙牢牢的把守住,不给放行。怎办呢?只有嗫嚅,只有恼愤冒汗。于是,他深切的感到做事非借重另一种力量不行;无权无势,教育简直无从谈起。好在自己有了“无论怎样,我不会和匪徒妥协”的自信,且是有了“不共戴天之仇”的悲史的人,当然,他得在这方面努力的活动。
“诸位,我有一点儿意见供献出来……”
“……要应付目前的环境,我以为只有伸出铁拳硬干到底……”
没有一次放弃出席的机会和发言的权利,偶然博得一次掌声,甚至是一次嘲笑的掌声,总觉得自己伟大了一次。他见过好些人是这样冲出去的,青云直上,不可一世!
狂热的赴会,忙碌的进行着半公开的工作,象疯狂的狗,可以逢着挡住自己的人任意张口而噬了。甚至在马路上闲逛,也想负着重大的使命,简直要张牙舞爪,追随着发出乡音的汉子,破获了秘密,一网打尽,甚至还想这样愤骂起来:“小子,当心点儿,老子要给你认识认识在你后面的是谁啦!”
不久,早已列入预算的反对他的风潮爆发了。双方的营阵布置起来。经过一星期的坚持,结果是他所教的那两班的教室里贴满了标语,而且风潮有扩大的形势!学校也沦为“匪”区了,自然围剿就开始。教务会议举行了一次又一次。挡头阵的邹健存公然列了席,皱眉睁眼,什么也不顾忌的嚷:“今天,我不能不慎重的向诸位申明一下:如果是兄弟的教授法不对呢?这算不了什么,很容易解决,个人的问题,那末,我退避贤路就是。可是,然而这次的风潮,显然有政治的背景。他们受了野心家的利用,别有作用,换句话,就是阴谋捣乱,反动!这是无可伟言的事实(他把讳字讲成伟字)。教室里,总理遗像扯去了一只角,打倒什么,驱逐什么走狗的标语到处是。老实讲,象这种情形,兄弟不便袖手旁观……”
“对的,单是毁损了总理遗像,就是罪大恶极的反动份子,是反动份子,就该召请军警,按名逮捕!……”这还不够大动干戈吗?即日,校门口警察徘徊着?校长的牌示挂出来了:首犯除名,其次是记大过,填悔过书,再次是召到训育处严厉的斥责一顿。最后,勒令走投无路的反动份子搬出行李,风潮完结。
难道这也是一场大战,一次围剿吗?双方一接触,就烟消云散,看不见敌人的踪影!他,邹健存,真是风云叱咤,如入无人之境。那时候,倘有谁敢碰着他一根毛,他定规做给谁看的。
象伟大的事业之景仰,能把一个因循的懦怯的人变为勇士,也象风云恶劣的时势,能造成一个时代的英雄一样,这以后,英武的邹健存是勇往直前,不为一切物议所屈服,不为任何动摇意志的事所勾引;一心和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势力相处,教课反而是副业了。他的目光非常锐利,脑子也清楚的认识环境。他在一切事上充分的表现了智慧,试用了手段。他的手段灵巧而果断。那自信的坚强,成功的愉快,使他到处透出威武的力量,峥嵘的露出头角来。人生到此,真可忘形得意啦。回想到故乡依然那样扰攘,有权有势的父兄还落得那样的惨败,那才是废料,不学无术啊!
二
威权,薪俸,事业的顺手,比大学生还惬意的生活等等,象从有色玻璃透出的世界一样,他只看见前途的远大,晴朗温和,不知不觉间,他忘却过去的痛苦,忘却家庭的毁灭,有厌弃严肃,恢复调和的浪漫的生活的可能。他需要年轻活跃的男女朋友,趁着年华来一点儿恋爱。他的卧室是一间和图书馆相近的偏僻的小楼房。凭栏可领受野外吹来的寒冷,可看见萧萧的落叶,也可目送到图书馆去的学生。
每天,在外面奔走得乏了,无趣了,虽然不情愿,却不能不躲在房里歇歇,躲在房里了,真是席不暇暖,可又厌恶那不堪的安静。他那颗活跃的心总象野马一样,按捺不住。打开窗吧,怕冷;闭了窗吧,又象透不出气的监牢,象烈火在烧着,枯燥孤寂的重压,怅惘烦焦的苦闷,没有谁来安慰他一下,也没有谁来扰乱他一下。男女学生没有一个肯来质疑问难。他也不愿以学问来炫世。当然喽,“师”是“严”了,“道”也“尊”了,可是,师弟之间,仿佛森然的横亘着无边的冷寞。无论在教堂,在路上,在房门外的栅栏边,谁都老远就将眼睛避开他,尤其他所教的两班学生。总之,谁都把他当毒蛇,畏惧他,躲避他,要赶走他。还有谁敢走近他,闯进他的卧室呢?连新鲜一点的空气都没有。
也好,这种无可奈何的冷寞,正可使他静静的听出自己的思想和意志,这种无情趣的单调的生活,也好象是他的大学教育的最后一课。他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搅起了几个月以来沉淀在心底的渣滓。一切都象烟雾,都象梦境。他仿佛只是游行于沙漠之中,渺渺茫茫,眼前尽是一片糊涂,含混不清,不明白自己的家怎会遭那样的惨劫,也仿佛三四年前家早就毁了。他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改变宗旨和生活,要抱那样一种恶毒的思想弄得自己伟大起来,伟大得出乎意外的不近情理。他怀疑自己为什么不走光明的大道,却要在蹊径里狼奔豕突,冲到这种枯燥、孤独、寂寞、苦闷的境域。但往回一想,又仿佛觉着自己有几分对,可原谅。是的啊,不这样,他将怎样生活?这简直是势成骑虎了吗!
他从床上跳起来,象从腐臭的垃圾中跳了出来,挺拔的,兴奋而痛恨的在室中踱着,许多不堪的回忆使他起着英雄末路的伤感,不自觉的,任意而豪放的哼着临时编造的欧化的调子,用颤抖的,收敛的,低沉而雄壮的“啊”音。哼着,拖长而波动的哼着,一切悲哀都从心底叫喊出来,震荡出来,酸的泪满孕在眼眶里了。
一会儿,他停了歌声,从玻璃窗望去,远远的交头接耳的男女学生的影子在他的眼帘上活跃,他振奋的温和而慈爱的在心里惊叹道:“啊,多活泼!多自然!多天真!他们!每个人,那怕脸子极丑,却可看出极和善,诚挚,坦白,宽怀大量,毫无疑义,是可与熙熙洽洽相处着的可爱的纯良的人类。唉,为什么唯有自己不能和他们相处,且成了仇敌呢?筑着壕沟互相防卫着呢?倘若自己也是一个学生,和从前在大学中学一样,不也象他们这般可爱?不也具着他们这种美德?不也好和他或者她并排的走,招呼一声,互相打趣,凝视着微笑一下吗?难道现在一做了教员,便遇着他们反而抬不起头来,羞答答的吗?……他呆呆的立着。痴痴的远瞩着,终于在桌上打了一拳,愤怒的低语道:
“这简直不是生活。我需要朋友,年轻的朋友。我需要群众,离开群众,我会窒息而死的。只要谁肯和我好,那怕一个群众也好的。——唔,‘一个群众?’这是什么意思啊?这是怎么讲法的啊?”
