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面包的面包师
奶奶带了孩子逛大街去,走过儿子的铺子那儿,总得站住了,在橱窗前面瞧这么半天。大玻璃里边站了个纸洋人,满脸的笑劲儿,笑得下巴和脖子的肉挤到一块儿,分不清那是脖子那是下巴。穿了白布裙,歪戴了白布帽,手里捧了个盘子,盘子上搁着一大堆洋饽饽儿,一杯洋酒,像在那儿说:“来呀!大家都来!这儿有的是酒,汽水,面包,蛋糕!”那洋人脚下放了真的洋饽饽儿,什么颜色,什么花式的全有,就像绣出来的,绸缎扎出来的。说不上有多好看!
奶奶和孩子全往橱窗里瞧,仔仔细细的,大的小的全瞧到。瞧这么半天,奶奶就告诉孩子:
“你爹就在这铺子里当烘面包的。这许多洋饽饽儿全是他做的。你瞧,多好看。”
“那模样儿瞧着就中吃!奶奶,咱们多咱叫爹挑大的带几个回来,可好?奶奶说的爹多依。”
“馋嘴!”奶奶说孩子馋嘴,其实自家儿也馋嘴。可不是,瞧那模样儿就中吃!放在嘴里可真说不上够多香甜,多松脆呢!只要吃一个也不算白活一辈子咧。“你不知道多贵。咱们没这福份吃洋饽饽儿的。有饭吃就算好的了。”
孩子就拐弯抹角地说开去:“奶奶,你瞧,那纸洋人不活像爹!”
“可不真像!”
“爹没那么胖,可是也穿白裙子,戴白帽子的。”
“你爹回来时还一头发的面粉屑。”
“奶奶,我说哪,洋饽饽儿就像洋人那么胖得发油,搁在嘴里一定怪舒服的。”
“馋嘴!”
孩子瞧奶奶还是那么说,不发气,就拐弯抹角的讲回来了:“奶奶,你说那大的挺贵不是?”
“洋人吃的呵!”
“咱们挑小的跟爹要,可好?”
“你这馋嘴诓起我老骗子来了!咱们回去吧。”
老的小的走了。小的有点儿舍不得离开,把手指塞在嘴里回过脑袋去瞧,老的也有点儿舍不得走,可是不好意思回过脑袋去瞧,心里边骂自家儿:“老馋嘴,越来越馋了!”
老的小的回到家里,媳妇瞧见他们脸上那股子喜欢劲儿,就明白多半又是到铺子前去逛了来咧。问:
“奶奶上大街逛去了吗?”
“可不是吗?铺子里又多了新花式了。”
奶奶坐到竹椅子上,讲洋饽饽儿上奶油塑的花朵儿,讲洋饽饽儿的小模样儿可爱,一边用手比着,一点零碎儿也不给漏掉。漏掉了孩子就给补上,媳妇望着奶奶的嘴听出了神,心里想:“成天的讲那些讲得人心里痒!简直的比念佛还得劲!”孩子爱上了那张嘴,掉了门牙的嘴——奶奶的嘴念起佛来快得听不清,讲起故事来叫人不想睡觉,谈到洋饽饽儿简直的听了就是吃饱了肚子也会觉得饿咧!
“只要能在嘴里搁一会儿才不算白养了这么个好儿子!”奶奶说完了总在心里边儿这么嘀咕一下。
奶奶二十多岁死了丈夫,粗纸也舍不得多花一张的,省吃省用养大了这么个好儿子,一个月倒也挣得二三十块钱种家养眷,奶奶这份儿老福真也不差什么咧——就差没尝过洋饽饽儿的味儿!就是念佛的时候儿也在想着的。
那一家子那一个不想哪?孩子老梦着爹带了挺大的洋饽饽儿回来,抢着就往嘴里塞,可是还没到嘴,一下子就醒了。一醒来就心里恨,怎么不再捱一会儿呢!到了嘴里再醒来也总算知道洋饽饽儿是什么味儿咧。想着想着又梦着爹带了洋饽饽儿回来啦。
媳妇闲着没事,就在心里边烘洋饽饽儿,烘新的,比什么都好看的。她烘面包的法子全知道,她知道什么叫面包,什么叫蛋糕,什么叫西点,她还知道吉庆蛋糕要多少钱一个。面包的气味是很熟悉的,吃蛋糕的方法是背也背得出了。第一天嫁过来,晚上在丈夫的身上就闻到面包香,第二天起来奶奶就告诉她吃面包的法子。有这么一天能尝一尝新,真是做梦也得笑醒来咧。
一家子谁都想疯了,可是谁也不说。奶奶是长辈,那里好意思在媳妇孙子前面问儿子要东西吃呢?再说,她不是老骂孙子小馋嘴的吗?媳妇见奶奶尚且不说,我那里能说,说了不给奶奶骂又装小狐媚子迷丈夫,也得受她唠叨,现在什么都贵,不当家花拉的,怎么股劲儿想起吃洋饽饽儿来了。孩子跟奶奶说,奶奶老骂馋嘴,跟妈说,妈就回:“怎么不跟你爹说去?只会死缠我,见了老子就耗子见了猫,生怕吃了你似的。”跟爹说去吗?脑杓上的一巴掌还没忘呢!
儿子也知道一家子全馋死了。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学了三年生意,泡水扫地板,成天的闹得腰也直不起,好容易才争到做个烘面包的,吃了千辛万苦,今儿才赚得二十八块钱一月,那里买得起西点孝敬她老人家。有白米饭给一家子四口儿喂饱肚子也算可以了。这年头儿大米贵呀!除了偷,这辈子就没法儿医这一家子的馋嘴咧。偷?好家伙!老板瞧见了,运气好的停生意撵出去。运气不好还得坐西牢哪!算了吧。反正大家又不明提,开一眼闭一眼的含糊过去就得啦。彼此心里明白。多咱发了财,请请你们吧。
他一早起来,就跑到铺子里,围上白竹裙,坐到长桌子跟前搓面粉,弄得眉毛也白得老寿星似的。人家一边搓就一边儿谈姑娘,谈赌钱,谈上了劲儿,就一把鼻涎子抹到面粉里去了。他是老实人,嫖也不来,赌也不懂,跟人家什么也谈不上,独自个儿唱小曲儿,唱不出字眼儿的地方儿就哼哼着。把面粉搓成长的圆的,又坐到炉子前烘,碰到六月大伏天,那西点就算透鲜汗渍的时新货咧。直到下半天五点钟才弄完,人可就像雪堆的啦。抽上一枝烟,解下竹裙在身上拂了一阵子,从后门跑出去,到铺子前橱窗那儿站住了瞧。瞧这么半天,他心里乐。他想告诉人家这些全是他烘的。那花似的洋饽饽儿就是他自家儿的手做出来的。客人们从玻璃门里跑出来,一说到今儿的西点做得不错,他就冲着人家笑。这一乐直乐得心里边也糊涂起来啦。站在电车的拖车上,身子摇摇摆摆的,像上任做知县去似的,像前面有什么好运气在等着他似的。到了家,一家子的馋眼巴巴的望着他头发上的面粉屑,真叫他把一双空手也没地方儿搁了。把空手搁在外面叫人家瞧是自家儿也怪惭愧的。
可不是吗?奶奶老了,没多久人做了,可是她虎牙还没掉,一个心儿的想吃洋饽饽儿呢。做儿子的总该孝敬她一下呵。媳妇过来了也没好的吃,没好的穿,上面要伏侍婆婆,下面要看顾孩子,外带着得伺候自家儿,成天忙得没点儿空回娘家去望望姊妹兄弟的,做丈夫的连一个洋饽饽儿也不能给她,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咧。孩子——那小混蛋顶坏,串掇着奶奶来弹压我!吃洋饽饽儿他想得顶高兴,奶奶忘了,他就去提醒她。这小混蛋真有他的!可是也给他点儿吃吧,生在我家,我穷爹成年的也没糖儿果儿的买给他吃,也怪可怜儿的。再说吧。初五是奶奶生日,买不起偷也偷一个来。偷一遭不相干的,不见得就会停生意;大不了扣几个工钱。我做了八九年,老老实实的又没干什么坏事,就这一点错缝子也不能叫我坐西牢,总得给点脸不是。
每天坐到桌子前面就想开了。
奶奶坐上面,媳妇坐左手那边儿,自家儿坐右手那边儿,孩子坐在底下,桌上放了个——放了个什么呢?面包!不像样!西点?算什么呢!咱们穷虽穷,究竟也是奶奶做生日,也得弄个吉庆蛋糕来才是。他们只想吃西点,我给他们个想不到,带吉庆蛋糕回来。不乐得他们百吗儿似的?奶奶准是一个劲儿念佛,笑得挤箍着老花眼。媳妇小家子气,准舍不得一气儿吃完,料定她得闹着藏起半只来。那小混蛋嘴就别想合得上来。他准会去捏一下,摸一下,弄得稀脏的。我就捉住他这错缝子给他一巴掌,奶奶也不能偏护他。也好出口气。奶奶真是有了孙子就把儿子忘掉了。
我给他们一块块的剁开来,布给他们,教他们怎么吃。奶奶还咬得动。那小混蛋怕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就吞了。媳妇是——我知道她的,咬一口得搁在嘴里嚼半天咧。她就舍不得这好东西一下子便跑到肚子里去。
可是吉庆蛋糕顶好的得几十块钱,简直的不用提。就化五元钱买个顶小的吧?五元钱也拿不出呢!房钱没付,米店已经欠了不少了,多下来的做车钱零用钱还不够,那挪得出这笔钱。借吧?谁都想问人家借钱呢。当又没当得五元钱的东西,再说去年当了的那套棉大褂还没赎回来。妈妈的,偷吧!
