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篇

爱的遗物——霍普·萨克斯顿

今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还没打开之前,我就知道那是奶奶寄来的。

两个月前,我到英格兰去跟爷爷道别。他在睡梦中辞世了,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位杰出的人士,而我则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陪了奶奶两个星期。很不幸的,她现在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眼睛不再有神,脚步也不再轻盈。我从来也没有看过她哭。

我想要她跟我一起回家,可是她拒绝了。她的家中没有爷爷的影子,她想要呆在那里。

我要回家的前一天,奶奶问我想不想要带爷爷的什么遗物回家。她带我到他们的卧房去,然后开始在爷爷的手表、戒指与袖口链扣间挑选着。我想到爷爷生前很不喜欢盛装打扮,也不喜欢“装腔作势”,所以我就要了一样他特有的东西——他整理花园的时候所穿的毛衣。

奶奶笑了起来,她说好几年以来,她就一直劝爷爷把那件旧衣服丢掉。我很难过她并不了解我的意思,最后只好收了一对链扣。

那天晚上,我被一个声音给吵醒,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小书房去的时候,我发现一件事情——奶奶身上穿着爷爷种花时穿的那件毛衣。

第二天早晨,我心情沉重地离开。随着时间流逝,从奶奶写来的信以及她所打来的电话中,我发现她的心情已经逐渐恢复了,她撑下来了。

接着我接到她的好朋友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前一天晚上奶奶在睡梦中死去了。她临终前有一个要求,她希望我不要去参加她的丧礼,因为在丧礼上,我已经没有亲人可以看了。我心情沉重地接受了她的心愿。挂断电话之前,奶奶的朋友说,奶奶交待她寄一个包裹来给我。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放在桌上的包裹,一边啜泣,一边慢慢地将包裹打开。包裹里有一些小盒子,里面放着我祖父母的珠宝,将来有一天,我会将这些东西传给我的下一代。更重要的是,我会告诉我的小孩,我的祖父母是多么棒的人。

我把盒子拿起来的时候,发现盒子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布。我把手伸进去把布拿出来,结果发现祖父那件心爱的园艺手衣被整整齐齐地折放在那里。

我把毛衣拿出来,然后快速地将它穿上。在洗衣肥皂、阳光、蔬果园以及些许的烟草味之中,祖父的回忆停留不去。我微笑地回忆起,以前他总喜欢躲在车棚后面抽烟斗,因为他不想让奶奶知道。

有一天,我会建立自己的家庭以及产生有关家庭的回忆。可是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两个我所挚爱的人。

天堂没有轮椅

我祖父是佛教徒,地位尊崇。但每当祖父在场时,大家注意到的不是他的权位,而是他内在散发出来的能量,他明亮的绿眼闪烁着神秘的活力。他虽然话不多,在群众中仍引人江口,我想这是他内在发散出来的光辉。沉默反而使他更为突出。

而我祖母是个天主教徒,她聪颖过人且活力充沛,在她的那个时代算是个前卫的女性。我叫她“家奇”,因为我小时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家家”,她相信我是要叫她,因此沿用至今日,我仍叫祖母家奇。

五十年的婚姻中,祖母的生活一直是以先生为中心,同时也成为养活一家七口的经济来源,使祖父无后顾之忧,能专心他传教的工作,帮助有需要的人,接待世界各处来访的教会显要及高僧。祖父死时,祖母生命中的光亮消失,代之以深沉的忧郁,一如失去生命的重心,她便从现实世界中退缩回哀伤的领域。

这段期间,我习惯每周去看她一次,让她知道,如果她需要我,我随时都在。

时光流逝,心灵的伤口也随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复原。几年之后,有一天我照常去看祖母,走进屋里,发现她坐在轮椅上,笑容可掬,两眼闪闪发光,对她这种明显的态度改变,我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她反倒先开口: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乐吗?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我当然想知道,”我道歉,“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快乐?什么让你改变心情?”

“昨天晚上我得到答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帝带走你祖父而留下我。”她轻声地说。

“为什么?”我问。

然后,她好像在告知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般,压低声音,身体向前倾,向我吐露:“你祖父在世时即知美好生活的秘密,而且每天力行,后来他本人就具体实现无条件的爱,这就是为何他必须先走,而我必须留着的原因。”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接着继续说,“我本来认为是惩罚的,原来是礼物。上帝让我留在人间,让我能将自己的生命转变为爱。”她接着说:“昨晚我知道你无法在那边学到爱的功课,”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天空,“爱要活在地球才有用,一旦你离开了,一切都已太迟。上帝给我生命的礼物,因而我能在此时此刻身体力行爱的意义。”

自那日起,我去探望祖母时,总是充满分享和不断的惊奇,即使她的健康在衰退,她还是真的很快乐,她终于再度生活得充满活力与理想。

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兴奋地拍打轮椅的扶手说:“你绝不会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答说我当然不知道,她继续兴致高昂地说:“今天早上你叔叔对我发脾气,我连逃避都没有,我接受他的愤怒,用爱包起来,回报以喜乐!”她眼光发亮,再补充说:“还很好玩吧!当然,他就不再生气了。”

日复一日,祖母一直实行她爱的功课。每次同她分享故事,使得探望她成为我心灵的探险,她的确征服了内心生情的高山,让自己历久弥新,产生出崭新而有活力的新自我。

岁月不饶人,祖母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她常常进出医院,当她九十七岁时,在感恩节后又入院,我搭电梯上楼,问值班护土:“请问杭特太太在哪一间病房?”

护土马上抬眼看我,摘下眼镜说:“你一定是她孙女,她在等你,·她要我们注意看你来了没有。”她从工作台后走出来,“我带你去。”我们走过走廊,护士突然站住,看着我说:“你知道吗?你祖母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像光一样照亮别人,这层楼的护士值班时都指定要去她房间,她们喜欢拿药去给她,因为大家都说她很不一样。”她顿了一下,好像觉得自己话太多,而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当然早已知道。”

“她是很特别,”我想着,但有个微弱的声音却从我心里面说,“祖母已经完成了她的目标,她的时间快到了。”

圣诞节过后两天,早上我已跟祖母在一起过,晚上就在家休息,突然有个声音告诉我,“起来,到医院去,现在就去,别犹豫了,现在就去。”

我套上T恤和牛仔裤,跳上车,火速赶往医院,迅速停了车,奔跑进电梯,上到四楼,我一进门就看到姑姑抓着祖母的手,眼中噙着泪水。“纯,她刚走,她五分钟前才走,你是第一个来的人。”

我向祖母的床边移动,内心感到一阵晕眩,我不想相信,伸手去摸她的心跳,寂然无动静,家奇走了,祖母走了。我握住她仍然温暖的手臂,低头看这美丽而年老的身体,曾经藏有我所崇拜的女人的灵魂。祖母曾在我年幼时照顾过我,让我衣食无缺,当我父母仍年轻,仍在为生活奋斗时,她为我付学费。我怅然若失,无法相信我所敬爱的祖母,我最亲爱的家奇走了。

我记得那晚绕着她的床,抚摸她宝贵身躯的每一部分,我所感到的心痛和空虚,使我无法自持,脑中充塞着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是我熟悉的手和脚,但她在哪里?她的身体已空,她往何处去了?我内心深处想乞求个答案,前一刻有灵魂而生气蓬勃的身体,待灵魂一走,就成了僵硬无法动弹的躯壳,如果人死后仍有生命,家奇将会去哪里?

突然间有一道光芒和一股热量,祖母飘浮在她躯壳的天花板上,轮椅不见了,她在光亮中跳舞。

“纯,我没走”她大叫,“我离开身体,但我还在这里,看,天堂没轮椅,所以我又能用双腿走路了。我现在和你祖父在一起,快乐无穷,当你往下看我虚空的身体,就会了解生命的奥秘,记住,外在的物质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无法带走身体,带走在世时所赚的钱或是我积攒的任何东西,即使是我最宝贵的财产,你曾祖母送我的结婚戒指,也一样带不走。”

家奇继续说着,光非常明亮:“纯,你将会认识很多人,你必须和他们提及事实,告诉他们,人死时惟一带走的是一张爱的记录,孩子,我们的生命是以施予衡量,而非以接受多少来衡量。”然后祖母的光消失了。

床边宝贵时刻的醒悟已过去多年,但祖母的话言犹在耳,永久刻在我心中,在诸多琐碎小事上,都让我每天试着改变自己的性情。家奇曾全心全意地爱我,在她有生之年,她曾给我难以数计的礼物,不过我知道她也给了我最后及最大的礼物:她的死更新了我的生命。

外婆从天国送来的毯子——比尔·霍顿

有一天晚上,我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下楼去找外婆,我那时顶多只有7岁。外婆喜欢熬夜看《神医马库斯·威尔比》,有时候我喜欢穿着睡衣偷偷跑下楼去,安静地站在她的椅子后面,这时她就看不到我,我就可以和她一起看电视。可是这天晚上,外婆并没有在看电视。我上楼去找她时,她也不在房间里。

“外婆?”我喊着,年幼的心惊慌地“怦怦”跳。每次当我叫外婆的时候,她总是会回答。后来我想起外婆是跟朋友去旅行了.一下子觉得安心了,可是我的眼中还是有泪水。

我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然后躲进外婆织的阿富汗式毛毯里,这条毯子就跟外婆的怀抱一样舒服而温暖。外婆明天就会回家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她不能不回来的。

我出生之前,罗斯外婆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包括我的父母,还有我哥哥格雷戈。我们住在密歇根州的荷兰市,后来当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就买了一栋新的大房子。妈妈必须出去工作以偿还抵押贷款。

我有很多的朋友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都没有人,因为他们的父母都在工作。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妈妈的妈妈总是会在门等我,她会为我准备一杯牛奶,还有一片刚出炉的厚奶油香蕉面包。

坐在餐桌旁时,我会告诉外婆,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我们会玩几局纸牌。外婆总是会让我赢——至少直到我自己真的有能力迎接挑战之前,她总是在让我。

跟其他的小孩一样,有时候我在学校也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或是跟朋友打架。有时我极想要一辆新的自行车,可是父母却跟我说他们买不起。不管是什么理由,每当我难过的时候,外婆总会将我抱在她的怀里。外婆长得很高大,所以当她拥抱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有安全感。这种感觉棒极了。每当外婆将我拥在她的怀里,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时,我都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可是,我17岁那年,事情却不妙了。外婆的心脏病发作,医生说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好,所以不能回家了。

从前有无数个夜晚,我听着外婆在隔壁房间低声祷告的声音,她不断地向上帝提到我的名字,我就在她的祷告声中睡去。那天晚上轮到我自己跟上帝说话了,我告诉他,我非常爱外婆,乞求他不要将外婆从我的身边带走。“你可不可以等到我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再将她带走?”我出于年轻人的自私心理这么问,仿佛真的有一天我会不再需要外婆似的。

几个星期后,外婆就去世了。那天晚上,还有接下来的好几个晚上,我都在哭泣中睡去。

有一天早上,我小心地把外婆织的阿富汗毯折起来拿给妈妈,我哭哭啼啼地跟她说:“这条毯子让我觉得自己跟外婆很亲近,可是我又不能跟她说话,也不能拥抱她,这让我受不了。”妈妈把毯子收起来妥善保管,直到今天,这条毯子还是我最珍贵的物品之一。

我非常想念外婆。我想念她愉快的笑声,还有她充满智慧的温和话语。虽然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没能和我一同庆祝,我和卡拉结婚的时候,她也不在场。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知道外婆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她默默地在看守着我。

卡拉和我搬到阿肯色州的巴黎市后的几个星期,我们便得知卡拉已经怀孕了。不过她的怀孕情况很不理想,带有严重的并发症。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待在医院里,结果卡拉生产前的几个星期,我就被炒鱿鱼了。

卡拉快要生产的时候并发了毒血症,我们的儿子要出生的那一天,医生不让我进产房,因为他们担心卡拉和小孩都有生命危险。

我在候诊室里来回地走着,小孩的生命迹象骤然下降,而卡拉的血压迅速升高,我不断地祈祷着。我的父母正在南下密歇根州的路上,可是他们还没有到,我从来不曾感到如此无助与孤单。

忽然,我感觉到外婆将我拥在她的怀里。“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几乎可以听到她这么说。可是外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与此同时,在隔壁的房间里,医生完成了他们的急救步骤。我们的儿子出生之后,他的心跳愈来愈强,也愈来愈稳定。几分钟之后,卡拉的血压开始下降,她很快地也脱险了。

“外婆,谢谢你。”我一面低声说,一面凝视着育儿室里那个漂亮的新生儿,我们把他取名为克里斯汀。“我真希望你可以在这里,把你所给我的爱与智慧也分一半给我的儿子。”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我和卡拉在家跟克里斯汀玩的时候,有人敲门。一个送货员拿着一个包裹——是给克里斯汀的礼物。

盒子上面写着是要“给一个很特别的孙子”。包裹内是一条很漂亮的手织婴儿毯,还有一双婴儿鞋。读了卡片之后,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知道当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我拜托别人为你织了这条毯子。鞋子则是我出发到天国去旅行前所做的。”卡片署名:“曾外婆”。

外婆临终前的眼力变得非常不好,她请我的阿姨珍妮特帮忙织了那条毯子。可是她却努力地独自做好那双鞋子,这是她在死前的短短几个星期里完成的。

生命的起点在哪里——托尔斯泰

人在儿童时像动物一样生活着,关于生命是什么都不知道。假如人只活了10个月,那么他既不会知道自己的,也不会知道任何别的人的生命。不仅婴儿如此,没有理性的成年人、白痴也同样不知道他们自己在活着,也不会意识到别的生灵的生活,因此,这样的人都是没有人的生命的人。

人的生命只是伴随着理性意识的出现而开始的。正是这种理性意识,向人们揭示了自己生命的现在与过去,同时也揭示了别的个体的生命。而由于这些个体之间的关系而必然发生的一切,例如痛苦和死亡,都是对个人幸福的否定和他所觉得的使他的生命中止的矛盾而产生的。

人希望就像给我们身外看得见的存在物下定义那样,用时间给自己的生命下定义,然而,同肉体诞生的时间不相一致的生命却突然在他身上苏醒了,但是人又不愿相信这个不能用时间来下定义的东西可能是生命。尽管人无数次地想找到那个时间上的起点,以便确认自己的理性生命起始之界,结果却从来没有找到它。

人在回忆往事时,永远也找不到理性意识的起始点。虽然人觉得,理性意识过去一直在他身上存在着。即使人真找到某种类似理性意识的起始点,他也决不能在人的肉体诞生中找到它,而只能从同这个肉体的诞生毫无共同之处的别的方面来找到。人意识到自己理性的产生完全不像他看见肉体诞生的那种样子,当他反问自己的理性意识的起源时,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去想像他这个理性的生物是自己父母的儿子,是出生在某一年的爷爷、奶奶的孙子。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作为一个儿子,而是与所有在时间、地点上与他迥异的,生在几千年前的、活动在世界另一端的理性生物的意识融成一体。人在自己的理性意识中甚至看不见自己的任何起源,而是只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理性意识超越时空的融合。因此,他的生命之内渗进了他们的生命,而他们的生命也吸取了他的生命。正是人们这种苏醒了的理性意识,结束了那些好像是生命的类似物,而迷途的人们却把它看成是生命,因此,迷途的人认为生命中止之时,才是真正生命开始之时。