想到“一个群众”这句可笑的话,他不觉微笑了,就锁着房门走下楼。
夕阳软软的挂在枯树的枝头,旷地充塞着寒气。前面,体育场这面有人在练篮球,那边有人在练足球,生龙活虎似的奔驰着,争夺着,啊,多有趣的游戏呀!他看得痴呆了,所有脑中不好的情绪,这时完全消散了。猛然觉得自己不能加入他们的队里,却尽在旁边看,怪不好意思,索性不看他们,直往前走。
走道上,男女学生接踵着在他身边走过,他偷偷的瞧着他们,只要不是他所教的班级里的,还好多瞧一阵子。在应接不暇之中,忽然,他有意识的装着温柔和善的神态,向最后那女的瞥了一眼;且在一种轻率的,踌躇的不安之中,向她略微颠一颠头,仿佛只是对面熟的人,匆忙的,机械的,随便招呼一下,无意交谈似的,就那末走过去了。但这回不但没有使人后悔羞惭,而且是得了意外的收获。因为那女的也正和他一样公然向他歪了一下脑袋。玩味着对自己颠头的那人的神态,且揣摹着那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动作的心理,意外的温柔而旖旎的迷惑的感应,简直随着芬芳扑鼻的空气闯入了他那枯燥的寂寥的心,心是完全被扰乱了,却极希罕这个珍奇的扰乱,仿佛几个月以来的心头的重压一旦轻松了,他得救了,安慰了,眼睛简直象戴着皮眼罩的牛,看不清前面的路,一直向学校大门走去。上饭厅的钟铛铛的响着,他也没听到,一直向学校大门走去。幸而出了校门,一阵冷风打醒了他,踌躇了一下,不觉笑了,就向附近一家西菜馆缓缓的走去。
无端宴请了自己一次,仿佛无甚意义似的,不知怎样,西餐嚼蜡似的不开味。倘是吃着刚才瞥过那个红润的樱桃,那个壮硕的蹄膀,可就两样了!你想那是怎样可口的西餐呀!
可惜那是一个现代社会中的叛逆的女性,虽然态度潇洒,身体健康活泼,神气十足,然而单是举止的随便,一切满不在乎,说话的无检,声音的宏大等小节上,就很不上眼。没有女人所应具的娇柔可爱的形态,不喜打扮,穿着朴素,恐怕还是个瘪三。不论何时何地,她高兴时,公然毫无顾忌的动手动脚,嬉笑自如,简直有些山野气。不但如此,而且有时候和反动份子在一起;诸事不近人情,好标奇立异,鄙弃正式结婚,也辱骂圣洁的恋爱。虽然在学问思想上有点儿长处,自鸣得意,这算什么呢?无论如何,这不能掩饰她是一个坏蛋,一个叛逆。
晚餐后,在学校里,凑巧得很,他又劈面遇着那叛逆,一点儿没有错过机会,照旧使出了礼貌。这在他,唉,彼此之间,简直超越“我认识你”的程度以上。喜孜孜的窜进房,揩了面,铺了膏粉,照了镜子,这时候,他特别爱怜自己,同情自己起来,满屋踱着,热情的歌唱着,不复是沉郁幽怨之音。屋里也不再寂寞了,仿佛王国的边境涌出许多年轻貌美而活泼的朝贡的臣民,全羡慕他,对他表示宾服的好感。尤其向他颠头的那个,好象有千言万语要对他缕述,脉脉含情的瞧着他,简直要搂着他温存一下;而他自己也打算不再那样拘谨严肃,但也决不存丝毫的恶念,预备就在许多爱苗中,拔出那惟一的,娇艳的,清高的,纯洁的一颗,培养起来,发育起来,然后为所欲为,满足着渴望,长年长月呼吸着她所放射的温柔的馥郁的热烈的空气。他并且还要慎重的约束自己,要好好的把住这个机会,他想:肯向我颠头,回礼,一次两次,不搭架子,这不是偶然的。现在不是春天,难道她的这种行为,竟是由于一时的“冬情”的发动吗?哈哈,决不是,决不是。本来,爱是很神秘的。那怕一个碌碌的人,毫不足道,但偶然被人发觉一点可爱之处,比方对于事业吧,对于政治活动吧,只要他有硬干的精神,有胆量,有灵巧的手段,也就会被人爱着,甚至连自己还不知道呢!自然,有些俗人,爱金钱,相貌,虚荣和无用的学问等等,但我相信,高尚的知识阶级里的女子,一定也有爱这个的,对不对?——唔——不要过于卤莽,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来。……
室外是非常的黑暗,象连电灯也没有的荒野一样,天上许多眼睛在眨着,冷风中响着枯枝的剥落。他钻进被,熄了灯,抱着恋爱事业睡着了。
三
从邮局寄了信去的第四天晚上,还不曾接到回信。他悲苦,羞恼而焦烦的把自己锁在房里,好象一个待决的囚犯,等候着宣判,恐惧、期望、后悔、强袭着他。他躺在床上十分不耐烦的思索:
“和她说话,不止一次了,而且有一天和她在外面走了一程,简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没有拒绝我的样子,而且对于我的生活发了些疑问,引起我谈了许多话。她的态度是那样自然。虽然我太拘谨没有和她谈到本题,可是她决不会厌恶我,和别的混蛋一样对我含着敌意。样子看得出,看得出……我觉得,我那信是很得体的,意思非常的诚恳,热情,而且幽默,决不使她恼怒的。……我没有教过她的课,这没有师弟的礼教关系,我爱她,这算什么呢?即令她不爱,不爱就不爱,完了。我决不会也在这上面硬干起来的。难道她竟害怕得躲起来吗?害羞吗?也许她心中扰乱了,不大舒适吧?夜以继日的在思量如何答复我吗?……唔,也许两天内,不,明天上午,就会接到回信吧!有机会她当面交给我也说不定。……但是两三天不见她了,怎么回事呢?……我敢打赌,如今学校里的男教员就没有一个不转女学生的念头的。人家是老丑,结过婚,儿女成群,还那样一个一个的恋不清楚,而我……”楼梯上,皮鞋响了一阵,一会儿,有谁敲门了。“谁呀,请进来。”从床上惊愕的爬起来,开了门,训育主任立在他面前,他厌恶的冷静的怀疑的估量了一下,即刻招待着:“啊,曹先生,稀客!稀客!请坐。”
“好,好,别客气。——这间房倒是很清静,一个人住再好没有。哈哈哈。”不自然的笑着,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邹先生,有件事和您谈谈。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是校长的意思,要我来问问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噢,噢,校长请先生来问问,是什么呢?”他装痴的禁抑着不安的情绪,带着防御的神情问。
“吴国璋,高中二年级的女生,晓得吗?”
“唔,晓得,晓得,怎么样?”
