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篇

弟兄——鲁迅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他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满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去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木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里……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但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将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的,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且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 go的两声,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都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说。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听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惊奇地问。

“……”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来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衣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好些……”

“药还没有来么?”

“没有。”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却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来不可:——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嚄!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鹡鸰在原’……”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三迁——许地山

花嫂子着了魔了!她只有一个孩子,舍不得教他人学。她说:“阿同的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的小伙伴玩,城市中应有的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学警察、人犯、老爷、财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带到老爷跟前挨打。

一天,给花嫂子看见了,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学坏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着孩子到村庄里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间和他的小伙伴玩:村庄里应有的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做牛、马、牧童、肥猪、公鸡。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牵着骑着,鞭着他学耕田。

一天,又给花嫂子看见了,就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变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孩子到深山的洞里住。孩子整天在悬崖断谷间和他的小伙伴玩。他的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猕猴、大鹿、长尾三娘、大蛱蝶。他最爱学鹿的跳跃,猕猴的攀缘,蛱蝶的飞舞。

有一天,阿同从悬崖上飞下去了。他的同伴小生番来给花嫂子报信,花嫂子说:“他飞下去么?那么,他就有本领了。”

呀,花嫂子疯了!

爱的痛苦——许地山

在绿荫月影的下,朗日和风之中,或急雨飘雪的时候,牛先生必要说他的真言,“啊,拉夫斯偏!”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说这话的时候。

暮雨要来,带着愁容的云片,急急飞避;不识不知的蜻蜒还在庭园间遨游着。爱诵真言的牛先生闷坐在屋里,从西窗望见隔院的女友田和正抱着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的手臂咬得吃紧;擘他的两颊;摇他的身体;又掌他的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拥抱住他,推着笑说:“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爱你,我疼爱你!不要哭。”不一会孩子的哭声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刚现出笑容,姊姊又该咬他、擘他、摇他、掌他咧。

檐前的雨好像珠帘,把牛先生眼中的对象隔住。但方才那种印象,却萦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户关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蝶来踱去。最后,他点点头,笑了一声,“哈,哈!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书桌子,坐下,提起笔来,像要写什么似地。想了半天,才写上一句七言诗。他念了几遍,就摇头,自己说:“不好,不好。我不会做诗,还是随便记些起来好。”

牛先生将那句诗涂掉以后,就把他的日记拿出来写。那天他要记的事情格外多。日记里应用的空格,他在午饭后,早已填满了。他裁了一张纸,写着:

黄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的弟弟,动起我一个感想,就是:人都喜欢见他们所爱者的愁苦;要想方法教所爱者难受。所爱者越难受,爱者越喜欢,越加爱。

一切被爱的男子,在他们的女人当中,直如小弟弟在田的膝上一样。他们也是被爱者玩弄的。

女人的爱最难给,最容易收回去。当她把爱收回去的时候,未必不是一种游戏的冲动;可是苦了别人哪。

唉,爱玩弄人的女人,你何苦来这一下!愚男子,你的苦恼,又活该呢!

牛先生写完,复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几句涂去,说:“写得太过了,太过了!”他把那张纸付贴在日记上,正要起身,老妈子把哭着的孩子抱出来,一面说:“妹妹不好,爱欺负人。不要哭,咱们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这是孩子所能对牛先生说的话。

牛先生装作可怜的声音,忧郁的容貌,回答说:“是么?姊姊打你么?来,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的抚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静过来了。现在吵闹的,只剩下外间急雨的声音。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爱就是刑罚——许地山

“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什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罢。”

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的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的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罢。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的邮箱去。”

“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

“请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的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

丈夫低着头忙他的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的约法:睡迟的人得亲过先睡者的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的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的爱,到底在哪里?”

“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5号)

别话——许地山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的时候不过是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的手臂,宁静而恳挚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黄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他们的辨别力。屋里的静默,早已充满了死的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的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蹀过去,好像告诉屋里庶人说:“生命的步履不望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的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的金丝发出来。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他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像没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的。她说,“嗳,珠儿的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珠儿的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的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事我更要紧的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的身体实不容我……”

“不要紧的,服事你也是我应当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窝中所显出来的笑容并不是欢乐的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哪里的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的。”

凄凉中的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的魂拥回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的父亲,珠儿的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为珠儿的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的生活。你必要为我的缘故,依我方才的话爱别的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的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只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的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的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的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的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的手与他的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挣开的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的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的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的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的静寂占有了。楼的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的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的手说:“我的命,再见罢,七点钟了。”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罢。”

“你总不听我的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的形态,枯涩的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悼胞兄曼陀——郁达夫

长兄曼陀,名华,长于我一十二岁,同生肖,自先父弃养后,对我实系兄而又兼父职的长辈,去年十一月廿三,因忠于职守,对卖国汪党,毫无容情,在沪特区法院执法如山,终被狙击于其寓外。这消息,早就在中外各报上登过一时了。最近接得沪上各团体及各闻人发起之追悼大会的报告,才知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必有正论。他们要盛大追悼正直的人,亦即是消极警告那些邪曲的人的意思。追悼会,将于三月廿四日,在上海湖社举行。我身居海外,当然不能亲往祭奠,所以只能撰一哀挽联语,遥寄春申江上,略表哀思。(天壤薄王郎,节见穷时,各有清名闻海内;乾坤扶正气,神伤雨夜,好凭血债索辽东。)溯自胞兄殉国之后,上海香港各杂志及报社的友人,都来要我写些关于他的悲悼或回忆的文字,但说也奇怪,直到现在,仍不能下一执笔的决心。我自己推想这心理的究竟,也不能够明白的说出。或者因为身居热带,头脑昏胀,不适合于作抒情述德的长文,也未可知。但一最可靠的解释,则实因这一次的敌寇来侵,殉国殉职的志士仁人太多了,对于个人的情感,似乎不便夸张,执着,当是事实上的主因。反过来说,就是个人主义的血族情感,在我的心里,渐渐的减了,似乎在向民族国家的大范围的情感一方面转向。

情感扩大之后,在质的一方面,会变得稀薄一点,而在量的一方面,同时会得增大,自是必然的趋势。

譬如,当故乡沦陷之日,我生身的老母,亦同长兄一样,因不肯离去故土而被杀;当时我还在祖国的福州,接得噩耗之日,亦只痛哭了一场,设灵遥祭了一番,而终于没有心情来撰文以志痛。

从我个人的这小小心理变迁来下判断,则这一次敌寇的来侵,影响及于一般国民的感情转变的力量,实在是很大很大。自私的,执着于小我的那一种情感,至少至少,在中国各沦陷地同胞的心里,我想,是可以一扫而光了。就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也可以算是这一次我们抗战的一大收获。

现在,闲谈暂且搁起,再来说一说长兄的历史性行吧。长兄所习的虽是法律,毕生从事的,虽系干燥的刑法判例;但他的天性,却是倾向于艺术的。他闲时作淡墨山水,很有我们乡贤董文恪公的气派,而写下来的诗,则又细腻工稳,有些似晚唐,有些像北宋人的名句。他的画集,诗集,虽则分量不多,已在香港上海制版赶印了。大约在追悼会开催之日,总可以与世人见面,当能证明我这话的并非自夸。至于他行事的不苟,接人待物的富有长者的温厚之风,则凡和他接近过的人,都能够说述,我也可以不必夸张,致堕入谀墓铭旌的常套。在这里,我只想略记一下他的历史。他生在前清光绪十年的甲申,十七岁就以府道试第一名入学,补博士弟子员,当废科举改学堂的第一期里,他就入杭府中学。毕业后,应留学生考试,受官费保送去日本留学,实系浙江派遣留学生的首批一百人中之一。在早稻田大学师范科毕业后,又改入法政大学,三年毕业,就在天津交涉公署任翻译二年,其后考取法官,就一直的在京师高等审判厅任职。当许公俊人任司法部长时,升任大理院推事,又被派赴日本考察司法制度。一年回国,也就在大理院奉职。直到九一八事变起来之日,他还在沈阳作大理院东北分院的庭长兼代分院长。东北沦亡,他一手整理案卷全部,载赴北平。上海租界的会审公堂,经接收过来以后,他就被任作临时高等分院刑庭庭长,一直到他殉职之日为止。

在这一个简短的略历里,是看不出他的为人正直,和临难不苟的态度来的。可是最大的证明,却是他那为国家,为民族的最后的一死。

鸿毛泰山等宽慰语,我这时不想再讲,不过死者的遗志,却总要我们未死者替他完成,就是如何的去向汪逆及侵略者算一次总帐!

(原载一九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

爱人,我的失眠让你落泪——郁达夫

爱人,我的失眠让你落泪,这些泪水竟然落到了我们的故事里,让我胆战心惊,让我惶恐不安,让我在最深的夜晚,那些迷蒙的知觉中苟延残喘,只有孤灯和网络数字搀扶我飘荡的灵魂,那些灵魂是你的,那些灵魂是很久以前就被你完全收走,完全放进你飘来飘去的行囊,轻轻淡淡地码放在一个角落,却无人造访。

爱人,泪水是关于失眠的所有情节的。我很幸运地无辜,因为我已经让你美好的胡搅抓住,被你调皮的蛮缠无限扩大,从你乱梦中醒来的孤单将这种扩展铺满了整个天空。所以我是万恶,我这时的一举一动都渲染了让你厌恶的色彩,你应该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准确。

爱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失眠么,不就是睡觉么,不就是作息时间问题么。你要知道,在你之前很久我就被岁月一下一下锻造成这种德行,岁月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把玩我的倦意,让我黑白颠倒,昼伏夜出,已经十年了。一天一夜是改不过来的。所以你的哭泣虽然美丽,但是虚幻,虽然忧伤,但是带有真正的喜剧色彩。我们都在一起了,很多事情我们都过来了,还怕这个么?我对你的迷恋穿梭在这广袤的夜空,你的梦如轻纱,缓缓掠过我满布皱纹的额头。体温隔着房间相互交融,你在均匀地呼吸,我在寂静中劳作。爱人,这就是幸福。

茑萝行——郁达夫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里助长青年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里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动力,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样,一些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计算起来你的列车大约已经好过松江驿了,但你一个人抱了小孩在车窗里呆看陌上行人的景状,我好像在你旁边看守着的样子。可怜你一个弱女子,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里,大约在那里回忆我们两人同居的时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爱的女人,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叫我更向谁去发泄呢!啊啊,我的最爱的女人,你若知道我这一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节呀!大约各处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里见了火车路线两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妇,你能不恕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办不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一边怨我,一边又必在原谅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这一种优美的灵心,叫我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岁去国之后,一直的在无情的异国蛰住了八年。这八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国来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应承了与你结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心痛。我们也没有结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人,也没有请亲朋友喝酒,也没有点一对蜡烛,放几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支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里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做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总算过了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无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闲气,滴了许多拭不干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气沉浊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你也不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止,终没有横到我床边上来睡一会儿,也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催我起身,说轮船已到鹿山脚下了。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但灵魂丧失了的那一群妩媚的游女,和她们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一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没有回到故乡来看你。在A地住了三个月,回到上海来过了旧历的除夕,我又回东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文,将我的放浪生活做了个结束,方才拖了许多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像我这样的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虽则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没有食,买了食没有衣的状态,但究竟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出息,调度得好也能勉强免于死亡。并且又可进了病院向家里勒索几个医药费,拿了书店的发票向哥哥乞取几块买书钱。所以在繁华的新兴国的首都里,我却过了几年放纵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经到了,学校里因为要收受后进的学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绿树阴森的图书馆里,做白昼的痴梦了。并且我们国家的金库,也受了几个磁石心肠的将军和大官的吮吸,把供养我们一班不会作乱的割势者的能力丧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维持生命的根据,那时候我的每月的进款已经没有了。以年纪讲起来,像我这样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会去奋斗。况且又在外国国立大学里卒业了的我,谁更有这样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亲,或狷洁自爱的哥哥,乞求养生的资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来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现在索性对你讲明了吧,一则虽因为一天一天的挨过了几天,把回家的旅费用完了,其他我更有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啊,去年六月在灯火繁华的上海市外,在车马喧嚷的黄浦江边,我一边念着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里的Come you home a hero

Or come not home at all,

The lads you leave will mind you

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

几句清诗,一边呆呆的看着江中黝黑混浊的流水,曾经发了几多的叹声,滴了几多的眼泪。你若知道我那时候的绝望的情怀,我想你去年的那几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发给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这几句诗我顺便替你译出吧。

汝当衣锦归,

否则永莫回,

令汝别后之儿童

望到拉德罗塔毁。

平常责任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隐忍持重的我,当留学的时候,也不曾著过一书,立过一说。天性胆怯,从小就害着自卑狂的我,在新闻杂志或稠人广众之中,从不敢自家吹一点小小的气焰。不在图书馆内,便在咖啡店里、山水怀中过活的我,当那些现代的青年当做科场看的群众运动起来的时候,绝不会去慷慨悲歌的演说一次,出点无意义的风头。赋性愚鲁,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平心讲起来,在生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当然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去年六月间,寻了几处职业失败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这恶浊的空气,想解决这生计困难的问题,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杀,我必须先弄几个钱来,痛饮饱吃一场,大醉之后,用了我的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个世间的人类——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一个恶。若他是和我一样或比我更苦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我因为有这一种想法,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着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脚,上黄浦江边去了好几次,仍复没有自杀。到了现在我可以老实的对你说了,我在那时候,我并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将如何的生活过去。我的八十五岁的祖母,和六十来岁的母亲,在我死后又当如何的种种问题,当然更不在我的脑里了。你读到这里,或者要骂我没有责任心,丢下了你,自家一个去走干净的路。但我想这责任不应该推给我负的,第一,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用我去做他们的工,使我有了气力能卖钱来养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现代的社会,就应该负这责任。即使退一步讲,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独立营生,便是你父母的坏处,所以你的父母也应该负这责任。第三,我的母亲戚族,知道我没有养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劝我结婚,他们也应该负这责任。这不过是现在我写到这里想出来的话,当时原是没有想到的。

上海的T书局和我有些关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从这T书局编辑所出发的么?去年六月经理的T君看我可怜不过,却为我关说了几处,但那几处不是说我没有声望,就嫌我脾气太大,不善趋奉他们的旨意,不愿意用我。我当初把我身边的衣服金银器具一件一件的典当之后,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个多月,几个有职业的先辈,和在东京曾经受过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访问了。他们有的时候,也约我上菜馆去吃一次饭;有的时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做了一副忧郁的形容,且为我筹了许多没有实效的计划。我于这样的晚上,不是往黄浦江边去徘徊,便是一个人跑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时候,我一个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远远从那公园的跳舞室里飞过来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声痛哭的时候,幸亏在黄昏的时节,公园的四周没有人来往,所以我得尽情的哭泣;有时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园的草地上露宿过的。

阳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来的信到我住的地方来。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没有他来找我的,T君一进我的门,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机会了。他在我用的一张破桌子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对我讲了。他说:“A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你愿不愿意去?”

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书,教书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处不必说了。况且A地的这学校里又有许多黑暗的地方,有几个想做校长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像这样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大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为我那时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Chatterton一样,一边虽在那里吃苦,一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说什么地方也在请我,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虚荣心,有自尊心的呀!请你不要骂我作播间乞食的齐人吧!唉,时运不济,你就是骂我,我也甘心受骂的。

我们结婚后,你给我的一个钻石戒指,我在东京的时候,替你押卖了,这是你当时已经知道的。我当T君将A地某校的聘书交给我的时候,身边值钱的衣服器具已经典当尽了。在东京学校的图书馆里,我记得读过一个德国薄命诗人Grabbe的传记。一贫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职业去,同我一样贫穷的他的老母将一副祖传的银的食器交给了他,作他的求职的资斧。他到了孤冷的首都里,今日吃一个银匙,明日吃一把银刀,不上几日,就把他那副祖传的食器吃完了。我记得Heine还嘲笑过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穷状,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后的一点值钱的物事,就是我在东京买来,预备送你的一个天赏堂制的银的装照相的架子,我在穷急的时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换几个钱用,但一次一次的难关都被我打破,我决心把这一点微物,总要安安全全的送到你的手里;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书之后,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当铺里,换成了几个旅费,走回家来探望年老的祖母母亲,探望怯弱可怜同绵羊一样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后,从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风景如画的钱塘江中跑回家来。过了灵桥里山等绿树连天的山峡,将近故乡县城的时候,我心里同时感着了一种可喜可怕的感觉。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着春江第一楼前后的山景,我口里虽在微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二句唐诗,我的心里却在这样的默祷: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一个我的认识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们知道才好,要不使他们知道我今天沦落了回来才好……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两只皮箧,在晴日的的下从乱杂的人丛中伏倒了头,同逃也似的走回家来。我一进门看见母亲还在偏间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张起喉音来亲亲热热的叫一声母亲的,但一见了亲人,我就把回国以来受的社会的侮辱想了出来,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两只皮箧向凳上一抛,马上就匆匆的跑上楼上的你的房里来,好把我的没有丈夫气,到了伤心的时候就要流泪的坏习惯藏藏躲躲;谁知一进你的房,你却流了一脸的汗和眼泪,坐在床前呜咽地暗在啜泣。我动也不动的呆看了一会,方提起了干燥的喉音,幽幽的问你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这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害,暗泣中间却带起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又问你究竟为什么,你只是摇头不说。本来是伤心的我,又被你这样的引诱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一碗热茶的工夫,楼下的母亲就大骂着说:“……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几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子。……轮船埠头谁对你这小畜生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走将家来,一声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丢……这算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行为的呀!……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话,我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脚都发了抖。啊啊,那时候若没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经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亲诀别了。若那时候我和我母亲吵闹一场,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谢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来母亲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先,母亲因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那里发脾气骂你。啊啊,你为了我的缘故,害骂害说的事情大约总也不止这一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说我将于几日内动身到A地去的时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性质,却是一样。啊啊!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身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叫我们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那一段肥突的脚肚,从脚后跟起,到脚弯膝止,完全是一条直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对你说我要上A地去的时候你就流眼泪的原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学校里速汇二百元旅费来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到的那天晚上,你还是疑惑不决的说:“万一外边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像是希腊的巫女,能预知今天的劫运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剧,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子的。等我们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为不知的细,曾经骂过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刺激,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来了。

第一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干燥无味,我天天去上课就同上刑具被拷问一样,胸中只感着一种压迫。

第二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第三我平时原是挥霍惯了的,一想到辞了教授的职后,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间一样,尝那失业的苦味。况且现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来的儿女,万一再同那时候一样的失起业来,岂不要比曩时更苦。

我前面也已经提起过了,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懦弱的受难者的我,在家庭内却是一个凶恶的暴君。在社会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一回家来向你发泄的。可怜你自从去年十月以来,竟变了一只无罪的羔羊,日日在那里替社会赎罪,作了供我这无能的暴君的牺牲。我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不是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骂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将来失业的时候的苦况,神经激动起来的时候每骂着说:“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头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为什么人在这里做牛马的呀。要只有我一个人,我何处不可去,我何苦要在这死地方做苦工呢!只知道在家里坐食的你这行尸,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这世上的呀?……”

你被我骂不过,就暗哭起来。我骂你一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大抵总立时痛责我自家,上前来爱抚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声气,细细的把我的发气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又哀哀的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人相持对泣而后已。像这样的情景,起初不过间几日一次的,到后来将放年假的时候,变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数次了。

唉唉,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那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我与你的悲哀的继承者,竟生了下来,没有足月的这小生命,看来也是一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儿。你看他那哭时的额上的一条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一点,他老要哭个不止,像这样的性格,便是将来吃苦的基础。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这样的社会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何苦多此一举,生这一块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惭愧,我是解说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动问,就请你答复吧!

悲剧的收场,是在一个月的前头。那时候你的神经已经昏乱了,大约已记不清楚,但我却牢牢记着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刚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

我自从辞去了教授职后,托哥哥在某银行里谋了一个位置。但不幸的时候,事运不巧,偏偏某银行为了政治上的问题,开不出来。我闲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声声的骂你与刚出生的那小孩,说你与小孩是我的脚镣,我大约要为你们的缘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们回故乡去,你们却是不肯。那一晚我骂了一阵,已经是朦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间,我从帐子里看出来,好像见你在与小孩讲话。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睡了吧……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讨……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讲了一阵,我好像看见你坐在洋灯影里揩眼泪,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不耐烦了,所以就翻了一转身,面朝着了里床。我在背后觉得你在灯下哭了一会,又站起来把我的帐子掀开了对我看了一回。我那时候只觉得好睡,所以没有同你讲话。以后我就睡着了。

我们街前的车夫,在我们门外乱打的时候,我才从被里跳了起来。我跌来碰去的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昏乱得不堪了。我只见你的披散的头发,结成了一块,围在你的项上。正是下弦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来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闭在那里,嘴唇还在微微的动着;你的湿透了的棉袄上,因为有几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黑影投射着,所以是一块黑一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一放,就抱着了你叫了几声,你的眼睛开了一开,马上就闭上了,眼角上却涌了两条眼泪出来。啊啊,我知道你那时候心里并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泪,就能辨出你的心事来,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还怕什么?我还要维持什么体面?我就当了众人的面前哭出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搬进了房。你床上睡着的小孩,听见了嘈杂的人声,也放大了喉咙啼泣了起来。大约是小孩的哭声传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张开眼来,含了许多眼泪对我看了一眼。我一边替你换湿衣裳,一边叫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小孩。恰好间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听见了这杂噪声起了床,跑了过来;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叫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过来。奶妈抱了小孩走过床上你的身边的时候,你又对她看了一眼。同时我却听见长江里的轮船放了一声开船的汽笛声。

在病院里看护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纯洁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过。可怜你身体热到四十一度的时候,还要忽而从睡梦中坐起来问我:“龙儿,怎么样了?”

“你要上银行去了么?”

我从A地动身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家里,虽则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养养我们的龙儿的几颗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是我从A地同你和龙儿动身时候的决心。不是动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我们两人不是把我们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样子画得好好的么?我们将走的前几天不是到A地的可纪念的地方,与你我有关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心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心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访问了一位初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也不说可,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几位小孩说:“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水鸡似的逃回乡里去——这一出失意的还乡记,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一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骂。这是我的老脾气,虽从你进病院之后直到那天还没有发过,但你那事件发生以前却是常发的。

像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约是看得我难受了,所以当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个人住在上海吧。你但须送我上火车,我与龙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方,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你将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边只觉得对你不起,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里捡东西的时候,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在车座里坐了一会,等车快开了,我才讲了一句:“今天天气倒还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那面的车窗,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那时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个人回去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终不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会,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几步,却对你看了一眼,我见你的眼下左颊上有一条痕迹在那里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个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车站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觉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之语,是多讲的。我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的信的。

1923年4月6日清明节午后

美丽的姑娘——庐隐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钅发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的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曼丽——庐隐

晚饭以后,我整理了案上的书籍,身体觉得有些疲倦,壁上的时计,已经指在十点了,我想今夜早些休息了吧!窗外秋风乍起,吹得阶前堆满落叶,冷飕飕的寒气,陡感到罗衣单薄;更加着风声萧瑟,不耐久听,正想息灯寻梦,看门的老聂进来报说“有客!”我急忙披上夹衣,迎到院子里,隐约灯光之下只见久别的彤芬手提着皮箧进来了。

这正是出人意料的聚会,使我忘了一日的劳倦。我们坐在藤椅上,谈到别后的相忆,及最近的生活状况;又谈到许多朋友,最后我们谈到曼丽。曼丽是一个天真而富于情感的少女,她妙曼的两瞳,时时射出纯洁的神光,她最崇拜爱国舍身的英雄。今年的夏末,我们从黄浦滩分手以后,一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只是我们临别时一幅印影,时时荡漾于我的脑海中。

那时正是黄昏,黄浦滩上有许多青年男女挽手并肩在那里徘徊,在那里密谈,天空闪烁着如醉的赤云,海波激射出万点银浪。蜿蜒的电车,从大马路开到黄浦滩旁停住了,纷纷下来许多人,我和曼丽也从人丛中挤下电车,马路上车来人往,简直一刻也难驻足。我们也就走到黄浦滩的绿草地上,慢慢的徘徊着。后来我们走到一株马樱树旁,曼丽斜倚着树身,我站在她的对面。

曼丽看着滚滚的江流说道:“沙姊!我预备一两天以内就动身,姊姊!你对我此行有什么意见?”