望着放在前面的洋饽饽儿,心跳着。四面一望,谁也不说话,不谈姑娘,不谈赌钱,就一个心儿在望着他似的。这老实人连脖子也涨红了。
回到家里,吃了晚饭,奶奶咕嚷着:
“日子过得真快,五十八年咧!初五又是生日了!”太息了一下。她底下一句话“只要尝一尝洋饽饽儿死也甘心的呵,”没说出来,可是她一叹气,儿子就听懂了。
第二天他一起来就记起了是初三了。就是后天啦!怎么办哪。搓面粉的时候儿心里边嘀咕着:“偷一个回去吧?”脸马上红了起来。糟糕!好容易腮帮儿上才不热了。烘面包的时候儿又这么嘀咕了一下。喝!一点不含糊的,脸马上又热辣辣的不像样了。这老实人心里恨,怪自家儿没用。怎么一来就红了!妈妈的,赶明儿拿剃刀刮破你,刮出茧来,瞧你再红不红。
可是后天就是初五了,偷一个吧!偷一个吧!只要小心点儿鬼才知道。把那劳什子往桌子下一塞,装作热,卸下褂子来,扔到桌子下,盖在上面,到五点钟,把褂子搭拉在胳膊肘上,连那劳什子一同带了出去,谁也瞧不出的。就留神别让脸红!想着想着,便想去抓那大蛋糕啦。不知怎么股子劲儿,胳膊一伸出去就拐弯,摸了个面包往桌子下一扔,搭讪着:
“天好热!”
一瞧谁也没留心,便卸下褂子来想往蛋糕上面盖去,不知怎么的心一动,就说道:“好家伙,怎么就跑到桌子底下去啦。”一伸手又拿到桌上来了。这一嚷,大伙儿倒望起他来咧。好像谁都在跟他装鬼脸似的。
“你怎么热得直淌汗?”
“可不是。天可真热。秋老虎,到了九月却又热起来了。”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懊悔起来咧。不是谁也没瞧见吗?把褂子往桌子下一扔就成,怎么又缩回来了。真是的!望着那面包心痛。妈妈的胳膊也不听话,一伸出去就拐弯,抓了这么个劳什子还闹得自家儿受虚惊。太不值得咧。
初四那天,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闹了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末了还是没动手。晚上睡在床上,媳妇跟他说:“明儿是奶奶生日,咱们弄些面吃吧。”
“也好。”
就是明天咧!奶奶在隔壁房里翻了个身,咳嗽着。
“奶奶想吃洋饽饽儿想得什么似的。”往奶奶身上推。
“小狐媚子,你难道不想吃?推给奶奶!”
她笑。
他想:“真是非给他们带个回来不行了。”
奶奶在隔壁听见了,又乐又恨。媳妇把她的心事全说了出来,明儿倒不好意思见面了。孩子正在那儿做梦,听到洋饽饽儿这几个字,赶忙从梦里醒回来。醒回来却只听得爹睡的那张床响得厉害,妈笑得气都喘不过来。只得又睡去啦。刚睡熟,只听得爹又在讲:
“这饽饽比洋饽饽儿好多着啦。”
别老是饽饽儿饽饽儿的尽在嘴里讲,多咱真的带一个回来才不愧做爹咧。索性打起呼噜来了。
一觉睡回来是初五啦。这老实人这一天可苦透了。一个心儿的想偷一个吉庆蛋糕回去。东张西望的等了半天,只见人家都在望着他。这伙儿小子的心眼儿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等着机会想排挤他!等他动手,一动手就抓住他。他一边做着吉庆蛋糕上面的花朵儿,一边手发抖,浑身发抖,人也糊糊涂涂的。心里只:
“偷一个吧!偷一个吧!”这么的嘟念着。
从炉子上拿下一个烘好了的大蛋糕来,手里沉甸甸的,面香直往鼻翅儿里钻,热腾腾的。得卖十多块钱哪!什么都瞧不见了,头昏得厉害,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搁到桌子底下去了。一望,没人在瞧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卸褂子盖在上面。叹了一口气,满想舒泰一下,可是兀的放不下心。眼皮跳得厉害。别给瞧见了吧!汗珠儿从脑门那儿直挂下来,挂在眉毛上面。两条腿软得像棉花,提不起,挪不开。太阳穴那儿青筋直蹦。眼也有点儿花了。
到了散工的时候儿,心才放下了一半。等人家都走开了,他才站起来,解了竹裙,马上就想低下身子去拿那劳什子。真的是上场晕,衣服也忘了咧。一身的白面粉,急急忙忙的不明显着偷了什么去吗?便像平日那么的抽上一枝烟,劈劈拍拍的拍衣服。可是饶他一个心儿想慢慢儿地来,越是手慌脚忙的一回儿就完了,连带着脊梁盖儿上的粉屑也没拍掉。连蛋糕带褂子拿了起来,就往外跑,又怕人家多心,便慢慢的踱着出去,抽着烟,哼哼着。
猛的大伙儿在后边儿笑了起来。他的心碰的一跳三丈高,只觉得浑身发冷。完了!赶忙回过脑袋一瞧,不相干,不是笑他。便连为什么笑也没知道的,跟着也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想急着往外走,却见监工的正在对面走来。笑也笑不成了,脸上的肉发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拚命的笑着,大声儿的。那声儿真有点儿像在吆唤。还好,监工的也没查问他,只望了他一眼,就从身边过去了。
走出了门,便一百个没事啦。不相干咧!不料拍的一声儿,那劳什子溜了下来,跌在脚上,一脚踹了出去,直滚到门外。也不敢回过脑袋去瞧,赶上去捡了起来,刚想揣在怀里放开腿跑,后面监工的喊道:
“慢走!”
回过身子他已经跑了过来。
“看你人倒很老实的,原来还有这一着儿,啊?这是你的吗?”
“不是……是我买的。钱我明天带来。”
“你买的?!钱明天带来?!成,去你的吧。明天也不用你来了,钱也不要你的。跌脏了的东西那里还能卖你钱。”说着便对看热闹的说道:“诸位老哥说一声,这话可对?”便在鼻子里连笑带哼的来了一下,便进去了。
糟很咧!愣磕磕地望前走。大伙儿在后边说他的话,他全听得,说不上有多难受。老不死,吃了白米饭还不够,还想吃洋饽饽儿!那小混蛋回去不打死他!媳妇也不好,她不说,我不会动手的。行,吃你们的洋饽饽儿吧!我是生意也停了,白米饭也吃不成了,瞧你们再吃洋饽饽儿去!
一肚子没好气的跑回去,到了胡同里就瞧见孩子野马似的在那儿跑,弄得两手稀脏的,便一瞪眼,伸手一巴掌,喝道:
“又死跑!乐什么的?还不替我死到家里去!”
孩子抬起脑袋来一瞧是老子,一肚子的冤屈,两只手一抱脑袋,刚想哭,便瞧见了他手里那好洋饽饽儿,就忍住了哭往屋子里跑,嘴里嚷:
“奶奶瞧!爹带了洋饽饽儿回来咧!”
爹在后边儿跟进去,骂:
“嚷?嚷什么的!偏没你吃的份儿。”
“今儿奶奶生日,孩子不好,明天再骂他吧,”媳妇过来,把蛋糕接了过去,嘻嘻地。
奶奶一个劲儿的阿弥陀佛,那来的这好儿子。孩子给爹一骂,骂得堵着嘴去坐到门槛上望日头。这日头今儿就怪,你瞧它,五点多了,还那么高高的站在上面。儿子懒懒地洗了脸,心里想:“这回我可完了!”媳妇在那儿烧面,锅子里吱吱的响。奶奶尽端相那洋饽饽儿——嗳,这宝贝可真的到咱们家来啦!他闷咄的坐着抽烟。
“不当家花拉的,那里就化许多钱买了这个来了!”奶奶瞧儿子,越瞧越觉得这儿子孝顺。
“十多块钱呢!”
“呀!吓死我咧!生日又不是今年一年有,年年可以做的,何必弄这宝贝来。孝敬就孝敬在心里边,吃一顿寿面也罢了,那弄这些。”奶奶不舍得这许多钱,可是也不愿意儿子不买回来。她巴巴地望了几年咧。“真的买的吗?”
“不买又那来?”
买的!买的!生意也掉了!你们乐!看你们以后怎么过?可是奶奶尽望着他念佛。可不是,奶奶也老了,今年不孝顺,往后也没日子了。
孩子闹肚子饿,一个劲儿嚷吃饭。
“那里就饿得这么了?偏饿死你!”
“是也不早了,面熟了就吃。乖,去坐在那儿别闹。”
孩子赌气不作声。我不吃了,偏不吃。谁要吃你的东西!我大了赚了钱天天买一个当饭吃——稀罕什么的!可是赌了半天气,偷偷地望了望桌上的洋饽饽儿,心又软了下来。罢咧!有吃总是好的。有好东西不吃,才是傻子。我可不这么傻。又望望日头,那家伙还不下去。真有点儿等急了。
末了,还是奶奶作的主,叫搬开桌子来吃。孩子顶高兴,一搬开桌子就抢了条凳去坐在下面。奶奶坐上面。儿子怔在那儿。孩子喊道:
“爹,吃饭咧。”跟老子表示好感似的。
“忙死了!今天偏不给你吃。”
孩子真想哇的撇酥儿了。奶奶连忙说道:
“难得的,大家都吃,我奶奶作主。爹骗你的。”
做爹的瞧奶奶的脸,就瞪了他一眼,也不坐下,站在那儿切蛋糕。奶奶招呼媳妇来吃,媳妇一面答应着,一面忙着捞面,一不留神,面挂在胳臂上,烫得叫了一声儿。孩子正在那儿瞧爹手里的刀,猛的爹喝道: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过去帮着张罗,只知道吃。呆在这儿干吗?等鸟!”
