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篇
上海的少女——鲁迅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时髦女人。在商店里最看得出;挑选不完,决断不下,店员也还是很能忍耐的。不过时间太长,就须有一种必要的条件,是带着一点风骚,能受几句调笑。否则,也会终于引出普通的白眼来。
惯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觉得这种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着这种光荣中所含的危险。所以凡有时髦女子所表现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在罗致,也在抵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在恼怒。这神气也传染了未成年少女,我们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店铺里购买东西,东西暗,侧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自然,店员们是能像对于成年的女性一样加以调笑的,而她也早明白这样调笑的意义。总之:她们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们在日报上,确也常常看见诱拐女孩,甚至于凌辱少女的新闻。
不但《西游记》里的魔王,吃人的时候必须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类中的富户豪家,也一向以童女为侍奉,纵欲,鸣高,寻仙,采补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餍食了普通的肥甘,就想乳猪芽茶一尝。现在这现象并且已经见于商人和工人里面了,但这乃人们的生活不能顺遂的结果,应该以饥民的掘食草根树皮为比例,和富户豪家的纵恣的变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国是连少女也进了险境了。
这险境,要使她们早熟起来,精神已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俄国的作家梭罗古勃曾经写过这一种类型的少女,说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然而我们中国的作家是有另一种称赞得写法的:所谓“娇小玲珑”者就是。
上海的儿童——鲁迅
上海越界筑路的北四川路一带,因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热闹了,店铺从法租界搬回,电影院早经开始,公园左近也常见携手同行的爱侣,这是去年夏天年没有的。
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的在飞,孩子成队的在闹,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映进眼帘来的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但也并非没有,只因为衣裤郎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不能醒目了。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则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功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人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然而画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至于流氓的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要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的仿效的范本。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
顽劣,钝带,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新人物,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二十四孝图》——鲁迅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垫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
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尔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橘“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咯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仙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
五猖会——鲁迅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是,完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花一文钱买下的,用一点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妮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学”。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现在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其实呢,这也是殊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月二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
“小童挡驾”——鲁迅
近五六年来的外国电影,是先给我们看了一通洋侠客的勇敢,于是而野蛮人的陋劣,又于是而洋小姐的曲线美。但是,眼界是要大起来,终于几条腿不够了,于是一大丛;又不够了,于是赤条条。这就是“裸体运动大写真”,虽然是正正堂堂的“人体美与健康美的表现”,然而又是“小童挡驾”的,他们不配看这些“美”。
为什么呢?宣传上有这样的文字——
“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说:她们怎不回过身子儿来呢?”
“一位十足严正的爸爸说:怪不得戏院对孩子们要挡驾了!”
这当然只是文学家虚拟的妙文,因为这影片是一开始就标榜着“小童挡驾”的,他们无从看见。但假使真给他们去看了,他们就会这样的质问吗?我想,也许会的。然而这质问的意思,恐怕和张生唱的“咱,怎不回过脸儿来”完全两样,其实倒在电影中人的态度的不自然,使他觉得奇怪。中国的儿童也许比较早熟,也许性感比较的敏,但总不至于比成年的他的“爸爸”,心地更不干净的。倘其如此,二十年后的中国社会,那可真真可怕了。但实事上大概决不至于此,所以那答话还不如改一下:
“因为要使我过不了酒,可恶极了!”
不过肯这样说的“爸爸”恐怕也未必有。他总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度了之后,便将这心硬塞在别人的腔子里,装作不是自己的,而说别人的心没有他的干净。裸体女人的都“不回过身子儿来”,其实是专为对付这类人物的。她们难道是白痴,连“爸爸”的眼色比他孩子的更不规矩都不知道吗?
但是,中国社会还是“爸爸”类的社会,所以做起戏来,是“妈妈”类献身,“儿子”类受谤。即使到了紧要关头,也还是什么“木兰从军”,“汪踦卫国”,要推出“女子与小人”去搪塞的。“吾国民其何以善其后哉?”
人生之最后——李叔同
岁次壬申十二月,厦门妙释寺念佛会请余讲演,录写此稿,于时了识律师卧病不起,日夜愁苦,见此讲稿,悲欣交集,遂放下身心,屏弃医药,努力念佛,并扶病起,礼大悲忏,吭声唱诵,长跽经时,勇猛精进,超胜常人。见者闻者靡不为之惊喜赞叹:谓感动之力有如是剧且大耶!
余因念此稿虽仅数纸,而皆撮录古今嘉言及自所经验。乐简略者,或有所取。乃为治定,付刊流布焉。
弘一演音记
第一章绪言
古诗云:“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
人生最后一段大事,岂可须臾忘耶!今为讲述,次为六章。如下所列。
第二章病重时
当病重时,应将一切家事及自己身体悉皆放下。专意念佛,一心希冀往生西方。能如是者,如寿已尽,决定往生。如寿未尽,虽求往生,而病反能速愈。因心至专诚,故能灭除宿世恶业也;倘不如是放下一切、专意念佛者,如寿已尽,决定不能往生。因自己专求病愈,不求往生,无由往生故。如寿未尽,因其一心希望病愈,妄生忧怖,不惟不能速愈,反而增加痛苦耳。
病未重时,亦可服药,但仍须精进念佛,勿作服药愈病之想;病既重时,可以不服药也。余昔卧病石室,有劝延医服药者,说偈谢云:“阿弥陀佛,无上医王,舍此不求,是谓痴狂。一句弥陀,阿伽陀药,舍此不服,是谓大错!”因平日既信净土法门,谆谆为人讲说,今自患病,何反舍此而求医药,可不谓为疾狂大错耶!
若病重时,病苦甚剧者,切勿惊惶,因此痛苦,乃宿世业障。或亦是转未来三途恶道之苦。于今生轻受,以速了偿也。
自己所有衣服诸物,宜于病重之时,即施他人。若依《地藏菩萨本愿经·如来赞叹品》所言:供养经像等,则弥善矣!
若病重时,神识犹清,应请善知识为之说法,尽力安慰。举病者今生所修善业,一评言而赞叹之。令病者心生欢喜,无有疑虑。自知命终之后,承斯善业,决定生西。
第三章临终时
临终之际,切勿询问遗嘱,亦勿闲谈杂话,恐被牵动爱情,贪恋世间,有碍往生耳。若欲留遗嘱者,应于康健时书写,付人保藏。
倘自言欲沐浴更衣者,则可顺其所欲而试为之;若言不欲,或噤口不能言者,皆不须强为。因常人命终之前,身体不免痛苦,倘强为移动,沐浴更衣,则痛苦将更加剧。世有发愿生西之人,临终为眷属等移动扰乱,破坏其正念,遂致不能往生者很多很多;又有临终可生善道,乃为他人误触,遂起嗔心而牵入恶道者。如经所载:阿耆达王死堕蛇身,岂不可畏。
临终时,或坐或卧,皆随其意,未宜勉强。若自觉气力衰弱者,尽可卧床,勿求好看,勉力坐起。卧时本应面西,右胁侧卧。若因身体痛苦,改为仰卧,或面东左胁侧卧者,亦任其自然,不可强制。
大众助念佛时,应请阿弥陀佛接引像,供于病人卧室,令彼瞩视。助念之人,多少不拘。人多者,宜轮班念,相续不断。或念六字,或念四字,或快,或慢,皆须预问病人,随其平日习惯及好乐者念之,病人乃能相随默念。今者助念者皆随己意,不问病人,既已违其平日习惯及好乐,何能相随默念?!余愿自今以后,凡任助念者,于此一事,切宜留意!
又寻常助念者,皆用引磬小木鱼。以余经验言之,神经衰弱者,病时甚畏引磬及小木鱼声。因其声尖锐,刺激神经,反令心神不宁。若依余意,应免除引磬小木鱼,仅用音声助念,最为妥当;或改为大钟大磬大木鱼,其声宏壮,闻者能起肃敬之念,实胜于引磬小木鱼也。但人之所好,各有不同。此事必须预先向病人详细问明,随其所好而试行之。或有未宜,尽可随时改变,万勿固执。
第四章命终后一日
既已命终,最切要者,不可急忙移动。虽身染便秽,亦勿即为洗涤,必须经过八小时后,乃能浴身更衣。常人皆不注意此事,而最要紧!惟望广劝同人,依此谨慎行之。
命终前后,家人万不可哭。哭有何益?能尽力帮助念佛,乃于亡者有实益耳。若必欲哭者,须俟命终八小时后。顶门温暖之说,虽有所据,然亦不可固执。但凡平日信愿真切,临终正念分明者,即可证其往生。
命终之后,念佛已毕,即锁房门,深防他人入内误触亡者。必须经过八小时后,乃能浴身更衣(前文已言,今再谆嘱。切记切记!)因八小时内,若移动者,亡人虽不能言,亦觉痛苦。
八小时后着衣,若手足关节硬,不能转动者,应以热水淋洗。用布搅热水,围于臂肘膝弯,不久即可活动,有如生人。
殓衣宜用旧物,不用新者;其新衣应布施他人,能令亡者获福。
不宜用好棺木,亦不宜做大坟。此等奢侈事皆不利于亡人。
第五章荐亡等事
“七七”日内,欲延僧众荐亡,以念佛为主。若诵经、拜忏、焰口、水陆等事,虽有不可思议功德,然现今僧众视为具文。敷衍了事,不能如法,罕有实益。《印光法师文钞》中屡斥诚之,谓其惟属场面,徒作虚套。若专念佛,则人人能念,最为切实,能获莫大之利矣!
如诸僧众念佛时,家属亦应随念。但女众宜在自室或布帐之内,免生讥议。
凡念佛等一切功德,皆宜回向,普及法界众生,则其功德乃能广大。而亡者所获利益,亦更因之增长。
开吊时,宜用素斋,万勿用荤,致杀害生命大不利于亡人。
出丧仪文,切勿铺张!毋图生者好看,应为亡者惜福也。
“七七”以后,亦应常行追荐,以尽孝思。莲池大师谓:年中常须追荐先亡,不可谓已得解脱遂不举行耳。
第六章劝请发起临终助念会
此事最为切要!应于城乡各地,多多设立。《饬终律梁》中,有详细章程。宜检阅之。
第七章结语
残年将尽,不久即是腊月三十日,为一年最后,若未将钱财预备稳妥,则债主纷来,如何抵挡?吾人临命终时,乃是一生之腊月三十日,为人生最后,若未将往生资粮预备稳妥,必致手忙脚乱呼爷叫娘,多生恶业一齐现前,如何摆脱?
临终虽恃他人助念,诸事如法。但自己亦须平日修持,乃可临终自在。奉劝诸仁者,总要及早预备才好!
早老者的忏悔——夏尊
朋友间谈话,近来最多谈及的是关于身体的事。不管是三十岁的朋友,四十左右的朋友,都说身体应付不过各自的工作,自己照起镜子来,看到年龄以上的老态。彼此感慨万分。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较老大。可是自己觉得体力减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岁以后,我就感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劲,只是恹恹地勉强挨,几乎无时不觉到疲劳,什么都觉得厌倦,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还只四十岁,不知道我年龄的都说我是五十岁光景的人,近来居然有许多人叫我“老先生”。论年龄,五十岁的人应该还大有可为,古今中外,尽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气很盛的。可是我却已经老了,而且早已老了。因为身体不好,关心到一般体育上的事情,对于早年自己的学校生活发见一种重大的罪过。现在的身体不好,可以说是当然的报应。这罪过是什么?就是看不起体操教师。
体操教师的被蔑视,似乎在现在也是普通现象。这是有着历史关系的。我自己就是一个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国初兴学校,学校制度不像现在的完整。我是弃了八股文进学校的,所进的学校,先后有好几个,程度等于现在的中学。当时学生都是所谓“读书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龄大的可三十岁,小的可十五六岁,我算是比较年青的一个。那时学校教育虽号称“德育、智育、体育并重”,可是学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学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体育”只居附属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师之中,最被重视的是英文教师,次之是算学教师,格致(理化博物之总名)教师,最被蔑视的是修身教师,体操教师。大家把修身教师认作迂腐的道学家,把体操教师认作卖艺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师大概是国文教师兼的,体操教师的薪水在教师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师的半数。
那时学校新设,各科教师都并无一定的资格,不像现在的有大学或专门科毕业生。国文教师,历史教师,由秀才、举人中挑选,英文教师大概向上海聘请,圣约翰书院(现在改称大学,当时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过风头,算学、格致教师也都是把教会学校的未毕业生拉来充数。论起资格来,实在薄弱得很。尤其是体操教师,他们不是三个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经在任何学校住过几年的三脚猫。那时一面有学校,一面还有科举,大家把学校教育当作科举的准备。体操一科,对于科举是全然无关的,又不像现在学校的有竞技选手之类的名目,谁也不去加以注重。在体操时间,有的请假,有的立在操场上看教师玩把戏,自己敷衍了事。体操教师对于所教的功课,似乎也并无何等的自信与理论,只是今日球类,明日棍棒,轮番着变换花样,想以趣味来维系人心。可是学生老不去睬他。
蔑视体操科,看不起体操教师,是那时的习惯。这习惯在我竟一直延长下去,我敢自己报告,我在以后近十年的学生生活中,不曾用了心操过一次的体操,也不曾对于某一位体操教师抱过尊敬之念。换一句话说,我在学生时代不信“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和习惯会有益于自己后来的健康。我只觉得“一二三四”等类的动作干燥无味。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操的,有每日临睡操八段锦的,据说持久着做,会有效果,劝我也试试。他们的身体确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经从种种体验上知道运动的要义不在趣味而在继续持久,养成习惯。可是因为一向对于这些上面厌憎,终于立不住自己的决心,起不成头,一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们所过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鸽笼,业务头绪纷烦,走路得刻刻留心,应酬上饮食容易过度,感官日夜不绝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长年不足的,事业上的忧虑,生活上的烦闷是没有一刻忘怀的,这样的生活当然会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锄头的农夫以外,却无法不营这样的生活,这是事实,积极的自救法,唯有补充体力,及早预备好了身体来。
“如果我在学生时代不那样蔑视体操科,对于体操教师不那样看他们不起,多少听受他们的教诲,也许……”我每当顾念自己的身体现状时常这样暗暗叹息。
怀晚晴老人——夏尊
壁间挂着一张和尚的照片,这是弘一法师。自从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从上海华界迁避租界以来,老是挤居在一间客堂里,除了随身带出的一点衣被以外,什么都没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凑来的,装饰品当然谈不到,真可谓家徒四壁,挂这张照片也还是过了好几个月以后的事。
弘一法师的照片我曾有好几张,迁避时都未曾带出。现在挂着的一张,是他去年从青岛回厦门,路过上海时请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间从厦门往青岛湛山寺讲律,原约中秋后返厦门。“八一三”以后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说要回上海来再到厦门去。那时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弹如雨,青岛还很平静。我劝他暂住青岛,并报告他我个人损失和困顿的情形。他来信似乎非回厦门不可,叫我不必替他过虑。且安慰我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忧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致绝粮也。”
在大场陷落的前几天,他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馆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逐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详细问什么。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对我说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馆是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的,日本飞机正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要受震惊一次。我有些挡不住,他却镇静如常,只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到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留一摄影——就是这张相片。
他回到厦门以后,依旧忙于讲经说法。厦门失陷时,我们很记念他,后来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来信说:“近来在漳州城区弘扬佛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信佛法也。”今年夏间,我丢了一个孙儿,他知道了,写信来劝我念佛。秋间,老友经子渊先生病笃了,他也写信来叫我转交,劝他念佛。因为战时邮件缓慢,这信到时,子渊先生已逝去,不及见了。
厦门陷落后,丰子恺君从桂林来信,说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当时就猜测他不会答应的。果然,子恺前几天来信说,他不愿到桂林去。据子恺来信,他复子恺的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记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这几句话非常积极雄壮,毫没有感伤气。
