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保利娜

[阿]卡萨雷斯

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1914 年生),阿根廷著名作家,十五岁起正式发表作品。《忆保利娜》是作者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故事以梦幻手法展现着一个三角恋爱产生的悲剧。

我一直爱着保利娜。我最早的记忆之一,就是在一座有两个石狮子的花园里,保利娜和我躲在月桂树枝搭成的黑暗的小凉亭下。保利娜对我说:我喜欢蓝颜色,喜欢葡萄,喜欢冰凌,喜欢玫瑰花,喜欢白色的骏马。于是我意识到,我的幸福已经开始了,因为她的爱好同我一模一样。我们俩是如此奇迹般地相象,以至在一本谈到人们在心灵方面最后的结合的书上,我的女友在书眉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心灵已经结合了。”“我们的”,在那个时候,就是意味着她的和我的。

我相信我和保利娜一定是用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只不过我比她更早一点来到世上,更加粗制滥造而已,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俩如此相象。记得我在笔记本上抄录过这样一段话:每一首诗都是《诗论》的草稿,每一样东西都孕育着上帝的前身。我还想过:凡是我同保利娜相似的地方,我都十分幸运。我过去(现在仍然是)一直把我同她的相同之处视为摆脱自己天生的缺欠、愚蠢、粗心以及自负的最好的法宝。

这种青梅竹马的生活,自然而然地,使我们到了一定的时候就期待着彼此的结合。不过,保利娜的父母并不理会我那早熟的然而又得而复失的文学上的声誉,他们许诺说,得等我取得博士学位的时候才准许我们结婚。有好多次,我们俩在一起想象着一个井然有序的未来,那时候,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工作,去旅行,当然啦,还有相爱。我们把这一切想象得那样活灵活现,以至于我们俩都欣然自慰地觉得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

我们经常谈到结婚,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已经以未婚夫妇相待了。整个童年我们都是在一起度过的,我们之间仍然有着一种孩子般的天真无邪的友谊。我不敢扮演情人的角色,或是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对她说:我爱你。然而,我是多么地爱她,并且怀着多么大的惊异与认真的爱情去看待她那光彩夺人的美貌啊。

保利娜喜欢我接待朋友。她亲自来安排一切,招待那些被邀请来的客人, 并在私下里试着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我得承认这些聚会并不令我高兴。我们为了让胡里奥·蒙特罗同作家结识而举行的聚会也不例外。

在此之前,蒙特罗曾对我进行过他的第一次拜访。在那次拜访里,他拿来了他的一叠厚厚的稿子,向大家朗诵这部尚未出版的著作,似乎这些纸张使他得到了一种独断专行的权利,于是便可以对别人的时间任意支配一般。在他走后不一小会儿,我就忘掉了这张头发蓬乱、几乎是黑色的脸孔。至于他给我念过的那个短篇小说——蒙特罗曾让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小说中描写的痛苦对人的触动是否过于强烈——也许它之所以值得一顾,是因为流露出盲目模仿那些五花八门的流派的意图。它的中心思想来自一个诡辩,即: 假如某个旋律的产生取决于小提琴与提琴演奏者的动作之间的关系,那么运动和物质之间的某种关系也就能够产生每一个人的灵魂。故事的主人公正是在制造一种生产灵魂的机器(那是一个用木头和线绳做的框架子)。后来这个主人公死了,人们于是为他守灵并安葬了他;但是他却秘密地在框架里活

着。到了最后一段,这个框架同一个听诊器、一个带方铅矿石的三脚架一起, 出现在一间曾经死过一位小姐的房子里。

当我终于做到使他离开那个题材不谈时,蒙特罗表示,他有个奇怪的念头,想同作家结识。

“明天下午您再来吧,”我对他说,“我来给您介绍几个好了。”

他把自己说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接受了邀请。也许是因为乐于见到他终于离去了吧,我下楼把他一直送到大门口。当我们走出电梯的时候,蒙特罗发现了庭院里的花园。有的时候,在下午的柔和光线下,从那扇把花园和客厅隔开的玻璃门望过去,这所小巧别致的花园会现出这样一种神奇的景象:仿佛它是湖泊对岸的一座大森林。到了夜晚,发出紫丁香色和橙黄色的灯光又会把它变成令人惊愕不已的五颜六色的糖果的天堂。蒙特罗看见它的时候是在晚上。

