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
(一)第一次忏悔
的确呵,在他自己绝没有预料到一件小小的事情,便会有如许的痕迹,尤其是在他心上刻了极深的痕迹了。上帝呵!只有你知道,他也只有求你了解,谁肯从他那最严秘的心,坦白得像雪般,而原谅他呢?
在世界上谁不是孤独者?在夜来香前,虽然也曾听见夜莺婉转的歌声,皎月澄光的下面,不可思议的幻梦,虽然也曾萦绕过他,口哀!这一切只是流星呵!光焰虽只一瞬,伤痕却永久深炙了!
最不可深忆的游戏冲动,使他拿着将要分叉的破笔,学写情书,他第一次写的时候,实在觉得羞涩。“唉!怎么开始写第一个字呢?”他深深地思维着,最后走到玫瑰花前,恳切的向那朵含苞欲吐的鲜花说:“你指示我吧!怎样的写情书,才能使情人,像对你般——慈爱而且敬呢?”
好呵!他居然敢决心试试了,他说:“谁是我的情人呢?”唉!伊远在苍花烟霞里,伊深居在缥渺碧落中,这第一次试写的情书,如何能寄给伊呢?算了吧,暂且游戏人间吧!
他开始写了,写给他的邻居的小姐,这小姐与他只是邻居,绝不是他的情人,但是他在这百无聊赖中,权且想象这小姐是他暂时的情人,他用一张雪白的信笺,用紫罗兰色的墨水,恭恭敬敬地写了。但是他不敢写什么,在他看他所写的情书,简直大失败了,因为他好像是给妹妹写信。
他怀着他写好的情书,走到那竹篱笆外,徘徊于喇叭花的旁边,只等到西方露出霞光万道,彩云千朵,才看见那小姐拂着柳树来了,他于是把怀里的信拿出来,放在竹篱笆的篓子里;他想象中小姐一定理会他的意思,他便毫不怀疑的回去了。
过了两天,他想他这情书写去,一定有点反响吧?因又走到邻居小姐的住室左右徘徊,但是总不见小姐的影子,他正待要走,忽听小姐的父亲叹道:“阿娟这孩子,原不该叫她念什么书……你看这不是现世报吗?不知那里的野孩子,竟给她写起情书来了!”他听了这话,不禁流下泪来,忏悔自己不该游戏,这一小片图画固然只是和流星般一闪,但光焰虽熄,伤痕却永久深炙了!
(二)小伤痕
这种燥热的天气,的确可以使得他格外烦闷了。他强自抑制,费了许多周折,打电话把伊约了来,满望从这里得到些安慰。但是伊呢!在家里时,已种下烦燥的种子了,也是满望从这里得些安慰,及至见了他,也许是心流交通,烦燥的微菌,乃相因滋长,伊开始责备他了,伊说他每次失信,下次再不相信他了。其实伊不过随便说说,在平日他或者也就一笑完了。但这一次实在不幸,他开始不承认伊责备的理由,他的朋友又向伊替他辩护。这些事伊全不介意。不过愿意在他面前使小孩性子,因用讥讽的语调说道:“我的话原不值什么,你不承认便算了,管他呢?”他听了这话心里更觉得不自在,起初不过有些焦急,最后竟引起他的悲凄了。他对于伊的驳诘虽然是不满意,但他的确没有存心恼伊,只觉心灵深处发生一缕如怨如哀的情绪,使他心房紧张,这时伊正在吃冰激凌,他故意将桌子推歪;伊有些急了,因放下冰激凌愤然说道:“你原来把我叫来出气的呵!”他默默不语,只把神光凝住,露出受了很深感触的表示。
他的朋友约伊同他一齐去吃晚饭,他故意不起来,伊也赌气坐下了。三人沉默的对坐着,但是伊想不要弄假成真吧,知道他的性子发了,只得忍着气来邀他了,他这才勉强站起来同到饭馆去。