“事情是这样:昨天她同好几个女学生气势汹汹的跑到女生训育员那里吵闹,说是邹先生写了信向她求爱。她说她是来求学的,不是来和不相干的教员恋爱的。如果学校没有制裁的办法,她要求退学,还有许多女生也要求退学,逼着训育员马上答覆,还有许多难听的话,邹先生想必也能猜想到,我也不用提了。本来,这也算不了什么,很明显的,完全是故意捣蛋,借题发挥呀。女生训育员拿她没有办法,向校长请示,校长就把我叫了去,其实,这一点也不关我的事。邹先生,你瞧!这简直是叫人为难呀。”
“是的,我写过一封信给她,校长的意思……”
“校长没有说什么,不过叫我来问问有没有这回事。没有什么,以后不理会她好了。……唉,现在这般女学生,尤其是象吴国璋那种人,老实讲,我也有些看不惯。好,好,再谈,再谈。”
训育主任苦恼的转身走了两步,又犹豫的立定了,低声说:
“不过,这件事闹得全校都知道了,目前最好设法掩饰一下。否则,如果她们再要如何如何,一传扬出去,学校的名誉……事情可就有点儿棘手。我想那也许不会吧……不过,最好,还是,邹先生自己也设设法,决定一个主意。我们是老朋友,既然校长要我来,只好说直话。好,再谈,再谈。”
他象从天上掉了下来,失去知觉一般,回答不出一句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灵茫无主宰,惝恍的仅仅这样自忖着:究竟是“没有什么”?还是会“传扬出去”呢?……他目送训育主任出门,蹬着脚,捶了自己的脑袋,仿佛觉得两天来谁都特别鄙视他,在酝酿着包围他,袭击他,也仿佛看见吴国璋和女生们还在训育员那里叫骂:“调戏女生,还了得!”于是,他也不肯示弱,在心里来了一阵愤骂。
“不要脸的,下流的女人,故意设这末一个陷阱,把我当野兽一般捕捉。用这种卑劣的辣毒的手段,真是人面兽心的婊子。有脸皮肯和我一次一次的谈话,一接了信,就算凭据落在手里了,好翻脸了。妈的,我有什么地方对她不住,值得这样小题大作的。一封信,给她一个人的,碍着别人什么事?哼,‘全校都知道’,‘自己设设法,决定一个主意’。全校把我怎么样?我要决定一个主意,干完这半年再说。倒要看看那些反动份子的本事……”他盛怒的走出房,要会会校中的几个好朋友,看看形势,探探他们对这事的意见,或者求他们援助援助。但忽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来把这事告诉他,忠告他。他想:难道他们不知道吗?难道他们认为事情太可耻,不屑和他商量吗?难道他们叛变了,投降了,全成了我的敌人吗?那么现在见着他们,他们第一句话就会是:“好好,你干得好事。这是可以乱来得的吗?你鬼蒙了头哟!你……”那才是自讨没趣呀,找他们干什么呢……于是他又低着头,溜进房。
窗外的黑暗更加严重起来。在他心里的事态也比上次的风潮更加严重起来:说她们反动应严办?但组不起营阵,这个不名誉的斗争,自己也不能站在最前线。妥协求和?请校长宽容?这简直是无耻,简直是不可能,办不到。他一切都不能安静下去,不能坐也不能躺,周身微微的冒着汗,手脚在微微抖索,但还是不停的踱着,思索着:
“怎样设设法,决定一个主意呢?……唉,一个人,在相当的时期,也应该觉悟自己有错。物极必反,我是应该要到这个地步的。我起初对这事原是很慎重的,谁知,唉,真叫做鬼蒙了头,我太不够教员资格了。自然这是一个圈套,但是即令没有这封信,我能长久占住这个地位吗?周围是敌人,这能谈教育吗?唉,无趣的很!我原谅她,原谅一切。好,我认错,我不吃这碗饭,得了!”
睡钟敲过很久之后,他还在竖着眉毛,一壁苦痛的摇头、叹气,一壁忙着收检室中零碎的东西。
四
蓬头,黑颈根,尖的脸,更加瘦削了,旧西服油漆过一样,全身发挥着汗酸臭,这样尴尬的邹健存已经又在亭子间里过了快三个月了。
当押,借贷,营谋等等完全绝了路;看见报上登着招请的广告,不知写过多少次信;改了名姓,在报上登过求职的履历,也依然毫无消息,总之,想求一个只弄碗饭吃的职业也没有机会。绞尽了脑汁,也想不着出路。痛苦鞭打着他乱跑乱跳。常常为着房钱积欠太久,他几乎不敢见二房东的面。整天在外面跑,或者整天睡着不起床。在这些可怜的受压迫的日子里,差不多没有一天不是忧愁痛苦的。想着身世凄凉,无家可归,半年来的种种,眼前的种种,焦烦悔恨,只差一点儿决心自杀。
但是生活的磨炼,使他渐渐习惯了穷苦,他自己也知道无法逃避,这是必然的趋势。只要在何处弄到手一元钱,也就稍稍心安了。估计自己那副模样,那种景况,只好不和“上流”社会交游,且憎恶他们,只好每天和穷苦人一道,吃包子,吃十二个铜子一碗的洋葱面。每当坐在面店门口的时候,他不甚感到龌龊和流浪的悲哀,也不觉着和黄包车夫同席的反常与羞辱。有时,且极关切的同情的和他们谈着话:“挣多少钱一天,你们?”
“没有准儿,块把钱。”
“车捐呢?”
“一块钱一天。”
“那末,每天至少要拉两块钱的生意,才能到手一块啊!唉,不容易,——喂,假使你们的照会给他们夺去了呢?我常常看见有这样的事?”
“五毛大洋,给他五毛大洋好了。你当是什么呀?绑票呀,绑票呀!”
“也只能绑你们,唉!”
他看着那车夫的表情,看着那车夫丢了碗就拉着车奔跑去了,那种拚命挣扎的情形,他常常为着这类不平的事想入非非。
他也常和娘姨谈天,和建筑工人谈天,觉得有趣。肚子饱了,也常走进图书馆,看看小说,看看他从来不愿看的社会科学之类的书籍。看了,公然有心得,公然觉着自己是个三等学者,是个智识份子,真象跑到时代的前面一般,比从前伟大多了。
一天,下午,他正由图书馆回来,路上遇着那中学校的主任,他下意识的,羞惭的避开了他,奔回亭子间以后,旧恨新愁以及一切的思想,又潮涌起来。他切齿的痛恨着,要改头换面的决心轰轰烈烈的再干一番。要发泄完所有郁积在心中的毒恨。他竭力找寻他的敌人,他的出发的方向,但是他的敌人,他的方向,不知怎样,却在他的心里模糊起来了,究竟什么东西驱逐他到这个地步的呢?什么原因使他遭受如此惨酷的打击的呢?他躺在床上开始着一个悠远的有系统的回溯。
“……使我家庭毁灭的是匪,这是千真万确的。父亲母亲真是死得太可怜了。哥哥妹妹他们,想必也苦得够了。我自己是不用说。但是那些匪呢?谁造成的?他们是怎样过活的?……记得三年前的暑假中,那时候,旱灾使乡下的农民颗粒没有。大家直喊‘吃挨家饭’,要成群结队的一路吃去,吃出县境,吃出省境。要‘逃荒’,要‘平摊’”,可是父亲他们却积起谷子,高抬市价。农民们带了箩筐扁担,这村那村游着,半升谷也难到手。而父亲和别的地主却照旧逼租逼债。官厅照旧索捐催粮,且加了新花样,团防捐啦,剿赤捐啦,追索的没有完结。形势一天一天不安起来了。渐渐的有好几处地方,农民聚集了几百,公然打开了地主的谷仓,搬走谷子。保卫团弹压不下,父亲从县城请了兵,实行围剿。重要犯逃了,附和的,捕获了不少。这紧张情形,虽不曾亲眼看到,可是父亲在神庙里团本部的问案,是亲眼看到的。团丁日夜忙着拘人,行刑,催缴罚款。那些匪,无力缴款的,打成了血湖血海,拖到庙门外。走拢去一看,喀,什么三头六臂的匪,全是熟人啊,邻舍啊,疏远的穷苦的本家啊,全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他们忠于家庭,忠于地方,愁苦的工作着,毫无怨言,怎么会变了呢?唉,还有那泥一般的可怜的邹喜棠,只空手跟人家去看过一回热闹,他们说他也是的。在乡下的族学读书的时候,他是和我怎样的好?然而那次拖娘带崽的,一家子给赶出了境。哭哭咧咧,象奔丧一样,海阔天空,要逼着他们奔到那儿去呢?那种狼狈情形……啊,父亲啊,父亲啊,你……
