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背心

[波]普鲁斯

波列斯瓦夫·普鲁斯(1847—1912),波兰现实主义作家。作品有长篇小说《傀儡》,中篇小说《回波》、短篇小说《一件背心》等。作品反映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以及他们美好的品德。

有些人很喜欢搜集骨董,至于这些骨董价值的贵贱,那就全看收藏人有钱没钱了。我也收藏过一点东西,可是都很平凡,正像通常人们开始收藏的时候一样。

我的收藏品里面,有我还在中学拉丁文课上写的第一个剧本⋯⋯其次是几朵应该用新的去替代的干瘪了的花,再其次⋯⋯

好象除了一件非常陈旧的背心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瞧,这就是那件背心:前襟已经褪色,后身也已磨穿,到处都是污渍, 钮扣也不完全。在一面前襟上有一个小小的窟窿——从种种迹象看起来,那是纸烟烧破了的。但是最奇怪的是那两根收束的带子。钉着铜扣的那一根已经截短了,而且缝在背心上的那种针线完全不像出自裁缝的手艺;另外一根从头到尾几乎都被铜扣上的齿尖轧烂了。

你一看见这两根带子,就会猜到这件礼服的主人一定是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最后竟瘦到不再需要这件背心,而在殡仪馆制一件齐领口扣紧的燕尾服倒是绝对必要的了。

老实说,我现在真愿意把这件呢子的劳什子让给任何人,因为连我也觉得它有点累赘了。我还没有专放收藏品的橱柜,而把这件历尽辛酸的背心跟我自己的东西放在一块,我又不愿意。然而,为了这件背心,我所付出的代价远超过它的所值,要是人家敲我竹杠,要价更高的话,我当时也会照付的。人在一生当中,有时候总愿意有一些可以引起悲惨的回忆的东西放在身边。

这一桩悲惨的事情并不是发生在我家里,而是发生在我邻居的家里。从我的窗户看出去,我每天都看得见他们房里的一切。

四月里他们还是三个人:夫妻俩带一个婢女,据我知道,这个婢女就睡在橱柜旁边的一只大木箱上。那只橱柜是黑樱桃木的。如果我的记忆不错, 七月里他们就只有夫妻两人了,那个婢女换了一家主人,因为那个人家一年给她整整三个卢布,而且每天只烧一次饭。

十一月里只剩下女的孤单单一个人了。其实,她还不是完全孤独的,因为房间里还有不少家具:两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橱柜⋯⋯但是到了十一月初头,她把不必要的东西拍卖一空,丈夫的遗产只剩下一件背心,而现在, 这件背心已经属于我了。

十一月梢,有一天,她把一个收旧货的喊到那间空荡荡的房里去,将自己的一柄雨伞卖了三个兹罗提,将她丈夫的那件背心卖了四十个格罗希。然后,她锁上了房门,慢吞吞地打院子里走过去。在大门口把钥匙交给了看院子的,同时向那已经属于别人的撒满一层雪花的窗子瞅了一眼,随即走出大门不见了。

收旧货的还在院子里。他翻起了披风的高领,把刚才收买的雨伞往胳肢窝里一塞,用那件背心把冻得红通通的两只手一裹,轻声地哼了起来:

“收破烂,收破烂!⋯⋯” 我把收旧货的喊了来。

不一会工夫,他又在院子里喊起“收破烂!”来了——当我探身窗外的时候,他客气地微笑着,向我点点头。

雪下得很猛,连天色也几乎是一片昏暗了。我把那件背心摊在桌子上, 禁不住沉思起来——忽而想起那个走出大门向着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蹒跚而去的女人,忽而想起对面那个空荡荡的房间,最后更想起那埋在越来越深的雪底下的背心的主人⋯⋯

不过在三个月以前,九月里一个晴朗的日子,我还听见过他们谈话。五月里,女的还哼过一支小调,男的微微笑着,翻阅《星期日报》。可是现在⋯⋯他们是在四月初搬进我们这座屋子来住的。这两口子早晨起身很早,用

