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

淡淡的日影斜映到窗纱上,在这样静谥的,九月的下午,我又默默地怀念着玲子了。

玲子是一个明媚的,南国的白鸽,怎样认识她的事,现在是连一点实感也没有了,可是在我毕业的那一学期,她像一颗绯色的彗星似地涌现了出来,在我的干枯的生命史上,装饰了罗曼谛克的韵味,这中间的经历,甚至顶琐碎的小事,在我记忆里边,还是很清晰地保存了的。

是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吧,在英美诗的课堂上有一个年纪很小,时常穿一件蔚蓝的布旗袍的,娟丽的女生,看起来很天真,对于世事像不知道什么似的,在我们谛听长胡子的约翰生博士讲述维多利亚朝诸诗人的诗篇时,总是毫不在意地望着窗外远处校园里的喷水池在嘴边浮着爽朗的笑,这人就是玲子。

大概是对于文学的基础知识也不大具备的缘故吧,把约翰生博士指定的几篇代表作,她是完全用读《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读《侠隐记》那样的态度来读的,所以约翰生博士叫她站起来批评丁尼孙的时候,可笑而庸俗的思想就从那张雅致的小嘴里流了出来。严肃的约翰生博士便生起气来,严厉地教训了她。

“用你那样的话去称赞一代的文才,在你当作一个文学研究者是一种耻辱,在丁尼孙是一种侮辱。”

她也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望着约翰生博士的胡子嘻嘻地笑,很明显地,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意见对于她是一种耻辱。“你是竭力称善了丁尼孙,我不是比你还过分地称誉了他么。”那样的意思是刻画在她的脸上。

“懂了么?对于丁尼孙这是一种侮辱,不可容忍的侮辱!一个人说的话应该负一点责任,不能随意指责,或是胡乱吹捧。记着,孩子,口才是银的,沉默是金的,这是一句格言。滔滔雄辩还抵不过一个有思想的哲人的微笑,何况你的胡说!”

她却出乎意外地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是的,先生,可是一定要我站起来说的不就是你么?”

这一下,约翰生博士是完全失败了。“顽皮的孩子!顽皮的孩子!”喃喃地说着,颓丧地坐了下去。

面对着那样的喜剧,我们不由全笑了起来。

下了课,在走廊里边,约翰生博士叫住了我,抚着玲子的柔顺的头发对我说道:“你找几本书给这位小妹妹念念吧,她真是什么也不懂。”

从那天起我便做了她的导师,我指定了几部罗曼主义的小说给她看,如《沙弗》,《少年维特之烦恼》一类的书,每天在上英美诗这一课以前一个钟头,我替她解释史文朋和白朗宁,在一些晴朗的下午,在校园里碰到她,便坐在日规上,找一点文学的题材跟她谈了。她是一个有着非常好的天资的人,联想力很丰富,悟性也好,如果好好的培养起来,是不难成为一个第一流的作家的。那时她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时常在校外的煤屑路上悉悉地踏着黄昏时的紫霞,从挂在天边的夕云谈到她脚上的鞋跟,在星期六的下午,我们便骑着脚踏车,带了许多水果,糖,饼干和雪莱的抒情诗集,跑到十里路外的狩猎协会的猎场里边去辟克匿克。

猎场旁边有一道透明的溪流,岸上种着一些杂树,我们时常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旁边坐下来,靠着褐色的树干,在婆娑的枝叶下开始我们的野餐,读我们的诗。她是不大肯静静地坐一个钟头的,碰到温暖而绮丽的好天气,她就像一只小鹿似地在那块广漠的原野上奔跑起来了。她顶喜欢用树枝去掘蚂蚁穴,蹲在地上看蚂蚁王怎样率领着一长串的人民避难。她又喜欢跑得很远,躲在树枝后面,用清脆的,银铃似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引我去找她;从辽远的天边,风飘着她的芬芳的声音,在这无际的草原上摇曳着:那样的景像将永远埋在我心里吧!

等我读倦了书,抬起头来时,就会看到她默默地坐在我身旁,衫角上站满了蒙茸的草茨子,望着地平线上的天主教寺的白石塔和塔顶的十字架,在想着什么似的脸色,在她眼里有一点柔情,和一点愁思。我点上了烟卷,仰着头,把烟圈往飘渺的青空喷去,她便会回过头来,恨恨地说道:

“你瞧,这么好的天气!”