如何度晚年——罗素

从心理的角度来看,人到老年需避免两种倾向:一是过分地沉湎于往事。人不能生活于回忆之中,亦不能生活于对美好往昔的感怀或对已故友人的哀念之中。人们应当举目未来,时刻去想需要自己再做点什么。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因为往事的影响总是与日俱增。人到老年总会认为昔日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奔放,头脑也远比如今敏锐灵活。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就需要学会忘却,一旦抛开了昔日的纠缠,那你便能勇敢地面对现实。第二种应当避免的倾向是依恋年轻人,期求从他们蓬勃的活力中汲取力量。儿女们长大成人之后,都会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如果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事无巨细,处处关心,你便会成为他们生活的累赘,除非他们痴呆迟钝。当然,老人关怀子女是情理中的事,但这种关怀应当含蓄而有分寸,而不应过分感情用事。在动物界,幼子一旦能独立谋生,它们的父母便不再关注它们的生存。而人类因幼年期较长,久不谙事,父母对子女的关注总是久难舍弃。

在我看来,那些爱好广泛、活动适度,而又难为个人情感左右的人,可以顺利成功地度过老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长寿才真正有益,老年人由经验凝炼出的智慧也才可以得以正常的发挥。仅仅是告诫年轻人别犯错误是难以收到实效的,因为一来年轻人很难接受劝告,二来犯错误原本就是教育的主要手段之一。但是,老年人一旦受着个人情感的左右,就会觉得如果将自己的心思从儿孙身上挪开,生活便会显得空虚。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当你还有能力为子女们提供物质帮助,比如资助他们一笔钱,或为他们编织毛衣之时,你就应当明了并非子女们的快活幸福仅是因为有了你的陪伴扶助。

有的老人常因害怕死亡而郁闷苦恼。对年轻人来说,恐惧死亡可以理解。有的年轻人还担心战争会夺去他们的生命。一想到生活在他们面前展示的种种美好景象会突然消失,他们就会深陷于痛苦之中。这种恐惧应当说是情有可原。但是,对一位历尽了人世悲欢、已履行了自己社会责任的老人,恐惧死亡就显得有些可怜,甚至可耻了。克服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至少我持这种观点——逐渐拓宽自己的兴趣范围,摆脱个人情感的支配,让包绕自我的围墙渐渐离你而去,而你自己的生活则越来越多地融会到社会生活的波浪之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当像是河流,开始是涓涓细流,在狭窄的山间艰难穿行,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泻下瀑布。渐渐地,河床变得宽广,河岸得以扩展,河水趋于舒坦平缓。最后,河水汇入海洋,不再有中断和停顿,毫无惊悸痛苦地消逝了自身。能如此来看待自己一生的老人,便不会因死亡而恐惧,而痛苦,因为他的生命,他之所爱,都将因为汇入了海洋而继续存在。

老年人随着精力的衰竭,将日益感受到生命的疲惫,此时长眠将会是一种愉快的解脱。我渴望能逝于尚能劳作之时,我未竟的事业将由后来人所继承。令我深感安慰的是,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倾尽所能。

永不停航的船——聂鲁达

很久以来,一些无形的航海家驾着我在陌生的大海上通过奇妙的大气乘风破浪。我在深邃的空间里永不停息地自由遨游。我的龙骨曾把一大块漂动、闪亮的冰山撞碎,因为它企图借那尘封的躯体挡住航道。后来,我航行在茫茫的云海里,那云海在另一些比地球更加明亮的天体间扩展开来。然后,我在白皑皑的海上,在红彤彤的海上航行,我顿时被大海用它们的色彩和雾霭涂染。有时我还穿过纯净的大气,那浓密明亮的大气浸透了我的帆,使我的帆像太阳那样灿烂夺目。

我在一些被水或风征服的国度里久久停留。有一天,而且总是那么令人意外,我的无形的航海家们拖起我的锚,让风涨满了我那难扬的帆,驾着我重新驶进漫无路径的永恒中,驶进空寂的平原上空那没遮没拦的大气中。

我驶抵了一个国度,便在蓝天下很陌生的澄碧的大海上停泊。我那高耸挺直的桅樯,是太阳、月亮以及给它以考验的多情的风的挚友。从未见过的鸟儿飞来,在桅樯上停留,然后划过天际,一去不再回还。我的锚已经习惯于波涛的绿色的吻,在海底金色的沙子上休息,一面与海底缠绕扭曲的植物嬉戏,一面扶持着从绵长的白昼里游来骑在它身上的白生生的美人鱼。我于是爱上这天空、这大海,爱上了这一切……可是,我的无形的航海家们又要来到,不知哪一天。他们将拉起我那扎入深水海藻中的锚,我那璀璨的帆又将被风涨满……于是,我又将在那漫无路径的永恒中,在那永远孤寂的其他星体之间的红彤彤的白皑皑的海洋中驶进。

宠辱不惊——卢梭

很多时候,我都在生活的命运中挣扎。我这个人缺乏技巧和手段,短于城府和谨慎,坦白直爽,焦躁易怒,挣扎的结果是使我更加被动,并且不断地向我的敌人提供他们绝对不会放过的可乘之机。直至最后我才发现,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是在白白地折磨自己。我很愤慨,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决定放弃服从命运的安排,放弃对这种必然性的反抗。在这种屈从中,我找到了心灵的宁静,它补偿了我经历的一切苦难,这是既痛苦又无效的持续反抗所不能给予我的。

促成这宁静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在对我的刻骨仇恨中,迫害我的人反而因为他们的敌意而忽略了一计。他们错误地以为只有一下子把最厉害的迫害加到我的头上,才能给我致命地打击。如果他们狡猾地给我留点希望,那么我就会依然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还可以设个圈套,使我成为他们的掌中玩物,并且随后使我的希望落空而再次折磨我,这才能达到刺痛、折磨我的目的。但是,他们提前施展了所有的计谋。他们一旦把我逼得无路可退,那他们迫害我的招法也就中止了。他们对我劈头盖脸地诽谤、贬低、嘲笑和污辱是不会有所缓和的,但也无法再有所增加。他们如此急切地要将我推向苦难的顶峰。于是,人间的全部力量在地狱的一切诡计的助威下,使我遭受的苦难达到了极致,但也到了尽头,肉体的痛苦不仅不能增加我的苦楚,反而使我得到了消遣。它们使我在高声叫喊时,把呻吟忘却。肉体的痛苦或许会暂时平息我的心碎。

既然已无力再改变这一切,那我就能泰然面对了,已不再惧怕什么?既然他们已不能再左右我的处境,他们就不能再引起我的恐慌。他们已使我永远脱离了不安和恐惧,这我得感谢他们。现实的痛苦对我的作用已不大。我轻松地忍受我感觉到的痛苦,而不必担心会有新的苦难再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受了惊吓的想像力将这样的痛苦交织起来,反复端详,推而广之,扩而大之。期待痛苦比感受痛苦使我更加惶恐不安,而且对我来说,威胁比打击更可怕。期待的痛苦一旦来临,事实就失去了笼罩在它们身上的想像成分,暴露了它们的最后面目。于是,我发现它们比我想像的要轻得多,我禁不住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享受这已经到来的痛楚。在这种情况下,我超脱了所有新的恐惧和对希望的焦虑,单凭习惯的力量就足以使我能日益忍受不能变得更糟的处境,随着这一次次迫害的到来,我的感觉已渐渐变得麻木、迟钝,对此他们已无办法应对。这就是我的迫害者在毫无节制地施展他们的充满敌意的招数时给我带来的好处。现在他们的支配权已对我毫无意义,我可以傲然面对他们了。

寂寞的感觉——罗兰

没有一声呼叫,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情感,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一点欲求;没有动,没有静,只有一种向下沉落的感觉,沉落……沉落……向着那无底的黝暗之中沉落。

你一定也有过这种感觉的。

当你心事重重,渴望找个人谈一谈的时候,那个人来是来了,但你们却并没有谈什么。当然,谈是谈了,可是他谈他的,你——开始你也试着谈谈你的,可是后来,你放弃了。

于是,你们的谈话成了两条七扭八歪的曲线,就那么凄凉地、乏力地延伸下去。

你敷衍着,笑着,假装着很投机的样子。但是,你心里渴望他离去,让你静下来,静下来啃啮那属于你自己的寂寞。

“倒不如自己闷着的好!”这是你的结论。

“希望别人来分担你的心事是多么愚蠢!别人不会了解你的,人人都只关心他们自己。”

于是,你领悟到,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是不必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是根本没有办法告诉别人的,而且有些事情是:即使告诉了别人,你也马上会后悔的。

所以,假使你够聪明,那么,最后的办法就是静下来,啃啮自己的寂寞——或者反过来说,让寂寞来吞噬你。

于是,你慢慢可以感觉到,午后的日影怎样拖着黯淡的步子,西斜,屋角的浮尘怎样在溟茫里毫无目的的游动,檐前的蜘蛛怎样结那囚禁自己的网,暮色又怎样默默地爬上你的书桌,而那寂寞的感觉又是怎样越来越沉重地在你心上压下,压下……直到你呼吸困难,心跳迟滞,像一辆超重的车,在上坡时气力不断地渐渐地慢,渐渐地停下……于是,你觉得自己涨得无限的大,大得填满了整个宇宙空间,而这无限大的你的里面,所涨满的,只是寂寞,寂寞,无边的寂寞!

没有一声呼叫,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情感,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一点欲求;没有动,没有静,只有一种向下沉落的感觉,沉落……沉落……向着那无底的黝暗之中沉落。于是,夜色密密地涂满了宇宙,在上下前后左右都是墨一般的黝暗里,你不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继续着沉落,你所知道的只是:

那沉重的、无边的、墨染的、死一般的寂寞!

生前·死后——卡尔·萨根

有的人尚在母亲的怀抱里就开始饱受饥饿,夭折似乎成了他们的最好归所;而另一些人,仅仅是由于出身的原因,过着富足华丽的生活。这个世界看来似乎非常不公平,一个人可能生在被凌辱的家庭或被咒骂的种族,或天生有某种残疾,于是在命运的捉弄中生活一辈子,直至死神带走他的灵魂。

生命的结局难道只能如此吗?仅仅是一场无梦、永无尽头的睡眠吗?公正何在?这是惨淡、残酷而无情的世界。难道我们不应在公平的竞技场上有第二次机会吗?如果不管前生命运如何与我们作对,我们来生的出身取决于我们今生努力的程度,这似乎是美妙公平的。或者,如果我们死后存在一次审判,只要我们扮演好这一生所注定的角色,为人谦卑、诚实等等,那么作为奖赏,这个世界的痛苦和动乱将被来生摆脱掉,我们可以在永久避难所中愉快地生活,直到时间的尽头。

如果这个世界是经过考虑、事先设计好的,而且是公平的,它就会是这个样子。如果想使承受痛苦和磨难的人得到他们应得的安慰,它就会是这个样子。

因此,这样的社会——引导人们满足于现在的生活状况,期望死后有所回报的社会——倾向于灌输给人们安于现状、反对变革的思想。更有甚者,对死亡的恐惧,在某种程度上本来是生存斗争和进化中的一种适应,在战争中反而变得不适应。那些宣扬英雄来生会得到极大幸福的文化,或者甚至那些仅仅是按照权威的吩咐来行事的人,可能会赢得一些竞争性的优势。

因此,宗教和国家在兜售死后精神永存的思想和关于来生概念时,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期望存在广泛的怀疑主义。尽管几乎毫无证据,人们仍然愿意去相信它们。不容置疑,大脑损伤会使我们丧失大部分记忆,会将我们由疯狂变得平静,或由平静变得疯狂。大脑化学的改变,会使我们相信有一个针对我们的大规模的阴谋,或者使我们自己感觉听到了上帝的福音。尽管这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正如我们的个性、特征、记忆等根源于大脑的物质之中一样。但是,不重视这一证据,回避这一证据的可信度仍是很容易的。

如果由一个强劲有力的社会制度坚持来生的存在,那么持异议者人数很少,并且保持沉默、遭到憎恶是不足为奇的。

不朽感——威廉·赫兹里特

其实,一个人从一出生开始就不可避免有一死,而这种变化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寓言。变化尚未开始之前,不把它看作幻想还能当成什么呢?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有些地点和人物我们从前见过,如今它已经消失在模糊中,我们不知道,这些事发生时,自己大脑是处于昏睡还是清醒。这些事宛如人生中的梦境,记忆面前的一层薄雾、一缕清烟。我们想要更清楚地回忆时,它们却似乎试图躲开我们的注意。所以,十分自然,我们要回顾的是那段寒酸的往事。

对于某些事,我们却能记忆犹新,仿佛是昨天刚发生的——它们那样生动逼真,以至于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永存。因此,无论我们的印象可以追溯多远,我们发觉其他事物仍然要古老些(青年时期,岁月是成倍增加的)。我们读过的那些环境描写,我们时代以前的那些人物,普里阿摩斯和特洛伊战争,即使在当地,已是老人的涅斯托尔仍高兴地常和别人谈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尽管他讲到的那些英雄早已不在人世,但在他的讲述中我们仿佛可以看见这么一长串相关的事物,好像它们可以起死回生。于是我们就不由自主地相信这段不确定的生存期限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为此也就不感到什么奇怪的了。彼得博罗大教堂有一座苏格兰女王玛丽的纪念碑,我以前常去观看,一边看,一边想像当时的各种事件和此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如果说这许多感情和想像都可以集中出现在转瞬之间的话,那么人的整个一生还有什么不能被包容进去呢?

我们已经走完了过去,我们期待着未来——这就是回归自然。此外,在我们早年的印象里,有一部分经过非常精细的加工后,看来准会被长期保存下去,它们的甜美和纯洁既不能被增加,也不能被夺走——春天最初的气息。

浸满露水的风信子、黄昏时的微光、暴风雨后的彩虹——只要我们还能享受到这些,就证明我们一定还年轻。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真理、友谊、爱情、书籍能够抵御时间的侵蚀,我们活着的时候只要拥有这些就可以永不衰老。我们一门心思全用在自己所热爱的事情上,所以,我们充满了新的希望,于是,我的心神出窍,失去知觉,永远不朽了。

我们不明白内心里某些感情怎么竟会衰颓而变冷。所以,为了保持住它们青春时期最初的光辉和力量,生命的火焰就必须如往常一样燃烧,或者毋宁说,这些感情就是燃料,能够供应神圣灯火点燃“爱的摧魂之光”,让金色彩云环绕在我们头顶上!

人生——劳伦斯

人出现于世界的开端与末日之间。人既不是创世者也不是被创者。但他是创造的核心。一方面,他拥有产生一切创造物的根本未知数。另一方面,他又拥有整个已创造的宇宙,甚至拥有那个有极限的精神世界。但在两者之间,人是十分独特的。人就是最完美的创造本身。人出生于嘈杂、不完美和未修饰的状态下,是个婴儿、幼孩,一个既不成熟又未定型的产物。他生来的目的是要变得完美,以致最后臻于完善,成为纯洁而不能缓解的生灵,就像白天和昼夜之间的星星,披露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起源亦没有末日的世界。那儿的创造物纯乎其纯,完美得超过造物主,胜过任何已创造出来的物质。生超越生,死超越死,生死交融,又超越生死。

人一旦进入自我,便超越了生,超越了死。两者都达到完美的地步。这时候,他便能听懂鸟的歌唱,蛇的静寂。

然而,人不能创造自己,也不能达到被创造物的顶峰。他始终徘徊于原处,直至能进入另一个完美的世界;但他不是不能创造自己,也无法达到被创之物完美的恒止状态。为什么非要达到不可呢?他不是已经超越了创造和被创造的状态吗?