他自题白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时也自称晚晴老人。据他和我说,他从儿时就欢喜唐人“人间爱晚晴”(李义山句)的诗句,所以有此称号。“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这几句话,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脚,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岁,再过几天就六十岁了。去年在上海离别时,曾对我说:“后年我六十岁,如果有缘,当重来江浙,顺便到白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话原是毫不执着的。凡事随缘,要看“缘”的有无,但我总希望有这个“缘”。
再会——许地山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的。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的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的旧话。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的么?”她屈着自己的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的眼睛看着她的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的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的油香杂窜入我的鼻中。当时,我的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的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的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的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的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嚷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的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
“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的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的多,闹着要把我的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的。做的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的;只要饼的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的原不定就是为你做的,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的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的境遇的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的饱足是和你一样的。”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的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的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面的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的饼。
我的童年——许地山
小时候的事情是很值得自己回想的。父母的爱固然是一件永远不能再得的宝贝,但自己的幼年的幻想与情绪也像孤云随着旭日升起以后,飞到天顶,便渐次地消失了。现在所留的不过是强烈的后象,以相反的色调在心头映射着。
出世后几年间是无知的时期,所能记的只是从家长们听得关于自己的零碎事情,虽然没什么趣味,却不妨记记实;在公元一八九三年二月十四日,正当光绪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的上午丑时,我生于台湾台南府城延平郡王祠边的窥园里。这园是我祖父置的。出门不远,有一座马伏波祠,本地人称马公庙,称我们的家为马公庙许厝。我的乳母求官是一个佃户的妻子,她很小心地照顾我。据母亲说,她老不肯放我下地,一直到我会在桌子上走两步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嚷出来:“丑官会走了!”叔丑是我的小名,因为我是丑时生的。母亲姓吴,兄弟们都叫她“妪”,是我们几个弟兄跟着大哥这样叫的,乡人称母亲为“阿姐”,“阿姨”,“乃娘”,却没有称“妪”的,家里叔伯兄弟们呼称他们的母亲也不是这样,所以“妪”是我们兄弟对母亲所用的专名。
妪生我的时候是三十多岁,她说我小的时候,皮肤白得像那蜕皮的螳螂一般。这也许不是赞我,或者是由乳母不让我出外晒太阳的原故。老家的光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还不到一周年的时候,中日战争便打起来了。台湾的割让,迫着我全家在一八九六年□日(原文空掉日子)离开乡里。妪在我幼年时常对我说当时出走的情形,我现在只记得几件有点意思的,一件是她在要安平上船以前,到关帝庙去求签,问问台湾要几时才归中国,签诗回答她的大意说,中国是像一株枯杨。要等到它的根上再发新芽的时候才有希望,深信着台湾若不归还中国,她定是不能再见到家门的。但她永远不了解枯树上发新去是指什么,这谜到她去世时还在猜着。她自逃出来以后就没有回去过。第二件可纪念的事,是她在猪圈里养了一只“天公猪”,临出门的时候,她到栏外去看它,流着泪对它说:“公猪,你没有福分上天公坛了,再见吧。”那猪也像流着泪,用那断藕般的鼻子嗅她的手,低声呜呜地叫着。台湾的风俗生到十三四岁的年纪,家人必得为他抱一只小公猪来养着,等到十六岁上元日,把它宰祭上帝。所以管它叫“天公猪”,公猪由主妇亲自豢养的,三四年之中,不能叫它生气、吃惊、害病等。食料得用好的,绝不能把污秽的东西给它吃,也不能放它出去游荡像平常的猪一般。更不能容它与母猪在一起。换句话,它是一只预备做牺牲的圣畜。我们家那只公猪是为大哥养的。他那年已过了十三岁。她每天亲自养它,已经快到一年了。公猪看见她到栏外格外显得亲切的情谊。她说的话,也许它能理会几天。我们到汕头三个月以后,得着看家的来信,说那公猪自从她去后,就不大肯吃东西,渐渐地瘦了,不到半年公猪竟然死了。她到十年以后还在想念着它。她叹息公猪没福分上天坛,大哥没福分用自养的圣畜。故乡的风俗男子生后三日剃胎发,必在囱门上留一撮,名叫“囱鬓”。长了许剪不许剃,必得到了十六岁的上元日设坛散礼玉皇上帝及天宫,在神前剃下来。用红线包起,放在香炉前和公猪一起供着,这是古代冠礼的遗意。
还有一件是妪养的一双绒毛鸡。广东叫做竹丝鸡,很能下蛋。他打了一双金耳环带在它的碧的色的小耳朵上。临出门的时候,她叫看家的好好地保护它。到了汕头之后,又听见家里出来的人说,父亲常骑的那匹马被日本人牵去了。日本人把它上了铁蹄。它受不了,不久也死了。父亲没与我们同走。他带着国防兵在山里,刘永福又要他去守安平。那时民主国的大势已去,在台南的刘永福,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预备走。但他又不许人多带金银,在城门口有他的兵搜查“走反”的人民。乡人对于任何变化都叫做“反”,反朱一贯,反载万生,反法兰西,都曾大规模逃走到别处去。乙未年的“走日本反”恐怕是最大的“走”了。妪说我们出城时也受过严密的检查。因为走得太仓卒,现银预备不出来。所带的只十几条纹银,那还是到大姑母的金铺现兑的。全家人到城门口,已是拥挤得很。当日出城的有大伯父一支五口,四婶一支四口,妪和我们姊弟六口,一共二十多人。先坐牛车到南门外自己的田里过一宿,第二天才出安平乘竹筏上轮船到汕头去。妪说我当时只穿着一套夏布衣服;家里的人穿的都是夏天衣服,所以一到汕头不久,很费了事为大家做衣服。我到现在还仿佛地记忆着我是被人抱着在街上走,看见满街上人拥挤得很,这是我最初印在脑子里的经验。自然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依通常计算虽叫做三岁,其实只有十八个月左右。一切都是很模糊的。
我家原是从揭阳移居于台湾的。因为年代远久,族谱里的世系对不上,一时不能归宗。爹的行止还没一定,所以暂时寄住在本家的祠堂里。主人是许子荣先生与子明先生二位昆季,我们称呼子荣为太公,子明为三爷。他们二位是爹的早年盟兄弟。祠堂在桃都的的围村,地方很宏敞。我们一家都住得很舒适。太公的二少爷是个秀才,我们称为杞南兄,大少爷在广州经商,我们称他做梅坡哥。祠堂的右边是杞南兄住着,我们住在左边的一段。妪与我们几兄弟住在一间房。对面是四婶和她的子女住。隔一个天井,是大伯父一家住。大哥与伯父的儿子们辛哥住伯父的对面房。当中各隔一间厅。大伯的姨太清姨和逊姨住左厢房,杨表哥住外厢房,其余乳母工人都在厅上打铺睡。这样算是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安顿了一家子。
祠堂前头有一条溪,溪边有庶园一大区,我们几个小弟兄常常跑到蔗园里去捉迷藏;可是大人们怕里头有蛇,常常不许我们去。离蔗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区果园,我还记得柚子树很多。到开花的时候,一阵阵清香教人闻到觉非得常愉快;这气味好像在现在还有留着。那也许是我第一次自觉在树林里邀游。在花香蜂闹的树下,在地上玩泥土,玩了大半天才被人叫回家去。
妪是不喜欢我们到祠堂外去的,她不许我们到水边玩,怕掉在水里;不许到果园里去,怕糟蹋人家的花果;又不许到蔗园去,怕被蛇咬了。离祠堂不远通到村市的那道桥,非有人领着,是绝对不许去的,若犯了她的命令,除掉打一顿之外,就得受缔佛的刑罚。缔佛是从乡人迎神赛会时把偶像缔结在神舆上以防倾倒的意义得来的,我与叔庚被缔的时候次数最多,几乎没有一天不“缔”整个下午。
桥边——许地山
我们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的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的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
“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的蜻蜒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蜒比你怎样?”
“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的。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
“我一回去,我妈心里的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的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的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的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的影儿,把他搁在树芽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他摇落水里。他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赠与的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他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的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的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的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庶园去罢。”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个人的美德——邹韬奋
有一位老前辈在某机关里办事,因为他的事务忙,那机关里替他备了一辆汽车,任他使用。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想念到中国有许多苦人,在饿寒中过可怜的日子,觉得非常难过,已把汽车取消,不再乘坐了。我问他什么用意,他说改造社会,要以身作则。他这样做是要把自己的俭苦来感化别人的。我说我很怀疑这种“感化”的实效究竟有多少,因为许多“苦人”根本就坐不起汽车,用不着你去感化;至于上海滩上的富翁阔少,买办官僚,决不会因为你老不坐汽车,他们也把汽车取消。就是我这样出门只能乘乘电车,或有的地方没有电车可乘,因为要赶快,不得不忍心坐上把人当牛马的黄包车,也无法领略你老的“感化”作用。他听了没有话说。
就一般说,这位老前辈算是有着他的个人的美德,但他要想把这“个人的美德”的“感化”作用来“改造社会”,便发生我在上面所说的困难了。他真正要想改造社会,便应该努力促成一种社会环境,使白坐汽车的剥削者群无法存在,劳苦大众在需要时都有汽车可坐,这才是根本的办法;但是这种合理的社会环境是要靠集体的力量实际斗争得来的,决不是像“取消汽车,不再乘坐”的“个人的美德”所能由“感化”而造成的。
有人羡称列宁从革命时代到他握着政权以后,只有着一件陈旧破烂的呢大衣,连一件新大衣都没有,叹为绝无仅有的个人的美德,好像要想学列宁的人只须学他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便行!其实列宁并非有意穿上一件破旧的大衣来“感化”什么人,他的伟大是在能领导大众为着大众革命,在努力革命中忘却了自己的衣服享用,恰恰是无意中始终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倘若不注意他为解放大众所积极进行的工作,而仅仅有意于什么个人美德的感化作用,那就等于上面那位老前辈的感化论了。无疑地列宁决不是要提倡穿着破旧的大衣,他所领导的革命成功之后,劳苦大众不但无须穿着破旧的大衣,而且因社会主义建设的着着成功,大家还都得穿上新的好的大衣!
我在德国的时候,听见有人不绝口地称赞希特勒的俭德,说他薪俸都不要,把它归还到国库里。我觉得他的重要任务是所行的政策能否解决德国人民的经济问题,是否有益于德国的大众,倒不在乎他个人的薪俸的收下或归还。老实说,像我们全靠一些薪俸来养家活命的人们,便无从领受这样“个人的美德”的“感化”。
我们的意思,当然不是反对个人的美德,更不是说奢侈贪污之有裨于社会,不过鉴于有一班人夸大“个人的美德”对于改造社会的效用,反而忽略或有意模糊对于改造现实所需要的积极的斗争。
(原载1936年2月26日《大众生活》第1期第16期)
明哲保身的遗毒——邹韬奋
富有阅历经验的老前辈,对于出远门的子弟常叮咛训诲,说你在轮船上或火车上,如看见有窃贼或扒手正在那儿偷窃别个乘客的东西,你不但不可声张,并且要赶紧把眼睛往旁急转,装作未曾看见的样子,免他对你怀恨。这样几句很平常的寥寥“训话”,很可以表示传统观念遗下来的“明哲保身”的精神。
有了这种精神浸润充盈于大多数国民的心理,于是大多数国民便只知有身,不知有正谊公道,不知有血气心肝,不知有国,不知有民族。所以当八国联军攻破京津时,顺民旗随处高悬;当联军占据北京时,该处绅士至请联军统帅瓦德西大看其戏,优礼迎迓;当天津尚在八国联军手里,该地绅士居然歌功颂德,鼓乐喧天的恭送匾额给德国将帅。所为者何:亦不外乎明哲保身而已矣!
对外存着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简直只要这条狗命可得忍辱含垢活着,国家尽管受侮,民族尽管受辱,都可以淡然置之,泰然安之,因为这种人所求者只不过明哲保身而已矣!对内存着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贪官污吏尽管横行,武人祸国尽管内乱,做国民的却尽管袖手旁观,各人只要一时苟延残喘,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意见都不敢提了。发了财的舆论机关,号称民众口舌,只要极简单的做几句模棱两可不着边际不痛不痒的社论或时评,所沾沾自喜者,每年老板可有二十万三十万的赢余下腰包,以不冒风险为主旨,拆穿西洋镜,亦不过明哲保身而已矣!
全国对内对外大家受着明哲保身的遗毒,以只顾自己一条狗命的苟延残喘为惟一宗旨,于是结果如何?在内则纵任少数人之倒行逆施,斫伤国脉,兵匪遍地,民不聊生,死于天灾者动辄以数百万人计,死于兵祸者动辄以数十万人计,这种死路都是大家但求明哲保身之所赐!在外仅就近事言,济南之变,白受日人惨杀的中国国民几何人?这种死路至少也是大多数国民对内对外人人但求明哲保身所直接间接酿成的惨剧!
最近上海由中国人开的大光明戏院开演侮辱中华民族的有声电影《不怕死》,洪深先生激于义愤,当场对观众演说,该院总经理中国人高镜清先生先则嗾使其所雇西人经理加以侮辱殴打,继则传唤其所恃西捕老爷加以拘捕管押,大概高先生也是深明中国人明哲保身的心理,自信很有把握,初不料洪先生却不是一个谙于明哲保身道理的人!我并觉得我国不谙明哲保身的人太少了,所以引起上面所说的一大拖感触,以为做今日内忧外患的中国人,应该人人养成不怕死的精神,为主持正谊公道,为力争国家民族的荣誉生存,就是一死也心甘意愿。其实做今日的中国人已经生不如死,就是这样的死去,反可以救救以后未死将死的许多惨苦同胞。我们要人人铲除明哲保身的遗毒;要把自己个人的生命看得轻,所属民族的荣存看得重;否则生不如死,何贵乎生?
历史上杀身成仁慷慨赴义的志士先烈,他们心性里最缺乏的成分是明哲保身的遗毒,最充分的是不怕死的精神——为主持正谊公道,为力争国家民族的荣誉生存不惜一死的精神。我国人受明哲保身的遗毒太多了,四万五千万国民里面具有这种不怕死的精神者能渐渐增加若干人,即中国起死回生的希望能渐渐增加若干程度。
(原载1930年3月16日《生活》周刊第5卷第14期)
最有益于全世界的老头子——邹韬奋
你做了有益于人的事情没有?
科学界发明家的老前辈爱迪生(Thomas A.Edison)已八十岁了!最近美国有人发起全国用选举方法选全国最伟大的人物,这位白发老翁便是当选的人,其实受他发明之赐的岂但美国,简直是全世界!我现在要和诸位谈谈这位有益于全世界的八十岁老头子。
经过五十年之久,爱迪生在他试验室或工厂里面,在一个星期里,通扯平均起来,有六日工夫每日十八小时作工,有许多时候简直七日里面日日都做十八小时的工作。根据每日八小时的工作计算起来,他所尽力于有益于世界人类的工作,和平常一个人用去一百二十五年的时间一样!假使这位每日八小时工作的人从二十二岁起(爱迪生的重要发明是从他二十二岁开始)即开始发明,那末照爱迪生的发明成绩算起来,这个人现在要活了一百四十七岁才行。就是这样,他还不能赶上爱迪生,因为爱迪生的发明至今尚未停止,在最近的已往七八年里面,这位老怪杰每日工作平均仍有十六小时之多!这样说起来,如把上面所说的五十年,和最近的八年,共总计算起来,那位要赶上爱迪生的人,简直要现在已经活了一百六十岁!而且不可就死,还要很强壮的活下去!
现在爱迪生怎样?是不是要停工享福。不!不!他还有许多有益于世界的事情要发明,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他没有工夫想到他自己的个人!
美国奇异电气公司副经理莫利逊是爱迪生四十多年的老友。他曾经说过:“他们说爱迪生是一个伟人,是一个有光荣的发明家,是具有出类拔萃的天才,虽都不错,但这些事都还容易,在爱迪生还不止此,他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一个人;他的有用于世界,影响全世界的几千万人的生活,现在活着的人,哪一个及得到他!你们若不相信,尽可视察视察,便要觉得奇异!”
这话一点不错,我们往往想到爱迪生发明了这个,发明了那个,却不甚留意他所发明的东西使得人类的生活受着很大的影响,使得实业受了很大的影响!尤其在注意的,是这种空前的惊人成绩乃出于一个脑子的产物!这个人真配得上“世界上最有用的人”的尊号。
这个尊号并不是空吹的。要明白这个尊号的意义,我们可略为谈谈他的发明事业。爱迪生发明的东西里面,最重要的或者要推白光电灯和发动机,这类事业不但创造一种新实业,在投资和用人方面规模之大,也是有史以来所少有。但是这类事业还不过是他的许多发明里面的一种!
他所发明的电影,又创造了一种新实业。此外还有蓄电池,留声机。以上据说的四样,不过是最普通最易明白的例子,其余还有许许多多,真说不完!
有人仅就美国一国里面,把由他发明而发生的各种实业统计一下,总结果如下:投资的金钱共有一百八十七万万零五千万金圆;服务的人共有九十三万零五百人;每年所付工资及薪金共有十六万万零一千五百万金圆(本年的统计),还有别国不在内,可惊不可惊!
有人把这个统计报告爱迪生,这位老先生眼巴巴的望了一会,说道:“我自己倒也弄得糊里糊涂!”说完付之一笑。
诸位!他使得实业,交通,灯光,运输,娱乐,教育,种种方面都受着他的好处!他使得人类的生活状况和工作状况都发生了很重要的改革——但是对他提出他的已往成绩,他丝毫没有骄容,不过肩头一耸,笑一笑就算了,他以为算不了什么!
喜得说不出话来
爱迪生的成功秘诀,在乎不尚空谈,但专心致志的去干。他曾有一次说过:“倘若一个人所已做过的事没有什么成绩,不足以表扬他自己,请他埋头工作,不要多开他的尊口。我深信实事求是不讲空谈的人,一定没有许多话可说。”
要爱迪生谈谈过去的事情,很不容易;因为他的全副精神都贯注于“现在”,简直没有工夫想到“过去”。不过当他少年穷困,初到纽约,怎样获得第一个位置的事,说者纷纷,言人人殊,最近有人诱得这位八十岁老头子说出他二十一岁初到纽约的遭遇,非常有趣,也非常有价值。
他说:“在1869年的夏季,我那个时候已二十一岁,有一天早晨我由波斯顿乘船到纽约,我提着手囊跑过船板上岸之后,四顾盼望,身上搜挖一下,才晓得衣袋里一个钱都没有,因为所有的钱都付作船费了。我由船坞往街上走,一路走,一路心里想总要想出一种办法才好。
“我当时法子还没有想出来,肚里却已饿得要命,似乎早餐倒是一件要事。但是一钱不名的人,早餐怎么办呢?真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我一面走,一面这样自言自语的瞎想,偶然仰头一望,看见路旁一家茶行里面有一个人正在那里面尝茶样,把这个杯里所泡的茶尝一尝,又把那个杯里所泡的茶尝一尝,我便随步踏进这个茶行,请这个人给我一点茶样尝尝,他倒还客气,居然拿一点给我。我拿这一点茶叶塞在嘴里嚼嚼,就算我在纽约第一次的早餐!
