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夜里的印象

“灵筠她是一个活泼妙曼的女郎,脸上时时流露着和蔼的笑容;她不知道世界上有烦恼的事,更不明白甚么是耻辱和惨酷;她是喜欢研究自然科学和美学的一个有聪明有才智的女子……”

这个印象忽然浮上我的观念界来,我闭目宁神体贴她的优美恬静;要想把她描写出来,作我小说的材料,和美感的凭借。

一阵微风,轻轻把窗子吹开,一股清光射进我屋子来,呀!原来适才如雾如烟的细雨已经过去了;天上的乌云也都散尽;一轮皓月,也盈盈含笑露出她的面庞来。清光布满了大地,美丽的花影,迎着月光,荡着微风,隐约像美人临风轻舞;忽一阵清幽哀侧的箫声,断断续续从风中送过来,悠悠扬扬,流荡回旋,真有“三日绕梁”之慨。

我的灵魂被这神秘和微妙的感情浸润醉了。一枝秃笔不知不觉放了下来,拧灭了案前的电灯,屋子充满了沉静的空气和清碧的亮光;一种说不出来神秘的感情,飘飘荡荡细微好像游丝,从神经总枢流露出来,散布到全身血管,立刻像是受了一种神秘的暗示,心房不住地跳动。

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刺得我的心都碎了;我的四肢也都软化了;我倚在栏杆旁怔怔地出神,我的心灵仿佛腾云驾雾,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歇了半晌,箫声住了。但是一阵低微凄切的歌声又由空气中送过来道——

月儿呀!你照遍了山和水,

独撇下山阴下那只微弱的小羊!

清风呀!你吹散了宇宙的尘埃,

偏不能吹散伊的烦恼!

他们为了恋爱!

无意中留下了伊;

结果抛弃了伊!

惨云愁雾遮没伊的光明——

呵!是伊的罪吗?

呀!好奇怪的歌,到底为了甚么?唱歌的人又是谁呢?……我不能知道。

但是我的思想永没有停住,想了又想,一个强烈的印象,现出在我的前面。

那座雅丽的庭园,在一天月色极好的夜里,一架绿叶繁茂的葡萄树下,他坐在那里,对着月儿不住的叹息,好久好久,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六寸大的相片来,映着月光,隐约一个少妇,站在海边的岩石旁,一只洁白的小狗,伏在她的脚底下;她露着微微的笑容,态度十分娴雅。

他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前日孤儿院中买来的那个女孩儿,恰好也到这里来玩耍;他忽然的心里一惊,不住对她看着——

“为甚么这么相像?”他不知不觉说出这句话来,但是他又赶紧咽住。

“你姓甚么?你的父母是谁?现在在那里?”

“先生,这个要问上帝,我一切都不知道!”她虽是这样说,但她的神气忽然变了,凄切哀怨的面纱,立刻罩在她的脸上。停了些时,她望着他手里拿的相片问道:“先生,那是谁的相片?”

他被她一问,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了半晌,才向她问道:“你认得我吗?”

“先生,我知道你姓吴,我认识你底时候在前天下午三点钟时,以前我不认得你,因为那天……是我初次到你这里来。”

“不错!你是前天到我家里来的,这相片上的人,你……你认得她吗?”说着把相片送到她面前,她接了,不禁“嗳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是谁?我好像见过,……或者我当真见过,但是我不记得是那一年,更不记得她是谁;但是她的影子时常在我脑子里,或隐或现。”

“你喜欢这照相上的人吗?”

“她若果待我好,我自然要喜欢她。”

“现在谁待你最好?……”

“先生,谁待我最好呵,——就是他——白毛的狮子狗,他时时刻刻给我作伴,安慰我,你看他现在不是还卧在我的身旁吗?”

“哦!他是待你最好?奇怪!奇怪!”

“先生,你别看它是个狗,他最有爱情的,他待我是最好;无论日里夜里他都要作我的保护神,安慰者,所以我一向只喜欢他,他比无论甚么人待我都好!”

“哈!好孩子,我待你怎么样?你始终不喜欢我吗?”

“先生,你是贵重的人,你待我和我的同伴都很好,但我总觉得我的小狗对我更要亲切些,并且贫贱的人,不能任意喜欢贵人呢!”

“你的父母,你喜欢他们吗?”