“坦率地说,”他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花园那儿移过来,对我说道,“我在您家里见到的一切东西当中,这要算顶诱人的了。”

第二大,保利娜来得很早,下午五点钟就把接待用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我把那天上午从古玩店里买来的一尊绿石的中国雕塑拿给她欣赏。这是一匹前蹄悬空、鬃毛倒竖的野马。老板肯定地说它象征着爱。

保利娜把这匹小马放在图书室的一张书架上,喊了起来:“美得简直像是生命中的初恋。”当我说我把它送给她的时候,她激动地张开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并且亲吻了我。

我们在餐厅的外间喝茶。我告诉她,别人已经答应给我一笔奖学金,让我到伦敦去学习两年。忽然我们俩都觉得马上就要结婚了,觉得我们在旅行, 在英国一起生活(我们感到这和结婚一样,都是随之即来的事)。我们商量了家庭经济的详细开支;考虑了那些我们几乎会十分乐意地遇到的贫困和拮据;讨论怎样把时间安排在学习、散步、休息也许还有工作方面;我去上课的时候保利娜可以做的事情;以及我们要随身携带的衣服和书籍。筹划了一会儿以后,我们认为我恐怕得放弃这笔奖学金。因为离考试仅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是保利娜的父母显然会希望推迟我们的婚礼。

应邀的客人开始陆续到来,我并不感到快活。当我同什么人谈活的时候, 我只是在想找个借口让谈话终止。要是想让我提出一个能使对方感兴趣的话题,我以为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倘若我想回忆一点什么事情,多半却是什么也记不起来,或是记起来一些根本不相干的东西。就这样,我焦急不安、缄默无语、情绪沮丧地从一伙人这儿走到另一伙人那儿,心里只巴望着他们赶快离开,好让我们单独留下来,巴望着那一时刻的到来,啊,那短暂的伴送保利娜回家的时刻。

靠近窗口的地方,我的未婚妻在同蒙特罗说话。当我看着她时,她抬起了眼睛,把那张秀丽完美的脸庞向我这边低了过来。我感觉得到,在保利娜的温柔可爱里有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地方,那儿仅有我们两个人。我是多么渴望能对她说一声我爱她哟!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定要在当天晚上抛掉我那幼稚可笑的、羞于向她表示爱情的胆怯心理。假如这会儿我能够(我叹了一口气)把我的想法告诉她,那该有多好啊。在她的目光里,闪动着一种高尚、快乐和惊异的谢意。

保利娜问我,在哪一首诗里,说到一个男人疏远一个女人,以至到了天堂里相遇都不理睬她的地步。我知道这首诗是布朗宁的,于是就茫然地回忆

起这些诗句来。这天下午剩余的那些时间,我全都用来在牛津大学刊印的版本中寻找这些诗句。既然我不能够单独同她在一起,那么我就宁可替她寻找一点什么,这也比同其他人谈天要好些;不过我心神不定得出奇,我不禁问自己,找不到这首诗会不会是一个什么预兆。我向窗户呆望着。路易斯·阿尔维托·摩根,就是那个弹钢琴的人,一定是发现了我的焦虑不安,因为他对我说:

“保利娜正在带他参观你们家呢。”

我耸了耸肩,勉强掩饰住内心的不快,重又装出对布朗宁的书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斜眼看着摩根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想:他要去叫她了。接着,他就同保利娜和蒙特罗再次出现在客厅里。

终于有人告辞了;然后,另一些人也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起身走了。最后只剩下保利娜、我和蒙特罗。于是,正如我所担忧的那样,保利娜叫道:

“已经很晚了,我该走了。” 蒙特罗立即迅速地接过去说:

“假如您允许的话,我送您回家。” “我也去送你。”我回答。

我是跟保利娜说的,但是却看着蒙特罗。我企图用我的眼睛来向他表示我的鄙视和仇视。

走到楼下,我发现保利娜没拿上那匹中国小马。我对她说: “你忘了我的礼物了。”

