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
初离家的几年,我还能和爹妈兄弟们在梦里相见,每逢佳节,半夜里的爆竹声也能撩起我的乡愁,一念及漂泊的凄凉和家庭的苦况,眼泪就止不住了。可是现在啊,我的灵魂不知给什么纠缠着,眼泪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本来我连自己的存在都觉着有些模糊,身外的一切,我哪能顾虑到呢!
为着生活,我不能不离家,可是没学会谋生的本领就贸然到外面乱闯,我知道是免不了沉沦在客地,象转卖到娼寮中的丑妓,永远没有赎出身来的指望的。其实,我在公司里每月得二十块钱的薪金,也勉强可以过活。但除衣食住的开支外,还得省下钱来还流浪时的欠债,还得讲应酬,近年还不顾廉耻的和女人恋爱,结婚,生下孩子来;真同一匹疲癃的骆驼,渺茫的沙漠已足使我丧胆,何况背上的负担逐步逐步加重呢?挣扎吧,慢慢的忍耐着前进吧,只是生命的阴影快要随着黄昏消逝了;形势是这般严重,还有什么闲情逸致飞梦到家乡,到爹妈的左右!父亲向我诉苦的信哪一月不收到,然而我照例付之一笑,如今他也就不再徒劳了;伯母去世,叔父去世的消息传来,多少总有点酸楚,然而我依然付之一笑,认为那是他们的幸福;前年八十七岁的祖母去世,端哥来信说:“从来不流泪的父亲,这回也号啕痛哭了一场。正祭时,大厅上一片白茫茫,满跪着披麻戴孝的儿孙。出殡这天,送柩的有五六百人,延长到二三里,乡人不能亲来祭奠的,都在道旁设案遥祭。讲到开消,光是肉猪都杀了八只。这还是没发讣文呢……”由这信,足见祖母感人之深,游子游孙大概谁都回家了,然而我不但象样一点的哀悼信都没有,暗中却还嫌祖母死得太不识时务,这年头家里办丧事还办得这样起劲,真是疯狂了。好,近年来,家里有什么大变动也不一定急切的报告我,至于小人物的死亡那更不必说。我不是死者的赞颂者,更不敢瞧不起为生活而生活的人们,认他们的生死是虫豸一般,——我自己就在这种生活中蠕动着,我怎么能瞧他们不起;实在,七八年来我简直是在尸堆中出入,在坟墓里盘桓,吸够了腐臭的空气,饱尝了疫疠的滋味,也见惯了赤血的横流与野兽的攘夺,在种种凄切的流浪的经历中,不由得我的心炼成了硬铁。生命的观念在我就同月儿在太空中旋转,所遗留的印象有时是光亮,有时是晦冥,晦冥便是我的生命的象征,我在晦冥的宇宙中自然见不到别一个晦冥的天地。家况的萧条,伯叔的死亡,我是无动于衷的,这一点悲哀不能侵入我那坚实的悲哀的壁垒。什么叫“乡愁”,我没有精力愁到那上面去,我没有本领挣到回家去的川资,近年来我连回家的梦都不曾有呢!
今年七月间,我住的这城中又照例的蔓延了虎列拉,医院里塞满了病人,街上时时可以看见出丧的队伍,好象死神特来收罗过剩的人口似的。听说这病症发源于贫民窟,于是我就耽心自己会传染,同时耽心数千里外的家乡也会有这种病症。我想:象多年想回家而不能回家的用心,等接到母亲的死耗才回家那真太无意味,我很想不顾一切的回家转一转,但是筹不到川资,那念头终于成了幻想。直到九月初的几天内,二哥,三哥,两侄,和母亲染疫死去的恶消息接连的传给我,这才给我一个回家去的机会。
这是秋收后的事情:我二哥的孩子礼儿在离家颇远的高等小学寄宿,不幸染了这病症,回家后,传给他的弟弟文儿,后来传给我二哥,三哥,渐渐及于全家。三四天之后两个孩子死了,第三天两个哥哥也先后死了,母亲是第五天死的。其余的生死不明,因为那时长江一带发生战争,消息不灵。家信是父亲托人写的,信上除死亡的报告外,最重要的是要我人和钱一道回去。万一人不能回去,无论如何要凑成一百数十元寄回去。母亲等着我入土呢!信上也载着母亲的遗言:六七个崽的娘,生前受尽千辛万苦且不必说,只两个崽送终,是死都不甘心的……!