“我应当要喜欢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养育我,保护我,常常亲近我……但是,先生,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没有父母的人!我最小的时候,是住在育婴堂,和我亲近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媪!她皱纹满了的面皮——很露着苍老的样子,她天天喂我牛奶;因为不幸的人是得不到母亲乳哺的。后来我大了,他们送我到孤儿院去;那里有许多和我一样没有父母的小朋友,和我亲近;常常能爱我,安慰我;比我忍心抛弃我的父母好得多呢!我的父母抛弃了我,我为甚么要喜欢他们?他们无故的生了我,又无故的抛弃了我;使我作一个失了保护的小羊羔,任人侮辱!一个自己不知道自己父母的人,谁提起来不要来讥讽他呢?先生这不是一件最难堪的事吗?”

“但是你现在要是知道了你的父母是谁,你恨他们吗?还是爱他们呢?”

她沉思半晌应道:“或者可以不恨他们;但是我总要问他们为甚么撇下我呢?”

忽然他们的声音都停止了,他脸上露着十分惭愧凄切的样子,看她那幽怨悲哽的神气,几乎要哭出来,但是他始终忍住了。后来又向她道:

“你实在是一个顶聪明,顶可怜的孩子,我明天送你到学堂里去念书,你愿意吗?”

“先生,当真的吗?你实在待我比我父母要好得多!我若是进了学堂,那些亲爱的朋友——和我一样不知道他们父母的朋友,一定要羡慕我得了一个好运气,先生,我真十分地感谢你,我的父母害我,使我不能喜欢他们!世上的人常常叫我做私生子,这不是顶不名誉的事情吗?孤儿院的院长曾和我说过……呀!先生你为甚么哭了?”

“老实对你说罢!这世界上还有你的父亲呢。”

“先生,你说甚么?谁是我的父亲?先生,我永远没有看见我的父亲,更没有听见说我有父亲!”

“你父亲和你母亲……”

“呀!先生我也有母亲吗?谢上帝!”

“你有母亲,并且是一个有貌有才的母亲;她和你父亲两人都有极浓挚深厚的爱情;因为不得家里的应许,结果就在前此十七年五月的时候,在一个刘牧师家里行了秘密婚礼,但是你外祖父家里因为要得一个候补道的缘故,勒令你母亲嫁给某部长作继室;那时距你生下来才五个月,因为没有地方寄养;就把你送到育婴堂去。但是不到半年,你母亲因忧愁,急,得了病,不久就死了!……你父亲是你祖父的独子,不能不再娶,但是他无时无刻不念你和你的母亲呢!……”

她受了极大的感动,伏在椅背上恸哭,呜呜咽咽的哭声立刻破了夜的沉静。

这个印象,很显明的印象,逐层的浮上心来,到了这印象的结果,哀怜和不平的同情充满了我的心田!

远远的箫声又悠悠扬扬的响起来了!“月儿”的歌又送到我耳壳里来。呀!吹箫的人是谁?不是前两年我在隔壁花园里所看见的女郎——那个私生子吗?……

箫声歌声慢慢静止了。忽一声深沉怨恻的叹息,在这沉静寂寞的空气中发出来;我全身的汗毛似乎都竦了起来,一股辛酸的味,贯通全身的动静脉,更由鼻子里透了出来,神经也起了极大的变动——悲愤填满了胸中!但那不解事的月儿,却很得意的立在碧蓝澄清的天空对着我微笑——含着讽刺的微笑——呵!烈焰烧毁我的心;爆烈我的血管;一朵红云涌上脸来;我迷迷昏昏地坐下了——坐在一张藤椅上。这时心里不更想甚么,也不能想甚么;忽然眼前一阵黑,恐惧的感情,将我唤醒了。定睛细看西北涌起一片沉默浓厚的黑云,遮住吐青光的月儿,大地上顿现出黯淡的景象;我那思潮起伏,汹涌澎湃的心灵不能支持了,昏昏好似睡去。

“朴铎”“朴铎”一阵响,更夫打三更了,我才清醒来,懒懒地走到屋里,把电灯拧亮,那张没作完的《活泼的灵筠》小说稿,还在桌上。

不久更夫走了,夜越发的寂静,不更听见甚么;只是私生子……强烈的印象萦绕着我,直到光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