我知道曼丽决定要走,由不得感到离别的怅惘;但我又不愿使她知道我的怯弱,只得噙住眼泪振作精神说道:

“曼丽!你这次走,早在我意料中,不过这是你一生事业的成败关头!希望你不但有勇气,还要再三慎重!……”

曼丽当时对于我的话似乎很受感动,她紧握着我的手说道:“姊姊!望你相信我,我是爱我们的国家,我最终的目的是为国家的正义而牺牲一切。”

当时我们彼此珍重而别,现在已经数月了。不知道曼丽的成功或失败,我因向彤芬打听曼丽的近状,只见彤芬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可惜!曼丽只因错走了一步,终至全盘失败,她现今住在医院里,生活十分黯淡,我离沪的时候曾去看她,唉!憔悴得可怜……”

我听了这惊人的消息,不禁怔住了。彤芬又接着说道:“曼丽有一封长信,叫我转给你,你看了自然都能明白。”说着她就开了那小皮箧,果然拿出一封很厚的信递给我,我这时禁不住心跳,不知这里头是载着什么消息,忙忙拆开看道:

沙姊:

我一直缄默着,我不愿向人间流我悲愤的眼泪,但是姊姊,在你面前,我无论如何不应当掩饰,姊姊你记得吧!我们从黄浦滩头别后,第二天,我就乘长江船南行。

江上的烟波最易使人起幻想的,我凭着船栏,看碧绿的江水奔驰,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姊姊!这时我十分的兴奋,同时十分的骄傲,我想在这沉寂荒凉的沙漠似的中国里,到底叫我找到了肥美的草地水源,时代无论怎样的悲惨,我就努力的开垦,使这绿草蔓延全沙漠,使这水源润泽全沙漠,最后是全中国都成绿野芊绵的肥壤,这是多么光明的前途,又是多么伟大的工作……姊姊!我永远是这样幻想,不问沙鸥几番振翼,我都不曾为它的惊扰打断我的思路,姊姊你自然相信我一直是抱着这种痴想的。

然而谁知道幻想永远是在流动的,江水上立基础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姊姊!我真悲愤!我真惭愧!我现在是睡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十分的萎靡,并不是我的身体支不起,实是我的精神受了惨酷的荼毒,再没方法振作呵!

姊姊!我惭恨不曾听你的忠告,——我不曾再三的慎重——我只抱着幼稚的狂热的爱国心,盲目的向前冲,结果我象是失了罗盘针的海船,在惊涛骇浪茫茫无际的大海里飘荡,最后,最后我触在礁石上了!姊姊!现在我是沉溺在失望的海的,不但找不到肥美的草地和水源,并且连希望去发现光明的勇气都没有了。姊姊!我实在不耐细说。

我本拼着将我的羞愤缄默的带到九泉,何必向悲惨人间哓舌;但是姊姊,最终我怀疑了,我的失败谁知不是我自己的欠高明,那么我又怪谁?在我死的以前,我怎可不向人间忏悔,最少也当向我亲爱的姊姊面前忏悔。

姊姊!请你看我这几页日记吧!那里是我彷徨歧路的残痕;同时也是一般没有主见的青年人,彷徨歧路的残痕;这是我坦白的口供,这是我藉以忏悔的唯一经签……曼丽这封信,虽然只如幻云似的不可捉摸;但她涵盖着人间最深切的哀婉之情,使我的心灵为之震惊;但我要继续看她的日记,我不得不极力镇静……八月四日并个月以来,课后我总是在阅报室看报,觉得国事一天糟似一天,国际上的地位一天比一天低下。内政呢!就更不堪说了,连年征战,到处惨象环生……眼看着梁倾巢覆,什么地方足以安身?况且故乡庭园又早被兵匪摧残得只剩些败瓦颓垣,唉!……我只恨力薄才浅,救国有志,也不过仅仅有志而已!何时能成事实!

昨天杏农曾劝我加入某党,我是毫无主见,曾去问品绮,他也很赞成。

今午杏农又来了,他很诚挚的对我说:“曼丽!你不要彷徨了。现在的中国除了推翻旧势力,培植新势力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希望国家兴盛呢?……并且时候到了,你看世界已经不象从前那种死寂,党军北伐,势如破竹,我们岂可不利用机会谋酬我们的夙愿呢?”我听了杏农的话,十分兴奋,恨不得立刻加入某党,与他们努力合作。后来杏农走了,我就写一封信给畹若,告诉他我现在已决定加入某党,就请他替我介绍。写完信后,我悄悄的想着中国局势的危急,除非许多志士出来肩负这困难,国家的前途,实在不堪设想呢……这一天,我全生命都浸在热血里了。

八月七日我今天正式加入某党了,当然填写志愿书的时候,我真觉得骄傲,我不过是一个怯弱的女孩子,现在肩上居然担负起这万钧重的革命事业!我私心的欣慰,真没有法子形容呢!我好象有所发见,我觉得国事无论糟到什么地步,只要是真心爱国的志士,肯为国家牺牲一切,那末因此国家永不至沦亡,而且还可产生出蓬勃的新生命!我想到这里,我真高兴极了,从此后我要将全副的精神为革命奔走呢!

下午我写信告诉沙姊,希望她能同我合作。

八月十五日今天彤芬来信来,关于我加入某党,她似乎不大赞成。她的信说:“曼丽!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已经加入某党,我自然相信你是因爱国而加入的,和现在一般投机分子不同,不过曼丽,你真了解某党的内容吗?你真是对于他们的主义毫无怀疑的信仰吗?你要革命,真有你认为必革的目标吗?曼丽,我觉得信仰主义和信仰宗教是一样的精神,耶稣吩咐他的门徒说:你们应当立刻跳下河去,拯救那个被溺的妇女和婴孩,那时节你能决不躇踌,决不怀疑的勇往直前吗?曼丽,我相信你的心是纯洁的;可是你的热情往往支配了你的理智,其实你既已加入了,我本不该对你发出这许多疑问,不过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既想到这里,我就不能缄默,曼丽,请你原谅我吧!

彤芬这封信使我很受感动,我不禁回想我入党的仓猝,对于她所说的问题我实在未能详细的思量,我只凭着一腔的热血无目的的向人间喷射……唉!我今天心绪十分恶劣,我有点后悔了!

八月二十二日现在我已正式加入党部工作了,一切的事务都呈露紊乱的样子,一切都似乎找不到系统——这也许是因我初加入合作,有许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其系统之所在,并不是它本身没有系统吧!可是也就够我彷徨了。

他们派我充妇女部的干事,每天我总照法定时间到办公室。我们妇女部的部长,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身体很魁伟,常穿一套棕色的军服,将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走起路来,腰干也能笔直,神态也不错;只可惜一双受过摧残,被解放的脚,是支不起上体的魁伟:虽是皮鞋作得很宽大,很充得过去,不过走路的时候,还免不了袅娜的神态,这一来可就成了三不象了。更足使人注意的,是她那如宏钟的喉音,她真喜欢演说,我们在办公处最重要的公事,大概就是听她的演说了……真的,她的口才不算坏,尤其使人动听的是那一句:“我们的同志们”真叫得亲热!但我有时听了有些不自在……这许是我的偏见,我不惯作革命党,没有受过好训练——我缺乏她那种自满的英雄气概,——我总觉得我所想望的革命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中国的情形,是十三分的复杂,比乱麻还难清理。我们现在是要作剔清整理的革命工作,每一个革命分子,以我的理想至少要镇天的工作——但是这里的情形,绝不是如此。部长专喜欢高谈阔论,其他的干事员写情书的依然写情书,讲恋爱的照样讲恋爱,大家都仿佛天下指日可定,自己将来都是革命元勋,作官发财,高车驷马,都是意中事,意态骄逸,简直不可一世——这难道说也是全民所希冀的革命吗?唉!我真彷徨。

九月三日我近来精神真萎靡,我简直提不起兴味来,这里一切事情都叫我失望!

昨天杏农来说是芸泉就要到美国去,这真使我惊异,她的家境很穷困,怎么半年间忽然又有钱到美国了?后来问杏农才知道她作了半年妇女部的秘书,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呵!这话真使我惊倒了,一个小小的秘书,半年间就发了六七千元的财,那若果要是作省党部的秘书长,岂不可以发个几十万吗?这手腕真比从前的官僚还要厉害——可是他们都是为民众谋幸福的志士,他们莫非自己开采得无的的矿吗?……呵!真真令人不可思议呵!

沙姊有信来问我入党后的新生命,真惭愧,这里原来没有光大的新生命,军阀要钱,这里的人们也要钱;军阀吃鸦片,这里也时时有喷云吐雾的盛事。呵!腐朽!一切都是腐朽的……九月十日真是不可思议,在一个党部里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派别!昨天一天,我遇见三方面的人,对我疏通选举委员长的事。他们都称我作同志,可是三方面各有他们的意见,而且又是绝对不同的三种意见,这真叫我为难了,我到底是谁的同志呢?老实说吧,他们都是想膨胀自己的势力,那一个是为公忘私呢……并且又是一般只有盲目的热情的青年在那里把持一切……事前没有受过训练,唉!我不忍说——真有些倒行逆施,不顾民意的事情呢!

小珠今早很早跑来,告诉我前次派到C县作县知事的宏卿,在那边勒索民财,妄作威福,闹了许多笑话,真叫人听着难受。本来这些人,一点学识没有,他们的进党的目的,只在发财升官,一旦手握权柄,又怎免滥用?杏农的话真不错!他说:“我们革命应有步骤,第一步是要充分的预备,无论破坏方面,建设方面,都要有充足的人材准备,第二步才能去作破坏的工作,破坏以后立刻要有建设的人材收拾残局……”而现在的事情,可完全不对,破坏没人才,建设更没人才!所有的分子多半是为自己的衣饭而投机的,所以打下一个地盘以后,没有人去作新的建设!这是多么惨淡的前途呢,土墙固然不好,可是把土墙打破了,不去修砖墙,那还不如留着土墙,还成一个片断。唉!我们今天越说越悲观,难道中国只有这默淡的命运吗?

九月十五日今天这里起了一个大风潮……这才叫作丢人呢!

维春枪决了!因为他私吞了二万元的公款,被醒胡告发,但是醒胡同时却发了五十万的大财,据说维春在委员会里很有点势力!他是偏于右方的,当时惹起反对党的忌恨,要想法破坏他,后来知道醒胡和他极要好,因约醒胡探听他的私事,如果能够致维春的死命,就给他五十万元,后来醒胡果然探到维春私吞公款的事情,到总部告发了,就把维春枪决了。

这真象一段小说呢!革命党中的青年竟照样施行了。自从我得到这消息以后,一直懊恼,我真想离开这里呢!

下午到杏农那里,谈到这件事,他也很灰心,唉!这到处腐朽的国事,我真不知应当怎么办呢?

九月十七日这几天党里的一切事情更觉紊乱,昨夜我已经睡了,忽接到杏农的信,他说:“这几天情势很坏,军长兵事失利,内部又起了极大的内讧——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某军长部下所用一般人,都是些没有实力的轻浮少年,可是割据和把持的本领均很强,使得一部分军官不愿意他们,要想反戈,某军长知道实在不可为了,他已决心不干,所以我们不能不准备走路……请你留意吧!”

唉!走路!我早就想走路,这地方越作越失望,再往下去我简直要因刺激而发狂了!

九月二十二日支党部几个重要的角色都跑尽了,我们无名小角也没什么人注意,还照旧在这里鬼混,但也就够狼狈了!有能力的都发了财,而我们却有断炊的恐慌,昨晚检点皮箧只剩两块钱。

早晨杏农来了,我们照吃了五毛钱一桌的饭,吃完饭,大家坐在屋里,皱着眉头相对。小珠忽然跑来,她依然兴高采烈,她一进门就嘻嘻哈哈的又说又笑,我们对她诉说窘状,她说:“愁什么!我这里先给你们二十块,用完了再计较。”杏农才把心放下,于是我们暂且不愁饭吃,大家坐着谈些闲话,小珠对着我们笑道:“我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新闻:你们知道兰芬吗?她真算可以,她居然探听到敌党的一切秘密;自然兰芬那脸子长得漂亮,敌党的张某竟迷上她了!只顾讨兰芬的喜欢,早把别的事忘了……他们的经过真有趣,昨天听兰芬告诉我们,真把我笑死!前天不是星期吗?一早晨,张某就到兰芬那里,请兰芬去吃午饭,兰芬就答应了他。张某叫了一辆汽车,同兰芬到德昌饭店去。到了那里,时候还早,他们就拣了一间屋子坐下,张某就对兰芬表示好意,诉说他对兰芬的爱慕。兰芬笑道:‘我很希望我们作一个朋友,不过事实恐怕不能!你不能以坦白的心胸对我……’张某听了兰芬的话,又看了那漂亮的面孔,真的,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就说道:‘兰芬,只要你真爱我,我什么都能为你牺牲,如果我死了,于你是有益的,我也可以照办。’兰芬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真感激你待我的诚意,不过我这个人有些怪僻,除非你告诉我一点别人所听不到事情,那我就信了。’张某道:‘我什么事都可以告诉你,现我背我的生平你听,兰芬!那你相信我了吧!’兰芬说:‘你能将你们团体的秘密全对我说吗?……我本不当有这种要求,不过要求彼此了解起见,什么事不应当有掩饰呢!’张某简直迷昏了,他绝不想到兰芬的另有用意,他便把他的团体决议对付敌人种种方法告诉兰芬,以表示爱意……这真滑稽得可笑!”

小珠说得真高兴,可是我听了,心里很受感动,天下多少机密事是误在情感上呢!

十月一日在那紊乱的N城,厮守不出所以然来。今天我又回到了上海,早车到了这里,稍吃了些点心,我就去看朋友。走到黄浦滩,由不得想到前几个月和沙姊话别的情形,那时节是多么兴奋!多么自负!……唉!谁想到结果是这么狼狈。现在觉悟了,事业不但不是容易成功,便连从事事业的途径也是不易选择的呢!

回到上海——可是我的希望完全埋葬在N城的深土中,什么时候才能发芽蓬勃滋长,谁能知道?谁能预料呵?

十月五日我忽然患神经衰弱病,心悸胸闷,镇天生气,今天搬到医院里来。这医院是在城外,空气很好,而且四周围也很寂静。我睡在软铁丝的床上,身体很舒适了。可是我的病是在精神方面,身体越舒服暇预,我的心思越复杂,我细想两三个月的经历,好象毒蛇在我的心上盘咬!处处都是伤痕。唉!我不曾加入革命工作的时候,我的心田里,万丛荆棘的当中,还开着一朵鲜艳的紫罗兰花,予我以前途灿烂的希望。现在呢!紫罗兰萎谢了,只剩下刺人的荆棘,我竟没法子迈步呢?

十月七日两夜来,我只为已往的伤痕懊恼,我恨人类世界,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要让它全个湮灭!……但是我有时并不这样想,上帝绝不这样安排的,世界上有大路,有小路,有走得通的路,有走不通的路,我并不曾都走遍,我怎么就绝望呢!我想我自己本没有下过探路的工夫,只闭着眼跟人家走,失败了!还不是自作自受吗?……奇怪,我自己转了我愤恨的念头,变为追悔时,我心头已萎的紫罗兰,似乎又在萌芽了,但是我从此不敢再随意的摧残了,……我病好以后,我要努力找那走得通的路,去寻求光明。

以前的闭眼所撞的伤痕,永远保持着吧!……

曼丽的日记完了,我紧张的心弦也慢慢恢复了原状,那时夜漏已深,秋扇风摇,窗前枯藤,声更憭栗!彤芬也很觉得疲倦,我们暂且无言的各自睡了。我痴望今夜梦中能见到曼丽,细认她的心的创伤呢!

男人和女人——庐隐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的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的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的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那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的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的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象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的沉沦了!

胜利以后——庐隐

这屋子真太狭小了,在窗前摆上一张长方式的书桌,已经占去全面积的三分之一了,再放上两张沙发和小茶几,实在没有回旋的余地。至于院子呢,也是整齐而狭小的,仿佛一块豆腐干的形势,在那里也不曾种些花草,只是划些四方形的印痕。无论是春之消息,怎样普遍人间,也绝对听不见莺燕的呢喃笑语,因此也免去了许多的烦闷,——杜鹃儿的悲啼和花魂的叹息,也都听不见了。住在这屋里的主人,仿佛是空山绝崖下的老僧,春光秋色,都不来缠搅他们,自然是心目皆空了。但是过路的和风,莺燕,仿佛可怜他们的冷寂且单调,而有时告诉他们春到了,或者是秋来了。这空谷的足音,其实未免多事呵!

这几天正临到春雨连绵,天空终日只是昏黯着,雨漏又不绝的繁响着,住在这里的人,自然更感到无聊。当屋主人平智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天上的阴云依旧积得很厚。他看看四境,觉得十二分的冷寞。他懒懒的打了一个呵欠,又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又睡上了。他的妻琼芳,正从后面的屋子里走了进来,见平智又睡了,便不去惊搅他,只怔怔坐在书案前,将陈旧的新闻纸整了整,恰巧看见一封不曾拆看的信,原是她的朋友沁芝寄来的,她忙忙用剪刀剪开封口,念道:——吾友琼芳:

人事真是不可预料呢!我们一别三年,你一切自然和从前不同了。听说你已经作了母亲,你的小宝宝也已经会说话了。呵,琼芳!这是多么滑稽的事。当年我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现在呢!一切事情都改观了,不但你如些,便是我对于往事,也有不堪回首之叹!我现在将告诉你,我别你后一切的经过了:当我离开北京时,所给你最后的信,总以为沁芝从此海国天涯,飘宕以终——若果如此,琼芳不免为失意人叹命运不济。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在你的浮沉观念中也许要激起心浪万丈,陨几滴怀念飘零人的伤心泪呢!——但事实这样,在人间的历程,我总算得了胜利。自与吾友别后,本定在暑假以后,到新大陆求学。然而事缘不巧,当我与绍青要走的消息传出后,不意被他的父亲侦知,不忍我们因婚姻未解决的缘故,含愁而去,必待婚后始准作飘洋计。那时沁芝的心情如何?若论到我飘泊的身世,能有个结束,自然无不乐从,但想到婚后的种种牺牲,又不能不使我为之踌躇不绝!不过琼芳,我终竟为感情所战胜,我们便在去年春天,——梅吐清芳,水仙挹露时,在爱神前膜拜了——而且双双膜拜了!当我们蜜月旅行中,我们曾到你我昔日游赏的海滨,在那里曾见几楹小屋,满铺着梨花碎瓣,衬着殷红色的墙砖十分鲜艳。屋外的窗子,正对着白浪滚滚的海面。我们坐在海边崖石上,只悄对默视,忽悲忽喜。琼芳,这种悲喜不定的心情,我实在难以形容。总之想到当初我同绍青结婚,所经过的愁苦艰辛,而有今日的胜利,自然足以骄人,但同时回味前尘,也不免五内凄楚。无如醉梦似的人生,当时我们更在醉梦深酣处,刹那间的迷恋,真觉天地含笑,山川皆有喜色了!

我们在蜜月期中,只如醉鬼之在醉乡,万事都不足动我们的心,只有一味的深恋,唯顾眼前的行乐,从来不曾再往以后的事想一想。凑巧那时又正是春光明媚,风儿温馨的吹着,花儿含笑的开着,蝶儿蜂儿都欣欣然的飞舞着。当我们在屋子里厮守得腻了,便双双到僻静的马路上散步。在我们房子附近有一所外国人的坟园,那里面常常是幽静的,并且有些多情的人们,又不时在那超越的幽灵的墓上,插供上许多鲜花,也有与朝阳争艳的玫瑰,也有与白雪比洁的海棠,至于淡黄色的茶花和月季也常常掺杂在一起。而最圣洁的天使,她们固然是凝视天容,仿佛为死者祝福,而我们坐在那天使们洁如水晶的足下,她们往往也为我们祝福呢。这种很美很幽的境地,常常调剂我们太热闹的生活。我们互倚着坐在那里,无论细谈曲衷,或低唱恋歌,除了偶然光顾的春哥儿窃听了去,或者藏在白石坟后的幽灵的偷看外,再没有人来扰乱我们了!

不知不觉把好景消磨了许多,这种神秘的热烈的爱,渐感到平淡了。况且事实的限人,也不能常此消遥自在。绍青的工作又开始了,他每早八点出外,总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回来。这时静悄悄的深院,只留下我一个人,如环般的思想轮子,早又开始转动了。想到以往的种种,又想到目前的一切,人生的大问题结婚算是解决了,但人决不是如此单纯,除了这个大问题,更有其他的大问题呢!……其实料理家务,也是一件事,且是结婚后的女子唯一的责任,照历来人的说法自然是如此。但是沁芝实在不甘心就是如此了结,只要想到女子不仅为整理家务而生,便不免要想到以后应当怎么作?固然哪!这时候我还在某学校担任一些功课,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并且更有余暇的时候还可以读书,因此我不安定的心神得以暂时安定了。

不久到了梅雨的天气,天空里终日含愁凝泪,雨声时起时歇。四围的空气,异常沉闷,免不得又惹起了无聊和烦恼之感。下午肖玉冒雨而来谈,她说到组织家庭以后的生活,很觉得黯淡。她说:“结婚的意趣,不过平平如是。”我看了她这种颓唐的神气,一再细思量,也觉得没意思,但当时还能鼓勇的劝慰她道:“我们尽非太土,结婚亦犹人情,既已作到这里,也只得强自振作。其实因事业的成就而独身,固然是哄动一时,但精神的单调和干枯,也未尝不是滋苦;况且天下事只在有心人去作,便是结婚后也未尝不可有所作为,只要不贪目前逸乐,不作衣架饭囊,便足以自慰了。又何必为了不可捉摸的虚誉浮荣而自苦呢。”肖玉经我一番的解释,仍然不能去愁。后来她又说道:“你的意志要比我坚强得多,我现在已经萎靡不振,也只好随他去……将来小孩子出世,牵挂更多了,还谈得到社会事业吗?”琼芳!你看了这一段话作何感想?

老实说来,这种回顾前尘,厌烦现在,和恐惧将来的心理,又何止肖玉如此。便是沁芝,总算一切比较看得开了,而实在如何?当时孩子时的梦想那不必去说它,就说才出学校时我的抱负又是怎样?什么为人类而牺牲咧,种种的大愿望,而今仍就只是愿望罢了!每逢看见历史上的伟大者,曾经因为极虔诚的膜拜而流泪。记得春天时印度的大诗人来到中国,我曾瞻仰过他的丰采,他那光亮静默的眼神,好象包罗尽宇宙万象,那如净水般的思想和意兴,能抉示人们以至大至洁的人性。当我静听他的妙论时,竟至流泪了!我为崇拜他而流泪,我更为自惭渺小而流泪!

上星期接到宗的来信,她知道我心绪的不宁,曾劝我不必为世俗之毁誉而动心。我得到她的信,实在觉得她比我们的意兴都强,你说是不是?

最奇怪的,我近来对处女时的幽趣十分留恋。琼芳!你应当还记得,那青而微带焦黄的秋草遍地的秋天。在一个绝早的秋晨,那时候约略只有六点钟,天上虽然已射出阳光,但凉风拂面,已深含秋气。我同你鼓着兴,往公园那条路去。到园里时,正听见一阵风扫残叶的刷刷声,鸟儿已从梦里惊醒,对着朝旭,用尖利的小嘴,剔它们零乱的毛羽,鹊儿约着同伴向四外去觅食。那时园里只有我们,还有的便是打扫甬路的夫役,和店铺的伙计,在整理桌椅和一切的器皿。我们来到假山石旁,你找了一块很洁白的石头坐下,我只斜卧在你旁边的青草地上。你曾笑我狂放,但是这诗情画意的生活,今后只有在梦魂中仿佛到罢了。狂放的我也只有在你的印象中偶一现露罢了!

