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境的需要

翡冷翠山居闲话——[中国]徐志摩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夜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吉普赛,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镶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迂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歌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卑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茵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斯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性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论抽烟——[中国]朱自清

有人说:“抽烟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吃点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错。”不用说,你知道这准是外行。口香糖也许不错,可是喜欢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赏识这种玩意儿的;除非在美国,那儿怕有些个例外。一块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还是嚼不完,凭你怎么斯文,那朵颐的样子,总遮掩不住,总有点儿不雅相。这其实不像抽烟,倒像衔橄榄。你见过衔着橄榄的人?腮帮子上凸出一块,嘴里不时地滋儿滋儿的。抽烟可用不着这么费劲;烟卷儿尤其省事,随便一叼上,悠然的就吸起来,谁也不来注意你。抽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强说,也许有点儿苦吧。但抽烟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点儿”。他的嘴太闷了,或者太闲了,就要这么点儿来凑个热闹,让他觉得嘴还是他的。嚼一块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够多腻味;而且有了糖也许便忘记了“我”。

抽烟其实是个玩意儿。就说抽卷烟吧,你打开匣子或罐子,抽出烟来,在桌上顿几下,衔上,擦洋火,点上。这其间每一个动作都带股劲儿,像做戏一般。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到没有烟抽的时候,便觉得了。那时候你必然闲得无聊;特别是两只手,简直没放处。再说那吐出的烟,袅袅地缭绕着。也够你一回两回地捉摸;它可以领你走到顶远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当中,也可以让你轻松一忽儿。所以老于抽烟的人,一叼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阶上的瓦匠。有时候他还能够叼着烟和人说闲话;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这些大概也算是游戏三昧吧。

好些人抽烟,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屋子像水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廓,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可说的,干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窿,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别别扭扭的,其实也还是“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生——[中国]许地山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底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底事迹惟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底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底都纳入他底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底都吐露出来了。

几句实话——[中国]庐隐

一个终朝在风尘中奔波倦了的人,居然能得到与名山为伍、清波作伴的机会,难道说不是获天之福吗?不错,我是该满意了!——回想起从前在北平充一个小教员,每天起早困晚,吃白粉条害咳嗽还不算,晚上改削那山积般的文卷真够人烦。而今呵,多么幸运!住在山清水秀的西子湖边,推窗可以直窥湖心;风云变化,烟波起伏,都能尽览无余。至于夕阳晚照,渔樵归休,游侣行歌互答,又是怎样美妙的环境呢!

但是冤枉,这两个月以来,我过的,却不是这种生活。最大的原因,湖色山光,填不满我的饥肠辘辘。为了吃饭,我与一支笔杆儿结了不解缘,一时一刻离不开它。如是,自然没有心情、时间去领略自然之美了。——所以我这才明白,吟风弄月,充风流名士,那只有资产阶级配享受,贫寒如我,那只好算了吧,算了吧!

那么,我现在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呢?——每天早晨起来,好歹吃上两碗白米粥,花生米嚼得喷鼻香,惯会和穷人捣乱的肚子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往太师椅上一坐,打开抽屉,东京带回来的漂亮稿纸,还有一大堆,这很够我造谣言发牢骚用的了。于是由那暂充笔筒用的绿瓷花瓶里,请出那三寸小毛锥,开宗明义第一件事,是瞪着眼,东张西望,搜寻一个好题目。——这真有点不易,至少要懂点心理学,才好捉摸到编辑先生的脾味;不然题目不对眼,恼了编辑先生,一声“狗屁”,也许把它扔在字纸篓里换火柴去。好容易找到又新鲜又时髦的题目了,那么写吧。一行,两行,三行,……一直写满了一张稿纸。差不多六百字,这要是运气好,就能换到块把大洋。如是来上十几页,这个月的开销不愁了。想到这里,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但是且慢高兴!昨天刮了一顿西北风,天气骤然冷下来,回头看看床上,只有一床棉被,不够暖。无论如何,要添作一床才过得去。

再说厨房里的老叶,今早来报告:柴快没了;煤只剩了几块;米也该叫了。这一道催命符真凶,立刻把我的文思赶跑了。脑子里塞满了债主自私的刻薄的面相,和一切未来的不幸。……不能写了,放下笔吧!不成,那更是饥荒!勉强的东拉西凑吧。夜深了,头昏眼花,膀子疼,腰杆酸,“唉呀”真不行了,明天再说吧!数数稿纸,只写了四张半,每张六百字,再除去空白,整整还不到两千五百字。棉被还是没着落,窗外的北风,仍然虎吼狼啸,更觉单衾欠暖。然而真困,还是睡下吧。把一件大衣盖在被上,幸喜睡魔光顾得快,倒下头来使梦入黑酣。我正在好睡,忽听扑冬一声,把我惊醒。翻身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花猫把热水瓶打倒了。这个家伙真可恨,好容易花一块多钱买了一只热水瓶,还没有用上几天,就被它毁了,真叫做“活该”!我气哼哼的把小花猫摔了出去,再躺下睡,这一来可睡不着了。忽见隔床上的他,从睡梦里跳起有半尺高,一连跳了五六下,我连忙叫醒他说:“你梦见什么了,怎么睡梦里跳起来?”他“哎哟”了一声道:“真累死我了!我梦见爬了多少座高高低低的山峰,此刻还觉得一身酸痛!”

“唉!不用说了,你白天翻了多少书?……大概是累狠了?!”他说:“是了。我今天差不多写了五千字吧!”

“明天还是少写点好。”我说。

“不过今天已经十五了,房钱电灯钱都还没有着落,少写行吗?”我听了这话不能再勉强安慰他了。大半夜,我只是为这些问题盘算,直到天色发白时,我才又睡着了。

八点半了,他把我喊醒。我一睁眼看太阳光已晒在窗子上,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连忙起来,胡乱吃了粥,就打算继续写下去,但是当我坐在太师椅上时,我觉得我的头部,比压了一块铅板还重,眼睛发花,耳朵发聋。不写吧,真怕到月底没法交代;写吧,没有灵感不用说,头疼得也真支不住。但是生活的压迫,使我到底屈服了。一手抱着将要暴裂的头,一手不停的写下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纸上画的是什么?——“苦闷可以产生好文艺”,在无可如何之时,我便拿它来自慰!来解嘲!

这时他由街上回来,看见我那狼狈相,便说道:“你又头疼了吧,快不要写,去歇歇呀!——我译的小说稿已经寄去了,月底一定可以领到稿费。我想这篇稿子译得不错,大约总可以卖到十五块钱,屉子里还有五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唉!只要能凑合着过去,我还愁什么?但是上个月我们寄出去三四万字的稿子,到现在只收回十几块钱,谁晓得月底又是怎样呢?只好多写些,希望还多点,也许可以碰到一两处给钱的就好了!”

他平常是喜说喜笑,这一来也只有皱了一双眉头道:“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所以才辞去教员不干,到这里休养。谁想到卖文章度日,竟有这些说不出的压扎的苦楚!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想充什么诗人艺术家了。……怎么人家菊池宽就那么走红运,住洋房坐汽车,在飞机上打麻雀!……”

“人家是日本人啊!……其实又何止菊池宽,外国的作家比我们舒服的多着呢!所以人家才有歌德有莎士比亚有拜伦有易卜生等等的大艺术家出现。至于我们中国,艺术家就非得同时又充政治家,或教育家等,才能生活,谁要打算把整个的生命献给艺术,那只有等着挨饿吧!在这种怪现象之下,想使中国产生大艺术家,不是作梦吗?唉!吃饭是人生的大问题,——非天才要吃饭,天才也要吃饭,为了吃饭去奋斗,绝大的天才都不免要被埋葬;何况本来只有两三分天才的作家,最后恐怕要变成白痴了……”我像煞有些愤慨似的发着牢骚,同时我的头部更加不舒服起来。他叫我不要乱思胡想,立刻要我去睡觉。我呢,也真支不住了,睡去吧!正在有些昏迷的时候,邮差送信来了。我拆开一看,正是从北平一个朋友寄来的,他说:“听说你近状很窘,还是回来教书吧!文艺家那么容易作?尤其在我们贵国!……”

不错,从今天起,我要烧掉和我缔了盟约的那一支造谣言的毛锥子,规规矩矩去为人之师,混碗饱饭吃,等到那天发了横财,我再来充天才作家吧!正是“放下毛锥,立地得救”。哈哈!善哉!