一只白铁茶炊烧茶喝,然后一同进城去。女的到人家去教课,男的到机关里去办事。

他是一个小职员,对科里的首长们,他总是毕恭毕敬,好似旅行的人仰视塔特拉山峰①一样。因此他的工作非常繁重,整日忙个不休。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深更半夜还坐在灯前工作。

他的妻子照例坐在他的身边,手里做点针线活计。她不时向丈夫瞧一眼, 把活计放在一旁,催促他道:

“喂,够了,睡觉吧。” “你什么时候睡呢?” “我嘛⋯⋯缝完这几针就睡⋯⋯” “好,那我就再写几行。”

于是他俩重新伛下身子工作。过了一会,她又说: “睡吧!⋯⋯睡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往往我的自鸣钟恰好短促地敲打一响:是夜里一点正!

他俩都很年轻,并不漂亮,但也不难看,大体上都是性情温和的人。就我所记得的说,女的比丈夫瘦得多,而作为一个小职员,她丈夫的身量还嫌太胖一点。

每逢星期日,他俩一早就手挽手出去游玩,晚上很迟才回家,午饭想必是在城里吃了。有一次,我在介于拉森科夫公园与植物园之间的那座圈门旁边遇见了他们。他俩每人买了一玻璃杯上好的柠檬汁,又各买了一大块姜饼; 这时候,他俩像那些在喝茶时总要吃些辣子火腿的小市民一样,现出了自得其乐的神情⋯⋯

其实,为了保持精神的平衡,穷人并不需要很多东西。只要有一些食物可吃,经常有工作可做,身体好一点就行。其余的都无所谓了。

我的邻居这两口子吃的似乎倒也够了,工作大概也没有问题。至于说到健康,情形就不很妙了。

七月里有一天,男的忽然患了重伤风,不过不很严重。然而,奇怪的是, 他竟同时大量吐起血来,以致昏晕过去。

这件事是在夜里发生的。女的先扶他躺在床上,又把看院子的女人喊了来,然后自个儿跑出去请医生。她一连跑了五个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了一个

——还是偶然在路上碰见的。

医生在街头摇曳的灯光下向她看了一眼,觉得首先应该使她安静下来。

① 塔特拉山峰是喀尔巴阡山脉中部一群孤立的山峰,在捷克斯洛伐克境内,以风景优美著称。

那个女人大概由于累乏的缘故,站在那儿有点摇晃,而附近又找不到一辆马车,因此医生只得挽着她的臂膀向前走去,一路上向她解释,吐血并没有证明就有病。

“吐血的种类很多,有喉头出血,胃出血,还有鼻腔出血——肺出血是很少见的。特别是一个人平常身体很好,从来不咳嗽⋯⋯”

“哦,有时也咳嗽呢!”女的低声说,停下来喘口气。“有时咳嗽——这不要紧。也许是轻微的支气管炎。” “对⋯⋯支气管炎!”女的稍稍提高声音重说了一遍。“他从来没有害过肺炎吗?” “害过的,可是⋯⋯”女的又停下来回答。

她的两腿微微有点发软。

“大概是很久以前吧!⋯⋯”医生接上去说。 “嗳,很久⋯⋯很久以前了!”她连忙这样证明,“还是去年冬天哩。” “一年半以前吗?”

“不⋯⋯是新年以前的事⋯⋯很久了!” “是啊⋯⋯你们住的这条街可真暗得很,连天空里也都是乌云⋯⋯”医

生说。

他们终于到了家里。女的很不放心地问那看院子的可曾听见什么,那人回说什么也没听见。进了房间,看院子的女人也说没有什么动静,病人睡着了。

医生轻轻地把病人唤醒,给他听诊,仍然说这病不要紧。“我早就说不要紧嘛!”病人附和着医生的话说。

“嗯,的确不要紧!”女的又说了一遍,紧握住他那潮润的两手,“我知道,血可能是胃里出来的或是鼻腔里出来的。说不定你是鼻腔里出血。你长得这么胖,应该多走动才对,可是你总坐在那儿。大夫,他应该走动走动, 你说对不对?”

“当然,当然⋯⋯一般说应该走动走动,可是您的丈夫得躺几天。他可以到乡下去吗?”