他们围着饭桌坐着的时候,他的神气更不对了。照伊的脾气,便要使起小孩气,简直不理会他,但是又怕他真正生了气,或者在饭馆里发作起来,很不方便,因深深叹了一口气,把悲哀和愤怒全都收起,和他的朋友,谈了些不相干的事情,想无形中把这痕迹擦拭干净,但他依旧沉思无言,而那种急燥的神情使伊不安,终至使伊悲凄了。伊想人生真是没趣,不但生老病死不能免,便是气恼也无处不遇着,况且知己如他,也不能终始谅解,别人自然更不用说了!再思自己的身世,孤零漂泊,所以兢兢业业生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倘若慈母在世,口哀!伊不忍再想了,只觉一阵阵心酸,眼泪禁不住向外滚,只是在许多人的面前伊终究忍住了。
伊偷眼看他,眼圈红了,面色变了,他把乌木的筷子,一连气撅折两根,伊似恼似悲,但觉哀怨不胜,只得叫酒保打些酒来,伊想苦闷的生活,只有昏醉能暂时免却,想不到酒才拿到,他如狂般已一口喝下一杯去,在他平日一杯酒要喝半点钟的比例下,怎能不使伊惊心呢?因急将酒壶拿了过来,不顾冷暖,把一壶酒,急急喝完,他只喝了两杯,而满脸已经红涨了。伊又急又伤心,只得十三分的忍耐着,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
吃完了饭,他们依旧坐在海棠荫里,伊对清光,越思量,越凄伤,禁不住背人拭泪,口哀!这真是极平常的事呵!但流星的光焰虽只一闪,而伤痕却永久深炙了!
(三)母亲的死
往事原值不得思量,但灵魂里完全浸透这悲哀的主流,由不得伊不思量。伊走到街上,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买卖人,挑着一篮娇黄的杏儿,伊便想起慈爱的母亲最爱吃这杏儿,或者伊要回想去年暑假在上海,正是红梅结实的时候,伊用白玉般磁盘,托着那鲜如胭脂的红梅,放在母亲的面前,怡声说道:“妈妈,好吃吗?”母亲含笑说:“比上次甜些。”呵!现在呢!记得伊回家的时候,母亲住的房间,只摆得几张方桌大椅,已变成客厅了,母亲睡的床,已被他们拆毁,放在院子里,只有一个长方形黑漆木盒,哥哥告诉伊母亲睡在里边已经三天了,唉!母亲睡了!伊从今以后不能再见母亲了!“上帝呵!我只相信,你那里是安乐园,我慈善的母亲一定早已到了你白玉阶前,听你抚慰和洗礼了。”
伊或许是一夜不曾睡熟,伊想着这次离家的时候——离母亲的死不过一个月——那时正是冬天的早晨,母亲坐在软钢丝的铁床上,指点女仆替伊拿行李,一方面又亲自切了两块面包,叫伊一定要吃下去,伊匆匆忙忙接过来,嚼了两口便放下忙着走了,当伊出了房门,还听见母亲说:“路上一切要小心,钱收好,到京立刻来信,……”呵!谁想这便是母亲对伊最后的叮嘱呢!早知道如此,那剩下一块半的面包,无论如何,也要吃下去了!唉!这也只是流星般一闪,但伤痕却永久深炙了!
(四)固执的人们
谁相信伊居然敢站在许多青年人面前,侃侃议论起来,伊说:“你们要记住,无论谁来到这绝大的舞台上,都只是作戏,不过一个剧里要用许多角色,你们不能不各涂粉墨,欺人于一时,等到闭幕铃一响,你们退到后台去,你们是一样的人呵!世界上两性的分别,各种阶级的不同,也一样不是根本的,你们不要把假当作真,互相争夺起来,等到闭幕后懊悔自己的无谓已经是晚了!”伊觉得这种议论是很新颖而且确切的,讲完之后,又恳切问听众说:“你们有所怀疑吗?”有一个青年站起来说:“男子究竟不是女子,阶级制度都可打破,唯有这男女两性的区别不能含糊呵!”伊说:“是的,棉花造成一个人,和木头刻成一个人,固然不是一样,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他同是个人,男人当然是男人,女人当然是女人,但是终究他和她全是一个人,仿佛夹衣服的两面,里和面虽是不同,而合起来只是一件夹衣服……”好深奥的解释,他们似解似不解只怔怔地看着伊,仿佛说:“上帝真好弄人,到处洒满神秘的种子!”