清贫——[中国]方志敏

我从事革命斗争,已经十余年了。在这长期的奋斗中,我一向过着朴素的生活,从没有奢侈过。经手的款项,总在数百万元;但为革命而筹集的金钱,是一点一滴地用之于革命事业。这在国民党的伟人们看来,颇似奇迹,或认为夸张;而矜持不苟,舍己为公,却是每个共产党员具备的美德。所以,如果有人问我身边有没有一些积蓄,那我可以告诉你一桩趣事:

就在我被俘的那一天——一个最不幸的日子,有两个国民党军的兵士,在树林中发现了我,而且猜到我是什么人的时候,他们满肚子热望在我身上搜出一千或八百大洋,或者搜出一些金镯金戒指一类的东西,发个意外之财。哪知道从我上身摸到下身,从袄领捏到袜底,除了一只怀表和一枝自来水笔之外,一个铜板都没有搜出。他们激怒起来了,猜疑我是把钱藏在哪里,不肯拿出来。他们之中有一个左手拿着一个木柄榴弹,右手拉出榴弹中的引线,双脚拉开一步,作出要抛掷的姿势,用凶恶的眼光盯住我,威吓地吼道,“赶快将钱拿出来,不然就是一炸弹,把你炸死去!”

“哼!你不要作出那难看的样子来吧!我确实一个铜板都没有存;想从我这里发洋财,是想错了。”我微笑着淡淡地说。

“你骗谁!像你当大官的人会没有钱!”拿榴弹的兵士坚不相信。

“决不会没有钱的,一定是藏在哪里,我是老出门的,骗不得我。”另一个兵士一面说,一面弓着背重来一次将我的衣角裤裆过细的捏,总企望着有新的发现。

“你们要相信我的话,不要瞎忙吧!我不比你们国民党当官的,个个都有钱,我今天确实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们革命不是为着发财啦!”我再向他们解释。

等他们确知在我身上搜不出什么的时候,也就停手不搜了;又在我藏躲地方的周围,低头注目搜寻了一番,也毫无所得,他们是多么地失望呵!那个持弹欲放的兵士,也将拉着的引线,仍旧塞进榴弹的木柄里,转过来抢夺我的表和笔。后彼此说定表和笔卖出钱来平分,才算无话。他们用怀疑而又惊异的目光,对我自上而下地望了几遍,就同声命令地说:“走吧!”

是不是还要问问我家里有没有一些财产?请等一下,让我想一想,啊,记起来了,有的有的,但不算多。去年暑天我穿的几套旧的汗褂裤,与几双缝上底的线袜,已交给我的妻放在深山坞里保藏着——怕国民党军进攻时,被人抢了去,准备今年暑天拿出来再穿;那些就算是我唯一的财产了。但我说出那几件“传世宝”来,岂不要叫那些富翁们齿冷三天?!

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

修养的财富——[美国]奥里森·马登

良好的举止足以弥补一切自然的缺陷。通常,一个人最吸引我们的,不是容貌的美丽,而是举止仪态的让人心悦诚服。古时候,希腊人认为美貌是上帝的一种特殊恩宠,但同时,如果一个美貌的人表现出某种不好的内在品质,就不再值得我们膜拜。在古希腊人的理想中,外在的美貌其实是某种内在美好品质的反映,这些气质包括快乐、和善、自足、宽厚和友爱等等。政治家米拉波是法国一个出名的丑男,据说他长了一张麻子脸,但却没有人不被他的风度所折服。

一种性格的美就像艺术上的美一样,就在于它的流线型没有棱角,线条始终保持连续、柔和的弧形。有很多人的心灵之所以不能更上一层楼,向世人展示更优美的品质,正是由于个性中存在的棱棱角角。无论有什么样出色的品质,一旦表现出粗暴、唐突,不合时宜,其价值自然而然就会受损。而实际上,只要我们多加修饰,注意举止文明,往往可以事半功倍。

据说,古希腊著名画家阿佩利斯为了画好日后风靡希腊的美神图,事先曾专程到各地游历,以便仔细观察各类年轻貌美的女子,将她们的长处都汇集到他画的美神身上。整个过程历时数年之久。同样的道理,一个举止文明的人,应当注意观察、研究他所接触的各种文化圈子的人,择其善者而从之,这才能使自己拥有真正的教养。

一个聪明人曾经打过一个比方说,我们扔一块骨头给一只狗,狗会扑过去用嘴衔住,不过它的尾巴并不会摆动;但如果我们把狗喊过来,抚摩它的脑袋,亲手把骨头递给它,狗就会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尾巴来回摆个不停。连狗都懂得好歹,知道用什么方式表示感激之情;但一些无情无义、不懂得分辨是非好坏的人竟然从来不会表示感激之情。

重新诠释你的过去——[美国]爱琳·詹姆丝

你是否曾发现:自己想抹掉过去一些难堪的事情或是情境?而这些不愉快的记忆,是你一直无法释怀的。这些记忆有可能是任何事,从你工作上和同事的口角,到婚姻的解除这种大事,都有可能成为你的伤痛记忆。这些事或许是发生在几年前,或许是发生在昨天而已。你会一直想着这些事,悔不当初,而这些不愉快的回忆,也总是不停地骚扰你,除了饱受折磨外,这些回忆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

当我放慢生活步伐时,我可以做到的一件事就是:停止抹杀过去。我渐渐地了解:当你真正领悟一些事后,你会觉得你没有错;你也没有做错决定。我慢慢能够进一步诠释我生活中的所有事件,不管这些事是好的,或是坏的;到了最后,总是会有一个有力的情境出现,不管是否为暂时性的因素,这个情境将会引导我走向我该走的方向。

不停地抹杀过去的事件,只会让你的生活更加复杂。重新诠释这些回忆,可以积极地帮助你面对未来,而且,让你保持一个简单的生活。

行前寄语——[俄国]托尔斯泰

在我启程回归祖国之际,我要对尚留在这里的亲人说几句话。因为我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是为了享乐而回去的吗?不是的!俄罗斯正面临着严峻的时刻。憎恨的巨浪反复冲击着它,同它敌对的世界正用橡皮棍子武装自己。

这个世界并没有发疯,相反,近五年来它变得明智了。现在就连戴角制镜框眼镜的青年投机商人也已经懂得,生活只有三个范围:1.美国,在那里,人们在深可没颈的金元堆里浮游着;2.欧洲,人们在热烈地梦想着金元;3.俄罗斯,一个粗野的、疯狂的国家,那里的人们一反正当的看法,断言“真的就是好的”。

事变总是在它们的力量薄弱的地方结束的。历史的规律像山崩一样可怕。因此,世代注定了要灭亡。

戴角制镜框眼镜的青年人不再听信谎言了。他们需要的是理想主义!席勒只有在火油灯下,只有在平均运行速度下——每小时十公里——才能给虚构出来的。金元——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追求。它不仅包含着巨大的购买力,而且孕育着新的理想主义的曙光和浪漫主义的奇迹。戴金边眼镜的青年人坐在咖啡馆里,在小茶几上摊开一张窄长的金元纸币,审视着它,于是眼前出现了一个光辉夺目的幻象:世界之王,杰比·摩根。礼帽帽檐压到眉头,他登上纽约交易所的阶梯,两万只眼睛盯着他那张死气沉沉的长脸。雪茄衔在他左嘴角上。证券暴跌。在富丽堂皇的邻宅里,人们写下临终遗言,然后开枪自杀。工厂纷纷解雇工人。那些为发财或养老而积下一些钱的可怜的凡夫,披头散发地跑去把证券换掉。