爹今儿不知怎么的,存心找他晦气。便跳下来从妈手里接过面碗来。碗底热得烫手,又不敢作声,拿到桌上,一碗放在爹前面,一碗放在自家儿前面。放重了,汤溅在桌子上,把爹也烫着了。
“你顶要紧?今儿是奶奶生日,先给奶奶!这点儿也不明白,十多年大米饭全塞在狗肚子里!”
奶奶忙护在前头,自家儿把面拿了过来:“得啦,你今儿怎么老找着他。手也烫了,还骂他。大家欢欢喜喜的岂不好?定要磨折得他耗子似的!”
全是你护坏了。我做爹的说几句你就岔进来。还大家欢欢喜喜的,我就欢喜不起来咧。做爹的一边这么想,一边就剁下一片蛋糕来。孩子一伸手想拿,给爹一瞪眼就瞪回去了。奶奶就拿了一片给他:“再饿要饿坏了。先吃吧。”
媳妇也坐了下来。大家吃着蛋糕。孩子弄得一嘴子花花绿的奶油,拿袖子一擦,擦得腮帮儿上也是的。媳妇把蛋糕搁在嘴里舍不得嚼。奶奶吃得那张扁嘴动呀动的,好不有味。只有儿子独自个儿不舒服,又不能说出来。这生意是歇定的了,明儿再去求求看,也许只扣我几个工钱。
那一天,在奶奶的眼睛里头,他是顶孝顺的儿子;在媳妇的心里边,他是顶懂事的丈夫;在孩子看来,只要不再给他巴掌,就能算天下顶好的父亲了。
可是那晚上,一家子全乐得梦也不做,他却睡不着。刮西北杠子风的日子,满地大雪,奶奶害病,孩子嚷饿,媳妇哭……他可不能再往下想。
第二天,他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脸色阴沉的怕人。一跑进屋子就躺在床上,一声儿不言语的,闷抽烟。奶奶问他:
“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放假吗?”
他不回,把烟蒂儿狠狠的扔了。
“怎么啦?”妻说。
“怎么啦,还有怎么啦?停了生意!”
一家子全怔住了。
“为什么停生意?你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偷洋饽饽儿给你们吃!”
媳妇马上哭了起来。奶奶骂自家儿:“老不死,想吃洋饽饽儿!现在可吃出的来了?”气得把佛珠一扔。菩萨不生眼珠子,我辛辛苦苦过了半辈子,香也烧了不少,从没得罪你老人家,怎么还叫我老来苦。
孩子悄悄的问奶奶:“奶奶,为什么爹不能把洋饽饽拿回来?不是爹做的吗?”
奶奶骂:“你孩子不懂的。”可是她这一代人不懂,孩子的一代是会懂得的。
儿子心里想:“真的,为什么我自家儿烘洋饽饽儿我就不能吃呢?”
一九三二,四,二十四日。
公墓公墓
一
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在这纯洁的大理石底下,静静地躺着我的母亲。墓碑是我自家儿写的——
“徐母陈太夫人之墓
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儿克渊书”
二
四月,愉快的季节。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这儿没有爵士音乐,没有立体的建筑,跟经理调情的女书记。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抽烟的。
在母亲的墓前,我是纯洁的,愉快的;我有一颗孩子的心。
每天上午,我总独自个儿跑到那儿去,买一束花,放在母亲的墓前,便坐到常青树的旁边,望着天空,怀念着辽远的孤寂的母亲。老带本诗集去,躺在草地上读,也会带口琴去,吹母亲爱听的第八交响曲。可是在母亲墓前,我不抽烟,因为她是讨厌抽烟的。
管墓的为了我天天去,就和我混熟了,时常来跟我瞎拉扯。我是爱说话的,会唠叨地跟他说母亲的性情,说母亲是怎么个人。他老跟我讲到这死人的市府里的居民,讲到他们的家,讲到来拜访他们的人。
“还有位玲姑娘也是时常到这儿来的。”有一天他这么说起了。“一来就像你那么的得坐上这么半天。”
“我怎么没瞧见过?”
“瞧见过的。不十分爱说话的,很可爱的,十八九岁的模样儿,小个子。有时和她爹一块儿来的。”
我记起来了,那玲姑娘我也碰到过几回,老穿淡紫的,稍微瘦着点儿,她的脸和体态我却没有实感了,只记得她给我的印像是矛盾的集合体,有时是结着轻愁的丁香,有时是愉快的,在明朗的太阳光底下嘻嘻地笑着的白鸽。
“那座坟是她家的?”
“斜对面,往右手那边儿数去第四,有花放在那儿的——瞧到了没有?玲姑娘今儿早上来过啦。”
那座坟很雅洁,我曾经把它和母亲的坟比较过,还记得是姓欧阳的。
“不是姓欧阳的吗?”
“对啦。是广东人。”
“死了的是她的谁?”
“多半是她老娘吧。”
“也是时常到这儿来伴母亲的孤儿呢。”当时我只这么想了一下。
三
那天我从公墓里出来,在羊齿植物中间的小径上走着,却见她正从对面来了,便端详了她一眼。带着墓场的冷感的风吹起了她的袍角,在她头发上吹动了暗暗的海,很有点儿潇洒的风姿。她有一双谜似的眼珠子,苍白的脸,腮帮儿上有点儿焦红,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黄昏的薄雾,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蒙着梅雨的面网的电气广告。以后又碰到了几次。老瞧见她独自个儿坐在那儿,含着沉默的笑,望着天边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半闭着的黑水晶藏着东方古国的秘密。来的时候儿总是独自个来的,只有一次我瞧见她和几位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到她母亲墓旁的墓地上野餐。她们大声地笑着,谈着。她那愉快地笑是有传染性的,大理石,石狮子,半折的古柱,风吕草,全对我嚷着:
“愉快啊——四月,恋的季节!”
我便“愉快啊”那么笑着;杜鹃在田野里叫着丁香的忧郁,沿着乡下的大路走到校里,便忘了饥饿地回想着她广东味的带鼻音的你字。为了这你字的妩媚我崇拜着明媚的南国。
接连两天没瞧见她上公墓去,她母亲的那座坟是寂寞的,没有花。我坐在母亲的墓前,低下了脑袋忧郁着。我是在等着谁——等一声远远儿飘来的天主堂的钟,等一阵晚风,等一个紫色的朦胧的梦。是在等她吗?我不知道。干吗儿等她呢?我并不认识她。是怀念辽远的母亲吗?也许是的。可是她来了,便会“愉快啊”那么地微笑着,这我是明白的。
第三天我远远儿的望见她正在那儿瞧母亲的墓碑。怀着吃朱古力时的感觉走了过去,把花放到大理石上:
“今儿你来早了。”
就红了脸。见了姑娘红着脸窘住了,她只低低的应了一声儿便淡淡地走了开去。瞧她走远了,我猛的倒了下去,躺在草地上;没有嘴,没有手,没有视觉,没有神经中枢,我只想跳起来再倒下去,倒下去再跳起来。我是无轨列车,我要大声的嚷,我要跑,我要飞,力和热充满着我的身子。我是伟大的。猛的我想起了给人家瞧见了,不是笑话吗?那么疯了似的!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可是我的思想却加速度地飞去了,我的脑纤维组织爆裂啦。成了那么多的电子,向以太中蹿着。每一颗电子都是愉快的,在我耳朵旁边苍蝇似的嗡嗡的叫。想着想着,可是在想着什么呢?自家儿也不知道是在那儿想着什么。我想笑;我笑着。我是中了springfever吧?
“徐先生你的花全给你压扁啦。”
那管墓的在嘴角儿上叼着烟蒂儿,拿着把剪小树枝的剪刀。我正躺在花上,花真的给我压扁了。他在那儿修剪着围着我母亲的墓场的矮树的枝叶。我想告诉他我跟玲姑娘讲过了,告诉他我是快乐的。可是笑话哪。便拔着地上的草和他谈着。
晚上我悄悄地对母亲说:“要是你是在我旁边儿,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疯了。”可是现在我跟谁说呢?同学们要拿我开玩笑的。睡到早上,天刚亮,我猛的坐了起来望了望窗外,操场上没一个人,温柔的太阳的触手抚摩着大块的土地。我想着晚上的梦,那些梦却像云似的飞啦,捉摸不到。又躺下去睡啦,——睡啦,像一个幸福的孩子。
下午,我打了条阔领带——我爱穿连领的衬衫,不大打领带的。从那条悠长的煤屑路向公墓那儿走去。温柔的风啊!火车在铁路上往那边儿驶去,嚷着,吐着气,喘着,一脸的汗。尽那边儿,蒙着一层烟似的,瞧不清楚,只瞧得蓝的天,广阔的田野,天主堂的塔尖,青的树丛。花房的玻璃棚反射着太阳的光线,池塘的水面上有苍老的青苔,岸上有柳树。在矮篱旁开着一丛蔷薇,一株桃花。我折了条白杨的树枝,削去了桠枝和树叶,当手杖。
一个法国姑娘,戴着白的法兰西帽,骑在马上踱着过来,她的笑劲儿里边有地中海旁葡萄园的香味。我笑,扬一扬手里的柳条,说道:
“愉快的四月啊!”