“……唔,学生子可恨,捣乱,但我也没有把他们当人看待。我不比他们高明。我只是要他们在我的愚顽的铁拳下面,一声不响。我只是想将家庭和自己所受的打击,在他们的身上泄愤。我只是为着自己要赚钱吃饭,才做作那样可耻的事,当我自己也是一个学生的时候,我容许象我这样的家伙教我吗?我容许象我这样的混蛋在我前面一跳八丈高吗?虽然那时候,我是那末不成个东西!哼,反躬自问,这半年我干的是教育吗”妈的,流氓……
“……吴国璋,唔,我竟不了解她,不明白她的立场,忽视了她的伟大,却想以卑劣的勾引手段,在一个和自己极端相反的人的前面丢丑,腾笑全校,这真叫猪猡不知道人的世界……
“……是的,我对于反动份子也总算尽过驱除的微力,然而现在我得了什么?没有衣穿,没有饭吃,也没有房住。比黄包车夫,娘姨的生活还苦几倍,无聊几倍,简直比真的匪还不如。……再行努力从匪一样的地位一跃而为驱匪的人吗?或者是自己来驱除自己呢?或是安于比匪还不如的生活呢?……嗯,我不能,也不够资格,来驱除象自己这种境况的人,我也不能驱除为自己现在这样的人而努力的人!当然,我更不能驱除自己。那简直是盲目的懦怯的自杀。我要留着身体,有用的身体,好好干一下,在公众的利益上牺牲掉。……过去,我太幼稚,太无知。我需要学习,到工场,到农村,到各方面去学习。只要有虔心,有自信力,有坚强的意志与苦干的精神,有清楚的认识,在行为上,我可以挽救我自己的过失赎了过去的罪愆,走着一条正确的路,打倒挡住自己的人,走到有价值的有意义的人生的尽头!……
“……二十四五年的生涯中,我不曾受过如此无情的打击。这打击是自取的,必然的。这打击使我得到灵魂的解放。我不能不感激使我受打击的人,忘却过去的一切,去感激使我受打击的人!……”
这种完全发自心灵深处的自觉,这种对于人生微细的体验,赋予他以光明,愉悦和毅力。三个月的悲苦生活,只有这时候是快乐的,新鲜的。过分的说,自有生以来,只有这时候,才开过眼睛,见过光亮,张开口呼吸过空气。他兴奋的从床上跳起来,拿出纸笔,谨慎的严肃的,写了一封给他的敌人吴国璋的信:
“……与其说是由于复仇的恶念,由于卑劣自私的意识所驱使,毋宁说是由于无知,由于不择手段去生活,使我在过去的半年中铸成了大错,永刻着羞惭的创痕。现在我是一个瘪三,也许是一个匪。我完全了解我之所以弄到如此地步的真正缘因。我后悔。我羞愧。我敬爱你们。我感激你们所加于我的教训。以前,我知道得太少了,当然,现在我仍然感觉智识的太贫乏。我迫切的需要经验有价值的人生,需要彻底的实验与悔悟。也许你们,又会以为这是一种另有作用的,欺骗的手段,一种虚伪的自觉吧?但是,瞧着吧。我并不敢希望你们的回信,这只算是我自己的良心的发现,我对我自己的口供罢了……”
自然,光是这样,他得不到回信,得不到同情和谅解。但在另一方面,在不久以后,他找到了自己所崇拜的朋友,和他谈过好几次话,更进一步的得到些智识,且和那朋友奔走过几天,尝试过几次艰苦的工作,他非常的热烈,勇敢,而且愉快,一心一意和工作相处,和当教员时一样。对于自己的生活,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命,也不值得注意无足轻重似的。仿佛只有这才是生活,才是出路,只有这才是灵魂的栖息之所。
一切安排好了,为着积欠房租的关系,半个月以后,他悄悄的离开那空洞的一无所有的亭子间,永远的离开了那里。
五
一个星期日午后,为着职责上的需要,他在那中学校附近一带奔走着,找寻一个地址。他认明了弄堂,认明了门牌,匆匆忙忙的从一家人家的后门走进去,上楼,敲着前楼的门。
门开了,他所崇拜的那个朋友正在那里等着他。房里有吴国璋,有前次风潮中被那中学校开除的一个男学生,还有不曾会过的两人。
因为事前毫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的缘故,那突然发生危险的感觉,使里面两个学生惊骇起来。但,当他,邹健存,睁着眼认清了人以后,脸色稍微红了一下,即刻,惊喜的,微笑的,毫不思索的,走拢去,握住那两个学生的手,仿佛阔别多年了的旧友的重逢,他的眼睛不觉流出泪来,同时,口里不觉发出热烈的诚挚的欢呼:“哟,你们也在这里呀!——哈哈哈,——何如啊,到底我还是和你们在一块!”
二十二年,五月廿八日写完。
昨夜
我们的犯罪昨夜
真梦想不到,离别多年的施老师竟会在昨天上午到我公司里来看我!
但是,当我由门役手中接到他老人家的名片一看,超初蓦地立起身来,忽又烦恼的坐下了。真该死万分!不知怎样,许多的回忆竟象摆在眼前一样,使我起着这种不恭的犹豫:“会他,还是不会呢?”
记得十五年前,他老人家已经五十三岁。这位曾亡命日本的同盟会的老同志,文章,道德,事业等等,是早已有口皆碑的;每次上课,总得留点儿时间,悲愤的骂政府,骂社会,诅咒丑恶的人生。他那“鸱枭翱翔,方正倒置”和“混账乌龟王八蛋”等的雅俗俱全的骂法,显然的呈现着老气横秋的神态。至于生活的朴质俭约,律己的严谨,著书讲学的黾勉,真能感化每个青年领悟人生的严肃!
记得七八年前,我在北京做事。他老人家带着从西洋回国的爱子吉夫也在北京住家。无聊时,吉夫常邀我到城南游艺园看戏。他老人家以为我们狼狈为奸,干了不好的勾当,严厉的斥责我道:“韦公,吉夫年轻,你常常带他到外面逛得很晚很晚,这是不对的!”
又记得三四年前,他老人家代理上海一个大学校长,我曾拜访过两次。后来,一位同学无意间把我夫妻俩失和的消息透露了,他老人家依然不谅解的说:“总是韦公不好!在这样繁华的上海,男人非有女人严加管束不行!现今的老婆一定要这样子。”
啊,多末严格的教训,多末严肃的老师!一想及这些事,虽则我对妻没有象他老人家所说应严加管束的理由,但总觉有点儿怕见他老人家的面。十余年来,没有干过坏事也没有干过好事的我,庸庸碌碌,生命是一池死水似的无波无浪。严格说,这也就是堕落,这就够羞见老师了。不过,年高德厚的老师还不曾忘记我这不肖门徒,亲来访问,这在我,总应引为荣幸,感激万分的。我不能不重行立起来,搁了正在写字的笔,走出办公室,恭敬的去迎接老师。
三四年不见,颇觉老师更老了。须发全白,面孔更加枯槁尖瘦,手中握着古老的手杖。看来,精神不怎么健旺了。但是谈论的慷慨激昂,以及颇能和现代青年接近的思想和态度,却又不禁使我起着“夫子真是圣之时者也”的感叹!