青年人退出去了,一些年纪很大的听众进来了,他们都是这些青年人的师表,但是他们这时候走到歧路上来了,不胜彷徨的痛苦,一个担任管理的先生,更是凄苦,他锁紧两道浓眉眯着一双小眼,用一种极沉着的语调对伊说:“口哀!对于现在新旧潮流交替期中,管理尤其困难,严了吧,学生不服,都说现在新潮流,应尊重个人自由,若是压制了便要反抗;松了吧,纪律又不整齐,我们究竟应取何种态度呢?”呀!好困难的问题,伊思索了些时说:“对于青年,用一种划一的方法管理他们,养成他们被压迫,而生出的阳奉阴违的现象,是很可悲观的,反不如让他们自由发展,虽然纪律不整,而是真实的表现……但是引导他们到光明路上的使者,必定是人格健全,能以人格化人于无形中的人。”他似乎不大领会说:“这法子虽好……但严厉的手段也未尝没有效果。这一点,我可以举个实例,在我们的学校园里,栽着一棵大杏树,树上的杏子结得很多,起初一年还没等熟,杏子已被学生吃得精光,后来定了一个规约,若有摘杏子的学生,一定要重重责罚,从此这颗杏子树,居然到了成熟,也没人敢吃了……照这样看来,严厉的方法,未尝不可用……”伊听完之后,微微笑了一笑说:“是的,在严刑重罚之下,绝没有不服从法律的,但这是压迫的结果,只要一得机会,这久蓄的弹性,将爆发得更远,以至于不可收拾了……”底下的话,伊不愿再说了,那位管理先生依旧不大以为然,只是点头叹道:“……这事真难!真难!”
伊知道他们的毒受得深了!活泼泼的青年,真不知要牺牲多少个性发展的机会!唉!伊觉得这虽是和流星般一闪即息,伤痕却永久深炙了。
(五)她的信
她今天无意中接到阿娟一封信,白而且平的云笺上,明明白白写道:——
“姐姐!
我告诉你件很奇怪的消息,那不合你意的少年,竟宣言爱我了。他现在很觉得‘恋爱自由’四个字,有无上的价值。你觉得这件事情很滑稽吗?其实呢,什么不时髦,和思想陈旧都是不自然的假面具,等到他自己需要时髦时,便要重整旗鼓另开张了!可笑世界上的事情,比那戏台上五花八门的变化还多呢!……”
她看完这信,觉得一幕电影,在她眼前映照出来了:
记得那少年,穿着很狭小的长袍,笔直像那烟筒般,尤其是有油渍的大襟,更和烟筒在太阳下闪烁,一样的耀人眼目呢,而他的思想,也和他的衣服一样的表示不时髦,只要一个新名辞的声浪,不幸跑到他耳朵去,他总要摇头不迭,示意反对。
在那天晚饭后,全家人都坐在回廊上乘凉,天上微微浮着几片白色的行云。月姐娇懒的,搴着云幕,用那纯洁的月光,射到污黑的人类世界上,这一家人都笼罩在月姐的光辉之下。在那西边的角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带着病后怯弱的娇喘,青白色的双腮,无力的睡在一张沙发上,使人感到柔弱的美,好像爱惜雨后梨花般的心情。离这女子约有三尺的藤椅上,那个很活泼的阿侠,左腿站在地下,右腿搁在藤椅上,手里拈着一朵含露的白茶花,放在鼻边轻轻的嗅着,眼望着她身旁的老妇人——两鬓如银丝般,随风飘拂着——说:“阿娟病得久了,怎么总不见起色!”老妇人摇着头嘘着气,正要说话,忽见阿侠用极怯弱的呼声道:“呵!妈妈!那树底下,活似一个人!”老妇人仰着头,垫起脚,往那幽黑的树林里愕望,阿侠似乎已经知道是谁了,放下茶花,飞步往树林里跑去,只见柳条儿,在她头上和眉上拂了两拂便不见了。
阿娟和那老妇都怀疑着凝望,没一刻忽听到两个人争辩的声音,阿娟侧耳听了听说:“只是轩哥同姐姐争论什么了。”那老妇微微叹道:“阿侠总是这个脾气!”阿娟笑道:“妈妈快别说吧!他们来了!”
