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归来革新画风

齐白石上路了,由于当时交通还很不方便,他一路上走得很慢,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他每逢看到奇妙景物,就画一幅画。

在两个多月的旅途中,齐白石不顾旅途劳累,画了很多画,其中最著名的两幅,一幅是路过洞庭湖时画的《洞庭看日图》,另一幅是快到西安时画的《灞桥风雪图》。

洞庭湖号称“八百里洞庭”,其风光之美,早在宋代,大文学家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就有精彩的描绘,诗文中写道: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

朝晖夕阳,气象万千。

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

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

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洞庭湖是历代文人迁客览物观赏的胜地,留有许多诗赋佳作。齐白石作为一个热爱大自然的画家。怎能不被这壮丽的塔民所吸引,所淘醉?

灞桥在西安城东,横跨在灞水之上,是历史上一座富有诗意的古桥。历史上很多名人,如秦始皇、汉高祖刘邦等,都曾路过此桥。唐代人送客,也多到此桥。每当春夏之交,翠柳低垂,水花飞溅,冬则雪霁风寒,沙明石露,有“灞柳风雪’”之称,列为“关中八景”之一。齐白石画此国,一为他罕见的北方雪景所迷,也为此桥所富有的传说所故事动情。

这次远行,使齐白石认识到,前人的画谱,其创意布局和山水的画法,是完全有根据的,绝不是凭空臆造。他感到这次出行收获极大,内心十分感谢自己的两位朋友。

齐白石到达西安已是年底,夏午诒的府第坐落在城南的一个僻静处。两扇朱红的大门前一对石狮昂首屹立。齐白石就住在夏午诒家,教姚无双学画。姚无双学得很认真,他也很高兴。

在这里,齐白石见到了在湖南相识的朋友郭葆生、张仲飏、徐崇立等,他们相携游览西安名胜,如碑林、大雁塔、牛首山、华清池等。

在游大雁塔时,他还题诗一首:

长安城外柳丝丝,

雁塔曾经春社时。

无意姓名题上塔,

至今人不识阿芝。

长安自古有“雁塔题名”的传统活动,这时的齐白石自知没有什么名气,因而也没在大雁塔题名留念。

转眼就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齐白石来西安主要还是想多长见识,一天,他在空闲的时候,询问夏午诒:“午诒,我听说西安这个地方文化蕴藏丰厚,你可以给我找些古画来看看吗?”

夏午诒想了一下说:“论藏画,此地恐怕要数臬台樊樊山了。”

夏午诒嘴里的樊樊山,字嘉夫,名增祥,号云门,湖北恩施人,是当时的名士,又是南北闻名的大诗人。

出于对樊的敬意,齐白石专门刻了几枚印章,到臬司衙门拜见樊大人。因为齐白石不懂得官场的行情,没有给传达的人送红包,那传达竟不给他通报。

齐白石一气之下回到寓所,夏午诒听说后给樊樊山说了,樊樊山立即来到夏府,这才与齐白石见着了面。

樊樊山亲自邀请齐白石和夏午诒上自己家里做客,并特意在他的“静雅居室”接待了他们。

落座之后,齐白石将自己的画和印章送给樊樊山,樊樊山十分高兴,仔细地观赏了起来。

樊樊山尤其喜欢齐白石的那幅山水小品,认为有韵致、传神,赞不绝口。不一会儿,齐白石的其他朋友张仲飏等人也被臬台接来了。

这是张仲飏第一次进臬台衙门,他感到格外的新鲜和兴奋。

樊樊山当着大家的面,热情、诚恳地称赞齐白石的画与印,让齐白石感动不已。

夏午诒明白齐白石来臬台衙门的主要目的,他在一旁提醒说:“臬台大人,何不将你的藏画,让濒生看看。”

樊樊山高兴地站起身,说:“对对对,名贵字画我到是收藏了一些。来,来,来,大家一起去。”他嘱咐家人在“青山居”备茶后,就领着他们,穿过客厅,来到后庭院的一个十分雅静的住房里。

这就是樊樊山专门珍藏名字画的房间“青山居”。室内除了几把椅子,一张八仙桌外。就是依墙并排放着的三个大书柜。

樊樊山径直走到柜子前,从自己腰间取出钥匙,打开柜门,把一轴轴包装得十分精致的画,搬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幅幅地展开着,请白石品鉴、观赏。

这些画有唐代杰出画家李思训的《江山渔乐》《春山图》,隋代杰出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等等。