随后,老师吩咐我把在公司任职的其余两个老学生请来。他们谈过许多话以后,这位秦君问明老师的住址,说在晚上请老师小酌。他们走了以后,我便邀老师在家午餐。
老师喝了不少的酒,也说了不少的话。
“师母在哪里?很康健吗?”我问。
“还健!在省城里领着几个孙子,监督他们读书:大的十八九岁,中学快毕业了;小的也六七岁,进了小学;活活跳跳,真有意思。”
老师捻须答着,随即逗着席中的我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小娃娃?——说啊!——你想吃什么?——鱼?——不要啊!——海参?——啊——好,——给你。等一下再给你噢。——小朋友,我顶欢喜你;吃了饭,我们来唱《毛毛雨》,跳舞,好吗?”
他老人家痴痴的瞧着孩子,静默了一阵,忽然叹了一声:“唉,他们的世界!”
孩子好奇的瞧着老师笑,我们也笑。
“老师这十年以来,也做过官吗?”我问。
“没有,没有,要做官是早做了。要发财也早发了。
这个和我没有缘。这几年来,我专心关门著书。——我的《说文释义》已经再版了。《文字谈》也已经付印了。将来我可以送你一本。还有一部《墨学阐微》刚刚整理好,这部书费了我不少的心血,——唉,著述总是不朽的工作,比讲学有功效多了。书是可以流传久远的。”
多年不曾看过文字谈之类的书,对于老师的著作,我不敢谬赞一词,也不感到兴趣!
饭后,没有什么可资谈助,老师便搂着我的孩子纠缠着:“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
他老人家摩抚着孩子的头,又将自己的枯瘦的脸挨着孩子的脸。
“说啊,展展,——你告诉老公公说‘我叫展展’啊。”妻在旁代答。
“我叫‘简简’。”孩子不正确的答,扭着头,在老师的怀里不安的挣扎着,且用小手拍了一下白胡须。
“啊,展展,好名字!”他老人家捏着孩子的小手,温和的玩弄着:“你拍我的胡子干吗,展展?——你不欢喜白胡子吗?——那末,你把它拔去了吧,小天使。拔去了就和你一样。——你今年几岁,展展?——告诉我啊,喂,告诉我啊!——不肯吗?——那末,叫我一声,叫我一声,我就放你下去。”
“蠢东西,叫哟!”妻说:“叫一声‘老公公’啊!告诉老公公说’我五岁’啊!蠢东西!”
“雾雪,老公公,我雾雪!”孩子不正确的说,笑着,要挣脱。
“啊,啊,五岁啊,呃——快莫叫我‘老公公’,叫我小朋友吧,我比你高不了多少啊,小朋友,——来来来,我们来跳舞。”
他老人家立起来,牵着孩子的手在室内旋转,说:“你会唱歌吗?——来,展展,这样来,把手手展开,展开,我告你唱:‘飞,飞,飞,飞得高,飞得低,……’”
逗了孩子一阵,忽然,他老人家坐在椅上,默默地,痴呆地,瞧着孩子,眼睛周围逡巡了一下,瞧见壁上一幅西洋画,就又立了起来,眯着眼睛看。是一张颇有诗意的画:溪水远远的流来,绿荫夹岸,绿树的梢头,挂着一轮明月,溪流近处,水愈宽,树更密,水藻浮萍,落花瓣瓣,在微波中荡漾。八九个艳丽的少女,身附薄纱,赤着脚,牵着手,成一个大环形,在水面漫舞。赤裸的,肥硕的孩子们,背上长着翅膀,有的鸟一般,从树上飞了下来,有的栖在母亲的肩上,有的扑跌在水面,还有隐隐约约的在枝头穿插着,竞向他们的母亲奔去,一切笼罩在明晃晃的月色之中,是人间?是仙境?是画图?是颇堪玩味的。老师看得痴了,许久,才低头,坐下,默默的。一会儿,又深深的抽了一口气:
“唉,他们的世界。”
知道老师没有要务,我在公司告了假,陪他老人家到虹口公园去。
是初夏的晴朗的天气,我们缓缓的兜了一个圈子,在荷池边的条椅上歇着。远望天空,浮云白雪般一片片重叠着。园中的草地,碧绿如茵。野蔷薇放着鲜花,树林全披上了新绿,掠水的飞燕,婉转着歌喉,穿梭似的小白鱼,在荷叶下捉迷藏,微微风拂着我们的轻衣,是颇足令人心旷神怡的。宇宙间的一切都在活跃着,浓妆艳服的欢笑着,多末可喜可爱呀,多末快乐呀,然而老师却痴呆的瞧着这一切,默然无语。他老人家幻想着什么呢?幻想着什么呢?革命算是已经成功了。文章事业,也可随天地而不朽了。儿孙绕膝,一个个飞黄腾达,堪娱晚景了。他老人家还在幻想着什么呢?是回想过去?是推测将来?是吟弄着现在,体念着人生?人生是一幕剧,喜剧也好,悲剧也好,有开幕的时期。当幕闭后,一切人物都将一扫而光了,这是当然的。人生是一池水似的,风来了,便微波荡漾,或汹涌澎湃,风去了,便复归于平静。人生也如时日之轮不断的旋转。白日去了,便是黑夜。也如草木一般,春天萌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便落叶凋谢。这是生物自然变化的轨辙,有什么可吟玩的呢?有什么可令人伤怀的呢?
但是,我从侧面瞧着老师那龙钟的姿态,剖析他老人家过去生活的段片,想及他老人家在我家逗着孩子的情形,同时也注视着花园里这堪妒嫉的一切,虽然我不感到自己梦一般在青春里游泳着的快乐,然而对着这一切痴呆了的凄然枯坐着的老师,我恍然憬悟我俩是正和盛夏对着残冬一样。他老人家是越看越老了。脸上刻满了皱纹,嘴唇也有点儿枯焦,短小的躯干好象更加收缩了,手也越发瘦小了,眼睛也更加昏迷了,再联想到他老人家的一举一动,觉着他老人家走路时,象老母鸡一般迟钝,拿酒杯时,手也颤抖着,说话过后,总免不了叹息呻吟,仿佛叹息呻吟成了他老人家的重要工作一样。也仿佛觉得,在不久的将来,呻吟绝了,残冬的风雪一来,便没有他老人家的世界。可是回想到我自己,倘是盛夏去了,经秋到冬,和现在的老师一样,这般堕落的我的悲楚,将更不知怎样。想到这,我几乎也要凄然叹息。
“走吧,没有趣味。”
忽然老师拍了拍衣裳,立起来。我回了一声:“好!”
已经午后四点钟。游人渐渐多了。在走出公园的路上,一个轻佻的俄国妇人的伞,触着老师的草帽。那妇人向老师点头笑着说:“Sorry!Sorry!”
懂得几句英语的老师,一壁缓缓的踱,一壁转头眯着眼,瞧着那妇人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沉默的老人却有兴趣和热忱的外国妇人周旋着,这有点使我诧异。可惜那俄国妇人不懂得老师的话,昂然的走了。否则,即令有点儿关系,在老师,大概也是可以吧?我这样无聊的想。
走出公园,我告诉老师,我们便道可以再逛逛外滩公园,那儿的景致也不坏,游人比较多。老师欣然答应了。
在外滩公园,老师象体力不胜似的,看了一会喷水池的金鱼,便坐在江边的椅上,依旧默然无语。听着园外码头工人的邪许之声,看着污浊的滚滚的江流和江上的烟雾,嗅着扑鼻的煤烟和水氛,颇令人心情烦躁。小汽轮乘风破浪的奔来奔去,小划子梭子一般,在水面漂荡,海舶迟缓而笨重的前进着。载重的大帆船在浪中忍耐的挣扎着,象蜗牛一样,但一会儿不去注意它,它也会渐渐远去,快到岸了。人生不也这样渡着吗?少年是活跃的,老年便迟钝起来了,然而不拘缓速,也一样能达到彼岸。我猜想老师也神驰到这上面去了吧?