阿侠姗姗来了,背后跟着轩哥,正是那个和烟筒一样古板的怪物。老妇问道:“轩哥儿!你和阿侠吵些什么?”那少年带着滑稽的口调道:“舅妈!现在的女孩子,简直想的事情太奇怪了!……侠妹说:‘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她全没读古人的书,岂不知道乾为父,坤为母,乾属阳,是指男子,坤属阴,是指女子;又说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照这些古人的名训说起来,男女天然一样,还说什么平等自由……侠妹她不服我的话,因此争辩起来。”老妇人微笑着说:“原是呵!她们现在是洋学生,自然不讲究这些了!”阿侠冷笑瞧着那少年说:“算了吗?和你们越说越没劲!”从栏杆上拾起那朵白茶花,慢慢回房去了。阿娟看着那少年,点头微笑,那少年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叹了一声,仿佛有无限感慨似的。
(六)惆怅
静悄悄的幽斋里,只有壁上的钟摆,均齐的滴答着,沙发旁有一盆已开残的丹桂,碎蕊和金星般铺在地上,余香兀自阵阵浸我的鼻观,那秋天无力的斜阳,随着树叶忽隐忽现的照在我的书案上,无聊的我,仿佛有些惆怅,《水浒》里的李逵,我觉得他太煞风景了,不愿再看下去,只支颐闷坐,无意中抬头,忽见从对面的像框里,映出一个憔悴的人影,仿佛不胜悲愁的压迫,两目凝视天空,“呵!莫不是感到生的厌烦,求慈悲的上帝接引吗?”我想着把像片拿过来,翻来复去的细看,只见像片背后写道:“亲爱的姐姐!病后的小妹,直瘦到这般!不是贪吃了零嘴,不是受了晚凉,又那固结的思母之情,不时的摧伤肝肠!”
呵!这是何等的悲伤呵,只身独寄的客子,寂寞独坐的时候,有什么能力来抗这惆怅之魔呢?流星呵,你本是天空的过客,无奈我脆弱的心,被你炙得焦痕斑斓了!
(七)微笑
她说:“当她用眼梢瞬我的时候,总带着三分滑稽的微笑,这微笑你理会得出吗?不是春雨之后,晚霞的微笑,也不是,骄杨熏醉后的玫瑰的微笑,也不是,少女听见人们赞美她时,含羞带媚的微笑。她的微笑是带着滑稽的引诱性,我只要看见她微笑,便不觉地大笑。”
有一天我和她同在聚会场,听人演说,这时候我们的心,绝不旁驰,只是静静听讲,和深味所讲的真理,在这会场里听众极多,我们板着面孔直着腰板,作足十分的模样,仿佛凛凛不可侵犯的神气,但是我们终久是沦于不幸的漩涡里。当我矜持得过度时,真有些不支了,因把背靠在椅子上,头略偏些。忽见左边那椅角上,如电光刺着我们的脑子似的时,那憨痴带滑稽的微笑面孔发现了!我和她不由得笑起来,四周的听众很惊怪的对我们望着,我们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得低下头,忍住了笑,凝神听坛上的演说,……这流星似的光焰,直到如今犹时浮上我的观念界上来呢!