第二天,杰比·摩根戴着压到眉头的礼帽又登上交易所的阶梯。他那张长脸仍然是死气沉沉。雪茄衔在右嘴角上……证券猛涨。在富丽堂皇的邪宅里,人们写下临终遗言,然后开枪自杀。市场上的所有食品都被囤积,工人们睁着疯狂的眼睛,盯着食品店里空空的橱窗,刚才换掉了证券的可怜的凡夫,眼看着钞票在手里变成一堆废纸。

假如好好端详一下这张窄长的绿色纸币的话,那末,透过它你看到的还不止这些奇迹。仔细地看去,还可以看到一群群感染到饥饿和绝望的热病的人,火灾,巍峨的建筑物的四下飞溅的玻璃,枪口冒烟,成团的电车电线,竖满了刺刀的卡车,红旗,黑旗……黑色,黑色笼罩着欧洲。

而在那里(在莫斯科),在三棱的纪念碑上写着:“不劳动者不得食。”那里的人们断言,真理在于公道,公道在于每个人都能行使生活的权利;生活的权利便是劳动。国家担负了实现这些原则的任务。这个志向体现在专政上面。国家政权的专政,作用于两个极端之间:战争和有如植物生活一般的静止。国家观念(集体)高于个人观念。集体是指质的概念,而非量的概念(亦即个人的集合)而言。个人是自由的,当他的意志不是用来破坏集体的时候。这便是处在革命的第五个年头,世界大战开始九年以后的俄罗斯。

在这一幅严峻的图画里仿佛含有矛盾。革命(俄罗斯革命)的目的就是把个人从政治、经济和社会等方面的束缚下彻底解放出来。而个人在俄罗斯,比在俄罗斯以外的别国更加服从于集体。情况就是这样。但是,在战斗的时候兵士所寻求的难道是自由吗?他寻求的是胜利。俄罗斯此刻正处在渴望胜利的时候。整个俄罗斯在行动,在突飞猛进,它的存在还具有历史意义的,生活还是流动的,水也没有静止。国家政权在组织着,建设着,任务是艰巨的:俄罗斯伸展在半个世界里。

在俄罗斯,个人正在通过确立和建设强大的国家而走向解放。在欧洲(1923年),个人是自由的,个人在交易所的阶梯上实现自己的自由,干着证券投机的买卖。且让优秀的孤独者们写下优秀的关于精神自由的书籍吧——而戴金边眼镜的青年人却迫使幻想者们吃着马铃薯皮,明天又迫使他们由于没有食物而呼吸新鲜空气,后天要他们搬运砖头去建造富丽堂皇的邪宅(在那里,青年人当然会开枪自杀,因为有一天他会猜不到杰比·摩根的雪茄衔在哪一边的嘴角上)。

这样,戴金边眼镜的青年人目前还在购买橡皮棍子:“必须坚决地消灭革命”。俄罗斯现在所遭遇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这类乎人的东西。斗争不是迅速的,不是容易的,这是一场旧世界的余孽同新世界的第一代之间的斗争。

我看到了揶揄的微笑。唉,别这样迫不及待地嘲笑吧。稍稍等一下吧,要不了一年的。事件进行得这样神速,就像我们在翻阅一本历史书似的。就在不久以前,人们谈论中的俄罗斯无非还是一个饥饿和恐怖的国家,而现在政府却准备输出两亿普特的余粮。原来分裂成几个部分的国家已经重新集拢起来。就在欧洲工人的力量用来维持自己不致饿死的最起码的权利的时候,俄罗斯工人的力量却正在进行复兴和巩固自己的国家的伟大事业。

在俄国革命中燃起了一抹新的曙光。用货币来代替人的颜面的骇人听闻的时代将要过去。我们总有一天会从这场噩梦里醒过来。海洋不能转瞬干涸,大地也不会在一昼夜失掉绿色的外衣。人类不可能一下子无可救药地灭亡。文化的一根枯枝掉落下来,而就在近旁,新的枝条却欣欣向荣。以“人对人——像狼一样”为标志的旧文化堕落到了使用橡皮棍子的地步,它将挣扎,抵抗,但是这个灭亡的时代将是可怕的、无人性的,正像戴着恐怖的纸面具的类乎人的东西一样没有人性。我是回家过艰苦的生活去的。但是,胜利将属于那些具有真理与正义的热情的人,——属于俄罗斯,属于那些将同它一起行进的、相信新生活的曙光的人民和阶级。到那时候,我们将在自己的和平的住宅的门前看到安静的大地、和平的田野、波浪起伏的庄稼。鸟儿将歌唱和平、安宁和幸福,歌唱在度过了凶年的大地上的幸福地劳动。

村——[俄国]屠格涅夫

这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在周围一千俄里之内,便是俄罗斯——我的故乡。

均匀的蓝色染满了整个天空;天上只有一片云彩——不知是在飘浮呢,还是在消散。没有风,天气晴好……空气像新鲜牛奶那样清净!

空气里散发着烟和青草的气味,还夹杂着一点儿松脂和皮革的气味。大麻田里开满了大麻花,散发着浓郁的令人愉快的芳香。

一条深深的斜谷。两边种着成排的杨树,树叶婆娑,下面的树干却已龟裂了。一条小溪沿着山谷流去;透过碧清的涟漪,溪底的小石仿佛在颤动。远处,在天和地的交界线上,出现了一条大河的碧流。

沿着山谷——一边是整齐的小粮仓,门儿紧闭着的小堆栈;另一边是五六间薄木板屋顶的松木小农舍。每个屋顶都竖着一根长长的掠鸟竿;每家门前都有一匹结实健壮的短鬃小马,粗糙不平的窗玻璃上,辉映出虹的色彩。木板套窗上描绘了花瓶。每座小农舍前,都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完好的条凳;猫儿在土堆上曲蜷成团,耸着透明的耳朵;高高的门槛外边,是凉爽幽暗的阴影。

我铺开马衣,躺在山谷的边缘;四周是一堆堆香气扑鼻、刚刚割下的干草堆。机灵的农人们,把干草散放在小农舍前边:让它在向阳处晒得更干透一些,然后再从那儿放到草棚去!要是睡在那上面,再舒服不过了!

孩子们鬈发的头,从每一个干草堆里钻出来;带冠毛的牝鸡,在干草中寻觅着蚊蚋和甲虫,一只白唇小狗,在蓬乱的草堆里翻滚。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们穿着洁净的低束着腰带的衬衫,穿着笨重的镶边皮靴,胸部靠在卸了马的大车上,彼此交谈着有趣的话题,谑笑着。

一个圆脸的年轻女人,从窗口伸出头来探望;她笑着,不知是听了他们的话发笑呢,还是在笑干草堆里的孩子们的喧闹。

另一个年轻女人用两只有力的手,从井里拉出一个湿淋淋的大吊桶……吊桶不住地颤抖,在绳子尾端摇晃,掉出长长的闪光的水滴。

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老农妇,穿着新的方格布裙子和崭新的毛皮鞋。

一挂大空心串珠在她黝黑瘦弱的膀子上绕了三圈;一块染有红点点的黄色头巾裹着她的头发,直到黯淡无神的眼睛上边。

可是,她那对老眼睛却含着欢迎的笑意;整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想必这老太婆已经年逾七旬了……然而即使是现在,也还可以看出来:她年轻时候曾是个美人!

她伸开晒黑的右手手指,直接从地窖里拿出一壶上面浮着一层奶酪的冷牛奶;壶唇四边沾着点点奶汁,好像一串串珍珠。老太婆用右手掌递给我一大块还热烘烘的面包。“吃吧,”她说,“祝您健康,远方的客人!”

一只雄鸡忽然高声啼鸣,并且烦躁地拍着翅膀,响应它的是一头拴着的牛犊不急不忙的哞哞声。

“啊呀,多好的燕麦!”传来我的马车夫的话声。

呵,俄罗斯自由之村的富足、宁静、丰饶啊!呵,和平和幸福啊!

我于是想到: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以及我们城里人所孜孜追求的一切,又算得什么呢?