“带了表吗?不早了吧?”老师说。
“没有,但是我可以看见海关的钟——快五点了。”我答。
老师转头望望远处的钟楼,摇头叹道:“唉,到底是年轻人的目力——走吧,恐怕老秦要来了。你有工夫到我旅馆里去玩玩吗?”
我允诺了,陪老师回旅馆。
老师非常的烦躁,在室中踱着,在床上躺着,又踱着,总安静不下来。“六点了吧?”“七点了吧?”时时烦着,好象很焦急的等着夜的到来似的。随后,他老人家说:“假使老秦不来,我们到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去吃饭。”
“那不太闹了吗?”
“不碍事。热闹一点好。”
不久,老秦来了,邀我们上北京馆吃饭。老师酒量极大,谈兴也浓,谈到学问上,他老人家发现古代某人某人是个社会学家,但不能判断是属于左派或右派,因为他老人家对于马克思、列宁的学说没有详细研究过。他老人家并且告诉我们,社会主义,多年就相信了的。
不欢喜公园,却爱热闹的永安公司,相信社会主义,这又使我惊异。老秦对于老师的态度和言论也有些惊异。他对老师端详了一阵,忽然问道:“你老人家今年多大年纪?”
老师忽然板起面孔,皱着眉头,肃然的坐着,沉默着,很恼愤的样子。许久之后,才严厉的回答道:“不要问,你问人家年轻干什么?我顶讨厌人家一开口就问年纪。”
饭后,老秦回去了。在街上,老师问我:“我们到永安公司去玩玩,你回去晚一点不要紧吗?”
“不要紧。”
我口里虽这末说,心里却老记着七八年前老师教训我的“常常在外面游得很晚,这是不对的。”那样的话。想到家里的女人也许会等着我,也记得三四年前老师对我的斥责“现今的老婆一定要这样子,男人非有女人严加管束不行。”我究竟免不了有点儿踌躇。但为想领会老师何以会如此的原因,我不得不陪老师走上永安的乐园。
怕听锣鼓声的嘈杂,怕受成群的游荡者的推挤,老师在各处走了一回,便在屋顶花园喝茶,休息。
从树叶中投射出阴暗的灯光,从扶梯口涌出无数憧憧的人影,从茅亭子里放出幽扬的弦乐,从天边送来阵阵的凉风。品茗的男女,喁喁地私语着,妖冶的妓,各处徘徊着。一切都给明月笼罩着。这就是那乐园的瞑幽暗的迷人的夜。
青年的妓走近我,顾忌的低语着:“去吧?去吧?”
我暗示她们去牵笑迷迷的老师,但她们好奇的瞧着老师,却始终不动。我认定金钱万能的说法,老师倘是真有意要浪漫一次,那是不成问题的。不对,也许老师不肯在一个门生前面扯碎自己的尊严吧?我试探着问:“老师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很寂寞吧?”
“呃,那是很无聊的。”
“那末,找一个人陪陪不行吗?这实在算不了一回事,不过要留心选择就是。”
“这个,唔,也可以。”
于是,面幕完全揭开了的老师,态度骤然转变了。他老人家很高兴的和她们搭讪,不断的用目力品评着。我呢,也觉着替老师玉成其事也是学生应尽的义务似的,凡是走近我的妓,我便贡献给老师,向老师的身旁推:“老先生去,我不去。”
可恶的她们,惊奇的瞧着老师,一个个走开了。有的甚至扁着嘴,装出鄙夷的神情。看到这情景,我心里非常的悲哀,难过。我说:“也许她们以为我们是父子关系,所以不敢接近你老人家吧?”
“呃,也许。我们分道扬镳何如?”
“好,我就在这儿候着你啦。”
象扮演一个故事一样,白发苍苍的老翁在红男绿女之间,摇摆着去了。我远远的瞧着饿瘪了的狮子似的老师,痴痴的睇视着一个一个的妓,似乎在长久的饥饿中还有严格选择的耐心。这有点使我焦急而骇异。
久之,老师依然孤独的踱回来了。
“我陪你老人家去吧,只要现出不是父子关系,事情便容易成功的。”
这样说过以后,我又把在光线不好的屋顶花园不易识别妓的健康和美的理由告诉老师,却不曾顾到光线暗淡的地方也可掩饰老师的老态的另一面。但是老师同意了。于是我们走下屋顶花园,到光亮地方,随着人海的波涛,任性流去。
我们遇见回家去了的老秦,谁也装着没看见。
在京剧场门口遇到一个体态轻盈的十分标致而壮健的妓。老师走拢去,眯着眼瞧着。站定了瞧着。那妓也冷静的瞧我们。老师向她打趣道:“咦,不认识吗?吓吓吓,我们是老朋友啊!仿佛在什么地方会过。”
那妓转身走了。
“这个何如?”
我指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妓,故意大声的说。
“这个,我不认识。”老师瞧了瞧,不高兴的走开了:“样子也不见得怎样。面孔太白,说不定有病。”
随后,我又指着一个面孔红的给老师看,老师又嫌她姿态不好。找来找去,始终不能如老师的意。我不免暗地埋怨老师起来了。为什么要拣选得这末严格呢?老师应该设想,这儿没有《墨学阐微》和《文字谈》的崇拜者,这儿没有革命事业,以及文章道德的景仰者。这儿只是一个在合宜的情形下互相交易的市场,并且老师没有富翁的模型,即令是,假使老师的立场和妓的交换一下,除经济关系外,是否还有别的意义值得为妓所考虑的事。但老师毫不反躬自省,丝毫不肯迁就。他老人家说:“我认为还是京剧场门口那个美。”
又遇着在京剧场门口的那个“老朋友”。由我出面向鸨交涉妥,本来可以唱着“归去来兮”了,老师却要那远远的立着的态度冷静的妓陪着再逛一会儿,那妓便装着腹痛,独自回去了。这颇使老师灰心,且有点愤慨:“随她去吧。我并不是非达到目的不可。逢场作戏而已。没有关系。”
“实际,她们也很可怜的。”
我这样敷衍着,颇感到这事的棘手。
我们重行在屋顶花园品茗,休息。男男女女,杂沓的在我们身边走过。妓在我们前后左右焦急的蹀躞,尽力的拉,尽力的媚。女茶房,在我们未泡茶之前,是非常亲热的,现在却预备回家了。谁注意缩伏在暗处的正襟危坐的老师?谁向老师闪着同情的眼光?在忘却少壮的忙着追求的人群,谁推想到象老师这样难堪的老境?这世界,这乐园,在老师眼里直同沙漠。老师好象是被摔在荒地里,凄然无语。即令有端详老师的,大概都以惊奇的眼光,这般估量着窃笑着的吧:象这样的老头儿,还在游艺场赶什么热闹?跌倒了,又不是玩的。儿孙满膝,在家还不够享清福吗?家长啊,青年的表率啊,带着年轻人,在此地做什么呢?不曾在这乐园游玩过的吗?不曾好好的享受过青春的吗?……
很晚了。我耳边更紧张的缭绕着“去吧,去吧,帮帮忙”的哀诉。我依然“不去,老先生去”的回答着。终于一个差强人意的妓,看中老师了。她挨近老师,让老师鉴别。老师同意了。交易成功,我们便往楼下走。我向老师申明,出乐园,我得回家了。
但当我们正走下扶梯时,久已注意着我们的许多恶少忽从后面鼓掌吆喝:“好,好,好,哈哈哈哈哈!”