我收到这样多悲哀的材料,不知是我的神经麻木还是灵魂给什么勾了去,只想恸哭而眼泪却始终没有流出来,头脑昏昏沉沉的,完全给怅惘主宰着。我想自己也处在虎列拉的环境中,说不定也将有死耗传给家里。而且我一时记不起母亲的容颜,也模拟不来二哥三哥的样子,我从哪里悲哀起呢?产后虚弱的妻和多病的新儿常使我烦躁不过,生活是全靠质当妻的衣服维持的,真是也没有闲工夫来悲哀呢!在一天的深夜中,我将乱丝般的思绪约束着,将一切的苦闷排却了,凝神的想念母亲和二哥三哥,大规模的回忆起七八年前和他们团聚时的情景与别时的酸楚,或将脑中不曾磨灭的最可纪念的一个印象精微细致的去揣摩,又幻想着他们在穷愁中拚命挣扎的情形和在虎列拉的势力中煎熬的惨状。我才觉和他们认识了,亲密了,他们的声音像貌,宛然在我的耳中目中,如今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的冰冷的挺在棺中,陈列在大厅上,或没有许多棺,是母亲占一棺,二哥三哥占一棺,两个孩子占一棺,甚至一棺都没有,全家都病倒,没有谁收殓他们,甚至他们的旁边还躺着许多待收殓的。他们已经腐臭了,蛆在他们的口中鼻中游戏,苍蝇在他们的躯体上聚餐,绕着他们歌舞,安慰他们生前的苦闷。唉,多年的睽隔,虽则各人的衷曲彼此能心领神会,难道到了永诀之际也一言半语都没有,掉转头一齐走散就得吗?妈妈呀,二哥三哥呀,这未免太残忍也太不原谅我了吧!万恶的虎列拉呀,我粉身碎骨也得报复这不共戴天之仇!这样一回忆,一幻想,我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真是眼泪不知从哪儿来的。妻惊醒,安慰了我几句,也渐渐的陪着我哭。孩子惊醒,也莫名其妙的哭。
“我要回家去,唉!”
“这如何能去啊,瘟疫这样凶险,而且筹不到路费!即有了路费,我看家里既是要钱用,不如寄点钱回去给他们办丧事比较实惠。”
“就是沿途讨饭也要回去。母亲等着我入土呢,我忍心让她抛尸露骨吗?人家常说一个人结了婚就不要爹娘了,家里连我们的像片都没见过,母亲生前,多少想见一见我们啊!去年敦哥由家里来,说大哥听见我们在上海成了亲,急得蹬脚,口里只是说:‘完了,完了!’你想家里遭了这样大的事,我哪能不回去呢!我知道你是怕我走了你们的生活很为难,是吗?但我如何能不回去呢?虽说不能看一看母亲的遗体,见一见灵柩也是好的。”
“唉——嗯——我真不好怎样说。——我有心阻止你,这是什么事情?——你只要能筹到盘费,你就去吧,我们的生活你用不着管。只是先要打两针避疫针才行,这是大意不得的噢!”
我没有理会妻的吩咐,我们彼此都沉默了。妻渐渐睡去。我想:打了避疫针我便可生活了吗?我不能这样傻干!