“你打它一鞭吧。”
我便在马腿上打了一鞭,那马就跑去了。那法国姑娘回过身来扬一扬胳臂。她是亲热的。挑着菜的乡下人也对我笑着。
走到那条往母亲墓前去的小径上,我便往她家的坟那儿望,那坟旁的常青树中间露着那淡紫的旗袍儿,亭亭地站在那儿哪,在树根的旁边,在黑绸的高跟儿鞋上面,一双精致的脚!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面,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脑袋,在微风里边。
“她也在那儿啊:和我在一个蔚蓝的天下面存在着,和我在一个四月中间存在着,吹动了她的头发的风就是吹起了我的阔领带的风哪!”——我是那么没理由地高兴。
过去和她谈谈我们的母亲吧。就这么冒昧地跑过去不是有点儿粗野吗?可是我真的走过去啦,装着满不在乎的脸,一个把坟墓当作建筑的艺术而欣赏着的人的脸。她正在那儿像在想着什么似的,见我过去,显着为难的神情,招呼了一下,便避开了我的视线。
吞下了炸弹哪,吐出来又不是,不吐出来又不是。再过一回儿又得红着脸窘住啦。
“这是你母亲的墓吧?”究竟这么说了。
她不作声,天真的嘴犄角儿送来了怀乡病的笑,点下了脑袋。
“这么晴朗的季节到郊外来伴着母亲是比什么都有意思的。”只得像独自那么的扮着滑稽的脚色,觉得快要变成喜剧的场面了。
“静静地坐在这儿望着蓝天是很有味的。”她坐了下去,不是预备拒绝我的模样儿。“时常瞧见你坐在那儿,你母亲的墓上,——你不是天天来的吗?”
“差不多天天来的。”我也跟着坐了下去,同时——“不会怪我不懂礼貌吧?”这么地想着。“我的母亲顶怕蚂蝗哪!”
“母亲啊!”她又望着远方了,沉默地笑着,在她视线上面,在她的笑劲儿上面,像蒙了一层薄雾似的,暗示着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也喝醉了似的,躺在她的朦胧的视线和笑劲儿上面了。
“我还记得母亲帮我逃学,把我寄到姑母家里,不让爹知道。”
“母亲替我织的绒衫子,我三岁时穿的绒衫子还放在我放首饰的小铁箱里。”
“母亲讨厌抽烟,老从爹嘴上把雪茄抢下来。”
“母亲爱白芙蓉,我爱紫丁香。”
我的爹有点儿怕母亲的。
“跟爹斗了嘴,母亲也会哭的,我瞧见母亲哭过一次。”
“母亲啊!”
“静静地在这大理石下面躺着的正是母亲呢!”
“我的母亲也静静地躺在那边儿大理石下面哪!”
在怀念着辽远的母亲的情绪中,混和着我们中间友谊的好感。我们絮絮地谈着母亲生前的事,像一对五岁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房里边跳着兜圈儿,把自家弄累了才上床去,躺了一回儿又坐起来。宿舍里的灯全熄了,我望着那银色的海似的操场,那球门的影子,远方的树。默默地想着,默默地笑着。
四
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听着那寂寂的落花,靠着墓碑。说她不爱说话的人是错了,一讲到母亲,那张契默的嘴里,就结结巴巴地泛溢着活泼的话。就是缄默的时候,她的眼珠子也会说着神秘的话,只有我听得懂的话。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绪的寒暑表,从那儿我可以推测气压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们应当放在适宜的背景里,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线的建筑物里边,存在在银红的,黑和白配合着的强烈颜色的衣服里边,存在在爵士乐和neon light里边,她会丧失她那种结着淡淡的哀愁的风姿的。她那蹙着的眉尖适宜于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树的行列,枯花的凄凉味。她那明媚的语调和梦似的微笑却适宜于广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气,而她那蒙着雾似的视线老是望着辽远的故乡和孤寂的母亲的。
有时便伴着她在田园间慢步着,听着在她的鞋跟下扬起的恋的悄语。把母亲做中心点,往外,一圈圈地划着谈话资料的圆。
“我顶喜欢古旧的乡村的空气。”
“你喜欢骑马吗?骑了马在田野中跑着,是年轻人的事。”
“母亲是死在西湖疗养院的,一个五月的晚上。肺结核是她的遗产;有了这遗产,我对于运动便是绝缘体了。”说到肺结核,她的脸是神经衰弱病患者的。
为了她的健康,我忧郁着。“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冢里,弹着mandolin,唱着萧邦的流浪曲,伴着她,像现在伴着母亲那么地。”——这么地想着。
恋着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的有一天知道了她会给肺结核菌当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吗用呢?
“那么,你干吗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儿不是很好的疗养院吗?南方的太阳会医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里花似的培养着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洒着水——做园丁是快乐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绸包着她,盖着那盛开着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儿,不让蜜蜂飞近来。
“是的,我爱香港。从我们家的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细雨里蛇似地蜿蜒着维多利亚市的道路。我爱那种淡淡的哀愁。可是父亲独自个儿在上海寂寞,便来伴他;我是很爱他的。”
走进了一条小径,两边是矮树扎成的篱子。从树枝的底下穿过去,地上有从树叶的空隙里漏下来的太阳光,蚂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缠住她的鞋跟,一缠住了,便轻轻地顿着脚,蹙着眉尖说:
“讨厌的……”
那条幽静的小径是很长的,前面从矮篱里边往外伸着苍郁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臂,那迷离的叶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满着落花,风吕草在脚下怨恨着。俯着身子走过去,悉悉地,践着混了花瓣的松土。猛的矮篱旁伸出枝蔷薇来,枝上的刺钩住了她的头发,我上去帮着她摘那些刺,她歪着脑袋瞧。这么一来,我便忘了给蔷薇刺出血来的手指啦。
走出了那条小径。啊,瞧哪!那么一大片麦田,没一座屋子,没一个人!那边儿是一个池塘,我们便跑到那儿坐下了。是傍晚时分,那么大的血色的太阳在天的那边儿,站在麦穗的顶上,蓝的天,一大块一大块的红云,紫色的暮霭罩住了远方的麦田。水面上有柳树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那么清晰的黑暗。她轻轻地喘着气,散乱的头发,桃红的腮帮儿——可是肺病的征像哪!我忧郁着。
“广大的田野!”
“蓝的天!”
那太阳,黄昏时的太阳!”
“还有——”还有什么呢?还有她啊;她正是黄昏时的太阳!可是我没讲出来。为什么不说呢?说“姑娘,我恋着你。”可是我胆怯。只轻轻地“可爱的季节啊!”这么叹息着。
“瞧哪!”她伸出脚来,透明的,浅灰的丝袜子上面爬满了毛虫似的草实。
“我……我怎么说呢?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姑娘,她是像花那么可爱的,是的,像丁香花。有一痴心的年轻人恋着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轻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却是孤独的,忧郁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为她挂虑着。他是那么地恋着她,只要瞧见了她便觉得幸福。他不敢请求什么,也不敢希冀什么,只要她知道他的恋,他便会满意的。可是那姑娘却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着……”
“可是那姑娘是谁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书上看来的一故事罢咧。”
“可爱的故事哪。借给我那本书吧。”
“我忘了这本书的名字,多咱找到了便带给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讲给你听的。”
“可爱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边儿,那边是我的故乡啊!”蒙着雾似的眼珠子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梦似的笑。
我的恋,没谁知道的恋,沉默的恋,埋在我年轻的心底。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会知道的;我会告诉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让她抚着我的头发,告诉她,她儿子隐秘的恋。母亲啊!”我也望着天边,嘴犄角儿上挂着寂寞的笑,睁着忧郁的眼。
五
在课堂前的石阶上坐着,从怀里掏出母亲照片来悄悄地跟她说。
“母亲,爹爱着你的时候儿是怎么跟你说的呢?他也讲个美丽的,暗示的故事给你听的吗?他也是像我那么胆怯的吗?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哪?”
母亲笑着说:“淘气的孩子。沉默地恋着不也很好吗?”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里跑到这儿来干吗呢?夜风是冷的,夜是默静而温柔的;在幸福和忧郁双重压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弹着mandolin,低低地唱着,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个秘密,
一个青春的恋。
可是我恋着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恋,
我也只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边,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旧是孤独的;
她不会知道一颗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只得沉默。
她听着这充满着“她”的歌时,
她会说:“她是谁呢?”
直到年华度尽在尘土,我不会向她明说我的恋,
我是只得沉默!
我低下了脑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面:
“瞧哪,像忧郁诗人莱诺的手杖哪,你的脸!”
“告诉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远不会告诉她真话的。“我想起了母亲呢!”
