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
(登场者)一医生,一小孩,一男子,一妇人。
(时间)冬夜,天将明。
(地方)矿山之旁。
(布景)一粗陋之平屋,其正门在戏台后方,门栓拴之。门左一窗,窗外积雪隐隐可见。台右一门,是旁通寝室者。倚右壁有一火炉,一衣橱,橱下即置剧中所用主要物件。台中有旧椅二三,木桌一,桌上敷一不洁之红布。又有一破碎之地毯,掩地板之一部。此地毯与左壁所粘廉价五彩石印画一幅,即室中所可称为装饰品者。幕开时,妇人穆理坐于窗次。窗外甚暗,窗内燃一石油灯,置妇人近身处。妇人年在三十以下,衣服敝旧可怜。
妇忽起立,作惊恐状,同时有叩门声。
〔医〕(在场外)开门,让我进来。
〔妇〕(大惊恐)先生,怎么你来了?我叫你不要来的。
〔医〕穆理,且让我进来。
〔妇〕你还是去,先生,请你去罢。
〔医〕(作命令语气)穆理,开门,快!门外冷得很。
〔妇〕(开门)先生,我叫你不要来的。
〔医〕(入门:其人年约三十五六,身材重笨,然衣服颇修整)别说这话,我快要冻得结冰了。
〔妇〕(行至炉旁)我来给你弄一弄火。
〔医〕(随妇人至炉次,烤其手)谢谢你。
〔妇〕先生,我叫你不要来的,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冒了多大的险!要是他看见了你,我怕他——他少不了要送你的命!
〔医〕口害!奇怪。
〔妇〕唉!先生,他很恨你,前天晚上又提起你的。我想到了他就害怕。
〔医〕唉!你有了这么一个好丈夫!
〔妇〕别管他是好是坏,你现在到此地来了,危险——唉,当真危险得很。
〔医〕这种危险,我已经经过一两次的了。
〔妇〕(摇首不能续言,但以两手扯医生前襟,咽呜欲涕)先生——先生——生!
〔医〕得啦!穆理,得啦!有我在这儿,他休想伤害你。
〔妇〕我并不是为我自己着急。
〔医〕这意思我也知道。但是我——(忽注意妇腕,惊问)这是什么?你手上是什么?
〔妇〕(欲缩其手)没有——没有什么。
〔医〕(注意妇臂,又熟视其面。妇垂首不语,目光注视地上)口害!没有什么!
〔妇〕当真没有什么,是我自己烫了一烫。
〔医〕对呵!是烫了一烫,迪克又拿出老手段来了!
〔妇〕这是他多喝了点儿酒不好。
〔医〕那么,究竟为着什么呢?
〔妇〕没有什么,是他喝得太昏—太糊涂了。
〔医〕我不信,他一定为了什么事,你能说给我听听么?
〔妇〕那么我就说,那是礼拜二的晚上——
〔医〕就是那天我去了之后么?
〔妇〕是的,他那天,回来得迟了些,人也喝得烂醉了,而且不知为了什么,正是发着脾气。先生,你知道的,他这人一喝醉,什么都做得出来。那天他一到家,就叫我替他脱靴,大约是——好像是——是我答应得迟了一点罢,他就——
〔医〕他就怎么呢?
〔妇〕说他做什么?这件事早已过去了。
〔医〕那么我来说,他就拿起火筷,搁在火炉里烧红了——
〔妇〕并不十分红。
〔医〕你说不红,就算不红!他把火筷烧得“不十分红”了,就拿起来打你,叫你下次可要快些,是不是?
〔妇〕打得还不十分厉害。
〔医〕是!我看你手上,早就知道打得’不十分厉害!”(行近妇身,无意中,一手触及妇之腹部)
〔妇〕(敛声而啼,状极惨痛)呀……呀……痛死…
〔医〕口害!这又是什么?
〔妇〕这也是已经过去的事。
〔医〕是呀!我又知道了。他把火筷打了你一顿,火筷冷了,又踢上一脚,是么?
〔妇〕是的。
〔医〕在哪儿?