“那可不行啊⋯⋯”女的忧郁地低声说。 “既然不行,那就只好留在华沙了。我会来看他的,暂且让他躺着休养

几天吧。倘使再吐血,那么⋯⋯” “那么,怎么办呢,大夫?”女的打断了他的话,面孔变了色,白得像

蜡一样。

“没有什么。您的丈夫需要休养,出血的地方会结疤的⋯⋯” “鼻腔里吗?⋯⋯”女的拱着两手恳求似地说。 “对⋯⋯鼻腔里!当然是鼻腔里。您放心,其余的事情只有听天主的意

旨了。晚安。”

医生的这几句话,使得女的非常安心,经过这几个钟点的不安以后,她几乎高兴起来了。

“你瞧,没有什么要紧!”她哭里带笑地对丈夫说。她在病人的床边跪下,吻着他的两手。

“没有什么要紧!”他安静地说着,微微笑了笑,“你要知道,人家在战场上不知要流多少血,可是后来他们还不是很健康!”

“你最好别说话吧。”妻子恳求他。

窗外天亮了。谁都知道,夏夜是很短的。

这场病缠了很久,比他们预料的长得多。男的已经不到机关去上班,但并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困难,因为他是编制以外的人员,不必为请假奔走,如果他以后又能工作,而机关里又有空额的话,他还是可以去的。同时,他留在家里也觉得好一些,妻子还能到外面去教点课,因此他们的收入勉勉强强可以对付他们的开销。

她通常在早晨八点钟出门,下午一点钟回来一趟,把她丈夫的午饭在火油炉上烧好,然后再出去。

但是晚上他俩都是在一块度过的。女的为了不让时间白过了,所以带回来更多的针线活计。

八月底,有一次她偶然遇见了医生。他们在街上踱了很久。在分手的时候,她抓住医生的手,用哀求的声音说道:

“大夫,希望你来看看我们。天主保佑,也许⋯⋯你每次来都使他得到很大的安慰。”

医生答应了,女的满脸泪痕地走回家去。这些天来,她的丈夫由于迫不得已的闲散而滋长了一种易怒多疑的脾气。他开始责备妻子过于为他担心, 说他反正注定是要死的,而且他突然问道:

“大夫没有对你说,我活不了几个月了吗?⋯⋯” 女的愣住了。

“你说什么?”她突然叫了起来,“这种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病人大发脾气。

“哼,来,到这儿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急躁地说,“瞧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大夫没有对你说过这话吗?”

他用愤怒的眼光注视着她。

在这种眼光之下,如果墙壁有什么秘密,似乎也会和盘托出的。

女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安详的神色。她忍受了这种野性的眼光,温和地微微一笑。但她的眼神是呆滞的。

“大夫说,”她回答道,“不要紧,不过你得休养休养⋯⋯” 男的立刻放开她的手,哆嗦着,微笑起来,然后挥一挥手说:

“你瞧,我简直变成神经病了!⋯⋯我大约是忽然想起大夫怀疑我不会好了!但是⋯⋯你已把我说服⋯⋯现在我安心了!⋯⋯”

他越来越开心,觉得自己的疑虑很可笑。

他的疑心病后来没有复发过。在这个病人看来,妻子温和而安详的态度就是一种可靠的标志,表示他的病情并不怎么不好。

的确,他怎么会不好呢?

是的,他在咳嗽,不过这是支气管炎。他有时坐久了又会吐起血来—— 这自然是鼻腔出血啰。还有,他时常好像有点发热,其实这不是发热,不过是一种很普通的现象——神经性的状态罢了。

总之,他觉得越发有精神了。他很想作一次较长的散步,可是力气总是不够。有时在白天,他甚至不愿躺在床上,而把衣服穿好坐在椅子上,准备等那片刻的虚弱过去以后,就上街去溜达溜达。

只有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使他感到不安:有一次在穿背心的时候,他觉得背心好象很宽大。

“难道我竟然瘦得这样了?⋯⋯”病人咕哝着。

“嗯,你的确瘦一点了。”他的妻子回答,“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丈夫凝视着她。她头也不抬地继续做着针线。不,这种安详的态度不可