我上去把小雕塑拿下来,碰到他们正靠在玻璃门上看着花园。我抓住保利娜的手,并且竭力不让蒙特罗从另一边靠近她。在谈话时,我故意无视蒙特罗的存在。

他却并没有见怪。当我们同保利娜告别时,他坚持要把我送到家。在路上他谈到文学,言语中或许还带着真诚和热情。我对自己说,他倒是个文人, 我却是个小人,无事生非地为一个女人花费心思。我觉得他体魄的强健同他文学上的浅薄显得很不相称。我想,一定是有一层甲壳包住了他,以至于跟他交谈的人心里想的东西他却感觉不到。我怀着敌意看着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乱蓬蓬的胡须,以及结实的后脖梗。

那一个星期里,我几乎没有见到保利娜。我在紧张地学习。最后一门考试完毕以后,我给她打了电话。她不大自然地再三向我表示祝贺,说她黄昏以前到我家来。

我睡了一个午觉,慢悠悠地洗了澡,一面等候保利娜,一面翻阅一本论米勒和莱辛的《浮士德》的书。一看见她,我就禁不住叫了起来:

“你的样子变了。” “是的,”她回答我,“我们的相互了解是多么透彻啊!用不着我开口

你就能知道我的心情。”

我们相对而视,沉浸在幸福的狂喜里。“谢谢你。”我说。

保利娜也承认我们俩心心相印,没有任何别的事情比这更能使我激动的了。我怡然自得地沉湎在这句动听的话语里。我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我才问自己(还颇为疑惑地),保利娜的这番话是否另有含意。可是还没等我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保利娜已经开口作了一通含混不清的解释。猛地我听见她说:

“第一个下午我们就已经疯狂地爱上了。”

我不禁问自己,究竟是谁跟谁相爱了。保利娜又接了下去: “他的嫉妒心很强。他倒是不反对我们之间的友谊;不过我敢肯定,我

将有一段时间不见你。”

我仍在期待着,虽然不可能,但仍然希冀听到一点什么解释来使自己安下心来。我不知道保利娜是在说笑话还是在谈正经事儿。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挂着的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撕肝裂胆的悲伤到了何等程度。这时保利娜又说:

“我走了。胡里奥在等着我。为了不致妨碍我们,他没有上楼来。” “谁?”我问道。

话一出口,我立刻感到不安——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像往常一样—

—我担心保利娜会发现我是个骗子,发现我们的心灵并不那么紧紧相连。“胡里奥·蒙特罗。

这个回答并不让我感到意外;然而,在那个可怕的黄昏,却再没有比这两个单词更使我震惊的东西了。我第一次感到我离保利娜有很远很远。我几乎是轻蔑地问:

“你们就要结婚了吗?”

不记得她回答了我些什么。我相信是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礼。

接着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切都很荒唐可笑。对保利哪(也对我)来说,世上就没有比蒙特罗更不相投的人了。说不定是我弄错了?要是保利娜会爱上这个人,那么她或许从来就没有跟我相似过的。光是这样鄙弃她我觉得还嫌不够;我又发觉,其实以前有好多回我就已经看出了这种可怕的真相。

我悲伤之极,但并不觉得自己心怀妒意。我倒在床上,脸朝下趴着。我的手一伸出去,就碰到了我刚才看过的那本书。我憎恶地把它扔得远远的。我在外面信步走着。在一个拐角,我木然地望着一辆马车。我只觉得自

己无法活过这个下午了。

好些年里,我都记着这个下午。因为与后来的孤单比起来,我倒更加情愿回忆这个令人痛断肝肠的决裂的时刻(这段时间毕竟是和保利娜一起度过的)。于是我反复地回忆它,仔细地琢磨每一个细节,让自己重新沉浸在那个时刻里。在这万分痛苦的辗转思索中,我觉得对那些事又找到了新的解释。比如说,当保利娜对我说出她心爱的人的姓名时,我曾惊异地感觉到她是那样的温柔多情,以至使我在最初的一刻竟然受到了感动。我想这个姑娘一定很怜悯我,她的宽厚感动了我,正如以前她的爱也感动过我一样。后来,当我恢复常态能够自持时,我不禁又想到,她那番柔情其实并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她所吐出的那个名字而发生的。