曾记得前天夜里,绍青赴友人的约。我独处冷寞的幽斋里,而天上都有好月色,光华皎洁。我拧灭了灯坐在对窗的沙发上,只见雪白的窗幕上,花影参横,由不得走到窗前细看,原来院子里小山石上的瘦劲黄花,已经盛开,白石地上满射银光,仰望天空,星疏光静,隔墙柳梢迎风摇曳,泻影地上,又仿佛银浪起伏。我赏玩了半响,忽然想到数年前的一个春天,和你同宗旅行东洋的时候。在一天夜里,正是由坐船到广岛去那天晚上,我们黄昏时上的船。上船不久,就看见很圆满的月球,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冉冉上升,升到中天时,清光璀璨,照着冷碧的海水,宜觉清隽逼人。星辉点点,和岸上电灯争映海面,每逢浪动波涌,便见金花千万,闪烁海上。十点钟以后,同船的人,都已睡了,四境只有潺湲的流水声,时敲船舷。一种冷幽之境,如将我们从搅扰的尘寰中,提到玄秘冷漠的孤岛上。那时我们凭栏无言,默然对月,将一切都托付云天碧海了。直到船要启碇,才回到房舱里去。而一念到当时意兴,出尘洒脱,谁想到回来以后,依然碌碌困人,束缚转深。唉!琼芳!月儿年年如是,人事变迁靡定,当夜怅触往事,凄楚如何?

琼芳!我唯留恋往事过深,益觉眼前之局,味同嚼蜡。这胜利后的情形何甚深说——数月来的生趣,依然是强自为欢,人们骂我怪僻,我唯有低头默认而已!

今年五月的时候,文琪从她的家乡来。我们见面,只是彼此互相默视,仿佛千言万语都不足诉别后的心曲,只有眸子一双,可抉示心头的幽秘。文琪自然可以自傲,她到现在,还是保持她处女的生活。她对于我们仿佛有些异样,但是,琼芳!你知道人间的虫子,终久躲不过人间的桎梏呢!我想你也必很愿意知道她的近状吧?

文琪和我们别后,她不是随她的父亲回到故乡吗?起初她颇清闲,她家住在四面环水的村子里,不但早晚的天然美景,足以洗涤心头尘雾,并且她又买了许多佛经,每天研经伴母,教导弟妹,真有超然世外之趣。谁知过了半年,乡里的人,渐渐传说她的学识很好,一定要请她到城里,担任第一女子小学的校长。她以众人的强逼,只得抛了她逍遥自在的灵的生活,而变为机械的忙碌的生活了。她前一个月曾有信给我说:——“沁芝:意外书至,喜有空谷足音之慨。所寄诗章,反复读之,旧情并感,又是一番怅惘。琪近少所作,有时兴动,只为小学生编些童歌耳。盖时间限人,琐事复繁,同僚中又无足道者,此种状况,只有忙人自解。甚矣!不自然之工作逼人,尚何术计及自修,较吾友之闭户读书,诚不可同日语也。憾何如之!……”

琼芳!你只要看了她这一段话,应该能回忆到当初我们在北京那种忙碌的印象了,不过有时因为忙,可以减去多少无聊的感喟呢!

这些话还没有述说尽文琪最近的状况呢。你知道绍青的朋友常君吗?这个人确是一个很有学识而热诚的人,他今约略三十多岁吧——并没有胡须,面貌很平善,态度也极雍容大方,不过他还不曾结婚——这话说出来,你一定很以为奇。中国本是早婚主义的国家,那有三十几岁的人不曾结婚?这话果然不错,这常君在二十岁上已经结过婚了,不过他的妻子已不幸前三四年死了,他不曾续弦罢了。他同绍青很好,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有一次文琪寄给我一张照片,恰巧被常君看见,我们不知不觉间便谈到文琪的生平和学识,常君听了很赞许她,便要求我们介绍和文琪作朋友。当时我想了想,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因立刻写信给文琪。不过你应知道文琪绝不是一个很痛快的人,并且她又是一向服从家庭的,这事的能成与否,我们不过试作而已。后来我们托人向他父亲说明,不想她父亲倒很赞许这位常君,文琪方面自然容易为力了。后来文琪又带了她的学生,到我们那里参观教育,又得与常君会面的机会。常君本是一个博学善词的学者,文琪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他们两星期中的接触,两方渐渐了解,不过文琪的态度仍是躇踌不绝,其最大的原因说来惭愧,恐怕还是因为我们呢!前几天她有一封信来说:——“沁芝!音问久疏,不太隔绝吗?你最后的信,久已放在我信债箱里,想写终未写,实因事忙,而且思想又太单调了。你为什么也默尔无声呢?我知道你们进了家庭,自有一番琐事烦人。肖玉来信说:‘想起从前校中情境,不想有现在。’真是增无穷之感,觉得人生太平淡了,但是新得一句话说:‘摇摇篮的手摇动天下’,谨以移赠你们吧!

夏间在南京开教育会,几位朋友曾谈起:‘现在我国的女子教育,是大失败了。受了高等教育的女子,一旦身入家庭,既不善管理家庭琐事,又无力兼顾社会事业,这班人简直是高等游民。’你以为这话怎样?女子进了家庭,不作社会事业,究竟有没有受高等教育的必要?——兴笔所及,不觉写下许多。你或者不愿看这些干燥无味的话,但已写了,姑且寄给你吧!也何妨研究研究?我很愿听你们进了家庭的报告!

还有一句话,我定要报告你和肖玉等,就是我们从前的同级级友,都预料我们的结局不过尔尔——我们岂甘心认承?我想我们豪气犹存,还是向前努力吧。我们应怎样图进取?怎样预定我们的前途呢?我甚望你有以告我,并有以指导我呵!”

琼芳!我看她的这些话,不是对我们发生极大的怀疑吗?其实也难怪她,便是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怀疑自己此后的结局呢?但是我觉得女子入了家庭,对于社会事业,固然有多少阻碍,然而不是绝对没有顾及社会事业的可能。现在我们所愁的,都不是家庭放不开,而是社会没有事业可作。按中国现在的情形,剥削小百姓脂膏的官僚,自不足道,便是神圣的教育事业,也何尝不是江河日下之势?在今日的教育制度下,我怀疑教育能教好学生,我更怀疑教育事业的神圣,不用说别的龌龊的情形,便把留声机般的教员说说,简直是对不起学生和自己呵!

我记得当我在北京当教员的时候,有一天替学生上课回来,坐在教员休息室里,忽然一阵良心发现,脸上立时火般发起热来,说不出心头万分的羞惭。我觉得我实在是天下第一个罪人,我不应当欺骗这些天真的孩子们,并欺骗我自己,——当我摆起“象煞有介事”的面孔,教导孩子们的时候,我真不明白我比他们多知道些什么?——或者只有奸诈和巧饰的手段比他们高些罢?他们心里烦闷立刻哭出来,而成人们或者要对他们说:哭是难为情的,在人面前应当装出笑脸。唉!不自然的人生,还有什么可说!这种摧残人性的教育有什么可作?而且作教育事业的人,又有几个感觉到教育是神圣的事业?他们只抱定一本讲义,混一点钟,拿一点钟的钱,便算是大事已了。唉,我觉得女子与其和男子们争这碗不干净的教育饭吃,还不如安安静静在家里把家庭的事务料理清楚,因此受些男子供给的报酬,倒是无愧于良心的呢!

至于除了教育以外,可作的事业更少了,——简直说吧,现在的中国,一切都是提不起来,用不着说女子没事作,那闲着的男子——也曾受过高等教育的,还不知有多少呢?这其中固然有许多生成懒惰,但是要想作而无可作的分子居多吧?

琼芳,你不知道我们学校因为要换校长,运动谋得此缺的人不知的多少,那里面倾轧的详情若说出来,真要丢尽教育界的脸。唉!社会如此,不从根本想法,是永无光明时候的!

可是无论如何,文琪这封信,实在是鼓励我们不少。老实说,中国的家庭,实在是足以消磨人们的志气。我觉得自入家庭以后,从前的朋友日渐稀少,目下所来往的不是些应酬的朋友,便是些不相干的亲戚,不是勉强拉扯些应酬话,口不应心的来敷衍,便是打打牌,看看戏。什么高深的学理的谈论不必说,便是一个言志谈心的朋友也得不到,而家庭间又免不了多少零碎的琐事。每天睁开眼,就深深陷入人世间的牢笼里,便是潜心读书已经不容易,更说不上什么活动了。唉!琼芳!人们真是愚得可怜,当没有结婚的时候,便梦想着结婚以后的圆满生活,其实填不平的大地,何处没有缺憾!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冷岫来了。你大约还记得她那种活泼的性情和潇洒的态度吧!但是而今怎样,她比较我们更可怜呢!她实在是人间的第一失败者。当她和我们同堂受业时,那种冷静的目空一切的态度,谁想得到,同辈中只有她陷溺最深。她往往说世界是一大试验场,从不肯轻易相信人。她对于恋爱的途径,更是观望不前,而结果她终为希冀最后的胜利,放胆迈进试验场中了!虽然当前有许多尖利的荆棘,足以刺取她脚心的血,她也不为此踯躅。当她和少年文仲缔交之初,谁也想不到他和她就会发生恋爱,因为文仲已娶了妻子,而冷岫又是自视极高的心性。终为了爱神的使命,他们竟结合了。他们结婚后,便回到他的故乡去,文仲以前的妻子也在那里。当文仲和冷岫结婚时,也曾征求过他以前妻子的同意,在表面,大家自然都是很和气的笑容相接,可是据冷岫给我的信说,自从她回家后,心神完全变了状态,每每觉得心灵深处藏着不可言说的缺憾。每当夜的神降临时,她往往背人深思,她总觉得爱情的完满,实在不能容第三者于其间——纵使这第三者只是一个形式,这爱情也有了缺陷了!因此她活泼的心性,日趋于沉抑。我记得她有几句最痛心的话道:“我曾用一双最锋利的眼,却估定人间的价值,但也正如悲观或厌世的哲学家,分明认定世界是苦海,一切都是有限的,空无所有的,而偏不能脱离现世的牢缚。在我自己生活的历史上,找不到异乎常人之点。我也曾被恋神的诱惑而流泪,我也曾用知识的利剑戳伤脆弱的灵府。我仿佛是一只弱小的绵羊,曾抱极大的愿望,来到无数的羊群里,选择最适当的伴侣。在我想象中的圆满,正如秋日的晴空,不着一丝浮云,所有的,只是一片融净的合体;又仿佛深秋里的霜菊,深细的幽香,只许高人评赏,不容蜂蝶窥探。”

这些希望,当然是容易得到,但是不幸的冷岫,虽然开辟了荒芜的园地,撒上玫瑰的种子,而未曾去根的荆棘,兀自乘机蓬勃。秋日的睛空,终被不情的浮云所遮蔽,她心头的灵焰,几被凄风冷雨所扑灭。当她含愁默坐,悄对半明半灭的孤灯,她的襟怀如何?又怎怪她每每作鹤唳长空,猿啼深谷的哀音?今年三月间,她曾寄给我一首新歌,我看了直难受几天,她的原稿不幸被我失掉了,但尚隐约记得,象是道——漏沉沉兮风凄,

星陨泪兮云泣。

悄挑灯以兀坐兮,

神伤何极!

念天地之残缺兮,

填恨海而无计!

感君怀之弥苦兮?

绝痴爱而终迷!

悲乎!悲乎!

何激悟之不深兮,

乃踯躅于歧途,

愧西哲之为言兮,

不完全勿宁无!

琼芳,你读了这哀楚的心头之音,你将作何感想?我觉的不但要为不幸的冷岫,掬一把同情泪,在现在这种过渡的时代中,又何止一个冷岫。冷岫因得不到无缺憾的爱情,已经感喟到这种田地,那徒赘虚名而一点爱情得不到如文仲的以前的妻子,她们的可怜和凄楚还堪设想吗?

唉!琼芳!我往常每说冷岫是深山的自由鸟,为了爱情陷溺于人间愁海里,这也是她奋斗所得的胜利以后呵!——只赢得满怀凄楚,壮志雄心,都为此消磨殆尽呵!说到这里,由不得我不叹息,现在中国的女子实在太可怜了!

前天肖玉的女儿弥月,我到她那里,看见那孩子正睡在她的膝上。肖玉见了我忽然眼圈红着,对我说道:“还是独身主义好,我们都走错了路!”唉!这话何等伤痛!我们真正都是傻子。当我们和家庭奋斗,一定要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时候,是何等气概?而今总算都得到了胜利,而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藉以自慰的念头一打消,人生还有人们趣味?从前认为只要得一个有爱情的伴侣,便可以废我们理想的生活。现在尝试的结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情的支配,超越人间的乐趣,只有在星月皎洁的深夜,偶尔与花魂相聚,觉得自身已倘徉四空,优游于天地之间。至于海阔天空的仙岛,和琼草琪花的美景,只有长待大限到来,方有驻足之望呵!琼芳!长日悠悠,我实无以自慰自遣,幽斋冥想,身心都感飘泊。本打算明年春天与绍青同游意大利,将天然美景,医我沉疴,而又苦于经济限人,终恐只有画饼充饥呵!

感谢琼芳以闭门著述振我颓唐。我何尝不想如此,无奈年来浸濡于人间,志趣不知何时已消磨尽净,便有所述作,也都是敷衍文字,安能取心头的灵汁灌溉那干枯的荒园,使它异花开放,仙葩吐露呢?琼芳,你能预想我的结果吗?

沁芝

琼芳看完沁芝的来信,觉得心头如梗。她向四围看着她自己的环境,什么自然的美境,理想的生活,都只是空中楼阁。她不觉叹道:“胜利以后只是如此呵!”这话不提防被已经睡醒的平智听见了,便问道:“你说什么?”琼芳不愿使他知道心头的隐秘,因笑说道:“时间已经不早,还不起来吗?”平智懒懒的答道:“有什么可作,起来也是无聊呵!”琼芳忍不住叹道:“作人就只是无聊!”“对了,作人就只是无聊!”这不和谐的话从此截住,只有彼此微微振动的心弦,互相应和罢了!

恋爱不是游戏——庐隐

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槃,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式(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性欲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

不幸物欲充塞的现实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茧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会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纳斯不禁深深地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

心灵之感受——瞿秋白

一间小小的屋子,以前很华丽的客厅中用木板隔成的。暗淡的灯光,射着满室散乱的黑影,东一张床,西一张凳,板铺上半边堆着杂乱破旧的书籍,半边就算客座,屋角站着一木柜,柜旁乱堆着小孩子衣服鞋帽,柜边还露着一角裙子,对面一张床上,红喷喷的一小女孩甜甜蜜蜜在破旧毡子下做酣梦呢。窗台上乱砌着瓶罐白菜胡萝卜的高山;一切一切都沉伏在灯影里,与女孩的稚梦相谐和,忘世忘形,绝无人间苦痛的经受,或者都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呢。那板铺前一张板桌,上面散乱的放着书报,茶壶,玻璃杯,黑面包,纸烟。主人,近三十岁的容貌,眉宇间已露艰辛的纹路,穿着赤军的军服,时时拂拭他的黄须。他坐在板桌前对着远东新客,大家印密切的心灵,虽然还没有畅怀的宽谈。两人都工作了一天,刚坐下吃了些热汤,暖暖的茶水,劳作之后,休息的心神得困苦中的快意;轻轻的引起生平的感慨回忆。主人喝了两口茶,伸一伸腰站起来,对客人道:——唔!中国的青年,那知俄罗斯心灵的悠远,况且“生活的经过”才知道此中的意味,——人生的意趣,难得彻的了解呵,我想起一生的经受,应有多少感慨!欧战时在德国战线,壕沟生活,轰天裂地的手榴弹,咝……嘶……咝……嗡……哄……砰……硼,飞机在头上周转,足下泥滑污湿,初时每听巨炮一发,心脏震颤十几分钟不止,并不是一个“怕”字;听久了,神经早已麻木,睡梦之中耳鼓里也在殷鸣,朝朝晚晚,莫名其妙,一身恍荡,家,国,父母,兄弟,爱情,一切都不见了。那里去了呢?心神惫劳,一回念之力都已消失了。十月革命一起,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们,停了战,我回到彼得堡得重见爱妻,……我们退到乡间,那时革命的潮流四卷,乡间农民蠢蠢动摇,一旦爆发,因发起乡村苏维埃从事建设。一切事费了不少心血办得一个大概。我当了那一村村苏维埃的秘书,家庭中弄得干干净净,——那有像我现时的状况!不幸白党乱事屡起,劳农政府须得多集军队,下令征兵。我们村里应有三千人应征。花名册,军械簿,种种琐事,我们在苏维埃办了好几天。那一天早上,新兵都得齐集车站,我在那里替他们签名。车站堆着一大堆人,父母妻子兄弟,牵衣哀泣,“亲爱的伊凡,你一去,别忘了我……”“滑西里,你能生还么?……”从军的苦情触目动心。我们正在办公室料理的时候,忽听得村外呼号声大起,突然一排枪声。几分钟后,公事房门口突现一大群人,街卒赶紧举枪示威,农民蜂拥上前,亦有有枪械的,两锋相对;我陡然觉得满身发颤,背上冰水浇来,肺脏突然暴胀,呼吸迫促,昏昏漠漠不辨东西,只听得呼号声,怒骂声,“不要当兵”,“不要苏维埃……”哄哄杂乱,只在我心神起直接的反射,思想力完全消失,胡……乱……——我生生世世忘不了这一刻的感觉,——是“怕”,是“吓”,是“惊”?……不知道。

主人说到此处换一口气,忙着拿起纸烟末抽了一抽,双手按着心胸,接下又说道:——然而……然而……过了这几分钟,我就失了记忆力了。不知怎么晚上醒来,一看,我自己在柴仓的里。什么时候,怎么样子逃到那地,我实在说不出来。自然如此一来,我们乡间生活完全毁了。来到一省城里,我内人和我都找了事情。过了几月才到莫斯科这军事学院里。我内人留在那省里,生了这一个女孩子,——主人拿手指着床上,——不能去办事了,口粮不够吃,我一人住在莫斯科,每一两星期带些面包(自然是黑的)回去,苦苦的过了一年。什么亦没有,你看现在内人亦来此地,破烂旧货都在这屋子里,俄国现在大多数的国家职员学生都是如是生活呵。可是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是我屡经困厄中人生观的纪念。有一次,我上那一省城去,——那时我家还没搬来,——深夜两点钟火车才到站。我下站到家还有二里路,天又下雨,地上泥滑得不了,手中拿着面包,很难走得,况且坐在火车上又没有睡得着,正在困疲。路中遇见一老妇背着一大袋马铃薯,竭蹶前行,见我在旁就请我帮助。我应诺了他,背了大袋,一直送他到家,替他安置好。出来往家走,觉着身上一轻,把刚才初下站烦闷的心绪反而去掉了。自己觉得非常之舒泰,“为人服务”,忘了这“我”,“我”却安逸,念念着“我”,“我”反受苦。到家四点多钟,安安心心的躺下,念此时的心理较之在战场上及在苏维埃的秘书席上又如何!

主人说到此处,不禁微笑。女孩的酣睡声,在两人此时默然相对之中,隐隐为他们续下哲学谈话的妙论呢。

9月10日。

我的三个弟弟——冰心

我和我的弟弟们一向以弟兄相称。他们叫我“伊哥”(伊是福州方言“阿”的意思)。这小名是我的父母亲给我起的,因此我的大弟弟为涵小名就叫细哥(“细”是福州方言“小”的意思),我的二弟为杰小名就叫细弟,到了三弟为楫出生,他的小名就只好叫“小小”了!

说来话长!我一生下来,我的姑母就拿我的生辰八字,去请人算命,算命先生说:“这一定是个男命,因为孩子命里带着‘文曲星’,是会做文官的。”算命纸上还写着有“富贵逼人无地处,长安道上马如飞”。这张算命纸本来由我收着,几经离乱,早就找不到了。算命先生还说我命里“五行”缺“火”,于是我的二伯父就替我取了“婉瑩”的大名,“婉”是我们家姐妹的排行,“瑩”字上面有两个“火”字,以补我命中之缺。但祖父总叫我“瑩官”,和我的堂兄们霖官、仪官等一样,当做男孩叫的。而且我从小就是男装,一直到一九一一年,我从烟台回到福州时,才改了女装。伯叔父母们叫我“四妹”,但“瑩官”和“伊哥”的称呼,在我祖父和在我们的小家庭中,一直没改。

我的三个弟弟都是在烟台出生的,“官”字都免了,只保留福州方言,如“细哥”、“细弟”等等。

我的三个弟弟中,大弟为涵是最聪明的一个,十二岁就考上“唐山路矿学校”的预科(我在《离家的一年》这篇小说中就说的是这件事)。以后学校迁到北京,改称“北京交通大学”。他在学校里结交了一些爱好音乐的朋友,他自己课余又跟一位意大利音乐家学小提琴。我记得那时他从东交民巷老师家回来,就在屋里练琴,星期天他就能继续弹奏六七个小时。他的朋友们来了,我们的西厢房里就弦歌不断。他们不但拉提琴,也弹月琴,引得二弟和三弟也学会了一些中国乐器,三弟嗓子很好,就带头唱歌(他在育英小学,就被选入学校的歌咏队),至今我中午休息在枕上听收音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听那高亢或雄浑的男歌音!

涵弟的音乐爱好,并没有干扰他的学习,他尤其喜欢外语。一九二三年秋,我在美国沙穰疗养院的时候,就常得到他用英文写的长信。病友们都奇怪说:“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用英文写信?”我笑说:“是他要练习外文并要我改正的缘故。”

其实他的英文在书写上比我流利得多。

一九二六年我回国来,第二年他就到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去学“公路”,回国后一直在交通部门工作。他的爱人杨建华,是我舅父杨子敬先生的女儿。他们的婚姻是我的舅舅亲口向我母亲提的,说是:“姑做婆,赛活佛。”照现在的说法,近亲结婚,生的孩子一定痴呆,可是他们生了五个女儿,却是一个赛似一个地聪明伶俐。(涵弟是长子,所以从我们都离家后,他就一直和我父亲住在一起。)至今我还藏着她们五姐妹环绕着父亲的一张相片。她们的名字都取的是花名,因为在华妹怀着第一个孩子时,我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人递给他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文郎俯看菊陶仙”,因此我的大侄女就叫宗菊。“宗”字本来是我们大家庭里男孩子的排行,但我父亲说男女应该一样。后来我的一个堂弟得了一个儿子,就把“陶”字要走了,我的第二个侄女,只好叫宗仙。以后接着又来了宗莲和宗菱,也都是父亲给起的名字。当华妹又怀了第五胎的时候,她们四个姐妹聚在一起祷告,希望妈妈不要生个男儿,怕有了弟弟,就不疼她们了。宗梅生后,华妹倒是有点失望,父亲却特为宗梅办了一桌满月酒席,这是她姐姐们所没有的,表示他特别高兴。因此她们总是高兴地说:“爷爷特别喜欢女孩子,我们也要特别争气才行!”

一九三七年,我和文藻刚从欧洲回来,“七七”事变就发生了。我们在燕京大学又呆了一年,就到后方云南去了。我们走的那一天,父亲在母亲遗像前烧了一炷香,保佑我们一路平安。那时杰弟在南京,楫弟在香港,只有涵弟一人到车站送我们,他仍旧是泪汪汪地,一语不发,和当年我赴美留学时一样,他没有和杰、楫一道到车站送我,只在家里窗内泪汪汪地看着我走。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对伤离惜别的悲痛的眼睛!

我们离开北京时,倒是把文藻的母亲带到上海,让她和文藻的妹妹一家住在一起。那时我们对云南生活知道的不多;更不敢也不能拖着父亲和涵弟一家人去到后方,当时也没想到抗战会抗得那么长,谁知道匆匆一别遂成永诀呢?!

一九四○年,我在云南的呈贡山上,得到涵弟报告父亲逝世的一封信,我打开信还没有看完,一口血就涌上来了!