人处于开端和末日之间,创世者和被创造者之间;人介于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之中途,既兼而有之,又超越各自。

人一直在倒退,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往后拉。他无论何时都不可能创造自己。他只能委身于创世主,屈从于创造一切的根本未知数。每时每刻,我们都像一种均衡的火焰从这个根本的未知数中释放出来。我们不能自我容纳,也不能自我完成,我们都从未知中不断地衍生出来。

这就是我们人类的最高真理。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基于这个根本的真理。我们是从基本的未知中衍生出来的。看我的手和脚:在被创造的宇宙中,我就只有这些肢体。但谁能看见我的内核,我的源泉,我从原始创造力中脱颖出来的内核和源泉?然而,每时每刻我在我心灵的烛芯上燃烧,纯洁而超然,就像那在蜡烛上闪耀的火苗,均衡而稳健,犹如肉体被点燃,燃烧于初始未知的冥冥黑暗与来世最后的黑暗之间。其间,便是被创造和完成的一切物质。

我们像火焰一样,在开端的黑暗和末日的黑暗之间闪耀。我们从未知中来,终又归入未知。但是,对我们来说,开端与结束完全是不同的,二者不能互相替代。

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两种未知之间如纯火一般地燃烧。我们命中注定要在完美的世界,即纯创造的世界里得到满足。我们必须在完美的另一个超验的世界里诞生,在生与死的结合中达到尽善尽美。

我的脸上长着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当我转过脸时,犹如一个瞎子把脸朝向太阳,我把脸朝向未知——起源的未知。就像一个盲人抬头仰望太阳,我感到从创造源中冒出的一股甘甜,流入我的心田。眼不能见,永远瞎着,但却能感知。我接受了这件礼物。我知道,我是具有创造力的未知的入口处,就像一颗在不知不觉中接受阳光并在阳光下成长的种子。我敞开心扉,迎来伟大的原始创造力的无形温暖,开始旅行自己的义务和完成自己的责任。

这便是人生的法则。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起源,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怎样才具有目前的形状和存在。但我们可能知道那生动的未知,让我们感受到的未知是怎样通过精神和肉体的通道进入我们体内的。是谁?我们半夜听见在门外的是什么?谁敲门了?谁又敲了一下?谁打开了那令人痛苦的大门?

然后,注意,在我们体内出现了新的东西,我们眨眨眼睛,却看不见。我们高举以往理喻之灯,用我们已有的知识之光照亮了这个陌生人。然后,我们终于接受了这个陌生人,让他成为我们当中一员。

人生就是如此。我们怎么会成为新人?我们怎么会变化、发展?这种新意和未来的存在又是从何处进入我们体内的?我们身上增添了些什么新成份,它又是怎样努力才来到这里?

从未知中,从一切创造的产生地——根本的未知那儿来了一位客人。是我们叫它来的吗?召唤过这新的存在吗?我们命令过要重新创造自己,以达到新的完美吗?没有,没有。那命令不是我们下的。忘了吗?我们是永远不可能创造自己的。但是,从那未知,从那外部世界的冥冥黑暗,这陌生而新奇的人物跨过我们的门槛,在我们身上安顿下来。它不来自我们自身,而来自外部世界的未知。

这就是人存在的第一个伟大的真理。我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是靠我们自己。谁能说,我将从我那里带来新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那在我体内有通道的未知。

那么,未知又是怎么进入我的呢?未知所以能进入,就因为在我活着时,我从来不封闭自己,从不把自己孤立起来。我只不过是通过创造的辉煌转换,把一种未知传导为另一种未知的火焰。我只不过是通过完美存在的变形,把我起源的未知传递给我末日的未知罢了。那么,起源的未知和末日的未知又是什么呢?这我说不出来,我只知道,当我完整体现这两个未知时,它们便融为一体,达到极点——一种完美解释的玫瑰。

我起源的未知是通过精神进入我身的。起先,我的精神忐忑不安,坐卧不宁。深更半夜时,它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谁来了?呵,让新来者进来吧!让他进来吧!在精神方面,我一直很孤独,没有活力。我等待新来者。我的精神却悲伤得要命,十分惧怕新来的那个人。但同时,也有一种紧张的期待。我期待一次访问,一个新来者。因为,我很自负、孤独、乏味呵!然而,我的精神仍然很警觉,十分微妙地盼望着,等待新来者的访问。事情总会发生,陌生人总会来的。

我屏气细听着,在我的精神里细细地听着。杂乱的声音从未知那边传过来。能肯定那一定是脚步声吗?我匆忙打开门。啊哈,门外没有人。我必须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那个陌生人。一切都由不得我,一切都不会自己发生。想到此,我抑制住自己的不耐烦,学着去等待,去观察。

终于,在我渴望和困乏之时,门开了,门口站着那个陌生人。啊,到底来了!啊,多快活!我身上有了新的创造,啊,多美啊!啊,快乐中的快乐!我从未知中产生,又增加了新的未知。我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力量的源泉。我成了存在的一种新的成就,创造的一种新的满足,一种新的玫瑰,地球上新的天堂。

这就是我们诞生的全过程,除此之外,不可能再有另外一种程序。我的灵魂必须有耐心,去忍耐,去等待。最重要的,我必须在灵魂中说:我在等待未知,因为我不能利用自己的任何东西。我等待未知,从未知中将产生我新的开端。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那不可战胜的信念,我的等待。我就像森林边上的一座小房子。从森林的未知的黑暗之中,在起源的永恒的黑夜里,那创造的幽灵正悄悄地朝我走来。我必须保持自己窗前的光闪闪发亮,否则那精灵又怎么看得见我的屋子?如果我的屋子处在睡眠或黑暗中,天使便会从房子边上走过。最主要的,我不能害怕,必须观察和等待。就像一个寻找太阳的盲人,我必须抬起头,面对太空未知的黑暗,等待太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这是创造性勇气的问题。如果我蹲伏在一堆煤火前面,那将毫无用处,如此我绝不会通过。

一旦新事物从源泉中进入我的精神,我就会高兴起来。没有人,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再度陷入痛苦。因为我注定将获得新的满足,我因为一种新的、刚刚出现的完善而变得更丰富。如今,我不再无精打采地在门口徘徊,寻找材料来拼凑我的生命。配额已经在我体内了,我可以开始了。满足的玫瑰已经在我的心里扎根并且成长,它最终将在绝对的天空中放射出奇异的光辉。只要它在我体内孕育,一切艰辛都是快乐。如果我已在那看不见的创造的玫瑰里发芽,那么,阵痛、生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那不过是一阵阵新奇的欢乐。我的心只会像星星一样,永远快乐无比。我的心是一颗生动的、颤抖的星星,它终将慢慢地煽起火焰,获得创造,产生玫瑰中的玫瑰。

我将去往何处,将自己依托于谁?依托未知——那神圣之灵。我等待开端的到来,等待那伟大而富有创造力的未知来注意我,通知我。这就是我的快乐,我的欣慰。同时,我将再度寻找末日的未知,那会将我纳入终端的黑暗。

我害怕那朝我走来、富有创造力的陌生的未知,但只是以一种痛苦和无言的快乐而害怕。我怕那死神无形的黑手把我拖进黑暗,一朵朵地摘取我生命之树上的花朵,使之进入我来世的未知之中,但只是以一种报复和奇特的满足而害怕。因为这是我最后的满足,一朵朵地被摘取,一生都是如此,直至最终纳入未知的终端——我的末日。

终点站——罗勃特·海斯丁

有好多美丽的田园风光深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我们仿佛看到自己在一片广阔陆地上,坐着火车长途旅行。而窗外,那些令我们陶醉的过往感觉,像是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小孩在十字路口上玩耍、牛羊在远方山丘上吃草、大树顶端呈放射状的山岚、一排排玉米和麦田组成的波浪、平原和山谷、山脉和连绵不断的山丘、城市的天空以及乡村的剪影。

但是在我们脑海里几乎都有个终点站。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候,我们都会到达那里,那里会有乐队演奏音乐,旗帜飘扬;而当我们到达时,许多美梦都将成真,而我们破碎的生活将会像拼图一样被完整拼合。为什么总是有一步之遥呢?那些闲逛的时间里,我们都在做什么呢?——等待、等待、等待到达终点站。

我们哭着说:“只要当我们到达终点站时,就可以了”、“等我十八岁时”、“等我买一台新的奔驰450SL时”、“等我把最小的小孩送上大学时”、“等我还了所有恩情时”、“等我得到晋升时”、“等我到达退休的年龄时”……“我应该会活得愈来愈好”。

不论如何,我们必须了解到,根本没有所谓的终点站,终究没有一个人可以到达终点的。人生的最大乐趣是在旅程中。终站只是一个梦想而已,它一直和我们有一段距离。

“把握现在”是一个很好的座右铭,尤其和诗篇——八篇二十四节结合时,“这是耶和华所定的日子,我们在其中要高兴欢喜!”令人疯狂的艰难问题并不是只存在于今天。而是有太多对昨日的后悔以及对明日的畏惧。后悔和害怕是掠夺今日的两个小偷。

所以,不要再永远和梦想保持着一步之遥,或只停留在那里计算里程。而是要去爬更多的山,吃更多的冰激凌,常常赤足走路,游过更多的河,看更多的夕阳,笑得更多,哭得更少,生活将因我们的持续而更加生动,真实的终点站将会来到。

蚂蚁人生——威尔伦

布奇是位鳏夫,今年已九十岁了。不过,看样子他至少还能活二十个年头。

布奇从来不谈论自己的长寿之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平时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嘛!

布奇虽然不爱说话,却很乐于帮助别人。因此他结识了不少莫逆之交。据他的朋友透露,他母亲生他时难产死了;他五岁那年,他家乡发生水灾,大水一直漫过房顶。他坐在一块木板上,他的父亲和几个哥哥扶着木板在水里游着。在那个生命之舟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巨浪把自己的几个哥哥一个个地卷走。当他看到陆地的时候,父亲也身心俱竭,随水而走。他是全家惟一的幸存者。经此磨难,他活泼的眼神变得呆滞了,他的眼前似乎总是弥漫着一片茫茫大水。

布奇长大成人,结了婚,美丽的妻子为他生了五个可爱的孩子——三个男孩与两个女孩。他渐渐忘记了过去的痛苦,刻板的脸又有了微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们全家出去郊游,布奇雇了一辆汽车,可是汽车不够宽敞,他只好骑着自行车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这时车祸发生了。布奇又成了孤身一人。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又变得像木头一样呆滞了。

此后,布奇再也没结过婚。他当过兵,出过海。他没日没夜地跟苦难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倾尽全力帮别人的忙。布奇也经历了各种各样惊涛骇浪,然而,死神逼近的时候,总是拥抱别的灵魂,好像他有主的护身符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九十岁的布奇已站在我们身后,他苍凉的声音像远古时期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人:

“在离我十米远近的水面上,一窝蚂蚁抱成足球那么大的一团漂浮着。每一秒钟都有蚂蚁被洪水冲出这个球。当这窝蚂蚁跟五岁的我一起登上陆地时,它们竟还有网球那般大小。”

现代人的通病是孤独——卡耐基

我有一位朋友,5年前失去了丈夫,从失去丈夫的那一刻,她陷入了孤独与痛苦中。“我到底该做什么事呢?”在她丈夫离开1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她来问我,“我住到哪里好呢?我往日幸福的生活还能再来吗?”

我知道在她这个年龄(50岁)失去相伴多年的伴侣,痛苦和孤独是在所难免的,也是人之常情。但时间一久,此伤痛和忧虑便会慢慢减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在痛苦灰烬上的充满阳光的新的幸福生活。

“不!”她绝望地说道,“我不会再有幸福的生活了,我已经老了,我的孩子们都已经独立生活,我还能干什么呢?”可怜的妇人是得了严重的自怜症,而且不知道该如何治疗这种疾病。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朋友依然自怨自怜。

有一次,我忍不住建议她可以重新建立自己的新生活,结交新的朋友,培养新的兴趣,不要一味沉溺在往事的回忆里。她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因为她还在为自己的命运悲叹。后来,她觉得孩子们应该为她的幸福负责,因此便搬去与一个女儿同住。

但情形并不像她想象中般美好,她和女儿的关系急剧恶化,最后到了互相指责,互相埋怨,反目成仇的地步。这个妇人后来又搬去与儿子同住,结果也是不欢而散。后来,孩子们共同出钱买了一间公寓让她独住,这更加剧了她的孤独感。

有一天她跑到我这里向我哭诉:“所有的家人都弃我而去,没有人要我这个老妈妈了。”这位妇人的确再也没有快乐过,因为她认为全世界都亏欠她。她实在是既可怜又自私,虽然年龄已有61岁了,但情绪却还像几岁孩童一样没有成熟。

不了解爱和友谊并非是从天而降的礼物是许多孤独寂寞的人之所以孤独寂寞的原因所在。一个人要想得到他人的欢迎,或被人接纳,一定要尽点心力。情爱、友谊或快乐的时光,都不是一纸契约所能规定的。我们应该勇于面对现实,无论丈夫、妻子或哪一位亲人离世,活着的人都有权利再快乐地活下去。只是他们须知道:幸福并不是靠别人来布施,而是要靠自己去赢取。

再看一个生活实例:

在一艘豪华游轮上,一位明朗、和悦的单身女性,大约60来岁,正随着舞曲怡然自乐。这位单身老妇人,也和我的那位朋友一样,曾遭丧夫之痛,但她能把自己的哀伤化去,毅然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所做的决定。

她曾和丈夫相依相偎,曾把生活的重心和支柱都放在了丈夫身上,丈夫的离世使她一度陷入了对生活的极大绝望中,所幸的是她很快从绝望中摆脱出来。她十分喜欢水彩画,现在成了她精神的寄托。她忙着作画,哀伤的情绪逐渐平息。而且由于努力作画的结果,她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其收入不仅可以开销自己的生活,这能存蓄一些。

有一段时间,她很难和人们和谐共处,或把自己的想法和感觉说出来。因为长久以来,丈夫一直是她生活的重心,是她的伴侣和力量。她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长相一般、经济拮据,因此在那段近乎绝望的日子里,她一再自问:如何才能使别人接纳她,需要她。

她后来找到了答案——她必须采取主动,把自己奉献给别人,而不是坐等别人的施与。想清了这一点,她擦干眼泪,换上笑容,开始忙着画画。她也抽时间拜访亲朋好友,尽量制造欢乐的气氛,却绝不久留。没过多久,她的生活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大家渐渐地都愿意与她相处,经常有人邀请她去参加宴会、舞会,她还在社区的会所里举办了个人画展,处处给人留下美好印象。