我接受了那笔奖学金,不事声张地作旅行的准备。然而,消息还是传出去了。行前的最后一个下午,保利娜来了。

我本来已经觉得跟她生疏了,然而,当我一见到她,我的心里就重又燃起了对她的爱。用不着保利娜说出来,我就明白她是背着人来的。我握住她的双手,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保利娜叫道:

“我永远喜欢你。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永远喜欢你胜过任何人。”

或许她认为自己犯了变节的过失吧,她知道我不会怀疑他对蒙特罗的忠诚,但是由于不乐意已经说出口的话意味着——如果说不是对于我,那么也是对着一个想象中的见证人——一种不忠的意念,于是又很快地补充了一

句:

“当然啦,我对于你的感情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爱着胡里奥。”

她还说,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过去只不过是一个荒漠的地带,她在那里一直等待着胡里奥的到来。至于我们俩人的爱情,或是友谊,她只字未提。

后来,我们没说多少话。我感到很痛苦,于是装作还有急事要办。我陪着她进了电梯,开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了雨声。

“我去找一辆出租汽车来吧。”我说。

保利娜的声音里有一种陡然而起的感动,她向我叫道: “再见了,亲爱的。”

她跑过大街,消失在远处。我伤心地转回身去。刚一抬眼,就看见一个人躲在花园里。那个人直起了身子,双手和脸都靠在玻璃门上。他是蒙特罗。

在黑魆魆的树木构成的绿色背景上,紫丁香色和橙黄色的光线交相辉映着。蒙特罗那张紧贴在湿淋淋的玻璃上的面孔,显得格外苍白和歪七扭八。我想起了鱼缸,想起鱼缸里的鱼。然后,我带着一种自我解嘲的心情对

自己说,蒙特罗的脸孔令人禁不住想起另外一些魔鬼:那些居住在深海里的由于水的压力而变了形的鱼。

第二天一早,我就乘船走了。旅途中,我几乎没有走出过客舱。我拚命地学习,写东西。

我企图忘掉保利娜。在英国学习的两年间,我回避着一切会令我想起她的场合和东西:从同阿根廷人的聚会到报上登的为数不多的有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消息。确实,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显出那样一种真实可信栩栩如生的样子,以至我不禁问自己,我清醒时强迫自己接受的那些禁戒,是否在夜晚就不再为我的心灵所遵守。我顽固地躲避着对她的回忆。到了第一年的年底,我终于做到了在夜晚不再思念她,并且几乎忘掉了她。

从欧洲回来的那个下午,我重又想起了保利娜。我忧虑地对自己说,一到家里,这些记忆说不定会变得更加鲜明真切。当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感到了某种激动,我心怀敬意地停住步,以纪念这段往事以及我所经历的极度欢乐和极度悲伤。于是我有了一个令人惭愧的发现。那些由记忆深处突然浮现出来的有关我们爱情的秘密并没有使我感到激动,使我为之一颤的倒是窗户上映入的耀眼的阳光,这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阳光。

四点钟光景,我走到拐角那儿,买了一公斤咖啡。在面包店里,老板认出了我,十分客气地高声向我问候,并且告诉我,很长时间以来——至少有六个月了——我没有光临过他的商店。这番寒暄之后,我怯生生地向他要半公斤面包。他像往常一样问道:

“烤的还是白的?”

我也如同往常一样回答: “白的”。

我回到了家。这是一个水晶一般晴朗并且十分寒冷的日子。

我一面煮咖啡,一面思念着保利娜。过去,在黄昏降临以前,我们总是要喝一杯黑咖啡的。

如同在梦境一般,我的温和平静的冷漠变成了激动乃至疯狂。于是我的面前出现了保利娜。我一看见她就跪了下来,把脸埋在她的双手里,第一次哭出了我因为失去了她而感到的全部悲痛。