不敢说的……谁也想不到他走的那样快……大人说:“伊哥住址是呈贡三台山,你能记得吗?”我含泪点首……晨十时德国医陈义大夫又来打针,大人喘仍不止,稍止后即告我:“将我的病况,用快函寄上海再转香港和呈贡,他们三人都不知道我病重了……”这时大人面色苍白,汗流如雨,又说:“我要找你妈去!”……大人表示要上床睡,我知道是那两针吗啡之力,一时房中安静,窗外一滴一滴的雨声,似乎在催着正在与生命挣扎的老父,不料到了早晨八时四十五分,就停了气息……我的血也冷了,不知是梦境?是幻境?最后责任心压倒了一切,死的死了,活的人还得活着干……他的第二封信,就附来一张父亲灵堂的相片,以及他请人代拟的文藻吊我父亲的挽联:

本是生离,竟成死别,深闺何以慰哀思

信里还说“听说你身体也不好,时常吐血,我非常不安……弟近来亦常发热出汗,疲弱不堪,但不敢多请假,因请假多了,公司将取消食粮配给……华妹一定要为我订牛奶,劝我吃鸡蛋,但是耗费太大,不得不将我的提琴托人出售,因为家里已没有可卖之物……一切均亏得华妹操心,这个家真亏她维持下去……孩子们都好,都知吃苦,也都肯用功读书,堪以告慰,但愿有一天苦尽甜来……”

这是涵弟给我的末一封信了。父亲是一九四○年八月四日八时四十五分逝世的。涵弟在敌后的一个公司里又挨了四年,我也总找不到一个职业使他可以到后方来。他贫病交加,于一九四四年也逝世了!他最爱的也是最聪明的女儿宗莲,就改了名字和同学们逃到解放区去,其他的仍守着母亲,过着极其艰难的日子……我的这个最聪明最尽责、性情最沉默、感情最脆弱的弟弟,就这样在敌后劳苦抑郁地了此一生!

关于能把三个弟弟写在一起的事:就是他们从小喜欢上房玩。北京中剪子巷家里,紧挨着东厢房有一棵枣树,他们就从树上爬到房上,到了北房屋脊后面的一个旮旯里,藏了许多他们自制的玩艺儿,如小铅船之类。房东祈老头儿来了,看见他们上房,就笑着嚷:“你们又上房了,将来修房的钱,就跟你们要!”

还有就是他们同一些同学,跟一位打拳的老师学武术,置办一些刀枪剑戟,一阵乱打,以及带着小狗骑车到北海泅水、划船,这些事我当然都没有参加。

其实我在《关于女人》那一本书里,虽然说的是我的三位弟妇,却已经把我的三个弟弟的性情、爱好等等都已经描写过了。不过《关于女人》是写在一九四三年,对于大弟只写了他恋爱、婚姻一段,对于二弟、三弟就写得多一些。

二弟为杰从小是和我在一床睡的。那时父亲带着大弟,母亲带着小弟,我就带着他。弟弟们比我们睡得早,在里床每人一个被窝桶,晚饭后不久,就钻进去睡了。为杰和一般的第二个孩子一样,总是很“乖”的。他在三个弟兄里,又是比较“笨”的。我记得在他上小学时,每天早起我一边梳头,一边听他背《孟子》,什么“泄泄犹沓沓也”,我不知道这是《孟子》中的哪一章?哪一节?也许还是“注释”,但他呜咽着反复背诵的这一句书,至今还在我耳边震响着。

他的功课总是不太好,到了开初中毕业式那天,照例是要穿一件新的蓝布大褂的,母亲还不敢先给他做,结果他还是毕业了。可是到了高中,他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成了个高材生。一九二六年秋他考上了燕京大学,正巧我也回国在那里教课,因为他参加了许多课外活动,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多。

有一次男生们演话剧“咖啡店之一夜”,那时男女生还没有合演,为杰就担任了女服务员这一角色。他穿的是我的一套黑绸衣裙,头上扎个带褶的白纱巾,系上白围裙,台下同学们都笑说他像我。那年冬天男女同学在未名湖上化装溜冰,他仍是穿那一套衣裳,手里捧着纸做的杯盘,在冰上旋舞。

一九二九年我同文藻结婚后,我们有了家了,他就常到家里吃饭,他很能吃,也不挑食。一九三○年秋我怀上了吴平,害口,差不多有七个月吃不下东西。父亲从城里送来的新鲜的蔬菜水果,几乎都是他吃了。甚至在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生吴平那一天,我从产房出来,看见他在病房等着我,房里桌上有一杯给产妇吃的冰淇淋,我实在太累了,吃不下,冲他一努嘴,他就捧起杯来,脸朝着墙,一口气吃下了!

他在燕大念的是化学,他的学士和硕士的论文,都是跟天津碱厂的总工程师侯德榜博士写的。侯先生很赏识他,又介绍他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化学博士,毕业时还得了金钥匙奖。回国后就在永利制碱公司工作。解放后又跟侯先生到了化工部。一九五一年我们从日本回到北京,见面的时候就多了。

我是农历闰八月十日生的,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十,因此每到每年的农历的八月十一日,他们就买一个大蛋糕来,我们两家人一起庆祝,我现在还存着我们两人一同切蛋糕的相片。

一九八五年九月文藻逝世后,他得到消息,一进门还没得及说话,就伏在书桌上,大哭不止,我倒含着泪去劝他。他晚年身体不好,常犯气喘病,家里暖气不够热时,就往往在堂屋里生上火炉。一九八六年初,他病重进了医院,他的爱人李文玲还瞒着我,直到他一月十二日逝世几天以后,我才得到这不幸的消息。化工部他的同事们为他准备了一个纪念册,要我题字,我写:

他这么一个对祖国的化工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的弟弟,我又感到无限的自慰与自豪。

他的爱人李文玲是金陵女子大学音乐系毕业的,专修钢琴。他的儿子谢宗英和儿媳张薇都继承了他的事业,现在都在化工部的附属工程机关工作。

我的三弟谢为楫的一切,我在《关于女人》写我的三弟妇那一段已经把他描写过了:

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兄姐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他很爱好文艺,也爱交些文艺界的年轻朋友。丁玲、胡也频、沈从文等,都是他介绍给我的,我记得那是一九二七年我的父亲在上海工作的时候。他还出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我忘了,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

他没有读大学就到英国利物浦的海上学校,当了航海学生,在五洲的海上飘荡了五年,居然还得了一张荣誉证书回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海关的缉私船上工作。抗战时期,上海失守后,他到了香港,香港又失守了,他就到重庆,不久由港务司派他到美国进修了一年,回来后就在上海港务局工作。

他的爱人刘纪华,是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的女儿,燕大的社会学系优秀的硕士研究生,那时也在上海的“善后救济总署”工作。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工作和生活都很愉快。他们有五个儿女。为楫说,为了纪念我,他们孩子的名字里都要带一个“心”字。长女宗慈,十一二岁就到东北上学,我记得是长春大学,学的是农业机械。他们的二女儿宗爱、三女儿宗恩,学的是音乐,是报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上千人中考上的五十人中之二。我听见了很高兴,给她们寄去八百元买了一架钢琴,作为奖励。他们的两个儿子宗惠和宗悫那时还小。

一九五七年,为楫响应“向党进言”的号召,写了几张大字报,被划成了右派,遣送到甘肃的武威劳动改造,从此丢弃了他的专业,如同失水的枯鱼一般,全家迁到了大西北。

那时我的老伴吴文藻,和我的儿子吴平也都是右派分子,我的头上响起了晴天的霹雳,心中的天地也一下子旋转了起来!

但我还是镇定地给为楫写一封封的长信,鼓励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求得重有报效祖国的机会,其实那几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只记得为楫夫妇都在武威一所中学教书,度过了相当艰苦的日子。孩子们在逆境中反而加倍奋发自强,宗恩和宗爱都在西安音乐学院毕了业。两个男孩子都学的是理工,在矿学事业自动化研究所里工作,这都是后话了!

劳瘁交加的纪华得了癌症,一九七六年去世了,为楫就到窑街和小儿子住了些日子,一九七八年又到四川的北碚,同大女儿住了些日子;一九七九年应兰州大学之聘,在兰大教授英语;一九八四年的一月十二日就因病在兰州逝世了!他的儿女们都没有告诉我们。我和为杰只奇怪楫弟为什么这样懒得动笔,每逢农历九月十九,我们还是寄些钱去(他比纪华大一岁,两人是同一天生日,往常我们总是祝他们“双寿”),让他的孩子们给他买块蛋糕。孩子们也总是回信说:

“爹爹吃了蛋糕,很喜欢,说是谢谢你们!”杰弟一直到死,还不知道“小小”已经比他先走了!

在写这一篇的时候,我流尽了最后的眼泪!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我倒觉得“死”真是个“解脱”,“痛”的是后死的人!

我的三个弟弟:从小到大,我尽力地爱护了你们。最后也还是我用眼泪来给你们送别,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了!

1987年7月8日风雨欲来的黄昏

我的表兄们——冰心

中国人的亲戚真多!除了堂兄姐妹,还有许许多多的表兄弟姐妹。正如俗语说的:“一表三千里。”姑表、舅表、姨表;还有表伯、表叔、表姑、表姨的儿子,比我大的,就都是我的表兄了;其中有许多可写的,但是我最敬重的,是刘道铿(放园)先生。他是我母亲的表侄,怎么“表”法,我也说不清楚,他应该叫我母亲“表姑”,但他总是叫“姑”,把“表”字去掉。据我母亲说是他们从小在一个院住,因此彼此很亲热。从民国初年,我们到北京后,每逢年节或我父母亲的生日,他们一家必来拜贺。他比我大十七岁,我总以长辈相待,捧过茶烟,打过招呼,就退到一边,带他的儿女玩去了。那时他是《晨报》的编辑,我们家的一份《晨报》就是他赠阅的。“五四”运动时,我是协和女大学生会的文书,要写些宣传的文章,学生会还让我自己去找报刊发表。这时我才想起这位当报纸编辑的表兄,便从电话里和他商量,他让我把文章寄去。这篇短文,一下便发表出来了,我虽然很兴奋,但那时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写宣传文章只是赶任务,并不想继续下去。放园表兄却一直鼓励我写作,同时寄许多那时期出版的刊物,如《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解放与改造》等等,让我阅读。我寄去的稿子,从来没有被修改或退回过,有时他还替上海的《时事新报》索稿。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关心我的一切。一九二三年我赴美时,他还替我筹了一百美元,作为旅费——因为我得到的奖学金里,不包括旅费——但是这笔款,父亲已经替我筹措了。放园表兄仍是坚持要我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我也只好把这款带走,但一直没有动用。一九二六年我得了硕士学位,应聘到母校——燕京大学——任教,旅费是学校出的。我一回到上海——那时放园表兄在上海通易信托公司任职——就把这百元美金,还给了他。

放园表兄很有学问,会吟诗填词,写得一笔好字。母亲常常夸他天性淳厚。他十几岁时,父母就相继逝世,他的弟妹甚至甥侄,都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自我开始写作,他就一直和我通讯,我在美期间,有一次得他的信,说:“前日到京,见到姑母,她深以你的终身大事为念,说你一直太不注意这类事情,她很不放心。我认为你不应该放过在美的机会,切要多多留意。”原文大概是这些话,我不太记得了。我回信说:“谢谢你的忠告,请您转告母亲,我‘知道了’!”一九二六年,我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堂屋墙上挂的红泥金对联,是他去年送给父亲六十大寿的:

明珠一颗宝树三株

把我们一家都写进去了。

五十年代初期,他回到北京,就任文史馆馆员,我们又时常见面,记得他那时常替人写字,评点过《白香山全集》,还送我一部。一九五七年他得了癌疾,在北京逝世。

还有一位表兄,我只闻其声,从未见过其人,但他的一句笑话,我永远也忘不了,因为他送给我的头衔称号,是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努力,也争取不到的!

我有一位表舅——也不知道是我母亲的哪一门表姑,嫁到福州郊区的胪下镇郑家——因为是三代单传,她的儿子生下来就很娇惯,小名叫做“皇帝”。他的儿子,当然就是“太子”了,这“太子”表兄,大约比我大七八岁。这两位“至尊”,我都没有拜见过。一九一一年的冬天,我回到福州,有一夜住在舅舅家。福州人没有冬天生炉子的习惯,天气一冷,大家没事就都睡得很早。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见一个青年人的声音,从外院一路笑叫着进来,说:“怎么这么早皇亲国戚都困觉了?!”我听到这个新奇的称呼,我觉得他很幽默!

1985年7月25日

六一姊——冰心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的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的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谚云”的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作盾牌。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烘烘的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的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的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一别三年,六一姊的面庞稍稍改了,似乎脸儿长圆了些,也白了些,样子更温柔好看了。我一时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耳含笑说:“你也高了些——今天怎么又高兴出来走走?”

当我们招呼之顷,和她联坐的女孩们都注意我——这时我愿带叙一个人儿,我脑中常有她的影子,后来看书一看到“苎萝村”和“西施”字样,我立刻就联忆到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身上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儿,襟角上绣着B字。绿色的裤子,下面是扎腿,桃红扎青花的小脚鞋。头发不很青,却是很厚。水汪汪的一双俊眼。又红又小的嘴唇。净白的脸上,薄薄的搽上一层胭脂。她顾盼撩人,一颦一笑,都能得众女伴上午附和。那种娟媚入骨的丰度,的确是我过城市生活以前所见的第一美人儿。

到此我自己惊笑,只是那天那时的一瞥,前后都杳无消息,童稚烂漫流动的心,在无数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这一个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现在。——生命中原有许多“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的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静的衣服,在红绿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揽围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的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的挨着她坐着,无聊的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中,摇头掩袖,咿咿的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的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的,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触。她决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决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活现的浮到眼前来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青山,沙穰。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6月《小说月报》第15卷第6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庄鸿的姊姊——冰心

我和弟弟对坐在炉旁的小圆桌旁边,桌上摆着一大盘的果子和糕点。盘子中间放着一个大木瓜,香气很浓。四壁的梅花瘦影,交互横斜。炉火熊熊。灯光灿然。这屋里寂静已极。弟弟一边剥着栗子皮,一边和我谈到别后半年的事情。

他在唐山工业学校肄业,离家很远,只有年假暑假,我们才能聚首,所以我们见面加倍的喜欢亲密。这天晚上,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舅母家去,他却要在家里和我作伴。这时弟弟笑问道:“姊姊!我听见二弟说,你近来做了几篇小说,可否让我看看?”我说:“稿子都撕去了,但是二弟曾从报纸上裁下我的小说来留着,我去找一找看。”一面便去找了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便一篇一篇的往下看,我自己又慢慢的坐下。

忽然弟弟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一看,笑对我说:“我们现在又走到小说里去了。这屋里的光景,和你做的那一篇《秋雨秋风愁煞人》头一段的光景,是一样的,不过窗外没有秋风秋雨,窗内却添了炉火,桂花也换了梅花了。”我也笑道:“窗外还有一件美景,是这篇小说里所没有的。”他便走到窗下,掀起窗帘看了一看,回头笑说:“是不是庭院里的玉树琼枝?”我道:“是了。”弟弟又挨次将小说看完了,便说:“倒也有点意思。”我笑了一笑说:“这不过是我闷来借此消遣就是了,我哪里配做小说?”弟弟说:“你现在有工夫为什么不做?”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笑道:“年假里也应该休息休息,而且你回来了,我们一块儿谈话游玩,何等热闹,更不愿意……”

这时候仆人进来,递给弟弟一张名片。弟弟看了便说:“恐怕客厅里炉火已经灭了,请他到这屋里坐罢。”仆人答应着出去了。弟弟回头对我说:“庄鸿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别号叫做秋鸿,品学都很好的,我最喜欢和他谈话。但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今天夜里来找我!”正说着庄鸿已经跟着仆人进来,灯光之下,看见他穿着灰色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顶绒帽子。年纪也和弟弟相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光景,态度很是活泼可爱。他和弟弟拉过手,回头看见我,也笑着鞠了一躬。我便让他坐下,又将桌上的报纸收起来,自己走到梅花盆后对着炉火坐着。

弟弟一面端过茶杯,又将果碟推到他面前,一面笑道:“秋鸿!你今天夜里来找我作什么?”秋鸿说:“我在家里闷极了,所以要来和你谈谈。”弟弟说:“在学校里你又盼着回家,回到家你又嫌闷,你看我……”秋鸿接着说:“我哪里比得上你,你又有姊姊,又有弟弟,成天里谈话游玩,自然不觉得寂静。我在家里没有人和我玩,自然是闷的。”弟弟道:“你不是也有一个姊姊么,为什么说没有伴侣?”秋鸿便不言语,过了一会,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姊姊么?我姊姊已经在今年九月里去世了。”

这时我抬起头来,只见秋鸿的眼里,射出莹莹的泪光。弟弟没了主意,便说:“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提过?”秋鸿说:“连我都是昨天到家才知道的,我家里的人怕我要难过,信里也不敢提到这事。昨天我到家一进门来,见过了祖母和叔叔,就找姊姊,他们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说姊姊死了。我听见了,一阵急痛,如同下到昏黑的地狱一般,悲惨之中,却盼望是个梦境,可怜呵!我姊姊真……”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只低着头弄那个茶杯,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急得弟弟直推他说:“秋鸿!你不要哭了!”的下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一面拉着他,一面回头看着我。我只得站起来说:“秋鸿!你又何必难过,‘人生如影,世事如梦’,以哲学的眼光看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秋鸿哽咽着应了一声,便道:“我姊姊是因着抑郁失意而死的,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的难过。自从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便都亡过了,只撇下姊姊和我,跟着祖母和叔叔过活。姊姊只比我大两岁,从前也在一个高等小学念书。她们学校里的教员,没有一个不夸她的,都说像她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志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姊姊也自负不凡,私下里对我说:‘我们两个人将来必要做点事业,替社会谋幸福,替祖国争光荣。你不要看我是个女子,我想我将来的成就,未必在你之下。’因此每天我们放学回来,多半在一块研究学问谈论时事。我觉得她不但是我的爱姊,并且是我的畏友。我的学问和志,可以说都是我姊姊帮助我立好了根基。咳!从前的快乐光阴,现在追想起来,恨不得使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家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姊了,谁知道……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说了。”

(本篇作于1919年12月27日,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1月6日至7日。)

莫斯科河畔的孩子们——冰心

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四十二周年,又将来到了,这个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伟大节日,引起了我的一个极其动人的回忆。

去年今日,就在我现在执笔的午后的时辰,我正和同伴们在克里姆林宫后面的莫斯科河畔散步。在清新的空气中,灿烂温煦的阳光,照在宫中教堂的金顶上,照在碧绿的河水上,照在两岸整齐高大的建筑物上,一片光明静穆的景象,使人心旷神怡。

忽然间,一群孩子,从远远的桥边向着我们跑来了。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毛茸茸的绒帽的下,露出浅黄色的头发,白里通红的苹果似的小险,蔚蓝的天空似的明净的眼睛,身上穿的是猩红或是墨绿的绒大衣,脚上是黑色的长统皮靴。他们向我们微笑地仰首,我们真觉得自己是被紧紧地围束在一丛鲜花之中了!

他们向我们伸开手掌,手掌上托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徽章,等我们捡起那些徽章的时候,他们又指着我们胸前的徽章,意思是要同我们交换。我们连忙从身上摘下领袖头像或是中苏友好的徽章来,替他们带上,又把他们的徽章,还给他们,他们笑着摇头,只紧紧地拉着我们的手,偎倚地站着。

这个聚会,给我们以意外的欢乐——我们回去,检视他们同我们交换的那些徽章,真是哪一国的,纪念哪一个节日的,应有尽有,这些莫斯科的孩子,真是交遍了天下的朋友呵!

我记得小的时候读“修身”,其中有一课说:“曾子家儿不知骂,孔子家儿不知怒”,就是说:“曾子家的孩子,不懂得骂人,孔子家的孩子,不懂得生气。”我那时就觉得不骂人大有可能,不生气却很难做到,一个家庭不是孤立的,难道在整个社会里,就没有使你生气的事情?

当我看到那一群天真无邪的苏联孩子的时候,使我猛然地想起那两句话来。从他们仰视微笑的眼光中,几乎使人可以看进他们的心的,看到了他们的和天空一样的明净纯洁的心。他们的父母就可能是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以后诞生的,在新社会里长大的。他们这一辈更不用说了,连战争都没有经过。他们在和平温暖的气候中生长,他们的周围只有爱护他们的父母、叔叔和阿姨;他们根本不知诈欺压迫为何物。因此,凡是到他们这地方来的,不论是什么肤色,说什么语言,穿什么衣服,就都是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就会一拥而来,无猜无忌地向这些陌生人伸出交换友情的手。

在资本主义国家里,或是殖民地区,像这样的一群孩子,是看不见的。在人剥削人的社会里,儿童对人类也失了信心,他们怕人欺负他,怕人欺骗他,一个陌生人向他们微笑,向他们伸手,他们都会吓得跑了,哭了,至多也只是犹疑地站着不动,用防备疑惧的眼光盯着你,更不用说是主动地扑向你跟前来了。

自从世界上有了人剥削人的制度以后,人类的赤子之心,就慢慢地消磨净尽。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在俄国的土地上,把这吃人的制度连根摧毁了。这炮响又像一声春雷,使天真纯洁无猜无忌的赤子之心,又在这土地上到处萌芽,使这一片土地成了个友爱和平花团锦簇的世界。

那一天,在回到旅馆的路上,在我们夸赞这一群莫斯科孩子的谈话中,一位同伴笑说:“我真想抱一个回去。”但是我也常常听到来到我们中国的外宾们,称赞我们中国的孩子。

他们说:“你们的孩子真好,一点也不怕生,看见我们走进来,都争着上前,笑着跳着叫‘叔叔好,阿姨好,’你们把他们怎么教育出来的?”

道理很简单,移风易俗的社会主义制度,改造了大人,也教育了孩子。短短的十年之中,和平团结的国际主义精神,已在我们孩子的心中,开出鲜艳的花朵了。

我要永远感谢和歌颂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等到世界上的人都不必羡慕夸赞别人的孩子的时候,世界的持久和平,便来到了!

(1959年11月5日诗歌合集《小桔灯》。)

一个白色的梦——柔石

只是一片的模糊,除了颤动着的冷气以外,再也不见有什么?我的身体似僵卧在坚冰的河的的一块石。

雪纷纷地落着,愈落愈紧的。整千万朵的绒花,回旋飞舞于白茫茫战抖的空际;占据了大地上的平原河岳,压服了枯枝败叶,收拾去鸟迹莺声。

我立在窗前,眼向窗外远望。冷气衔着威风,凛凛地送进窗内来,沁入我肝脾,我又鞠手鞠脚地徘徊,循着房的四壁。一回我想:“究竟有什么意思?假使这是自然的装饰品,点缀这枯槁而寂寞的‘冬’的,哪有少女的心肠。假使这是一种刑罚,来施行肃杀的‘冬之使命’的,凶呀,有暴徒的用意!”

以后,我提起无聊的精神,坐在Pianoo的旁边,奏那Mendelssohn的,“我欲乘风翼”。红肿的两手,在黑键白键上流动着,好像机器的一般。琴声飘荡在房内,又疏散的溜到窗外,牵着那雪的手,在高低上下而妙舞。

忽然,房外歌声起了:

纷纷白战的雪哟,

知道是那一夜,

世界全是白色的。

爱者破逆那长空的寒威,

手捻黄梅三五朵,

轻步踏雪送来哟。

足印留给凶毒的姑婆;

少妇鞭挞而死了!

人间的寒泪,

凝冻在心头。

爱者哟,洗心浴体了一个你。

埋在雪中,

同伊长逝罢!

歌声和人影同到房内,是披着白斗篷的茜君。一手脱下她的绒手套,一手放在我的肩上说道:“你忘记时候的到了么?虽则这么大的雪,苍白了你的面庞,但人们的扰嚷,已如演剧的开始。你怎么还能五线谱上作哀怨,得过且过这日子呢?”

我被刺激一些懵懂的冷心,自由开展唇齿了:“你看天上还有一只飞鸟么?我亦怎能自展两翼飞渡那冷气浓密的关山?要消磨这枯枝一样可燃烧的时光,还有什么好的方法呢?”