便又默着了。我们是时常静静地坐着的。我不愿意她讲话,瞧了她会说话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说自家儿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哑子吗?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那时不明说;我又不是不会说话的人。可是把这么在天真的年龄上的纯洁的姑娘当作恋的对像,真是犯罪的行为呢。她是应该玛利亚似地供奉着的,用殉教者的热诚,每晚上为她的康健祈祷着。再说,她讲多了话就喘气,这对于她的康健有妨碍。我情愿让她默着。她默着时,她的发,她的闭着的嘴,她的精致的鞋跟会说着比说话时更有意思的悄语,一种新鲜的,得用第六感觉去谛听的言语。
那天回去的路上,尘土里有一朵残了的紫丁香。给人家践过的。她拾了起来裹在白手帕里边,塞在我的口袋里。
“我家里有许多这么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着,有三年前的,干得像纸花似的。多咱到我家里来瞧瞧吧。我有妈的照片和我小时候到现在的照片;还有贵重的糖果,青色的书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记抄在下面: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儿去,也不想上母亲那儿去。早上朋友们约我上丽娃栗姐摇船去;他们说那边儿有柳树,有花,有快乐的人们,在苏州河里边摇船是江南人的专利权。我拒绝了。他们说我近来变了。是的,我变了,我喜欢孤独。我时常独自个儿在校外走着,思量着。我时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谁知道我怎么会变的?谁知道我在恋着一位孤寂的姑娘!母亲知道的,可是她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自家儿也知道,可是我告诉谁呢?
今儿玲姑娘在家里伴父亲。我成天地坐在一条小河旁的树影下,哑巴似的,什么事也不做,戴了顶阔边草帽。夏天慢慢儿的走来了,从那边田野里,从布谷鸟的叫声里。河边的草像半年没修发的人的胡髭。田岸上走着光了上半身的老实的农夫。天上没一丁点云。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来骑马的人们,他们的白帆布马裤在马背上闪烁着;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里,不预备再穿了。
明儿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里去。送她些什么礼呢?我要送她一册戴望舒先生的诗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颗痛苦着的心。
今晚上我会失眠的。
六
洒水车嘶嘶地在沥青路上走过,戴白帽的天主教徒喃喃地讲着她们的故国,橱窗里摆着小巧的日本的遮阳伞,丝睡衣。不知那儿已经有蝉声了。
墙上牵满着藤叶,窗子前种着棵芭蕉,悉悉地响着。屋子前面有个小园,沿街是一溜法国风的矮栅。走进了矮栅,从那条甬道上走到屋子前的石阶去,只见门忽然开了,她亭亭地站在那儿笑着,很少见的顽皮的笑。等我走近了,一把月季花的子抛在我脸上,那些翡翠似的子全在我脸上爆了。“早从窗口那儿瞧见了你哪。”
“这是我送你的小小的礼物。”
“多谢你。这比他们送我的那些糖啦,珠宝啦可爱多啦。”
“我知道那些你爱好的东西。”恳切地瞧着她。
可是她不会明白我的眼光的。我跟了她进去,默着。陈设得很简单的一间书房,三面都有窗。一只桃花木的写字台靠窗放着,那边儿角上是一只书架,李清照的词,凡尔兰的诗集。
“你懂法文的吗?”
“从前我父亲在法国大使馆任上时,带着我一同去的。”
她把我送她的那本《我底记忆》放到书架上。屋子中间放着只沙发榻,一个天鹅绒的坐垫,前面一只圆几,上面放了两本贴照簿,还有只小沙发。那边靠窗一只独脚长几,上面一只长颈花瓶,一束紫丁香。她把我送她的紫丁香也插在那儿。
“那束丁香是爹送我的。它们枯了的时候,我要用紫色的绸把它们包起来,和母亲织的绒衫在一块儿。”
她站在那儿,望着那花。太阳从白窗纱里透过来,抚摸着紫丁香的花朵和她的头发,温柔地。窗纱上有芭蕉的影子。闲静浸透了这书房。我的灵魂,思想,全流向她了,和太阳的触手一同地抚摸着那丁香,她的头发。
“为什么单看重那两束丁香呢?”
她回过身来,用那蒙着雾似的眼光望我,过了一回才说道:“你不懂的。”我懂的!这雾似的眼光,这一刹那,这一句话,在我的记忆上永远是新鲜的。我的灵魂会消灭,我的身子会朽腐,这记忆永远是新鲜的。
窗外一个戴白帆布遮阳帽的影子一闪,她猛的跳起来,跑了出去。我便瞧一下壁上的陈设。只挂着一架银灰的画框,是Monet的田舍画,苍郁的夏日的色采和简朴的线条。
“爸,你替我到客厅里去对付那伙儿客人吧。不,你先来瞧瞧他,就是我时常提到的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是妈的邻舍呢!你瞧瞧,他也送了我一束紫丁香……”她小鸟似的躲在一个中年人的肩膀下面进来了。有这么个女儿的父亲是幸福的。这位幸福的父亲的肘下还夹着半打鱼肝油,这使我想起实验室里石膏砌的骨骼标本,和背着大鳘鱼的丹麦人。他父亲脸上还剩留着少年时的风韵。他的身子是强壮的。怎么会生了瘦弱的女儿呢?瞧了在他胁下娇小的玲姑娘,我忧郁着。他把褂子和遮阳帽交给了她,掏出手帕来擦一擦脑门上的汗,没讲几句话,便带了他那体贴女儿的脸一同出去了。
“会客室里还有客人吗?”
“讨厌的贺客。”
“为什么不请他们过来呢?”
“这间书房是我的,我不愿意让他们过来闹。”
“我不相干。你伴他们谈去吧。疏淡了他们不大有礼貌的。”
“我不是答应了你一块儿看照片的吗?”
便坐在那沙发榻上翻着那本贴照簿。从照上我认识了她的母亲,嘴角和瘦削的脸和她是很像的。她拿了一大盒礼糖来跟我一块儿吃着。贴照簿里边有一张她的照片,是前年在香港拍的:坐在一丛紫丁香前面:那熟悉的笑,熟悉的视线,脸比现在丰腴,底下写着一行小字:“Say it with flowers.”
“谁给你拍的?”
“爸……”这么说着便往外跑。“我去弄Tea你吃。”
那张照片,在光和影上,都够得上说是上品,而她那种梦似的风姿在别的照片中是找不到的。我尽瞧着那张照,一面却:“为什么她单让我一个人走进她的书房来呢?为什么她说我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什么意思哪,那么地瞧着我?向她说吧,说我爱她……啊!啊!可是问她要了这张照吧!我要把这张照片配了银灰色的框子,挂在书房里,和母亲的照一同地,也在旁边放了只长脚几,插上了紫丁香,每晚上跪在前面,为她祈福。”——那么地沉思着。
她拿了银盘子进来,给我倒了一杯牛奶红茶,还有一个香蕉饼,两片面包。
“这是我做的。在香港我老做椰子饼和荔子饼给父亲吃。”
她站到圆桌旁瞧我吃,孩气地。
“你自家儿呢?”
“我刚才吃了糖不能再吃了,健康的人是幸福的;我是只有吃鱼肝油的福分。广东有许多荔子园,那么多的荔子,黑珠似的挂在枝上,那透明的荔肉!”
“你今天很快乐哪!可不是吗?”
“因为我下星期要到香港了,跟着父亲。”
“什么?”我把嘴里的香蕉饼也忘了。
“怎么啦?还要回来的。”
刚才还馋嘴地吃着的香蕉饼,和喝着牛奶红茶全吃不下了,跟她说呢,还是不跟她说?神经组织顿时崩溃了下来,——没有脊椎,没有神经,没有心脏的人了哪!
“多咱走哪?”
“后天。应该来送我的。”
“准来送你的。可是明儿我们再一同去看看母亲吧?”
“我本来预备去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吃哪?”
我瞧着她,默着——说还是不说?
“不吃吗?讨厌的。是我自家儿做的香蕉饼哪!你不吃吗?”蹙着眉尖,轻轻地顿着脚,笑着,催促着。
像反刍动物似地,我把香蕉饼吃了下去,又吐了出来,再嚼着,好久才吃完了。她坐到钢琴前面弹着,Kiss me good night,notgood bye,感伤的调子懒懒地在紫丁香上回旋着,在窗后面躲着。天慢慢儿地暗了下来,黄昏的微光从窗子那儿偷偷地进来,爬满了一屋子。她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头发是暗暗的。等她弹完了那调子,阖上了琴盖,我就戴上了帽子走了。她送我到栅门边,说道:
“我今儿是快乐的!”
“我也是快乐的!再会吧。”
“再会吧!”扬一扬胳臂,送来了一个微笑。
我也笑着。走到路上,回过脑袋来,她还站在门边向我扬着胳臂。前面的一串街灯是小姐们晚礼服的钻边。忽然我发现自家儿眼上也挂着灯,珠子似的,闪耀着,落下去了;在我手里的母亲照片中的脸模糊了。
“为什么不向她说呢?”后悔着。
回过身去瞧,那书房临街的窗口那儿有了浅绿的灯光,直照到窗外窥视着的藤上,而那依依地,寂寞地响着的是钢琴的幽咽的调子,嘹亮的声音。
七
第二天,只在墓场里巡行了一回,在母亲的墓上坐着。她也注意到了我的阴郁的脸色,问我为什么。“告诉她吧?”那么地想着。终究还是说了一句:
“怀念着母亲呢!”
天气太热,她的纱衫已经给汗珠轻薄地浸透了背上,里面的衬衣自傲地卖弄着风情。她还要整理行装,我便催着她回去了。
送行的时候连再会也没说,那船便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可是她眼珠子说着的话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码头上,瞧着那只船。她和她的父亲站在船栏后面……海是青的,海上的湿风对于她的康健是有妨害的。我要为她祝福。
她走了没几天,我的父亲为了商业的关系上天津去,得住几年,我也跟着转学到北平了。临走时给了她一封信,写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听着沙漠里的驼铃,年华的蛩音。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种风,这儿是没有的。从香港她寄了封信来,说下月便到上海来;她说香港给海滨浴场,音乐会,夜总会,露天舞场占满了,每天只靠着窗栏逗鹦鹉玩。第二封信来时,她已经在上海啦;她说,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饰箱里,鹦鹉也带了来就挂在放花瓶的那只独脚几旁,也学会了太息地说:
“母亲啊!”