能是假装的!医生对他说过,他的病并不怎么严重,所以没有不安的理由。九月初,很像发热的那种神经性的状态越发厉害而且整天不退了。 “不要紧!”病人说,“一到秋天,大家都会感到身体不爽,就连最健

康的人也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有一件事情使我很诧异;为什么我觉得背心宽大呢?⋯⋯大概我瘦得很厉害吧,显然,我一天不胖,就一天不能算好—

—就是这么回事。”

妻子凝神听他讲,好象承认她丈夫的话是对的。

病人每天都要起床穿衣服,尽管他不靠妻子帮助连衬衣也披不上身。妻子只好叫他把大衣穿上,别穿礼服。

“怪不得哩,”他瞧着镜子接连说,“怪不得我是那么衰弱。原来我的样子这么可怕!”

“嗯,人的脸总是变得很快的。”妻子说。 “这话是对的,不过我连身子也瘦了⋯⋯” “这是不是你疑心的缘故?”女的带着一种明显的疑惑的神情问。他沉吟了一会。

“唔,也许你的话也不错⋯⋯实际上⋯⋯刚才我发觉⋯ ⋯我的背小⋯⋯”

“你别说了!”他妻子打断他的话,“你真的没有胖起来吗?” “谁知道呢?照这件背心看起来,我⋯⋯⋯” “那么,你该觉得好些哪。” “瞧!你总希望一下子⋯⋯首先我得胖一点。我再告诉你:就是当我长

胖了的时候,我也不会一下子觉得好起来的。喂,你在橱柜后面干什么?” 他突然问道。

“没有什么。在大木箱里找手巾,不知道⋯⋯还有没有干净的。” “不要那么使劲啊,你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这只木箱沉得很哩。” 看来这个木箱果然是很沉的,所以她连两颊都发红了。可是她仍然很镇

静。

从这一天起,病人越发注意那件背心了。经常把妻子喊到面前说: “啊⋯⋯你瞧。昨天我还可以从这里伸进去一个指头,喏,就是这儿⋯⋯

可是今天伸不进去了。我真的在胖起来了!”

有一次,病人感到无限的高兴。妻子教课回来的时候,他用熠耀的眼光迎接她。

“你听我说,”他很激动地说,“我对你拆穿一个秘密⋯⋯你知道吗, 我曾利用这件背心骗过你几回。为了使你宽心,我每天把背心的带子收紧一点,因此背心穿在身上就不嫌宽大了⋯⋯昨天我就这样把它收到了尽头,生怕我的秘密就此拆穿⋯⋯你知道,今天怎么啦?⋯⋯老实告诉你吧,今天我不但不用再把带子收紧,反而非把它放松一点不可了!这件背心昨天虽然还宽大,可是今天的确嫌紧了。对,现在我也确信我的病快好了。我自己⋯⋯ 至于那大夫,随他怎样想去吧。”

讲了这么多的话,使他感到非常疲倦,他不得不上床去。但是一个不用束紧背心的带子而开始觉得胖起来的人是不应该躺下去的,所以他就坐在床上,像坐在安乐椅里一样,偎依着他妻子的肩膀。

“唉,唉!”他低声说,“谁能想得到呢?我把老婆骗了两个礼拜,对她说背心嫌紧,今天背心果真紧起来了!⋯⋯唉,唉!”

他们就这样互相偎依着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病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

“我的天啊!”他吻着他妻子的手说,“我本来以为我会就这么瘦下去, 直到⋯⋯到⋯⋯死为止。两个月来,我今天才第一次确信我的病能够好。要知道,人有了病,大家都会骗他,尤其是他的老婆。可是这件背心——不, 它是不会骗人的!”

现在,把这件旧背心仔细一看,我就看出这对人儿在它的带子上费了多少苦心。丈夫为了安慰妻子,天天收紧带子而妻子为了鼓舞丈夫,却把带子截短。

“他们俩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彼此把这件背心的秘密拆穿呢?⋯⋯”我仰望苍天,暗暗地思忖。

可是人间几乎是没有苍天。雪尽在落着,这样猛,又这样冷,大约连坟墓里死人的骨头也会冻结了。

但是,有谁敢说在这层层的乌云背后就没有个太阳呢?⋯⋯

1882 年

(庄寿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