第三天,我到公司里,以丁母丧的名义公然向公司借了二十元;公司里的同事也有慨然自动借钱给我的。出公司后又以这名义费了些唇舌向同乡处借了几元。在回家的路上我这样想:“人类是富于追悼的情感的,一个人,他生前的生活不论怎样倒霉,怎样比畜生还不如,他不会使人注意,同情,等他死亡了,好评也来了,身后也有人料理了,虽说有些人是怕尸臭难挡才把他葬埋,然而总有人是出自哀怜的观念吧!这是死者生前不曾预期的。强盗并不一定是为着过分的快乐才行劫,尤其不是为着自己的棺木才行劫,人们既是在他生前吝惜施给他和棺木价值相等的钱,为什么偏在他被枪毙后才慷慨的给他一具棺呢;这于他有什么益,他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啊!”我想到公司和同乡这次竟肯借钱给我,不禁起了疑惑,同时我对于这时回乡去看母亲的灵柩也起了疑惑。
有了川资以后,我就天天打听船,等到第五天才买好统舱的票,给妻十元做生活费,收拾了极简便的行李就在那天晚上动身。船能不能到汉口还不能预知,听说长江上游的战事并没有停止呢。
在船上我昏昏沉沉的躺着,也懒得到舱外换换空气,也不爱看大菜间的先生们在第一层甲板上躺他妈的安乐觉,更看不惯悠然自得的洋人上一路下一路的舒展他的筋骨,尤其恨那船是故意雍容儒雅的慢踱着官步,不知何年何月才将我载到汉口呢!舱里的人,也和我一样安于统舱里的不见天日的生活,有床位的商人津津的谈着经营的亏盈,没有床位或没有钱买床位的坐在摊在地板上的行李上打瞌睡,有时谈他们的年成的薄收或缕述战地的惨状与天灾的流行。我想这中间总有不少是战地或虎列拉区域中的难民,也有不少是奔丧者,也有不少是无家可归的和有家归不得的吧。
船上是十二分的拥挤,有谁离开行李到舱外的,必得关照一声:“朋友,请替我看住看住噢!”我听了那话,想想自己,觉得非常的赧颜。我同时又自慰,那该不是单单奚落我的吧。大帅的部下一位胡子老倌躺在我身边的床位上,吸了两口鸦片,摸一摸胡须,关照着他的护兵:“手枪带了没有?”我怯弱到没有勇气正视他们呢。
到了九江便是革命军的辖境,穿灰色衣服的老乡拥上了船,四散在统舱与房舱之间。一个个囚首垢面,眼珠通红,挤不进统舱的都躺在机器房的旁边,藉着机器传出的热气度他们的凉夜。我想起敦哥到广东当兵,说不定也杂在他们中间吧。我不由得忘了一切跟他们谈话。他们说他们从广东出发,打湖南,打武昌,打南昌,转战千里,弟兄们在韶州湘南一带遭瘟病死了不少,战死了不少。他们也有许多懂得“民族”、“民生”的,他们说他们很苦,没有饭吃,没有钱用,也没有衣穿,又不能象北军一样抢劫;他们说要到汉口才能领到四毛钱呢!我在心里对他们说:你们虽则牺牲了许多兄弟,受尽了万苦千辛,打开了湖南,打开了湖北,又打开了江西,然而必须到汉口才能领到四毛呢,老乡啊,我们还谈什么啊!