她又说还是常上公墓那儿去的,在墓前现在是只有菊花啦。可是北平只有枯叶呢,再过几天,刮黄沙的日子快来咧。等着信的时间是长的,读信的时间是短的——我恨中国航空公司,为什么不开平沪班哪?列车和总统号在空间运动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脉搏相应的。
从褪了金黄色的太阳光里,从郊外的猎角声里,秋天来了。我咳嗽着。没有恐惧,没有悲哀,没有喜乐,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过几天,我又要每晚上发热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惯常的事。
多咱我们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亲也许在那儿怀念你哪!
玲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厉害,发了五天热,脸上泛着桃色。父亲忧虑着。赶明儿得进医院了。每年冬季总是在蝴蝶似的看护妇,寒热表,硝酸臭味里边过的,想不到今年这么早就进去了。
希望你天天写信来,在医院里,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着点儿。母亲那儿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来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怀念着在墓前坐着谈母亲的日子啊!
又:医生禁止我写信,以后恐怕不能再写了。
玲十一月十四日
来了这封信后,便只有我天天地写信给她,来信是没了。每写一封信,我总“告诉她吧?”——那么地思忖着。末了,便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她,告诉她我恋着她,可是这封信却从邮局里退回来啦,那火漆还很完固的。信封上写着:“此人已出院。”
“怎么啦?怎么啦?好了吗?还是……还是……”便想起那鱼肝油,白色的疗养院,冷冷的公墓,她母亲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树,紫丁香……可是那墓场的冷感的风啊……冷感的风……冷感的风啊!
赶忙写了封信到她家里去,连呼吸的闲暇也没有地等着。覆信究竟来了,看到信封上的苍老的笔迹,我觉得心脏跳了出来,人是往下沉,往下沉。信是这么写着的:
年轻人,你迟了。她是十二月二十八葬到她母亲墓旁的。临死的时候儿,她留下来几件东西给你。到上海来时来看我一次吧,我可以领你去拜访她的新墓。
欧阳旭。
“迟了!迟了!母亲啊,你为什么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呢?”没有眼泪,没有太息,也没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脑袋,静静地,静静地坐着。
一年以后,我跟父亲到了上海,那时正是四月。我换上了去年穿的那身衣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哪,那些年轻的脸。我叩了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爹,这一年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老多了。他带着我到玲姑娘的书房里。窗前那只独脚几还在那儿,花瓶也还在那儿。什么都和去年一样,没什么变动。他叫我坐一会,跑去拿了用绸包着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边的贴照簿给我。
“她的遗产是两束枯了的紫丁香,两本她自家儿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认识这两件东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记起了口袋里还有她去年给我的从地上捡来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块儿走了。路上买了一束新鲜的丁香。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田野是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是不会说话,只会微笑的。
走进墓场的大门,管墓的高兴地笑着,说道:
“欧阳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经安上了。”
见了我,便:——
“好久不见了!”
“是的。”
走过母亲的墓,我没停下来。在那边儿,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块新的墓碑:
“爱女欧阳玲之墓”
我不会忘记的,那梦似的笑,蒙着雾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肤色,还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迟了。
他脱下了帽子,我也脱下了帽子。
一九三二,三,十六日。
油布油布
雨是下着,下着。
又是霉天啦。雨挂到脑袋上面,雨挂到褂子上面。雨顺着头发往下掉,雨顺着脖子往下掉。褂子贴住了皮肉,头发贴住了脑门。
太阳从云里冒出来了,在淡淡的太阳光里边儿下着牛毛雨,不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像是屋檐那儿掉下来的。
拉着粗麻绳一步步的走,在后边儿是一辆塌车,塌上是大车木箱,大木箱上面盖了块油布。雨挂到油布上面,再挂到地上;大木箱是干的,大木箱里边儿的搪磁面盆什么就是浸透了雨水也不会霉烂的。
路上像铺了层油,滑极了。也没哼哼小曲儿的心思,只喘着气,拉着塌车,在给雨水冲洗着的皮肉上淌着。
汗是淌着,淌着。
车轮是转着,转着。
雨是下着,下着。
油布在雨里边,像给雨浸透了的皮肉似的发着光。看到那油布,大家心里边儿想起了从前的伙伴:
“阿川怎么还不回来上工哪?”
那么个瘦个子,又生得短,还像个孩子似的——这就是阿川。
黄脸蛋,瞧上去没点儿血色,也没胡髭,头发也很稀薄的,称一称怕只三斤重。一到冬天就伤风,成年的咳嗽,在做活的里边儿,像他那么的体格倒也少见的。
是去年,也是这时候儿。天也老不晴,就是半晚上也会滴滴沥沥的把人闹醒来。他早就伤了风,还得天天拉着塌车,淋着雨,从周家桥厂里拉到店里。在厂里,把大木箱搬到塌车上面,把那块油布蒙上了,他们四个人就三个人拉着粗麻绳,一个在后边儿推,往白利南路走去。一个厂里的小伙计穿了套鞋,把裤子卷到大腿那儿,长褂子也撩得高高的,挟着本出货簿,一只手拿着伞,跟在后边儿。
四面全是田野,雨像一重雾似的遮在那儿。前面是很长很长的柏油路,低的地方儿积满了水,高的地方儿积满了泥。滑得站不住脚,可是非站住不行,还得拉着七百多斤重的塌车往前捱。弯着腰拚了命,只听得铁轮子骨碌骨碌的跳着,从高的地方儿跳到低的地方儿,低的地方儿跳到高的地方儿。雨咚咚的流到沟里去。一到兆丰公园那儿,就浑身湿透了。水从眉毛那儿挂下来,眼珠子也不容易睁开来啦。可是在油布底下的大木箱却干得起裂缝,像在那儿对他们说:“瞧瞧我的雨衣哪!”眼珠子闪着一种钝光。
他猛的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把鼻涎撂在地上,往褂上一抹手指道:“老子又受寒了!”说着就咳嗽起来啦,张大着嘴空咳,咳不出痰来。一边咳嗽,一边咕哝着。
牛毛雨,越下越密,密得不透风。水打嘴犄角儿那儿往嘴里淌。大家都咕哝着。
“妈的,老下雨,下雨天,还出货。”
“狗子生的才干。从没干干燥燥的过一天,老像掉在水里的狗子,狗子才干的勾当。”
“皮肉也会发霉了……”
越走越慢啦。尽骂,骂谁呢?算是骂老天,骂厂长。可是骂了没人应,多乏味。瞧瞧后边儿跟着的那小伙计,他故意不理。
妈妈的,跟着干吗?存心逗他,存心跟他斗嘴,存心把他出气。
过了一回儿,那小子果真发话啦:“快点儿走吧,出了货大家回去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岂不好。”
“快点儿走!谁又坐着?瞧人挑担不费力,真是的。”
“谁又拉着你,不放你走?”
“我也是好心,省得大家牵在一块儿给厂长骂,讨没趣……”
“骂也由他,打也由他,不干你的事。拉得快也这么,拉得慢也这么。总得一步步走的,谁也没生了翅膀来着。咱们又不忙着赶去拍马?”
“什么拍马不拍马?讲得清楚点儿。谁拍马来着?”
“问你呀?谁拍马来着?谁说你拍马来着?”
“神气什么的,你也没比咱们强好多!”
这小子急了,大家合伙儿斗他一个吗。“何苦来?到我身上来出气!又不是我巴望天下雨的,又不是我要你们来出货的。原是为大家好,省得招厂长说话,说我们偷懒……”
阿川连忙忍住了咳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偷懒……!”这下就哼得又打起喷嚏来了。
“谁偷懒呀?偷懒!你来拉拉看!怪不得厂长老骂我们偷懒!原来是你在里边儿搬弄。”
“谁呀?你说谁呀?大家都吃人家饭,谁也作不得主。你们也不用到我身上来出气,谁爱强尽管去跟厂长说去,叫他下雨天不准出货。”
阿川岔了出来道:“跟厂长说话去!咱们‘是’不配跟厂长说话,原不像人家‘配’拍马呀!”
“什么拍马不拍马?讲话别含糊。谁又拍马来着?谁说你拍马来着?”
就像刚才那么的再对骂了一遍儿,骂到这儿,又骂回去了,从头骂起来。又骂一遍。越骂越有劲,越骂车越轻——心里边也轻松了许多。阿川不做声,咳嗽着,冷不防的岔出来,刻薄那小子一句。一遍又一遍的斗着嘴,直斗到铺子门前。
把大木箱卸下车来,搬到铺子里边,解下脑袋上扎着的湿手巾,绞干了,擦了一把脸,站在屋角里,掏出口袋里的半撅烟来抽着,向伙计们要了杯热茶喝,等回单。望望天,雨不知多咱才肯停。店堂里暗得什么似的,阿川的脸瞧着多黄,不停的咳嗽。
大家故意逗他玩,说他这回伤了风准活不久了。他顶怕死,一伤风就心寒。大家这么说可把他的脸越加吓得难看了。回去时不说话,怔怔地走,猛狐丁的想起了便问人家:
“伤风不会死的吧?”
“那里不会死!害伤风的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咧。”
“这不是存心咒我吗?”