远处的青山——[英国]高尔斯华绥

在德国发动最后一次总攻的那个星期天,在那个充满痛苦的日子里,我不是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时间刚刚过去三个月,但却已恍若隔世。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美好日子,南坡上的野花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借以安慰我那因恐怖而颤栗的灵魂。这场战争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愈发显得酷烈出奇。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结束了,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硝烟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真的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1914年8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愤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实际我认为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来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人们或许过于渴望和平或宁静,但关于忒俄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冤魂总不致于在善良的人们身上纠缠不休吧!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主。和平是如此美好,以致于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悲痛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做了恶梦,睁开眼睛后也会一切消逝。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注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蔚蓝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偎在葡萄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晶莹;轻如羽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抚摸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安逸快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暇。这时举目四望,你会看见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磨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以前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是久病之后逐渐死去和逐渐恢复的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惟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或许可以蒙蔽他自己,但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逃避得了吗?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穹苍也能躲得开吗?难道他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拿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缝纫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有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都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天之高、海之深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仰卧的这座青山打过仗。根据残留在这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判断,这里还曾驻扎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新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轻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永久渴望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躺在青山的草地上,我领略着四年零四个月以来从没有感受的快乐,听思想在蓝天白云之间自由地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风,那惬意似整座大地上的阳光。

哈姆雷特的独白——[英国]莎士比亚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论爱——[英国]雪莱

你垂询什么是爱吗?当我们在自身思想的幽谷中发现一片虚空,从而在天地万物中呼唤、寻求与身内之物的通感对应之时,受到我们所感、所惧、所企望的事物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强有力的吸引,就是爱。

倘使我们推理,我们总希望能够被人理解;倘若我们遐想,我们总希望自己头脑中逍遥自在的孩童会在别人的头脑里获得新生;倘若我们感受,那么,我们祈求他人的神经能和着我们的一起共振,他人的目光和我们的交融,他人的眼睛和我们的一样炯炯有神;我们祈愿漠然麻木的冰唇不要对另一颗火热的心、颤抖的唇讥笑嘲讽。这就是爱,这就是那不仅联结了人与人而且联结了人与万物的神圣的契约和债券。

我们降临世间,我们的内心深处存在着某种东西,自我们存在那一刻起,就渴求着与它相似的东西。也许这与婴儿吮吸母亲乳房的奶汁这一规律相一致。这种与生俱来的倾向随着天性的发展而发展。在思维能力的本性中,我们隐隐约约地看到的仿佛是完整自我的一个缩影,它丧失了我们所蔑视、嫌厌的成分,而成为尽善尽美的人性的理想典范。它不仅是一帧外在肖像,更是构成我们天性的最精细微小的粒子组合。它是一面只映射出纯洁和明亮的形态的镜子;它是在其灵魂固有的乐园外勾画出一个为痛苦、悲哀和邪恶所无法逾越的圆圈的灵魂。这一精魂同渴求与之相像或对应的知觉相关联。当我们在大千世界中寻觅到了灵魂的对应物,在天地万物中发现了可以无误地评估我们自身的知音(它能准确地、敏感地捕捉我们所珍惜并怀着喜悦悄悄展露的一切),那么,我们与对应物就好比两架精美的竖琴上的琴弦,在一个快乐的声音的伴奏下发出音响,这音响与我们自身神经组织的震颤相共振。这——就是爱所要达到的无形的、不可企及的目标。

正是它,驱使人的力量去捕捉其淡淡的影子;没有它,为爱所驾驭的心灵就永远不会安宁,永远不会歇息;因此,在孤独中,或处在一群毫不理解我们的人群中(这时,我们仿佛遭到遗弃),我们会热爱花朵、小草、河流以及天空。就在蓝天下,在春天的树叶的颤动中,我们找到了秘密的心灵的回应:无语的风中有一种雄辩;流淌的溪水和河边瑟瑟的苇叶声中,有一首歌谣。它们与我们灵魂之间神秘的感应,唤醒了我们心中的精灵去跳一场酣畅淋漓的狂喜之舞,并使神秘的、温柔的泪盈满我们的眼睛,如爱国志士胜利的热情,又如心爱的人为你独自歌唱之音。因此,斯泰恩说,假如他身在沙漠,他会爱上柏树枝的。爱的需求或力量一旦死去,人就成为一个活着的墓穴,苟延残喘的只是一副躯壳。

生与死——[英国]威廉·赫兹里特

母亲给我们送来了一份神奇的礼物——生命。它拥有至高无上的特权,在我们呱呱坠地时,我们的母亲感谢上苍,而我们自己也高高兴兴迎接着这个神奇的世界。我们似乎忘记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召回,也不曾意识到自身的虚无与渺小。这并不足为奇。因为我们第一个深刻的印象来自于铺展在我们眼前的壮观景象,它的壮丽,它的永恒,赋予了我们,使我们天真烂漫。对于眼前一个个新颖的发现,我们还不甘心和它告别,或至少把这种考虑留到未知的岁月。犹如一个乡巴佬来到了城市,对热闹景象大为惊奇,满心欢喜,以至于流连忘返,不知夜暮就要降临。

我们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散步,观赏金色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浩瀚的大海,我们高高在上,一呼百诺。我们登悬崖、临绝壁,俯瞰鲜花盛开的幽谷山涧;我们打开地图,看整个世界摊开在我们面前;我们使遥远的星星近在咫尺,因为我们有天文望远镜;我们让极小的幼虫现出原形,因为我们有显微境。我们博览历史,倾听有关西顿、提尔、巴比伦和苏萨的光荣诗篇。然而,我们要说,所有昔日的辉煌均已化为乌有。我们感到,我们生活在一个继往开来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既是观众,又是整个生动景象的一个组成部分。世界以及我们自己美好的前景向我们愉快地敞开之时,一旦死亡的念头在心头掠过,会使我们倍感寒心。我们感到压抑,我们感到窒息,感到失去了自由,我们不满足现有的知识,我们希望紧紧地拥抱和抓住我们整个的生命,我们要揭示生与死的奥秘。我们要战胜怀疑和恐惧的痛苦,我们要冲破樊笼,傲然面对死神的各种挑战。

我与绘画结缘——[英国]丘吉尔

我总是认为绘画是神秘莫测之事,因此在四十岁之前,我从未握过画笔,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投身到了一个颜料、调色板和画布的新奇兴趣中去了,并且成绩还不怎么叫人丧气——这可真是个奇异而又大开眼界的体验。我真心希望,你也能分享它所带来的快乐。

我们都应该有一些能获得真正快乐的嗜好,避免烦恼和脑力的过度紧张。它们都必须实实在在,其中最好最简易莫过于写生画画了。这样的嗜好在一个最苦闷的时期搭救了我。1915年5月末,我离开了海军部,可我仍是内阁和军事委员会的一个成员。在那时候,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干。我有一些炽热的信念,我全身的每根神经都热切地想行动,而我却无力把它们付诸实现,只能被迫赋闲在家。

尔后,一个礼拜天,在乡村里,孩子们的颜料盒把我从这种苦闷的压抑中解脱出来了。我用他们那些玩具水彩颜料稍一尝试,便促使我第二天上午去买了一整套油画器具。接下来我便真的行动起来了。调色板上闪烁着一滩滩颜料;一张崭新的白白的画布摆在我的面前;那支没蘸色的画笔重如千斤,性命攸关,悬在空中无从落下。过了许久,我才小心翼翼地用一支很小的画笔蘸一点点蓝颜料,然后战战兢兢地在咄咄逼人的雪白画布上画了大约像一颗小豆子那么小的一笔。恰恰那时候,从车道上驶来的一辆汽车停在我的面前,而且车里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著名肖像画家约翰·赖弗瑞爵士那才气横溢的太太。“画画!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哟!给我一支笔,要大的。”画笔扑通一声浸进松节油,然后投进蓝色和白色颜料中,继而在我那块调色板上疯狂地搅拌了起来,接下来便在那吓得簌簌直抖的画布上肆无忌惮地涂了好几笔蓝颜色。紧箍咒被打破了,我那病态的拘束烟消云散了。我抓起一支最大的画笔,疯狂地在调色盘里搅拌,继而在我的牺牲品上大胆妄为起来。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怕画布了。这个开端是绘画艺术极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不要野心太大,一开始就希冀有传世之作。能够在一盒颜料中追寻到快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要想迈入这个门槛,大胆便是入场券,而且是唯一的。