船到汉口,我心喜离家稍近,匆忙的渡江到武昌。挤上了火车,在车中立了一天一晚,在离家三十里的白水站下车。估量身上还有两块钱,为着想早点到家,便雇了一乘轿,尸一般的挺在轿里一颠一簸的前进。
夜色迷茫,所有的幻想都兜上我的心头;只有三十里路乘轿回去,这成个奔丧的样子吗?轿夫说:他们那块秋收不好,又遭瘟疫,有一家十三口瘟死了只剩一个孩子,差不多是一屋一屋死的。那才凶险呢!——真是一屋一屋死哈!那我家里既是染了瘟病,不会一屋人都死尽吗?许多死尸中,我向哪儿找到母亲那具尸体呢!离别七八年了,我还能模糊的辨认他们吗?父亲,大哥,贵弟,如今不知是怎样的了?黑夜中我到家,有谁迎接我,有谁认识我呢?一进家门目睹惨状,我不知会怎样晕倒呵!我在母亲的灵柩前号哭,总不致绝没有人出来招呼的吧!唉,穿了一身乡下见不到的西服,又乘了轿,若是早几个月回去,母亲啊,兄弟啊,你们见了我会怎样惊喜啊,我自己会怎样淌着快慰的眼泪啊!唉,如今……我想到许许多多酸楚的事,我几乎哭出声,但终于镇住了。
轿子到了离我家半里的地方,那里,密茂的苍松古木形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的境界,蹊径非常的错杂,几乎分辨不出那是回家的路。宿鸟的惊飞,枯枝的掉落,许多的秋声一传入我耳中,我就象在棺中被抬到坟墓中去。轿夫那纸灯笼所放出的暗黄的光射在我脸上,这正要使周围磨牙舞爪的魔鬼易于认清我,攫抓我似的。心的绞榨和沉痛,渐渐随着到家的距离之近而剧烈,眼眶充塞了悲哀的热泪,沸腾的血液要从每个毛孔迸流出来似的,悲号的声音也在喉间等着,一切的哀感都镇压住,预备一到家门口就一齐发作。轿子拐了一个弯,到了屋墙前面,我心慌得几乎跌下轿来。我想设若大门外孩子们中的一个发现这乘轿,必会“呀,那一定是蕴叔回了!”
嚷着跑进去,接着是里面奔放出来一阵嘈杂的大哥,贵弟,嫂嫂们的号哭声,我想我会哇的一声将嗓子哭哑的。但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轿子到了塘边还不听见犬吠,到了大门外也不听见一个人的语声。我慌张的下了轿,只觉着四肢酸软,觉着地不平的很,好象天雨时给人们踏成了浆才这样的。木屑到处都是,大概是制棺削下来的吧。此外便听见侧屋里饿猪的嗥叫,与竹山里秋虫的悲鸣。乡村的夜景在这时我的脑中便是无限的荒凉,“难道疫疠之后人烟绝迹了吗?”我胆悸心惊的这样推测,茫然的推开大门。但是屋里更加漆黑,星光都没有,我云里雾里似的走上阶砌,摸摸索索的走进下厅,下厅里仍然寂静而黑暗。我蹒跚的摸到上厅,上厅的东边角上摆着一张桌,桌上点着半明半暗的清油灯,好象有孩子们在那里咿唔着,木鱼阁阁的响。我不知那是怎样一个惨暗的世界,连美孚灯都不能时行到我家来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幽灵,那么不自然的东瞧西望。是的,我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归宿,刚进大门时,的确不象往常我在寒假回家时有母亲望着我,墨黑的厢房也没有母亲闲谈的声音和她气痛时“哎哟哎哟”的喊叫。我就机警的不向那阴森的厢房闯,只向前踏去。睁眼一看,发现上厅的上部有个灵座,我想灵座后面必定有一具油滑的黑棺,我便想碰死或晕倒在那里。但我走进去用手一摸,触着的是一座矮的长方形的围墙,围墙里满盖着沙土,摸来摸去依然是围墙,沙土。要跳进围墙,穿过沙土,揭开棺盖,扒开石膏,才得接近冰冷而僵直的母亲的遗体,距离远得很呢!我明知无济于事,然而还象母亲活着一般,战着嗓子轻轻的呼唤:“妈妈呀,你的蕴儿回来了!”我的嗓子不知如何那样微细,眼泪也不知如何没有掉下一滴来。孩子们大概以为那声音是棺中发出的吧,没一个敢掉转头来看。我惆怅的在围墙上伏了一阵,手指深深的插在沙土里。昏迷中好象听见有人走来,发出惊讶的声音,我立起来又没有看见什么。正在彷徨无计的时候,火房里奔出一个衣裳褴褛的人,头突出胸脯尺把远的直往我前面窜,一壁惊异的喊:“谁呀?”