后来,她参加了这次游轮的“地中海之旅”。在整个旅程当中,她一直是最爱大家欢迎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十分友善,但绝不喋喋不休。在旅程结束的前一个晚上,她的舱旁是全船最热闹的地方。她那自然大方得体的风格,给每个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多人都愿与她互换地址,以便日后经常联络。

“地中海之旅”结束后,她又参加了许多类似这样的旅游。她知道自己必须勇敢地走进生命之流,并把自己奉献给需要她的人。她所到之处都留下友善的气氛,大家都愿意与她交朋友。

时代在进步,医学在飞速发展,但我们的社会却有一种疾病愈来愈普遍,那就是处于拥挤人群中的孤独感。

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的密尔斯大学校长林·怀特博士在一次晚餐聚会上,发表了一段有关这种现代人的孤寂感的演讲。“20世纪最流行的疾病是孤独。”他如此说道,“用大卫·里斯曼的话来说,我们都是‘寂寞的一群’。随着人口数量的迅猛增长,人性已不再突显,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居住在这样一个‘不拘一格’的世界里,再加上政府和各种企业经营的模式,人们必须经常变换工作地点——于是,人们的友谊无法持久,时代就像进入了另一个冰河时期一样,使人的内心觉得冰冷不已。”

那些走出孤独寂寞的人,一定是成功地营造出来了怀特博士所说的“勇气的氛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应带着欢笑和爱心。就好象燃烧的煤油灯一样,火焰虽小,却能产生出光亮和温暖来。

要想不被孤独寂寞所缠绕,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就必须与自怜道别,走出狭小的自我空间,去与人接触,结交朋友,把心窗打开,让友谊的阳光驱尽内心的阴暗。根据统计显示,大部分已婚妇女,都比先生活得长寿。但是,一旦先生过世之后,这些妇女都很难再创新生活。而男性则相对好得多,因为他们必须继续工作,而且基于工作本身的要求,他们不得不驱使自己不断进步。通常,夫妇当中,先生要比太太强壮且富进取性。妻子则大都以家庭为中心,以家人为主要相处对象。所以,她对必须独自生活或追求个人的幸福,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但是,只要她愿意迈向成熟的话,她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当然,孤寂并不是丧偶者的专属,任何人——单身汉、美丽的公主、城里人或乡下人,都一样会尝受到孤寂的滋味。

有个刚结束学业离开校门的大学生只身来到纽约,想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一展拳脚,闯出一方世界。这位青年长得英俊潇洒,受过良好的教育,也颇有阅历,自己也很为自身的条件感到骄傲。到达纽约安排好一切后,他在第二天上午参加了一个销售会议,到了夜晚,他忽然感到孤单起来。他没有独自一人吃饭的习惯,也不想一个人去看电影,更不想去娱乐场所,他怕被女孩缠住。

当然,他不是不想有一个好女孩陪伴,但那绝不是从酒吧或什么单身俱乐部一类的场所去随便挑一个来。结果,他只好在那个准备大展宏图的城市里,独自度过了寂寞凄凉的夜晚。

热闹的地方不一定不孤寂。有时大都市的孤寂要比小城镇的孤寂来得更深远。在大都市里要想生活得充实,不被孤寂所绕,就是更需要花些精力结交朋友,发展友谊。在去一个大都市之前,要先想好以后的日子,尤其是下班后的时间要如何打发。你当然需要与有些兴趣相同的人在一起,但你需要主动去争取。

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不甘寂寞的你可以上教堂或参加俱乐部,这都可以增加认识人的机会。你也可以选修成人教育课程——不但可以充实自己,更可以得到同伴和友谊。但是,假如你只是默默一人在餐馆里吃饭,或在酒吧独自喝闷酒,那就无怪乎要孤独了。你一定得去安排或做些什么事。我们都知道纽约的地铁是全世界最大的地下交通网,但假如你不愿意先投下一个硬币,走进那个旋转门,整个地下铁路系统对你就没有什么用处。

我认识两个女孩,她们长得十分迷人,都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她们在纽约东区合租了一间公寓。她们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让我惊奇的是,其中一位女孩,以她的年纪来说,是相当具有智慧的。她认为居住在大都会的女孩——尤其是单身女孩,一定要仔细安排自己的生活,并计划自己的未来。她到一间教会去,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她还加入一个研讨会,甚至选修一门改进个性的课程。她把自己的收入都投到人际交往中,使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充实而又快乐。

她初到纽约的时候,也曾感到孤单寂寞——这也许是女孩子特有的天性。但是,她不是像某些男性一样,在海底潜游了半天,却只寻得一块海绵。她知道,自己一定要有计划。如今,她已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喝下午茶。她与一位聪明的年轻律师结了婚,婚后生活十分愉快。这便是她强调“要达到目标”的结果,她开创了幸福快乐的人生。

至于另外的那个女孩,虽然她当初也很孤单寂寞,但却没有细心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整天泡在一些游乐场所或酒吧里,最后只是加入了一个俱乐部——协助酗酒者的“戒酒俱乐部”。

幸福不是靠别人给予施舍的,它来自于你努力赢取他人对你的喜爱和欣赏,来自于你积极的生活热情和生活态度。这就是这一节我要告诉你的。

年轻时代——池田大作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获得最高价值。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的生存同样也是艰难的。

随着社会的发展,长寿的人越来越多,但遗憾的是:对现代人来说,最重要的生命力却没有多大增长,甚至有人指出,在青年人中,有不少人受不了挫折的打击而委靡不振。还有一些人认为,现代人出现了生命力衰退的迹象。而且,自杀的死亡人数超过交通死亡人数的一倍,以此类推,轻生的倾向日趋严重,社会各界人心惶惶。同时,除事故和疾病外,精神上的压抑感、疏离感、虚脱感等一类社会现象正不断漫延于人们的周围。

在当代,与“生”的力量相比,削弱“生”的力量正几倍、几十倍地增长。也许不少人也和我有同感吧,但是当前,最重要的是正视这样的现实,再次细细地咀嚼一下“生存”的根本意义。

据说人在临死的瞬间,一生所经历过的事情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盘旋。有的人流出悔恨的泪水,使盘旋于脑中的情景一片模糊;有的人从心底感到无限的满足,在充满欢喜中迎接人生的终结。我认为,这其实就是人生成败的分界之处了。

世上有不少身居高位或腰缠万贯的人,但其一生毫无真诚可言,对这些人来说,当然没有真正的人生胜利感,想必只有痛苦的回忆吧。而另一些人不管自己的生活条件多么的艰辛,别人又是如何评价自己,仍诚实地奋斗一生,或为某种主张、主义艰苦拼搏一生,在欢乐的心潮中迎接临终。在自己的人生中取得胜利的这些人,以强有力的步伐抵达生命的终点,以其实际行动为社会、世界和宇宙的一切做出巨大的贡献,他们死得真是伟大。这些人生业绩将在他们心中唤起无限欣喜的激情。

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这期间不时会有狂风暴雨,还会出现电闪雷鸣。但深知创造之乐的生命,绝不会因此而退却。创造本身就是一项最艰难的工作,它是一场打开沉重的生命之门的残酷战斗。当然,与打开神秘的宇宙大门相比,要打开“自身的生命之门”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呀!

尽管如此,工作显示出做人的骄傲,不,应该说这就是生命的真正意义与真正的生活态度。有的人不懂得创造生命的欢乐,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寂寞无聊的了。柏格森有一句话说得真是好,话题中心就是让生命变得更为丰富充实。它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为世界增添了光彩的人,人格会更加高尚。”

童年——马克·吐温

1849年,我们家还在密西西比河畔的汉尼堡居住,那一年我14岁。当时我们住在我父亲五年前刚盖的大房子里。家里有几个人住新屋,剩下的人还住后面连着的老房子。

那年秋天,我姐姐主办了一次晚会,邀请全村的男女青年参加。我还太小,不够参加这种社交活动的年龄。再说我也过于腼腆,跟年轻姑娘们合不到一块。

不过,他们邀请我在一出小神话剧里扮演一只熊。我得以进场的全部时间只有十分钟,演出时我得穿上一件熊皮似的毛茸茸的棕色紧身衣服。

大约十点钟时,有人叫我回自己的屋去穿上那件熊皮衣服。我走了几步,忽然灵机一动,决定先练习一番。可是那个房间太小了。我穿过大街,来到拐角处一栋很大的空房子里。可我根本没想到有十来个年轻人也正去那里换装,准备演戏呢。

我和小伙伴桑迪一起在二楼选了一间大而空旷的屋子。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进去,里面正穿了一半衣服的姑娘听到说话声都藏到一架屏风后面。她们的长裙服和其他东西都挂在门背后的钩子上,可我没看见。

屋里摆着一架旧屏风,上面有好些窟窿。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屏风后还有女孩子,所以对那些窟窿也没在意。我要是知道屏风后面有人,打死我也不会在窗外射入的一片冷酷的月光里脱衣解带,简直羞死人了!

当时我一点儿都没想到这些,坦然地脱了个一丝不挂,然后就开始练习。我野心勃勃地想来个一鸣惊人,成为扮演熊的专家,那样他们就会常常请我演出了。

于是,我就带着为了立身扬名而忘我工作的那种热情投入了练习。我在两间屋子里满地乱爬,桑迪喝彩叫好;接着又直立行走,嘴里发出我认为像熊的咆哮声;我又是倒立,又是左蹦右跳。

总而言之,凡是熊能做的动作我全表演了一遍,熊做不了的动作我也发明了不少,还有一些动作是稍有点自尊心的熊都不屑一做的。

当然,我丝毫没有想到在我丢人现眼的时候,除了桑迪还有别人在场。最后,我来了个倒立,就那样停在空中稍事休息。不知我的这些动作是否可笑,但我确实听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

我的劲一下子全泄了,身子一软,摔了下来,撞倒了屏风,把那些年轻姑娘给压在了下面。她们吓得尖声大叫。我抓起衣服就跑,桑迪跟在后面。眨眼工夫,我已经穿上了衣服,从后门溜之大吉。我让桑迪保证不吐一个字,然后一道找了个地方,一直躲到晚会开完。

屋里沉寂下来,静悄悄的,我一直等到大家都入睡了才敢回家。我摸黑躺在床上,我对自己丢人现眼的表演有一种辛酸凄楚的感觉。第二天,我看见枕头上别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演熊可能演不好,但你演光屁股可真是精彩至极——哎哟,别提有多精彩啦!”

但是,孩子的生活里并不全是欢乐和笑声,也有许多令人伤感的事件闯入他的小天地里。有个醉鬼流浪汉在村里的班房被火烧死了。随后一百多个晚上,这件事都压在我的心头,每夜做恶梦——梦见他那张哀求的脸,跟活着时看见的可怜面容一模一样,他的脸紧贴在窗子的铁栏杆上,身后是血红的地狱,那张脸似乎在对我说:“如果你不给我那包火柴,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你要对我的死亡负责!”我根本没责任,借给他火柴完全是出于善意,哪想过要伤害他呢?这个流浪汉——他才是有罪的——只遭了十分钟的难,然而清白无辜的我却受了整整三个月的折磨。

夏克玲和米劳——法朗士

夏克玲和米劳是朋友。夏克玲是一个小女孩,米劳是一只大狗。他们是来自同一个世界,他们都是在乡下长大的,因此他们彼此的理解都很深。他们彼此认识了多久呢?他们也说不出来。这都是超乎一只狗儿和一个小女孩记忆之外的事情。除此以外,他们也不需要认识。他们没有希望、也没有必要认识任何东西。他们所具有的惟一概念是他们好久以来——自从有世界以来,他们就认识了;因为他们谁也无法想象宇宙会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按照他们的想象,世界也象他们一样,是既年轻、又单纯,也天真烂漫。夏克玲看米劳,米劳看夏克玲,都是彼此彼此。

米劳比夏克玲要大很多,也强壮得多。当他把前脚搁到这孩子的肩上时,他足足比她高一个头和胸。他可以三口就把她吃掉;但是他知道,他觉得她身上具有某种优良品质,虽然她很幼小,她是很可爱的。他崇拜她,他喜爱她。他怀着真诚的感情舐她的脸。夏克玲也爱他,是因为她觉得他强壮和善良。她非常尊敬她。她发现他知道许多她所不知道的秘密,而且在他身上还可以发现地球上最神秘的天才。她崇敬他,正如古代的人在另一种天空下崇敬树林里和田野上的那些粗野的、毛茸茸的神仙一样。

但是有一天她看到一件惊奇的怪事,使她感到迷惑和恐怖:她看到她所崇敬的神物、大地上的天才、她那毛茸茸的米劳神被一根长皮带系在井旁边的一棵树上。她凝望,惊奇着。米劳也从他那诚实和有耐性的眼里望着她。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神、一个多毛的神,因而也就毫无怨色地戴着他的带子套圈一声不响。但夏克玲却犹疑起来了,她不敢走近前去。她不理解她那神圣和神秘的朋友现在成了一个囚徒。一种无名的忧郁笼罩着她整个稚弱的灵魂。

神秘的电话员——保罗·维里厄德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楼梯阳台的墙上,钉着一个木盒子,磨得发亮的电话听筒就挂在盒子的一侧。我还记得那电话号码——105。那时,我还小,根本够不到电话,每当妈妈打电话时,我经常迷惑地在一旁听着。一次,她抱着我与出差的爸爸通电话。嘿,真是妙极了!

不久,在这奇妙的电话机里,我发现了一个神奇的人,她的名字叫“问讯处”。她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妈妈可以向她询问其他人的电话号码;家里的钟停了,她很快就能告诉我们非常准确的时间。

一天,妈妈去邻居家串门,我第一次独自体验了这个听筒里的神秘。那天,我在地下室里玩弄工具台上的工具,一不小心,一锤子砸到了手指上,疼得我钻心。但哭是没有用的,因为没有人在家,根本没有人同情我。我在屋子里踱着,吮着砸疼了的手指。这时,我想起了楼梯那里的电话。于是我很快将凳子搬到平台上,然后爬上去,取下听筒,放在耳边。

“请找问讯处。”我对着话筒说道。

“我是问讯处。”随即,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我砸痛了手指……”突然,我对着听筒恸哭起来。由于有了听众,泪水禁不住往下流。

“你妈妈不在家吗?”听筒里传来了问话声。

“就我一个人。”我哭着说。

“流血了吗?”

“没有。我不小心砸伤了手指。”

“你能打开冰箱吗?”

“可以的。”

“那你切下一小块冰来放在手指上,这样就不疼了。不过用碎冰锥的时候可要小心些。好孩子,别哭了,一会儿就会好的”。

此后,我向“问讯处”问各种问题。我问她地理,她就告诉我费城在哪里,奥里诺科河(在委内瑞拉)——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河在哪里。我想等我长大了,我要去这些地方探险。她教我简单的算术,还告诉我,那只我前天才捉到的花栗鼠应该吃水果和坚果。

一次,我家的宠物金丝雀彼蒂死了,我把这消息告诉了她,并向她讲述了这个悲伤的故事。她听后,讲了些安慰我的话,可这并未使我感到宽慰。为什么一个能唱动听的歌、并给我们全家带来欢乐的鸟儿,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呢?