我不想恭维水彩颜料什么,可是实在没有比油画颜料更好的材料了。首先,你能比较容易地修改错误。调色刀只消一下子就能把一上午的心血从画布上“铲”除干净;对表现过去的印象来说,画布反而来得更好。其次,你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假如开始时你采用适中的色调来进行一次适度的集中布局,尔后心血来潮时,你也可以大刀阔斧,尽情发挥。最后,颜色调弄起来真是太妙了。假如你高兴,可以把颜料一层一层地加上去,你可以改变计划去适应时间和天气的要求。与你所见的景象相比,画面简直太令人着迷了。假如你还没有那么迂腐的话,在你去向上帝报到以前,不妨试一试。

一个人开始慢慢地不感到选择适当的颜色、用适当的手法把它们画到适当的位置上去是一种困难时,我们便面临广泛的思考了。这时候,人们会惊讶地发现在自然景色中还有那么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每当走路乘车时,附加了一个新目的,那可真是新鲜有趣之极。山丘的侧面与阴影处和阳光下迥然不同,那里有着丰富的色彩;水塘里闪烁着如此耀眼夺目的反光,光波在一层一层地淡下去;表面和边缘那种镀金镶银般的光亮真是美不胜收。我一边散步,一边留心着叶子的色泽和特征,山峦那迷梦一样的紫色,冬天的枝干的绝妙的边线,以及遥远的地平线的暗白色的剪影,那时候,我便本能地意识到了自己。我已经度过四十多个春秋了,却仍用世俗的眼光看着,从未留心过这一切。好比一个人看着一群人,只会说“人可真多啊!”一样。

在我看来,这种对自然景色观察能力的提高,便是我从学画中得来的最大乐趣之一。一个人只有观察得极其精细入微,并把你所见的情景相当如实地描绘下来,画布上最终的景象才会逼真得惊人。

自从学画以后,美术馆便出现了一种新鲜的极其实际的兴趣,至少对我是如此。你看见了昨天阻碍过你的难点,而且你看见这个难点被一个绘画大师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当你再欣赏一幅艺术杰作时,会用一种剖析理解的眼光,而非别的视角。

一天,偶然的机缘把我引到马赛附近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在那儿我遇见了塞尚的两位门徒。在他们眼中,自然景色是一团闪烁不定的光,在这里形体与表面并不重要,几乎不为人所见,人们看到的只是色彩的美丽与谐和对比。这些色彩的每一个小点都放射出一种强光,是眼睛可以感觉得到却不明其成因的那种。你瞧,那大海的蓝色,你怎么能描摹它呢?当然不能用现成的任何单色。临摹那种深蓝色的唯一办法,是把跟整个构图真正有关的各种不同颜色一点一点地堆砌上去。难吗?当然不会很容易,可这恰是绘画的迷人之处!

我看过一幅塞尚的画,画的是一座房里的一堵空墙。那是他天才地用最微妙的光线和色彩画成的。现在我常能这样自得其乐:每当我盯着一堵墙壁或各种平整的表面时,便力图辨别从中能看见的各种各样不同的色调,并且思索着这些色调是反光引起的呢,还是出于天然本色。你第一次这么试验时,在最平凡的景物上你会看见很多非常美妙的色彩,这会令你惊讶不已。

所以,当一个人被一盒颜料装备起来时,他便不会心烦意乱,或者无所事事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有多少东西要欣赏啊,可观看的时间又那么的少!人们会第一次开始去嫉妒远古传说中的已成为长寿象征的梅休塞兰,因为他活了969岁。

注意到记忆在绘画中所起的作用,也是很有趣的。当惠斯特勒(美国画家)在巴黎主持一所学校时,他要他的学生们在一楼观察他们的模特儿,然后跑上楼,到二楼去画他们的画。当他们比较熟练时,他就让他们把他们的画架放到三楼,直到最后那些高材生们必须拼命奔上六层楼梯到顶楼里去作画。

只有把最初的那些印象归纳起来,并且经过长时间的归纳之后,才有可能绘出最伟大的风景画。荷兰或者意大利的大师在阴暗的地窖里重现了尼德兰狂欢节上闪光的冰块,或者威尼斯的明媚阳光。所以,这就要求对视觉形象具有一种惊人的记忆力。就发展一种受过训练的精确持久的记忆力来说,绘画是一种十分有效的锻炼。

另外,绘画是旅游的一种最好的刺激剂,其他的都无法与之相较。每天排满了有关绘画的远征和实践——既省钱易行,又能陶冶情操,调养身心。哲学家的宁静享受替代了旅行者的无谓的辛劳。你走访的每一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主调,你即使见到了也无法描摹它,但你能观察它,理解它,感受它,也会永远地赞美它。不过,只要阳光灿烂,人们大可不必出国远行。业余画家踌躇满志地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老在寻觅那些可以入画,可以完完整整地带回家去的迷人胜景。

作为一种消遣,绘画简直十全十美。与绘画相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在不精疲力竭消耗体力的情况下更能让人全神贯注的了。不管面临何样的目前的烦恼和未来的威胁,一旦画面开始展开,它们只有从大脑屏幕上彻底溃逃,退隐到阴影黑暗中去了。人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工作上面。当我列队行进时,或者甚至,在教堂里一次站上半个钟点,说来颇令人遗憾,我总觉得这种站立的姿势对男人来说很不自在,老那样硬挺着只能使人疲惫不堪而已。可是,对于一个喜欢绘画的人来说,接连站上三四个钟头画画决不会感到些微的不适。

买一盒颜料,尝试一下吧。一个阳光普照色彩斑斓的花园正近在咫尺等待着你,假如你知道充满思想和技巧的神奇新世界。与此同时,如果你用高尔夫和桥牌消磨时间,那真是太可怜了。尝试绘画,可以获得崇高的褒赏——惠而不费,独立自主,能得到新的精神食粮和锻炼,在每个平凡的景色中都能有一种额外的分享,能充实每个空闲的钟点,都是一次充满销魂荡魄般发现的无休止的航行。我希望它们也能为你所享有。

论习惯——[法国]帕斯卡

人的一生要犯许许多多错误,如果再没有神帮助,那这些错误是必然要发生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向他显示真理,一切都只是在欺弄他。理智和感官是真理的两个根源,除了两者都缺乏真诚性之外,它们还彼此互相欺弄。感官以虚假的表象在欺弄理智;而正是感官所加之于理智的那种骗局,又轮到感官自己从理智那里接受过来,这就是理智对感官进行的报复。灵魂的热情搅乱了感官,给感官造成了虚假的印象。它们都在撒谎并竞相欺骗。

然而除了这些由于偶然与由于缺乏智慧而产生的错误以及它们性质不同的能力……想象力以一种狂幻的估计而把微小的对象一直膨胀到充满了我们的灵魂,它又以一种粗鲁的狂妄而把宏伟的对象一直缩小到它自己的尺度之内,它对上帝的态度就是一个例子。

最能抓住我们的事情,例如保藏好自己的那一点财产,几乎往往都是微不足道的。正是虚无,我们的想象才把它扩大成一座山。如想象力多绕一个弯子,就不难使我们发现这一点了。

我的幻想使我恨一个哇哇喊叫的人和一个吃东西喘气的人。幻想具有很大的压力。我们从它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呢?因为它是自然的,所以我们就要跟随这种压力吗?不,而是我们就要抗拒它……孩子们害怕他们自己所涂的鬼脸,虽然说孩子是脆弱的,但为什么年纪大了就可以真正坚强起来呢!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在改变着幻想而已。凡是由于进步而完美化的东西,可以由于进步而消灭。凡是曾经脆弱过的东西,却永远不可能绝对坚强。我们尽可以说“他长成人了,他已经变了”,但他还是那同一个人。

习惯是我们的天性。习惯于某种信仰的人就相信这种信仰,而不再惧怕地狱,也不相信别的东西。因而谁能怀疑,我们的灵魂既是习惯于看到数目、空间、运动,所以就会相信这些而且是仅仅相信这些呢?