但她皱一皱她的眉,声音更低哀了:“现在你的心虽可乐化了琴和雪的白质,但人们的扰嚷,正如临头的大雨,哭声冲到我们的窗外来,我们也要被这洪水的泛滥所吞卷,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我没有回答。她扭了一扭她的身,唇也接触到我的颜面:“你是过于聪明了,怂恿你狭小的探求,这不是时代所归汇而寄托的话。人们的扰嚷将如大火一般燃烧了,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我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胸膛内隐隐在跳动的心弦。心想那“失爱于姑婆的少妇,怎么可见怜于雪夜的游客”的悲剧。一时抬起眼,淡淡的光儿正接着她摇摇欲滴的泪珠。她说:“莫再犹豫了。”于是我们就走了。

实在,自己是不知到哪里去。不过,她挽着我的臂,轻轻地拉动就罢了。两足也飘飘地落在雪的表面上,回头一看,自己没有过去的一脚的印子。

越过了山,穿过了森林。

雪是愈下愈大,一团团如绣球花;更大,一层层如棉絮般压下了。

我自觉这时我是一个火线上的兵士,且正在枪林弹雨中剧战。我回头看一看她,她也微笑地看一看我,一边,她指着前面说道:“你看见么?在那辽阔的河的彼岸,山脚的林边,有一块红的么?几立在白色的中央,这是我们所要到的房子的屋顶。——快些走罢。”

人鬼和他的妻的故事——柔石

谁都有“过去”的,他却没有“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他的父亲在什么时候离开他而永不再见的,并且,他昨天做些什么事,也仅在昨天做的时候知道,今天已经不知道了。“将来”呢,也一样,他也没有“将来”。虽则时间会自然而然地绕到他身边来的,可是“明日”这一个观念,在他竟似乎非常辽远,简直和我们想到“来世”一样,一样的缥缈,一样的空虚,一样的靠不住。但他却仿佛有一个“现在”,这个“现在”是恍恍惚惚的,若有若无的,在他眼前整齐的板滞的布置着,同时又紧急地在他背后催促着,他终究也因为肚子要饿了,又要酒喝,又要烟抽,不能不认真一些将这个“现在”捉住。但他所捉住的却还是“现在”的一个假面,真正的“现在”的脸孔,他还是永远捉不住的。

他有时仰头望望天,天老是灰色的非常大的一块,重沉沉地压在他的头顶之上,地,这是从来不会移动过的冷硬的僵物,高高低低地排列在他的脚下。白昼是白色的,到夜便变成黑色了;他也不问谁使这日与夜一白一黑的。他也好象从没有见过一次红艳的太阳,清秀的月亮,或繁多的星光,——不是没有见,是他没有留心去看过,所以一切便冷淡淡的无关地在他眼前跑过去了。下雨在他是一回恨事,一下雨,雨打湿他的衣服,他就开口骂了。但下过三天以后,他会忘记了晴天是怎样一回事,好象雨是天天要下的,在他一生,也并不稀奇。

此外对于人,他也有一个小小的疑团,——就是所谓“人”者,他只看见他们的死,一个一个放下棺,又一个一个抬去葬了,这都是他天天亲手做着的工作,但他并没有看见人稀少下去。有时走到市场或戏场,反有无数的人,而且都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在他的身边挨来挨去,有时竟挨得他满身是汗。于是他就想,“为什么?我好像葬过多少人在坟山上了,现在竟一齐会爬起来么?”一时他又清楚地转念,“死的是另一批,这一批要待明年才死呢!”这所谓明年,在他还是没有意义的。二他是N镇里的泥水匠,但他是从不会筑墙和盖瓦,就是掘黄泥与挑石子,他也做的笨极了。他只有一件事做的最出色——就是将死人放入棺中,放的极灵巧,极妥贴,不白费一分钟的功夫。有时,尸是患毒病死的,或死的又不凑巧,偏在炎热的夏天,所以不到三天,人就不敢近它了。而他却毫不怕臭,反似亲爱的朋友一般,将它的僵硬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肩上,头——永远睡去的人——斜侵在他的臂膀上,他一手给它枕着,一手轻轻地托住他的腰或臀部,恰似小女孩抱洋囡囡一样,于是慢慢地仔细地,惟恐触着他的身体就要醒回来似的,放入棺里,使这安眠的人,非常舒适地安眠着。这样,他的生活却很优渥地维持着了,大概有十数年。

他有一副古铜色的脸;眼是八字式,眼睑非常浮肿,所以目光倒是时常瞧住地面,不轻易抬起头来向人家看一看;除了三四位同伴以外,也并不和人打招呼;人见他也怕。有时他经过街巷,低下头,吸着烟,神气倒非常像一位哲学家,沉思着生死问题。讲话很简单,发了三四字音以后,假如你不懂,他就不对你说了。

他的人所共知的名字是“人鬼”,从小同伴们骂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于是缀成一个了。他还有母亲,是一位讨厌的多嘴的欺骗人的老妇人,她有时向他的同伴们说,“不要叫错,他不是人鬼,是仁贵,仁义礼智的仁,荣华富贵的贵。”可是谁听她呢?“仁贵人鬼,横直不是一样,况且名字也要同人的身样相恰合的。”有时不过冷笑的这样答她两句罢了。三但人鬼却来了一个命运上的宣传,在这空气从不起波浪的N镇内,好像红色的反光照到他的脸上来了。说他有一天日中,同伴们回去以后,命他独自守望着某园地的墙基,而他却在园地的一角,掘到了整批的银子。还说他当时将银子裹在破衣服内,衣服是从身上脱下来的,上身赤膊,经过园地主人的门,向主人似说他肚子痛而听不清楚的话,他就不守望,急忙回家去了。

这半月来,人鬼的行径动作,是很有几分可以启人疑惑的!第一,他身上向来穿着的那套发光的蓝布衫裤脱掉了,换上了新的青夹袄裤。第二,以前他不过每次吸一盅鸦片,现在却一连会吸到三盅,而且俨然卧在鸦片店向大众吸。第三,他本来到酒摊喝酒,将钱放在桌上,话一句不说,任凭店主给他,他几口吞了就走;而现在却像煞有介事的坐起来,发命令了,“酒,最好的,一斤,两斤,三斤!”总之,不能不因他的变异,令人加上几分相信的色彩了。

有时傍晚,他走过小巷,妇人们迎面问他:“人鬼,你到底掘到多少银子?”

而人鬼却只是“某某”的答。意思似乎是有,又似乎没有,皱一皱他的黑脸。妇人或者再追问一句:“告诉我不要紧,究竟有多少?”

而他还是“某某”的走过去了。

妇人们也疑心他没有钱。“为什么一句不肯吐露呢?呆子不会这样聪明罢?”一位妇人这样说的时候,另一位妇人却那样说道:“当然是他那位毒老太婆吩咐他不要说的。”于是疑窦便无从再启,纷传人鬼掘到银子,后来又在银子上加上“整批的”形容词,再由银子转到金子,互相说:“还有金子杂在银子的里面呢!”

人鬼的母亲却利用这个甜上别人的心头的谣言了。她请了这X镇有名的一位媒婆来,向她说:“仁贵已经有了三十多岁了,他还没有妻呢。人家说他是呆子,其实他的聪明是藏在肚子里的。这从他的赚钱可以知道,他每月真有不少的收入呵!现在再不能缓了。我想你也有好的人么?姑娘大概是没有人肯配我们的,最好是年轻的寡妇。”

“但人鬼要变作一镇的财主了,谁不愿嫁给他呀!”媒婆如此回答。

事情也实在顺利,不到一月,这个姻缘就成功了。——一位二十二岁的寡妇,静默的中等女人,来做人鬼的妻了。

她也有几分示意,以为从此可以不必再愁衣食;过去的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一般被弃着的命运,总可告一段落了。少小的时候呢,她的命运也不能说怎么坏,父亲是县署里的书记,会兼做诉状的,倒可以每月收入几十元钱。母亲是绵羊一般柔顺的人,爱她更似爱她自己的舌头一样。她母亲总将兴化桂圆的汤给她父亲喝,而将肉给她吃的。可是十二岁的一年,父亲疟病死了!母亲接着也胃病死了!一文遗产也没有,她不得不给一份农家做养媳去。养媳,这真是包藏着难以言语形容的人生最苦痛的名词,她就在这名词中度过了七年的地狱生活。一到十九岁,她结婚,丈夫比她小四岁,完全是一个孩子气的小农夫。但到了二十一岁,还算爱她的小丈夫,又不幸夭折了。于是她日夜被她的婆婆手打,脚踢,口骂,说他是被她弄死的。她饿着肚子拭她的眼泪,又挨过了一年。到这时总算又落在人鬼的身上了。——命运对她是全和黄沙在风中一样,任意吹卷的。

当第二次结婚的一夜,她也疑心:“既有了钱,为什么对亲戚邻里一桌酒也不办呢?”只有两枚铜子的一对小烛,点在灶司爷的前面,实在比她第一次的结婚还不如了!虽则女人的第二次结婚,已不是结婚,好像破皮鞋修补似的,算不得什么。而她这时总感到清冷冷,那里有像转换她的生机的样子呢?后来,人鬼的母亲递给她一件青花布衫的时候,她心里倒也就微笑地将它穿上了。接着,她恭听这位新的婆婆切实地教训了一顿——“现在你是我的媳妇了,你却要好好地做人。仁贵呢,实在是一个老实的又听话的,人家说他呆子是欺侮他的话,他的肚子里是有计划的。而且我费了足百的钱讨了你,全是为生孩子传后,仁贵那有不知道的事呢?你要顺从他,你将来自然有福!”

她将话仔细思量了。

第三夜,她舂好了米,走到房里——房内全是破的:破壁,破桌,破地板,——人鬼已经睡在一张破床上面了。她立在桌边,脸背着黝黯的灯光,沉思了一息:“命运”,“金钱”,“丈夫”。她想过这三件事,这三件事的金色与黑脸,和女人的紧结的关系。她不知道,显示在她的前途的,究竟是那一种。她也不能决定,即眼前所施展着的,已是怎样!她感到非常的酸心,在酸心里生了一种推究的理论——假如真有金钱,那丈夫随他怎样呆总还是丈夫,假如没有金钱,那非看看他呆的程度怎样不可了。于是她向这位“死尸的朋友”,三天还没有对她讲过一句话的丈夫走近,走近他的床边,怯怯地。但她一见他的脸,心就吓的碎了!这是人么?这是她的丈夫么?开着他的眼,露着他的牙齿,狰狞的,凶狠的,鼾声又如猪一样,简直是恶鬼睡在床上。她满身发抖了,这样地过了一息,一边流过了眼泪,终于因为命运之类的三个谜非要她猜破不可,便不得不鼓起一点勇气,用她女性的手去推一推恶鬼的脸孔。可是恶鬼立刻醒了,一看,她是勉强微笑的,他却大声高叫起来,直伸着身子。

“妈!妈!妈!这个!这个!弄我……”

她简直惊退不及,伏在床上哭了。隔壁这位毒老太婆却从壁缝中送过声音来,恶狠而冷嘲的:“媳妇呀,你也慢慢的。他从来没近过女人,你不可太糟蹋他。我也知道你已经守了一年的寡,不过你也该有方法!”

毒老太婆还在噜苏,因为她自己哭的太厉害,倒没有听清楚。但她却又非使她听见不可一样,狠声说:“哭什么,夜里的哭声是造孽的!你自己不好,哭那一个?”五一个月过去了。

人鬼总是每夜九点十点钟回来,带着一身的酒糟气,横冲直撞地踏进门,一句话也没有,老树被风吹倒一般跌在那张破床上,四肢伸的挺直,立刻死一般睡去了。睡后就有一种吓死人的呓语,归纳起意思来,总是“死尸”,“臭”,“鬼”,“少给了钱”这一类话。她只好蜷伏在床沿边,不敢触动他的身体,惟恐他又叫喊起来。她清清楚楚地在想,——想到七八岁时,身穿花布衫,横卧在她母亲怀里的滋味。忽而又想,银子一定是没有的,就有也已经用完了,再不会落到她的手中了。她想她命运的苦汁,她还是不吃这苦汁好!于是眼泪又涌出来了。但她是不能哭的,一哭,便又会触发老妇人的恶骂。她用破布来揩了她自己的酸泪,有时竟辗转到半夜,决计截断她的思想,好似这样的思想比身受还要苦痛,她倒愿意明天去身受,不愿夜半的回忆了。于是才模模糊糊地疲倦的睡去。

睡了几时,人鬼却或者也会醒来的,用脚向她的胸,腹,腿上乱踢。这是什么一回事呢?人鬼自己不知道,她也怕使人鬼知道,她假寐着一动也不动。于是人鬼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又睡去了。

天一亮,她仍旧很早的起来,开始她破抹桌布一般的生活。她有时做着特别苦楚的事情,这都是她的婆婆挖空脑子想出来的。可是她必须奉她的婆婆和一位老太太一样,否则,骂又开始了。她对她自己,真是一个奴隶,一只怕人的小老鼠。六不到一年,这位刻毒的婆婆竟死掉了。可是人鬼毫没两样,仍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在白色里他喝着一斤二斤的黄酒,吸着一盅二盅的鸦片;到黑色里,仍如死尸一般睡去。妻,——他有时想,有什么意思呵,不过代替着做妈罢了。因为以前母亲给他做的事,现在是全由妻给他做了:补衣服,烧饭,倒脚水。而且以前母亲常嚷他要钱,现在妻也常嚷他要钱。这有什么两样呢!

但真正的苦痛,还来层层剥削她身上的肌肉!婆婆一死,虽然同时也死掉了难受的毒骂和凶狠的脸容,然而她仍不过一天一回,用粗黑的米放下锅子里烧粥。她自己是连皮连根的嚼番薯;时节已到十月,北风刮的很厉害了,她还只有一件粗单衣在身上。她战抖地坐在坟洞似的窗下,望着窗外暗惨的天色,想着她苦汁的命运,有时竟使她起一种古怪的念头:“如果妈妈还没有死,我现在总不至于这样苦罢。”但又转念:“妈妈死了,我也可以死的!”死实在是一件好东西,可以做命运的流落到底的抗拒——这是人生怎样不幸的现象呵!

她的左邻是一家三口,男的是养着一妻一子,30多岁的名叫天赐,也是泥水匠,然而是泥水匠队里的出色的人。他的本领可是大了,能在墙上写很大的招牌字,还会画出各样的花草,人物,故事来,叫人看得非常欢喜。他有时走过人鬼的门口,知道她坐在里面流泪,就想:“这样下去,她不是饿死,就要冻死的。”于是进去问问她,同时给她一些钱。后来终于是想出了一个方法来,根本的救济她衣食。他和她约定,由他每天给她两角钱,这钱却不是他自己出的,是由他从人鬼的收入上抽来的。就是每当丧家将钱付给人鬼的时候,他先去向主人拿了两角来,算作养家费。人鬼是谁也知道他一向不会养家的,所以都愿意。当初,人鬼也向主人嚷,主人一说明,就向天赐嚷,被天赐骂了几顿之后,也就没有方法了。

这个方法确是对。她非常黄瘦的脸孔,过了一月,便渐渐丰满起来,圆秀的眼也闪动着人生的精彩,从无笑影的口边也有时上了几条笑痕了。她井井有条地做过家里的事以后,又由天赐的介绍,到别人家里去做帮工——当然她的能力是很有限。生活渐渐得到稳定,她的模样也好看起来,但在这绕着她的周围全是恶眼相向的社会里,却起了一个谣言,说:“人鬼的妻已经变做天赐的妻了。”天赐也因为自己的妻的醋意,不能常走进她的门口,生活虽然还代她维持着,可是交给她钱的时候,已换了一种意义,以前的自然的快乐的态度,变做勉强的难以为情的样子了。七一天傍晚,天赐的妻竟和天赐闹起来:“别人的妻要饿死,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你的妻将来也要饿死,你如此去对别人趋奉殷勤么!”天赐也不愿向她理论,就走出门,到酒店去喝了两斤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可是今晚却很快地喝了,连酒店主人都奇怪。他陶然地醉着走出,一边又不自觉的向人鬼的家里去。人鬼不在家;他的妻刚吃了饭在洗碗。她放下碗,拿凳子来请他坐时,天赐却仔细地看了她,接着凄凉地说道:“我为了你的苦,倒自己受了一身的苦了!你也知道外边的谣言和我的女人的吵闹么?”

她立刻低下头,变了脸色,一时说不出话来,眼里也充满了眼泪。天赐却乘着酒力,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她也并不收缩——说道:“一个人的苦,本来只有一个人自己知道,我们的苦,却我和你两人共同知道的!好罢,随他们怎样,我还是用先前的心对付你,你不要怕。好的事情我们两人做去,恶的事情我们两人担当就是了。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又走出去了,向街巷,向田畈,走了大半夜。

她也呆着悲伤的想:“莫非这许多人们,除一个天赐之外,竟没有一个对我好意的么?”八这样又过去了半年,人鬼的妻的肚子终于膨大起来了。社会上的讥笑声便也严重地一同到她的身上。

人鬼,谁也决定他是一个呆子,不知道一切的。可是又有例外,这又使一班讥笑的人们觉得未免有些奇怪了。

人们宣传着有一天午后,人鬼在南山的树下,捉住一只母羊,将母羊的后两腿分开,弄得母羊大叫。于是同伴们跑去看见了,笑了,也骂了。人鬼没精打采地坐在草地上,慢慢的系他的裤。一位小丑似的同伴问他道:“人鬼,你也知道这事么?那你妻的肚皮,正是你自己弄大的?”

可是人鬼不知道回答。那位小丑又说道:“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做父亲呀?抛了白胖的妻来干羊做什么呢?”

人鬼还是没有回答。那小丑又说:“你也该有一分人性,照顾你年轻的妻子,不使她被别人拿去才好呀!”

人鬼仍然无话的走了。他们大笑一场,好像非常之舒适。

后几天,一个傍晚,邻家不见了一只母鸡,孩子看见,说是被人鬼捉去了。于是邻妇恶狠狠地跑到人鬼的家里,问人鬼为什么去偷鸡。这时人鬼卧在棉被里,用冒火的眼看看邻妇,没有说话。他的妻接着和婉地说道:“他回家不到一刻,你的鸡失了也不到一刻。他一到家就睡在床上,怎么会拿了你的鸡呢?”

邻妇忿忿地走上前,高声向他问:“人鬼,你究竟有没有偷了我的鸡?孩子是亲眼看见你捉的。”

而人鬼竟慢慢地从被窝里拿出一只大母鸡来,一面说:“某,某,它的屁股热狠呢。”

邻妇一看,呆的半句话也没有。他的妻是满脸绯红了。

“天呀!你要把它弄死了!”邻妇半晌才说了一句,又向她一看。拿着鸡飞跑回去了。

但这种奇怪的事实,始终不能减去社会对她的非议的加重。结果,人鬼的妻养出孩子来了,而且孩子在周围的冷笑声中渐渐地长大起来了。

孩子是可爱的,人鬼的同伴的议论也是有理由的。他们说小孩的清秀的眉目,方正的小鼻和口子,圆而高的额,百合似的身与臂腿,种种,都不像人鬼的种子。孩子本身也实在生得奇异,他从不愿人鬼去抱他,虽则人鬼也从不愿去抱他。以后,他一见人鬼就要哭,有时见他母亲向人鬼说话也要哭,好像是一个可怕的仇人。有时人鬼在他的床上睡,他也哭个不休,必得母亲摇他一回,拍他一回,他才得渐渐地睡去。竟似冥冥中有一个魔鬼,搬弄得人鬼用粗大的手去打他,骂他:“某,某,你这野种!”他的妻说:“你有一副好嘴脸,使孩子见你如同夜叉一样!”闹了一顿才罢。但这不幸的孩子,在上帝清楚的眼中,竟和其余的孩子们一样地长大起来。现在已经有了五岁。九造物的布置一切真是奇怪。理想永远没一次成功的,似必使你完全失败,才合它的意志。人鬼的妻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岂不是同有了一个理想一样么?她困苦寂寞的眼前,由孩子得以安慰;她渺茫而枯干的前途,也由孩子得以窥见快乐的微光。希望从他的身上将她一切破碎的苦味的忍受来掩过去,慢慢地再从他的身上认取得一些人生真正的意义来了。每当孩子睡在她的身边,她就看看孩子,幻想起来。她想他再过五年,比现在可以长了一半,给他到平民学校去念两年书,再送到铺子里去学生意。阿宝——孩子的名——一定是听话的孩子,于是就慢慢的可以赚起钱来了。或者机会好,钱可以赚的很多,因为阿宝将来也一定是能干的人,同天赐一样的。于是再给阿宝娶了妻,妻又生子。她一直线的想去,将这线从眼前延长到无限的天边,她竟想不出以后到底是怎样了。于是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浮上笑纹,她的舌头上也甜出甘汁来了。

一天傍晚,人鬼踏进门,就粗声叫:“某,某,打酒!”

一边拿了脚桶洗脚。这时孩子在灶后玩弄柴枝,见人鬼这样,呆着看他。他的母亲在灶前烧饭,也没有回答他。人鬼就暴声向孩子骂起来:“某,贼眼!”

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就向孩子说:“阿宝,你拿了爸爸的鞋来,再到外边去玩。”

一刻钟后,人鬼自己去打了两斤酒来,放在灶边一张小桌子上就喝。她也一面叫,一边将饭盛在碗里了。

“阿宝,好吃饭了。”

但这小孩坐在桌边一条板凳上,不知什么缘故,却不吃饭,——往常他是吃的很快的,而现在却只两眼望着人鬼的脸,看他恶狠狠的一口口地喝酒。他母亲几次在他身边催:“阿宝,快些吃饭!”又逗他,“阿宝,比比谁吃得快,阿宝快还是妈妈快。”但无论怎样,总不能引起阿宝的吃饭心来。他似乎要从人鬼的脸上看出东西来,他必得将这个东西看的十分明了才罢。但人鬼的脸上有的什么呢?罩上魔鬼的假面具罢?唉!可怜的孩子,又那能知道这些呢!只好似恶星照着他的头上,使他的乌黑的两颗小眼珠钉住人鬼的脸纹看。忽然,他“阿哟!”一声,就将小手里捧着的饭碗,落在地上去了,碗碎了,饭撒满一地。他母亲立刻睁大眼睛问:“阿宝!你怎样了?”

可是阿宝却只“妈妈!妈妈!”向他母亲苦苦的叫了两声。她刚刚弯下腰去拾饭,人鬼已经不及提防地伸出粗手来,对准小孩的脸孔就是一掌,小孩随着从板凳跌下,滚在地上,大哭起来了。

他母亲简直全身发抖起来的说不出话去抱起小孩,一时拍着小孩的背,又擦着小孩的头上,急迫地震着牙齿说:“阿宝,阿宝,那里痛呵?”

而阿宝还是“妈妈!妈妈!”苦声的叫。她饭也不吃了,立刻离开桌,到她的房内去。将阿宝紧紧地搂在胸前,摇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小孩还呜咽着,闭了两眼,呼吸也微弱了,不时还惊跳的叫“妈妈!痛呵!”

人鬼仍旧独自在那里喝酒,吃饭,一碗吃了又一碗,半点钟后,她见人鬼已经死猪一般睡在床上了。她忍不住了,向他问:“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打小孩?你究竟为什么?阿宝犯你什么呢?你从那里得了一股恶气却来向小孩的头上出?你究竟为什么呀?”

人鬼突然凶狠地咿唔的说:“某,谁都说是野种!某,我要杀了他!”

她真是万箭穿心!似乎再没有什么可怕可伤心的话,在这“野种”二字以上了。她立刻向人鬼骂,虽然她是一个非常懦弱的女人:“你可以早些去死了!恶鬼呀!不必再和我们做冤家!”