〔妇〕(自指其腹)在这儿。
〔医〕(点首)好——好——好一个丈夫!
〔妇〕(哭)他——他踢了我这一脚,他说——他说我将来可以免得生育孩子了!先生!——
〔医〕(徐徐摇首)哼!(稍停)他此刻在家么?(妇摇首)什么时候出去的?
〔妇〕昨儿晚上。
〔医〕和哥诺里同去的么?
〔妇〕是的。
〔医〕霍尔司孟呢?
〔妇〕也同去的;大约他们三人要干点儿事。
〔医〕要干点儿事么?
〔妇〕是的,三个人一块儿去的。
〔医〕提起阿司墨尔达没有?
〔妇〕阿——阿司墨尔达?
〔医〕就是阿司墨尔达矿。
〔妇〕哦!这是提起的:好像他说要在这个矿里布置布置呢。
〔医〕哼!要布置布置,我想也要布置布置!
〔妇〕先生,奇了。你这一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医〕没有什么。
〔妇〕(惊愕)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医〕我告诉了你,你害怕么?——这座阿司墨尔达矿,已在今天夜半炸毁了。
〔妇〕呀!上帝!
〔医〕炸死了三四个人。
〔妇〕迪克呢?
〔医〕他是毫发未损,自己那臭皮囊保得很好的。
〔妇〕迪克是逃出来的么?
〔医〕谁也逃不出,迪克却不用逃,因为炸矿的就是迪克!
〔妇〕(大号恸)唉!……
〔医〕迪克的布置真好,炸矿的时候,他还老远的在一英里以外。人家是炸死了,他却半点儿危险也没有。
〔妇〕但是迪克——迪克竟干了这等事么!先生,我想未必,我想未必。你说他当真如此的么?(医生徐徐自衣袋中出一物)这是什么东西?
〔医〕是个已坏的电池。
〔妇〕干电池干么?
〔医〕你瞧,这电池是温赖脱铺子里卖出来的,底上还刻着电力的码子。再看造这电池的军械局局名,就可见这东西究竟是何等厉害的了。
〔妇〕军械局,干么?
〔医〕我已经到局里去打听过,这是一礼拜以前卖给迪克的。
〔妇〕(惊骇已极,几至不能呼吸)迪克买了它——
〔医〕买了它自有用处,这是我在阿司墨尔达矿里找到的。
〔妇〕阿司墨尔达?
〔医〕(点头)是呀,是在炸过之后找到的。
〔妇〕(涕泣,俯首伏医生膝上)唉!先生,请你别说下去了!这种惨事,说了很可怕的。
〔医〕(以手徐抚妇头,且纳电池于袋中)幸而还找到了这电池,要不然,就太糟了!可是你——你是无论什么事都忍耐得过?唉,你们女人(稍停)他把你麦琪弄死了,你还是忍着。
〔妇〕不要说了,你提起了麦琪,我分外心痛。
〔医〕他害死了麦琪,法律上却不能把他当罪犯办理,因为麦琪并不是一下子遇的害,是受了一年多的磨折,慢慢儿憔悴死的。你自己是大人,小孩子也能同你一样受得起磨折么!(稍停)麦琪有几岁了?
〔妇〕要是活到这一个月,就有整十岁了(医生摇首嗟叹)你瞧,她是个很美丽很有趣的孩子。(自身间出一廉价之小盒,中藏麦琪照片,启其盖,以示医生;二人共观照片,不语者一二分钟)
〔医〕迪克也打她么?
〔妇〕打的。
〔医〕也是用火筷么?(妇点头)是烧红——烧得“不十分红”么?
〔妇〕唉!他要打的时候,我总想阻他,可哪里做得主。
〔医〕这是我知道的。(起立)可是这一种畜生,这一种恶魔,你还同他住在一起!
〔妇〕唉,先生——
〔医〕得啦,骂他也没有用,且看罢!
〔妇〕我想他将来未必再如此了。
〔医〕我也只有一次,将来不再如此了!
〔妇〕奇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医〕(作立意坚决状)没有什么,快拿你东西收拾收拾!