她的到来是这样的:响起了三次敲门声;我问来者是何人;我想到说不定我的咖啡会由于这个人到来的缘故而搁凉了,我心不在焉地开了门。

然后——我不知道这一段时间究竟是长是短——保利娜命令我跟着她走。我懂得她是在用行动弥补我们以前行为中的过错。我觉得(然而现在我除了又重犯那些同样的过错以外,我对这天下午发生的事的描述也是不实在的)她是以极大的决心来改正的。当她要我抓住她的手的时候(“抓住我的手!”她对我说,“立刻!”)我不禁深深地沉浸在幸福之中。我们的目光对视着,我们的心灵像两条清澈的溪流一样汇合在一起。外面,在屋顶上面, 雨哗哗地下着,拍打着墙壁。我是这样理解这场雨的——它是一个重现的完整的世界——它象征我们的爱情整个儿得到了升华。

然而,我的激动并没有阻止我发现蒙特罗已经影响了保利娜的言谈。有一会儿,当她开口的时候,我禁不住有这样一种不快的印象,即我是在听我的情敌说话。我听出那种结结巴巴、不善辞令的特点;觉出那种为了找出确切的词而搜肠刮肚的劳碌;我甚至还认出一望便知是属于他的那种可耻的平庸粗俗。

我作了好一番努力才使自己摆脱了这些思想。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笑容, 她的眼睛。我从这里看到的保利娜,是实实在在的、完美无缺的。在这些地方她并没有变。

当我在周围雕着花环和黑色小天使的镜子上的水银的阴影里注视着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又变了样。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保利娜的映象;或者是换了另一种方式看着她。我不禁要感谢这一段离别,它使我中断了经常见到她的习惯,却又在重逢的时候让她显得更加美丽。

保利娜说:

“我走了,胡里奥在等我。”

我觉出她的语气里混合着一种奇特的轻蔑和痛苦,这使得我心神不定起来。我忧郁地想:保利娜,要是换了另外一个时候,你就不会对任何人背信弃义了。当我抬起目光时,她已经走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就叫了她一声,又叫了一声。我奔到门口,跑到街上。还是没有看见她。回去的时候,我感觉到有点凉意。我对自己说:“天气变凉了。下了一场暴雨。”不过街道上是干的。

回到家里时,已经九点了。我不想到外面去吃饭。想到可能会遇到某个熟人我就不寒而栗。我煮了一点咖啡,喝了两三杯,啃了一块面包尖儿。

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够再见面。我想同保利娜谈谈。我想请求她给我解释一下⋯⋯猛地,我对自己的不知足感到了吃惊。命运把一切幸福都赐给了我,而我却并不因此而感到快活。这个下午是我们俩生命中的顶点。保利娜懂得这点,我本人也懂得这点。所以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说话和发问在某种程度上只会使我们疏远)。

我觉得,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去见保利娜简直是不可能的。我要当天晚上就到蒙特罗的家里去。这个决定使我如释重负。然而,我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事先不同保利娜说一声是不能去看他们的。我决定去找一个朋友—— 路易斯·阿尔维托·摩根在我看来是最合适不过的人——请他就他所知,谈谈我在外期间保利娜的生活。

后来我又想我最好还是躺下来睡觉。稍事休息以后,看事情会更加通情达理。当我上床的时候,我有一种如同上了一个圈套的感觉(也许是由于记

起了那些不眠之夜吧,明明睡不着,却仍旧躺在床上,无非是为了否认自己失眠罢了)。我关上了灯。

我不打算再去挑剔保利娜的举止了。我知道得实在太少,无法理解她的处境。既然不能让脑子空空然,又无法让它不思考,我就来追忆这天下午的事。

虽然在保利娜的举动里发现的一些奇怪的和有敌意的地方使我同她有所疏远,但我却仍然爱着她的面容。如同以往一样,依旧是一副在那个可恶的蒙特罗出现之前曾经受着我的纯真和娇美的容颜。我对自己说:人的脸上或许有着一种灵魂所不具备的忠诚吧。

说不定这一切全都是假的?我是不是只不过在爱着一个根据自己的好恶凭空想象出来的形象呢?或许我从来就不认识什么保利娜吧?