老师恼怒的,严肃的直往前走,妓则满面羞得血红,退到我身边,猥倚着,哀恳的说:“请陪老先生去一趟吧,谢谢你。”
我拒绝了,妓便搂着我哀求着。
“你就同去一趟也不要紧的啊!”老师转头吩咐我。
因为离妓家不远,老鸨扶着老师在前面走,妓则温柔的紧抱着我在后面跟着。想起乡村传说的李代桃僵的故事,徒然使我替老师伤感!
直到走进妓家,老师才渐渐快乐了。摩抚着妓,象慈祥的祖父抚爱着孙女一样,搂她在怀里,问长问短,教她认字,甚至来了些粗浅的文字谈。妓也在某种奢望之下,娇柔的应酬着。当老师避着她偷偷的掏出他所应付的数目时,妓鬼头鬼脑的瞧着老鸨,又瞧着我,狡猾地颠着头。
“你今年多少岁数,老先生?”
她忽然痴呆的瞧着老师问。
“我啊,我啊,三岁——你问它干吗?”
老师板起面孔对着妓。
“三岁啊,哈哈哈!——你猜我今年几岁?”
“你啊,你——至少有九十八。”
老师有点愤怒的表情。
室内一时岑寂了。在不调和的空气中,我便提出某教员和几个女学生先后发生肉体关系的事,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说:
“这,我以为破坏许多纯洁的,无知的,女子的贞操,不能算是真正的恋爱,只是女性的蹂躏者,这是不对的。不象我们花钱向娼妓买到快乐,这没有道德问题在里面。”
但当我将某教员所说的“趁着年华,能够挽回一点青春就挽回一点吧”那种荒谬的说法告诉老师,老师却又欣然的赞成道:“呃,这倒是真的。这倒有点道理。”
老师要吃点心,吩咐买饺子。不久,饺子来了,我看见老鸨向老师索了加倍的钱。
这晚,因为过迟,我便在老师的旅馆里歇宿。
听着邻室男女的戏谑,听着窗外茶役的“先生,要姑娘吗?”的烦聒,我本能的感到自己也象是被摔在荒地里一样。但一想及家里那个“现今的老婆”也许还在等着我,明朝见面,当然又是我不对,想及庄严的老师公然带着曾经自己严厉斥责过的我作冶游,同时更想及在湘城孤寂的度着残年的师母,我是头昏脑胀的睡不着。
白日里的一切,和在妓家以后的种种推测,始终盘踞着我的脑袋。我绝不后悔这次和老师的会晤。也不惊奇老师这次的举动。老师不过表露着生之留恋的伟大意义罢了。但冬天里的春天,毕竟是反常的节候。青春的回复,也只是孩子想攀摘天空的明月一般的幻梦。幻想着枯朽的古木想开出鲜花来的那种不自然的意味,除去妓的过分需索而外,我看老师怎样摆布他那暮景苍然的世界。
过去终究是渐离渐远的无可拉住的过去,而明朝是追求不尽的茫无止境的明朝。昨夜的事,在老师,这只是游戏的意义吗?
趁星期日下午有工夫,邀老邹到附近的通信图书馆去,在路上盛称这图书馆办得怎样好:职员都是尽纯粹的义务啦,看书不卖票还可以借出去啦,也不必查那麻烦的四角号码检字法就可马上借到心爱的书啦,老邹是想参观一下预备下次捐给这图书馆几册书,而我是老早就有这个志愿的。
走到图书馆,敲了几下门,门是锁着的。
“你们是借书的吗?”荷枪的巡警突然走来问,枪上有刺刀。
“是的,”我答。
“办事人把钥匙交给我们区上了,请到区上去。”
“到区上去?!不,不,不看书也行的,干吗要上区?”
我一壁说,一壁往后退,心想到图书馆对门的朋友家坐坐,因为那情形实在有点儿蹊跷。
“上头有命令,请你们到区上去,只坐坐问两句话就没事。”
好,照着刺刀的指挥,我们到区上。
走进传达室,那里早有五个被请来坐坐的人在摇头叹气。
“你们大家相熟吗?”躺在睡椅上的巡长说。
“我们不认得他们,不知道他们认不认得我?”我答。
“谁认得谁,都是前前后后从四面八方来的。”五人中之一赶忙插着嘴。
“这图书馆总有个人办的啊!谁办的呢?你们彼此不认识,全是看书的,这图书馆总有个人办的啊!”一个巡警目光四射着,好像查问不出就没有晚饭米似的。“谁也不知道是谁办的,我们只是去看看书,就只这点子关系,正同我们到商店买货,不知道店是谁开的,也正同我们偶然被请到这儿来不知道你们的区长贵姓,您贵姓是一样的。”我答着,其余的人跟着笑。
“你们把姓名年龄写上吧,到这里来!”巡长说。我们站在写字台前,台那边坐着个穿制服的,面色苍白,不很威武,该是个小小的官儿吧。他能写字,不惮烦劳的将询问所得的答话一一写上,最后还问我们想看什么书,这个,我们还没决定,就没说出来,在我,也觉着把想看什么书的意见一一说出来似乎有点显示自己太高明的嫌疑,而且觉着这私人的意见也似没有当众宣言的必要。传达室椅子少,实际并没有请我们坐,心想到外面的长椅上去歇歇,又怕给拐回来,所以只得站,站着看隔壁拘留室里的犯人,看先我们而至的蹙额皱眉的那五个,看室外来往的人,看太阳,看房子;同时也听,听街上的汽车喇叭叫,听车夫骂娘,听风声,尘沙扑扑声,起首是悠然神往的,一想及自己待在那儿究竟是干什么?也想及有些事情要赶办,渐渐的心上浮出了焦躁。
“没有事了吧,话问完了,该放我们出去啊?”我说。
“是呀,我们来了半天啦,我们全是看书的,放我们出去啊!”
“再坐一坐,等区长回,多说也没用,上头有命令。”
“那末,区长什么时候回?”
“上公安局去了,快啦。”
“那末,弄点茶喝喝啊!”
“我是来得顶早啦,还没吃中饭,请叫人叫碗面吃吃吧!真倒霉,前天借的书,因为怕失信用,所以今天来还,六点钟要上船到汉口。”
“是呀,虽然是星期日,谁都不能没有一点事啊!我还要——”
这杂乱的询问与恳求,巡警们敷衍得还周到,而且颇关心的盘问这图书馆的情形,甚至对这图书馆的办法还加以赞成,他们说办图书馆的人是为公,他们自己也是为公,我们看书本来没有什么,这全是党部里的命令,他们又说这图书馆从孙传芳时代就开起,七八年了,从没发生事情过,这回告发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那弄堂里驻了兵,常有党部里的人来往,他们常常看见许多人晚上在图书馆出进,图书馆为什么常常只在晚上开放呢?这就可疑了,昨天“五四”,有人从窗口望进去,没有看见一个人,这就更可疑了,所以告发了,晚上,党部里会同公安局派来一架大汽车,预备装人的,落了一个空,这就显然证实是怯逃了。非拿办不可,所以今天又派警守候着,最后他们申明那并不是他们在多事。
“你瞧,我们吃公家饭,听命令办事,弟兄们一月拿十块钱,饭吃自己的,除了制服是上头发,其余的都得自己买,谁还高兴去多事,”巡长牢骚满腹的说。
“您多少钱一月?”一个青年问。
“比站岗的稍微多一点,唉,不够化的,巡官还只四十块呢,他干了八年啦。”巡长答着,随即反问那青年。
“你一月挣多少钱?”