她一定是感到了我的伤心,便轻柔地说:“保罗,记住,还有别的世界,它还是可以去唱歌的。”

听了这话,不知怎么,我心里感到好受多了。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西雅图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我9岁时,全家搬到了波士顿,可我却仍然非常想念我的那位帮手。不知怎么,对于现在大厅桌子上的那台新电话机,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当我步入少年时期,童年谈话时的记忆一直索绕着我。在有疑虑的时候,我常常回忆起愉悦的心境。那时,我知道,我随时可以从“问讯处”那里得到答案。现在,我体会到了,对于一个浪费她时间的小男孩,她竟然是那么耐心,又是那么友好。

一晃几年过去了。一次我去学院上课,飞机途经西雅图停留将近半个小时,然后,换乘其他飞机。于是,我打算用15分钟时间给住在那里的姐姐打个电话。然而,我不由自主地把电话打到了家乡的电话员那里。

突然,我又奇迹般地听到了我非常熟悉的那清晰的声音:“我是问讯处。”

我不知不觉地说道:“你能告诉我,‘fiX’这个词怎么拼写吗?”

一段长时间的静寂后,接着传来了一个柔柔的声音“我猜想,你的手指现在一定已经好了?”

“啊,还是你。”我笑了,“你是否知道在那段时间里,你在我心目中是多么重要……”

“我想,你是否也知道,你在我心目中又是多么重要吗?我没有孩子,我常常期待着你的电话。保罗,我有些傻气,是吧?”

一点也不傻,但是我没有说,只是告诉她,这些年我经常想念她,并问她我能否在这一学期结束后,回来看姐姐时再给她打电话。

“请来电话吧,就说找萨莉。”

“再见,萨莉。如果我能再得到花栗鼠,我一定会让它吃水果和坚果的。”

“对,我希望有一天你会去奥里诺科河的。再见,保罗。”

3个月过后,我又回到了西雅图机场,然而,耳机中传来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告诉她,我要找萨莉。

“你是她的朋友?”

我说:“是的,一个老朋友。”

“那么,很遗憾告诉您,由于前几年她一直病着,只是工作半天的,一个多月以前,她去世了。”

当我刚要挂上电话,她又说:“哦,等等,你是说你叫维里厄德?”

“是的。”

“萨莉给你留了张条子。”

“是什么?”我急于想知道她写了些什么。

“我念给你听:‘告诉他,我仍要说,还有别的世界,它还是可以去唱歌的。’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谢过之后,我挂上了电话。是的,我的确明白萨莉的意思。

我们从未告诉他他不能——凯西·拉曼库莎

儿子乔伊出生时,脚板向上,整只脚扭曲到腹部,因为是头胎,我虽然觉得这样看起来很古怪,却不知真正状况,后来才知道那是先天短厚弯曲的畸形足,医生保证适当治疗能让他正常行走,但很可能没办法跑得很好。因而乔伊生命的头三年,几乎都和外科手术、石膏和夹板共度,他的脚经过手术、不断按摩和运动,直到七八岁时,如果你看他走路,不会知道他的脚以前有问题。

如果他长距离行走,譬如在游乐场或参观动物园,他会抱怨脚累了、痛了,我们会停下来休息,喝个汽水或吃冰激凌,谈谈看过的事物,计划要看的东西,我们没告诉他为何他的脚会痛,为何脚如此虚弱,也没告诉他那是因出生时的畸形造成的。我们没告诉他,所以他不知道。

附近的小孩玩起来就到处乱跑,乔伊看着他们跑,当然会跟着跑跳玩耍,我们从未告诉他,也许他无法像其他小孩一样跑跳,我们没告诉他他不同,我们没告诉他,所以他不知道。

一年级时,他决定参加越野赛跑队,每天参加训练,他总是跑得比别人勤,比别人多。也许他已感到别人自然就能的,对他而言似乎无法自然而然,我们没告诉他,虽然他能跑但可能总是落在队伍后面。我们没告诉他,他不该期望加入“校队”。校队是全校跑得最好的前七名,虽然大家都跑,但只有七个校队较有可能为校争光,我们从未告诉他,也许他永远无法跻身前七名,加入校队,所以他不知道。

他继续每天跑步回到五英里。我永不会忘记他发烧到三十九度的时候,那天他却无法留在家里,因为他要去参加越野赛跑练习,我整天都替他担心,预料学校会打电话来要我带他回家,但没人打电话来。

下课后,我到越野赛跑训练区去,心想若是我在那里,也许他当晚就会放弃练习。我到学校时,他正一个人沿着整排树的街道跑,我把车子开近他,慢慢跟着他的步伐开,问他感觉如何,他说:“还好。”他还要跑两英里,汗水从他脸颊滚下,眼睛因发高烧而略失神采,然而他直视前方,继续跑,我们从未告诉他,发烧到三十九度不能跑四英里,我们没说,所以他不知道。

两周后,本季第二次越野赛的前一天,校队的名单公布了,乔伊是名单上的第六个,其他校队队员都是国二的学生。我们从未告诉他,也许他不该期望成为“校队”的一员,我们从未告诉他他不能,所以他不知道,他只是尽力去做而已。

孩童之道——泰戈尔

只要能讨得孩子的欢心,他愿意此刻飞上天。

他所以不离开我们,是有着一定原因的。

他爱把他的头偎在妈妈的胸前,他即使是一刻不见她,也是不行的。

孩子知道的聪明话非常之多,虽然世间的人很少懂得这些话的意义。

他所以永不想说,也是有一定原因的。

他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习从妈妈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话,这就使得他看上去天真浪漫。

孩子虽有为数可观的财宝,但他到这个世界上来却像一个乞丐。

他所以这样假装着来,是有一定原因的。

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着完全无助的样子其目的便是想获取妈妈的爱。

孩子在纤小的新月的世界里是全无牵挂的。

他所以放弃了他的自由是有一定原因的。

他知道有无穷的快乐藏在妈妈的心里的小小一隅,被妈妈亲爱的手臂拥抱着,其甜美要胜过任何形成的自由。

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乐土。

他所以要流泪是有一定原因的。

虽然他用了可爱的脸儿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妈妈的热切的心向着他,然而他同样有目的的哭声,却编成了怜与爱的双重约束的带子。

儿童的世界——雷切尔·卡森

儿童的世界绚丽多彩,有着许多惊人的发现和无比的兴奋。可是对我们多数人来说,这种锐利的目光,爱一切美丽的和令人敬畏的事物的天性,等不到成年就已经迟钝,甚至丧失殆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知道掌管天下儿童洗礼的是一位好心的天使。假如我能对她有所要求的话,我倒有这么一个希望:请她赋予世间的儿童以新奇感——无可摧毁的、能伴随他们终身的新奇感,并使它成为万灵的解药。有了它他们在以后的岁月中就会永远陶醉在新奇之中,不致产生厌倦感,不至劳心费神于世俗的偏见上,不至于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如果要保持一个儿童终身的新奇感而又没有天使的恩惠,那么至少需要有一个能同他共享新奇感的成年人和他做伴,并且跟他一起不断去发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一切欢乐刺激和神秘。而多数父母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他们一方面既要尽最大努力满足孩子适应世界、感觉世界、要求世界的各种需求;另一方面他们又要承受着复杂的物质世界对他们的冲击,这个世界的生活形形色色,他们自己都感到生疏,好像没有理出头绪、弄个明白。他们无奈地举起白旗:“我该用什么办法教我的孩子认识大自然?唉!我自己都常把两种动植物搞混淆呢?”

父母们应该有这样一个共识,培养孩子养好感觉比灌输孩子知识要重要得多。如果说事实等于种子,以后会萌发知识和智慧,那么,激情以及感官得到的印象就等于肥沃的土壤,是种子赖以生存的基地。童年早期是准备土壤的时期。一旦唤起了种种感情——美感、对新鲜事物和未知事物的兴奋感、同情心、恻隐之心、感激之心、爱慕之心……那么,我们就有希望获得引起感情反应的事物的知识。而这种知识一旦获得,就有深远的意义。这种培养实际是为孩子获取知识架桥铺路,它的作用是使孩子过早掌握那些死知识所无法比拟的。

爱的眼睛——卡尔斯

那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米姬老师带着孤儿院的20个孩子来到了父母的农场。她想让这些没有父母的孩子找到家的感觉,而且,农场里的各种蔬菜水果都熟透了,鸡妈妈也刚孵出了一群可爱的小鸡崽。

除了4岁的兰特,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欢天喜地的。兰特性格孤僻倔强,对所有人都抱仇视态度,最要命的是他有同龄人所少有的反抗精神。饭桌上,只有兰特一个人埋头狼吞虎咽;花园里,只有他故意掐断火红的玫瑰花;课堂上,也只有他敢无理取闹。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兰特的父亲进了监狱,以及他母亲的随后出走吧。对于一个4岁的小孩来说,具有这样的性格也未免太可怕了些。米姬在他身上花费了很大的心血,但总是不见效果,她真的担心兰特的性格会毁了他一生。

孩子们在花园里已经玩得精疲力尽了,米姬悄悄地把鸡崽和鸡妈妈领到了花园。看到活泼可爱的小鸡,孩子们顿时精神大振,他们高兴得又唱又跳。有的学着小鸡的样子叽叽喳喳满地乱跑,有的则争先恐后地喂小鸡食物。是啊,善良而富有爱心是孩子们的天性,几乎所有的小孩都喜欢动物。教育家研究发现:养宠物家庭的孩子要比没有养宠物家庭的孩子要细心善良得多。

米姬看见只有兰特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活泼可爱的小鸡和憨态可掬的鸡妈妈并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连成年人也少有的迷茫、孤独甚至是愤怒,这不是一双4岁小孩所应该拥有的眼睛啊。

这时,两只小鸡经过兰特的脚旁,他突然弯下腰,飞快地一手拎起一只小鸡,恶狠狠地骂道:“我讨厌你们乱蹿,你知不知道打扰了我的休息!”

小鸡拼命挣扎,米姬大叫:“兰特,放下它们!”可兰特不听。忽然,鸡妈妈从对面冲过来,一跃而起,照准兰特露在外面的肚脐,狠狠地一啄!兰特尖叫一声,立即松开了双手,哭着按住了自己鲜血淋漓的肚脐。获胜的鸡妈妈带着两只小鸡迅速逃开了。

米姬赶紧替兰特清洗伤口,兰特很快止住了哭声,他开始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依兰特的脾气,只要有机会,杀掉鸡妈妈都不会让米姬感到意外。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兰特每天都独自一人坐在一旁,他为自己肚脐上留下的这个清晰的印迹既惭愧又懊恼。看到兰特闷闷不乐的样子,想起母鸡张臂保护一群小鸡的情景,米姬不由得感慨万千:既然动物都能为下一代撑起一片爱的晴空,那么我们人类难道不应该多几双爱的眼睛吗?

为了帮兰特掩盖这个印迹,让他淡忘不快乐的事情,米姬找出一个圆球,在上面刻了4个字:“爱的眼睛”。这天,米姬当着所有小朋友的面宣布:上帝知道兰特肚脐被啄伤后,特地送给他一个脐环,让他从此拥有一只既能保护自己又能关爱别人的眼睛。

兰特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当他看见小朋友们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时,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高兴地戴上了“爱的眼睛。”

小朋友都嚷出了也要戴脐环,米姬笑着说:“当你们有一天犯一个小小的错误,但从此学会发现爱、宽容并且为爱奋斗后,你们才有机会戴上脐环。”从这一刻起,兰特成了孩子们心中的英雄,也是从这一刻起,他突然改变了许多:变得爱说爱笑,更重要的是他会关心照顾别人了。

从此,每当兰特遇到不开心的事,他都会告诉“爱的眼睛”,每当别人需要帮忙时,“爱的眼睛”就好像具有一个魔力,指引着兰特去帮助别人……兰特一直在孤儿院健康快乐地成长,他变得坚强、执著而富有爱心。

兰特懂事后,终于明白了米姬老师的苦心。他30岁时,成了一家大型孤儿院的院长。孤儿院的名字就叫:“爱的眼睛”……

自强不息的男孩——马里昂·怀特

在伦敦一个破败不堪的马房里,住着一个名叫迈克尔·法拉第的穷孩子。他每日里背着一大捆报纸到街上叫卖,以一便士一份的价格将它们出售给路上的行人,以此来维持生计。他还曾在装订商和图书出版商那里当过7年的学徒。有一次,在装订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时,他的眼睛无意间看到一篇介绍电的文章,这篇文章像磁铁一样吸引了他,直到他一口气读完为止。他找到了一个玻璃药水瓶、一个旧的平底锅,再加上几样简单的工具,就开始做起了实验。

一位顾客被这个小男孩的求知欲深深地感动了,他把法拉第带去听著名化学家汉弗莱·戴维先生的精彩讲座。迈克尔·法拉第鼓足了勇气,给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写了一封信,并把自己做的讲座笔记送给戴维先生本人审阅。

此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正在迈克尔即将上床休息时,汉弗莱·戴维先生的马车停在了他那简陋的住处前,一位仆人下了车并递给一封亲笔书写的邀请信——汉弗莱·戴维先生请法拉第在第二天早上去拜访他。迈克尔读着信上的内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次日早上,他如约拜访了汉弗莱·戴维先生,戴维先生想请他做一些清洗实验仪器和搬运设备的工作。戴维先生在用一些危险的爆炸性试剂做实验时,脸上戴了一副用玻璃制作的安全面具,而法拉第则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那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这位大科学家。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学习,迈克尔自己也做起了实验。很快,因为法拉第超凡脱俗的悟性和突飞猛进的成绩,许多一流的科学研究人员邀请这位当初没有任何“机会”的穷孩子为他们做讲座。这个自强不息的男孩终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攀登上了科学的巅峰。

请帮我穿上红衣——仙蒂·狄荷姆斯

在我担任教育者及保健顾问的生涯中,曾见过许多感染艾滋病毒的儿童。有幸与这些特殊儿童相处,是我生命中的福分,他们教导我许多事情,我从泰勒身上就发现,最大的勇气也可以在最小的心灵中显现出来。

泰勒出生时便感染了艾滋病毒,他母亲也是病原携带者。从他生命一开始,他就得依靠药物才能存活。五岁时,他的胸腔开刀,在血管中插入一根管子,这根管子连接到背后所背的小包中帮浦,帮浦不断经由管子输送药物的血液中。有时,他甚至需要补助氧气来帮助呼吸。

泰勒不愿因这个致命的疾病而放弃短暂的快乐童年,所以你不难发现他随时背着装有药物的背包,拖着载氧气筒的小车在后院里玩耍奔跑,认识泰勒的人,无时不对他单纯的生之喜悦及活力充沛惊讶万分。泰勒的妈妈时常跟他开玩笑,说他跑得这么快,他必须让他穿红衣服,这样,她才可以轻易地隔着窗子看他是否仍然在后院玩。

即使是像泰勒这么精力充沛的人,最后还是被这可怕的疾病折磨销蚀,他病得很严重,不幸的是,他母亲也是。当他已经确定不可能再活下去时,他母亲跟他谈了有关死亡的事,她安慰泰勒说,她也快要死了,不久他们即可在天堂相见。

泰勒去世前几天,叫我到他病床边,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快死了,但我不害怕。我死了,请帮我穿上红衣,妈答应我也要到天堂,她到时我可能在玩,我要确定她能找到我。”