“我记得在波斯顿认得一位电报生,听说他已到纽约做事。这个人很好,我这个时候决意去试他,以为倘若找到了,他必能在我未寻得工作以前,助我维持几天。哪里晓得千辛万苦的找到了他,刚巧他在前一个星期失业,真算得我的触霉头!那个时候他全力所能帮我的,就是把一块钱借我,这一块钱就是我未得事以前所靠以维持生活的惟一经费!
“我写了好几封自荐书,寄与几个电报局,同时便在一个公司里面寻着一个稍为有点认识的工人,求容我在那房子的角里小地方,暂时栖身,承他答应,我把那角里龌里龌龊的东西稍稍整理,免强留出一个睡的地方。……我对于这个公司里所用的机器,却觉得极有趣味。其中装有五百部机器,靠一部总机发动。我当时空的时候很多,便很用心的对于这些机器加以研究。
“但是我袋里只有一块钱,做我粮食费用,我便想法只吃粗而易饱的东西,但是能够吃几天呢?心里正在愁虑,而我的好运来了!这个好运气是发生于我对机器的留心研究。
“有一天那公司里面的总机器出了毛病,管理的人弄不好,公司里面许多人都弄不好。于是五百部机器都受影响,不能进行。总经理劳斯博士也焦急咆哮,不知所措。全公司弄得一团糟。我当时也夹在里面看热闹,觉得我看出了其中毛病在什么地方。其初劳斯博士还不大注意,后来他姑且叫我试试看。我把外衣脱掉,整整的工作了两小时之久,居然将机器修好!但是我这次是拼老命干一下,机器虽被我弄好,而这种说不出的吃力却是我生平第一次所受过的。
“当时劳斯似乎非常感谢我,叫我第二天到他办公室去看他。我心里想,他叫我去见他,只不过多送我十块钱酬劳罢了。但是第二天对我宣布的话,竟使我喜出望外,喜得说不出话来。他叫我做总工头,每月给我三百圆薪金。这么多的钱,比我当时生平所赚的总数不止三倍!我当时初听他的话,还疑心这位博士存心和我开玩笑,哪里知道他的确是一番诚意。
“我得了这个位置,第一件事就赶紧请那位允我暂时栖身一个小角里的朋友,到馆子里去大吃一顿!”
有一句话给学生听见了倒要大大的赞成!
由爱迪生看起来,金钱不是做事业的主要目的;他个人对于金钱,觉得有助于他的实验事业到什么地步,这金钱的价值也到了什么地步。所以他曾经说过:“我做事的时候,总是专心致志的要想把所做的事如何如何做得好,并不想到如何可以借此大赚其钱。我们如把营业的观念夹入实验室里面去,直正创造的实验事业便不可能。据我的经验,倘若一个人只不过为发财而做事,别的好处固然很少得到,就是钱财也未见到都可以得到。”
爱迪生所已成功的大发明里面,电影也是一种。现在电影事业已普及于全世界,就是我们中国也已经开始发动。在美国,这项事业规模更大。但是据发明这种事业的老头子说,他发明这种事业的原来宗旨还未曾达到。他说他最初把电影实验成功的时候,他不想专门供人娱乐,他是想电影大可以利用来改良教育。
他觉得普通学校用教科书教授,实在不适当,这种书本教育,据他看起来,最多不过有百分之三十的效率。但是我们却靠他做教育的惟一工具,要借此使儿童了解社会上的实际生活,岂不大难!
所以爱迪生主张利用电影给与儿童一种新式教育,教他们由这里面学习许多实际的学识,不必全读死书。
倘若他老先生的理想能够实现,岂不是各校都要大做其影戏;做学生的读书的时候少,看戏的时候多,这倒是一件大可赞成的事。这不但学生觉得有趣味,就是做教员的,也要格外觉得有趣味。
有人问爱迪生,假使他再能从头活起,他的志愿怎样。他说:“我还是不愿弃掉我的奋斗生活。我极宝贵由奋斗而得的经验,尤其是战胜困难所得的愉快。一个人要先经过困难,然后到了顺境,才觉得受用,才觉得舒服。”
爱迪生还有一句很有价值的话,他说:“有的事情不是我们的睛睛所看得到的;但是尽力去干,却可以做到所不能见到的事情。”
(原载1927年6月5日至19日《生活》周刊第2卷第31期至33期)
论年老——人生自然的节奏——林语堂
自然的节奏之中有一条规律,就是由童年、青年、老年、衰颓,以至死亡这么一条线,一直控制着我们的身体。在安然轻松地进入老年之时,也有一种美。我常引用的话之中,有一句我常说的,就是“秋季之歌”。
我曾经写过在安然轻松之下进入老境的情调。下面就是我对“早秋精神”说的话。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那么一段时光,个人如此,国家亦复如此,在此一段时光之中,我们充满了早秋精神,这时,翠绿与金黄相混,悲伤与喜悦相杂,希望与回忆相间。在我们的生活里,有一段时光,这时,青春的天真成了记忆,夏日茂盛的回音在空中还隐约可闻。这时看人生,问题不是如何发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不是如何奋斗操劳,而是如何享受自己的那宝贵的刹那;不是如何去虚掷精力,而是如何储存这股精力以备寒冬之用。这时,感觉到自己已经到达一个地点,已经安定下来,已经找到自己心中想望的东西。这时,感觉到已经有所获得,和以往的堂皇茂盛相比,是可贵而微小。虽微小而毕竟不失为自己的收获,犹如秋日的树林里,虽然没有夏日的茂盛葱茏,但是所据有的却能经时而历久。
我爱春天,但是太年轻。我爱夏天,但是太气傲。所以我最爱秋天,因为秋天的叶子的颜色金黄、成熟、丰富,但是略带忧伤与死亡的预兆。其金黄色的丰富并不表示春季纯洁的无知,也不表示夏季强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与蔼然可亲的智慧。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极限而感到满足。因为知道生命上的极限,在丰富的经验之下,才有色调的谐调,其丰富永不可及,其绿色表示生命与力量,其橘色表示金黄的满足,其紫色表示顺天知命与死亡。月光照上秋日的林木,其容貌枯白而沉思;落照的余晖照上秋日的林木,还开怀而欢笑。清晨山间的微风扫过,使颤动的树叶轻松愉快地飘落于大地,无人确知落叶之歌,究竟是欢笑的歌声,还是离别的眼泪。因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宁静、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忧愁微笑,向欢乐爽快的微风赞美。对早秋的精神的赞美,莫过于辛弃疾的那首《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自己认为很有福气,活到这么大年纪。我同代好多了不起的人物,已早登鬼录。不管人怎么说,活到八十、九十的人,毕竟是少数。胡适之、梅贻琦、蒋梦麟、顾孟余,都已经走了。斯大林、希特勒、丘吉尔、戴高乐也都没了。那又有什么关系?至于我,我要尽量注意养生之道,至少再活十年。这个宝贵的人生,竟美到不可言喻,人人都愿一直活下去。但是冷静一想,我们立刻知道,生命就像风前之烛。在生命这方面,人人平等,无分贫富,无论贵贱,这弥补了民主理想的不足。我们的子孙也长大了。他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过,各自过自己的生活,消磨自己的生命,在已然改变了的环境中,在永远变化不停的世界上。也许在世界过多的人口发生爆炸之前,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当中,成百万的人还要死亡。若与那样的剧变相比,现在这个世界还是个太平盛世呢。若是那个灾难未来,人必须有先见,预做妥善的安排。
每个人回顾他一生,也许会觉得自己一生所作所为已然成功,也许以为还不够好。在老年到来之时,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有权休息,可以安闲度日,可以与儿孙在亲近的家族里,享天伦之乐,享受人中之至善的果实了。
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林语堂
一位参加庆祝中国建国十周年代表团的日本朋友,在回国之前,约我去话别。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汉学家,我和他的夫人认识,在从前大家见面的场合,他总是恂恂地坐在一旁,不大开口。这次却兴奋得滔滔不绝,大谈其访华观感,他说中国变化之大,真是出乎意外!他在一九二三年、一九三五年都曾来过中国,但是这次到来,看见整个中国焕然一新了,不用说天安门广场完全是新的面貌,就是北京的小街小巷也变得不可辨认了。他接着谈西安、谈成都、谈汉口……越谈越兴奋。我好容易挤进一句:“您对于哪一件事物印象最深呢?”他笑了,说:“这是个很难的试题!比方说,国庆日的游行群众对领袖的爱戴的热情;以科学方法保存和重修的古迹;长江大桥,武汉钢铁厂……但是我想还是人民公社给我的印象最深,人民公社真好!我参观了四川红光人民公社的托儿所和敬老院,这真正做到了中国古圣先贤的伟大理想——老者安之,少者怀之。”他凝思地摇着满头的白发,“这是马列主义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结果……我现在也在看书,看马列主义的书,研究马列主义怎样能和日本的实际相结合……”
这位学者的变化也真不小呵!
回来的路上,我在想,我没有去过四川红光人民公社,但是我知道全中国的人民公社都是一样的,我眼前涌现出我今年春天参观过的河南大冶人民公社。大冶人民公社的康福乐园,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在康福乐园里有产院,有托儿所,有幼儿园。走出去不远还有小学。产院里设备周全,有中西医药。诞生的日子不同的孩子,都分开居住。这一大片房子的周围,母亲怀抱里的,床上的,推车上的,地上玩的,课堂里的,几百个孩子,红红胖胖的,真像园里的鲜花一般。我们又参观了他们的敬老院,那是在很清静的一个上坡上的窑洞里。这窑洞也极其可爱!走进大门,里面好像北京的三合院,三面有窑洞,院里有井,有葡萄架;有石礅,光滑清洁的窑洞内,摆设整齐,里面住着几位老大爷老大娘,那时他们正坐在院子里闲谈,看见我们来了,喜得起来让坐让茶,还给我们唱了快板,以后我们还参观了“东厢房”的厨房,里面有两位白衣白帽的炊事员,正在给老人们整治着晚餐。
这一切都使我满意地想到,童年和老年是人生中最难调护最要扶持的时期,尤其是没有儿女亲属的老人,在旧社会是最孤苦无依的。这一切,若没有人民公社,也是很难办全办好的。人民公社真好!其中的一好,就是做到了“老者安之,少者怀之”。
祝赵母王太夫人的寿——郁达夫
刚从天台雁荡旅行了回来,勉强写成了万把字的游记;这中间又有林语堂的来杭,哥哥嫂嫂的来杭,陪他们玩玩自然也费去了我不少的时日,现在偶尔将日历一翻,十二月竟已过去了三分之一了。日子过去的快,原是一件可惊的事实,而尤其可惊的,是我在这些日子中间,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竟忘记得干干净净;若今天不翻日历的话,不看见日历上记在那里的必做事件的项目的话,怕这一篇文字,也不会写成的。
所谓重要的事情,就是今年夏天,于去青岛之前,答应为祖姑岳母做的一篇寿序,当时的计划,以为从青岛回来,天气总也凉爽了,十一月中无论如何总可以把这篇寿序做好的,所以在日历十一月末日的空白备忘事项中,记入了这一条要件。
我对于平时杭州人家的那一种做寿做亲的铺张耗费,一向是不赞成的,尤其是那一种只重仪式不重实际的恶习惯;但这一次的事情,可有点儿不同。赵母王太夫人,是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的三妹妹,今年八十,二南先生的姐妹中间,仅存而健在的,只有她老人家了;另外的一位四妹妹哩,在虽则还在,但双目失明,龙钟老熟,看过去只像是一个影子。二南先生的对于我,是如何的一位知己,我在学问上,人格上,处世上受了他多少的影响,这一盘账,恐怕就是用了二十档的算盘来算,也有点儿不大算得清楚,而这一位三姑母奶奶哩,却是他生前最亲信痛爱的一位同胞的女弟。
三姑母奶奶的声音相貌,丰度言谈,存心才干,简直和二南先生是一个样子(王二南先生的传,我也只作成了一半,搁起在这里),而最使我羡慕得了不得的,是她的那一种健康的福德。虽然是八十岁了,头发自然是银丝样的白,但眼睛还能不戴眼镜而在灯下读同文石印本《全唐诗》,牙齿能咬昌化小核桃,腰胸挺直,打起五千文的麻将来,竟经得起两个通宵;我年未四十,而盘牙掉尽,眼睛乱视,近来且感到了时时的腰痛,本来是不大直的背脊,现在更驼得像督脉伤了的人,这样来一比较,我想谁也要对我们的这位老寿星发生惊异的吧?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所有,除了长生之外,更还有什么?就说钱吧,有了几万万,而无人或无力来用它们,那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权势吧,名誉吧,你本身的生命若不坚固,那这些附着物将于何处去生根?我对于平常的喜庆铺张,不大赞成,大半也不去登门拜贺,而这一回却非去喝它一天酒不可的最大原因,就在这里。
三姑母奶奶的德性如何,大约另外总有人在那里之乎者也的赞颂,我可不愿意只用了些形容词或典故来做空文章。据我所晓得的说出来,却有的下的几件细事,是我所佩服的。一,我们的那位祖姑岳丈,早就去世了;迄今二十余年,三姑母奶奶非但把旧产守得好好,并且还娶媳妇,嫁女儿,周济亲族,用得很有余裕的样子;不久之后,并且孙子也就要娶孙媳妇了。二,三姑母奶奶门前的车夫,摊贩,以及那一段的乞丐们,一看见三姑母奶奶立在门口,都会得挤拢来向她去诉苦诉难,拱手作揖的,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三,他们家里的佣人,个个都是勤工在三十年以上的人;我们初搬来杭州,佣人还用不落的时候,向她去借了一个来用用,这女佣人日日在催我们赶快雇定一个,好让她回去侍候老太太,仿佛老太太就是她自己的母亲。四,前几年我来杭州,在汪庄的琴室外遇见一位本地的老乡绅,他于一阵闲谈之后,就问起这位三姑母奶奶来,说:“她老人家近来弹琴弹不弹了?杭州的女子,能把《潇湘夜雨》弹得那么幽咽的,恐怕只有她了。”这是对于古琴很有研究的那位老先生的批评。五,她老人家空下来很喜欢念诗;三年前,我自上海来看她,她留我吃饭,饭后也打了四圈牌;在打牌的杂谈声中,她念了四句诗给我听:
行年七十七,软硬都会吃,
日日游竹林,神仙中之一。
这岂不比“煮豆燃豆萁”更真而有意思么?而她自家还在客气说:“我是不懂诗的,但像寒山子似的山歌,倒也会唱两句。”
她膝下还有一位老莱子鹤年娘舅,日日在那里事母教子,过他的最舒适的生活。今年已经有五十多岁了,而性情的恬淡,说话的朴素,酒兴的飞扬,行事的无邪,简直还像比我年纪要轻,这真是名副其实的老莱子,当然也是三姑母奶奶的老年的福气。这一回祝寿称觞,这一回的一定要我写一篇寿序,本来也就是这一位老莱子的发起。我本想请孙廑才先生去做一篇古文写一堂屏幅送去的,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自己本也想学学唐荆川归熙甫的老调,或翻翻类书,做两句四六出来,使她老人家笑笑的;可是荒疏了二三十年的文言文,向班门去弄起斧来总觉得有点儿不入调。因此就匆匆写下了这一篇变相的祝寿文,想使这位看不惯白话文的老寿星,好笑得更厉害一点。当然寿对是一定要写一副的,对句是:
柔比刚坚,如来云液,
冬行春令,王母蟠桃。
如来的生日是在旧历的十一月十日。
我的祖母之死——徐志摩
一
一个单纯的孩子,
过他快活的时光,
兴匆匆的,活泼泼的,
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
这四行诗是英国诗人华茨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一首有名的小诗叫做“我们是七人”(We are Seven)的开端,也就是他的全诗的主意。这位爱自然,爱儿童的诗人,有一次碰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发鬈蓬松的可爱,他问她兄弟姊妹共有几人,她说我们是七个,两个在城里,两个在外国,还有一个姊妹一个哥哥,在她家里附近教堂的墓园里埋着。但她小孩的心理,却不分清生与死的界限,她每晚携着她的干点心与小盘皿,到那墓园的草地里,独自的吃,独自的唱,唱给她的在土堆里眠着的兄姊听,虽则他们静悄悄的莫有回响,她烂漫的童心却不曾感到生死间有不可思议的阻隔;所以任凭华翁多方的譬解,她只是睁着一双灵动的小眼,回答说:
“可是,先生,我们还是七人。”
二
其实华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让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经说“在孩童时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得悄悄的躺在坟里,我的骸骨会得变成尘土。”又一次他对人说“我做孩子时最想不通的,是死的这回事将来也会得轮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们天生是好奇的,他们要知道猫儿为什么要吃耗子,小弟弟从哪里变出来的,或是究竟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但人生最重大的变端——死的现象与实在,他们也只能含糊的看过,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个小孩子们都是搔头穷思的丹麦王子。他们临到丧故,往往跟着大人啼哭;但他只要眼泪一干,就会到院子里踢毽子,赶蝴蝶,就使在屋子里长眠不醒了的是他们的亲爹或亲娘,大哥或小妹,我们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蚀了他们稚羊小狗似的欢欣。你如其对孩子说,你妈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里有九次只是对着你发呆;但他等到要妈叫妈,妈偏不应的时候,他的嫩颊上就会有热泪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种表情,往往可以给人们最深的感动。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电影,就是描写一个小孩爱恋已死母亲的种种天真的情景。她在园里看种花,园丁告诉她这花在泥里,浇下水去,就会长大起来。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声惊醒了,忽然想起园丁的话,她的小脑筋里就发生了绝妙的主意。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楼梯,到书房里去拿下桌上供着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怀里,也不顾倾倒着的大雨,一直走到园里,在地上用园丁的小锄掘松了泥土,把她怀里的亲妈,谨慎的取了出来,栽在泥里,把松泥掩护着;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里守候——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里,蹲在露天的地上,专心笃意的盼望已经死去的亲娘,像花草一般,从泥土里发长出来!