也许那时我是被书和烟熏陶得太利害吧,对于在她这句话里边包含着的心境是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在我的印像里边,正像约翰生博士说的,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妹妹而已。

在暮色里并骑着脚踏车,缓缓地沿着那条朴素的乡间大路回去的时候,她就高兴起来:

“现在你总不能再看书了!”便丽丽拉拉地唱着古典的波兰舞曲,望着那条漫长的路,眼睫毛在她眼上织起了一层五月的梦,她的褐色的眸子,慢慢地暗下去,变成那么温柔的黑色,而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婉约了。

那样的黄金色的好日子散布在我的最后的一学期里,这位纯洁的圣处女也在我的培养下,慢慢地成长了起来。可是命运真是玄妙的东西,如果那时我在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学说上少下些功夫,多注意点她的理性的发展,她的情绪的潜流,那么,以后她的历史便会跟现在不同,我也不会成为现在那样的一个人了吧。我所介绍给她的读物里边太偏重于罗曼主义的作品,她的感情,正和那时的年青人一样地,畸形地发达起来,那颗刚发芽的花似的心脏已经装满了诗人气氛,就是在日常的谈话里边也濡染了很浓重的抒情倾向,到学期快完时,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女性了。我是她思想上和行动上的主宰,我是以她的保护人的态度和威严去统治了她,对于在一个从教会学校的保姆制度下解放出来,刚和异性接近的,十八岁少女的,奔马似的下层感情我是完全忽略了的,直到毕业考试那几天,她忽然变态地伤感起来,兴奋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现蕴藏在她的纯朴的感情里边的秘密。

在举行毕业礼的前一天,我从教授们的公宴席上回来,稍会有一点酒意,一个人带着只孟特琳走到校园里,想借音乐来消遣这酒后的哀愁。

那天恰巧有着很好的下弦月,在清凉的月色里边,我们的宿舍默默地站立着,草地下铺满了树叶的阴影,银色的喷泉从池水里女神的头发上缤纷地抛散着跳跃的水珠,池旁徘徊着一些人影。是喝了太多的酒吧,对于这快要离别了的大学风景,有了依恋的游子的心。在这里不是埋葬了四年青春的岁月,埋葬了我的笑,我的悲哀么?

不会忘记这座朱漆的藏书楼里边的温煦的阳光,那些教授们的秃头,和门房的沙嗓子的!叹息着在日规上坐了下来,我听到一个柔情的声音在唱着“卡洛丽娜之月,”那怀念和思恋的调子,从静谥的夜色里边悄悄地溜了过来。

卡洛丽娜的月色铺在我们旧游地,

当蔷薇开遍在家园的时候,

玛莎,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抚摸着日规上的大理石,伤感到差一点流下泪来。这是一支古典的小曲,而那在唱着的声音,不正是熟悉的玲子的声音么?于是我轻轻地弹着孟特琳唱起来了,向着这温柔的夜春倾吐了我的忧郁,沉醉在自己的声音里边,闭上了眼。等我唱完了那支曲子,睁开眼来的时候,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再唱一遍吧,你是唱得那么好呵!”

坐在我身旁的正是玲子,她的嘴抽搐着,她没看我,只望着远处插在天边的树叶的苍姿,她捉住我的手,她的全个身子在颤抖着,忽然,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她会一个人坐在校园里,我明白她的眼色,也明白了我自己的哀愁。我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脸在我的脸下面那么痛苦地苍白着,她是那么勇敢地看着我,想看到我灵魂里边去似的。她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可是我在心里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猛的,她的脸凑了上来,用手臂拖住了我的脖子,我看见一张嘴微微地张开着在渴望着什么似地喘息着,便吻了下去。一分钟以后,她推开了我,坐在我前面用责骂似的眼光透视着我,于是,眼泪从她脸上簌簌地掉了下来。

在日规上,我们坐了一晚上,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我不等行毕业礼,便车着铺盖,行李,扔下了这朵在我的心血的温室里培养起来的名贵的琼花,为着衣食,奔波到千里外的新加坡去了。此后,我就不曾看见过她,也没一个人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可是,在我一个人坐到桌前,便默默地想起她来。——愿上帝祝福她呵,祝福这个纯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