幸福是一位少女——纪伯伦

我爱过自由。越是看到人们受奴役、受蹂躏,我对自由就爱得越深;越是认识到人们服从的只是些吓唬人的偶像,我对自由的热爱就愈加增长。雕塑那些偶像的是黑暗的年代,是持续的愚昧把它们树立起来,是奴隶的嘴唇把它们磨出了光彩。不过像热爱自由一样,我也爱这些奴隶,并怜悯他们。因为他们是一群盲人,他们看不见自己是同虎狼的血盆大口亲吻,他们并没感到自己是把毒蛇的毒液吸吮。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亲手为自己挖墓掘坟。我爱自由曾胜过一切,因为我觉得自由好像一位孤女,形影相吊,无依无靠,她心力交瘁,形销骨立,以至于变得好似一个透明的幻影,穿过千家万户,又在街头巷尾踯躅,她向行人打招呼,他们却置之不理。

我像所有的人一样,爱过幸福。每天醒来,我同人们一道把幸福寻找,但在他们的路上,我从未把她找到。在人们宫殿周围的沙漠上,我未能看见幸福的脚印;从寺院的窗户外,我也不曾听到里面传出幸福的回音。当我独自一人去寻找幸福时,我听到自己的心灵在耳语:“幸福是一位少女,生活在心的深处,那里是那样深,你只能望而却步。”我剖开自己的心,要把幸福追寻。我在那里看到了她的镜子、她的床、她的衣裙,却没有发现幸福本身。

我爱过人们,非常热爱他们。这些人在我的心目中,可分三种:一种人诅咒人生坏,一种人祝福人生好,还有一种人则对人生深深地思考。我爱第一种人,因为他们日子过得太糟糕;我爱第二种人,因为他们宽容、厚道;我更爱第三种人,因为他们有头脑。

巫婆的女儿——伊巴涅思

在这辆三等客车的车厢里,旅客们差不多全都认识玛丽爱达——一个穿着孝服的美丽的寡妇。她抱着一个婴儿坐在车厢的门边,躲避着邻座妇女对她的注意和谈论。

那些年老的村妇,隔着放在自己膝上的,装着从伐朗西亚买来的货物的那些大筐子的把手,有的好奇地,有的怀恨地望着她。男子们口里咬着劣质的雪茄,向她盯着看。

整个车厢的人都在谈论着她,讲着有关她的事情。

自从她丈夫死后,她敢于出门,这还是第一次。三个月的时间早已过去了。无疑的,她已不再怕她丈夫的弟弟德莱了;他是一个身量短小的人,二十五岁。乡里人都怕他!他是个不怕死的人,玩枪是他惟一的嗜好。他生下地来的时候家里是很有钱的,他却抛弃了他的土地,宁愿去过那种冒险的生活。有时因法官对他的宽大使他能够依然在村里逍遥法外,有时对他怀恨的人敢于暴露他的罪行,他便躲到山里去。

玛丽爱达似乎又安闲又满意。哦,这坏畜生!有这么阴险的灵魂,却长得这么的美,而且态度也尊严得像王后一样。

那些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人,见了她这样美,全都看得出神了。她就像村子里的主保圣人圣母的像一个样儿;她有那种洁白又像蜡一样透明的皮肤,随时还泛起一层红红的颜色;乌黑的眼睛像是裂开的杏仁,盖着很长的睫毛;脖子很美丽,有两道横的皱纹,更加衬托出她洁白的皮肤的光彩来。她高高的个儿,两个乳房非常结实,她只要稍稍动一下,她的乳房在黑衣服里便显得更加高了。

是的,她是非常美丽!……别人便拿这个理由来解释伯拜特,她不幸的丈夫对她的狂热。

全家的人一致反对这件婚事,可是没有用处。像他这样有钱的人,娶上一个穷苦的女孩子,真是太荒唐了!况且谁都知道她是一个巫婆的女儿,当然传受了她母亲的害人的邪术!

可是他却绝对不肯放弃。伯拜特的母亲完全是忧郁而死的。据邻妇所说,她与其看见那个巫婆的女儿上她的门来,还不如死了的好;就说德莱吧,他虽然是个无赖,并不将家声两字放在心上,却也差点跟他哥哥吵起来。他容忍不了有这种下贱的女人来做他的嫂子。她美丽是无疑的;可是她,据那些最可靠的人亲眼所见,以及在小酒店里亲口所说,她自己做有毒的饮料,帮助她母亲从流浪的小孩的身体内提取脂肪,来制造神秘的药膏……每个礼拜六的半夜里,从烟筒里飞出来以前,先用那种药涂擦身体……伯拜特对于这一切都付之一笑,终于和玛丽爱达结了婚:因此他的葡萄,他的稻子豆,马郁尔街的那所大房子,和他母亲藏在卧室钱柜里的钱完全都归她掌握了。

他是个傻子!那两头母狼已给他吃了些迷魂药——“蒙汗粉”了,那些最有经验的长舌妇一口咬定,这种药是由于邪术的关系,永远是有极大效力的。

那个满脸皱纹的巫婆,长着一对小小的恶毒的眼睛。她走过村庄里的空场子,没有一次不被许多顽童争着用石子扔她;她独自个住在郊外自己的小屋里。凡是在夜间打她的小屋子前面走过的人,没有不用手指画十字的。伯拜特就是从这个屋子里把玛丽爱达弄出来的,他有了这个全村最美丽的女人,觉得非常幸福。

而且是怎样的生活方式啊!那些善良的妇女用气愤的神色来提起。不论谁一看就知道这样的婚姻是由恶魔安排定的。伯拜特难得出门:他忘记了他的田亩,他放任他雇的短工,他不肯和他的女人离开一刻。从半开着的门里,从常开着的窗里,人们瞥见他们抱着亲嘴。人们看见他们追来追去,在幸福的沉醉中不停地欢笑着和抚爱着,听任大家看见他们的放浪的享乐情形。那简直不是基督教徒的生活。这是两只在不能扑灭的热情中互相追逐的疯狗。啊!这个极其下流的女人!她和她的母亲,用她们的药水激起了伯拜特的热情。

当人们看见他渐渐瘦下去,黄下去,小下去,像一支在熔化着的大蜡烛一样的时候,都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村里的医生,只有他一个人不相信巫婆,媚药,他嘲笑一般人那么迷信,他说应该把他们分开来:照他的意见,这便是惟一的良药。可是他们依旧住在一起。他渐渐地变得骨瘦如柴,她却反而美丽,肥胖起来,傲慢地用她王后一般的态度毫不理睬别人的说短道长。他们生了一个儿子;然而两个月之后,伯拜特就像一个熄灭了的灯火似的,慢慢地死了,临死他还呼唤着他妻子的名字,还把手热情地伸给她。

村里的人闹开了!这当然是迷魂药的效力!那个老太婆怕受别人欺侮,躲在她的小屋里不敢露面!玛丽爱达一连几个星期不敢上街去。邻居们都听见她在悲伤地哭。最后,她冒着人们仇视的目光,有好几个下午带了她的婴儿到她丈夫的坟上去。

起初,她害怕她那个可怕的小叔子德莱,在他看来,杀人,很简单,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伯拜特的死叫他很愤怒,他在酒店里当着别人面前口口声声地说,要扭断那个寡妇跟老巫婆的脖子!可是别人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他了。他一定是和那些强盗往山里去了,或者是有什么“买卖”勾引他往本省的别一角落去了。玛丽爱达到最后才敢离开村庄,上伐朗西亚去买货物……哦!那位美丽的太太,她用她可怜的丈夫的钱来装扮出怎样尊贵的模样!也许她在希望有些小绅士瞧见了她那么可爱的脸儿,会和她说上句话……那些恶意的低语在车厢里嗡嗡地响着。目光从各方面集中到她身上来。可是玛丽爱达张开了她高傲的大眼睛,不顾别人的轻蔑,重新去望那些稻子豆田,蒙满灰尘的橄榄树田和白色的房屋。那些田亩房屋在车子的行驶中都向相反的方向奔去,而那好像裹在很厚很厚的金羊毛里的太阳落在地平线上,使地平线仿佛在燃烧着。

车子进入一个小站停下了。那些对玛丽爱达冷嘲热讽得最厉害的妇女都急着下车去,把她们的篮子和蒲包堆置在自己的面前。

那个美丽的寡妇抱着孩子,将装有货物的篮子靠在她的结实的腰边,放慢了脚步走出去,好让那些怀恶意的长舌妇们走在前面,因为她愿意独自一人,不会有听到她们对她毁谤的痛苦。

在村落里,狭小、曲折、覆有披檐的街上,阳光很少照得到。最后的几所屋子排列在公路的两旁。过去就是田野了,在将近黄昏时望去是青青的;再远一点,在尘土弥漫的宽阔的道路上,那些头上顶着包裹的妇女们像蚂蚁般地一连串走着,已经走到最近的村庄了;这个村庄里在一座小山的后面矗立着一个钟楼,它的涂漆的瓦顶在最后的阳光的反照下闪耀着。

玛丽爱达是勇敢的。然而当她看见只有她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不安。路程很长,在她到家前,天一定完全黑了。

在一所房子的门上,一支积满尘埃,枯干的橄榄树枝在摇动着,这种标记就是旅店的招牌。在那下面,站着一个短小的人。他背朝着村庄,把身子倚靠在门框上,手叉在腰间。

玛丽爱达对他看了几眼……假如她,当他一回转头来时,认出他是她的小叔子,那是多么可怕啊,我的上帝!可是她的确知道他是在远地,她便继续走她的路。在她脑子里好玩地想起这个狭路相逢的残酷的念头,正因为她以为这种相逢是不可能的!然而,只要一想起那个站在旅店门口的人或许就是德莱的时候,她便直打哆嗦了。她低着头在他面前走过。

“晚安,玛丽爱达。”

真的是他……在现实跟前,这寡妇起初还没有感觉到刚才的那种忧虑,她不能再怀疑了,这正是德莱!这个面上露着奸恶微笑的强徒,他用着比他言语更使人担心的目光注视她。

她低声答了个“你好”。她虽然这么高,这么强健,也觉得自己的腿子发软了,她甚至要鼓起力量来,才不使她的孩子掉到地上去。

德莱阴险地微笑着。这种情况没有害怕的必要,他们不是亲戚吗?他遇见她应该是很愉快的,他会伴她一道上村庄去,而且一路上他们会谈些儿事情的。

“向前走!向前走!”这短小的人这样说。

她跟着他,像头绵羊一样的柔顺。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反常现象:这个高大、强健、肌肉结实的女人似乎是被德莱拉着走的;而他只是一个瘦弱矮小的人,那么虚弱可怜的样儿,只有他的奇异的锐利的目光泄露出他是怎样一个性格的人来。可是玛丽爱达却很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许多强壮而又勇敢的男子都被这头凶恶的野兽打败了。

在村落最后的一所屋子前,有一个老妇人在门口一边扫地一边低唱着。

“老婆婆!老婆婆!”德莱喊着。

那个老妇人丢下扫帚,跑了过来。玛丽爱达的小叔子在周围几里路内是太出名了,别人不敢不立刻服从他。

他从寡妇那儿将孩子夺下。他没有对那孩子看一眼,好像他怕自己会心软似的,心软对他这种人来说是不应该的。他将孩子递给了老妇人,要她小心照顾……这不过是半小时的事情!他们一干完那桩事立刻就会来找他的。

玛丽爱达放声呜咽起来,扑到孩子那儿想去抱他;可是她的小叔子粗暴地把她拉了过来:

“向前走!向前走!”

时间已经很迟了。在这个附近一带人人害怕的强徒的恐吓下,她继续向前走着,孩子没有了,筐子也没有了。那个老妇人用手指画了个十字,急忙地回家去了。

在白茫茫的路上,那些回邻村去的妇女们正像移动着的细点,使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来。灰色的暮霭落下来,笼罩在田野上;树林带上了幽暗的青灰色,在头上,紫色的天空里闪烁着几点最早出现的星星。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分钟。最后那个寡妇下了决心坚强起来——这是恐怖的结果——停下了脚步……他在这里可以同在其他地方一样地跟她解释的。玛丽爱达的腿哆嗦着,她结巴地说着,不敢抬起头来,这样可以避免看见她的小叔子。

远处车轮轹轹地响着。有许多被回声所延长的声音在田野上传布着,打破了黄昏的沉寂。

玛丽爱达焦急地看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

德莱老是带着那种恶意的微笑,慢慢地说着……他要对她说的话便是叫她做祷告;假如她怕,她尽可用围裙遮住自己的脸。这个害死像他那种人的哥哥的女人是不容许免罪的。

玛丽爱达不由得向后退缩了一下,带着那种在极大的危险中震醒过来的人所有的恐怖的表情。在他们走到那个地方以前,在她的被恐惧所搞混乱了的脑子里就早已想到了一些最不堪设想的粗暴行为,想到:可怕的棒击,她的受伤的身体,她的被拔落的头发。可是……蒙着脸做祷告来等待着死亡!而且这种可怕的事情在他竟说得那么冷酷啊!

她战栗着,恳求着,说了一大阵的话企图说软德莱的心。人们所说的完全是谎话。她是全心全意爱他可怜的哥哥,她永远地爱他。他所以会死,就因为他不肯听她的话。她没有勇气跟他冷淡,没有勇气逃避一个热情的人的拥抱。

那个强徒听着她说话,他的微笑越来越显明了,最后变成了怪相,他说:

“住嘴,巫婆的女儿!”

她和她的母亲将可怜的伯拜特活活地弄死,这已是人人知道的事了。她们使他喝了毒药,断送了他的命……而且假如他现在听信她的话,她也能同样地迷住他。偏不如此!他是不会像他那个傻瓜哥哥那样容易受她的欺骗的!

而且,为要证明他有豺狼般只爱血的那种狠心肠,他便用他那只露骨的手抓住了玛丽爱达的头,把它抬起来仔细地看,毫无情感地默看着她的惨白的脸儿,她的漆黑有神的,从泪水中闪耀着的眼睛。

“巫婆……毒人的!”

他看上去又矮小又瘦弱,却一下就推倒了这个壮健的,这个身体长大而结实的女人,使她跪在地上,他又退后在腰间寻找“家伙”。

玛丽爱达是没有命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远处老是那种叫声,同样的车轮轹轹声!青蛙在附近的塘里啯啯地叫着,蟋蟀在高堤上鸣着,一只狗在村庄的最后几所屋子边凄惨地号着。田野消失在暮霭中。

眼见只有自己一个人,断定死神已在面前,她一切的骄傲都消灭了。她觉得自己那么软弱,正像当她幼小的时候挨到了她母亲的打一样:她便啼哭了。

“杀死我吧!”她呻吟着说,把黑围裙蒙到自己的脸上,再把头裹起来。

德莱走到她的身边,若无其事地手里拿着一支手枪。他还从黑色的头巾后面听到他嫂子的声音,女孩子的啼哭声音,在央求他快快了事,不要使她太痛苦;在这些央求中还夹杂着背诵得很快的祷告声。他在那个头巾上找了一处地方便镇定地接连开了两枪。

在弹药的烟火里,他看见玛丽爱达好像有一根弹簧把她弹起来似的,站了起来,随后又倒了下去,两条腿被垂死时的痉挛抽动着……德莱始终很镇定,表现出不怕一切,假如风声不好的时候大不了避到山上去的那种人所有的样儿,他回到邻近的村落去找他的侄儿。当他从惊惶的老妇人怀里把那孩子抱过来的时候,他差点哭了出来。

“我的可怜的孩子!”他吻着他说。

他的良心已经得到满足了,他的灵魂中充满了欢乐,他很自信已经给孩子做下一桩大事!