“四十块钱。”
“你今年几岁。”
“二十。”
“哈哈哈,我们巡官今年四十岁啦!”
所有被请去坐坐的人都笑了,拘留所里的囚犯也笑了。最后是巡长问这些人的西服的价钱,问各人日常的收入与开支,佩服先生们的阔绰,欣羡先生们的职业,没有什么谈的啦,互相看着,注视着陆续被请来坐坐的七八个,东站一站,西靠一靠,揭一揭那没有水的茶壶盖,摇摇头,蹬蹬脚,忍耐的而精细的侦察着那有椅子坐的人,希望他一移动或去撒尿就预备把自己的屁股去补上,是这样,一点钟,二点钟,恭候着老不回来的区长的审问。“这些囚犯是怎样生活的呢?”我又开始来打破这屋子的沉闷了。
“他们是吃区上的饭,凡是关到这里的就有饭吃,三天五天,不等,顶多十五天。”巡长说。
我正想说出“这倒是个慈善机关啊!”的时候,忽然汽车已多的一声,说是区长回了,后面跟着许多人,大概是党部里的诸公吧,我们以为得了救,全都站起来,不,许多人原是站着的,挤在传达室门口,只想占有那第一个被审判的幸福。然而等了二十分钟名单才呈上去,又过了十多分钟才开审,只许先审先到的,但我和老邹假冒先到的,捷足的跟着进去了,但又只许一个一个上楼去候审,于是大家在扶梯下的马桶旁边静候着。我是第三个受审的,走上楼,区长和党部诸公围着办公桌坐着,好象有八九个,我想一人审一个也够分派的,他们,大概要三辆汽车才能装来呀。真是,图书馆出了大乱子,他们忙着啦,这样的劳师动众!清闲的我,真觉有些赧然的。
区长命令我站在穿西服的青年身边,青年的衣服很挺硬,头发也很光滑,戴着双料的玳瑁框眼睛,看样子总有二十来岁吧,这样的年轻,竟有这样的能为,真令我汗颜已极,好在他全没瞧我一下,两手在桌上撑着头,看着那名单,低声的问,其实名单上也写得还详细。
“你是什么名字?”
“我是彭家煌,”
“什么地方做事?”
“商务印书馆编译所。”
“研究什么的?”
“教育,也研究文学。”
“你看过些什么书?”
这就使我为难了。不幸我很健忘,不能记起二三十年来的事。我在乾清光绪皇帝时候就入蒙馆,到民国还入专门和大学之类的学校,出了学校也看过不少的书,虽然没有毕过大学的业,文章也做不通,可是把读过的书造一个详细的表,也不免有些遗漏的,所以我随便的就最易记忆的说出来:“我看过《悒郁》,《复活》,《木马》,《教育丛著》——”
大概熟习这些书的内容,回味着书中的描写去了吧,所以那青年裁判官默了一会儿就说:“好,你去,在下面等着。”
依然等候在马桶旁边,我很怅惘的,原先我有许多话要说,象平常教课时对学生演说一样,我是一向对穿西服戴眼镜的学生老着面皮的,但我那时竟没有一点的勇气,我是个犯人,我只想怎样开脱我的罪,能够马上被赦免就谢天谢地,所以也不敢这样反问着,“为什么拘留我的呢?”也不敢这样自供着,“象这种看书的罪我是犯了二三十年了啦。大人!”我想这样含默着,巴给着是最聪明不过的。
被拘押进来的人,并不减于走近图书馆的,渐渐的一个一个由传达室升到马桶间了,我们又只得退回传达室听候发落,等了许久,命令下来了:“审问过的,要取保。”
虽然为着这命令传达室起了小小的纷乱,却不曾将命令挤动过一厘。要取保固然是顶开恩的,可是星期日谁预先等在府上以备人们来请求作保呢?倘是作保的也犯着看书的罪的,谁有胆量和资格来作保呢?路远些的或是人地生疏的人又将怎样呢?犯人是得关着啊,保人谁给去找呢,这都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吧?于是,我马上有了主意,我要来碰碰钉子看。我看见住在我家隔壁的是区的巡官,不管平常怎样瞧他不起,意识怂恿我谦卑的走近他,说:“巡官怕不认识我吧,冒昧得很,我姓彭,我住在二十九号,您住在三十号,我们是贴邻,我在商务印书馆作事,为着到图书馆去看书,不曾进图书馆的门就给拘押起来了,要取保,在平常倒是不要紧,星期日可就为难了。巡官可以给我证明一下吗?我们出去之后,有什么事可随传随到的。”
“这件事我们不管的,全是党部里的人主办,我们区上的人不便作保的,你先生是好人,我相信得过的,看书也并没有错,可是我不便去作保。”
他说完,走进巡官室,看样子他没有把我们当下流的囚犯,况且既经攀上了一门“贴邻”的亲戚,我同老邹就老着脸皮,大胆的跟进房,巡官并没拒绝,不过对跟着我们进来的那位犯人却没十分的垂青。
彼此坐定了,略略寒暄过了,巡官敬了茶烟,将那天在街上的电杆上撕下的“打倒××总司令,”的标语摊在桌上,随即又搓了,然后开始畅谈着。他说贴标语没有用,到处捉人也没用,他说他干了八九年的巡官,只四十块钱一月,不够花的,有家小,区长原薪一百二,一年就加到快二百,科长原薪八十块,一年加到一百二,只有巡官老是四十块。他没有在社会上多事过,全是听命令办事,谁也不得罪,这次抄查图书馆他也没有去。办公没有日夜的,有时不留神就会把性命都送掉,谁高兴干这苦差,人要吃饭,没法儿的。在军阀底下作事,在贪官污吏底下作事全是想弄三十五十混饭吃,不过于今总算好一点,要是徐国梁当警察厅长时代,他想补一个兵也补不上,难道凭本事当不上一个兵,不是天津人不要,多说话还枪毙。于是他摇头表示对时事的灰心,随即谈到作证的事,他又说事情全归党部里办,假使他是一个别的人,随便怎样都可以尽力。最后等跟我们进房的那犯人走了,他低声说等其余的人取了保他不妨去说说,随后他去了,许久之后又转来说党部里的人不答应,以为我们既是好人,为什么不能找人保呢,没有办法啦,他又赧然的摇头。老邹是找不着熟人的,就由我想出一个不爱出门的同事,巡官给了纸笔,我写好了,他吩咐一个属员去了。巡官是可感的。不久,保人来啦,好象初干这事儿的,面色不自然,我将他介绍给巡官,给老邹,然后把详情说了,他一口承担下来。巡官就带我们回传达室,叫那写字的小官儿在保人的名片上写了取保所应说的话,保人又回去取了图章,盖了章,保人同名片又见过党部的人,于是许可了,巡官用手一挥,通告了站岗的,于是我们和巡官握手,走出守卫线,那时候,太阳快和上海作别了。
“究竟是怎么一会事呢?”保人询问着。
“谁知道?我们只去看看书,老邹还是第一次去,而且只敲了两下图书馆的门。”我说。
除了唏嘘之声而外,大家只是垂头踱着回家的路,顺便到保人家谢过恩,我和老邹各自归家了。
没有回答妻的“在什么地方逛了这末久”的质问。我头脑昏沉的把自己往床上一掷。丢开由那图书馆借来的一本讨厌的《窄门》:只静听在心门敲着的警钟的音浪:还看书!?还捐书!?蠢才。索兴把头颅也捐了吧!
一九二九,五,九。于上海。
(原载一九二九年八月《北新》半月刊三卷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