(八)一片很美丽的图画
“世界的美景太平凡了,我看过之后,不久便淡忘了!”我正在这么想着,忽见有一辆繁星为盖的车子,停在我的面前,仿佛是为我预备的,我便不由自主的坐上去,那车子便如乘御风般飞奔去了。也不知经过多少碧浪滔天的大海,和高峰入云的青山,后来停在一个所在,月光发出绿碧的颜色,罩着一片绒毯般的绿草地,草地的两旁,连绵不断的素心兰,随着温暖的风,飘拂着,天色是浅紫的,在这草地的中央,有一座空塔,直与天上的白云相接,在塔顶上,站着一个女子,赤着双足,披着软而轻的白云织成的纱,头发如香云般散拂在削软的柔肩上,手里拈着一朵素心兰,在她的脚下有几个字道:“希望之神”。我看到这里,仿佛心里一动,凝神一辨,那里是人间的美景呵!只是我一个朋友,从外国寄来的一片美丽的图画罢了。
心象之美,原来比着迹的人间美景强得多呢,这一张小画片,也正是一颗流星呵!好深炙的痕辙哟!
(九)猜疑
如狂的心浪,渴望着她的来信,朦胧中,似见朝旭已上纱窗,灼灼红艳,陡从懒散的梦里惊醒了,披衣下了床,畏缩的向案上凝望,桌面上什么都没有,更那来她的信?呵!怎能禁此心无理由的猜疑,莫非病了吧?……客馆凄清,她独卧病榻,嘴唇烧得火红,谁拿凉水止她的焦渴?唉,但愿不是!也许不是,临别时她曾送我上车,依旧康健活泼,那有一丝病容……
也许门房的人耽误了,不曾把信拿进来,走到门口,把绵软的门帘掀起,花匠正在打扫院子,哈着早寒吹僵的手,望着满地的残枝败叶,如在低声唱送葬的挽歌,我对他说:“花匠!你到门房看看有我的信没有?”他应了一声,将扫帚倚在墙角,如飞的去了。这一刹那心弦的紧张,已达极点,似有望似无望的猜想着。
花匠去了仿佛好久,我只怔立门口凝望,直到他回来,我远远望见他手里似乎有一封信,不由得全身松快了,等不得花匠递给我,已追上前去拿了,呵,果然是一封信,但是失望,而且麻烦,原来不是她的信,是报馆催稿的信,无情无绪的看完,如痴如醉的又睡下了。
迷朦间,忽来到一个极可怕的境地,没有人烟,四面皆是白浪滚滚,我相信的朋友,悄然倒在沙滩的上面,两目紧闭,嘴唇雪白,仿佛这就是人间最可怕的死的表象,我心痛极了,呜咽一声已自醒来,那有什么海,更那有我那朋友,但我的猜疑,不由得来到死的绝路下了,我想若果死了,我怎么样呢?我还孤零的活着,让我的心受凌迟的罪吗?绝不!人生自古谁无死,况且我早想到死的庄严了,只要我的确知道她死了,我将我们来往的书信,用棉袱包了放在一只水晶的小盒里,先将它沉下海去,然后我用海水洗净了人间的尘垢,将白云般软绸裁作长袍,遮严这有限的躯壳,然后捉一只沙鸥将我灵魂驼起,送到青碧的天空,直探白云深处的神境——
正幻想层出,不知何时又来到模糊的梦里,忽见一尊金甲神,用一把光芒闪耀的快剑,向我头顶劈来,我口哀呀一声,睁开眼来,我的小表妹正拿着一封信叫我呢。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她的信呵!一切的猜疑都消解了,正如流星之一闪,但那刻骨的苦痛,伤痕早又深炙了。
(十)受了小朋友的责罚
在这崎岖的世路上,我不知道摔过几次了。有时摔酸了腰,有时摔伤了腿,最不幸是摔伤了心……
他们原是小孩子,只知道踢球,玩铁环,无目的的吵嚷,他们原不懂什么是神学?什么是精神?什么是物质?至于宗教的起源,更是讲不到了。