对于李思训的画,齐白石早年师从胡沁园时,就已临摹熟透了。但展子虔的《游春图》,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历代名画记》里提过这幅画。唐代书画评论家张彦远评述展子虔的画是“触物百情,备皆妙绝,尤善台阁、人子、山川”。宋朝第八个皇帝赵佶也赞扬展子虔“凡人所难写之状,子虔独易之”,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在这之前,齐白石每次都只是听说过此人,却没有见过,而现在见到了展子虔的《游春图》,他自然是喜出望外。

齐白石全神贯注地审视着《游春图》,图卷的首段,近处的一条倚山临水的斜径,路随山转,曲折有致,直至妇人伫立的竹篱门前,才显得宽展起来。树木掩映,通过小桥,又是平坡,整个构图运营布局严谨而多变化,色泽丰富多样。

齐白石认真仔细的欣赏名家们的画,心中暗自惊叹自己没有白来西安。

樊樊山送给齐白石50两银子,作为刻印的报酬,后来,他还为齐白石订了一张刻印作画的收费标准,以扩大齐白石在西安的影响。

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见臬台这样赏识齐白石,便纷纷劝齐白石找个机会要樊樊山提拔自己做官,连齐白石的好朋友张仲飏也对他说:“机会不可错过”。

这引起了齐白石的反感,他认为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因此,张仲飏劝他积极营谋,他反而劝对方悬崖勒马。

张仲飏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他当然不会听齐白石的劝说,但是齐白石这样一个淡于名利的人,也不会听张仲飏的话。此后,这两个原本很好的朋友,就因这个隔阂,再不跟对方说知心话了。

齐白石在西安住了三个月后,夏午诒要到京城谋差事,他邀请齐白石跟他一起去。临行前,樊樊山告诉齐白石,自己也要进京,慈禧太后喜欢绘画,宫内有位云南籍的寡妇缪素筠,为太后画画,做的是六七品的官,他可以在太后面前推荐齐白石当宫廷画师。

齐白石回答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能行呢?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卖卖画,刻刻印章,凭着这一双劳苦的手,积蓄得三二千两银子,带回家去,够我一生吃喝,也就心满意足了。”

夏午诒也劝白石说:“京城里遍地是银子,有本领的人,俯拾即是,三二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濒生当了内廷供奉,在外头照常可以卖画刻印,还怕不够你一生吃喝吗?”

齐白石听樊樊山和夏午诒都是官场口吻,不便接口,只好禁声,但在夏午诒的热情邀请和樊樊山的劝说下,他还是决定去一趟京城。

3月初,齐白石随同夏午诒一家,动身进京了。

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那一路的桃花,有时长达几十里,沿途风景之美,是齐白石生平从未见过的。

路过华阴县时,夏午诒特意邀请齐白石登上了万岁楼,饱览华山雄姿。

华山是著名的“五岳”之一,古书上说,从远处看它,像花的形状,故名华山。华山以奇拔险峻冠天下。相传,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曾攀上华山,回头望去,心惊失色,以为自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便写下遗书。同去的人把他用酒灌醉,才将他抬下山来。“华山自古天下雄”,那是一点也不假的。

齐白石心仪华山已久,现在亲自登山览胜,不禁为气象万千的华山雄姿所折服,当晚,他点上灯,在灯下画了一幅《华山图》,并题了一首诗:

仙人见我手曾摇,

怪我尘情尚未消,

马上惯为山写照,

三峰如削笔如刀。

他用焦墨,运用腕力,一笔下来,将华山山势画得雄奇挺拔,气象万千,尤其是那侧峰,象刀削了一般,更具神韵。

第二天,齐白石他们渡过黄河,在一个叫弘农涧的地方,远看嵩山,发现又是一种景象。

只见山峦起伏,峻峰奇异,名胜古迹星罗棋布,著名的少林寺,就在此山北麓。

据说当年,唐朝女皇帝武则天曾到北山游览,并在山上“娘娘洞”内的“娘娘坑”大宴群臣,饮酒赋诗,观察景色。

齐白石心向旅店中借了一张小桌子,在涧边画了一幅《嵩山图》。

继续北行,齐白石他们又来到了流经河南、河北两省境内的漳河边。

在漳河岸边,齐白石无意看见水里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拾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块汉砖,铜雀台的遗物。无意间得到了稀见的珍品,齐白石真是喜出望外,他连声对夏午诒说:“真是不虚此行啊!”