〔妇〕我的东西?
〔医〕是呀,——你的衣服,多穿一点,——外面冷得很。
〔妇〕可是我并不要出去。
〔医〕我带你出去。
〔妇〕(惊讶)先生!——
〔医〕麦琪是已经死的了,我要救她也无从救起,可是你,——我总得想些法子,别叫那畜生再害你!
〔妇〕先生!这这这我不敢!
〔医〕那么,你在此地,日子过得安稳么?
〔妇〕先生!他是我的丈夫!
〔医〕我不管他是谁!你还是跟我来!(欲推妇入台右之一门,即旁通寝室者;妇坚拒之)你既已不肯出去,我便把你关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礼拜,睡上一礼拜;要是迪克那畜生回来了,什么事都有我来对付他。等你身体复了原,人也像了个人了,我给你找些工作——找些轻一点的工作做做,别再像牛马一样劳苦;到了那时,你连自己也要不认识自己了——(忽有叩门声甚厉)
〔妇〕迪克回来了!假使他看见了你!——
〔男〕(在门外)开门!
〔医〕迪克?
〔妇〕我料他这时候要回来的。
〔男〕开门!开门!
〔妇〕天呀!
〔医〕(潜自袋中出手枪)就开门罢!(避至一旁;妇往开门,男子直冲而入,妇几为掀翻于地)
〔男〕(身材高大可怖,面目狞恶如猛兽)你还坐着等我么?
〔妇〕正是,迪克!
〔男〕唉!好老婆,我比皇帝都快活了!(行至炉旁)我回来了,你喜欢么?
〔妇〕那自然,迪克。
〔男〕还是喜欢点儿好!(脱去上衣,掷之案上,就坐,向外伸两足,以足尖点地,妇未之见)哼!好!你动多不动的了!(妇急趋前,欲为之脱靴)你来!你来!(及妇近身,用力推之于地,自举一足,作脱靴状)你这天生就的蠢货,前次教训了一场,还没有教好,今天再给你上功课!(瞥见医生,一跃而起)你!——你来干什么!(医生不答)别木偶般的不开口,究竟你来干什么的?
〔医〕你向四面瞧瞧!
〔男〕向四面瞧瞧?
〔医〕是的,瞧瞧!
〔男〕我瞧不见什么,只瞧见了个你。
〔医〕那就谢谢你!
〔男〕滚出去!
〔医〕等一会!
〔男〕(不耐)什么?
〔医〕我要去,就要带了穆理去。
〔男〕你要带了穆理去?口害!口害!好极!(忽不语)那么你爱上了她么?
〔医〕并不是。
〔男〕并不是?——并不是?——
〔医〕是她不该留在这地方。
〔男〕是她不该留在这地方,该你带去么?我们俩老死不分离的夫妻,该你来拆散么?你把她带了叫我怎么样呢?
〔医〕谁管得你!
〔男〕那也好,你不管我!(伸一臂挽妇颈)你瞧瞧!他不是很愿意跟我的么?
〔医〕我不同你辩理。
〔男〕我也不要辩,(行至医生之前)只要给些手段你看看,叫你尝尝没有尝过的滋味!(攫炉旁火筷于手)来了,我要叫你那很体面的脸孔,变成不体面了才罢手!
〔医〕(平举手枪拟之)住!
〔男〕唉!你带着武器?
〔医〕为了要收拾你,来的时候就预备的。
〔男〕好!你就打罢!你是带着军械,我是赤手空拳:你便打死了我,也该活活羞死。
〔医〕我不打你,你快给我坐下。
〔男〕唉!——唉!你客人要命令我主人——
〔医〕(出高声喝之)别多话!你的话我已听了许多了,快给我坐下!(迪克就坐,医生收其手枪。此后二人谈话时,迪克故将上体前后摇动,乘间将所坐木椅,徐徐移右,至于衣橱之旁;医生只知其无意移动,不知其自有用意)你这东西,我若要骂你,简直定不出什么名字来;大约我们英国语言文字中的种种恶名混号,全都够不上你。好在骂了你也是没用,不如少说费话,实实在在把你收拾一下。
〔男〕真的么?