好奇的我,第一次尝试要开他们的心门,有一天上课,正讲托尔斯泰的三问题,这篇文章原是喻意的。他们里头有许多小朋友说:“没意思。”有的说:“我们不懂得。”我便一层一层对他们解说。后来讲到“宗教的信仰”,我便告诉他们宗教的起源,是因为最初人智未开,对于宇宙间的森罗万象,都感一种希奇的情趣,一方面又被智的压迫,对于这希奇的森罗万象,要求个解答。而那时智力有限,科学不曾发明,不知道什么是自然规则,因此在意象中造出一个上帝来,作为创造和支配人世间的主宰,那末一切的惊奇都有了解答了……。我只顾滔滔不绝的讲,忽听一个小朋友问我道:“现在外国科学不是很发达吗?他们怎么还信宗教?……”我就对他们说,科学只能解释物质界的一切,至于精神界的慰安,还要求助于宗教的信仰。我的话说完了,小朋友们怀疑的眼光,使我羞惭了,这是什么意思,把这些抽象的话,来纷搅他们单纯的头脑,小朋友们很不满意的说:“我一点也不明白。”我这时不能再讲下去了,心浪狂震着,急急下了堂。到了家里,自思道:今天又摔了一次,事实不过流星之一闪,但伤痕却深炙了。
(十一)海棠树下
无聊时,走到书架旁,随手翻了几本书,娇红的海棠花瓣,忽然打入我的眼帘。拈来看时,平板好似红绫剪就,细嗅还微微有些许残香。
合上书,细细追想,这是什么地方撷来的花呢……哦,是了,今年春天,我的朋友文娟病在医院里,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她,走进医院的园里,只见一棵大海棠树,正缀着千朵如荼如火的花儿,我随手采了几朵,压在书里了。
我很真切的回忆着,心海的波浪不断的汹涌:
在医院东廊尽头的那间屋子,前几天搬来一个青年大学生,他患的是时症,但治得太迟了,竟在到院的第四天下午死了,他是抛撇家乡的孤零客,当他死时,只有几个同学来送他,这些青年都静悄悄围着他的死尸叹气,最后又来了一个青年,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放在死尸的面前,顿足叹道:“唉!谁想得到就这样完了,……可惜!可惜!”一壁叹着,一壁解开包,——长袍,马褂,帽子,摆满了,只预备人来装殓。
他们望着那死尸,见他两目微睁,双颊削缩,但长眉丰额,犹能仿佛他的生平,都不禁凄然下泪!
这时房门又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气促色败的奔了进来。青年们都无言,向两边让开。那女子只奔到死尸面前站住,面色更惨白了,用力咬着嘴唇,眼泪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沉郁的吁了一声,又将站在两旁的青年望了一望,仿佛有什么话要诉说似的,但只见她脸上微红了一阵,依旧?然无语的走了出去。
她在廊上踱来踱去,眼泪不歇止的流下来。这时已经冬天了,那院子的树木,只有秃枝枯干,她来到一棵海棠树下,背着手怔怔的倚着树干,两睛凝住,直向天空呆视,嘴唇仿佛不时的掀动,竟是欲说不能的神气。
隐隐听见人们嘈杂的脚步声,“棺材已抬进来了,”有一个青年走到她面前说,“密司陈还到里面去看看吗?”那女子不言不动,只向那青年惨笑着流下泪来。
不久听见盖棺材的响声,那女子两目直瞪,无力的倒在海棠树下了,许多青年招呼着医院里的看护,把她扶在廊上的椅上坐下,歇了半天,她才“口哀呀!”的一声哭了出来。
……
这一幅死别悲哀的图画,在事实上不过流星的一闪,但我只要看见海棠树,或者是海棠花,我便不由得要想起海棠树下站着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