三
我初次遭逢亲属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时我还不满六岁。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经验,但我追想当时的心理,我对于死的见解也不见得比华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记得那天夜里,家里人吩咐祖父病重,他们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楼睡去,回头要我们时他们会来叫的。我们就上楼去睡了,的下就是祖父的卧房,我那时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烧、强盗抢、做怕梦,一样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着,只听得楼下的急步声、碗碟声、唤婢仆声、隐隐的哭泣声,不息的响音。过了半夜,他们上来把我从睡梦里抱了下去,我醒过来只听得一片的哭声,他们已经把长条香点起来,一屋子的烟,一屋子的人,围拢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过去,在人丛里偷看大床里的好祖父。忽然听说醒了醒了,哭喊声也歇了,我看见父亲爬在床里,把病父抱持在怀里,祖父倚在他的身上,双眼紧闭着,口里衔着一块黑色的药物他说话了,很轻的声音,虽则我不曾听明他说的什么话,后来知道他经过了一阵昏晕,他又醒了过来对家人说:“你们吃吓了,这算是小死。”他接着又说了好几句话,随讲音随低,呼气随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却不曾亲见最后的弥留,也许是我记不起,总之我那时早已跪在地板上,手里擎着香,跟着大众高声的哭喊了。
四
此后我在亲戚家收殓虽则看得不少,但死的实在的状况却不曾见过。我们念书人的幻想力是比较的丰富,但往往因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现象的实在,结果是书呆子,陆放翁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人生的范围是无穷的:我们少年时精力充足什么都不怕尝试,只愁没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鹏似的翅膀飞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说,且不论奇的、怪的、特别的、离奇的,我们姑且试问人生里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经验,我们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们能有多少深彻的了解,我们是否都亲身经历过?譬如说:生产、恋爱、痛苦、悲、死、妒、恨、快乐、真疲倦、真饥饿、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冻的刑罚、忏悔,种种的情热。我可以说,我们平常人生观、人类、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词不离口吻的念书人们,什么文学家,什么哲学家——关于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实的实在,知道的——恐怕是极微至鲜,即使不等于圆圈。我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极厚,一次他夫人临到难产,因为在外国,所以进医院什么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后医生宣言只有用手术一法,但性命不能担保,他没有法子,只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诀别(解剖时亲属不准在旁的)。满心毒魔似的难受,他出了医院,走在道上,走上桥去,像得了离魂病似的,心脉舂臼似的跳着,最后他听着了教堂和缓的钟声,他就不自主的跟着钟声,进了教堂,跟着在做礼拜的跪着、祷告、忏悔、祈求、唱诗、流泪(他并不是信教的人),他这样的捱过时刻,后来回转医院时,一步步都是惨酷的磨难,比上行刑场的犯人,加倍的难受,他怕见医生与看护妇,仿佛他的命运是在他们的手掌里握着。事后他对人说“我这才知道了人生一点子的意味!”
五
所以不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大变的人们,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几分墙内的动静,但总是浮的浅的,不切实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许是个空虚的幻梦,但在这幻象中,生与死,恋爱与痛苦,毕竟是陡起的奇峰,应得激动我们徬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许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里的真,虚中的实,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应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
我是一只不羁的野驹,我往往纵容想象的猖狂,诡辩人生的现实;比如凭借凹折的玻璃,觉察当前景色。但时而复再,我也能从烦嚣的杂响中听出清新的乐调,在眩耀的杂彩里,看出有条理的意匠。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给我不少静定的时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说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苦干的智慧;我只能说我因此与实际生活更深了一层的接触,益发激动我对于人生种种好奇的探讨,益发使我惊讶这迷谜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就连日常的生活与习惯与迷信,也好像放射着异样的光闪,不容我们擅用一两个形容词来概状,更不容我们昌言什么主义来抹煞——一个革新者的热心,碰着了实在的寒冰!
六
我在我的日记里翻出一封不曾写完不曾付寄的信,是我祖母死后第二天的早上写的。我时在极强烈的极鲜明的时刻内,很想把那几日经过感想与疑问,痛快的写给一个同情的好友,使他在数千里外也能分尝我强烈的鲜明的感情。那位同情的好友我选中了通伯(即陈西滢)。但那封信却只起了一个呆重的头,一为丧中忙,二为我那时眼热不耐用心,始终不曾写就,一直挨到现在再想补写,恐怕强烈已经变弱,鲜明已经透暗,逃亡的囚逋,不易追获的了。我现在把那封残信录在这里,再来追摹当时的情景。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从昨夜十时半起,直到现在,满屋子只是号啕呼抢的悲音,与和尚、道士、女僧的礼忏鼓磬声。二十年前祖父丧时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愿否听我讲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许已经见不到老人,但老人却在生死的交关仿佛存心的弥留着,等待她最钟爱的孙儿——即不能与他开言诀别,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温暧的手掌,抚摩她依然跳动着的胸怀,凝视她依然能自开自阖虽则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脑充血的一种,中医称为“卒中”(最难救的中风)。她十日前在暗房里踬仆倒地,从此不再开口出言,登仙似的结束了她八十四岁的长寿,六十年良妻与贤母的辛勤,她现在已经永远的脱辞了烦恼的人间,还归她清净自在的来处。我们承受她一生的厚爱与荫泽的儿孙,此时亲见,将来追念,她最后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怀的摧痛,热泪暴雨似的盆涌,然痛心中却亦隐有无穷的赞美,热泪中依稀想见她功成德备的微笑,无形中似有不朽的灵光,永远的临照她绵衍的后裔……
七
旧历的乞巧那一天,我们一大群快活的游踪,驴子灰的黄的白的,轿子四个脚夫抬的,正在山海关外纡回的、曲折的绕登角山的栖贤寺,面对着残圯的长城,巨虫似的爬山越岭,隐入烟霭的迷茫。那晚回北戴河海滨住处,已经半夜,我们还打算天亮四点钟上莲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经快上床,忽然想起了,出去问有信没有,听差递给我一封电报,家里来的四等电报。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祖母病危速回”!我当晚就收拾行装,赶早上六时车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车。正嫌路远车慢,半路又为水发冲坏了轨道过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点钟有余,在车里多过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过江上沪宁车。这趟车如其准点到上海,刚好可以接上沪杭的夜车,谁知道又误了点,误了不多不少的一分钟,一面我们的车进站,他们的车头呜的一声叫,别断别断的去了!我若然是空身子,还可以冒险跳车,偏偏我的一双手又被行李雇定了,所以只得定着眼睛送它走。
所以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我给通伯的信说“怕是已经见不着老人”,在路上那几天真是难受,缩不短的距离没有法子,但是那急人的水发,急人的火车,几面凑拢来,叫我整整的迟一昼夜到家!试想病危了的八十四岁的老人,这二十四点钟不是容易过的,说不定她刚巧在这个期间内有什么动静,那才叫人抱憾哩!但是结果还算没有多大的差池——她老人家还在生死的交关等着!
八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的孙儿回来了,奶奶!没有回音。老太太阖着眼,仰面躺在床里,右手拿着一把半旧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动着。老太太原来就怕热,每年暑天总是扇子不离手的,那几天又是特别的热。这还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顶匀净的,定是睡着了,谁说危险!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着头顶上挂着的冰袋,一把抓得紧紧的,呼了一口长气,像是暑天赶道儿的喝了一碗凉汤似的,这不是她明明的有感觉不是?我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里,她似乎感觉我手心的热,可是她也让我握着,她开眼了!右眼张得比左眼开些,瞳子却是发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她也没有瞬,那准是她瞧不见了——奶奶,奶奶,——她也真没有听见,难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险,这样爱我疼我宠我的好祖母,难道真会得……我心里一阵的难受,鼻子里一阵的酸,滚热的眼泪就迸了出来。这时候床前已经挤满了人,我的这位,我是那位,我一眼看过去,只见一片惨白忧愁的面色,一双双装满了泪珠的眼眶。我的妈更看的憔悴。她们已经伺候了六天六夜,妈对我讲祖母这回不幸的情形,怎样的她夜饭前还在大厅上吩咐事情,怎样的饭后进房去自己擦脸,不知怎样的闪了下去,外面人听着响声才进去,已经是不能开口了,怎样的请医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机……一个人到了天伦骨肉的中间,整套的思想情绪,就变换了式样与颜色。你的不自然的口音与语法没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洁白的天使的翅膀,预备飞翔出人间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开豁;你的理想的楼台亭阁,也不轻易的放进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剑、要寨、以及种种的防御,在争竞的外界即使是必要的,到此只是可笑的累赘。在这里,不比在其余的地方,他们所要求于你的,只是随熟的声音与笑貌,只是好的,纯粹的本性,只是一个没有斑点子的赤裸裸的好心。在这些纯爱的骨肉的经纬中心,不由得你不从你的天性里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几缕丝线来加密或是缝补这幅天伦的结构。
所以我那时坐在祖母的床边,念着两朵热泪,听母亲叙述她的病况,我脑中发生了异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阴,正如我膝前子侄辈一般的高矮,回复了一片纯朴的童真,早上走来祖母的床前,揭开帐子叫一声软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声,伸手到里床去摸给我一个蜜枣或是三片状元糕,我又叫了一声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爱的辰光,如何可爱的天真,但如今没有了,再也不回来了。现在床里躺着的,还不是我的亲爱的祖母,十个月前我伴着到普陀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现在何以不再答应我的呼唤,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说话,她的灵性哪里去了,她的灵性哪里去了?
九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塌前过的时刻,不比平常飞驶无碍的光阴,时钟上同样的一声的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里,给你一种模糊的隐痛——祖母还是照样的眠着,右手的脉自从起病以来已是极微仅有的,但不能动弹的却反是有脉的左侧,右手还是不时在挥扇,但她的呼吸还是一例的平匀,面容虽不免瘦削,光泽依然不减,并没有显著的衰象,所以我们在旁边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钟都盼望她从这长期的睡眠中醒来,打一个呵欠,就开眼见人,开口说话——果然她醒了过来,我们也不会觉得离奇,像是原来应当似的。但这究竟是我们亲人绝望中的盼望,实际上所有的医生,中医、西医、针医,都已一致的回绝,说这是“不治之症”。中医说这脉象是凭证,西医说脑壳里血管破裂,虽则植物性机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语中枢已经断绝——此外更专门更玄学更科学的理论我也记不得了。所以暂时不变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来的体元太好了,拳术家说的“一时不能散工”,并不是病有转机的兆头。
我们自己人也何尝不明白这是个绝症;但我们却总不忍自认是绝望:这“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时在病榻前,在凄悒的静默中,发生了重大的疑问。科学家说人的意识与灵感,只是神经系最高的作用,这复杂,微妙的机械,只要部分有了损伤或是停顿,全体的动作便发生相当的影响;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扰乱,他不是变成反常的疯癫,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识。照这一说,体即是用,离了体即没有用;灵魂是宗教家的大谎,人的身体一死什么都完了。这是最干脆不过的说法,我们活着时有这样有那样已经健够麻烦,尽够受,谁还有兴致,谁还愿意到坟墓的那一边再去发生关系,地狱也许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与黑暗的区别无非是人类专擅的假定,我们只要摆脱这皮囊,还归我清静,我就不愿意头戴一个黄色的空圈子,合着手掌跪在云端里受罪!
再回到事实上来,我的祖母——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哪里?我既然不能断定因为神经部分的震裂她的灵感性便永远的消减,但同时她又分明的失却了表情的能力,我只能设想她人格的自觉性,也许比平时消淡了不少,却依旧是在着,像在梦魇里将醒未醒时似的,明知她的儿女孙曾不住的叫唤她醒来,明知她即使要永别也总还有多少的嘱咐,但是可怜她的睛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声带与口舌再不能表达她内心的情意,隔着这脆弱的肉体的关系,她的性灵再不能与他最亲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许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着我们焦急,伴着我们伤心,伴着我们出泪,这才是可怜,这才真叫人悲感哩!
十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离她起病的第十一天,医生吩咐脉象大大的变了,叫我们当心,这十一天内每天她只咽入很困难的几滴稀薄的米汤,现在她的面上的光泽也不如早几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筋肉也更宽弛了,她右手的动作也减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动了——她的大限的确已经到了。但是到晚饭后,反是没有什么显象。同时一家人着了忙,准备寿衣的、准备冥银的、准备香灯等等的。我从里走出外,又从外走进里,只见匆忙的脚步与严肃的面容。这时病人的大动脉已经微细的不可辨,虽则呼吸还不至怎样的急促。这时一门的骨肉已经齐集在病房里,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时刻。到了十时光景,我和我的父亲正坐在房的那一头一张床上,忽然听得一个哭叫的声音说——“大家快来看呀,老太太的眼睛张大了!”这尖锐的喊声,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浇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齐竖了起来,我们踉跄的奔到了床前,挤进了人丛。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张大了,张得很大了!这是我一生从不曾见过,也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眼见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写!)不但是两眼,面容也是绝对的神变了(transfigured),她原来皱缩的面上,发出一种鲜润的彩泽,仿佛半淤的血脉,又一度充满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两颊,也都回复了异样的丰润;同时她的呼吸渐渐的上升,急进的短促,现在已经几乎脱离了气管,只在鼻孔里脆响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过的是一双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敛性,呆顿的放大了。但是最后那几秒钟!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张开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锐利的紧敛了,并且放射着一种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辉光,我只能称他为“生命最集中的灵光”!这时候床前只是一片的哭声,子媳唤着娘,孙子唤着祖母,婢仆争喊着老太太,几个稚龄的曾孙,也跟着狂叫太太……但老太太最后的开眼,仿佛是与她亲爱的骨肉,作无言的诀别,我们都在号泣的送终,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几秒时内,死的黑影已经移上了老人的面部,遏灭了生命的异彩,她最后的呼气,正似水泡破裂,电光杳灭,菩提的一响,生命呼出了窍,什么都止息了。
十一
我满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时又须顾管我有病的母亲,她那时出性的号啕,在地板上滚着,我自己反而哭不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眼看着一家长幼的涕泪滂沱,耳听着狂沸似的呼抢号叫,我不但不发生同情的反应,却反而达到了一个超感情的,静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象的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只想默默的跪在尘埃,赞美她一生的功德,赞美她一生的圆寂。这是我的设想!我们内地人却没有这样纯粹的宗教思想;他们的假定是不论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无知无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恶极的凶人,临到弥留的时刻总是一例的有无常鬼、摸壁鬼、牛头马面、赤发獠牙的阴差等等到门,拿着镣链枷锁,来捉拿阴魂到案。所以烧纸帛是平他们的暴戾,最后的呼抢是没奈何的诀别。这也许是大部分临死时实在的情景,但我们却不能概定所有的灵魂都不免遭受这样的凌辱。譬如我们的祖老太太的死,我只能想象她是登天,只能想象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样鼎沸的号啕,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总以为不如匐伏隐泣或默祷,较为近情,较为合理。
理智发达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浓挚;厌世主义的看来,眼泪与笑声一样是空虚的,无意义的。但厌世主义姑且不论,我却不相信理智的发达,会得妨碍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为效力就在剥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决不会有损真纯的感情;他眼泪也许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泪的时候,他的泪才是应流的泪。我也是智识愈开流泪愈少的一个人,但这一次却也真的哭了好几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为产后不曾复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瞒着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后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来了,她还不曾下轿,我已经听出她在啜泣,我一时感觉一阵的悲伤,等到她出轿放声时,我也在房中欷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当年的赠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岁,今年七十三岁,亦已是个白发的婆子,她也来哭他的“小姐”,她是见着我祖母的花烛的唯一个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亲哭的。我总是觉得一个身体伟大的人,他动情感的时候,动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伟大些。我见了我父亲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着淌泪。但是感动我最强烈的几次,是他一人倒在床里,反复的啜泣着,叫着妈,像一个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热烈的伤感,在他伟大的心胸里浪涛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确是一切感情的起原与总结,等到一失慈爱的荫庇,仿佛一生的事业顿时莫有了根柢,所有的快乐都不能填平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这一哭,我也真哭了。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吗?她的躯体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诗人勃兰恩德有一首的大意是:“这样的生命力,一旦得到召唤,便加入到绵延不断的大篷车队,驶向等神秘王国。在笼罩着死亡的寂静的宅第里,每个人羁守他自己的房间,再也无法脱身。如同采石矿的奴隶夜间在地牢中被无情地鞭笞,却只有平静和忍耐。
如果我们的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们的灵魂里不会有惭愧或侮恨的啮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兰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你卧倒在帐幕里也就不怕噩梦来缠绕。
“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走近坟墓就像一个人掩上他床边的帷幕,然后躺下进入愉快的梦乡。”
我的祖母,在那旧式的环境里,到我们家来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长期的苦工,她何尝有一日的安闲,不必说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盐,扫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岁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岁了,但他的起居饮食;还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经管的,初出世的曾孙如其有些身热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稳;她爱我宠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写;她那深厚的慈荫,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劳碌了一生,她的报酬却在灵魂无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儿女孙曾,只要我们能够步她的前例,各尽天定的责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远的微笑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伤双栝老人——徐志摩
看来你的死是无可致疑的了,宗孟先生,虽则你的家人们到今天还没法寻回你的残骸。最初消息来时,我只是不信,那其实是太奇特,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经几回梦见你生还,叙述你历险的始末,多活现的梦境!但如今在括树凋尽了青枝的庭院,再不闻“老人”的馨亥欠;真的没了,四壁的白联仿佛在微中中叹息。这三四十天来,哭你有你的内着,姊妹,亲戚,悼你的私交;惜你有你的政友与国内无数爱君才调的士夫。志摩是你的一个忘年的小友。我不来敷陈你的事功,不来历叙你的言行;我也不来再加一份涕泪吊你最后的惨变。魂兮归来!此时在一个风满天的深夜握笔就只两件事闪闪的在我心头:一是你谐趣天成的风怀,一是髫年失估的诸弟妹,他们,你在时,哪一息不是你的关切,便如今,料想你彷徨的阴魂也常在他们的身畔飘逗。平时相见,我倾倒你的妙语,往往含笑静听,不叫我的笨涩羼杂你的莹彻,但此后,可恨这生死间无情的阻隔,我再没有那样的清福了!只当你是在我跟前,只当是消磨长夜的闲谈,我此时对你说些琐碎,想来你不至厌烦罢。
先说说你的弟妹。你知道我与小孩子们说得来,每回我到你家去,他们一群四五个,连着眼珠最黑的小五,浪一般的拥上我的身来,牵住我的手,攀住我的头,问这样,问那样;我要走时他们就着了忙,抢帽子的,琐门的,嗄着声音苦求的——你也曾见过我的狼狈。自从你的噩耗到后,可怜的孩子们,从不满四岁到十一岁,哪懂得生死的意义,但看了大人们严肃的神情,他们都发了呆,一个个木鸡似的在人前愣着。有一天听说他们私下在商量,想组织一队童子军,冲出山海关去替爸爸报仇!