太阳斑点现象为我们所知,我们就总结说其中有着一种自然的必然性,比如说将会有明天,等等。然而大自然往往反驳我们,而且她本身也并不服从她自己的规则。

如果我们天赋的原则不同于我们所习惯的原则,那天赋的原则又是什么呢?而对孩子们来说,岂不就是他们从他们父亲的习惯那里所接受的原则,就像野兽的猎食一样吗?

一种不同的习惯将会赋予我们另一种天赋的原则,这是从经验可以观察到的。假如有习惯所不能消除的天赋原则的话,那也就是违反自然的、为自然所不能消除的以及为第二种习惯所不能消除的天赋原则了。这一点由个人秉性所决定。

父母生怕孩子们天赋的爱会消逝。可是那种可以消逝的天性又是什么呢?习惯就是第二天性,它摧毁了第一天性。然而天性又是什么呢?为什么习惯就不是天然的呢?我倒非常担心那种天性本身也只不过是第一习惯而已,正如习惯就是第二天性一样。

人的天性完全是自然的,没有任何东西是我们所不能使之自然的,也没有任何自然的东西是我们不能把它消灭的。

记忆、欢乐都属于情操,甚至于几何学的命题也会变成情操,因为理智造成了自然的情操,而自然的情操又被理智所消除。当人们习惯于使用坏的推理去证明自然的效果时,人们就不愿意在发现了好的推理时,再接受好的推理了。我们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即血液循环可以用来解说为什么血管被绑扎起来就会发胀的原理。

选择职业是人一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而择业受机遇的影响又非常大。习俗造成了泥水匠、兵士、石匠。有人说:“这是位优秀的石匠。”而谈到兵士时则说:“他们是十足的蠢材。”另有人正好相反:“没有比战争更加伟大的事了,除兵士,其他的人都是下贱货。”我们根据幼年时听到他人称赞某些行业和鄙视其他各种行业而进行选择,因为我们天生是爱好真理并憎恶愚蠢的,这些话就打动了我们,我们只是在实践上犯了过错。习俗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致于造成了人的各种境况,因为有的地方都是瓦匠,另有的地方又都是兵士,等等。毫无疑问,天性绝不会是如此整齐划一的。因而造成了这一点的必是习俗而非天性,因为习俗束缚了天性,可是也有时候是天性占了上风,并且不顾一切好的或坏的习俗而保存下了人的本能。

偏见导致了错误。最可悲的事就是看到人人都只考虑手段而不顾目的。每个人都梦想着怎样利用自己的处境,但是选择处境以及选择国度,那便只好听凭命运来支配给我们了。

最可怜的事就是看到有那么多的土耳其人、异端和异教徒都在步着他们祖先的后尘,其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人人都先入为主地认定那就是最好的。而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每个人的各种处境,如石匠的处境、兵士的处境,等等。

正是由于这一点,野蛮人就根本不要神明。

意志的行为与其他一切行为之间有着一种普遍的和根本的不同。

意志是信仰的主要构成部分之一,并不是它可以形成信仰,而是因为事物是真是假要随我们观察事物的角度而转移。意志喜好某一方面更有甚于其他方面,它转移了精神对意志所不喜欢见到的那些方面的性质的考虑,于是与意志并肩而行的精神也就不去观察它所喜爱的那方面,这样它就只根据它所见到的方面进行判断。

热情——[法国]伏尔泰

热情这个词是希腊人发明的,意为五脏六腑的不安,内心的激动。这个希腊词是不是为了表达人深深地被感动时的那种回肠荡气的激烈情绪——神经所感受到的震惊、肠子的膨胀和绷紧、心脏的剧烈收缩以及五脏六腑的不安和激荡起伏?

或者说,热情这个意为五脏六腑不安的词是首先表示皮西亚挛缩吗?他站在特尔斐城的青铜三脚祭炉上,通过似乎制造出来为容纳万物的躯壳接受了阿波罗的灵魂。

我们该如何理解热情呢?我们感情的细微差别是如此之多!赞美、感觉、感知、悲伤、震惊、情欲、狂乱、疯狂、暴怒、狂怒,这些是一个可怜的人类灵魂所能经历的全部状态。

一场动人的悲剧正在上演。几何学家只看到此剧的结构很好;他边上的一个年轻人深受感动,但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妇女在哭泣,另一个年轻人感动得不能自制,而且不幸的是,他已经染上了热情的疾病——他也决定写一部悲剧。

古罗马军团的百人队队长或军事护民官只把战争看作是可以赚一笔钱的生意,他们镇静地走向战场,就像建筑工爬上屋顶;当恺撒看见亚历山大的塑像时,他哭了。

奥维德对于爱情的见解很有趣。萨福表达了这种情欲的热情方式:如果热情确实使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是因为在她这种情况下,热情已经变成了疯狂。

热情在党派精神中更是得到空前的鼓励。没有一个宗派是没有狂热分子的。

热情能主宰误入歧途的虔诚的人的命运。祈祷时只看见自己鼻尖的年轻的托钵僧越来越狂热,甚至相信如果他被加上五十磅的锁链,万能的主将会非常感谢他。他带着满脑的对婆罗门的想象去睡觉,必然会在梦中看见他。有时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他甚至看见婆罗门在闪闪发光,于是他更加心醉神迷。这种疾病往往是不治之症。

理智和热情相结合是罕见的。理智总是实事求是地看待事物。醉汉看见物体增大一倍时就表明他已失去了理智。热情就像酒,它能在血管中引起如此多的骚动,在神经中引起如此猛烈的颤动,结果理智被完全摧毁。理智只能引起轻微的震动,仅能在大脑中增加一些活力。这种情况发生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演说中,尤其是在崇高的诗情中。理智的热情是大诗人的特征,这种理智的热情使他们的艺术臻于完美。在过去,人们相信这些诗人是被诸神赐予灵感的,但对其他的艺术家则没有这样的评论。

诗人是如何用理智控制情感的呢?首先,诗人先勾画出他作品的结构,这时理智控制他的行为。可是当他进一步要使他的人物充满活力,赋予他们激情时,想象的火花燃烧起来了,热情控制了他,就像一匹赛马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但它的路线是早就合适地安排好了的。

心灵的洗礼——[德国]歌德

如果恶意与憎恨由犀利的目光牵连,它们就只会徒留于观察者表面的看法。反之,如果犀利的眼光使得好意与友爱能亲密地结合,它们就能洞悉世界及所有人类。换句话说,它们能达到人类的最高的期望。探测你的内心,你便可以认清全部的你。因此,当你呼唤它们时,你的身体可以自然地听到内心回答:“是。”如此一来,欢喜、快乐自然成为你最佳的表现方法。思想如果不是以活动的天性为基础,就无法有效地推动运动着的生活。它只能随着不同时期的情势发展或消灭,而多样地变化思想又无法使世界真正地获利。完全投降自己内心的人,通常只能发现一半的自己。为了使自己能变成最完美的人,他会去捉一个弱者或捉住一个世界。人类若以内在灵魂而非外在因素来对待自己的话,灵魂势必深切反省自己的内心。这恰巧与音乐人面对乐器时的心理如出一辙。

两条路——[德国]让·保尔

那一个大年夜,一位老人伫立在窗前。他目光中流露着悲戚,无力的脑袋微微仰起,繁星宛若玉色的百合漂浮在澄静的湖面上。他垂下了头,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几个比他自己更加无望的生命正走向它们的归宿——坟墓。老人在通往坟墓的旅途中,已经消磨掉了六十多个寒暑。在他这六十多个寒暑中,他除了有过失和懊悔之外,几乎没有拥有过什么快活的事情。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体态龙钟、脑袋空空,忧郁时刻折磨着他。

老人回忆起他的年轻时代,他清楚地记得在那庄严的时刻,父亲将他置于两条道路的入口——一条路通往阳光灿烂的升平世界,田野里丰收在望,柔和悦耳的歌声四方回荡;另一条路却将行人引入漆黑的无底深渊,那里的泉眼流出来的毒液,蛇蟒满处蠕动,吐着舌箭。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悲痛失声喊道:“老天爷啊!放我回到从前吧,求求你啦!爸爸呀,把我重新放回人生的入口吧,这次我一定不会选错。”可是,父亲以及他自己的黄金时代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看见阴暗的沼泽地上空闪烁着幽光,那光亮游移明灭,瞬息即逝了,他轻抛的年华留在那里。他看见天空中一颗流星陨落下来,消失在黑暗之中。那就是他自身的象征。徒然的懊丧像一支利箭射穿了老人的心脏。他记起了早年和自己一同踏入生活的伙伴们,他们走的是高尚、勤奋的道路,在这新年的夜晚,载誉而归,无比快乐。

“嗡——”的教堂钟声使他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在那时,双亲对他倍加疼爱。他想起了发蒙时父母的教诲,想起了父母为他的幸福所作的祈祷。懊悔和悲伤涌上心头,使他无颜面对天堂的父母。老人的眼睛黯然失神,泪珠儿泫然坠下,他绝望地大声呼唤:“不,不,我不要这样死掉,把青春还给我!”

