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96 年,齐鲁大地出现了一本畅销书,书名《极限人生》。这本书记录了一个从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中走过来的生命历程,记录了一个特等伤残军人走向自立、自强的奋斗历程。这是一个没有手、没有脚、没有上过一天学的人自己写的传记。这个人的名字叫——朱彦夫,山东沂源县张家泉村人。
朱彦夫的伤残背后有着英雄的传奇。1950 年 12 月的一个雪夜,在朝鲜长津湖以南某高地死一般的沉寂里,朱彦夫苏醒过来了。他是被手榴弹炸伤的,弹片从左脸切入,从左眼穿出。昏死中,又被冲上高地的美国兵刺破腹部,肠子流出体外。苏醒后,他唯一的念头是不能当俘虏。他爬到北面的崖沿,跌下去,顺坡滚下去几十米,又昏死过去。醒了,再把头拱进雪里,大口大口地啃雪,肚子不再火烧火燎。单薄的军裤被撕裂至膝盖,力士鞋与脚冻在一起。彻骨的严寒麻木了伤痛。朱彦夫时昏时醒,他爬到一条河边,再也爬不动了。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侦察兵发现了他。他俩凿冰取水,替朱彦夫洗掉沾到肠子上的脏物,把肠子塞回腹中,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然后把朱彦夫背到一个可能获救的地方,留下一点炒面和一件军大衣,走了。一天两夜之后,朝鲜老乡发现了他,把 84 他背回家中,放在热炕上。一冻一化, 朱彦夫的手和脚算是废了。十几天之后,朱彦夫被送进长春军医大学医院。在长达 93 天的昏迷中,朱彦夫接受了 47 次手术,他的双手双脚被截掉。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当他清醒了,瞧见自己短了一大截的身子时,精神几乎崩溃。是啊,他还不到 20 岁,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一天,朱彦夫从床上滚到地上,想翻到窗前的桌子上,再从窗户上翻下去,他累得大汗淋漓,伤口都挣裂了,却没有成功。这个 14 岁参军,参加过淮海、渡江战役,打过大小上百仗的青年军人,痛苦地发现,自己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了。
出了医院,又进了荣军院。像他这样的超特残军人,可以在这里踏踏实实地让人伺候一辈子。可是到了 1956 年,朱彦夫坚决要求回老家。他不要让人伺候的生活,他要自立。
一辆独轮车和一本伤残军人证书伴随着他回到了阔别九年的家乡,迎接他的是他十岁以后唯一的亲人——母亲。
从荣军院回来,朱彦夫就是想学习自立。“对当时的我来说,什么是幸福?一顿饭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吞进肚里就是幸福;上厕所不从座位上掉下来就是幸福 85⋯⋯最大的幸福就是生活里的一切都不用人帮,我自己做!”可母亲就是要帮他。最后,朱彦夫只好采取措施了。
他骗过老娘,实现了自己关“禁闭”的预谋。伴随他的有十来斤地瓜干、半瓦罐水、勺子、碗。他把勺子和碗分成三等份,搁在床上、桌上、地上, 他要练习用三种姿势吃喝。最难的是使勺子,勺子滑,夹不住,床上地下穷折腾。更糟的是,截肢断面一碰就痛。他整天整夜重复一个吃饭动作;还有安假腿,也不是好惹的。头回缠,光绑带就掉下床一百多次。套假腿相对容易,可怎么也锁不上皮带扣。只好用牙把假腿叼到床上,用棉被固定牢,然后拿舌尖舔,用嘴吸,用牙咬。20 天后,地瓜干没了,水喝光了,他也终于第二次安上了假腿。朱彦夫兴奋地撑着双拐,猛地一使劲,站了起来,可一迈步,铛!摔倒了,昏死过去。大雨。雨水顺着墙缝、门缝灌进屋,泡醒了朱彦夫。他把嘴贴到地上,一顿狂饮。他练习用勺子把地上的泥弄到碗里, 吃进嘴里。他坚决不喊人,饿死也不!
要么练成了,自己从小屋里走出去,要么就饿死在这里。当县民政局局长和朱彦夫的母亲发现他时,他们真的以为他死了。他们把他送进了医院, 医生对他的生命力惊诧不已!
到了 1958 年,朱彦夫已能自食自理,而且结了婚,有 86 了女儿。他每
月有 42 块钱伤残补贴,过日子不愁,可他觉得不能一辈子只会进食和解便, 不能与低等动物相似。他要干点什么,就在自己的小村子里。
他用自己的伤残补贴买回了上百册书,办了个家庭图书室。他的家一天比一天热闹,不久,他被选为张家泉村支部书记。这支书一当就是 25 年。他干了几件大事:一是治山造林,发展果树,建成了桑园、胡椒园、苹果园; 二是修田造地;三是修渠引水;四是架电线。别小看这电,那是他从 1971
年起,前后断断续续跑了七年,行程几万里,才备齐这 20 里的架电用料,将
光明送到村里。沿途 11 个村也因为朱彦夫的奔波,而结束了无电的历史。在交通不发达的山区,几万里的行程,对一个无手无脚的人意味着什么?别的不说,有一次,他骑驴过松仙岭,摔下来几十次!可他不愿别人可怜他、照顾他。自己能去办的事,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去。他曾对女儿说过:“咱家已经有个特等残疾的特了,绝不允许第二个特字——一个特殊公民出现。”他是这样教育女儿的,也是这样激励自己的。
1982 年,朱彦夫卸任了。他的内脏出了毛病,得了肝病、胃病、心脏病。他该歇歇了。可他不!这位没上过一天学的老头子又有了新的目标:写书! 把自己 40 年来的 87 经历付诸笔端。在荣军院时,朱彦夫上过几天速成班, 后来就自学读和写。他从不敢在外人面前提笔,因为他不知道哪个笔画该先写,哪个笔画该后写。他说写书,起初连家里人都不当真,可朱彦夫玩真的, 说写就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写就是七年。
写书不比当年“禁闭”练吃喝容易。开始,朱彦夫用嘴咬着笔写,眼离纸太近,写不多久头就晕。他左脸受过伤,肌肉不时痉挛,嘴吃不住劲。好不容易写成的字,也被顺着笔杆流下的口水浸得一塌糊涂,稍后,再练用断臂写字。那字由大如拳头,到小如铜钱,最后一点点缩进小格子里,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朱彦夫把写好的部分拿给县里会写作的人看,人家看后,告诉朱彦夫的孩子说:“回家告诉你爸,别受罪了,写得再好上十倍,也出版不了。不是写谈恋爱、跳舞的,谁看?”没人看,也要写下去!出版不行当家史,家史不行当遗嘱。他把自己写的书命名为“血蚯”。“蚯蚓是个低等动物,也无手无脚,可它还能松土肥田哪!我有血有肉有感情,我就是要在人们板结了
的思想里松松土。”
朱彦夫亲自把 40 多万字的手稿送到济南。1996 年 8 月,《血蚯》更名为《极限人生》出版了,首印两万册,10 月又加印两万册。《极限人生》一书一时风行。朱彦夫的名 88 字成了新闻媒介的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