“谁咒你?是真的。不信,问人家。”
“你就不用吓我。”故意哼哼小曲儿,装做满不在乎的神气,其实心里边怕得厉害。回到厂里就洗澡,吃晚饭的时候儿喝一杯白干,去躺在床上,蒙着被窝等出汗。到半晚上咳醒了,咳了半天,咳出一口痰来,嗓子那儿又甜又腥的。划了根火柴,往地上一照,痰里边好像有一丝红。仔细的一瞧,天保佑,还好,没带红。拉了半辈子车,做了半辈子光棍,就死了,真是太苦咧!真不愿意死呵!
天刚亮,他又咳醒了。
“真要死呢。”
再也睡不着啦,干咕着眼发怔。外面不像在下雨。他高兴起来了。竖起身子来望了望窗外。天上有点儿红云,西边的天还低得碰屋顶。刮一阵风把那些乌云刮跑了吧!今儿再也淋不得雨了。
一上午,天不刮风,也不下雨。热得想冒汗,汗却给闷住了冒不出来。他拉了半天塌车,拉出了一身汗,伤风倒好了,可是还不敢大意,还穿着件单褂子,扣子也不敢解。大家都光了上半身,尽抹汗,一边拉一边笑他:
“阿川鼻子通了!”
阿川也有这么一天通了鼻子的,嘻!自家儿也高兴,伤风真的好呢。害伤风也许会害死人的。
“阿川,把油布蒙着脑袋吧,留心受了寒——说着玩儿的呢!”
“呸!我那里就这不中用了?”
“听哪,阿川不怕伤风啦!”
大家笑开了。
“不是的。我是说今儿不下雨,用不着它。”
“就是下雨,你也没福用它吧!”
“嘻!”他只能笑。
吃了中饭,街上轻轻地刮着风,尘土迷眼。天气也凉爽了许多。天上的云慢慢儿的跑开啦,跑得满天都是。刚把货物装好,用绳子扎住了,一滴雨掉在他下嘴唇上面。给吓了一跳,嚷:
“又下雨了!”
大家抬起脑袋来看,天真阴沉。有人把胳膊伸在外边,看有没有雨掉在上面。
“没下。”
“像要下雨的模样儿。”
走了没多远,柏油路上面显出一点点的斑疤来啦;前面的云像浮在地上,汽车就像打云里边飞出来的。一会儿,街旁树上的叶子也响起来啦,再一会儿,大家的脸上也滴倒了。
“真的下雨了。”
“妈的又下雨!真别扭,索性下一阵大的也罢,偏那么不痛不痒的下一阵,冒了冒太阳,再下一阵。”
“把油布盖起来吧。”
“盖了干吗?搪磁又不会霉坏了的,人还没雨衣穿呢,大木箱倒穿起雨衣来了!”他把油布抖开了,蒙在大木箱上,雨掉在上面淅淅地。
“你想穿雨衣吗?”
“可不是,可真想呢!”
那小伙计的雨伞唿的撑开了,往前斜着点儿,遮住了自家儿的眉毛,雨珠儿还尽往他身上飘。雨跟着风迎面扑来,阿川又说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说到雨衣,有块油布蒙着也强得多了。”
拉到铺子那儿,他摸着那块油布,油布没油纸滑,可是真不错,挺厚的,一滴水也没漏到木箱里边。又说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却觉得鼻子又塞住啦。
下了一整天雨,一阵大,一阵小,没结没完的,真累赘。他一个心儿的巴望晴,真的晴了,没隔上多久,天上一阵黑,又下起来啦。伤风是伤定了。上床时雨才停了下来,熄了灯,翻了几个身,挪挪腿刚想睡,却见月光直照进来,照到枕头那儿,一颗大星星贴在对面屋顶上的天空上面。他可真高兴,瞧了一会儿,星越来越多了,这儿那儿全有,月亮旁边还有堆黑云——不相干,明儿管天晴。这一乐,乐得他好容易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眼前一亮,向晴的蓝天哪!他咧着嘴笑了,喝了声采:“好哇!”
“好小子,乐得那个模样儿!”
“哈哈!”他跳了出去,又跳进来。
“别高兴,今儿要下大雨呢。”
“放你娘的臭屁!”又跳出去,刚跳到外面,脑袋上面轰的一声儿,就像天裂了开来似的,吓得他站住了,作不得声。一阵云影飞快地从地上扫过去,接着一阵风往门里刮,刮得他的褂子全飘了起来。妈妈的,打雷了吗?抬起脑袋来望天,果真那边儿起了黑云,像有辆大卡车在天上驶似的,又是一阵闷雷,不十分响,在云里边滚了过去,隆隆地,振的人心跳,他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瞧那黑云慢慢儿的厚了起来,多了起来,也不知道是那来的。尽打雷。
跑到屋子里,屋子里边够暗的,像傍晚儿。天一阵阵的暗下来,到吃早饭的时候儿,天翻地覆的一声雷,就像连地面也要翻了过来似的。他刚在那儿咕哝着:“不知道是准坏了良心,天雷打呢。”就哗哗的,一颗颗帽结子那么大的粗雨点掉下来啦。眼前顿时扯起了一道帘子,屋子什么的顿时隐到雨里边,瞧不清楚了。
大家都望着天发愁。那么大的雨怎么能出货呢?可是今儿要出的货又分外的多,再不动手怕搬不完。
雨不像会小下来的样子。屋檐那儿水像瀑布那么的往下挂,水溜里的水越流越急了,阴沟那儿已积了些水,雨掉在上面显着一个个的水钉。
猛的电光一闪,黑云像往外散了一散,接着便是一阵雷,大的小的一起轰,越轰越远,雨越加急了,雨点越加粗了。阿川不由眉尖打上了疙瘩,太息了一下。对面那押车的小子,撑了雨伞急急地走来,向他们招手,也听不清他在那儿嚷什么。他走进了屋,把雨伞往地上一放,一面拿手帕抹脸,一面说道:“怎么不来呀?叫人家冒大雨跟得来,瞧,裤全湿了。”
“这么大的雨怎么能出货呢!”
“再不动身,今儿赶不及运完了。”
“赶不及也只得赶不及了。就是赶完了,咱们也没好处。”
“是厂长说的,今儿非得赶完不行。”
“厂长!又是厂长!成天的拿厂长来压人!他要赶,叫他自家儿去拉!究竟也是人,这么大的雨谁也不能赶路的。”
“这话不用跟我说。难道我就高兴在雨里边跑路?”说着就气虎虎的走了。刚才放雨伞的地方儿积了一大堆水,大家瞧着那堆水不说话。外面的雨声就像海浪似的哗哗的尽闹。大家心里想这霉天真别扭,不知道多咱才能完。
过了回儿,只见穿了雨衣的胖厂长来了,皮鞋践在泥上,鞋跟上溅满了泥水,西装裤脚也了沾了好些泥。脸上的气色也没晴天好,挺难看的一副嘴脸,大踏步走来。大家心里边明白那小子又不知在他前面说了些什么呢。
他老远的就嚷:“干吗还不去送货?”
有人回他道:“马上就来了。”
他没听见,还往这边走来,大家瞧着他。他走进了屋子就问:“干吗还不去送货?”一边在地上顿脚想摔掉鞋上的泥,手还是插在大口袋里,水从他的帽沿那儿往大肚皮上挂。
“这么大的雨吗!想等它小下来一点!”
“小下来一点!要你们吃饭的吗?谁不愿意送货的尽管滚,我这里不少你们这么的人。”说着,把帽沿扯了扯就往外走。
“来了,马上就来!”
他的大影子走到雨里边。大家望着他走了去,又你望我我望你的对望了一下。
“妈妈的!”又望了望天。
“走吧?”
“走吧!”
把毛巾扎到脑袋上面,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出去。
阿川太息了一下:“又得伤风呢!”
大家不由给他逗得笑了起来。
厂长瞧着他们把货装好了,把油布盖上了才走。阿川望着他啐了口,把中指向他一伸道:“鸡巴给你吃!走!”吆喝了一声儿,拉起了麻绳,大家合伙儿一拚力,轮子就动了。一大滴一大滴的雨点掉到他身上,不一会儿,褂子就湿了,跟皮肉贴到一块儿。人像瘦了些,脸也全湿了,水从毛巾那儿挂下来,像谁拿一盆水泼在他脑袋上似的。手往脸上一抹,脸上的油和水混在一块儿,一颗颗的大水珠全抹到手上去了。
越走越不得了,褂子绷急啦,喘气也不舒服,两条腿也跨不开。那块油布也给雨打得碰碰的尽闹。受不了呢,这雨。他瞧着那块油布心里想:“管不了这许多啦,性命要紧。”一伸手扯了过来披到身上道:“管他呢?老子受不了。”也不去看跟在后边儿押车的小伙计的嘴脸,他知道他准是一副尴尬脸的在望着他。伙伴们不作声,心里想:“好大胆!”押车的小伙计却很为难的说话了:“阿川,别开玩笑吧!”
“开玩笑?谁在开玩笑?”
“把油布盖好吧!淋湿了货物不是玩的。”
“搪磁不怕水的。”
“话不是那么说。给厂长瞧见了大家落个不清不白,这干系我可担当不了。”
“谁要连累你?厂长瞧见了我自来担当,不干你的事。”
“行!回头别往我身上推。我可不管!”
阿川哼了一声儿:“谁要你管!”