劳列达的女儿——乌各·奥节谛

在我的儿子从热内亚(他刚在那边的商业学校里读满了第三年级)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在餐时之前不久走到了我的书室里来。他十分单纯地告诉我了,说他打算和裘里亚·赛尔尼订婚,因为他非常相信我是爱他的,并且一定会同意于他。

“你目前年纪太轻了。那个裘里亚·赛尔尼又是谁呢?”

“你认识她的母亲,他们对我说。她是罗马培那谛族的人,劳列达·培那谛。你一定是认识她的。”

劳列达!劳列达!这是在多少年以前了!她那小小的模样,她那灰白的小脸,和那张生得太大了一点的嘴,她那在短的,紧紧地卷着的,丰富的头发下面的小额角——劳列达·培那谛!

“不错,我记得。可是你年纪太轻了,嘉戈莫。”

或许我是说得太肯定了,其实我与其说是在答复我儿子的提议,却还不如说是在答复一些突然被提到的回想。但他是惯于把整个的心肠都向我倾吐的,因此便立刻很焦急地替自己辩护起来;当他感觉到了我的沉默的时候,他的焦急便越发加大了。

我是在想着我自己的事情:嘉戈莫究竟怎么会碰到她?哪一种注定的力量会把她从罗马赶到热内亚来,并且一到了热内亚,便立刻做了赛尔尼族里的人?现在有哪一个神明在打算从我儿子身上来酬报我的这么许多年以前的被拒绝?在跳舞会中,在那俄罗斯女人的家里——那个俄罗斯女人名字叫做波路加甫斯奇,是一个美人——她是站在我们旁边的一对中的一个。劳列达在一节跳舞中犯了两三次错误,她老是不能用从容的动作来合那音乐的拍子;到了要互相致礼的时候,她把她的手在我的嘴唇下面抽了出去,好像她一切的错误都要我来负责一般。后来,就在那一天夜里,每当我的手臂环抱着她的时候,似乎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慌占据着她,因为她跳得很坏,步步都脱了板;在她那许多装饰着花粉和珠宝的头发下面的小头脑竟愤怒了起来,她说我太高了,不会和矮小的女子跳舞。在那个时候,谁都知道,我的跳舞很轻盈而且完美,因此我对于这种埋怨只是付之一笑。她不向我道别就走了开去。

两天之后,那俄罗斯女人邀我们陪她到莪尔慕斯奇别墅去。这不知是在四月呢还是五月,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儿有一阵浓烈的蔷薇的香气;在地上,在篱笆上,在颓垣上,都是黄的,白的,和红的蔷薇花瓣;沿着那小径,在园子里,从松树和柏树上面挂下来,到处都是一丛一丛的,红的,白的,和黄的蔷薇花;那些孔雀的粗糙的喊声就在近旁,那钟声,远远地从村里传来,一层依微的烟雾向海边移过去。在我们走下到小鸽棚去的路上是潮滑而且峻峭的,她为要站得稳一点,便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我握紧了那只小手,她便离开了我,只这么说,“你这傻子!”

又一次,在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我又看到她和她的几个外国朋友在一起,在许多人群中,这是一次奥斯谛亚主教在拉德拉诺地方的圣乔万尼圣衣室里举行的晨餐会:可可,牛乳,果子露,蛋饼,我没有吃完,当她贴近我身边走过,对我说:“你吃了许多,可不是?”这样就完了。此后我就永远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虽然我有一次,曾经看见她在一辆车子里,背朝着车夫,很安静地坐在她母亲对面。我甚至连头也不点一点,虽然我是很近地看见她的,而她又向我注意了好一会儿,在我和我那可怜的姗谛那结了婚之后,我又碰到了她一次,我觉得她是在讥讽似地微笑着。或许我对于这个是错误的。而现在,在今天——“我对你说,父亲,她是可爱而且和善的。正像她母亲从前一样地可爱而又和善。她的母亲从前是可爱的,他们告诉我。”

但是,我,我只是在对付我自己的思想,并且因为记起她那种带笑容的漠然的神情,不禁起了些仇意,便这样回答说:

“不错,不错,很可爱,但不是一个委奴斯。”

我停止了我的欢乐,因为想起那母亲也一定会感到和我同样的惊异,假使她真还记得——“她母亲可知道吗?”

“知道的,要我立刻来对你说,也就是她的意思。”

“她没有说旁的话吗?”

“没有。怎么?”

“那女孩子可喜欢你吗?”

“是的,父亲,我敢断定如此。她曾经为了我而拒绝了别的更有利的请求。”

“让我再想想吧,嘉戈莫。你毕竟太年轻了!”

于是我的儿子,为了欢乐而眼睛里依微地闪着光彩,很坦白地抓住了我的两只手,把它们举到了他的嘴唇边,同时又喃喃地说着些充满了希望的话:

“不要想得太久了,父亲!她在那儿等。明天你得告诉我你的主意的,成不成?”

我过了很苦痛的一夜。我想要答应了我的儿子,因为他已经是我在这世界上所有的惟一的安慰了;同时又因为(这可不是我的最紧要的自私的理由吗?一个人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还有这么许多虚荣心剩着!)这可以算是一种报复,一种很温和的报复,一个我的儿子,带着我的姓氏的人,在那个曾经轻视过我的女人的女儿身上施行的报复。随后我又想起,到现在这时候,她那骄傲的前额上的小小的卷发,大概已经变得雪白的了,我又觉得很懊悔,我竟没有想到问我的儿子,那些头发毕竟白了没有——因为我觉得,像这么一种外形的转变,一定会把我从旧时的回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使我把这事情解决得更聪明一点。

在这两个理由中,一个是很有意义的,而其他一个却是傻气的,但那傻气的理由却比那一个更有力;虽然如此,我毕竟还能很明白地看到许多可能的疑问。“那个女孩子可真个爱他的吗?可有一些儿她母亲的浮动性像精微的电子似地灌注在她的血液里吗?并且,嘉戈莫又是怎样的呢?像他这样年轻,他可会永远不改变吗——永远不改变而且快乐吗?我最重要的责任可不是要先去和那女子熟识吗?”同时,在那天夜里,我简直就连那女郎的名字也忘记了。这个名字在前一天嘉戈莫只说了一次,用一种很轻微的声音,好像这是一个神圣的名字,万万不能被亵渎的。甚至在这一点上,虚荣又来帮我的忙了,但是用一种反面的方式:“劳列达·培那谛(我不能强迫自己用她那不熟悉的姓氏)可不是已经把我从前所受的苦痛完全忘记了吗?”

她叫我的儿子立刻对我说,但是她却一句话也没有提起在很久的从前是认识我的,在莪尔慕斯奇别墅的蔷薇丛中,以及那跳舞会中的漂亮的头发,以及那宗教典礼的热闹。我那时是一个年轻的办事员,刚从我那省份里来到,对于我那新学会了的都市习惯还有点格格不入;那时我是总算刚偶然走上了成功之路。那个常是微笑着的小小的将继承财产的女儿一定曾经听到过许多别的像我一样的老实人,听他们说着蜜一般的言语,又发着叹息,像一架漏了气的风琴,并且,假使敌人已经把她以前的胜利都忘记了,我所希望着的复仇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真是愚蠢的思想。

我这样地使我自己安静下去,虽然免不了要伤害我那固执的虚荣心,可是我这时候只能替嘉戈莫着想。不错,他是太年轻了;他应得首先自己获得一个地位,并且固定了他自己的性格;他应得有自知之明,能够管束他自己的意志和思想,要做一个独立的人,而不能单做我的好儿子,我的宗族树上的仅有的果实。虽然不必粗糙地命令他,我的责任却至少要劝他努力把那女子忘记;要他立刻忘记了她,固然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我便这样做了。他甚至流下眼泪来。于是他便到西班牙去旅行,这次旅行继续到了两个月之久。在他回来的时候又到巴尔塞罗那去住了两星期,比他预定的计划多了十天;当他在那儿的时候,他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写信。他一写起信来的时候,纸上便会有一种太强烈的气味,内容有一种太西班牙风的疲倦,字体有一种太女性的倾斜。我并不诧异,但是我发现裘里亚·赛尔尼是已经被忘记了。

我对于这事实反而觉得有点担忧,因为这可以算是一个我那嘉戈莫的未定的性格的不稳固的证据。

嘉戈莫回家来了。裘里亚·赛尔尼的名字永远不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中说起。他在罗马居住了一年,修毕了意大利移民问题和未经公认的意大利殖民地这两种课程,这使他在二十二岁的年龄就被派到东方去研究亚细亚土耳其的各海口。在他回来的时候,他倾心于一个名字叫什么马里亚·阿苏哀达的上流社会的女人。但是关于这个女人,她的名字却也是永远不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中提起的。

四个月之前的一天晚间,我刚从公署里回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在熔熔的炉火旁边一面看书,一面喝茶,突然听差拿进了一张卡片来交给我,在那上面有着“劳拉·赛尔尼”这几个字。我禁不住吃了一惊,于是我便毫不迟疑地走到会客室里去,急于想去得到一种新的经验——无论这经验是否是愉快的——这种愿望依然像火一般地燃烧着,虽然我的青年时代是早已死去。

我永没有对嘉戈莫问起过这个问题,然而她的头发却确实已经变白的了,高高地一大堆;她的脸,虽然有点瘦,却依旧是往时的那张脸,现在是在雪下面灿烂着。她那纤细的身躯依然是像在莪尔慕斯奇别墅里时一样——真是一朵蔷薇花,甚至到现在还是,不过是已经包着一重灰色的外套了;那同样的气息——我不知道这一种香气是叫什么名字,但是她会使我记起许多新鲜的微红的苹果的芬芳或是在一只被霉的箱子里开了一整个夏天的海狸皮的气味,我一看到她那雪白的头发下的脸色的鲜艳,我便立刻好像闻到了那种香气一般了。

“你当然再也想不到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在——”

我想她大概要这样地说下去了吧:“在我认识你以来这么许多年之后。”但是不然,她却这么说下去:

“在整整两年之后。”

“我记得。我的儿子——”

“是的。这就是我所以来的原因。我知道你的儿子已经出去旅行过,他得到了名誉又得到了地位,他有各种研究使他忙着,闲暇的时候又有女人来安慰他。这一切我都知道的。”

我沉沉地一句话也不说,我的谨慎在我的心田四周蒙上了“我很坦白地说,照了一个母亲的本分。我的女儿还没有忘记,并且还没有停止迷恋着嘉戈莫。在过去两年之内,我和我的丈夫——”

听着这话,我的心便整个冰冻了。不但冰冻——甚至觉得有点仇意。

“两年以来,我和我的丈夫竟可说什么事情也放下了,单是在设法把她这种思想,她这种迷惑医好——”

我用一种冷淡而礼貌的态度打断了她:

“你肯到我的书房里去吗,太太?想到你所对我说的事情的性质——”

她站了起来。不久之后,我注视着她,在我那开着的火炉旁边,在很大的灯的光线下面,我看出她眼睛里含着眼泪,她是在努力抑制她自己的感情。

“这样,我已经对你说了——不,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呢?你早就懂得我了。我的女儿在那里受苦。”于是她流下泪来,“我的女儿害病了;据医生们说,或许她会死去也未可知。”

沉默了一会儿。

“裘里亚是在那儿受苦——你的儿子已经把她忘记了吗,完全忘记了吗?”

我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她才好,在那个雪白的冠冕下面的蔷薇一般的小脸上显然有一种苦痛的神色。那做母亲的手是在颤抖着。她粗鲁地除掉了她的手套,似乎这样可以更自然一点,似乎要在我们之间筑起一种较密切的关系来。

“我相信他已经忘记了,我敬爱的太太。”

“从那时候起,他可竟从没有,从没有一次对你说起过我女儿的名字吗?”

“从没有。”

“他可已经爱上了别个人?”

“我不知道。有一个女的——”

“她可漂亮吗?但是我在说些什么?我在问些什么?你懂得我一个做母亲的竟会从热内亚一路赶了来,没有别的特殊原因——我在今天天亮的时候到的——你懂得,你懂得吗?你想一个做母亲的,你想我竟会用到这样的办法,我的害怕当然是很大的。你懂得,告诉我你毕竟可懂得?”

“我懂得的。”

“那么——你没有话——再没有话,要说了吗?”

“你定定心吧,我敬爱的太太。我不愿意用无聊的话来空费时间。我可以断得定你到这儿来之前,一定曾经踌躇过了好一会儿。嘉戈莫自从第一次对我说起了你的女儿之后,便永远没有再说起过一次。我看他永远是在忙着别的事情,据我所知是,他有了别的恋爱事件。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首先应该想到我儿子的幸福。”

“他还不知道我的裘里亚的情形呢。”

“他不知道吗?不过,就是他知道了——”

“你要告诉他,然后再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得告诉他,你愿意吗?她并不是很坏的,你知道!你不要以为她是一个残废者,一个没办法的人。她现在还不至于弄到这地步。她是脆弱的,惨白的,没精神的,不多说话。医生们只害怕着她的将来。但是现在却还不至于此。你相信我,可以吗?”

“我并不是在想到这些。但是无论如何你得首先明白,嘉戈莫能不能同意,已经是很成问题的了,并且在他的同意之外,还无条件地必须要得到我的同意。”

我觉得那个可怜的,悲哀的母亲的苦痛在抓紧了我的喉管,在摧残我的意志力。但正为了这原故,我的话却说得越发粗鲁了。

“假使事情是这样的——这原是无从讨论的事情——那么我明白了——”她站了起来,开始把手套重新戴上去。

她突然停住了,更移近我的身边来,呆呆地注视着我:

“或许这是因为——在从前——啊,恕我吧,恕我吧,不要这样残酷!恕了我吧!”

这样看来,她毕竟是记得了!不错,我的复仇是现实的,完全的,显然的,悲惨的。她记得了,她承认她的过失——什么过失?她在从前可已经发现了吗?不,不!我在二十岁时的虚荣心啊,现在已经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这虚荣心看来是多么可笑!一点儿好胜心,这比到一个碎了心的母亲真算得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是为了这个原故吗?但是我怎么会知道呢?这怎么是我现在的过失呢?啊,恕我吧,恕我吧!请你想想这事情!”