说着,他的青春真的回来了。原来,刚才那些只不过是他在新年夜晚打盹儿时做的一个梦。他开始想到自己所犯的一些错误,他开始想要一一纠正、弥补过错,因为他还年轻。他虔诚地感谢上天,他还没有成为那个老人,他还没有堕入漆黑的深渊,他还有足够的时间踏上那条正路,进入福地洞天。丰硕的庄稼在那里的阳光下起伏翻浪。

也许你如同这位年轻人一样,正在人生的十字路上徘徊,踌躇着不知该走哪条路,那么,我只想告诉你,千万不要等到岁月流逝时,才绝望地喊:“还我青春。”

享受——[德国]康德

平复一切痛苦最容易、最彻底的办法是,人们也许可以使一个有理性的人想到这样一个念头:一般说来,如果生命只用于享受幸运机会的话,那么它是完全没有任何价值的,只有生命被用来指向某个目的时才有价值。运气是不能带来这种价值的,只有智慧才能为人创造它,因而是他力所能及的。生活永远不快乐的人,就是那些担心价值损失而忧心忡忡者。

年轻人!我希望你能放弃关于娱乐、饮宴、爱情等等的满足,就算不是出于禁欲主义的意图,而是出于高尚的享乐主义要在将来得到不断增长的享受。这种生活情致上的节省,实际上会使你更富有,所以就算你在生命的尽头,亦不要放弃这种对欲望的节省。把享受控制在你手中这种意识,正如所有理想的东西一样,要比所有通过一下子耗尽自身因而放弃整个总体来满足感官的东西要更加有益,更加广博。

鉴赏力与过度豪华的享受是相违背的,于是在社交公共活动中,便有了奢侈的说法。但这种过度豪华如果没有鉴赏性,就是公开的放纵。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关于享受的两种不同结果。奢侈就是一种对生活资源的严重浪费,它会导致贫穷;放纵却影响了人的身体健康,它会导致死亡。后者则是一味地享受,最终自食其果。两者所俱的表面性光彩却比自身的享乐性更多。前者是为了理想的鉴赏力而精心考究,比如在舞会上和剧场里,后者是为了在口味和感官上的丰富多彩。用反浪费法对这两者加以限制,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用来部分地软化人民以便能更好地统治的美的艺术,却会由于简单粗暴的干预而产生与政府的意图相违背的效果。

好的生活方式是与社会活动相适应的。显而易见,好的生活方式会受到奢侈损害,而有钱人或上等人却常常说:“我懂得生活!”这一说法意味着在社会享受中,他目光远大,为了使享受从两方面得到增益,他带着有节制的、清醒的头脑精明地做出选择。

心境的需要——[日本]中野孝次

良宽这个人,其实就是一个禅师。但近年来人们与年俱增的推崇和喜爱他,我认为这事简直可以列入七大奇观。我不清楚喜欢他的理由是否由于他的人生观恰恰与现代流行思潮相背逆的缘故,总之,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那么他良宽何德何能会受到这么多人的崇拜?

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这支曲目是良宽的代表作,反复吟唱之后会感到一种悠然的舒畅气氛。我思索一阵逐渐明白,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已经缺乏这种纯粹的生活能力,所以才会涌现出如此之多喜欢他的人。良宽是一个不会为换取出人头地而卑躬屈膝的人,他只是一个不求功名利禄的人。他不愿压抑自己的心灵,于是将自己放纵于任性。现在自己草庵的头陀袋中还有乞讨来的三升米,炉边尚有一束柴薪哩。虽然,他随时都有吃不上饭的可能,但他却活得很知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彻悟吧!更不要说名利得失了,他就这样在夜雨淅淅而降的草庵里,悠闲地伸展开自己的双脚,欢乐而满足。

可是,如若要我们自己也如同他那样生活,我们却无法忍耐于这种心境了。然而我们却会不由自主地被诗中所显示的美妙的境界所吸引,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既然我们自己不希望和他一样过这种没有保障的生活,为什么我们还要被他的心境所吸引呢?

有一年冬天,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独自来到了五合庵遗址。站在那重建的草庵前,我想如果让我住在这么一间建在老杉树下的孤零零的破草庵,我可能会自杀,因为这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可以想象,那个叫良宽的人居然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十年,这将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呀!我不禁感叹,现代文明中娇生惯养的人是多么的脆弱啊!

回想一下,我们这些老一辈,也曾有过在以东京为首的日本城市被空袭夷为平地的经历,废墟上的生活和良宽何其相似,可毕竟那个年代的人已经死的死、亡的亡,所剩的也只是寥寥几人。我不幸也为寥寥中之一,有过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而今天,我站在五合庵前,竟然会提出“在如此贫寒的地方怎么生活啊”这样可笑的问题。可见我自己也已经被现代文明所惯纵,不知不觉间精神脆弱到如此的地步。

没有经历过饥不择食年代的人,对食物是难以有知足感恩的心情的。然而在饥饿的边缘,正是由于缺乏食物已成为生活常态,得到了少许温饱的保证便会对上苍感激不已。

如果所有的房屋都设有暖气,人们还会对温暖心存感激吗?而假如你从寒风凛冽的野外行乞归来,能有一束点燃的取暖柴薪,你却一定会被这难得的温暖感动得热泪盈眶。

当“无”成为常态时,人们才会对“有”感到无上的满足和感激。而“有”成为常态时,人们不会对“无”产生不满足感,也决不会在心里涌起对“无”的感激之情。或许,良宽之所以会选择草庵生活,正是因为他已经有了这种“有”和“无”的认识。不管怎样,我们仍被他吸引着,或许是他在草庵中所作的那些难以言喻的悠哉游哉的诗,打动了我们。也许仅仅如此,但,他那贫困的生活却是我们所有人所不会向往的。

《良宽禅师奇话》这本书是这样开头的:

良宽禅师常静默无语,动作闲雅有余。心宽体胖,即此之谓也。

从来没有人谈起过他的亲人,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孤独者,为了自己所选择的内省式的修行生活,他常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由此,人们才会将他的举止称作为悠闲潇洒。而身体自在潇洒的秘密正在于心灵平静,不为任何事物所惑。

小手镜——[日本]芥川龙之介

我独自闷在书房中,懒散地消磨着年初的寂寥时光。书房里杂乱无章地摆满书籍。我一会翻开书本看看,一会敷衍上一篇文章,感到厌倦时,就胡诌几首徘句。总而言之,我如同盛世逸民,逍遥度日。一天,一位久未来访的邻家太太领着孩子来拜年,顺便闲坐。这位太太老早以前就把“我要永远年轻”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尽管她带来的女孩已经五岁,她却仍然保持着姑娘时代的美貌。

那天,我书房里插了一枝梅,于是我们闲聊起梅花来。可是名叫千枝的小姑娘却一直微低着脸,翻动着白眼珠观看书房中的镜框、挂轴,无聊地呆坐一旁。

过一会,我觉得小千枝怪可怜,就对太太说:“你到那屋和我妈聊会儿吧!”心想妈妈定有本事一边和太太聊天儿,一边逗小孩高兴。这时,太太却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递给千枝,并说道:“这孩子,只要给个小镜,就决不会感到寂寞的!”