但人鬼又是若无其事一般的睡去了。十

小孩在被打这一夜就发热,第二天就病重了。以后竟一天厉害一天,虽经他母亲极力的调护。终于只好向天赐借了两元钱,请了一位郎中来,虽然在药方上写了些防风,荆芥之类,然而毫无效验,她请了两回以后,也就无力再请了。后来又因为孩子常在发热中惊呼,并且向她说:“一个头上有角的人要拉我去,妈妈,你用刀将它赶了罢!”的话,她又去测了一个字。测字先生说是小孩的魂被一位夜游神管着,必得请道士念一番才好。她又由天赐的接济去请道士来。但道士念过咒后,于小孩还是徒然。于是她除了自己也天天不吃饭不睡觉的守着,有时默祷着菩萨显灵保佑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了。

这样两个月,看来小孩是不再长久了。她也瘦的和小孩一样。

一天下午,天气阴暗的可怕。小孩在床上突然喊着跳了起来,她慌忙去安慰他,拍他,但样子完全两样了。这小孩已经不知道他母亲说什么话,甚至也不认识他的母亲了。他只是全身发抽,两眼紧闭着,口里呜呜作咽,好像有一种非常的苦痛在通过他的全身。

她知道这变象是生命就将终结的符号。她眼泪如暴雨般滚下,一时跑到门外,门外是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又跑回房内推他叫着儿子,可是儿子是不会答应了。她不知道怎样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跑去叫天赐,问他有无方法可使孩子再活几时。可是天赐和人鬼一同做工去了,她又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她只是在孩子耳边叫,小孩一时也微微地开一开眼,向他母亲掷一线恩惠的光,两唇轻轻地一动,似乎叫着“妈妈”,但声音是永远没有了。

她放声大哭,两手捶着床,从此,她的理想,希望,是完全地被她的儿子携去了。

邻近有几个女人闻声跑过来,一个更差了一位少年去叫人鬼。这时天将暗了,也该是人鬼回家的时候。

一息,人鬼果然回来了,在他后面,懊伤地跟着天赐。人鬼走到小孩的尸边,伸出他前次打他的手向脸上一摸,笨蠢的发声道:“某,死了!”

接着是若无其事一般,拿脚桶洗脚。——他对于死实在看得惯了,他不知每年要见过多少的死尸,象这样渺小的一个,又值得什么呢。

天赐也走到小孩的尸边,在他额上吻一吻,额上已冰一般冷了。他想,没有方法。又看一看正在窗边痛哭的她,同时流了几滴泪,叹了一声,仍然懊伤地出去了。

人鬼洗好脚,走到灶边一看,喊:“某,吃饭!”

她简直哭的死去,一听这话,却苏醒的大骂了:“鬼!孩子是你打死的!你知道不?就是禽兽也有几分慈心,你是没有半分慈心的恶鬼!你为什么不早去死了让我们活,一定要我们都死了让你活呢?恶鬼……”

人鬼终究还是毫无是事的。知道饭是没有吃了,就摸一摸身边,还有几个角子,他一边叫:“某,回来去抛。”

一边又走出门外去了。

房内只剩着伤痛的母亲和休息的小孩。一种可怕的沉寂荡着屋内,死的气味也绕得她很紧很紧。天已暗了,远处有枭声。她也无力再哭了,坐在尸边回想,——从小父母是溺爱的,一旦父母死了,自己的人生就变了一种没有颜色的天地。人鬼是她的冤家,但赖天赐的救济与帮忙,本可稍慰她没有光彩的前途,而现在,小孩被打,竟死了!——她想,所谓人间,全是包围她的仇敌之垒,好似人类没有一个是肯援救她的救兵,除了天赐。但天赐也竟因她而受重伤了!她决定,她在这人类互相残杀的战场中,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二十八年!现在一切前途的隐光完全吹灭了,她可以和孩子同去,仍做他亲爱的母亲去养护他,领导他。除出自杀,没有别的梦再可以使她昏沉地做下去了。

这样,她一手放在孩子的尸上,几乎晕倒地立了起来。十一天很暗了,人鬼酒气醺醺地回家来。推进门,屋里是漆黑的,而且一丝声音也没有。他“某,某,”的叫了两声,没有人答应。于是自己向桌上摸着一盏灯,又摸了一盒洋火,一擦,光就有了。但随即在他身前一晃,他只好放直喉咙喊了:“某!某!某!吊死!吊死!吊死!”

邻里又闻声跑过来,天赐是第一个。他一眼望见她挂在床前,便不顾什么,立刻将她解下。但很奇怪,小孩的死尸竟裹在她的怀中。她的气已经没有了。她还梳过头,穿着再嫁时人鬼的娘给她的那件青花布衫。用麻绳吊死的,颈上有半寸深的青痕,口边有血。

邻里差不多男男女女有十多人,挤满了门口和门外。屋内也有四五位年纪大些的在旋转,都说,似乎叹息而悲哀地:“没有办法了!死了!”

人问人鬼,有没有出丧的钱呢,人鬼说方才还有两角,现在是喝酒吃饭用完了。他们倒反而笑起来。于是商量捐助;而人鬼似乎以为不必,到明天背她们母子向石坑一抛,就可以完事,不费一个钱的。邻居都反对,说是石坑只可抛下婴孩,似她母子是使不得,必须做一圹坟,安慰她困苦了一世。人鬼是没有话说,天赐却忍不住了,开口说:“同呆子有什么商量呢!当然要做一圹坟,你们不必费心,一切丧费我出。就在明天罢!”十二第二天,一具松板的油漆的棺材,里面睡着一位母亲和孩子,孩子卧在母亲的身边,上面盖着一条青被,似非常甜蜜地睡去了。棺材被另两个年轻泥水匠抬着——一个就是前次在南山嘲弄人鬼的小丑,此刻是十分沉默了。——人鬼和天赐都低头跟在棺后面,天赐手里捻着冥纸与纸炮,人鬼背着锄。在棺前,还有一人敲着铜锣,肩着接引幡,锣约一分钟敲一下,幡飘在空中。七人一队,两个死的,五个活的,很快地向着乱草蓬勃的山上移动了。

路旁有人冷笑说,“她倒有福,两个丈夫送葬。”但是悲哀她的人似乎也很多。

晚上,人鬼从葬地回来,走进门,觉得房子有些两样了,似被大水冲过一样。他有些不自在;他是从来没有不自在过的,所以不多久,终于觉着,“死了”,“葬了”,“完了”!仍和往常一样,拿脚桶洗脚。

以后,他还是喝酒,抽烟,放死人在棺内,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不过连“某”字也很少了。走进酒店,仍将钱放在桌上,店主人打酒给他,他仰着头喝了就走。饿了,走进饭店去,也一声不响的将钱放在桌上,饭店主人也以最劣等的饭和菜盛给他,他也似有味无味的吃完了。以后,他除出给人家将死尸放下棺,帮人家抬去葬,于是自己喝酒抽烟以外,和人们的接触也很少了。有时,他也到他妻子的墓边坐一回,仿佛悲痛他先前对待她的错误似的,但又似乎还是什么也没有。不过些微有个观念,“死了”,“葬了”,“完了”!

天赐经过这一次变故以后,心也受了极大的打击,态度也不似先前之和善,令人乐于亲近了。除出认真的照常工作以外,对于别人的消息一概不闻不问。他想到:“人只有作恶的可以获福,做好人是永远不会获福的。”但他也并不推究那理由。以他的聪明,不去推究这个理由是可惜的。

此外,一班观众和喜欢讲消息发议论的人,倒更精彩,更起劲,更有滋味一般,谈着“人鬼和他的妻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后,还是一谈到人鬼和他的妻,就大家哗然地说,“这真是一件动听的故事呀。”

1928年9月16日

小苹——石评梅

五月九号的夜里,我由晕迷的病中醒来,翻身向窗低低地叫你;那时我辨不清是些谁们,总有三四个人围拢来,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当时,并未感到你不在,只觉着我的呼声发出后,回应只渺茫地归于沉寂。

十号清晨,夜梦归来,红霞映着朝日的光辉,穿透碧纱窗帏射到我的脸上,感到温暖的舒适;芷给我煎了药拿进来时,我问她“小苹呢?”她踟蹰了半天,才由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拆开看完,才知道你已经在七号的夜里,离开北京——离开我走了。

当时我并未感到什么,只抬起头望着芷笑了笑。吃完药,她给我掩好绒单,向我耳畔低低说:“你好好静养,下课后我来陪伴你,晚上新月社演戏,我不愿意去了。你睡罢,醒来时,我就坐在你床边了。”她轻拿上书,披上围巾,向我笑了笑,掩上门出去了。

她走后不到十分钟,这小屋沉寂地像深夜墟墓般阴森,耳畔手表的声音,因为静默了,仿佛如塔尖银钟那样清悠,雪白的帐子,被微风飘拂着似乎在动,这时感到宇宙的空寂,感到四周的凄静,一种冷涩的威严,逼得我蜷伏在病榻上低低地哭了!没有母亲的抚爱,也无朋友的慰藉,无聊中我想到小时候,怀中抱着的猫奴,和足的跳跃的小狗,但现在我也无权求它们来解慰我。

水波上无意中飘游的浮萍,逢到零落的花瓣,刹那间聚了,刹那间散了,本不必感离情的凄惘;况且我们在这空虚无一物可取的人间,曾于最短时间内,展开了心幕,当春残花落,星烂月明的时候,我们手相携,头相依,在天涯一角,同声低诉着自己的命运而凄楚呢!只有我们听懂孤雁的哀呜;只有我们听懂夜莺的悲歌,也只有你了解我,我知道你。

自从你由学校辞职,来到我这里后,才能在夜深联床,低语往事中,了解了你在世界上的可怜和空虚。原来你纵有明媚的故乡,不能归去,虽有完满的家庭,也不能驻栖;此后萍踪浪迹,漂泊何处,小苹!我为你感到了地球之冷酷。

你窈窕的情影,虽像晚霞一样,渐渐模糊地隐退了,但是使我想着的,依然不能忘掉;使我感着永久隐痛的,更是因你走后,才感到深沉。记得你来我处那天,搬进你那简单的行装,随后你向我惨惨地一笑!说:“波微!此后我向那里去呢?”就是那天夜里,我由梦中醒来,依稀听到你在啜泣,我问你时,你硬赖我是做梦。

一个黄昏,我已经病在床上两天了,不住地呻吟着,你低着头在地下转来转去地踱着,自然,不幸的你更加心情杂乱,神思不定为了我的病。当时我寻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解慰你,解慰自己,只觉着一颗心,渐渐感到寒颤,感到冷寂。苹!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感到的,自然你更觉得深刻些。所以,我病了后,我常顾虑着,心头的凄酸,眉峰的郁结,怕憔悴瘦削的你肩载不起。

但真未想到你未到天津,就病在路上了!

你现在究竟要到那里去?

从前我相信地球上只有母亲的爱是真爱,是纯洁而不求代价的爱,爱自己的儿女,同时也爱别人的儿女。如今,我才发现了人类的偏狭,忌恨,惨杀毒害了别人的儿女,始可为自己的儿女们谋到福利,表示笃爱。可怜的苹!因之,你带着由继母臂下逃逸的小弟弟,向着无穷遥远,陌生无亲的世界中,挣扎着去危机四伏的人海中漂流去了。上帝呵!你保佑他们,你保佑他们一对孤苦无人怜的姊弟们到哪里去?

有时我在病榻上跃起来大呼着:“不如意的世界要我们自己的力量去粉碎!”自然生命一日不停止,我们的奋斗不能休息。但有时,我又懦弱的想到死,为远避这些烦恼痛苦,渴望着有一个如意的解决。不过,你为了扶植弱小的弟弟,尚且不忍以死卸责,我有年高的双亲,自然不能在他们的抚爱下自求解脱。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也是上帝的聪明,令人们一个一个系恋着不能自由的好处。

你相信人是不可加以爱怜的,你在无意中施舍了的,常使别人在灵魂中永远浸没着不忘。我自你走了之后,梦中常萦绕着你那幽静的丰神,不管黄昏或深宵,你憔悴的情影,总是飘浮在眼的。有时由恐怖之梦中醒来,我常喊着你的名字,希望你答应我,或即刻递给我一杯茶水,但遭了无声息的拒绝后,才知道你已抛弃下我走了。这种变态的情形,不愿说我是爱你,我是正在病床上僵卧着想你罢!不知夜深人静,你在漂泊的船上,也依稀忆到恍如梦境般,有个曾被你抛弃的朋友。

我的病现已渐好,她们说再有两礼拜可以出门了。我也乐得在此密织神秘的病神网的,如疲倦的旅客,倚伏在绿荫下求暂时的憩息。昨天我已能扶着床走几步了,等她们走了不监视我时,我还偷偷给母亲写了几个字,我骗她说我忙得很,所以这许久未写信给她;但至如今我还担心着,因为母亲看见我倾斜颠倒的字迹,或者要疑心呢!前一礼拜,天辛来看我,他说不久要离开北京,为了一个心的平静,那个心应当悄悄地走了。今天情晨我接到他由天津寄我的一张画,是一片森林夹着一道清溪,树上地上都铺着一层雪,森林后是一抹红霞,照着雪地,照着森林。

我常盼我的隐恨,能如水晶屏一样,令人清白了然;或者像一枝红烛,摇曳在晦暗的帏的,使人感到光亮,这种自己不幸,同时又令别人不幸的事,使我愤怨诅咒上帝之不仁至永久,至无穷。

病以后,我大概可以变了性情,你也不必念到我,相信我是始终至死,不毁灭我的信仰,将来命运的悲怆,已是难免的灾患,好吧!我已经静静地等候着有那么一天,我闲着眼听一个玛瑙杯碎在岩石上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一,她们都很忙,所以我能写这样长信,从上午九点,写到下午三点,分了几次写,自然是前后杂乱,颠倒无章,你当然只要知道我在天之涯,尚健全地能挥毫如意地写信给你,已感到欣慰了吧!

这次看到西湖时,还忆得仙霞岭捡红叶的人吗?

小玲——石评梅

“又是今宵,孤檠作伴,病嫌裘重,睡也无聊。能禁几度魂消,尽肠断紫箫,春浅愁深,夜长梦短,人近情遥。”

今天慧由图书馆回来时,我刚睡着。醒来时枕畔放着一张红笺,上边抄着这首词,我知道是慧写的,但她还笑着不承应,硬说是梦婆婆送给我的。她天真烂漫得有趣极了,一见我不喜欢,她总要说几句滑稽话逗我笑,在这古荒的庙里,想不到得着这样的佳邻。

放心吧,爱的小玲!我已经好了;我决志做母亲的女儿,不管将来如何苦痛不幸,我总挨延着在地球上陪母亲。因我病已渐好,所以芷溪在上星期就回学校了,现在依然剩了我一个人。昨夜睡觉的时候,我揭起碧纱窗帏,望了望那闪铄的繁星,辽阔的天宇;静悄悄的院里,树影卧在地下,明月挂在天上,一盏半明半暗的灯光,照着压了重病,载了深愁的我;窗外一阵阵风大起来,卷了尘土,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这时隔屋的慧大概已进了梦乡,只有我蜷伏在床上,抚着抖颤欲碎的心,低唤着数千里外的母亲。这便是生命的象征,汹涌怒涛的海里,撑着这叶似的船儿和狂飚挣搏;谁知道那一层浪花淹没我,谁知道那一阵狂飙卷埋我?

朦胧中我梦见吟梅,穿着浅蓝的衣服,头上罩着一块白的羽纱,她的脸色很好看,不是病时那样憔悴;她不说什么话只默默望了我微笑!我这时并莫有想到她已经死了,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要想说话,但喉咙里压着声浪,一点音也发不出来;我正焦急的时候,她说了句:波微!我回去了,再见吧!“转瞬间黑漆一片渺茫的道路,她活泼的倩影,不知向何处去了?醒来时枕上很湿,我点起蜡烛一看,原来斑斑驳驳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这时,窗上月色很模糊,风也小了,树影映在窗帏上,被风摇荡着,像一个魂灵的头在那里隙望;静沉沉不听见什么声息,枕畔手表仍铮铮地很协和的摆动!

觉着眼里很模糊,忽然一阵风沙,吹着窗幕瑟瑟地响;似乎有人在窗下走着!不由得我我打了几个寒噤,虽然不恐怖,但也毫无勇气坐着,遂拧灭了灯仍旧睡下。心潮像怒马一样的奔驰,过去的痕迹,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迅速地揭着;我这时怀疑人生,怀疑生命,不知人生是梦?梦是人生?

“吟梅呵!我要问万能的上帝,你现在向何处去了?

桃花潭畔的双影,何时映上碧波?阳春楼头的玉箫,何时吹入云霄?你无语默默,悄悄披着羽纱走了,是仙境,是海滨,在这人间何处找你纤细的玉影?”唉!小玲!我这次病的近因,就是为了吟梅的死;我难受极了!

记得我未病以前,父亲来信说:“我听见一个朋友说吟梅病得很重,星期那天我去她家看,她已经不能说话了,看见我时,只对我呆呆地望着,瘦得像骷髅一样,深陷的眼眶里似乎还有几滴未尽的泪;我看,过不了两三天吧?”

真的,莫有过三天,她姐姐道容来信说她四月十九的早晨死了!这封信我抄给你一看:

“波微:吟梅在一个花香鸟语的清晨,她由命运的铁练下逃逸了;我不知你对她是悲庆,还是哀悼?在我们家里起了无限的变态,父亲和母亲镇日家哭泣,在梦寐中,饮食时,都默默然笼罩着一层悲愁的灰幕。我一方面要解慰父母的愁怀,同时我又感到手足的摧残;现在我宛如失群的孤雁在天边月徘徊,这虚寂渺茫的地球上,永找不着失去的雁侣。

这消息母亲嘱我不要告你,不过我觉妹妹死时的情形,她的一腔心情,是极绻绻依恋的,我怎忍不告你?

四月十九日的早晨五点钟,她的面色特别光彩,一年消失的红霞,也蓦然间飞上她的双腮;她让我在墙上把你的玉照取下来,她凝眸地望着纸上的你,起头她还微笑着,后来面目渐渐变了,她不断地一声声喊着你的名字;这房里只有母亲和我,还有表哥。——她死时父亲不在这里,父亲在姨太太那里打牌。——这种情形,真令人心酸泪落不忍听!后来母亲将你的像片拿去,但她的呼声仍是不断;甚至她自己叫自己的名字,自己答应着;我问她谁叫你呢?她说是波微!数千里外的你,不能安慰她,与谋一面,至死她还低低叫着你,手里拿着你的像片!唉!真是生离易,死别难。这次惨剧,现在已经结束了,这时正是她前三天咽气的时候,我伏在她的灵帏前,写这封信给你;波微!谁能信天真活泼如吟梅,她只活了十八岁就死了呢?幸而你早参透人生,愿你珍重,不要为她太伤感。死者已矣,只盼你仍继续着吟梅生时的情谊,不要从此就和她一样埋葬了这十几年的友谊!母亲很盼望你暑假回来,来这里多盘桓几天,或者父亲母亲看到你时能安慰些。……”

小玲,真未想到像我这样漂泊的人,能得到一个少女的真心;我觉着我真对不住她,莫有回去看她一次。自从接了这信,我病到现在。前几天我想了几句话给她,现在写给你看看:

因为这是梦,

才轻渺渺莫些儿踪还;

飘飘的白云,

我疑惑是你的衣襟?

辉辉的小星,

我疑惑是你的双睛?

黑暗笼罩了你的皎容,

苦痛燃烧着你的朱唇,

十八年惊醒了这虚幻的梦,

才知道你来也空空,

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篮盛了你的悲痛,

用轻纱裹了你的腐骨;

一束鲜花,

一杯清泪,

我望着故乡默祝你!

才知道你生也聪明,

死也聪明。

她的病纯粹是黑暗的家庭,万恶的社会造成的;这是我们痛恨的事,有多少压死在制度环境下的青年!她病有一年之久,但始终我不希望她好,我只默祷着上帝,祝告着死神,早早解脱了她羁系的痛苦,和那坚固的铁链;使她可以振着自由的翅儿,向云烟中啸傲。

虽然我终不免于要回忆那烟一般轻渺的过去。因为我们莫有勇气毅力,做一个社会上摒弃的罪人,所以委曲求全,压伏着万丈的火焰,在这机械般最冷酷的人生之轨上蠕动。这是多么可怜呢?自己摧残了青春的花,自己熄灭了生命火光!我真不敢想到!小玲!人生的道上远的很呢,崎岖危险你自己去领略吧!

这时夜静了,隔壁有月琴声断断续续地送来,我想闭着眼休息休息,听听这沙漠中的哀歌。

漱玉——石评梅

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黄昏时候,我们由嚣扰的城市,走进了公园,过白玉牌坊时,似乎听见你由心灵深处发出的叹息,你抬头望着青天闲云,低吟着:“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你挽着我的手靠在一棵盘蜷虬曲的松根上,夕阳的余辉,照临在脸上,觉着疲倦极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来!沉默了几分钟,你深呼了一口气说,“波微!流水年华,春光又在含媚的微笑了,但是我只有新泪落在旧泪的帕上,新愁埋在旧愁的坟里。”我笑了笑,抬头忽见你淡红的眼圈内,流转着晶莹的清泪。我惊疑想要追问时,你已跑过松林,同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去了。

从此像微风吹经了一池春水,似深涧潜伏的蛟龙蠕动,那纤细的网,又紧缚住我。不知何时我们已坐在红泥炉畔,我伏在桌上,想静静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摇着我的肩说:“你又要自找苦恼了!今夜的月色如斯凄清,这园内又如斯寂静,那能让眼的的风景逝去不来享受呢?振起精神来,我们狂饮个醺醉,我不能骑长鲸,也想跨白云,由白云坠在人寰时,我想这活尸也可跌她个粉碎!”你又哈哈的笑起来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月由交织的树纹里,偷觑着我们暮鸦栖在树阴深处,闭上眼睛听这凄楚的酸语。想来这静寂的园里,只有我们是明灯绿帏玛瑙杯映着葡荡酒,晶莹的泪映着桃红的腮。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声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轻微的咽着悲酸说:“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头的隐恨!”经你明白的叙述之后,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静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觅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这几滴滴在你手上的热泪,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红泥炉畔,这不灿烂,不热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严密的心幕,揭露了这八年未示人的隐痛!上帝呵!你知道吗?虚渺高清的天空里,飘放着两颗永无归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一颗心,同我共溺的一个海,爱慰抚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庙的厢房卧病时,购在我病榻前讲了许多幼小时的过去,提到母亲死时,你也告过我关乎醒的故事。但是我那能想到,悲惨的命运,系着我同时;系着你呢?

漱玉!我在你面前流过不能在另认面前流的泪,叙述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亲有时还要亲切的朋友。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心头埋着紫兰的荒冢,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怀抱着深沉在死湖的素心——惟有你是地球上握着我库门金钥的使者!我生时你知道我为了什么生,我死时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着羽纱,踏着银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时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是只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们狂饮着醇醴,共流着酸泪,小小杯里盛着不知是酒,是泪?咽到心里去的,更不知是泪,是酒?

红泥炉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开门向外边看看,深暗的松林里,闪耀着星光似的小灯;我们紧紧依偎着,心里低唤着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坛上,一进了那圆形的宫门,顿觉心神清爽,明月吻着我焦炙的双腮,凉风吹乱了我额上的散发,我们都沉默地领略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时我想不管她是梦回,酒醒,总之:一个人来到世界的,还是一人离开世界;在这来去的中间,我们都是陷溺在酿中沉醉着,奔波在梦境中的游历者。明知世界无可爱恋,但是我们不能不在这月明星灿的林下痛哭!这时偌大的园儿,大约只剩我俩人;谁能同情我们?我们何必向冷酷的人间招揽同情,只愿你的泪流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流到你的心里。

那夜是悱恻哀婉的一首诗,那夜是幽静孤凄的一幅画,是写不出的诗,是画不出的画;只有心可以印着地,念着她!归途上月儿由树纹内,微笑的送我们;那时踏着春神唤醒的草,死静卧在地上的斑驳花纹,冉冉地飘浮着一双瘦影,一片模糊中,辨不出什么是树影,什么是人影?

可怜我们都是在静寂的深夜,追逐着不能捉摸的黑影,而驰骋于荒冢古墓间的人!

宛如风波统治了的心海,忽然国一点外物的诱惑,转换成几于死寂的沉静;又猛然为了不经意的遭逢,又变成汹涌山立的波涛,簸动了整个的心神。我们不了解,海涛为什么忽起忽灭;但我们可以这样想,只是因那里有个心,只是因那里有个海吧!

