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真理充满仇恨
——[法国]帕斯卡
只爱自己或只考虑自己是自爱与自私的一种释义。然而,除此之外,你又能要求做什么呢?他无法防止他所爱的这个对象不充满错误和可悲:他要求伟大,而又看到自己渺小;他要求幸福,而又看到自己可悲;他要求完美,而又看到自己充满着缺陷;他要求能成为别人爱慕与尊崇的对象,而又看到自己的缺点只配别人憎恶与鄙视。他发现自己所处的这种尴尬,便在自己身上产生了一种人们可能想像的最不正当而又最罪过的感情,因为他对于在谴责他并向他肯定了他的缺点的那个真理怀着一种死命的仇恨。他渴望能消灭真理,但却是摧毁不了真理本身的,于是他就尽可能地摧毁他自己认识中的以及别人认识中的真理,这就是说,他要费尽苦心既向别人也向他自己遮蔽起自己的缺点,他既不能忍受别人使他看到这些缺点,也不能忍受别人看到这些缺点。
显而易见,有缺点不是一件好事,但更糟的是有缺点不正视它、不承认它,因为这又在缺点之上增加了一项故意制造幻觉的缺点。我们不愿意别人欺骗我们,他们若想要得到我们的尊崇有甚于他们的天份,我们就会认为是不正当的。因而我们若是欺骗他们,我们若是想要他们尊崇我们有甚于我们的天份,那也是不正当的。
因此很显然,当他们发现了我们确实具有的缺陷和罪恶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损害我们,因为成其为损害原因的并不是他们;并且他们还对我们做了一件好事,因为他们帮助我们,使我们摆脱了一件坏事,即对于这些缺陷的无知。他们认识到这些并且鄙视我们,我们不应该生气。无论是他们认识到我们的真实面貌,还是他们鄙视我们,——假如我们是可鄙的——全都是正当的。
这样的情操源自一颗有着正义和公道的心。可是当我们看到自己的心中有着一种全然相反的倾向时,我们对于自己的心又该说什么呢?难道我们不是真的在仇恨真理和那些向我们说出了真理的人吗?我们不是真的喜欢为了我们的利益而让他们受欺骗,并且愿意被他们评价为我们事实上所并不是的那种样子吗?
令我感到害怕的是其中的一个证明。天主教并不规定我们不加区别地向一切人都坦白自己的罪过,它容许我们向其他所有的人隐藏秘密,但其中只有一个惟一的例外,对于这个惟一者它却要求我们坦白出自己的内心深处并且让他看到我们的真实面貌。世上只有这个惟一的人,它命令我们不得欺骗并使他有义务担负起一种不可侵犯的秘密,那就是对他而言这种知识仿佛不曾存在似的。难道我们还能想像有什么更加慈爱、更加美好的事吗?然而人类却是那么腐化,以致于他们还觉得这条法律太苛刻,而这就是一大部分欧洲人都要背叛教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人心是何等不公正而又不讲理啊!我们只须对一个人做出在某种程度上本来是该向所有的人都做出来才能算公正的事,而我们却还觉得不好。难道我们要欺骗所有的人才算公正吗?
这种对于真理的反感程度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人人都有这种反感倾向,因为它和自爱是分不开的。正是这种恶劣的娇气,才迫使那些有必要责备别人的人采取那么多的曲折婉转,以免激恼别人。他们一定要淡化我们的缺点,一定要做得好像是原谅我们的缺点,并且要在其中掺进称赞以及爱护与尊重的凭据。
尽管有这一切,这付药对于自爱仍然是苦口的。自爱会尽可能地少服药,而且总是带着厌恶的心情,甚至于往往暗中忌恨那些为他们开药方的人。
因此,导致了这种情形出现:如果有人有某种兴趣想讨我们的喜欢,他们就会避免向我们做出一种他们明知是我们所不高兴的事。他们对待我们就正像我们所愿意接受的那样:我们仇恨真理,他们就向我们隐瞒真理;我们愿意受奉承,他们就奉承我们;我们喜欢被蒙蔽,他们就蒙蔽我们。
这就形成了使我们在世界上得以高升好运道的每一步,都会使我们越发远离真理的原因,因为人们最耽心的就是怕伤害那些其好感是极为有用而其反感又是极其危险的人物。一个君主可以成为全欧洲的话柄,但惟有他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对这一点并不感到惊讶:对于我们,向他说出真话来的人是有利的,但是对于那些说出真话来的人却是不利的,因为这会使他们遭人忌恨。可是与君主相处的人既然爱其自身的利益更有甚于爱他们所侍奉的那位君主的利益,那么就谨防他们会给君主谋求一种有损于他们自己的利益。
虽然说这种不幸经常在富贵人中间发生,但也有可能在下层人士中间发生。因为讨别人喜欢总归是有某些好处的。因而人生就只不过是一场永恒的虚幻罢了,我们只不过是在相互蒙骗、相互奉承。没有人会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们,就像他会背着我们的面说我们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只不过建立在这种互相欺骗的基础之上而已,假如每个人都能知道他的朋友当他不在场的时候都说了他些什么,那就没有什么友谊是能持久的了,哪怕当时说这些话都是诚恳的,而且是不动感情的。
因此,人不外是伪装,不外是谎言和虚假而已,无论是对自己也好还是对别人也好。他不愿意别人向他说真话,他也避免向别人说真话,而所有这些远离正义与理智的品性,都在他的心底里有着一种天然的根源。
我认为这是事实:如果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彼此所说对方的是什么,那么整个世界就不会有朋友存在。根据人们对此所作的流言蜚语一再引起种种纠纷看来,这一点的确是不容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