夏午诒的家安顿在北京宣武门外某市口的北半截胡同,齐白石进了京城,对眼花缭乱的城市繁华,倒没有多大兴趣。他住在夏午诒家,每天除教夏夫人学画以外,还卖画刻印。闲暇时候,他常常逛琉璃厂,那里是古玩字画集中的地方,夏家离此地不太远。有时,他也到前门外大栅栏一带去听听戏。

齐白石在北京又认识了不少人,但与夏家来往的,很多都是一些势利的官场中的人,齐白石是不愿和他们接近的。为此,还闹出了一场小误会呢。

一天,齐白石正在屋里整理画稿,夏家门房通报,说有一个叫曾熙号农髯的湖南衡阳人,要会见他。

齐白石以为这个曾农髯是个势利的人,便嘱咐门房说自己出门了,不在家。

曾农髯一听门房的话,怏怏而去。数天后,他又来了,门房告诉他,齐先生病了,不见客。以后的十几天中,曾农髯又来了数次,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他便生了疑问,不待门房通报,直闯了进来,问了齐白石的住房,推开了门。

齐白石一见面前站着的一个中等身材,白皙的脸上有点怒容的人闯讲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暗暗吃惊,不等他开口,那人说:“我已经进来了,你还能不见我吗?”

齐白石一听,醒悟到来者就是曾农髯,无法再躲了,只得接见。

这时,夏午诒也推门进来,热情地拉着农髯的手,解释说:“濒生兄有他的难处,画画嘛,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的。”

说着,他又向齐白石介绍说:“濒生,农髯可是个饱学之士,风雅得很。官场中有势利的人,他可不是。”

曾农髯一听,连连摇手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听说我们湖南出了个大画家,想见见,心里很急切,就冒昧地闯了进来。”

齐白石笑着说:“唉,说起来,我才不好意思呢,不知道是兄长想要见我,我真是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曾农髯却在一旁称赞道:“哪里,哪里,不过,齐先生不见官,而见客,这很好。”

夏午诒在一旁补充说:“不过,官中有客、客中有官,原也不同。见不见,要看他的人品,你说呢,濒生?”

齐白石赞同地点点头。

经过和曾农髯的深交,齐白石才发现对方是个正直、有气节的人,两人相交很是投机,不久就成了莫逆之交。

3月30日,夏午诒同杨度等人发起,在陶然亭饯春,赋诗吟唱。

杨度,号晰子,是齐白石的湘潭同乡,也是王湘绮的门生之一,他与曾农髯是很好的朋友。

在当时,京城著名的园林楼台、水榭,如紫禁城、北海、颐和园等处,都是宫苑禁地,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而这陶然亭位于城南僻静的地方,芦苇环生,风景幽静,右眺西山,南望城牒,意趣盎然。《顺天府志》说它:“亭坐对面山,莲花亭亭,阳胜万志,亭之下菰蒲十顷,新水浅绿,冷风拂之,坐卧皆爽,红尘中清凉世界也。”所以,每逢清明时节,文人墨客,常常来到这里聚会。

在这次聚会上,齐白石当着众人的面画了一幅精妙、传神的《陶然亭饯春图》,杨度等人见了,不由得由衷地佩服他的才华。

在这之后,齐白石卖画、刻印,杨度处处为他介绍客户,所以齐白石在京城的字画刻印生意日渐兴隆,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多。

3月底的聚会,给齐白石留下难以忘却的记忆。过了几天,他写了一首诗,寄给远在西安的樊樊山,表达了自己喜悦的心境,诗中这样写道:

陶然亭上钱春早,

晚钟初动夕阳收,

挥毫无计留春住,

落霞横抹胭脂愁。

在这古老的文化名城,齐白石沐浴在艺术的春光之中。琉璃厂的古字画店,各种流派的绘画作品使他留连忘返;四喜、三庆班的京剧,使他陶醉。中华丰厚的艺术精华,以不同的方式,滋养着他,丰富着他。

北京给予他最初的美好的印象,不是它的繁华,而是灿烂的艺术,各种流派的绘画艺术在这里竞争,荟萃。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湘潭、西安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到了5月,齐白石听说樊樊山已从西安起程,他怕见面后这位臬台大人又提起推荐自己去当宫廷当差的事,于是他坚决辞别夏午诒,想要回湖南老家去。

夏午诒不好强留,提出愿意为他在湘潭捐一县丞,也为他今后发展方便一些。齐白石平生最怕见贵人,更无意做官,他谢绝了夏午诒的好意,辞别他还乡。等樊樊山抵达北京时,齐白石已经踏上了返乡的归程。樊樊山听说白石已经走了,遗憾地对夏午诒说:“齐山人志行很高,但性情却有点孤僻啊!”

齐白石此次的西安、北京之行,是他不惑之年开始远行的第一站,为他一生“五出五归”开了个好头,也为他画风的变革奠定了基础。

中国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和文字改革家黎锦熙后来评论说,齐白石的画以工笔为主,草虫早就传神,到他作远游之后,画风渐变,才走上了清晚期海派最有影响力的画家吴昌硕开创的花卉翎毛一派,成为近现代中国画的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