〔医〕你别问我是真是假,我先问你,你女儿是不是被你害你的?
〔男〕(搀言,面色恐惧)先生!
〔医〕(以目止之)要是我早知道了这件事,早想法子把你这东西绞死了;现在迟了一点,既然不能证明这孩子如何死法,就不能证明你用了什么手段去虐待她,这真是你的运气。可是证据虽然没有,我却不能置之不问。这也并非与你为难,譬如你做了你的女儿,人家把你害死了,我也要来替你问问信。
〔男〕她是常常害病的。
〔医〕害了病,你再把火筷——把火红的火筷帮助她!
〔男〕就是如此,也是我的女儿!
〔医〕哼,好!——现在是上帝可怜着她,叫她休息灵魂去了!
〔妇〕亚门!
〔医〕那么,我说你老婆也常常害病的么?
〔男〕她那儿会害病,一天到晚在家里活健得很。
〔医〕不害病,不用说更要把对付麦琪的手段对付她了!
〔男〕我待她是好是坏,与你不相干。
〔医〕相干的!
〔男〕我说不相干!
〔医〕(又平举手枪以拟之)我说相干的!
〔男〕唉!——
〔医〕这就是我要把穆理带走的缘故。
〔男〕你的话都说完了没有?
〔医〕没有。
〔男〕那么快说,我静听。
〔医〕三月以前,爱德华矿轰炸了一次,——
〔男〕是么?
〔医〕幸而没有伤人。
〔男〕(作嘲弄口气)谢谢上帝!
〔医〕过了几个礼拜,同是这一座矿,又轰炸一次;人就炸死了不少,大约有十几个。
〔男〕你说的什么东西!这也可算得来训教我么?(此时迪克之椅,已移至衣橱之旁,即伸手至橱下,取出牛乳瓶一个,置手中玩弄之;瓶中有液体物半瓶)
〔医〕自此以后,东也是闹轰炸,西也是闹轰炸,被害的不计其数。昨天晚上——
〔男〕(自眼角中射出光线,熟视医生;语调镇静如常)昨天晚上?——
〔医〕阿司墨尔达矿又炸了。
〔男〕(以手中之瓶,横置膝上往来滚动)真的么?
〔妇〕迪克,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没有?(迪克推之于一旁)
〔医〕哥诺里已经捉到的了。
〔男〕捉到的了?
〔医〕非但捉到,已经绑在路旁一株大树上绞死了。
〔男〕没有审么?
〔医〕那有许多闲功夫审他。霍尔司孟也已经有人去捉,因为他逃得快,没有到手,现在已经打电报叫各路截留,(停片刻,忽转高声)我也找到了你了!
〔妇〕迪克,迪克,你说呢,——你说你没有干这件事!
〔男〕(向妇语)唉!给我滚开!(转向医生)我问你!有什么证据?
〔医〕(出电池示之)这个。
〔男〕什么东西?
〔医〕一个已坏的干电池,是你向温赖脱铺子里买来的。
〔男〕温赖脱能一定证明是我买的么?
〔医〕这却没有,因为他卖的时候,没有把号数记下;却是近来所卖的电池,就只是这一个。现在他已经写信到军械局去问究竟是什么号数,因为军械局卖出的电池,都是留下底号的。
〔男〕这点儿小事,就可算得证据么?
〔医〕这点儿小事,就可办你个绞罪!
〔男〕怎么呢?
〔医〕因为电池的号数虽没有打听明白,底上刻的电力号码,可与你所买的完全符合。
〔男〕(状甚懒惰,徐徐起立)这算得什么?我把它剥去了就是了。
〔医〕哼!——
〔男〕我说把它剥去了就是了。
〔医〕你当我是傻子么?
〔男〕你当我是傻子么?(向台心行)
〔医〕(出手枪)住!你敢上来!
〔男〕(举瓶)别叫我笑了!(稍停)你看见这东西没有?(扬其瓶)这是半夸德的Nitroglycerine(极烈之液体炸药)”;半夸德,你瞧见没有?