旁边有人答道:“好象是蕴叔回了。”那衣裳褴褛的人便低着头,睁着眼睛,端详我,胸膛起伏的喊道:“蕴弟呀,你……你……回……”他的喉咙好象给什么塞住了,我迷朦的认出那是比从前老了十倍的大哥,我忽然回复了知觉似的向他怀里一倒,紧紧的抱着他,这才哗的放声哭了。同时火房里的人都纷乱的奔出来,哭成一团。
“爹爹呢?”我揩着眼泪急切的询问。
“在火房里。”大哥抽抽噎噎的说。
即刻我跟着许多人走进火房,在火光里看见父亲在火炉边烤火,天气并不很冷,但是父亲穿得非常臃肿,越发现得他的苍老和枯瘦;样子虽没有大变化,可是龙钟多了。我走到他的前面叫了一声:“爹爹,你老人家健旺吧?”他慢慢的抬起头来说:“唔,蕴松,你回来了啊!唉,想不到你也回来了!”他的神情很镇静且带着欢愉。“路上耽搁几天……?”他还没听到回答又把话接上:“我前天半夜里听见狗嗥,又好象有人敲大门,爬起来仔细一听,又没有听见什么。我知道你如果要回总在这几天的。——唉,你敦哥不知会回来不,在广东,唉,信怕还没有收到呢!听说路上又不安静!——他倒还不要紧,路太远,军队里又不见得请得动假,只是你万不能不回的,出门这样多年载,地方上的人说起来,还说爹娘都不要了,我的面子如何过得去。咳,咳,咳!这是谁?把灯点起来,都站得不动!”父亲指着前面的孩子说。灯燃了,一个一个陌生的面孔都印入我的眼帘,孩子们都长变了,差不多没有一个认识的。
“接到信之后,一则筹不到路费,又没有船,又怕路上不好走,耽误了许久才动身。”我沉默了一阵说。父亲在灯光下仔细的看我,低声的自语:“老了,老多了。你没有留须吧?胡须留得这样长!”我说:“因为路上耽搁日子久了,没有工夫剃头——爹爹这几天健旺吧?”“现在好了,现在好了,不要紧,半个月前那就难说啦!咳,咳,咳,绍丹你到厅上叫瞎子的血盘经收场,念了三天也够了,不裨什么,木鱼敲得讨厌!”父亲生怕木鱼声扰乱我们的谈话,发出命令之后,非常的自得。“还没吃饭吧?绍丹,你告诉婶婶预备饭。唉,这晌吃斋,没有菜吃,但是不吃斋也一样。”
“我不想饭吃,我的提篮里还有罐头牛肉,再不吃掉怕也会坏!”
“啊,有牛肉呵,好,好,就从明天起不必吃斋了。绍丹,你关照婶婶一声顺便把牛肉拿来。”父亲听到有牛肉,喜得什么似的。绍丹将牛肉拿来了,父亲一把接住,在小碗柜上取了筷就吃。“我是今晚就要开荤——嗯,牛肉味不错噢,哈!哈!哈!这一罐不知要多少钱呢?——嗯,我还吃点看。”
我瞧着父亲的白胡子一翘一翘,脸上的筋骨的震动,舌儿答答的响,我又掉在悲哀的海里了。我想:父亲不知有多少年没吃过牛肉呢!——对着我便忘却一切过去悲哀与将来的苦楚,喜笑颜开的打哈哈,我走了之后,他又将怎样呢?