我是卷入这样波涛中的人,未曾想到你也俏悄地沉溺了!因为有心,而且心中有罗曼舞踏着,这心就难以了解了吗?因为有海,而且海中有巨涛起伏着,这海就难以深测了吗?明知道我们是错误了,但我们的心情,何曾受了理智的警告而节制呢!既无力自由处置自己的命运,更何力逃避系缠如毒蟒般的烦闷?它是用一双冷冰的手腕,紧握住生命的火焰。

纵然有天辛飞溅着血泪,由病榻上跃起,想拯救我沉溺的心魂;哪知我潜伏着的旧影,常常没有现在,忆到过去的苦痛着!不过这个心的汹涌,她不久是要平静;你是知道的,自我去年一月十八日坚决地藏裹起一切之后,我的愿望既如虹桥的消失,因之灵感也似乎麻木,现在的急掠如燕影般的烦闷,是最容易令她更归死寂的。

我现在恨我自己,为什么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别人,使我更在隐恨之上建了隐痛;坐看着忠诚的朋友,反遭了我的摧残,使他幸福的鲜花,植在枯寂的沙漠,时时受着狂风飞沙的撼击!

漱玉!今天我看见你时,我不敢抬起头来;你双眉的郁结,面目的黄瘦,似乎告诉我你正在苦闷着呢!我应该用什么心情安慰你,我应该用什么言语劝慰你?

什么是痛苦和幸福呢?都是一个心的趋避,但是地球上谁又能了解我们?我常说:“在可能范围内赐给我们的,我们同情地承受着;在不可能而不可希望的,我们不必违犯心志去破坏他。”现在我很平静,正为了枯骨的生命鼓舞愉乐!同时又觉着可以骄傲!

这几天我的生活很孤清,去了学校时,更感着淡漠的凄楚:今天接到Celia的信,说她这次病,几次很危险的要被死神接引了去,现在躺在床上,尚不敢转动;割的时候误伤了血管,所以时时头晕发烧。她写的信很长,在这草草的字迹里,我抖颤地感到过去的恐怖!我这不幸的人,她肯用爱的柔荑,检起这荒草野冢间遗失的碎心,盛入她温馨美丽的花篮内休养着,我该如何地感谢她呢?上帝!祝福她健康!祝福她健康如往日一样!

这几夜月光真爱人,昨夜我很早就睡了,窗上的花影树影,混成一片;静极了,虽然在这雕梁画栋的朱门里,但是景致宛如在三号一样;只缺少那古苍的茅亭,和盘蜷的老松树。我看着月光由窗上移到案上,案上移到地上,地上移到床上,洒满在我的身上。那时我静静地想到故乡锁闭的栖云阁,门前环抱的桃花潭,和高冈上姐姐的孤坟。母亲上了栖云阁,望见桃花潭后姐姐的坟墓,一定要想到漂泊异乡的女儿。

这时月儿是照了我,照了母亲,照着一切异地而怀念的人。

北南西东——缪崇群

车上散记

去年春末我从北地到南方来,今年秋初又从上江到下江去。时序总是春夏秋冬的轮转着,生活却永远不改的作着四方行乞的勾当。

憧憬着一切的未来都是一个梦,是美丽的也是渺茫的;追忆着一切的过往的那是一座坟墓,是寂灭了的却还埋藏着一堆骸骨。

我并不迷恋于骸骨,然而生活到了行乞不得的时候,我向往着每一个在我记忆里坟起的地方,发掘它,黯然的做了一个盗墓者。

正阳门站

生在南方,我不能把北平叫做我的故乡;如果叫她是第二故乡罢,但从来又不曾有过一个地方再像北平那样给我回忆,给我默念,给我思想的了。

年青的哥哥和妹妹死在那里,惨淡经营了二十多年,直到如今还没有一块葬身之地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留着一对棺柩,也还浮厝在那里的一个荒凉的寺院里。

我的心和身的家都在那里,虽然渐渐的渐渐的寂灭了,可是它们的骨骸也终于埋葬在那里。

当初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或从什么地方归来,一度一度尝着珍重道别时的苦趣,但还可以换得了一度一度的重逢问安时的笑脸。记得同是门外的一条胡同,归来时候怨它太长,临去时又恨它过短了。同是一个正阳门车站,诅咒它耸在眼前的是我,欣喜着踏近它的跟边的也是我……心情的矛盾真是无可奈何的,虽然明明知道正阳门车站仍然是正阳门车站:它是来者的一个止境,去者的一个起点。

去年离开那里的时候,默默的坐在车厢里,呆呆的望着那个站楼上的大钟。等着么?不是的,宕着么?也不是的;开车的铃声毕竟响了这一次,可真如同一个长期的渺茫的流配的宣告一样,心里凄惶的想:做过了我无数次希望的止境的站驿,如今又从这里首途了。一个人,满身的疾苦;一座城,到处的伤痍,恐怕真的是别易见难了。

我曾叫送行的弟弟给我买一瓶子酒来,他买了酒,又给我带了一包长春堂的避瘟散。我笑领了,说:

“这里只剩了你一个人了,珍重啊,要再造起我们的新的家来,等着重新欢聚罢?”

同时又暗自的想:

季候又近炎夏了,去的虽不是瘴厉之地,但也没有一处不是坎坷或隐埋着陷阱的所在。人间世上,不能脱出的,又还有什么方剂可以避免了惟其是在人间世上才有的那种“瘟”气呢?

车,缓缓的从车站里开出了,渐渐地渐渐地看见了荒地,看见了土屋,看见了天坛……看见正阳门的城楼已经远了;正阳门的城楼还在那两根高高的无线电台边慢慢的移转着。

转着,直到现在好像还在我的脑中转着,可是我的弟弟呢。生活的与精神的堕落,竟使他的音讯也像一块石头堕落在极深极深的大海里去了!

哪里是故乡?什么时候再得欢聚呢?到小店里去,买一两烧酒,三个铜板花生米,一包“大前门”香烟来罢。

凄凉夜

大好的河山被敌人的铁蹄践踏着,被炮火轰击着;有的已经改变了颜色,有的正用同胞们的尸骨去填垒沟壕,用血肉去涂搨沙场,去染红流水……所谓近代式的立体的战争,于是连我们的任何一块天空也成了灾祸飞来的处所了。

就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一列车的“三等”生灵,虽然并不晓得向何处去才能安顿自己,但也算侥幸的拾着一个逃亡的机会了。

辘辘的轮声,当作了那些为国难而牺牲的烈土们呜咽罢!这呜咽的声音,使我们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醒觉了。那为悲愤而流的泪,曾漩溢在我的眼眶里,那为惭怍而流的汗,也津津的把我的衬衣湿透了。

车向前进着,天渐渐黑暗起来了。偶然望到空间,已经全被乌云盖满了,整个的天,仿佛就要沉落了下来,列车也好像要走进一条深深的隧道里去。

是黑的一片!连天和地也分不出它们的限界了。

是黑的一团!似乎把这一列火车都胶着得不易动弹了。

不久,一道一道的闪光,像代表着一种最可怖的符号在远远的黑暗处发现了,极迅速的,只有一瞬的。这时我的什么意识也没有了,有一个意识,那便是天在进裂着罢!

接着听见轰轰的声响,是车轮轧着轨道吧?是雷鸣吧?是大地怒吼了罢?

如一条倦惫了巨龙似的,列车终于在天津总站停住了。这时才听见了窗外是一片杀杀的雨因为正在戒严的期间,没有什么上来的客人,也没有什么下去的客人。只有一排一排荷枪的兵士,从站台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枪上的刺刀,在车窗上来来往往的闪着一道一道白色的光芒。

整个车站是寂静的,杀杀的雨声,仿佛把一切都已经征服了似的。车厢里的每个人,也都像惊骇了过后,抽噎了过后,有的渐渐打着瞳睡了。

车尽死沉沉的停着不动,雨已经小了。差不多是夜分的时候,连气笛也没有响一下,车开了。

隔了很久很久,车上才有一两个人低低说话了,听不清楚说的什么。现在究竟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谁去提起。

自己也好像睡了,不知怎么听见谁说:

“到了杨柳青了。”

我猛省,我知道我已经离开我的乡土更远了。

这么一个动听的地名,不一会也就丢在背后去了。探首窗外,余零的雨星,打着我的热灼灼的脸,望着天,望着地,都是黑茫茫的。

夜是怎么这样的凄凉啊!想到走过去的那些路程,那里的夜,恐怕还更凄凉一些罢?

关上车窗,让杨柳青留在雨星子里去了。

旅伴

一个苦力泡了一壶茶,让前让后,让左让右,笑眯眯的,最后才端起杯子来自己喝一口。再喝的时候,仍然是这样的谦让一回。

我不想喝他的茶,我看见他的神色,像已经得到一种慰藉似的了。

一个绅士,一个学生,乃至一个衣服穿得稍稍整齐的人罢,他泡一壶茶,他不让旁人喝,自己也不像要喝的样子,端坐着,表示着他与人无关。那壶茶,恐怕正是他给予车役的一种恩惠罢。

其实谁也不会去讨他的茶喝,看见了他的神色,仿佛知道了人和人之间还有一条深深的沟渠隔着呢。

一个衣服褴褛的乡村女人,敞着怀喂小孩子奶吃。奶是那样的瘪瘦,身体恐怕没有一点点营养;我想那个孩子吸着的一定是他母亲的一点残余的血液,血液也是非常稀薄了的。

女人的头抬起来了,我看见了她的一副苍黄的脸,眼睛是枯涩的,呆呆的望着从窗外飞过去的土丘和莽原……汽笛响了,孩子从睡中醒了;同时这个作母亲的也好像从什么梦境里醒觉了。把孩子抱了起来,让他立在她的膝盖上。

孩子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眼睛也望着孩子的。

“喂!叫大叔啊!”女人的眼睛也望了我和孩子。

孩子的脸,反转过去望他的母亲了。

“叫你叫大叔哩。”母亲的脸,被笑扯动了。

孩子的腿,在他母亲的膝盖上不住欢跃着,神秘的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

“认生吧?”

“不;大叔跟你说话哩。”

笑着,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脸,偎在一起了。

车再停的时候,她们下去了。

在这么短短的两站之间,孩子的心中或许印着那么一个“大叔”的影子;在这么长长的一条旅途上,陌生人们的眼里还依旧是陌生的人们罢。

红酒

傍晚,车停在一个站里等着错车,过了一刻,另一列车来了。起初很快,慢慢地就停在对面了。

这边的车窗正好对着那边的车窗,但那边车窗是被锦绣的幌子遮住一半。就在这一半的窗子之下,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黄绫罩子的宫灯,灯下映着明晃晃的刀叉,胡椒盐白瓶子,多边的盘子……还有一个高脚杯子,杯子里满盛着红色的酒液。

看见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杯子举了一下,红色的杯子变成白色的了。

看见两只毛茸茸的手,割切着盘子里面的鱼和肉,一会儿盘子里狼藉的只剩下碎骨和乱刺了。

看见高脚杯里又红满了……

又是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出来了……

那边的人,怕已醺醺然了,可是这只毛茸茸的手,仿佛从我心里攫夺了什么东西去的,我的心,觉得有些痉挛起来。——红酒里面,是不是浸着我们的一些血汗呢?

大地被压轧着响了,对面的列车又开始前进了。

一九三四年作。

(选自《废墟集》)

曼青姑娘——缪崇群

曼青姑娘,现在大约已经作了人家的贤妻良母;不然,也许还在那烟花般的世界里度着她的生涯。

在亲爱的丈夫的怀抱里,娇儿女的面前,她不会想到那云烟般的往事了,在迎欢,卖笑,妩媚人的当儿,一定的,她更不会想到这芸芸的众生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着,并且,有时还忆起她所不能回忆得到的——那些消灭了的幻景。

现在想起来,在灯下坐着高板凳,一句一句热心地教她读书的是我;在白墙上写黑字,黑墙上写白字骂她的也是我;一度一度地,在激情下切恨她的是我;一度一度地,当着冷静,理智罩在心的的时刻,怜悯她、同情她的又是我……她是我们早年的一个邻居,她们的家,简单极了,两间屋子,便装满了她们所有的一切。同她住在一起的是她的母亲;听说丈夫是有的,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着官吏。

每天,她不做衣,她也不缝衣。她的眉毛好像生着为发愁来的,终日地总是蹙在一起。旁人看见她这种样子,都暗暗的说曼青姑娘太寂寥了。

作邻居不久,我们便很熟悉了。不知是怎么一种念头,她想认字读书了,于是就请我当作她的先生。我那时一点也没有推辞,而且很勇敢地应允了;虽然那时我还是一个高小没有毕业的学生。

“人,手,足,刀,尺。”我用食指一个一个地指。

“人,手,足,刀,尺。”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头儿读。

我们没有假期,每天我这位热心的先生,总是高高地坐在凳上,舌敝唇焦地教她。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差不多就教完“初等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了。

换到第二册,我又给她添了讲解,她似乎听得更津津有味地起来。

“园中花,

朵朵红。

我呼姊姊,

快来看花。”

……

“懂了么?”

“嗯——”

“真懂了么?不懂的要问,我还可以替你再讲的。”

“那——”

“那么明天我问!”我说的时候很郑重,心里却很高兴。我好像真个是一个先生了;而且能够摆出了一点先生的架子似的。

然而,这位先生终于是一个孩子,有时因为一点小事便恼怒了。在白墙上用炭写了许多“郭曼青,郭曼青……”;在黑墙上又用粉笔写了许多“郭曼青,郭曼青……”。罢教三日,这是常有的事。到了恢复的时候,她每每不高兴地咕噜着!

“你尽写我的名字。”

现在想起来也真好笑,要不是我教会了她的名字,她怎么会知道我写的是她的名字呢?

几个月的成绩如何,我并没有实际考察过,但最低的限度,她已经是一个能够认识她自己名字的人。

哥哥病的时候,她们早已迁到旁的地方去了,哥哥死后,母亲倒有一次提过曼青姑娘的事,那时我还不很懂呢。母亲说:

“郭家的姑娘不是一个好人。有一次你哥哥从学校回来,已经夜了,是她出去开的门,她捏你哥哥的手……”

“哥哥呢?”

“没有睬她。”

我想起哥哥在的时候,他每逢遇着曼青姑娘,总是和蔼地笑,也不为礼。曼青姑娘呢,报之以笑,但笑过后便把头低下去了。

曼青姑娘的模样,我到现在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的眼睛并不很大,可是眯眯地最媚人;她的身材不很高,可是确有袅娜的风姿。在我记忆中的女人,大约曼青姑娘是最美丽的了。同时,她母亲的模样,在我脑中也铭刻着最深的印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神秘,鬼蜮难看的女人。的确地,她真仿佛我从故事里听来的巫婆一样;她或者真是一个人间的典型的巫婆也未可知。

她们虽然离开我们了,而曼青姑娘的母亲,还是不断地来找我们。逢到母亲忧郁的时候,她也装成一副带愁的面孔陪着,母亲提起了我的哥哥,她也便说起我的哥哥。

“真是怪可惜的,那么一个聪明秀气,那么一个温和谦雅的人……我和姑娘;谁不夸他好呢?偏偏不长寿……”

母亲如果提到曼青姑娘,她于是又说起了她。

“姑娘也是一个命苦的人,这些日子尽阴自哭了,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肯说。汤先生——那个在这地作官的——还是春天来过一封信,寄了几十块钱,说夏天要把姑娘接回南……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见他的影子。”

说完了是长吁短叹,好像人世难过似的。

她每次来,都要带着一两个大小的包袱,当她临走的时候,才从容,似乎顺便地说:

“这是半匹最好的华丝葛,只卖十块钱;这是半打丝袜子,只卖五块……这些东西要在店里买去,双倍的价钱恐怕也买不来的。留下一点罢,我是替旁人弄钱,如果要,还可以再少一点的,因为都不是外人……”

母亲被她这种花言巧语蛊惑着,上当恐怕不只一次了。后来渐渐窥破了她的伎俩,便不再买她的东西了。母亲也发现了她同时是一个可怕的巫婆么?我不知道。

我到了哥哥那样年龄,我也住到学校的宿舍里去。每逢回家听见母亲提到曼青姑娘的事,已不似以前那样的茫然。后来我又曾听说过,我们的米,我们的煤,我们的钱,都时常被父亲遣人送到曼青姑娘家里去,也许罢,人家要说这是济人之急的,但我对于这种博大的同情,分外的施与,总是禁不住地怀疑。

啊,我想起来了,那丝袜的来源,那绸缎的赠送者了……那是不是一群愚笨可笑的呆子呢?

美女的笑,给你,也会给他,给了一切的人。巫婆的计,售你,也会售他;售了一切的人。

曼青姑娘是一个桃花般的女子,她的颜色,恐怕都是吸来了无数人们的血液化成的。

在激情下我切齿恨她了;同时我也切齿恨了所有人类的那种丑恶的根性!

曼青姑娘,听说后来又几度地嫁过男人,最后,终于被她母亲卖到娼家去了。

究竟摆脱不过的是人类的丑恶的根性,还是敌不过那巫婆的诡计呢?我有时一想到郭家的事,便这样被没有答案地忿恨而哽怅着。

然而,很凑巧地,后来我又听人说到曼青姑娘了;说她是从幼抱来的,她所唤的母亲,并不是生她的母亲,而是一个世间的巫婆。

在冷静独思的当儿,理智罩在我心的的时刻,我又不得不替曼青姑娘这样想了:她的言笑,她的举止,她的一切,恐怕那都是鞭笞下的产物;她的肉体和灵魂,长期被人蹂躏而玩弄着;她的青春没有一朵花,只换来了几个金钱,装在那个巫婆的口袋里罢了……在这了广大而扰攘的世间,她才是一个最可怜而且孤独的人。怜悯她的,同情她的固然没有,就是知道她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罢。

一九三○,七月改作。

(原载《北新》第4卷第21-22号合刊)

凤子进城——缪崇群

才是黄昏的时刻,因为房子深邃,已经显得非常黑暗了。对面立着一个小女孩子,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觉得她的身材比八仙桌子高不了许多。

嫌房子黑,也想看一看这个小人。

“会擦洋灯罩子吗?”我指了一指那盏放在桌子当中的美孚行的红洋油灯。迟疑,没有回答。连自己想着也怕麻烦,便划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着了。

骤然的光亮,使她的眼睛感着一种苦涩的刺激似的。

“我们乡里下不点灯,天黑了就上床睡觉了。”边说着边不停地眨着眼。话的声调很清楚,样于是伶俐的。

看见她有一张薄薄的嘴,扁扁的鼻子,细小的眼睛,一根黄黄的短辫子,拖着的是一副灰白的脸。

想到刚才介绍人说的她的年龄,不大相信起来了。

“看你只有十一二岁,别瞒人。”

“十六,真的是十六,我属羊子的。”

“属羊子的十六——”

她急忙点着头,自己接连着说;

“我大姐二十四,我二哥十九,我小哥十八,我,我十六,小毛子十四,小丫头十一,春子——春子九岁……”

知道她也许真的是十六岁了,想——乡村里的孩子是这样地长大不起来啊!一群一群没有营养的小孩子的面庞,无数只的瘦小的手,像是在眼前陈列了起来,伸举起来了。

“春子是顶小的了。”想止住了她的话,免得她再计算再背。

她摇了一摇头,随着搬起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说:

“还有两个,一个吃着奶,一个才会走。”

“你们家里的人可真不少了。”

“还送掉两个给人哩。小毛子给人家做养媳,他们家里穷,也在家里。”

“对了,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子哩。”

“我叫凤子。”

听到这个好名字,却想到了许多不幸的小孩子们的名子了。她们叫金宝,她们叫银子,她们叫小喜子,叫小红儿……可是她们是贫贱的,褴楼的,饥饿的,她们毫无生气的在茅草棚里,在土坯洞里活着,像没有在地上映过一个影子似的那么寂寞,那么短促地又离散了又死亡了。不知怎么,这个初进城的风子,带来了一种时代的忧郁的气氛,仿佛把这一间房子罩得更阴沉了一些似的了。

晚饭的时候,让凤子也坐在一旁吃。拨了一碟腌菜,和空了一半的咸蛋。她吃得不住口,说也不住口:

“我们乡里下的菜可没有这多油,一酒杯要炒一大锅,蛋是谁也舍不得吃,两个半铜板一个,拿去换盐换米,他们一贩到城里就卖六七个铜板了。我们有七只鸭,天天放到河里,有了歹人,偷一只,偷一只,偷一只,后来都偷光了。”放下了碗筷,拿手比着势子,说挺肥挺大的。她爹也想出来了,乡下的日子过不了。

问她爹会作什么,风子说顶有力气,会烧大锅的饭”….“我进城来爹爹送了我很远很远,他说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进过城,倒是我能来了。他又回去了……真的,他顶有力气,他会烧大锅的饭。”

她停顿着,像在探试着她的推荐有没有效果似的。

谁能告诉她的爹的力气有什么用处呢?城里头就是有千万个烧大锅饭人的地方,饥饿的乡里人怕也只是徒然望着他家里的那个张着大嘴的空大锅叹息罢?

吃罢饭,凤子到老虎灶冲水去了,去了很久,她的介绍人又来了。笑着,是一个狡猾的有油的家伙。他把风子带走了。

后院的陈妈说刚才老虎灶上有人拖凤子的辫子,摸她的脸。

“外边尽是歹人!”是她的结语。

凤子进城了,怕又到了城的另一隅了。城像一个张着口的大锅,恐怕不用油,也能炒熟了许多许多东西的罢。

(选自《度墟集》)

梦呓——缪崇群

夜静的时候,我反常常地不能睡眠。枯涩的眼睛,睁着疼,闭着也疼,横竖睁着闭着都是一样的在黑暗里。我不要看见什么了,光明曾经伤害了我的眼睛,并且暴露了我的一切的恶劣的行迹。

白昼,我的心情烦躁,比谁都不能安宁,为了一点小小事故,我詈骂,我咆哮,有时甚或摔过一个茶杯,接着又去掼碎两只玻璃杯子。我涨红了脸,喘着气。我不管邻人是否在隔壁讪笑,直等发作完了,心里才稍稍觉得有点平息。

说不出什么是对象,一无长物的我,只伴着一个和我患着同样痼疾的妻:她也是没有一点比我更幸福的运命:操劳着,受难着,用着残余的气力去挣扎:虽然早晨吃粥晚上吃粥,但难于得来的还就是作粥所需要的米。我咆哮的时候是没有理由,然而妻在一边阴自啜泣,不知怎么又引起了我暴虐的诅咒。

追求光明的人,才原是没有光明的人:

现在,黑夜到来了,邻人的鼾声,像牛吼一般的从隔壁传来,它示着威,使我从心的发着火一般的妒忌,可是无可奈何地只有自己在床上辗转,轻轻地,又唯恐扰醒了身旁的妻。——一个可怜的女人!我仿佛在心里暗暗念着她的名字,安息的时候你是安息了。忘掉了白昼的事罢,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们也就不知道什么叫黑暗了。

不时地,妻忽然梦呓了,模模糊糊地说着断续的句子,带着她苦心的自白和伤怨的调子,每一个字音,像都是对我有一种绝大的刺戟。

我凝神地倾着耳,我一个字也不能辨地自己忏悔了,虔诚地忏悔了。

梦呓是她的心灵的话语,她不知道的她的长期沉郁着的心灵是在黑暗中和我对话了。

“醒醒!醒醒!”被妻唤醒过来,我还听见自己哭泣的余音。我摸一摸潮湿了的脸,我没有说什么。

因为妻也没有问什么,倒使我非常难堪了。她不知道她的梦呓会使我的心灵忏悔,但她也不知道白昼以丑角的身份出现于人间舞台而黑夜作妇人的啜泣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的。

(选自《废墟集》)

缀——缪崇群

妻在她们姊妹行中是顶小的一个,出生的那一年,她的母亲已经四十岁。妻的体质和我并不相差许多。没料到她却比我在先的把血吐尽,仅仅活了二十六年,就在一个夏末秋来的晚上静静的死去了。留给我的是整个的秋天,和秋天以后的日子。

这个不幸的消息,一直隐瞒着一个老年人(没有一个老年人不在翘盼着她的幼小者的生长,对于自己的可数的日子倒是忘得干干净净的);使老年人眼见着“黄梅未落青梅落”的情景,这种可怜的幻灭感,恐怕比他自己临终时所感到的那种情景还要伤恸的。

妻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

“五姑的病,转地疗养去了。”起初是用这样分隔的话来隐瞒着她。那时妻已经躺在一块白石碑的的下。

“发了疯的日人,不分城里城外的滥炸,把五姑糟踏了!”过了一年,抗战的炮火响亮了,时代正揭开了伟大的一幕,才把幼小者已经死亡的故事!传告了这个老人。因为唯有这种措辞是合理的,也唯有这种措辞足以取信。全中国的父母都知道,为国家牺牲了的骨肉,这骨肉还是光荣的属于自己的;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个终结,那解不开的仇恨,早已使我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发光,清清楚楚的认识了:唯有凶暴的侵略者,才是我们所有的生命的敌人!