那伙计也不响了,忍着气跟在后边儿,一个心儿巴望他半路上碰着厂长。可是老天保佑他一路上多顺溜,没点儿风险。他从油布底下望着别人,眼珠子骨碌骨碌的,挺得神的。大伙儿的脑袋上面全像了条河,水直流,身上没一块干皮肉。就是那伙计的长褂子也湿了,雨伞可挡不了斜雨哇。大家全气不过他。
“我就巴望厂长冷不防的跑了来!”
“妈妈的好小子,你舒服,啊?货物全湿了,到了店里,掌柜的瞧见了就有你的!”
他全不理,嘴里哼哼着,瞧雨打在人家身上,他心里高兴。他像发了横财,谁也不在眼下了。快到铺子那儿,就把油布拿下来,给好好的盖在木箱上面,还拍它一下道:“好宝贵!”对大伙儿笑了一笑。那伙计暗地里骂:“你倒乖觉!”
到了店里,掌柜的瞧那些货物湿了,便问那伙计道:“怎么啦?怎么会湿得这样了?”
他想明说,一看阿川正望着他,又有点儿不敢,一时里倒说不上话来啦。阿川抢着道:“先生,你没瞧见多大的雨哪!”
掌柜的瞧瞧那押车的伙计,他便低下了脑袋。阿川连忙又说:“油布也有点儿漏水呢,用了好几年啦。”
掌柜的打量了他一眼,也不作声,只哼了一下。阿川心里一跳:“谁也不动它吗!好好儿的盖在货物上面了来的。”他又哼了一声道:“好好儿的盖了来的,那木箱会沾得那么湿的吗!”阿川不敢再回话,悄悄地跑开了。
回去时就有人跟他说:“阿川,明天那块油布不能让你用了,公公平平的一人一天。”
“你别想得那么稳,谁拿得定没谁到厂长前面讨好去呢?”
“好家伙,你又想法儿来骗人了吗?管他有没有人到厂长前面讨好去,明儿这油布我是拿定了。”
打了一晚上雷,睡梦里只听得檐溜哗哗的响,到早上就下着小雨。装上了货,厂长跑来说道:“今儿再有把遮货的油布披在身上挡雨,哼,留神给我碰见!”
阿川等他去了,就向那押车的一努嘴道:“可不是?就有人拍马去了。”他一边走一边骂:“那个王八养的,又不是他的货物。干他妈事,就去报告厂长。自家儿妈偷汉子,鲜蹦活跳的做了大王八,倒一百个不管呢!”
这一骂可把那押车的骂急了,他跳起来道:“你娘才养汉呢!我吃了饭没事做,来管你的闲事。就是我报告了,也没什么不应该。有你骂的份儿?咱们回头到厂长前面评评理数去!”
他就啐:“呸,我才吃了饭没事做,骂王八!”也不理会他,还是骂他的。
那伙计真给骂狠了,索性横了心道:“是我去报告的,你把我怎么着?”
他也气狠啦,想揍他,又怕敌不过,反给人家笑话,就狠狠的骂道:“把你怎么着?我入你娘,叫你做王八!把你怎么着?我叫你响当当的做王八!你这狗养的!”
这一下大家都骂开啦,把人家的祖宗也骂上了。雨一阵急似一阵也不觉得。末了那押车的道:“你也不用嘴里强,有本领的尽管再把油布披在身上,我就佩服你。”
他先不答话,拿来就披在身上:“有什么大不了!”
“瞧你披到店里!”
他哼哼了又担心他真的去报告,便一路咒了去:“王八生的才去报告。去报告的是孙子!”
直咒到店里,还没到就拿下来盖在货上。那伙计冷笑了一下。他又骂:“老子入你娘!”那伙计也不给回,到了店里,见了掌柜的就说:“你瞧今儿雨并不大,木箱又湿了。”
“你怎么管的?叫你押车,你在押什么呀?”
阿川心里好笑。
“押车!说了几句话就让人家把祖宗也给骂上了。”
“谁骂你?”
他望着阿川道:“你问他。”
掌柜的回过身子来望阿川。阿川急了,跑过去手直戳到他脸上道:“问我什么呀?你说!你说!”
“刚才骂我的不是你吗?把油布蒙在身上的不是你吗?”又指着他向掌柜的道:“你问他!刚才他把油布蒙在身上,我说了几句,他跳起来就骂,还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川连忙岔进去道:“你别冤枉人!谁把油布披在身上!”对掌柜的:“你问他们,究竟是谁冤枉谁。”把他的伙伴全扯了过来。
掌柜的向着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阿川急得只望着他们,又不敢做鬼脸。
“他们一出厂门就斗嘴,直斗到这儿,我们也不知道是怎回事儿。”
“他把油布披在身上没有?”
“没有,我们没瞧见他披在身上。”
那押车的跳了起来:“说谎!你们别偏心,老天在上面。”
“真的没披在身上?”
“真的没瞧见他披在身上。”
“那么木箱怎么会沾湿的?”
“我们在前面拉不能知道,您先生问他就明白,他是跟在后边儿押车的。”
这么一来,押车的还能说什么话呢?他气得光咒人:“良心别放偏了,天雷打的!”
掌柜的瞧了他们一会儿,不信似的。“去吧!”又加了一句:“留神给碰到就是了。现在捉不到把柄,由你们赖。”
走了出来,阿川乐得做鬼脸,撇着嘴望那押车的。押车的嘴里咕哝着,也不说话。大家对阿川说道:“怎么请请我们呢?没我们,瞧你不——哼!”
“放心,今晚上白干儿算我的。”接着就大声儿的说道:“嘻,拍马?拍在马腿上!老子明儿还拿来披在身上,瞧你怎么着!”
到了明天,阿川走到静安寺就把油布披在身上。天很阴沉,那边儿却透着黄色,像要冒出太阳来的模样儿。很细很细的雨下着,不容易看见。地上是湿的,可是来往的人全不带伞。米粉似的雨点飘着,飘到脸上又凉快又舒服,也不沾湿褂子。就是沾在褂子上面,也像一拍就能拍掉似的。押车的在后边儿尽说:“是好汉回头别赖!”阿川光冷笑。
再走了一段,天猛的暗下来啦。暗得真快,只一会儿就暗得像傍晚儿啦。路上的人全跑着,急急忙忙的。再下去,只见铺子的前面站满了一堆堆的人,黄包车全扯上了篷。来往的电车上全挤满了。在路上走的只有穿了雨衣的和拿了伞的。
“怕要下雷雨呢!”
刚说出了这一句话。只见正在他们旁边儿走着的几个穿短褂子的,猛的飞快的跑到街道上去,撞在一个弯着腰在脱鞋子的身上。接着便一阵大雨来啦。路上静静的不见了来往的人,沟里马上咯咯的流起水来。不一会儿柏油路全湿了。汽车嘶的过去,水便溅起来。阿川把油布一拖,蒙到脑袋上面,望着躲在屋檐下的人们。伙伴们全缩着脖子,脊梁盖儿动着。褂子贴在上面,筋力显了出来。他使劲拉,一个劲儿吆喝着:
“拉哇!”
“别高兴,留神碰着厂长!”
“屁!你气不过不是?”他笑,望着地上的水里自家儿的影子,大得不像人。雨打在他脊梁盖儿上面,可是那块油布像座小屋子似的遮着他。他是干的。脚践在水里倒有点儿冷了。他心里边想:多咱再买双套鞋呢!正想得高兴,忽然觉得那塌车重了,一瞧却见伙伴们都站住了,厂长站在前面,那么个胖个子拦住了他们,还是那么的水,打帽沿那儿直往他大肚子上面挂。他怔住了。厂长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喝道:
“混蛋!为什么把油布披在身上?”
“报告厂长,因为下雨才……”
“因为下雨才披在身上不是?你倒尊贵,不像做活的人……”
“报告厂长,我身子太弱,吐过血的,淋了雨怕老病发作。”
“你怕老病发作,就不怕我的货物霉坏吗?”
“可是,搪磁不会发霉的。”
“混蛋,多什么嘴!搪磁不会发霉,装货的木箱也不怕雨不成?还不把我的油布拿下来!”
厂长站在那儿,又胖又大的,两只手放在口袋里,望着他。阿川站在那前面显着多瘦小,委屈地拿下了那块油布,盖在木箱上面,雨马上打在头发上,脸上,褂子上。他拉着麻绳,一声儿不言语的拉动了塌车,招呼着伙伴们:
“喂,走吧。”
他黄着脸走着,走着,直走到店里,没讲一句话。押车的跟在后边儿冷笑,他也不理会,只是咳嗽着。
“阿川,你又伤风了!”不是开玩笑,这回是可怜他的声气。
他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晚上,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时,阿川猛的咳了起来,咳得真厉害,捧了胸脯的直跳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似的。
好半天,咳出了一口痰,痰里有一小半血丝,又浓又腻的,颜色挺鲜艳的。他心灰了一半,坐在那儿喘着气,脸白了。大家全静静地望着那口痰。
“阿川,去睡吧。”
他睡到床上,没睡着,只干躺在那儿。
“连一个木箱还不如呢!”叹了口气,又咳起来啦,咳了一晚上,全是痰里带血。第二天便回去了,往后就没来过。
可是他的伙伴们是不会忘了他的,这么个瘦个子,又生得矮,还像是个孩子似的;黄脸蛋,瞧上去没点儿血色也没胡髭,头发也很稀薄的,称一称怕只三斤重。
想起了阿川,便想起了厂长的胖脸,这副脸,在许多地方向着他们的伙伴骂:
“混蛋,为什么把我的油布披在身上?”
“阿川也许早就死了!”
抬起脑袋来望天:
雨是下着,下着,尽下着!
一九三一,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