七八年来,孩子们没出世的出世了,幼小的长大了,结婚了,年长的死的死了,哥哥嫂嫂们陪着我,没见面过的却躲在窗外偷看,就当我是洋人似的。我这样想了一阵,对贵弟说:“贵弟啊,我这几年来真对爹妈不住,对大哥和你不住,出门这样久,半个钱没寄回过,一切家务都是你和大哥维持。我真问心不过啊!”贵弟没说什么,低着头,眼泪滚滚的掉下来。大哥很想和我谈几句,屡屡为父亲的话打断了他的兴头,无从发泄的凄惨都变成了眼泪,他将干皱的脸藏在腕中只是抽噎。趁着父亲吃牛肉的机会,他才幽幽的说:“唉,你这次回来就太不妙了啊!屋里的人这回是攀了一大半边啦!”他忙着揩一揩眼泪又把话接上:“你没看见上个月那宗气势,厅上,卧房里,没一处不是乌烟瘴气的。满屋都是‘嗯——唉——’的声音,火炉边排满了药罐。猪牛都饿得汪汪的叫——哼,还管猪牛,跑药铺,请郎中都来不及。”大哥揩一揩眼睛,咳了两声,伸出指头来计数死亡者的先后和日期。“看着,礼儿是七月二十三回的家,第三天文儿也病了。大家也没有注意,只二弟一个人去照顾。慢慢的他也病倒了。三弟也病了。——三弟么,本来有疯病。自从得了这瘟病,疯病倒是落了威。末后,爹爹妈妈也病了,满屋都是病人,只我同贵弟还支持得住。不然,你看会成个什么世界。”大哥响一响嗓子又往下说:“你没看见,世上没有这样凄惨的,礼儿是得病的第四天上午落的气,等他们围着大床上哭得起劲的时候,窄床上的文儿又落了气。棺木没地方买,请工人又不来,还是我同贵弟取下楼板钉两具小棺材,就在下午马马虎虎抬出去埋了。可是到了晚上,唉——我同贵弟愀愀的说:‘这怎么得了呢,二弟三弟的病势都不对,脸上发黑,上呕下泄。’正在谈的时候,忽然三弟房里有人在大叫大喊,等我奔到那里,这边二嫂又在哭。我还来得及哭,连忙在三弟枕头下抓了一把床铺草烧了,就走到二弟房里,又烧了一把床铺草。妈妈睡在厢房里也挣起来扒到这边扒到那边的哭。这一晚就闹得我同贵弟昏昏沉沉的。那宗日子才不是人过的呵!唉!”大哥簌簌的落泪,二嫂也噙了一把泪走到自己房里“夫呀,儿呀”的数着,闹个不停。本来也难怪她,两个孩子死了,丈夫也死了,剩了她孤孤单单的一个。室内除了父亲很镇静外,其余的都在抽抽噎噎。大哥吐匀了气还往下说:“可怜呢,害了这种病,什么人都不敢上门。讲天良若没有典哥三爷崽帮忙,这两个何得入土喽!临时来不及,三弟就困了妈妈的棺,二弟就困了父亲的。第三天把葬事办好了,我由坟山里回来,远远的看见屋门口孩子们在寻找。我吓了大跳,慌忙走进门,只听见厢房里又是一片哭声。唉,谁知道妈妈又快要……落……气……唉!二弟三弟出殡的这天,妈妈还一定要坐车到坟山去,抹尸,她也在面前,谁料到会这……样……快……就……”大哥的喉咙给什么塞住了,停了一刻,“唉,讲到妈妈,这一世真是太不值得,这十几年来,哪一天吃得顿饱饭,哪一晚睡得安静觉。衣服哪一件不是旧的破的。穷还不管它,气也真受足了。单是为三弟疯了,她劳过多少神啊!——三弟么,对娘好喽,做手艺赚点钱么也给娘几个喽,做事情也肯尽力,不是为了家里穷,受逼迫,他何得疯啊!疯了的时候,家里的东西给他打尽,半晚上爬屋顶,甚至跳水。我们气来了咒他几句,妈妈总是帮他。冷天冷地,他睡在地上,妈妈也陪着他睡在地上。他上了镣锁的时候么,送饭送菜,屎尿全是她管。就是前个月他还一掌把妈妈打倒了地,脸都打肿了,妈妈依然是不怕。我不知道他们前世是什么冤家。好象三弟生下来全是为着折磨妈妈的。