“栝安”那虚报到的一个早上,我正在你家。忽然间一阵天翻地覆似的闹声从外院陡起,一群孩子拥着一位手拿电纸的大声欢呼着,冲锋似的拥进了上房。果然是大胜利,该得庆祝的:“爹爹没有事!”“爹爹好好的!”徽那里平安电马上发了去,省她急。福州电也发了去,省他们跋涉。但这欢喜的风景运定活不到三天,又叫接着来的消息给完全煞尽!
当初送你同去的诸君回来,证实了你的死讯。那晚,你的骨肉一个个走进你的卧房,各自默恻恻的坐下,啊,那一阵子最难堪的噤寂,千万种痛心的思潮在各个人的心头,在这沉默的暗惨中,激荡,汹涌,起伏。可怜的孩子们也都泪汪汪的攒聚在一处,相互的偎着。半懂得情景的严重。霎时间,冲破这沉默,发动了放声的号啕,骨肉间至性的悲哀——你听着吧,宗孟先生,那晚有半轮黄月斜觇着北海白塔的凄凉?
我知道你不能忘情这一群童稚的弟妹。前晚我去你家时见小四小五在灵帏前翻着筋斗,正如你在时他们常在你的跟前献技。“你爹呢”?我拉住他们问。“爹死了,”他们嘻嘻的回答,小五搂住了小四,一和身又滚做一堆!他们将来的养育是你身后惟一的问题——说到这里,我不由的想起了你离京前最后几回的谈话,政治生活,你说你不但尝够而且厌烦了。这五十年算是一个结束,明年起你准备谢绝俗缘,亲自教课膝前的子女;这一清心你就可以用功你的书法,你自学你腕下的精力,老来是健进,你打算再花二十年工夫,打磨你艺术的天才;文章你本来不弱,但你想望的却不是什么等身的著述,你只求沥一生的心得,淘成三两篇不易衰朽的纯晶。这在你是一种觉悟;早年在国外初识面时,你每每自负你政治的异禀。即在年前避居津地时你还以为前途不少有为的希望,直到最近政态诡变,你才内省厌倦,认真想回复你书生逸士的生涯。我从最初惊讶你清奇的相貌,惊讶你更清奇的谈吐,我便不阿附你从政的热心,曾经有多少次我讽劝你趁早回航,领导这新时期的精神,共同发现文艺的新土。即如前年泰戈尔来时,你那兴会正不让我们年轻人;你这半百翁登台演戏,不论劳倦的精神正不知给了我们多少的鼓舞!
不,你不是“老人”;你至少是我们后生中间的一个。
谁说你不是君房的后身?可惜当时不曾记你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再也认不分明。你常常自称厌世人,果然,这世界,这人情,那禁得起人锐利的理智的解剖与抉剔?你的锋芒,有人说,是你一生最吃亏的所在。但你厌恶的是虚伪,是矫情,是顽老,是乡愿的面目,哪还是不该的?谁有你的豪爽,谁有你的倜傥,谁有你的幽默?你的锋芒,即使露,也诀不是完全在他人身上应用,你何尝放过你自己?对己一如对人,你丝豪不存姑息,不存隐讳,这就够难能,在这无往不是矫揉的日子,再没有第二人,除了你,能给我这样脆爽的清谈的愉快。再没有第二人在我的前辈中,除了你能使我感受这样的无“执”
无“我”精神。
最可怜是远在海外的徽徽,她,你曾经对我说,是你惟一的知己;你,她也会对我说,是她惟一的知己。你们这父女不是寻常的父女。“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你会说,“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徽,不用说,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计划中,哪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但如今,说也可怜,一切都成了梦幻,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佑着她吧,你不昧的阴灵,宗孟先生,给她健康,给她幸福。尤其给她艺术的灵术——同时提携她的弟妹,共同增荣雪池双栝的清名!
十五年二月二日新月社
祖父和灯火管制——冰心
一九一一年秋,我们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还乡的路上,母亲和父亲一再地嘱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里,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对长辈们不能没大没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
到了福州,在大家庭里住了下来,我觉得我在归途中的担心是多余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没有把我当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亲昵平等,并没有什么“规矩”。我还觉得我们这个大家庭是几个小家庭的很松散的组合。每个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亲戚和朋友,比如说,我们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这一年,也许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电灯公司。我们这所大房子里也安上电灯,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鲜事,我们这班孩子跟着安装的工人们满房子跑,非常地兴奋欢喜!我记得这电灯是从房顶上吊下来的,每间屋子都有一盏,厅堂上和客室里的是五十支光,卧房里的光小一些,厨房里的就更小了。我们这所大房子里至少也有五六十盏灯,第一夜亮起来时,真是灯火辉煌,我们孩子们都拍手欢呼!
但是总电门是安在祖父的屋里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点钟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电闸关上,于是整个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们刚回老家,父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妯娌都有许多别情要叙,我们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劲,都很少在晚九点以前睡的。为了防备这骤然的黑暗,于是每晚在九点以前,每个小家庭都在一两间屋里,点上一盏捻得很暗的煤油灯。一到九点,电灯一下子都灭了,这几盏煤油灯便都捻亮了,大家相视而笑,又都在灯下谈笑玩耍。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我们这个大家庭是一个整体,而祖父是一家之主!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过去”的人生——梁遇春
来信中很含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意思。这差不多是失恋人的口号,也是失恋人心中最苦痛的观念。我很反对这种论调,我反对,并不是因为我想打破你的烦恼同愁怨。一个人的情调应当任它自然地发展,旁人更不当来用话去压制它的生长,使他堕到一种莫明其妙的烦闷网子里去。真真同情于朋友忧愁的人,绝不会残忍地去扑灭他朋友怀在心中的幽情。他一定用他的情感的共鸣使他朋友得点真同情的好处,我总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对“过去”未免太藐视了。我是个恋着“过去”的骸骨同化石的人,我深切感到“过去”在人生的意义,尽管你讲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同Letbygonesbebygones;“从前”是不会死的。就算形质上看不见,它的精神却还是一样地存在。“过去”也不至于烟消火灭般过去了;它总留了深刻的足迹。理想主义者看宇宙一切过程都是向一个目的走去的,换句话就是世界上物事都是发展一个基本的意义的。他们把“过去”包在“现在”中间一齐望“将来”的路上走,所以Emerson讲“只要我们能够得到‘现在’,把‘过去’拿去给狗子罢了”。这可算是诗人的幻觉。这么漂亮的肥皂泡子不是人人都会吹的。我们老爱一部一部地观察人生,好像舍不得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般用一个大抽象概念解释过去。所以我相信要深深地领略人生的味的人们,非把“过去”当做有它独立的价值不可,千万不要只看做“现在”的工具。由我们生来不带乐观性的人看来,“将来”总未免太渺芒了,“现在”不过一刹那,好像一个没有存在的东西似的,所以只有“过去”是这不断时间之流中站得住的岩石。我们只好紧紧抱着它,才免得受漂流无依的苦痛。“过去”是个美术化的东西,因为它同我们隔远看不见了,它另外有一种缥缈不实之美。她像一块风景近看瞧不出好来,到远处一看,就成个美不胜收的好景了。为的是已经物质上不存在,只在我们心境中憧憬着,所以“过去”又带了神秘的色彩。对于我们含有Melancholy性质的人们“过去”更是个无价之宝。Howthorne在他《古屋之苔》书中说:“我以我往事的记忆,一个也不能丢了。就是错误同烦恼,我也爱把它们记着。一切的回忆同样地都是我精神的食料。现在把它们都忘丢,就是同我没有活在世间过一样。”不过“过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去的。而一般失恋的苦恼都是由忘记“过去”,太重“现在”的结果。实在讲起来失恋人所丢失的只是一小部分现在的爱情。他们从前已经过去的爱情是存在“时间”的宝库中,绝对不会失丢的。在这短促的人生,我们最大的需求同目的是爱,过去的爱同现在的爱是一样重要的。因为现在的爱丢了就把从前之爱看得一个钱也不值,这就有点近视眼了。只要从前你们曾经真挚的地互爱过,这个记忆已很值得好好保存起来,作这千灾百难人生的慰藉,所以我意思是,“今日”是“今日”,“当初”依然是“当初”,不要因为有了今日的结果,把“当初”一切看做都是镜花水月白费了心思的。爱人的目的是爱情,为了目前的小波浪忽然舍得将几年来两人辛辛苦苦织好的爱情之网用剪子铰得粉碎,这未免是不知道怎样去多领略点人生之味的人们的态度了。我劝你将这网子仔细保护着,当你感到寂寞或孤栖的时候,把这网子慢慢张开在你心眼的前面,深深地去享受它的美丽,好像吃过青果后回甘一般,那也不枉你们从前的一场要好了。
饿——刘半农
他饿了;他静悄悄的立在门口;他也不想什么,只是没精没采,把一个指头放在口中咬。
他看见门对面的荒场上,正聚集着许多小孩,唱歌的唱歌,捉迷藏的捉迷藏。
他想:我也何妨去?但是,我总觉得没有气力,我便坐在门槛上看看吧。
他眼看着地上的人影,渐渐的变长;他眼看着太阳的光,渐渐的变暗。“妈妈说的,这是太阳要回去睡觉了。”
他看见许多人家的烟囱,都在那里出烟;他看见天上一群群的黑鸦,咿咿呀呀的叫着,向远远的一座破塔上飞去。他说:“你们都回去睡觉了么?你们都吃饱了晚饭了么?”
他远望着夕阳中的那座破塔,尖头上生长着几株小树,许多枯草。他想着人家告诉他:那座破塔里,有一条“斗大的头的蛇!”他说:“哦!怕啊!”
他回进门去,看见他妈妈,正在屋后小园中洗衣服——是洗人家的衣服——一只脚摇着摇篮;摇篮里的小弟弟,却还不住的啼哭。他又恐怕他妈妈,向他垂着眼泪说,“大郎!你又来了!”他就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
他爸爸是出去的了,他却不敢在空屋子里坐;他觉得黑沉沉的屋角里,闪动着一双睁圆的眼睛——不是别人的,恰恰是他爸爸的眼睛!
他一响也不响,重新跑了出来,——仍旧是没精没采的,咬着一个小指头;仍旧是没精没采,在门槛上坐着。
他真饿了!——饿得他的呼吸,也不平均了;饿得他全身的筋肉,竦竦的发抖!可是他并不啼哭,只在他直光的大眼眶里,微微有些泪痕!因为他是有过经验的了!——他啼哭过好多次,却还总得要等,要等他爸爸买米回来!
他想爸爸真好啊!他天天买米给我们吃。但是一转身,他又想着了——他想着他爸爸,有一双睁圆的眼睛!
他想到每吃饭时,他吃了一半碗,想再添些,他爸爸便睁圆了眼睛说:“小孩子不知道‘饱足’,还要多吃!留些明天吃吃吧!”他妈妈总是垂着眼泪说,“你便少喝一‘开’酒,让他多吃一口吧!再不然,便譬如是我——我多吃了一口!”他爸爸不说什么,却睁圆着一双眼睛!
他也不懂得爸爸的眼睛,为什么要睁圆着,他也不懂得妈妈的眼泪,为什么要垂下。但是,他就此不再吃了,他就悄悄的走开了!
他还常常想着他姑妈——“啊!——好久了!妈妈说,是三年了!”三年前,他姑母来时,带来两条咸鱼,一方咸肉。他姑母不久就去了,他却天天想着她。他还记得有一条咸鱼,挂在窗口,直挂到过年!
他常常问他的妈妈,“姑母呢!我的好姑母,为什么不来?”他妈妈说,“她住得远咧——有五十里路,走要走一天!”
是呀,他天天是同样的想,——他想着他妈妈,想着他爸爸,想着他摇篮里的弟弟,想着他姑母。他还想着那破塔中的一条蛇,他说:“它的头有斗一样大,不知道他两只眼睛,有多少大?”
他咬着指头,想着想着,直想到天黑。他心中想的,是天天一样,他眼中看见的,也是天天一样。
他又听见一声听惯的“哇……乌……”,他又看见那卖豆腐花的,把担子歇在对面的荒场上。孩子们都不游戏了,都围起那担子来,捧着小碗吃。
他也问过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吃豆腐花?”妈妈说,“他们是吃了就不再吃晚饭的了!”他想,他们真可怜啊!只吃那一小碗东西,不饿的么?但是他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饿?同时担子上的小火炉,煎着酱油,把香风一阵阵送来,叫他分外的饿了!
天渐渐的暗了,他又看见五个看惯的木匠,依旧是背着斧头锯子,抽着黄烟走过。那个年纪最大的——他知道他名叫“老娘舅”——依旧是喝得满面通红,一跛一跛的走;一只手里,还提着半瓶黄酒。
他看着看着,直看到远处的破塔,已渐渐的看不见了;那荒场上的豆腐花担子,也挑着走了。他于是和天天一样,看见那边街头上,来了四个兵,都穿着红边马褂:两个拿着军棍,两个打着灯。后面是一个骑马的兵官,戴着圆圆的眼镜。
荒场上的小孩,远远的看见兵来,都说“夜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街头躺着一只黑狗,却跳了起来,紧跟着兵官的马脚,汪汪的嗥!
他也说,“夜了夜了!爸爸还不回来,我可要进去了!”他正要掩门,又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提着几条鱼,从他面前走过。他掩上了门,在微光中摸索着说,“这是什么人家的小孩的姑母啊!”
一九二○,六,二○,伦敦
儿女——朱自清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用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有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磨折,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他有一只搪磁碗,是一毛来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必需翻译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呆瓜”。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罗罗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行。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譬如这个往床的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
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水浒》,《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红楼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那里能领略呢?去年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下。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侧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这兄妹俩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画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丐尊,他毫不踌躇地说,“自然罗。”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罗。”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写毕,北京清华园
祖父死了的时候——萧红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给你三姑写信,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变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像祖父已经离开了我死去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就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地一下,“喂!你看这是什么?”一个黄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就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已经睡下,赤着脚,开着钮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门,里面小弟弟嚷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大门开时,我就远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来,就得爬啦。还没爬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81岁呢。”
“爷爷是81岁。”
“没用了,活了81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着爷爷了,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见,出了大门,就被门窗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有说出一个永别的字。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叭怆凉地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从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气味,这都和10年前一样。可是10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10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孩子的讲演——萧红
这一个欢迎会,出席的有五六百人,站着的,坐着的,还有挤在窗台上的。这些人多半穿着灰色的制服。因为除了教授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学校的学生。而被欢迎的则是另外一批人。这小讲演者就是被欢迎之中的一个。
第一个上来了一个花胡子的,两只手扶着台子的边沿,好像山羊一样,他垂着头讲话。讲了一段话,而后把头抬了一会,若计算起来大概有半分钟。在这半分钟之内,他的头特别向前伸出,会叫人立刻想起在图画上曾看过的长颈鹿。等他的声音再一开始,连他的颈子,连他额角上的皱纹都一齐摇震了一下,就像有人在他的背后用针刺了他的样子。再说他的花胡子,虽然站在这大厅的最后的一排,也能够看到是已经花的了。因为他的下巴过于喜欢运动,那胡子就和什么活的东西挂在他的下巴上似的,但他的胡子可并不长。
“他……那人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笑!”