我问为什么?她解释说:她丈夫在逗子的别墅养病时,她带着千枝乘火车往返于东京和逗子之间,每周要去两三次。千枝一坐进火车就烦得要命。由于闲得实在无聊,就十分淘气。譬如有一次她缠住邻座一位老爷爷问道:“您会说法国话吗?”尽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于是太太想出各种办法逗引小千枝高兴。一会给本小人书,一会给一个口琴。最终太太发现:只要给她一个小手镜,一路上她就乖乖地坐着不动。千枝对着小镜,时而涂抹脸上的白粉,时而拢一拢头发,或者故意皱皱眉头。她以镜中的自己为伴,玩个没完没了。

太太讲完小镜的来龙去脉之后,补充道:“到底是孩子呀!只要照照镜子就能忘掉一切!”

我听了这话,刹那间,想出一个小小的坏主意,我突然笑着讥讽道:

“您不也是只要照起镜子来,就能忘掉一切吗?您和小千枝的不同仅仅在于:一个觉得坐在火车中没意思,一个感到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无聊罢了!”

矜于细行——[古希腊]柏拉图

勇敢是一种美德,而怯懦是罪恶的一部分;懒惰是怯懦的儿子,而疏忽是懒惰的儿子。

节制是一种秩序,一种对于快乐与欲望的控制。

人的灵魂里面有善恶两部分,而所谓“成为自己的主人”就是说恶的一部分受到善的一部分的控制。

我所描述的国家的确是有智慧的,因为它是有着很好谋划的。好的谋划本身就是一种智慧的体现。国家之所以有好的谋划,是由于智慧而不是由于愚昧。

对于舵手或将军,管家的人或政治家,以及其他这一类的人来说,如果他们只注意大事而忽略小事,他们做事不会令人满意。这就好像建筑师所说的一样,如果大石头要稳固不动就必须有小石头为其填补缝隙。

归来的温馨——[智利]聂鲁达

我的院内树木繁茂,幽深宁静。阔别归来,住所的角角落落都吸引我躲进去尽情享受久别归来的温馨。花园里长起神奇的灌木丛,散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在离家之前,曾在花园深处种下一株小小的杨树,原来是那么细弱,那么不起眼,现在竟长成了大树。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皱纹,梢头的新叶不停地颤动着。

最后进入我视野的是栗树。当我走近时,它们光裸干枯的、高耸纷繁的枝条,显出莫测高深和充满敌意的神态,而在它们躯干周围正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日都去看望它们,因为它们需要我去巡礼。在清晨的寒冷中,我伫立在没有叶子的枝条下,凝视着。直到有一天,一个羞怯的绿芽从树梢高处远远地探出头来看我,随后出来了更多的绿芽。就这样,我归来的消息传遍了那棵大栗树所有躲藏着的满怀疑虑的树叶;现在,它们骄傲地向我致意,然而却已经习惯了我的归来。

鸟儿仍然站在枝头重复着昨日的啼鸣,仿佛树叶下什么变化也未曾发生。

书房里弥漫着冬天和残冬的浓烈气息。在我的住所中,书房最深刻地反映了我离家的迹象。封存的书籍有一股亡魂的气味,直冲鼻子和心灵深处。这是因为遗忘——业已湮灭的记忆——所产生的气味。

透过书房那古老的窗子,可以直视安第斯山顶上白色和蓝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到春天的芬芳正在与这些书籍散发的阵阵的亡魂气息进行搏斗。很显然,书籍不愿摆脱长期被人抛弃的状态。春天身披新装,带着忍冬的香气,正在进入各个房间。

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莫过于海螺。从前海螺连年在大海里度过,养成了极深的沉默。如今,近几年的时光又给它增添了岁月和尘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闪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椭圆形,或是它那张开的壳瓣,都使那远处的海岸和事件让我终生难忘。这种闪着红光的珍贵海螺叫Rosteilaria,是古巴具有深海的魔术师之称的软体动物学家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把它当作海底勋章赠给我的。现在,这些加利福尼亚海里的黑“橄榄”,以及同一处来的带红刺的和带黑珍珠的牡蛎,都已经有点儿褪色,而且盖满尘埃了。从前,我们差一点儿就死在有这么多宝藏的加利福尼亚海上。

书房里又添了一些新居民,就是这些来自法国的松木箱,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里装满书籍和物品。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气味,打开盖子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歌声,随即箱内出现金光,露出维克多·雨果著作的红色书皮、旧版的《悲惨世界》,于是,我把这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安顿在我家的几堵墙壁之内。

除此之外,从这口灵枢般的大木箱里出来一张妇女的可亲的脸,木头做的高耸的乳房,一双浸透音乐和盐水的手。我给她取名叫“天堂里的玛丽娅”,因为她带来了失踪船只的秘密。当我在巴黎一家旧货店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因为被人抛弃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废弃的金属器具里,埋在肮脏阴郁的破布堆下面。现在,她被放置在高处,再次焕发着活泼、鲜艳的神采,光彩照人。每天清晨,她的双颊又将挂满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泪水。

窗外的玫瑰花在匆匆开放。我从前很反感玫瑰,因为她太高傲了。可是,眼看着她们赤身裸体地顶着严冬冒出来。当她在坚韧多刺的枝条间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红的火团的时候,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赞叹她们骏马一样的体魄,赞叹她们发出意味着挑战的浪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这是她们在黑色土地里尽情吸取之后,在露天地里表露的爱,犹如责任心创造奇迹一样。而现在,玫瑰带着动人的严肃神情挺立在每个角落,我非常钦佩这种严肃,因为她们摆脱了奢侈与轻浮,各自尽力发出自己的一份光。

可是,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迫使花朵轻微起伏、颤动,飘散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时代的记忆涌来,已经忘却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时光,那轻轻抚摸过的纤手、高傲的琉角色双眸以及随着时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发辫,一起涌上心头,令我忘记身处何方。

这是忍冬的芳香,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吻。

论谈话——[黎巴嫩]纪伯伦

于是一个学者说:请你讲谈话。

他回答说:

在你不安于你的思想的时候,你就说话;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时候,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而声音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

在你许多的谈话里,思想半受残害。

思想是天空中的鸟,在语言的笼里,也许会展翼,却不会飞翔。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因为怕静,就去找多言的人。

在独居的寂静里,会在他们眼中呈现出他们赤裸的自己,他们就想逃避。

也有些说话的人,并没有知识和考虑,却要启示一种他们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也有些人的心里隐存着真理,他们却不用言语诉说。

在这些人的胸怀中,心灵是居住在有韵调的寂静里。

当你在道旁或市场遇见你朋友的时候,让你心中的灵,运用你的嘴唇,指引你的舌头。让你声音里的声音,对他耳朵的耳朵说话;因为他的灵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却,酒杯也不存留,而酒味却要永远被忆念。

论哀乐——[黎巴嫩]纪伯伦

于是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讲欢乐与悲哀。

他回答说:

你的欢乐,就是你的去了面具的悲哀。

连你那涌溢欢乐的井泉,也常是充满了你的眼泪。

不然又怎样呢?

悲哀的创痕在你身上刻的越深,你越能接受更多的欢乐。

你的盛酒的杯,不就是那曾在陶工的窑中燃烧的坯子么?

那感悦你的心神的笛子,不就是曾受尖刀挖刻的木管么?

当你欢乐的时候,深深地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知道只不过是那曾使你悲哀的,又在使你欢乐。

当你悲哀的时候,再内顾你的心中,你就看出实在是那曾使你喜悦的,又在使你哭泣。

你们有些人说:欢乐大于悲哀。也有人说:不,悲哀是更大的。

我却要对你们说,他们是不能分开的。

他们一同来到,当这个和你同席的时候,要记住那个正在你床上酣眠。

真的,你是天平般悬在悲哀与欢乐之间。只在盘中空洞的时候,你才能静止,持平。

当守库者把你提起来,称他的金银的时候,你的哀乐就必需升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