喝,我忘记了,你吃点什么吧?”“我房里有面。下点面给他吃吃吧!”父亲抢着说。大哥走到厨房下了一碗面,我吃了一口,依然吃不下,父亲就接着吃。他大病之后,心里孜孜的要东西吃。大哥两手撑着头又源源的说:“爹爹是同妈妈一天起的病。爹爹得了病,每顿还能吃半碗粥。我晓得他的病还不要紧,妈妈一起病就上呕下泄,四五天滴水不沾,我知道不是好兆头。其实么,后来又吃了一点,可是气痛又发了。你想两个孩子一死,二弟三弟一死,她如何不气呢!归根结底还是气痛送的终。”
“临终时也说了些什么吗?”我问。
“等我赶回来,妈妈的神气蛮不对了,只有出气,没有入气。她看见我进来就眼泪汪汪的瞧着我,我爬上床扶着她,她只是摇头,低声的说:‘只有两个崽送终,我死都不甘心。’那时贵弟二嫂他们都在面前只是哭,端伢子那畜生,着人叫他两次才走来站在窗外张一张。妈妈喊他:‘窗户外面是端伢子吗?端伢子啊,我快要落气了,你也不必在窗外望得,我不愿你来送我的终。’刚说完这句就往后面倒。唉,唉!讲到端伢子这畜生,没一寸用,妈妈病得这样凶险,他看都不来看一下……。”我凄然的说:“这种病本来就使人害怕,也难怪……”大哥抢着说:“他虽则过继给十叔,总是妈妈生的呀,养到这样大,一点情谊都没有,你看该死不?他的性命这样要紧啊,我跟贵弟又没瘟死,他又不是没传染过,他自己那几天也肚子泄,为什么来都不能来啊!妈妈落气的时候还在骂哈,这家伙将来遭雷打的。你看喽!后天就要开吊啦,他还有心思到巴陵去贩虾子,这样没看见过钱,这又不是别的事,死了娘咳!世上没有这样不懂事的东西。”大哥陆续的说了大串,由悲哀变了愤怒,坐了一阵,终于望一望我又气平了。
因为我身体疲乏,想早点睡,但是睡在爹爹房里,觉着床上太肮脏,又觉着房里太阴暗。已经十二点了,贵弟还将白天由田里收回的荞麦在下厅“碰碰”的打,打得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痛。等他收了手,母亲,二哥,三哥他们又在我的脑中畅叙着七八年来的离情。一直到天明,父亲还有一声没一声的盘询我在外面的情形和一切的经历。第三天开吊,第五天就送亲入土。丧事办完了,客人大多数都散了,家里也就分外的冷静,凄凉。一切的债务,零碎的由大哥变卖猪牛还了一点,大数目却在仅有的几亩祖田上打主意。假使田产没有人收买,年底不知大哥如何应付呢?况且还有八九百元的积欠。我目击家庭的惨状,心想即刻回到上海去捞回十万八千才好。因为怕乡下人说我只知道有妻子不知道有爹娘,终于勉强在家乡住了个多月。这个多月中,心里没一时安静的,瞧着一些藉吊唁为由公然在我家吃上半个月的戚族们,瞧着父亲高年孤寂,瞧着二嫂整天哭夫哭儿,瞧着大哥那么憔悴,贵弟那么不拘日夜的辛勤,瞧着婶婶家四五个人围着桌子吃那么一小碟没有油盐的干菜,瞧着……瞧着……终于在家住不下去,向父兄说明要回上海去。
“就回上海吗?好容易才回来一趟,下次不知要什么时才能回来,回来之后我们又不知还……”父亲也禁不住凄然的说。
“不回上海又怎么办呢?家里是这样,上海是那样,而且绍丹这样大了,也得想法替他找个事。”
“这倒是……唉,也难怪你!”父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沉思了一会说:“那么,路费呢?”“路费就将人家送来五块钱的份子都拿去喽。只是差得远咳!”