在掌声中人们就笑得哄哄的,也用脚擦着地板。因为这大厅四面都开着窗子,外边的风声和几百人的哄声,把别的一切会发响的都止息了;咳嗽声,剥着落花生的声音,还有别的地从群众发出来的特有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当然那孩子问的也没有人听见。
“告诉我!笑什么……笑什么……”他拉住了他旁边的那女同志,他摇着她的胳臂。
“可笑呵……笑他滑稽,笑他那样子。”那女同志一边用手按住嘴,一边告诉那孩子,“你看吧……在那边,在那个桌子角上还没有坐下来呢……他讲演的时候,他说日本人呵哈你们说,你们说……中国人呵哈,你们说……高丽人呵哈……你们说,你们说……你们说,你们说,他说了一大串呀……”
那孩子起来看看,他是这大厅中最小的一个,大概也没看见什么,就把手里剥好的花生米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拍着那又黑又厚的小肥手掌。等他团体里的人叫着:
“王根!小王根……”他才缩一缩脖颈,把眼睛往四边溜一下,接着又去吃落花生,吃别的在风沙地带所产的干干的果子,吃一些混着沙土的点心和芝麻糖。
王根他记得从出生以来,还没有这样大量地吃过。虽然他从加入了战地服务团,在别处的晚会或欢迎会上也吃过糖果,但没有这样多并且也没有这许多人,所以他回想着刚才他排着队来赴这个欢迎会路上的情景。他越想越有意思。比方那高高的城门楼子,走在城门楼子里说话那种空洞的声音,一出城门楼子,就看到那么一个圆圆的月亮而且可以随时听到满街的歌声。这些歌子他也都会唱。并且他还骄傲着,他觉得他所会的歌比他所听到的还多着哩!他还会唱小曲子,还会打莲花落……这些都是来到战地服务团里学的。
“……别看我年纪小,抗日的道理可知道得并不少……唾登唾……唾登唾……”他在冒着尘土的队尾上,偷着用脚尖转了个圈,他一边走路一边作着唱莲花落时的姿式。
现在他又吃着这许多东西,又看着这许多人。他的柔和的眼光,好像幼稚的兔子在它幸福饱满的时候所发出的眼光一样。
讲演者一个接着一个,女讲演者,老讲演者,多数的是年轻的讲演者。
由于开着窗子和门的关系,所有的讲演者的声音,都不十分响亮,平凡的,拖长的……因为那些所讲的悲惨的事情都没有变样,一个说日本帝国主义,另一个也说日本帝国主义。那些过于庄严的脸孔,在一个欢迎会是不大相宜。只有蜡烛的火苗抖擞得使人起了一点宗教感。觉得客人和主人都是虔诚的。
被欢迎的宾客是一个战地服务团。当那团里的几个代表讲演完毕,一阵暴风雨似的掌声。不知道是谁提议叫孩子王根也走上讲台。
王根发烧了,立刻停止了所吃的东西,血管里的血液开始不平凡地流动起来。好像全身就连耳朵都侵进了虫子,热,昏花。他对自己的讲演,平常很有把握,在别的地方也说过几次话,虽然不能够证明自己的声音太小,但是并不恐惧。就像在台上唱莲花落时一样没有恐惧。这次他也并不是恐惧,因为这地方人多,又都是会讲演的,他想他特别要说得好一点。
他没有走上讲台去,人们就使他站上他的木凳。
于是王根站上了自己的木凳。
人们一看到他就喜欢他。他的小脸一边圆圆的红着一块,穿着短小的,好像小兵似的衣服,戴着灰色的小军帽。他一站上木凳来,第一件事是把手放在帽沿前行着军人的敬礼。而后为着稳定一下自己,他还稍稍地站了一会,还向四边看看。他刚开口,人们禁止不住对他贯注的热情就笑了起来。这种热情并不怎样尊敬他,多半把他看成一个小玩物,一种蔑视的爱起浮在这整个的大厅。
“你也会讲演吗?你这孩子……你这小东西……”人们都用这种眼光看着他,并且张着嘴,好像要吃了他。他全身都热起来了。
王根刚一开始,就听到周围哄哄的笑声,他把自己检点了一下:
“是不是说错啦?”因为他一直还没有开口。
他证明自己没有说错,于是,接着说下去,他说他家在赵城……“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家还剩三个人,父亲、母亲和妹妹,现在赵城被敌人占了,家里还有几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跑到服务团来,父亲还到服务团来找我回家。他说母亲让我回去,母亲想我。我不回去,我说日本鬼子来把我杀了,还想不想?我就在服务团里当了勤务。我太小,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幼。我当勤务,在宣传的时候,我也上台唱莲花落……”
又当勤务,又唱莲花落,不但没有人笑,不知为什么反而平静下去,大厅中人们的呼吸和游丝似的轻微。蜡烛在每张桌上抖擞着,人们之中有的咬着嘴唇,有的咬着指甲,有的把眼睛掠过人头而投视着窗外。站在后边的那一堆灰色的人,就像木刻图上所刻的一样,笨重,粗糙,又是完全一类型。他们的眼光都像反映在海面上的天空那么深沉,那么无的。窗外则站着更冷静的月亮。
那稀薄的白色的光,扫遍着全院子房顶,就是说扫遍了这全个学校的校舍。它停在古旧的屋瓦上,停在四周的围墙上。在风里边卷着的沙土和寒带的雪粒似的,不住地扫着墙根,扫着纸窗,有时更弥补了阶前房后不平的坑坑洼洼。
1938年的春天,月亮行走在山西的某一座城上,它和每年的春天一样。但是今夜它在一个孩子的面前做了一个伟大的听众。
那稀薄的白光就站在门外5尺远的地方,从房檐倒下来的影子,切了整整齐齐的一排花纹横在大厅的后边。
大厅里像排着什么宗教的仪式。
小讲演者虽然站在凳子上,并不比人高出多少。
“父亲让我回家,我不回家,让我回家,我……我不回家……我就在服务团里当了勤务,我就当了服务团里的勤务。”
他听到四边有猛烈的鼓掌的声音,向他潮水似的涌来,他就心慌起来。他想他的讲演还没有完,人们为什么鼓掌?或者是说错了!又想,没有错,还不是有一大段吗?还不是有日本帝国主义没有加上吗?他特别用力镇定自己,把手插进口袋去,他的肚子好像胀了起来,向左边和右边摇了几下,小嘴好像含着糖球胀得圆圆的。
“我当了勤务……当了服务团里的勤务……我……我……”
人们接着掌声,就来了笑声,笑声又接起着掌声。王根说不下去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出了笑话。他要哭。他想马上发现出自己的弱点以便即刻纠正。但是不成,他只能在讲完之后,才能检点出来,或者是衣服的不齐整,或者是自己的呆样子。他不能理解这笑是人们对他多大的爱悦。
“讲下去呀!王根……”
他本团的同志喊着他。
“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他就像喝过酒的孩子,从木凳上跌落下来的一样。
他的眼泪已经浸上了睫毛,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他是站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做什么。他觉得就像玩着的时候,从高处跌落下来一样的瘫软,他觉得自己的手肥大到可怕而不动的程度。当他用手背揩抹着滚热的眼泪的时候。
人们的笑声更不可制止。看见他哭了。
王根想:这讲演是失败了,完了,光荣在他完全变成了懊悔,而且是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光荣。他没有勇气再作第三次的修正,他要从木凳坐下来。他刚一开始弯曲他的膝盖,就听到人们向他呼喊:
“讲得好,别哭啊……再讲再讲……没有完,没有完……”
其余的别的安慰他的话,他就听不见了。他觉得这都是嘲笑。于是更感到自己的耻辱,更感到不可逃避,他几乎哭出声来,他便跌到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怀里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的欢迎会,一直继续到半夜。
王根再也不吃摆在他面前的糖果了。他把头压在桌边上,就像小牛把头撞在栏栅上那么粗蛮,他手里握着一个红色上面带着黄点的山楂。那山楂就像用热水洗过的一样。当用右手抹着眼泪的时候,那小果子就在左手的手心里冒着气,当他用左手抹着眼泪的时候,那山楂就在他右手的手心里冒着气。
为什么人家笑呢?他自己还不大知道,大概是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可是又想不起来。好比家住在赵城,这没有错。来到服务团,也没有错。当了勤务也没有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也没说错……这他自己也不敢确信了。因为那时候在笑声中,把自己实在闹昏了。
退出大厅时,王根照着来时的样子排在队尾上,这回在路上他没有唱莲花落,他也没有听到四处的歌声。但也实在是静了。只有脚下踢起来的尘土还是冒着烟儿的。
这欢迎会开过了,就被人们忘记了,若不去想,就像没有这么回事存在过。
可是在王根,一个礼拜之内,他常常从夜梦里边坐起来。但永远梦到他讲演,并且每次讲到他当勤务的地方,就讲不下去了。于是他怕,他想逃走,可是总逃走不了,于是他叫喊着醒来了。和他同屋睡觉的另外两个比他年纪大一点的小勤务的鼾声,证明了他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地在睡觉,而不是在讲演。
但是那害怕的情绪,把他在小床上缩做了一个团子,就仿佛在家里的时候,为着夜梦所恐惧缩在母亲身边一样。
“妈妈……”这是他往日是自己做孩子时候的呼喊。
现在王根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又睡了。虽然他才九岁,因为他做了服务团的勤务,他就把自己也变作大人。
殇儿记——叶紫
一个月之前,当我的故乡完全沉入水的的时候,我接到我姊姊和岳家同时的两封来信,报告那里灾疫盛行,儿童十有九生疟疾和痢疾,不幸传染到我的儿子身上来了。要我赶快寄钱去求神,吃药;看能不能有些转机。孩子的病症是:四肢冰冷,水泻不停,眼睛不灵活,……等等。
我当时没有将来信给我的母亲和女人看,因为她们都还在病中。而且,我知道:水灾里得到这样病症,是决然不可救治的。
我将我的心儿偷偷地吊起来了!我背着母亲和女人,到处奔走,到处寻钱。有时,便独自儿躲到什么地方,朝着故乡的黯淡的天空,静静地,长时间地沉默着!我慢慢地,从那些飞动的,浮云的絮片里,幻出了我们的那一片汪洋的村落,屋宇,田园。我看见整千整万的灾民,将叶片似的肚皮,挺在坚硬的山石上!我看见畜生们无远近地飘流着!我看见女人和孩子们的号哭!我看见老弱的,经不起磨折的人们,自动的,偷偷地向水里边爬─—滚!……我到处找寻我的心爱的儿子,然而,我看不见。他是死了呢?还是仍旧混在那些病着的,垃圾堆似的,憔悴的人群一起呢?我开始埋怨起我的眼睛来。我使力地将它睁着!睁着!我用手巾将它擦着!终于,我什么都看不出:乌云四合,雷电交加,一个巨大的,山一般的黑点,直向我的头上压来!
我的意识一恢复,我就更加明白:我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有救的!他也和其他的灾民一样,将叶片似的肚皮挺在坚硬的山石上,哭叫着他的残酷的妈妈和狠心的爸爸!
我深深地悔恨:我太不应该仅仅因了生活的艰困,而轻易地,狠心地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故乡的。现在如何了呢?如何了呢?……啊啊!我怎样才能够消除我的深心的谴责呢?
也许还有转机的吧!赶快寄钱吧!我的心里自宽自慰地想着。我极力地装出了安闲镇静的态度来,我一点都不让我的母亲和女人知道。
一天的下午,我因为要出去看一个朋友,离家了约莫三四个钟头,回来已经天晚了。但我一进门─—就听见一阵锐声的,伤痛的嚎哭,由我的耳里一直刺入到心肝!我打了一个踉跄,在门边站住了。我知道,这已经发生了如何不幸的事故!我的身子抖战着,几乎缩成了一团!
我的母亲,从房里突然地扑了出来,扭着我的衣服!六十三岁的老人,就像喝醉了酒的一般,哭哑她的声音了!她骂我是狠心的禽兽,只顾自己的生活,而不知爱惜儿女!甚至连孩子的病信都不早些告诉她。我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手中抱着孩子的照片,口里喷出了黑色的血污!我的别的一个,已经有了三岁的女孩,为了骇怕这突如其来的变乱,也跟着哇哇地哭闹起来了!
我的眼睛朦胧着,昏乱着!我的呼吸紧促着!我的热泪像脱了串的珠子似地滚将下来!我并不顾她们的哭闹,就伸手到台子上去抓那封湿透了泪珠和血滴的凶信:
“……没有钱医治,死了……很可怜的,是阴历七月二十七日的早晨!……这里的孩子死得很多!……大人们也一样!……这里的人都过着鬼的生活,一天一天地都走上死亡的路道了!……”
眼睛只一黑,以后的字句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夜深时,当她们的哭声都比较缓和了的时候,我便极力地忍痛着,低声地安慰着我的女人:
“还有什么好哭的呢?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世界,原就不应该有孩子的!有了就有了,死了就死了!哭有什么裨益呢?孩子跟着我们还不是活的受罪吗?我们的故乡不是连大人们都整千整万的死吗?饥寒,瘟疫!……你看:你才咳出来的这许多血和痰!……”
我的女人朝着我,咬了一咬她那乌白色的嘴唇,睁着通红的眼;绝望地,幽幽地说:
“为什么呢?我们为什么要遭这样的苦难呢?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故乡!……”
杨七公公过年——叶紫
一
稻草堆了一满船,大人、小孩子,简直没有地方可以站脚。
杨七公公从船尾伸出了一颗头来,雪白的胡须,头发;失掉了光芒的,陷进去了的眼珠子;瘪了的嘴唇衬着朝天的下颚。要偶然不经心地看去,却很象一个倒坚在秧田里,拿来吓小雀子的粉白假人头。
他眯着眼珠子向四围打望着:不象寻什么东西,也不象看风景。嘴巴里,含的不知道是什么话儿,刚好可以给他自己听得明白。随即,便用干枯了的手指,将雪白的胡须抓了两抓,低下了头来,象蛮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大约快来了吧!”
回话的,是七公公的媳妇,儿子福生的老婆。是一个忠实而又耐得勤劳的,善良的农妇。她一边说话,一边正是煮沸着玉蜀黍浆,准备给公公和孩子们做午饭。
“入他妈妈的!这家伙,说不定又去捣鬼去了啊!不回来,一定是舍不得离开这块!……老子……老子……。”
一想起儿子的不听话来,七公公总常欲生气。不管儿子平日是怎样地孝顺他,他总觉得,儿子有许多地方,的确是太那个,那个了一点的。不大肯守本份。懵懂起来,就什么话都不听了,一味乱闯,乱干。不听老人家的话,那是到底都不周全的哟!譬如说:就拿这一次不缴租的事情来讲吧!……“到底不周全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思象乱麻似地老扯不清,去了一件又来一件。有很多,他本是可以不必要管的,可是,他很不放心那冒失鬼的儿子,似乎并非自己出来挡一下硬儿就什么都得弄坏似的。因此,杨七公公就常常在烦恼的圈子里面钻进钻出。儿子的不安本份,是最使他伤心的一件事情啊!
孙子们在狭小的中舱里面,哇啦哇啦叫着要东西吃。福生嫂急忙将玉蜀黍浆盛起来,分了两小碗给孩子,一大碗给了公公。
喝着,杨七公公又反复地把这话儿念了一回:
“不听老人家的话,到底都不周全啊!……”
远远地,福生从一条迂曲的小路上,一直向这边河岸走来。脚步是沉重的,象表现着一种内心的弹力。他的皮肤上,似乎敷上了一层黄黑色的釉油。眼睛是有着极敏锐的光辉,衬在一副中年人的庄重的脸膛上,格外地显得他是有着比任何农民都要倔强的性格。
几个月来的事业,象满抱着一片烟霞似的,使福生的希望完全落了空。田下的收成,一冬的粮食,凭空地要送给别人家里,得不到报酬,也没有一声多谢!
“为什么要这样呢?越是好的年成,越加要我们饿肚子!”
因此,福生在从自己要生活的一点上头,和很多人想出了一些比较倔强的办法:“要吃饭,就顾不了什么老板和佃家的!……”可是,这事情刚刚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七公公的反对,一直象连珠炮似地放出了一大堆:
“命啊!命啊!……种田人啊!安份啊!……”
福生却没有听信他的吩咐,便不顾一切地同着许多人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起来。结果,父子们伤了感情;事情为了少数人的不齐心,艰苦地延长到两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失败了。而且,还失去了好几个有力量的年轻角色!