妻的墓,那是正浸在汤山的血泊里。

在炮火中又过了一年,想不到我会来到的地方,我会和妻的母亲再见了。如果这回和妻同来,我不知道对于这个雪发银头的老人,她将怎样惊异而发怔了。

“妈,看我走过千山万水还是好好的,你喜欢么?”

“喜是喜欢,只是看见落了你一个人。”

像是拾到了一件可怜惜的东西,同时也就接触到那件东西的失主的一颗更可怜惜的心。

幼小者的墓,遥遥的还留在沦陷了的区域里。梦也不会梦到。如今我竟一个人又立在她的母亲的面前了。

虽然是轰炸之下,我们还依常的度了一些日,子。

母亲戴着花镜,常常一个人坐在窗下,为我缝缀着一些破了的衣什,我感泣,我没有语句可以阻止她。

“天已经黑了,留到明朝罢。”

她不理睬,索性撕掉那些窗纸——前次已经被日人的炸弹所震裂了的窗纸,继续缝缀着。

“成功了。至少还可以穿过几个冬天的。”

人世上悲哀的日子没有停止,爱的日子也正长着……遥想着油绿的小草,该是在妻的墓畔轻轻招展的时候了。

愿春晖与弱草,织缀着墓里的一颗安息着的心。

母亲和我,不久都会返来的。

(选自《夏虫集》)

菊英的出嫁——鲁彦

菊英离开她已有整整的十年了。这十年中她不知道滴了多少眼泪,瘦了多少肌肉了,为了菊英,为了她的心肝儿。

人家的女儿都在自己的娘身边长大,时时刻刻倚傍着自己的娘,“阿姆阿姆”的喊。只有她的菊英,她的心肝儿,不在她的身边长大,不在她的身边倚傍着喊“阿姆阿姆”。

人家的女儿离开娘的也有,例如出了嫁,她便不和娘住在一起。但做娘的仍可以看见她的女儿,她可以到女儿那边去,女儿可以到她这里来。即使女儿被丈夫带到远处去了,做娘的可以写信给女儿,女儿也可以写信给娘,娘不能见女儿的面,女儿可以寄一张相片给娘。现在只有她,菊英的娘,十年中不曾见过菊英,不曾收到菊英一封信,甚至一张明片。十年以前,她又不曾给菊英照过相。

她能知道她的菊英现在的情形吗?菊英的口角露着微笑?菊英的眼边留着泪痕?菊英的世界是一个光明的?是一个黑暗的?有神在保佑菊英?有恶鬼在捉弄菊英?菊英肥了?菊英瘦了?或者病了?——这种种,只有天知道!

但是菊英长得高了,发育成熟了,她相信是一定的。无论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要一个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确信——这用不着问菊英——菊英现在非常的需要一个丈夫了。菊英现在一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单。菊英所呼吸的空气一定是沉重的,闷人的。菊英一定非常的苦恼,非常的忧郁。菊英“定感觉到了活着没有趣味。或者——她想——菊英甚至于想自杀了。要把她的心肝儿菊英从悲观的、绝望的、危险的地方拖到乐观的、希望的、平安的地方,她知道不是威吓,不是理论,不是劝告,不是母爱,所能济事;唯一的方法是给菊英一个老公,一个年轻的老公。自然,菊英绝不至于说自己的苦恼是因为没有老公;或者菊英竟当真的不晓得自己的苦恼是因何而起的也未可知。但是给菊英一个老公,必可除却菊英的寂寞,菊英的孤单。他会给菊英许多温和的安慰和许多的快乐。菊英的身体有了托付,灵魂有了依附,便会快活起来,不至于再陷入这样危险的地方去了。问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要不要老公,这是不会得到“要”字的回答的。不论她平日如何注意男子,喜欢男子,想念男子,或甚至已爱上了一个男子,你都无须多礼。菊英的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毅然的把对女儿的责任照着向来的风俗放在自己的肩上了。她已经耗费了许多心血。五六年前,一听见媒人来说某人要给儿子讨一个老婆,她便要冒风冒雨,跋山涉水的去东西打听。于今,她心满意足了,她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女婿。虽然她现在看不见女婿,但是女婿在七八岁时照的一张相片,她看见过。他生的非常的秀丽,显见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了媒人的说合,她已和他的爹娘订了婚约。他的家里很有钱,聘金的多少是用不着开口的。四百元大洋已做一次送来。她现在正忙着办嫁妆,她的力量能好到什么地步,她便好到什么地步。这样,她才心安,才觉得对得住女儿。

菊英的爹是一个商人。虽然他并不懂得洋文,但是因为他老成忠厚,森森煤油公司的外国人遂把银根托付了他,请他做经理。他的薪水不多,每月只有三十元,但每年年的的花红往往超过他一年的薪水。他在森森公司五年,手头已有数千元的积蓄。菊英的娘对于穿吃,非常的俭省。虽然菊英的爹不时一百元二百元的从远处带来给她,但她总是不肯做一件好的衣服,买一点好的小菜。她身体很不强健,屡因稍微过度的劳动或心中有点不乐,她的大腿腰背便会酸起来,太阳心口会痛起来,牙床会浮肿起来,眼睛会模糊起来。但是她虽然这样的多病,她总是不肯雇一个女工,甚至一个工钱极便宜的小女孩。她往往带着病还要工作。腰和背尽管酸痛,她有衣服要洗时,还是不肯在家用水缸里的水洗——她说水缸里的水是备紧要时用的——定要跑到河边,走下那高高低低摇动而且狭窄的一级一级的埠头,跪倒在最末的一级,弯着酸痛的腰和背,用力的洗衣服。眼睛尽管起了红丝,模糊而且疼痛,有什么衣或鞋要做时,她还是要带上眼镜,勉强的做衣或鞋。她的几种病所以成为医不好的老病,而且一天比一天利害了下去,未始不是她过度的勉强支持所致。菊英的爹和邻居都屡次劝她雇一个女工,不要这样过度的操劳,但她总是不肯。她知道别人的劝告是对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缘故。但是她以为自己是不要紧的,不论多病或不寿。她以为要紧的是,赶快给女儿嫁一个老公,给儿子讨一个老婆,而且都要热热闹闹闹阔绰绰的举办。菊英的娘和爹,一个千辛万苦的在家工作,一个飘海过洋的在外面经商,一大半是为的儿女的大事。如果儿女的婚姻草草的了事,他们的心中便要生出非常的不安。因为他们觉得儿女的婚嫁,是做爹娘责任内应尽的事,做儿女的除了拜堂以外,可以袖手旁观。不能使喜事热闹阔绰,他们便觉得对不住儿女。人家女儿多的,也须东挪西扯的弄一点钱来尽力的把她们一个一个、热热闹闹阔阔绰绰的嫁出去,何况他们除了菊英没有第二个女儿,而且菊英又是娘所最爱的心肝儿。

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梁遇春

情人们常常觉得他俩的恋爱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跟一切芸芸众生的男欢女爱绝不相同。这恐怕也只是恋爱这场黄金好梦里面的幻影罢。其实通常情侣正同博士论文一样地平淡无奇。为着要得博士而写的论文同为着要结婚而发生的恋爱大概是一样没有内容罢。通常的恋爱约略可以分做两类: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一双情侣见面时就倾吐出无限缠绵的话,接吻了无数万次,欢喜得淌下眼泪,分手时依依难舍,回家后不停地吟味过去的欣欢——这是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后来时过境迁,两人不得不含着满泡眼泪离散了,彼此各自有个世界,旧的印象逐渐模糊了,新的引诱却不断地现在当前。经过了一段若即若离的时期,终于跟另一爱人又演出旧戏了。此后也许会重演好几次。或者两人始终保持当初恋爱的形式,彼此的情却都显出离心力,向外发展,暗把种种盛意搁在另一个人身上了。这般人好像天天都在爱的旋涡里,却没有弄清真是爱那一个人,他们外表上是多情,处处花草颠连,实在是无情,心里总只是微温的。他们寻找的是自己的享乐,以“自己”为中心,不知不觉间做出许多残酷的事,甚至于后来还去赏鉴一手包办的悲剧,玩弄那种微酸的凄凉情调,拿所谓痛心的事情来解闷销愁。天下有许多的眼泪流下来时有种快感,这般人却顶喜欢尝这个精美的甜味,他们爱上了爱情,为爱情而恋爱,所以一切都可以牺牲,只求始终能尝到爱的滋味而已。他们是拿打牌的精神踱进情场,“玩玩罢”是他们的信条。他们有时也假装诚恳,那无非因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们有时甚至于自己也糊涂了,以为真是以全生命来恋爱,其实他们的下意识是了然的。他们好比上场演戏,虽然兴高采烈时忘了自己,居然觉得真是所扮的脚色了,可是心中明知台后有个可以洗去脂粉,脱下戏衫的化装室。他们拿人生最可贵的东西:爱情来玩弄,跟人生开玩笑,真是聪明得近乎大傻子了。这般人我们无以名之,名之为无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谓Sentimental 了。

上面这种情侣可以说是走一程花草缤纷的大路,另一种情侣却是探求奇怪瑰丽的胜境,不辞跋涉崎岖长途,缘着悬岩峭壁屏息而行,总是不懈本志,从无限苦辛里得到更纯净的快乐。他们常拿难题来试彼此的挚情,他们有时现出冷酷的颜色。他们觉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许多虚文呢?他们心里的热情把他们的思想毫发毕露地照出,他们的感情强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义的决心的人干事时总是分寸不乱,行若无事的,这般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绝不慌张的,他们始终是朝一个方向走去,永久抱着同一的深情,他们的目标既是如皎日之高悬,像大山一样稳固,他们的步伐怎么会乱呢?他们已从默然相对无言里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们那里用得着绝不能明白传达我们意思的言语呢?他们已经各自在心里矢誓,当然不作无谓的殷勤话儿了。他们把整个人生搁在爱情里,爱存则存,爱亡则亡,他们怎么会拿爱情做人生的装饰品呢?他们自己变为爱情的化身,绝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来玩味爱情。聪明乖巧的人们也许会嘲笑他们态度太严重了,几十个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过去呢;但是他们觉得爱情比人生还重要,可以情死,绝不可为着贪生而断情。他们注全力于精神,所以忽于形迹,所以好似无情,其实深情,真是所谓“多情却似总无情。”我们把这类恋爱叫做多情的无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谓Passionate了。

但是多情的无情有时渐渐化做无情的无情了。这种人起先因为全借心中白热的情绪,忽略外表,有时却因为外面惯于冷淡,心里也不知不觉地淡然了。人本来是弱者,专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怀不乱这副本领的人,随便冒险,深入女性的阵里,结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来做比喻罢。宗教总是有许多仪式,但是有一般人觉得我们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这许多无谓的虚文缛节呢,于是就将这道传统的玩意儿一笔勾销,但是精神老是依着自己,外面无所附着,有时就有支持不起之势,信心因此慢慢衰颓了。天下许多无谓的东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为它是无谓的,可以做个表现各种情绪的工具。老是扯成满月形的弦不久会断了,必定有弛张的时候。也就是在这类地方。

拿无情的多情来细味一下罢。乔治桑(George Sand)在她的小说里曾经隐约地替自己辨护道:“我从来绝没有同时爱着两个人。我绝没有,甚至于在思想里。属于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这自然是指当我的情热继续着。当我不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并没有骗他。我同他完全绝交了。不错,我也曾设誓,在我狂热的时候,永远爱他;我设誓时也是极诚意的。每次我恋爱,总是这么热烈地,完全地,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真恋爱的。”乔治.桑的爱人多极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说她不诚恳。乔治.桑是个伟大的爱人,几千年来像她这样的人不过几个,自然不能当做常例看,但是通常牵情的人们的确有他可爱的地方。他们是最含有诗意的人们,至少他们天天总弄得欢欣地过日子。假使他们没有制造出事实的悲剧,大家都了然这种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将人生渲染上一层生气勃勃,清醒活泼的恋爱情调,情人们永久是像朋友那样可分可合,不拿契约来束缚水银般转动自如的爱情,不处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么整个世界会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说从一而终的人们是出于感觉迟钝,这句话像唯美派其他的话一样,也有相当的道理。许多情侣多半是始于恋爱,而终于莫明其妙的妥协。他们忠于彼此的婚后生活并不是出于他们恋爱的真挚持久。却是因为恋爱这个念头已经根本枯萎了。法郎士说过:“当一个人恋爱的日子已经结束,这个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尔基也说:“若使没有一个人热烈地爱你。你为什么还活在世上呢?”然而许多应该早下野,退出世界舞台的人却总是恋栈,情愿无聊赖地多过几年那总有一天结束的生活,却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个麻木的人。“生的意志”(Will to live)使人世变成个血肉模糊的战场。它又使人世这么阴森森地见不到阳光。在悲剧里,一个人失败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场,但是在这幕大悲剧里许多虽生犹死的人们却老占着场面,挡住少女的笑涡。许多夫妇过一种死水般的生活,他们意志销沉得不想再走上恋爱舞场,这种的忠实有什么可赞美呢?他们简直是冷冰的,连微温情调都没有了,而所谓Passionate的人们一失足,就掉进这个陷阱了。爱情的火是跳动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则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风一下子吹熄了。中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一类的,说得肉麻点,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爱情,外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二类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的爱情,这当有许多例外,中国有尾生这类痴情的人,外国有屠格涅夫,拜伦等描写的玩弄爱情滋味的人。

小六——萧红

“六啊,六……”

孩子顶着一块大锅盖,蹒蹒跚跚大蜘蛛一样从楼梯爬下来,孩子头上的汗还不等揩抹,妈妈又唤喊了:

“六啊!……六啊!……”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八月天,风静睡着,树梢不动,蓝天好象碧蓝的湖水,一条云彩也未挂到湖上。楼顶闲荡无虑地在晒太阳。楼梯被石墙的阴影遮断了一半,和往日一样,该是预备午饭的时候。

“六啊……六,……小六……”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一切没有变动,太阳,天空,墙外的树,树下的两只红毛鸡仍在啄食。小六家房盖穿着洞了,有泥块打进水桶,阳光从窗子、门,从打开的房盖一起走进来,阳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桶子和人。

不到一个月,那家的楼房完全长起,红色瓦片盖住楼顶,有木匠在那里正装窗框。

吃过午饭,泥水匠躺在长板条上睡觉,木匠也和大鱼似的找个荫凉的地方睡。那一些拖长的腿,泥污的手脚,在长板条上可怕的,偶然伸动两下。全个后院,全个午间,让他们的鼾声结着群。

虽然楼顶已盖好瓦片,但在小六娘觉得只要那些人醒来,楼好象又高一点,好象天空又短了一块。那家的楼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闪光,烟囱快要冒起烟来了。

同时小六家呢?爹爹提着床板一条一条去卖。并且蟋蟀吟鸣得厉害,墙根草莓棵藏着蟋蟀似的。爹爹回来,他的单衫不象夏夜那样染着汗。娘在有月的夜里,和旷野上老树一般,一张叶子也没有,娘的灵魂里一颗眼泪也没有,娘没有灵魂!

“自来火给我!小六他娘,小六他娘。”

“俺娘哪来的自来火,昨晚不是借的自来火点灯吗?”爹爹骂起来:“懒老婆,要你也过日子,不要你也过日子。”

爹爹没有再骂,假如再骂小六就一定哭起来,她想爹爹又要打娘。

爹爹去卖西瓜,小六也跟着去。后海沿那一些闹嚷嚷的人,推车的,摇船的,肩布袋的……拉车的。爹爹切西瓜,小六拾着从他们嘴上流下来的瓜子。后来爹爹又提着篮子卖油条、包子。娘在墙根砍着树枝。小六到后山去拾落叶。

孩子夜间说的睡话多起来,爹和娘也嚷着:

“别挤我呀!往那面一点,我腿疼。”

“六啊!六啊,你爹死到哪个地方去啦?”

女人和患病的猪一般在露天的房子里哼哽地说话。

“快搬,快搬……告诉早搬,你不早搬,你不早搬,打碎你的盆!瞒——谁?”

大块的士敏土翻滚着沉落。那个人嚷一些什么,女人听不清了!女人坐在灰尘中,好象让她坐在着火的烟中,两眼快要流泪,喉头麻辣辣,好象她幼年时候夜里的恶梦,好象她幼年时候爬山滚落了。

“六啊!六啊!”

孩子在她身边站着:

“娘,俺在这。”

“六啊!六啊!”

“娘,俺在这。俺不是在这吗?”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见。若不触到她,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罗列在门前。她家象是着了火;或是无缘的,想也想不到的闯进一些鬼魔去。

“把六挤掉地下去了。一条被你自己盖着。”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饱穿暖。

妈妈出去做女仆,小六也去,她是妈妈的小仆人,妈为人家烧饭,小六提着壶去打水。柏油路上飞着雨丝,那是秋雨了。小六戴着爹爹的大毡帽,提着壶在雨中穿过横道。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着回来。爹说:

“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东又来赶他们搬家。说这间厨房已经租出去了。后院亭子间盖起楼房来了!前院厨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鸣,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鸣里向着天外的白月坐着。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样,朽木一样。她说:“往哪里搬?我本来打算一个月三元钱能租个板房!……你看……那家算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觉。肩上披着一张单布坐着。搬到什么地方去!搬到海里去?搬家把女人逼得疯子似的,眼睛每天红着。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热闹。“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着,比妈妈的哭声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唤喊:“打俺娘……爹打俺娘……”有时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来了!但是无法分开,他们象两条狗打仗似的。小六用拳头在爹的背脊上挥两下,但是又停下来哭,那孩子好象有火烧着她一般,暴跳起来。打仗停下了时候,那也正同狗一样,爹爹在墙根这面呼喘,妈妈在墙根那面呼喘。

“你打俺娘,你……你要打死她。俺娘……俺娘……”爹和娘静下来,小六还没有静下来,那孩子仍哭。

有时夜里打起来,床板翻倒,同院别人家的孩子渐渐害怕起来,说小六她娘疯了,有的说她着了妖魔。因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过去停止。

“小六跳海了……小六跳海了……”

院中人都出来看小六。那女人抱着孩子去跳湾(湾即路旁之臭泥沼),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墙疯狂地跌撞,湿得全身打颤的小六又是哭,女人号啕到半夜。同院人家的孩子更害怕起来,说是小六也疯了。娘停止号啕时,才听到蟋蟀在墙根鸣。娘就穿着湿裤子睡。

白月夜夜照在人间,安息了!人人都安息了!可是太阳一出来时,小六家又得搬家。搬向哪里去呢?说不定娘要跳海,又要把小六先推下海去。

王阿嫂的死——萧红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

王阿嫂拉着小环,每天在太阳将出来的时候,到前村广场上给地主们流着汗;小环虽是七岁,她也学着给地主们流着小孩子的汗。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王阿嫂什么活计都做过,拔苗,插秧。秋天一来到,王阿嫂和别的村妇们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绳把茄子穿成长串长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虫把脸和手搔得怎样红肿,也不管孩子们在屋里喊妈妈吵断了喉咙。她只是穿着,穿啊,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铃当一样,挂满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连用柳条编成的短墙上也挂满着紫色的铃当。别的村妇也和王阿嫂一样,檐前尽是茄子。

可是过不了几天,茄子晒成干菜了。家家都从房檐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喂猪的烂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王阿嫂的嘴。

太阳在东边照射着劳工的眼睛。满山的雾气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践踏并且寻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什么?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头目,楞三抢着说: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爷的允许,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

“叔叔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她哭着,响着鼻子说:“不是呀!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猛烈地击打着,眼泪都从眼眶转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

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听了小环的话,像动了亲属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辫。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地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

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二在村里,五妹子、楞三、竹三爷,这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

五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在寂寞着。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幽默和凄怨情绪来。

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就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

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死了。她的母亲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张胡琦强奸后气愤而死的。

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结果因为贫苦,不能养育她,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爷看不惯小环被虐待的苦处。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时,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由竹三爷作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那天小环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来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虫子,不间断的,不曾间断地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样,因为拔苗割草而骨节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

“五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是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晕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阳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没妨碍,我只是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又是个正午时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

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

“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

五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

“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五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地跳着,她开始在悔恨:

“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着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五妹子又转过话头来: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也不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

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

“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

五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

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五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

“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

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折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子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竟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飘漾。

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擦着眼睛说:

“死得太可怜!”

也有的说:

“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来,裹在衣襟里,紧紧地抱着,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的凄惨泌血的声音,飘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来。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地丢开,并且劝说着:

“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

王阿嫂不听别人的,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有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用尽全力地哭啊!

满是眼泪的小环脸转向王阿嫂说:

“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了才被人烧死的吗?”

王阿嫂,她听不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涨开肺叶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着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狮子一样。

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着,调着他那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腔来劝说王阿嫂:

“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

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

“这种气味……越快越好!”

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

“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

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

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式,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煽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

“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烧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没心思过日子了。一天东哭一场,西哭一场的,最近更厉害了!那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泪!”

又一个妇人皱起眉毛来说:

“真的,她流的眼泪比土豆还多。”

另一个又接着说:

“可不是吗?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泪换得的。”

热情在激动着,一个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妇人说:

“今天晚上我们都该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们的同类呀!”

田庄上十几个妇人用响亮的嗓子在表示赞同。

张地主走来了,她们都低下头去工作着。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梢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

“她怎能不伤心呢?王大哥死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我们虽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预备不齐。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我算知道,有钱人的儿女是儿女,穷人的儿女,分明就是孽障。”

“谁不说呢?听说王阿嫂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两个死去男人,一个是年轻的,一个是老太婆。她们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着自己男人被轧死的事,年轻的妇人想着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这俩妇人什么也不说。

张地主来了,她们的头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庄上弯弯地垂下去。

小环的叫喊声在田庄上、在妇人们的头上响起来:

“快……快来呀!我妈妈不……不能,不会说话了!”

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的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地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辫,跺着脚,破着声音喊:

“我妈……妈怎么了……她不说话……不会呀!”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已经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个大块的亮珠,虽然闪光而不能活动。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拚命地向外突出。

村妇们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乱乱,扫帚、水壶、破鞋,满地乱摆。邻家的小猫蹲缩在窗台上。小环低垂着头在墙角间站着,她哭,她是没有声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村妇们都来相送,拖拖落落,穿着种种样样擦满油泥的衣服,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个阶级。

竹三爷手携着小环,走在前面。村狗在远处惊叫。小环并不哭,她依持别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给大家担负似的,她只是随了竹三爷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岗子树林里。男人们在地面上掘坑。

小环,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了。林间的月光细碎地飘落在小环的脸上。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搭在手上,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她是个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竹三爷走到树根下摸着小环的头发: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环闭着眼睛说:

“妈妈,我冷呀!”

竹三爷说:

“回家吧!你哪里还有妈妈?可怜的孩子别说梦话!”

醒过来了,小环才明白妈妈今天是不再搂着她睡了。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妈妈……你不要……我了!让我跟跟跟谁睡……睡觉呀?

“我……还要回到……张……张张地主家去挨打吗?”她咬住嘴唇哭。

“妈妈,跟……跟我回……回家吧……”

远近处颤动这小姑娘的哭声,树叶和小环的哭声一样交接的在响,竹三爷同别的人一样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

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

1935.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