我努力做着笑容。

“倒也不是为了你所说的这原因,我敬爱的太太。我甚至记也没有记起来,并且,我也不愿意把它记起来。”

于是我们两个都一句话也不说,在这种借口之下,我们两个都发觉了这个悲惨的真实情形,虽然它在表面是显得非常细微而且无聊。那个瘦小的太太并没有弄错;她已经发现了,那个已经像树林中的残花似的被忘记了的,旧时的憎厌和旧时的侮慢,还延伫在我灵魂的深处;而她,虽然不是有意,却在无意中做了使我发现这情形的人。

“不,确实是为了这个原故,再没有别的原因了。我感觉得到的。但是现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什么补救方法呢?我一定会非常感谢——”

我是在看着火,并没有留意她,我拿起了火棒去戳一块煤,这块煤表面上似乎已经烧完了,但突然又爆出无数的火花来。

“我就去对我的儿子说吧,太太。”

“谢谢你。”

她不再说什么了。经过地毯,经过门帘,走了出去,谦卑地,静静地。她不见了。我是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般。

我不久就对嘉戈莫说,就在第二天。他静静地听着我,后来说要去想一想过。三天之后,他只是这么对我说:

“我今天晚上要到热内亚去。”

现在他爱裘里亚的。我可以断得定。我知道他已经确实和那个姓阿苏哀达的女人断绝了,把她的信和照片都退了回去。三个月以来,他的整个生活都集中在他的未婚妻身上。我想实际上他是永远没有中止爱她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地继续爱着她。有一时是像暗自燃烧着的火一样,像在灵魂的深处闭着的花一样;但到了一天上,火焰爆发了出来,芬芳的花朵盛开了,它们的香气使我们沉醉着。

裘里亚是美丽的。她比她的母亲高一点,但是她却有完全同样的头发,而她的脸色在目前却更鲜艳一点。

她是好的,她有一种低微的,恬静的声调,轻得好像只是她的呼吸的无力的波动。而她的眼光也像她的声音一样。那双眼睛只有在看着嘉戈莫的时候才会燃烧。她老是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但是在当我们的面的时候,她却很少对他说话。她只是看着他,握着他的手。她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有时候,甚至到现在,我还害怕着,嘉戈莫的爱她,不要不是出于真正的爱情,而是出于怜悯。那一天晚间,他们是在我书室旁边的那间房里,经过开着的门和沉重的帷幕,我还能听到轻微的笑声。

裘里亚不住地笑着,但是她永不放声大笑。好奇地(同时也照例急迫地),我走过去偷听。嘉戈莫在那儿问:

“在你决定了我对你的爱情之后,在你不再害怕了之后,你便会停止爱我了?”

她又笑着,随后便说:

“你这傻子!”这句话说出来的好像是一个亲吻似的。

我又一次想起了莪尔慕斯奇别墅里的,潮滑而又峻峭的鸽子棚。在那一天,劳列达在走下来的时候把她的手靠在我的手里,而我便把她那小手紧握住了;她立刻把手抽了去,“你这傻子!”像挥着鞭子似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想起了这个,我的灵魂里好像充满了音乐,十分和谐的音乐。我感觉到自己被最柔和的感谢所攻击着。可是对于谁的感谢呢?

(载《意大利短篇小说集》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九月)

卖国童子——都德

他名叫施丹,那小施丹。

这是一个巴黎的孩子,又瘦弱又苍白,可能有十岁,也许十五岁,这些小鬼,你是永远没有法子猜的。他的妈妈已经死啦,他的爸爸是一个退伍的海军,在党伯尔区看守一个方场。婴孩们,女仆们,带着折凳的老太太们,穷人家的母亲们,到这有人行道绕着的平坛上来避避车辆的全巴黎小人物们,都认识那位施丹老爹,又敬爱他。人们知道,在他的那片使狗和乞丐见了害怕的大髭须下面,隐藏着一片温柔的,差不多是母性的微笑,而且,要能够看见这片微笑,只消对那位老先生说:“你的孩子好吗?……”那就够了。

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儿子,这施丹老爹!傍晚,当那孩子放了学来找他,两人在小径上兜着圈子,在每一张长椅前停下来和熟客招呼,回答他们的客套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快乐。

不幸围城一开始,一切都改变了,施丹老爹的方场关闭了,把煤油放在里面,而这非不断看守不可的可怜人,便在荒凉而杂乱的树木丛中度着生涯,独自个,不抽烟,只有在晚间很迟的时候,在家里,才能看见他的孩子,所以,在他讲起普鲁士人的时候,你就得瞧瞧他的髭须的神气了……那小施丹,他呢,对于这新的生活倒并没有怨言。

围城!对于那些顽童是那么地有趣。不再上学去!不再温习了!整天的放假,而路上又像市集场一样……这孩子整天在外面,一直到晚上为止,跑来跑去。他跟着那开到城边去的军队走,特别挑选那有好乐队的;在这一方面,小施丹是很在行的。他会头头是道地对你说,第六十九大队的音乐队要不得,第五十五大队的却了不得。有时,他看那些流动队伍操兵;其次,还有排队买东西……臂下挽着篮子,他混到那在没有街灯的冬天的早晨的阴影中,在肉店、面包店的栅门前,渐渐列成的长长的行列中去。那里,脚踏在水里,人们互相结识起来,谈谈政局,而且,因为他是施丹先生的儿子,每人都问问他的意见。可是最有味儿的,还是那瓶塞戏,就是那勃勒达涅的流动队在围城期中流行出来的珈洛式。当那小施丹既不在城边又不在面包店的时候,你就一定可以在水塔广场的“珈洛式”摊子上找到他。他呢,当然喽,他并不赌;赌是要很多的钱。他只在那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赌徒罢了!

赌徒之中有一个人,一个下起注来总是五法郎的束蓝围裙的高个子特别使他佩服。这家伙,当他跑起路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听见钱在他的围裙里铿铿地响……有一天,一个钱一直滚到小施丹脚边来,那高个子过来拾的时候,低声对他说道:

“嗯,这叫你眼红吗?……呃,要是你乐意,我可以告诉你哪儿可以弄得到。”

赌完了之后,他就把他带到广场的一隅去,撺掇他和他一起去卖报纸给普鲁士人,说走一趟有三十个法郎。施丹很生气,即时拒绝了;这一下,他接连三天没有去看赌钱。难堪的三天。他东西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在夜里,他看见许多“珈洛式”堆在他床下面,还有那滚动着的五法郎的灿亮的银币,这诱惑是太强大了。第四天,他回到水塔广场去,找到了那大个儿,让他引诱了……他们在一个下雪的早晨动身,背上负着一个布袋。报纸藏在他们的短衫下面。当他们到了弗朗特尔门的时候,天光还没有大亮,那高个儿携着施丹的手,走到那守卒前面去——这是一个红鼻子的神气和善的好驻守兵——用一种可怜人的声音对他说道:

“好先生,让我们过去吧……我们的妈妈害着病,爸爸早死了,我跟我的小弟弟想到田里去拣一点儿土豆。”

他哭着,施丹呢,很不好意思,低倒了头。那守卒看了他们一会儿,望了一眼荒凉而白皑皑的路。

“快点过去。”他让开身子对他们说,于是他们就走到了何贝维力大路上。现在那高个儿可笑了!

糊里糊涂地,好像在梦中一样,那小施丹看见了那些改做兵营的工厂,那些挂着濡湿的破布的荒废的障碍物,那些穿过了雾耸立在空中的,斑驳的空空的高烟突。远远地,一个哨兵,一些披着大氅的军官们,用望远镜望着远处,还有是前面烧着残火的,被融雪所浸湿的小小的帐篷,那高个儿认识路,穿越田野走着,免得碰到哨站。然而,不可避免地,他们走到了一个别动队的大哨所边,沿着苏阿松铁路线,那些别动队是披着他们的短披肩在那里,蹲踞在一道浸满了水的沟中。这一次,那高个儿再说他的那一套故事也没有用,人们总不让他们过去。于是,在他哀哭的当儿,从哨所中有一个年老的排长走了出来,走到路上;他是须眉皆白满脸起皱的了,神气很像施丹老爹。

“哙!小子们,你们不要再哭了!”他对孩子们说,“让你们去吧,去拣土豆;可是,你们先进来烤一会儿火……这小子,他好像冻坏了!”

哎!这小施丹发抖,倒并不是为了冷,却是为了害怕,为了害羞……在那哨所里,他们看见有几个兵挤在一堆微弱的火的四周,用尖刀挑着面包干在火上面烘。他们挤紧来让地位给孩子们。人们给他们一点酒喝,一点儿咖啡,当他们喝着的时候,一个军官来到了门口,叫那个排长去,和他低声地说着话,接着就很快地走了。

“弟兄们!那排长高兴地回进来说……今天晚上要有板烟了……我们已打听到了普鲁士人的口令……他妈的蒲尔惹,我相信这一趟我们可要夺回来了!”

欢呼和大笑声音爆发了出来,大家跳舞,唱歌,擦刺刀;于是,趁着这嘈杂,孩子们溜了。

过了壕堑,就只有平原,和平原深处的一长道穿着枪眼的白墙了。他们就是向这道墙走过去,走一步停一步,装做在拣土豆。

“回去吧……不要去吧。”那小施丹一径这样说着。

别一个却耸着肩,老是向前走。忽然,他们听见一种把子弹装进枪膛里去的声音。

“躺下!”那高个儿说,同时就仆倒在地上。

一仆倒在地上,他就吹口哨。另一个口哨在雪上回答他。他们匍伏着爬上去……在墙的前面,和地面相齐的地方,显出了两撇黄色的髭须来,上面是一顶肮脏的便帽。那高个儿跳进壕沟里去,在那普鲁士人旁边:

“这是我的弟弟。”他指着他的同伴说。

他是那么地小,这施丹;看见了他的时候,那普鲁士人笑了起来,不得不捧着他一直举到墙的缺口。

在墙的那一面,是高大的土垒,横倒的树木,雪里的黑洞,而在每一个洞里,那些同样肮脏的便帽,同样黄色的髭须,看见孩子们走过,就都笑了起来。

在一只角上,是一间用树干搭架着的园丁的屋子。屋子的楼下满是士兵,正在玩纸牌,正在一堆明亮的大火上烧汤,白菜啦,肥肉啦,都是那么香,和别动队的野营真有天渊之别!上面一层,是军官们。你可以听见他们在弹钢琴,在开香槟酒。当这两个巴黎人进去的时候,一片欢呼声接待着他们;接着人们就斟酒给他们喝,叫他们说话。这些军官的神气都是骄傲而刁恶;可是那高个儿的市井的活泼态度,他的流氓的切口,却使他们感到兴趣。他们笑着,把他所说的话再说一遍,快乐地在这人们带来的巴黎的泥污中打着滚。

那小施丹也很想说几句话,想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傻瓜;可是却有点什么东西妨碍着他。在他的前面,远远地站着一个普鲁士人,比别人年纪更老一点,更严肃一点,正在那儿看书,或不如说假装看书,因为他的眼睛盯住他看。这目光中包含着温情和指责,好像这个人在国内也有着一个年纪和施丹一样大小的孩子,而这个人一定会对自己说:

“我宁可死掉,而不愿意看见我的儿子干这种勾当……”

从这个时候起,施丹就感觉到好像有一只手按在他的心上,妨碍他的心跳跃了。

为要避免这种苦痛,他喝起酒来,不久,他觉得眼前什么都转动起来了。在大笑声中,他模糊地听到他的同伴嘲笑那些国防军,笑他们操兵的神气,模仿着马莱的一次械斗,城边的一次夜警。接着那高个儿放低了声音,那些军官们走近过去,面色也变成严肃了。这无耻的人正在那儿通报他们别动队的袭击……这一下,那小施丹愤怒地站了起来,酒也醒了:

“这个不可以,高个儿……我不愿意。”

可是那高个儿只笑了一笑,照旧说下去。在他快要说完的时候,军官都站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对孩子们指着那扇门:

“滚出去!”他对他们说。

于是他们就很快地用德文谈起来。那高个儿走了出去,高傲得像一位大统领似的,一边玩弄着他的钱,锵锵作声。施丹低倒了头跟在他后面;而当他们走过那个目光使他不安的普鲁士人旁边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惨切的声音说:“布豪,这个……布豪。”

他的眼泪涌到眼睛上来了。

一到了平原,孩子们就奔跑起来,赶快地回去。布袋里是装满普鲁士人给他们的土豆;有了这个,他们就毫无困难地通过了别动队的壕沟。人们在那儿作夜袭的装备了。队伍静悄悄地开来,聚集在墙后面,那年老的排长是在那儿,忙着安排他的弟兄们,神气很高兴。当孩子们走过的时候,他认出了他们,向他们和蔼地微笑着……哦!这微笑多使小施丹难过!有一个时候,他真想大声喊:

“不要到那边去……我们已卖了你们。”

可是那别一个已向他说过:“要是你说出来,我们就要给人枪毙的。”于是这种害怕就止住了他……到了古尔纳夫,他们走到一所荒废的屋子里去分钱。真实使我不得不说,分配倒是公正的;而听到这些美丽的银币在他的衣服里锵锵地响着,想到那他不久可以加入的“珈洛式”赌局,小施丹就不再觉得他的罪恶是那么沉重了。

可是,当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这不幸的孩子!当过了城门那高个儿和他分了手之后,那时他的衣袋就渐渐地格外沉重起来。而那只抓着他的心的手,也抓得比什么时候都紧了。他觉得巴黎已不是像以前那样了。过路的人们严酷地望着他,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他是从那里来的“奸细”。这两个字,他从车轮的声音,从那在河沿上操练着的擂鼓的声音中听了出来。他终于到了自己家里,一边庆幸着看见他父亲还没有回来,一边急忙走到他们的房里去,把这些他觉得那么沉重的银币,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这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施丹老爹是特别地和善,特别地高兴。人们接到了下省的消息:国事已有了转机。这退伍的兵一边吃夜饭,一边望着他的挂在墙上的枪,又带着一片和善的微笑对那孩子说:

“嗯,孩子,要是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去打普鲁士人了!”

在八点钟光景,炮声就听得见了。

“这是在何贝维力……蒲尔惹在那儿打了。”那老先生说,“他是什么炮台都知道的。”小施丹脸儿发白了,假托说很累,他就去睡觉,可是睡不着,炮不断地开着,他想象中看见那些别动队趁黑夜去袭击普鲁士人,可是自己中了埋伏。他回想起那个向他微笑的排长,仿佛看见他直躺在那里,在雪里,而且还有不知道多少人跟他一样……这些赤血的代价却藏在那里,在他的枕头下面,而且这是他,施丹先生的儿子,一位兵士的儿子……眼泪使他不能喘气了。在隔壁房间里,他听见他的父亲在踱步子,在开窗。下面,在广场上,号声响着,一个别动大队在点号,预备出发了。一定的,这是一场真正的大战。这不幸的孩子不禁呜咽出声了。

“你怎么啦?”施丹老爹走进去的时候说。

孩子忍不住了,从床上跳下来,倒在他父亲的脚跟前,他这样一动,银币就滚到地上来了。

“这是什么?你偷了别人的钱?”那老头子发着抖说。

于是,这小施丹就把他到普鲁士人那儿去过,以及他在那里做了什么等等,都一口气讲了出来。他说着的时候,他渐渐觉得自己的心舒畅起来,忏悔使他轻松……那施丹老爹听着,脸色非常可怕,讲完的时候,他用手捧着头,哭了。

“爸爸……爸爸……”那孩子想说。

那老头子一句也不回答,把他推开去,又拾起了银币。

“全在这儿吗?”他问。

小施丹点头表示全在那儿了。那老头子取下了他的枪,他的子弹囊,一边把钱放到袋子里去:

“好吧,”他说,“我去还给他们。”

于是,也不再多说一句,连头也不回一回,他下楼去加入了那在黑夜里开拔的流动队,从此以后,人们永远没有看见他回来。

(载《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一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