“入他妈妈的!不听老子的话!……不听老子的话!……我老早就说了的!……”七公公就常拿这件事情来对儿子卖老资格。
现在呢?什么都完了,满腔地希望变成一版烟霞,立时消灭得干干净净。福生深深地痛恨那些到了要紧关头而不肯齐心的胆小鬼,真是太可恶的。没有一点办法,眼巴巴地望着老板把自己所收成下的东西,统统抢个干净。剩下来一些什么呢?满目荒凉的田野,不能够吃也不能够穿的稻草和麦茎。……“怎么办呢,今年?”大家都楞着,想不出丝毫办法来。
“到上海去吧!我老早就这么对你们说过的,入他妈妈的,不听我的话!……”
七公公的主意老是要到上海去,上海给他的印象的确是太好了啊!那一年遇了水灾,过后又是一年大旱,都是到上海去过冬的。同乡六根爷爷就听说在上海发了大财了。上海有着各式各样的谋生方法,比方说:就是讨铜板吧,凭他这几根雪白的头发,一天三两千是可以稳拿的!……福生没有什么不同的主意,反正乡间已经不能再生活了。不过,这一次事情的没有结果,的确是使他感到伤心的。加以,上海是否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也还没有把握。他有些儿犹疑了;不,不是犹疑,他是想还在这失败了的局面中,用个什么方法儿,能够重新地掀起一层希望的波浪。这波浪,是可以卷回大家所损失的那些东西,而且还能够替大家把吃人的人们卷个干干净净!……因此,他一面取下那四五年前的破板儿小船来,钉钉好,上了一点石灰油,浸在小河里。然后再把一年中辛辛苦苦的结果:一百十捆稻草都归纳起来,统统堆到小船上面。“到大地方去,总该可以卖得他几文钱的吧。”他想。另一方面呢,仍旧不能够甘心大家这次的失败;他暗中还到处奔跑,到处寻人,他无论如何都想能够再来一次,不管失败或者还能够得到多少成功。可是,大家都不能齐心了,不能跟他再来了,他感到异样的悲哀和失望!……沿着小路跑回河边来,这是他最后的一次去找人,想方法活动。一直到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了,他才明白:事情是再也没有转机了的。
“完了哟!”当他带着气愤的目光和沉重的脚步,跑回到自己的船边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气昏了。杨七公公,老拿着那难堪的眼色瞧着他,意思好象在说:
“你不听我的话!到底如何呀!”
停了一会儿,他才真的开了口:
“你打算怎么办呢,明天?”
“明天开船!”
福生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了。
二
从水道上离开这破碎的家乡的,不止杨七公公他们一伙。每到冬初秋尽的时候,就有千万只船象水鸭似的,载着全家大小向江南各地奔来,寻找他们一个冬天的生活,这,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了。
现在呢,时候已是隆冬,要走的,大半都走了。剩下来的,仅仅只是杨七公公他们这破碎了巨大的希望的一群。带着失望的悲哀,有的仍旧还架着那水鸭似的船,有的就重新的弄了几块破旧的板子,钉成一个小船儿模样。去哟!到那无尽宝藏的江南去哟!
一共本来是三十多个,快要到达吴淞口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五六个比较坚牢的了。有的是沿着长江,在镇江、江阴等处停住着,找着个另外的可以过冬的工作。有的是流在半途被大江抛弃了,破了船,坏了行船的工具,到陆上去飘流去了。
福生的船,虽然也经过几次危险,总算还没有完全损坏,勉强地将他们一家五日渡到了这大都市的门前。七公公的老迈而又年轻的心,便象春天似地开放了:
“好哟!入他妈妈的,四五年来不曾到上海!”
五六条船拼命地摇着,象太阳那样大的希望,照耀在他们的面前。黄金啊,上海!遍地的黄金,穷人们的归宿啊!……突然地,在吴淞镇口的左面:
“靠拢来!哪里去的草船!……”
“到上海去的!”大家都瞧见了:那边挂着一面水巡队检查处的旗帜。于是,便都轻轻地将船靠了拢来。
“妈的!又是江北猪猡!”
“带了什么好东西到上海去!……”
“逃难!没有什么东西哟,先生!”大家回答着。
每一个船上都给搜查了一阵,豪无所获的费了检查先生们好些时间。于是,先生们便都气愤了:
“打算怎么办呢?你们!……”五六只船都给扣下来了。
钱是没有的。东拼西凑,把每个船上的残余玉蜀黍统统搜刮下来,算是渡过了这第一层的关隘。
“唉!穷人哟!……”
只叹了一声气,便什么都没有讲了。每一个人都把希望摆在前头,拼命地向着那“遍地黄金”的地方摇去。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七公公在白渡桥的岔口前向大家询问。
“浦东!”
“我们到曹家渡。”
“我到南市,高昌庙。你们呢,七公公?”
“我们么?日晖港啊!”
“日晖港,”这个地方是特别与杨七公公有缘的。以前,每一次到上海来,他都是在那儿讨生活。那里他还有好一些老留在上海过活着的同乡。徐家汇的乐善好施的老爷们,打浦桥的油条,大饼!……穿过好些外国大洋船,一直转到日晖港的口上,又给水巡队的先生搜查了一回。玉蜀黍已经没有了,祗好拿了十多捆稻草下来,哀告着先生们,算是暂时地当做过关的手续费。
天色差不多近夜了,也再没有什么关口了,杨七公公便开始计划着:
“就停在这桥边吧,让我上去。小五子,六根爷爷,祗要找到他们一个,便可以有办法的,他们是老上海了哟!”
杨七公公上岸去了。福生夫妇都极端疲倦地躺了下来,等候着公公的回信。
深夜,七公公皱着眉头跑回船来:
“入妈妈的,一个也没有看见!”
“明天再说吧,爹爹。”福生对七公公安慰着。
第二天,七公公一老早就爬了起来。叫福生把船摇到打浦桥下,他头也不回地就跑上了岸去。福生吩咐老婆看住孩子们,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早上,他们一定是在什么茶棚子里的。”七公公想。祗有三四年没有到过上海,上海简直就变了个模样。房子,马路,……真是大地方哟!
每一个露天小茶棚子里都给他探望过,没有!“是的,他们都发了财了哟!”七公公的心儿跳了起来:“发了财的人怎么会坐小茶棚子呢?”
又继续地看了好一些茶棚子,当然是没有的。忽然,在一个用破船当做屋子的里面:——“六根爷爷!你好呀?”
“谁呀!啊,杨七公公,你好呀!……几时来这块的?”
“今天呀,……”
六根爷爷的面容憔悴得很利害,看不出是发了大财的人。
穿的衣服破得象八卦,象秋天的云片。说话时,还现出非常骇异的样子:
“你们为什么也跑到上海来呢?”
“乡下没有饭吃了呀!”杨七公公感觉得非常不安,照光景看来,六根爷爷怕也还没有发什么大财的。杨七公公的希望,便象肥皂泡似的,看看就欲消灭了。
“我们还正准备回去呢!”六根爷爷说,“听说乡下今年的收成比什么年都好呀!
“好!”杨七公公象有一个锯子在锯他的喉咙,“入他妈妈的!越好越没得吃!”
“上海就有得吃么?……”
七公公没有做声了。他可不知怎样着才是好的。同儿子闹着要到上海来的是他;劝同乡们都到上海来,说上海平地可以拾到金子的也是他。现在呢?连老资格的六根爷爷也要说回乡下去,那真不知道是一回什么事情啊!
“上海不好了吗?……我,儿子,一家人都已经跑来了呀?……怎么办呢?”
六根爷爷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你们的船在哪块呢?”
“在桥下。”
“我同你去看看”
七公公把六根爷爷引到了桥下,老远地,便看见了儿子同一个象警察模样的人在那块吵架。
“我们又没有犯法!……”
“不行的!猎猡!”拍!——儿子吃了一个耳光。
六根爷爷急忙拖着七公公跑过去。他一看,就知道是那么一回事情,六根爷爷连忙陪笑地说:“对不住,先生!他是初来的,不懂此地的规矩!……”
“不行的!这是上面的命令。六月以前就出过告示:这儿的河要填,不能停泊任何船只。……”
“这块不是有很多船吗?”福生不服地瞪着眼睛。
“不许你说话!”六根爷爷压制着福生。接着便陪着笑脸地对那位警察先生说:“他们初来,不懂规矩,先生!……不过,先生!一时候,怕,怕……罗!只要让他们把这些草卖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
警察先生把六根爷爷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个老人:
“依你!几时呢?”
“十天之内!先生。”
“好的!你自家有数目就拉倒。不过,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
“不怪先生!嘻!……”
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爷爷楞着。
六根爷爷:
“唉!总之,你们不该来!不该来!……”
接着,便讲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给七公公听。并且替他们计划着:既然都来了,就没有办法的,应当拼命地想方法活!活!……临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过于着急。明天,他再来和他们作一个大的,怎样去生活的商量。……杨七公公的希望仍旧没有完全死灭。他想着:“上海这大的一个地方,是决不致于没有办法的。”
三
听信了六根爷爷的吩咐,把稻草统统从船上搬下来,堆到那离港边十来丈远的一块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里过冬的,并且还有好些地方坏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没钱租房子住,又不能够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无论如何不能抛弃的啊!
她在沿港的很多同乡人都是这样:船破了,就将它拖上岸边,暂时地当做屋子住着,只要是潮水浸不上来,总还可以避一避风雪的。福生便在这许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间,寻了一块刚刚能够插进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小船拖上了岸来。
怎样地过生活呢?一家人!
六根爷爷也皱着眉头,表示非常为难的样子。的确的,六根爷爷是六七年的老上海了,他仅仅只是一个人,尚且难于维持生活,何况一家拖着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着急。他象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似地朝着六根爷爷差一点儿哭了起来:
“难道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六根爷爷昂着头,象想什么似地没有理会他。福生用稻草在补缀船篷顶上的漏洞处。孩子们,四喜子和小玲儿,躺在中船里,滚着破被条耍狮子儿玩,媳妇埋着头,在那里计算今天的晚上的粮食呢!……七公公象失了魂,走进了云里雾里似的,心里简直没有了一点把握了。他想不到他经年渴慕着的满地黄金的上海,竟会这样地难于生活。梦儿全破碎了。要是年轻,他还可以帮着儿子想方法赚钱。或者是出卖他自己的气力;现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从心了,眼巴巴地只能依靠着儿子来养活他。况且,这一次到上海来,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大家都沉默着。福生补好了顶上的漏洞处,也走进来了,他瞧了瞧六根爷爷,又把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停了一会儿,六根爷爷才开口说:
“福生!光急也是没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够替你找到一担菜箩的话,我再带你去设法赊几斤小菜来卖卖,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着急,只要福生卖小菜能够赚到一点钱,你也好去学着贩贩香瓜子。……大嫂子没事过桥去寻着巡捕老爷,学生子,补补衣袜,一天几十个铜板也是好捞的!……”
“那么谢谢六根爷爷!”七公公说,“明天就请你老带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
福生仍旧没有作声。他把六根爷爷送走之后,便横身倒在中舱里,瞪着眼珠子,望着篷子顶上那个刚刚补好的漏洞处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们太小了!吃的穿的,……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卖气力!……”
一会儿,七公公又夹着叹了一声气:
“要是明朝找不到小五子,借不到菜箩,乖乖!不得了啊!……”
福生的力气大,挑得多,而且又跑得快,他每天卖小菜,竟能卖到三四千钱,除去血本,足足有一千钱好落,七公公便乐起来了。
他自己又用稻草编好了一个小篮儿。他告诉着福生,只要能够替他积上三百四百文钱,他可以独自儿去贩卖香瓜子,赚些钱儿来帮帮家用。只要天气不下雪,他的身体总还可以支持的。
福生没有什么异议。四五天之后,七公公便做起香瓜子生意来了。福生嫂原来也是非常能干的,每天招呼过丈夫和公公出去之后,便独自儿把船头船尾用篷子罩起来,带着四喜子,小玲儿,跑过打浦桥的北面,找着了些安南巡捕老爷,穷学生子,便替他们补补鞋袜,或者是破旧的衣裳。……这样的一家的五口生活,便非常轻便地维持下来了,七公公是如何地安了心啊!
每天早晨,当太阳还没有露面的时候,七公公就跟着儿子爬了起来,提着满篮了香瓜子,欢天喜地的,向着人烟比较稠密的马路跑去。
“谁说的上海没有生路呢?”他骄傲地想,“一个人,只要安本份,无论跑到什么地方都是有办法的啊。这就是天,天啊!”
七公公的勇气,便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饿死人的地方了。他每天从大的马路穿到小的弄堂,又由小的弄堂穿到大的马路。只要可以避着巡捕的眼睛的地方,便快乐地,高声地叫着“卖香瓜子!”装着鬼验儿逗引着孩子似的欢笑,永远地象一尊和蔼的神抵似的。一直到瓜子卖完,夕阳西下,寒风削痛了他的肤骨,才象一匹老牛似地拖着两条疲倦的腿子,带着几颗给孩子们吃的橘子糖,跑将回来。同儿媳孙子们吃着粗糙的晚饭以后,一睡,便什么都不去想它了。
天气毕竟是加上了几重寒气,听说是快要到洋鬼子过年的日子了。小菜和香瓜子的生意都渐渐地紧张起来。福生和七公公也更加地小心着,小心那些贪婪的象毒蛇一般的巡捕和警察们的凶恶的眼睛。
“早些回啊!福生。”
“早些回啊!爹!”
互相地关照着。这一天,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压力,紧紧地压迫着父子们的心。在桥边,儿子福生又特别在站着,多瞧了那老迈的爹爹的背影一眼,一直看到那个拐过了一个弯,不再看见了,他才放开着大步,朝高昌庙铁路边的菜园跑去。
也许是因为过于耽心了吧,七公公刚刚才转过一个弯,心儿便跳起来了。手中的草篮子轻轻地抖战着,香瓜子统统斜倾在一边。他用着仓猝的眼光,向马路的四围不住地打望着:可没有看见什么,大半的店门,都还紧紧地关闭着没有开开呢。
自家把心儿镇静了一下。于是,便开始向大小的弄堂里穿钻起来,口里喊着:
“香瓜子啊!”
最初的主顾,照例是上学去的孩子们。用着白嫩的小手夹着一个铜元轻轻地向草篮中一放,便在七公公的一个鬼脸儿之下,捧着百十粒香瓜子儿笑嘻嘻地走开了。接着便是讨厌的,争多争少,罗罗苏苏的娘姨和老太婆们!……工厂的汽笛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午餐的时候。七公公便悄悄地从弄堂里钻出来,急忙穿过了一条大的马路,准备着回家去吃午饭,可是,猛不提防在马路的三岔口边,突然地发出一声:
“跑来!卖香瓜子的老头子!”
七公公一看,一个荷着枪的安南巡捕,迎面地向他走了过来,他吓得掉转头来就跑。
“哪里去?猪猡!”
安南巡捕连忙赶了上来,用三只指头把七公公的衣领子轻轻地抓住着向后面一拖!……“猪猡依的香瓜子阿是弗卖?娘个操屄!娘个操屄!”
“卖,卖的!……”七公公的腿子不住地发抖。
于是,那个安南巡捕便毫不客气地抓去了一大把香瓜子。接着,又跑拢来了四五个:
“来呀!吃香瓜子呀!”
一会儿香瓜子去了一大半!七公公挨在地下跪着不肯爬起来,口里便尽量地哀求着:
“老爷!钱!……做做好事啊!……”
“钱?猪猡!”安南巡捕用力的一脚,恰好踢在七公公的草篮子上。
篮子飞起一丈多高!香瓜子,铜板,……接着又是一阵扫地的旋风!
“天哪!”七公公伤心地大哭着。他爬起来到处找寻着他的草篮子!草篮子抵剩了一个边儿;香瓜子?香瓜子倒下来全给大风吹散了;铜板?铜板满马路滚的不知去向!
七公公象发疯了似的。他瞧着那几个凶恶的安南巡捕的背影,他恨不得也跑上去踢他几脚,出出气!要不是他们荷著有一支枪的话。
还有什么办法呢?祗好痛苦地拾起马路上的零碎的铜板,提着半个草篮儿,走一步咬一下牙门地骂几句;象一匹带了重伤的野狗似的,踉跄地走回到自己的船屋子里来。七公公的心儿,差不多快要痛得裂开了。
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一面吃饭一面流泪的向媳妇诉述着他这一次被劫的经过。媳妇垂头叹着气,说着一些宽慰的活儿,小玲儿和四喜子便围着他亲热地呼叫起来;可是,这一回,公公的怀中,再也没有橘子糖拿出来了。
午饭过后,太阳眼看得又偏了西了,福生还没有看见回来,七公公可真有点儿急了: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入他妈妈的!”
媳妇又带着两个孙儿走过桥去寻活去了。七公公独自儿坐在船屋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儿子回来诉述他心中的苦痛。用着气愤的羡慕的眼光,凝视着对面的高大的洋房和汽车的飞驶;仰望着天上惨白的浮云,低叹着自家六七十年来的悲伤的命运!
“入他妈妈的,还不回来!……”
非常不耐烦地低声地骂了一句。忽然,老远地有一个警察向这里跑来了。七公公吃了一惊!
“你的儿子呢?”
“七公公定神地一看,马上就认识了:这是上一次打儿子的耳光,要码头费的那个人。他连忙陪笑地说:
“先生!早上出去的,还没有回来。”
“你们为什么把船架在此地呢?上一回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妈妈个入肉的!……”
“是!是!先生,……”
“马上撤开!”警察顺手用捧棍一击,拍的一声,船篷子上立刻穿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还有,那个坪上的一堆草,也得赶快弄去!……上面有过命令的,这是叫做‘妨害卫生,有得(碍)观胆(瞻)’!……”
“是!是!……”七公公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去告诉你的儿子吧!要是明朝还没有撤去,哼!……妈妈个入肉的!……”
警察先生耀武扬威地走了上去,回头还丢下一个凶恶的狡狠的眼光来!