〔医〕什么东西?
〔妇〕(趋至迪克身次)迪克!
〔男〕(怒目视之)滚开,不要你近我身!(转向医生)你要开枪,我就马上掷下;你不开枪,我就酌量了情形再说。你知道轰炸阿司墨尔达的就是这东西么?
〔医〕那么你自己承认的了?
〔妇〕迪克,你!——
〔男〕那自然!(医生行至其前)退下去一点,我不要你来和我作伴!
〔医〕唉!你这人真是倔强到底。
〔男〕自然倔强。
〔医〕可是你的骗人手段,我也略知一二;亦许你那瓶里,只装了些清水来恐吓我罢。
〔男〕唉!清水,你是个医生,——(取桌上一小刀,插入瓶中,略蘸所盛之液体物)尝尝看!(授小刀于医生)是清水不是?(医生以舌略舐刀尖)哈哈!(医生纳手枪于袋)
〔医〕你何苦如此”你即使不替自己打算,也该替你老婆打算打算。
〔男〕别说这废话!什么老婆不老婆!还是我们俩来谈判谈判。(就坐)我问你,你是信教的不是?
〔医〕是的。
〔男〕礼拜日进教堂去么?
〔医〕是,每个礼拜日都去。
〔男〕你立了誓,能永远遵守不能?
〔医〕你问它做什么?
〔男〕你要是肯依从我,立下一个誓来,我便放你出门——是活的!
〔医〕办不到。
〔男〕这就是你自己不想出我的门——自己不想活了。(稍停)我的意思,要请你把那电池上的号码扯去;——先把这最有力量的证据消灭了,再请你向大众声明,说我迪克与昨天炸矿的事并无关系;我想大众们向来很看重你,你这样说了,没有人不相信的。
〔医〕(神色镇静)办不到。
〔男〕唉,不忙!你仔细想一想。(稍停)要是办得到,我决不伤害你一毫一发;要是办不到,一分钟内就请你变成了血花在空中飞舞!
〔妇〕先生,我知道他的性质,说到就要办到;你还是看着上帝面上,依了他——
〔医〕(搀言)你当我怕死么?要怕死,就不该做医生。从前哈佛那黄热病流行的时候,我所冒的险还比现在厉害的多。
〔妇〕但是,先生,你年纪还轻,年轻人的性命是很有价值的。请你自己把性命看重些,依了他罢。(行至医生前)
〔医〕(推妇于一旁)我不是个懦夫。
〔男〕对呵!我也同你一样,不是个懦夫。你究竟如何,快说!
〔医〕(回头向妇,语调甚急)穆理,假——假使我有什么意外,你该知道我在你身上,早已布置得很周到。我是打算把你送到东方,请我姊姊照顾你的;我姊姊为人很好,她——
〔男〕(搀言)究竟怎么样?究竟怎么样?
〔医〕(置之不理)穆理,你听懂没有?就是我死了,你还可以到东方去找我姊姊。
〔妇〕但是,先生——
〔医〕别说“但是”不“但是”,你听清楚没有?
〔妇〕听清楚了。
〔医〕(回向迪克)你怎么样,想逃走么?
〔男〕能逃不能?
〔医〕不能!(出手枪)你若要逃,这便是对付你的最后的东西。要是我打不死你,他们总可以打死你。
〔男〕(惊愕)谁?——他们。——
〔医〕我不是单身来的,还有十多个人帮着我;你自己估量估量,一个人当得了几个。
〔男〕人在什么地方?
〔医〕在外面,你自己去找罢!