我选择了这天下午的一个印象——保利娜出现在黑暗而光洁的镜子深处的一副模样——并试图来回忆它。当我揣摩她的样子的时候,我顿时觉得: 自己正在犹豫,因为我已经忘了保利娜。我想竭尽全力使她的形象浮现在眼前,可是幻觉和记忆这两项才能是脾气乖戾的;我回忆起来的是她的未经梳洗的头发,衣服上的一道皱褶,轮廓模糊的身影,然而我的心上人的真实模样却消失了。

许多影象都不由分说地从我闭着的双眼面前闪过去了。突然我有一个发现,像是在一道深渊暗黑的边缘上,在镜子的一角,保利娜的右边,出现了那匹绿色石马。

产生这个幻觉的时候,我并没感到奇怪;只是在几分钟以后,我才记起这个小雕塑并不在我家。它在两年前就被我送给保利娜了。

我对自己说,这是一种打乱了时间顺序的记忆重叠(最早的是小塑马; 最近的是保利娜)。问题清楚了,我也安下心来,应该睡觉了。于是我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这个想法后来我又不无感伤地觉得它挺失面子。“假如我不赶快入睡,”我这样想,“明天一定会显得十分憔悴,那我就不会讨保利娜喜欢了。”

这时我发现我回想起来的小马是在卧室的镜子那儿,这是不合情理的。我从来不曾把它拿到卧室里去。在家里,也仅仅在另一间屋子里见到过它(不是在书架上就是在保利娜或我的手上)。

我感到恐怖,想让这些记忆再重复一次。镜子又出现了,木头上的小天使和花环围绕着它,保利娜在中间,小马在右边。我不敢肯定镜子里是不是也映出了房间。也许有吧,不过映象既模糊又笼统。相反,图书室书架上的小马却闪闪发亮、神气十足地高耸着前腿。整个图书室都成了它的陪衬,在它两侧的阴影里,有一个新出现的人环绕着它,第一眼我没有认出他是谁。后来,我不胜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原来就是我。

我看见了保利娜的面孔,完完整整的一张脸(不是其中一部分),那上面显现出来的美丽和悲痛的表情极其强烈地感染了我。我哭着从梦中惊醒过来。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明白这个梦不是虚构的。我不知不觉地继续想象,下午的场面又照样出现了一遍。

我看了看表,是五点钟。我要早点起床,而且要到保利娜家去,不管会不会惹她不高兴。但这个想法并没有减轻我的痛苦。

我起床的时候是七点半。我洗了一个澡,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

我不清楚保利娜住在哪儿。看门人把电话簿和住址一览表借给了我。没有一处有蒙特罗的地址。我又寻找保利娜的名字,结果也没找到。同时我还查明,在蒙特罗家的旧址已经住着另外一个人,于是我打算找保利娜的父母去询问他们的地址。

很长时间以来我就没有见过他们(当我知道保利娜爱着蒙特罗的时候, 就中断了同他们的来往)。如今,如果去找他们,我还得为道歉去回顾那些伤心的往事。我缺乏这个勇气。

我决定同路易斯·阿尔维托·摩根谈谈。十一点钟以前我不能到他家去。我在街上徘徊,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或者突然盯着一堵墙的花饰的形状,要不就琢磨偶尔听到的一个什么词儿的涵义。我记得在独立广场上有个女人, 一只手提着鞋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赤着双脚在潮湿的草地上散步。

摩根在床上次迎我。他双手捧着一只大海碗,正在进餐。我看见里面盛的是一种白色的液体,上面漂着几片面包。

“蒙特罗住在哪儿?”我问。

他把牛奶喝尽了,这会儿正从碗底上捞那几片面包。“蒙特罗被关起来了。”他回答。

我无法掩饰我的惊讶。摩根又说: “怎么,你不知道吗?”

他无疑是以为我仅仅不知道细节而已,不过,为了便于叙述起见,他把整个事情都讲了一遍。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失去了知觉,掉进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深渊里;然而那个庄严、无情而响亮的声音仍然一直传到了那里,它叙说着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同时又用那种可怕之极却又勿容置疑的自信使人不得不信服它的真实可靠。

摩根对我讲了下面这些话:蒙特罗怀疑到保利娜会来看我,就躲进我家的花园。他看见她从我家出去,就跟上了她,在大街上当众质问她。当好奇的人围扰来时,他就把她弄上一辆出租汽车。他带着她沿着哥斯达内拉街和几个小湖转悠了整整一夜,最后到了清晨,在蒂格雷的一家旅馆里一枪打死了她。这件事并不是发生在这一天的前一夜,而是发生在我去欧洲的前一夜, 发生于两年之前。