“到了武昌再说吧。走了一程算一程,唉!”我想起要花家里仅有的五块份子钱,眼眶不觉又潮湿了。第二天早上,动身之前,父亲很羡慕我的卫生裤,我就脱下给他。我看他那床上太肮脏,又将妻子的绒毯给了他。洋磁脸盆,手巾,牙刷,牙粉,都给了他,还答应替他买件卫生衣。为着要赶火车,许多话都来不及说,母亲的灵前也来不及叩头,长辈前也来不及辞行,就匆匆的跟着挑行李的走出了大门。家人都出来送行,送到围墙边就停步了,只有父亲和大哥紧紧的随着我。
“有钱就寄点钱回,就一块钱也是好的,家里的情形你是清楚的。我呢,自己知道保养,东西也吃得下,总还有几天吧!到上海以后不要忘记替绍丹寻事,也不要忘记时时写信回。”脸色难看的父亲匆匆忙忙的说,我也匆匆忙忙的哭丧着脸一步一回头的往前窜,灵魂似乎已经麻木了。走了很远,大哥依然紧紧的跟着我,眼泪滴滴的不知叽咕些什么。走了里多路,他还在遥遥的痴望。
到车站,我询知火车已经过了,便等着晚车。
车快要到的时候,我鉴于上次在车中查票员没问我要票,我很想不买票,但终于花了四元半打了票。车到时,我提了两件行李上一路下一路的跑,车厢中驻满了兵,每个铁栅门都是关着的,只有二等车的铁栅门没有关,我狠声的向兵士们说了几句,公然让我将行李抛上去,在车厢外占了一方尺的地位。
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天色不好,半夜里风北很紧,渐渐的下着雨,慢慢的又下着雪,风,雨,雪打在我身上就同打着木头似的,我的灵魂象在家一样,象在上海一样,又象在船中一样,慌乱,凄愁,烦躁,种种的情绪包裹着我,我又象被装到坟墓里去;有时也觉着全身冰冷僵冻,但一忆及卫生裤在父亲的身上,我便觉自己很温暖了。偶一想到由汉到沪这段水程不知怎样飞渡,但自念总算已经走了一程,心又微微快慰了。
查票的本没问我索票,我依然交票给他验。他打量我一下,惊讶的说:“你也买了票的呀!”我苦笑着,在心里这样回答他:“倘若没有枪的人大家坐车不买票,吃饭不花钱,我干嘛定要买票呢!”
挂金质徽章的先生们也有注意我不怕风雪的,有的劝我到厢里挤一挤,挂皮带的先生们也有和气的应酬着我的。或许是看上了我那洋式的打扮吧!我又在心里自语着:朋友,别认错了罢,我是侥幸得在车厢外站站的。我并不是党国要人呀!
车行一昼夜,在第二天午后九时到武昌。下车后将身上仅有的二十几个铜元雇了一乘洋车,落了一家旅馆,胡乱吃了一口饭,就写信给政治部的一位穷友,请他赶快设法使我回沪,或暂时搬出旅馆。我躺在床上,希望与失败在我心中交战着,四肢好象受了伤,睡到天明,有些部分的骨髓里依然是冰冷的。
第二天清早,我那穷友已着勤务兵来了,替我开消了一切的账目,我便将行李搬到朋友家里去。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谢!在那朋友家一连住上四五天,非常的苦闷,我象浮在水中似的,身体全无着落了。虽则我那朋友曾欠我八九块钱,但目睹他那哑巴吃黄连的情景,实在过意不去,还敢说请他通融路费!有时心里难过,在吃饭前便躲开了,一步一步踱到江边的僻处,蹲在地下淌泪。有时乘船到汉口街上溜达溜达,看看满街摇旗呐喊的群众,听听他们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口号,浏览浏览在江边期待着、徘徊着的掮扁担的挑夫们,探望探望高嚷着“五魁”“八马”的酒楼门口。昏昏沉沉的彳亍着,渐渐的不知道自己于今漂流在何处,在那里干什么。只觉着腹内的虚空,身体的疲乏,四肢的酸软,传染了虎列拉似的。一天天这样的过去,一星期一星期这样的过去,终于在另一个朋友处借到了十元中央钞票,不管那钞票能值现金多少,能不能在别处使用,就匆匆的混进了十一月二十日开上海的船的统舱。船开始在水中慢慢的移动着的时候,我遥望到家乡的水程,又极目船行的方向,我全身抖颤的临风低语道:父亲啊,大哥啊,我由汉口动身了。妈妈和二哥三哥他们省下了口粮,年内总还够你们吃几顿的吧!妻啊,儿啊,我离别你们后的两个月中,你们是怎样过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