(迪克起来,向门口走去,医生蹑足随之,及迪克将开门,医生一跃而前,挥拳痛击其背。迪克回身对格。二人相持未几,医生举枪欲放,迪克力掷其瓶,即闻轰然一声,火光乱起。火光既敛,全台黑暗,不闻声息。未几,天色渐明,迷蒙中微风吹来,余烟冉冉,向四旁飞散;台上之布景及人物,已悉易旧观:——小屋之左壁及前面——即靠近后台之一面——均已炸毁,屋外远山蒙雾,景象凄惨。台左一部分,全为瓦砾所蔽;瓦砾之下,有一尸体。台右未毁,迪克即立于右壁之下,两手掩目,其状似于悲叹之中,挟有怒意。穆理似未受伤,但放声啼哭,其音凄侧;又以两手乱翻瓦砾,似有所觅。医生亦未受伤,偕一小孩立于台左:小孩衣服旧敝,紧靠医生之身)
〔医〕轰炸得可怕呀!轰炸得可怕呀!
〔妇〕(痛哭)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医〕我在这儿。
〔妇〕(似未听见)先生,你在哪儿,你受了伤没有?
〔医〕没有。
〔妇〕(见瓦砾中之尸体,跪其旁而哭)唉!先生!先生!
〔小孩〕(以手扯医之袖)先生!
〔医〕(俯视,见小孩,大骇,倒退数步,几至眩晕)啊!你来做什么?你——你是谁?
〔孩〕(微笑)怎么不认得了,我是麦琪。
〔医〕麦麦琪!你你死了!
〔孩〕(微笑)你也死了。
译P.L.Wilde所作“Dawn”
七年一月,北京
这篇文章,原文的命意,和半农的译笔,自然都是很好的,用不着我这外行人来加上什么“命意深远”“译笔雅健”这些可笑的批语。
但是我看了这篇文章,却引起我对于中国译书界的两层感想:
第一无论译什么书,都是要把他国的思想学术输到己国来:决不是拿己国的思想学术做个标准,别国与此相合的,就称赞一番,不相合的,就痛骂一番;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中国的思想学术,事事都落人后;翻译外国书籍,碰着与国人思想见解不相合的,更该虚心去研究,决不可妄自尊大,动不动说别人国里道德不好。可叹近来一班做“某生”“某翁”文体的小说家,和与别人对译哈葛德迭更司等人的小说的大文豪,当其撰译外国小说之时,每每说:西人无五伦,不如中国社会之文明;自由结婚男女恋爱之说流毒无穷;中国女人重贞节,其道德为万国之冠,这种笑得死人的谬论,真所谓“坐井观天”,“目光如豆”了。即如此篇,如使大文豪辈见之,其对于穆理之评判,必曰:“夫也不良,遇人不淑,而能逆来顺受,始终不渝;非娴于古圣人三从四德之教,子舆氏以顺为正之训者,乌克臻此?”其对于医生之评判,必曰:“观此医欲拯人之妻而谋毙其夫,可知西人不明纲常名教之精理。”其对于迪克之评判,必曰:“自自由平等之说兴,于是乱臣贼子乃明目张胆而为犯上作乱之事。近年以来,欧洲工人,罢工抗税,时有所闻;迪克之轰矿,亦由是也。纪纲凌夷,下陵其上,致社会呈扰攘不宁之现象。君子观于此,不禁惄焉伤之矣。”这并非我的过于形容,阅者不信,请至书坊店里,翻一翻什么“小说丛书”“小说杂志”和封面上画美人的新小说,便可知道。
第二文字里的符号,是最不可少的。在小说和戏剧里,符号之用尤大;有些地方,用了符号,很能传神;改为文字,便索然寡味;像本篇中“什么东西?”如改为“汝试观之此何物耶”;“迪克?”如改为“汝殆迪克乎”;“我说不相干!”如改为“以予思之,实与汝无涉”;又像“好——好——好一个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医生言时甚愤,用力跌宕而出之。”“先生!他是我的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言时声音悽惨,令人不忍卒听”;——或再加一恶滥套语曰:“如三更鹃泣,巫峡猿啼”;——如其这样做法,岂非全失说话的神气吗?然而如大文豪辈,方且日倡以古文笔法译书,严禁西文式样输入中国,恨不得叫外国人都变了蒲松龄,外国的小说都变了《飞燕外传》《杂事秘辛》,他才快心;——若更能进而上之,变成“某生”“某翁”文体的小说,那就更快活得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