在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我们往往会求助于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东西,并不去想已经发生的灾难,却去注意一些琐碎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时我问摩根:

“你还记得我没走以前在家里举行的那次聚会吗?” 摩根说他记得。我又问:

“当你发现我心事重重,就到我的卧室里去找保利娜的时候,蒙特罗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摩根有些活跃起来,“什么也没做。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在照镜子。”

我回到了家里。进门时碰到了看门人。我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问他: “您知道保利娜小姐死了吗?” “怎么能不知道呢?”他答道,“所有的报纸都登了这起杀人案,我还

到警察局去出庭作证了呢。” 他审视着我。

“您出了什么事吗?”他说着,使劲靠拢我,“要我陪一陪您吧?”

我谢了他,赶快逃上楼去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用钥匙打开了门, 拿起几封信,走进房间。然后,我紧闭着双眼,脸朝下倒在了床上。

后来我发现自己站在镜子前,心里想着:“保利娜昨晚的的确确来看过我。她死的时候,已经明白她和蒙特罗的婚姻是一个错误——一个可怕的错误——而我们俩才是合适的。她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想要走完她命定的路, 我们俩的路。”我想起保利娜几年前在书上写的一句话:我们的心灵已经结合了。我又想:“昨夜,就在我抓住她的手的时候,终于结合了。”接着我又对自己说:“我对不起她:因为我怀疑过她,也嫉妒过别人。而她却因为爱我,以至于从另一个世界赶了回来。”

保利娜已经原谅了我。我们从没有那样相爱过。从没有贴得那样近。 我在这既胜利又悲痛的狂喜中挣扎着。这时我问自己——更明确一点,

是我的头脑照例在又提出别的看法时,向它自己发问——昨晚的来访会不会有别的解释。于是事情的真相便犹如一道闪光一样照亮了我。

我现在希望发现自己又错了。不幸的是,正如每当真相大白时总会发生的那样,我的可怕的解释使那些看来秘不可测的事件得到了澄清。而这些事件又从另一面证实了这个解释。

我们的可怜的爱情其实并未能把保利娜从坟墓里唤出来。并没有出现过保利娜的幻影。我所拥抱的,是我对情敌的嫉妒之心所产生的魔鬼一般的幻影。

事情的关键就在我旅欧之前保利娜对我进行的那次拜访里。蒙特罗尾随着她,在花园里等候着。他责骂了她一个晚上,因为他不相信她的分辩—— 这种人怎么能理解保利娜的纯真呢——然后在清晨杀死了她。

我想象着他在监牢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她对我的看望,并以他那种偏执残忍的嫉妒来想象这次来访。

来到我家的那个形影,以及随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蒙特罗可怕的幻觉的投视。我当时没有发觉这一点,因为我是那样激动和幸福,以至心里只有服从保利娜这一愿望。然而,能够证实这一点的迹象并不缺乏。例如:下雨。真正的保利娜来看我的时候——在我启程赴欧洲以前——我并没有听到雨声。而在花园里的蒙特罗却直接用身体感觉到了下雨。当他想象着我们俩的时候,他于是以为我们也听到了雨声。所以咋晚我才听到了下寸的声音。后来我发现街道上是干的。

另一个迹象足小马。它在我家里只呆过一天:即我接待客人的那一天。然而对于蒙特罗来说,它却成了这个地方的象征。因此昨晚它也出现了。

至于我没能在镜子里认出自己来,那是因为蒙特罗并没有把我想象得十分具体清晰。他也没能想象出卧室里的每一处细节。他甚至不了解保利娜。蒙特罗所投射的影象的举止并不是保利娜本人。此外,说起话来也像他。

这一虚幻景象的构思对于蒙特罗无疑是一种折磨。我受的折磨却是更加实实在在的。于是我终于确信,保利娜并不是因为醒悟到她上了爱情的当而又回来的;确信我从来就没有被她爱过;确信蒙特罗对她的那些我仅仅间接了解到的生活侧面并非不知;确信当我抓住她的手的时候——就是在那个所谓的我俩的心灵结合起来的那一刻里——我听从的是保利娜实际上从来没对我发出过而我的情敌却多次听到过的那个请求。

(杨明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