七公公的心儿乱得一塌糊涂了,象卡著有一件什么东西急待吐出来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还不回来,天色巴巴地快要黑下来了。
媳妇孙子们都回来了,马路上早已经燃上了路灯。胡乱地弄吃了一点东西之后,公媳们便都把心儿吊了起来,静静地等候着儿子、丈夫的消息。
“天哪!保佑保佑我的儿子吧!他再不能象我今天早晨一样呀!……”
一夜的光阴,在严厉的恐怖中度过。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儿子福生才赤手空拳,气愤得咬牙切齿地跑回来,一屁股坐在船头上,半晌还说不出来一句话。
“怎,怎么回来吗?”七公公战战兢兢地问。
“入,入他妈妈的!……”福生忍气地说:“没得照会,昨天晚上在公安局关了一夜!……“菜箩呢?钱呢?……”
“……”福生的眼睛瞪得酒杯那么大,摇摇头,没有作声。
“天哪!我们都活不成了哪!……”
一家人都焦急着。晚上,那个讨码头钱的警察又跑了来,福生气愤的祗和他斗了几句嘴,便又吃了他几个耳光。结果,钱没有给逼出一文来,警察先生也知道没有了办法,才恼怒地跑到那块空坪上,轻轻地擦着一根火柴,把福生的草堆子燃烧了。
等福生知道了急忙赶上去扑救的时候,已经迟了,祗剩得一堆火灰了。
七公公便更加伤心地哭叫起来:
“天哪!同强盗一样哪!我们活不成了哪!……”
四
儿子没有本钱再卖小菜了;自家的香瓜子卖不成了;仅仅祗有媳妇过桥去补补破衣破袜,一家人的生活,便立刻感到艰难起来了。
福生整天地躲在船舱里面发脾气。他象着了疯似的。一天到晚,骂骂这个,又骂骂那个;从故乡的灭绝了天良的田主起,一直骂到打他耳光,关禁他,放火烧他的草堆子的丧天良的警察为止。骂得不耐烦了就把眼睛睁得酒杯那样大,仰卧在船头上,牢牢地钉住那惨白的天空,象在深深地想着一桩什么事件一样。有时候,还紧紧地捏住他那粗大的拳头,向空中乱击乱舞;或者是寻着犯了过错的孩子们捶打一顿!……这样,一天,两天,……他那一颗中年人的创痛的心儿,便更加迅速地变化得令人不可捉摸了。
七公公焦急得时时刻刻想哭。尤其是看不惯福生的那种失神失态的样子,真正是使他心烦,连一点儿忍耐性也没有。他几回都想开口责骂福生几句,可是,一想到这家伙平日拼死拼活地为生活挣扎的神气,心儿便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
“多可怜啊!他,他……天老爷为什么没有眼睛呢?”
习惯地一想到天老爷有眼睛,七公公的心儿便马上壮了许多。无论怎么样,他想,好人是绝对不会饿死的,一到了要紧关头就会有贵人来扶助。譬如说:就拿这次到上海来的事情来讲吧,一到岸,没有办法,就找到了六根爷爷!……于是,七公公便比较地安心些了。他从从容容地跑到茶棚子里去找六根爷爷,六根爷爷表示没有办法,他不急;又跑去找小五子,小五子对他摇了摇头,他不急!不到要紧关头,是决没有贵人肯来扶助的,他想。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除了整天地吃不到饱饭以外,每个人身上的破衣破服,都已经着实地感到单薄起来了。这,特别是七公公和那个稚幼的孩子,孩子们冷起来便往破被里面钻,特别是小玲儿,他差不多连小小的脑袋儿都盖了起来。七公公终天地坐在船舱中发抖,骨子里象有一把冰冷的小刀子在那里一阵阵地刮削他的筋肉。媳妇的生意,虽然比平常好了许多了,但是,天冷,手僵,一天拼命也做不了多少钱,生活,仍旧是毫无办法的哟!
“贵人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是时候了呀!”于是,七公公又渐渐地开始着起急来。他又跑去找六根爷爷,又跑去找小五子,六根爷爷和小五子仍旧没有替他想到办法。
孩子们,最初是闹着,叫着,要吃;随后,便躺在舱板上抱着干瘪的肚皮哇啦哇啦地哭起来。福生仍旧是一样的倔强,发脾气,寻着过错儿打孩子。福生嫂拼命地赶着做着生活!……“天啊!难道真的要饿死我们吗?”七公公这在挨不下去了,身上,肚皮,……终于,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明天,要是仍旧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就决定带着两个孙子,跑到热闹的马路边去讨铜板去。
单为了冬防的紧急,穷人的行动,便一天甚似一天地被拘束起来;尤其是沿日晖港一直到徐家汇一带的贫民窟,一到夜晚十时左右,就差不多不准行人往来了。
老北风,一连刮了三个整日。就在这刮北风的第三天的下午,天上忽然布满了灰黑色的寒云,象一块硕大无比的铝铁。当那寒云一层层地不住地加厚的时候,差不多把整个贫民窟的人们的心儿,都吊起来了。
“天哪!大风大雪,这儿实在来不得哪!”
入夜,暴风雪吹着唿哨似地加紧地狂叫着!随即,便是倾盆大雨夹着豆大的雪花。
“天哪!……”人们都发出了苦痛不堪的哀叫。
突然:……一阵巨大的旋涡风,把一大半数贫民窟的草棚和船屋子的篷盖,统统都刮得无影无踪了!船屋子里面的人们,便都毫无抵抗地在暴雨和雪花中颠扑!
“不得了呀!福生快来呀!”七公公拼命地扭住着一片被暴风揭断了的船篷子,在大雨和泥泞中滚着,打着磨旋。福生连忙跑过来将他扶住了!……三四片船篷子都飞起来了,雨雪统统扑进了舱中!孩子,福生嫂,一个个都象落汤鸡似的,简直没有地方可以站得住脚;渐渐地都倒将下来了,满身尽沾着泥泞,腿子不住地发抖,牙门磕得可可地叫!
福生又连忙跑过来将他们扶起,拼命地把四五片吹断了的篷子塞在船舱中,用一根棕绳扎好。然后,扶着父亲、老婆,背着小玲儿和四喜子,跑到了马路上来。
两个小东西的脸色都变成了死灰,七公公已经冻得不能开口了,福生急急地想把他们护过桥去,送到一个什么弄堂里去暂时地躲一躲。可是,刚刚才跑到桥口上,就看见了一群同样的被难的人们,挤在大风雨中,和警察巡捕在那里争论着:
“为什么不许我们到租界上去躲一躲雨呢?”
“猪猡!不许过去!上面有命令的!……”
“为什么呢?”
“戒严!不知道!妈妈个入屄的!……”
大家都熬不住了,便想趁着警察巡捕们猛不妨备的时候,一齐冲过桥去。可是这边还没有跑上几步,那边老早已经把枪口儿对准了:
“你们哪一个敢来?妈妈个入屄的!怕不怕死?……”
互相支持了一个钟头左右,天色已经发白了,才算是解了严,准许了行人们通过。一时被暴风雨打得无处安身的人们,便象潮水似地向租界上涌来了!
福生寻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弄堂,把一家人锄着。
七公公和两个孙儿都生病了。特别是七公公病得厉害,头痛,发烧,不省人事!……福生急得没有办法。这一回,他的那颗中年人的心儿,是更加地创痛了。几个月来,从故乡一直到此地,无论是一件很大的或是很小的事实,都使他看得十分明白了:穷人,是怎样才能够得到生存的啊!
在弄堂过了两天,他又重新地跑到港边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勉强地,将病着的七公公和两个孩子,从租界弄堂里搬回来。福生嫂,因为要在家看护七公公和孩子们,活计便不能再去做了。
福生仍旧还是整天地在外面奔跑着。家中已经没有一个能够帮他赚钱的人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再努力地去挣扎一下,马上便有很大的危险的。特别是父亲和孩子的病。
祗要是有一线孔隙可钻,福生就是毫不畏难的去钻过了。好容易地,才由同乡六根爷爷、小五子,以及最近新认识的周阿根、王长发四五个人的帮助,才算是在附近斜土路的一个织绸厂里,找到了一名做装运工作的小工”一天到晚,大约有三四角钱好捞到。
七公公的病是渐渐地有了转机了。孩子们,一个重一个轻,重的小的一个,四喜子,是毫无留恋地走了,另外投胎去了!大的轻的一个,小玲儿,也就同七公公一样,慢慢地好了起来。
福生嫂伤心地,捶胸顿足地哭着,号着,样子象要死去的四喜子哭转来似的。福生可没有那样的伤心,他抵是淡淡地落了几点眼泪,便什么也没有了。他还不时的劝着他的老婆:
“算了吧!哭有什么用呢?孩子走了,是他的福气!勉强留着他在这里,也是吃苦的!……”
渐渐地,福生嫂也就不再伤心了。
天气一连晴了好些日子,七公公的病,也差不多快要复原了。少了一个四喜子吃饭,生活毕竟是比较容易地维持了下来。
七公公的精神,虽然再没有从前那样好了,但是,他仍旧是一个非常安本份的人,就算每天还是不能吃饱饭,他可并没有丝毫的怨尤啊。
“穷人,有吃就得了!祗要天老爷有眼睛,为什么一定要胡思妄想呢?”
然则,“上海毕竟是黄金之地,无论怎样都是有办法的!”七公公是更进一步把心儿安下来了。
天气又有了雪意,戒严也戒得更紧了。可是,七公公已经有了准备,他把身上的破棉袄用绳子纵横的捆得绷紧,没有事情,他也决不轻易地跑到马路上去。他抵是安心地准备着;度过了这一个冷酷的冬天,度过了这一个年关,便好仍旧回到他的故乡江北去。
五
渐渐地,离阴历年关抵差半个月了。
租界上的抢劫案件,一天比一天增加着,无论是在白天,或是夜晚。因此,整个沪南和问北的贫民窟,都被更加严厉地监视起来。
“这一定又是江北猪猡干的,娘个操的……”
探捕们在捉不到正凶,无法邀赏的时候,便常常把愤怒和罪名一齐推卸到“江北猪猡”的身上。
七公公的船屋子前后,就不时有警察和包探们光顾。七公公,他是死死地守在自家的船屋子里老不出来。儿子福生下工回来了,也是一样地没有事情,七公公就绝对不让他跑到任何地方去。世道不好,人心险恶!要是糊里糊涂给错抓走了,连伸冤的人都会没有啊。好在福生不要七公公操心,每天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简直忙得连睡一忽儿的功夫都没有。
在一个黑暗无光的午夜:
突然地,就在七公公的船屋子的附近,砰砰拍拍地响了好几十下枪声。接着就是一阵人声的鼎沸!唾骂声,夹着木棍声和巴掌声,把七公公的灵魂儿都吓得无影无踪了。福生儿回都要跑上岸去打听消息,可给七公公一把拖住下来:
“去不得的!杂种!……”
人声一直闹到天亮,才清静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七公公和福生都跑上去打听了一遍,才知道那枪声是响着捉强盗的。
“谁是强盗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句话。
后来又跑到一个茶栅子里,过细打听,才知道这一夜一共捉去了十三四个人,连老上海的小五子、王长发,……都在里面,捉去的谁也不承认他自家是强盗!
七公公吓得两个腿子发战:
“小,小五子!他也是强盗吗?乖乖!……”
“有什么办法呢?祗要你是穷人,到处都可以把你捉去当强盗!妈妈个入屄的!……”
七公公瞧着福生的神气,吓得连忙啐了他一口:
“还不上工去?入你妈妈的!捉去了,关你什么事,老爷冤枉他们吗?……”
福生没有理会他,仍旧在那里挥拳舞掌地乱说乱骂: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抓!妈妈个入屄的,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强盗呢!……”
七公公更加着急了,他恨不得跑上去打福生几个耳光。一直到工厂里快要放第二次汽笛了,福生才一步快一步慢地跑了过去。七公公,他跟在后面望着这东西的背影儿,非常不放心地骂了一句。
“这杂种!入他妈妈的!到底都不安本份啊!”
离过年祗剩下十天功夫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福生,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每天晚上下工回来的时候,这家伙,一到屋就哇啦哇啦地骂个不休:“工钱太少哪!……工作大多哪!……厂主们太没心肝哪!……”七公公气得几乎哭起来了。他几回向福生争论著:
“骂谁啊,杂种!入你妈妈的,安些份吧!上海,上海,比不得我们江北啊!……要是,要是,……入你妈妈的!”
可是,福生半句也没有听他的。
他仍旧在依照他自己的性情做着,而且还一天比一天凶了。
“加工钱啊!妈妈个入屄的……”
“过年发双薪啊!……”
“阴历年的当和阳历年一样啊!……放十天假啊!……米贴啊!……”
闹得烟雾笼天的。虽然,全厂中,不抵是福生一个,可是,杨七公公的心儿吊起来了。他非常地明白:自家的儿子,一向都是不大安本份的,无论是在乡间或是在上海!……因此,他就格外地着急。他今年七十多岁了,虽然,他对于自家这一条痛苦的,残余的,比猪狗还不如的生命,没有什么多大的留恋的了,可是,他还有一个媳妇,一个孙子。祗要是留着他一天活着不死,他就要一天对儿子管束着,他无论如何,不能眼巴巴地瞧着儿子将媳妇和孙儿害死啊!
在福生呢?他认为,现在,他对一切的事物,是更加地明白了,是更加有把握了。他明白人家,他更了解自己。而且,他知道:父亲是无论怎样都是说不清的。在这样的吃人不吐骨子的年头,自己不倔强起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父子们的冲突,便一天一天地尖锐起来。乱子呢,也更加闹得大了。整个工厂四五百多工人都罢了工,一齐闹着,要求着:放假!发双薪!发米贴!……福生是纠察队长,他整日整夜地奔着,跑着,忙个不停。
七公公吓得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好!他拼命地拖住着福生的衣袖,流着眼泪地向着福生说了许多好话:
“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们!你,你做做好事!……”
福生抵对七公公轻轻地安慰了几句:“不要紧的,爸爸!你放心吧!又没有犯法,为了大家都要吃饭!……”就走了。
七公公更加弄得不能放心了。无可奈何地,他只好跪喊着天,求菩萨!
罢工接着延续了三四天功夫,没有得到结果。一直到第五天的早上,突然地,厂方请来了一大批的探警,将罢工委员会包围起来。按著名单:主席,委员,队长,……一个也不少地都捉到了一辆黑色的香港车里面,驶向热闹的市场中去了。
消息很迅速地传入了七公公的耳朵里。他,惊惶骇急地:
“我晓得哪!……”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猛的一声晕到下来了。
福生嫂吓得浑身发战,眼泪雨一般地滚下来。小玲儿,也莫明其妙地跟着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公公呀!……”
天上又下了一阵轻微的雨雪。夜晚福生嫂拼命地把篷子用草绳儿扎住了。虽然,不时还有雨点儿漏进来,可总比没有加篷子的时候好得多了。
她向黑暗中望了一望浑身热得人事不省的公公,又摸了一摸怀内的瘦弱的孩子;丈夫的消息,外在的雨点和雪花,永远不可治疗的内心的创痛!……她的眼泪儿流出来了。
她不埋怨丈夫,她知道丈夫并没有犯法;她也不埋怨公公,公公是太老了,太可怜了!这样的,她应当埋怨谁呢?命吗?她可想不清楚。她想放声地大哭一阵,可是,她又怕惊动了这一对,老的,小的。她只好忍痛地叹着气,把眼泪水尽管向肚皮里吞,吞!……痛苦地度过了两天,七公公是更不中用了。丈夫,仍旧还没有消息。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去把六根爷爷请了来,要求六根爷爷代替她看护一下公公,自己便带着饿瘪了肚皮的孩子,沿路一面讨着铜板,一面向工厂中跑去。
“还在公安局啊!嫂子。”工友们告诉她。
于是,福生嫂又拖着小玲儿,寻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警察先生略略地问了一问来由,便恳切地告诉她了:
“这个人,没有啊!”
“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向六根爷爷问。六根爷爷只轻声地说了这么半句:
“该没有……”
福生嫂便嚎啕大哭起来。
六
过年了。
只隔一条港。那边,孩子们,穿得花花绿绿,放着爆竹,高高地举着红绿灯笼儿;口里咬爵着花生、糖果;满脸笑嘻嘻地呼叫着,唱着各样的歌儿!……大人们:汽车,高大的洋房子,留声机传布出来的爵士音乐,丰盛的筵席,尽情的欢笑声!
祗隔一条港。这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福生嫂,坐在七公公的旁边,尽量地抽咽着,小玲儿饿得呆着眼珠子倒在她的怀里不能作声。她伸手到七公公的头上去探了一探,微微地还有一点儿热意。该不是回光返照吧,福生嫂可不能决定。
老远地,六根爷爷带了一个人跑过来了。福生嫂一看,认得是小五子,便连忙把眼泪揩了一揩,抱着孩子迎了上去:
“小五伯伯!恭喜你,几时回来的?”
“今天早上。你公公好了些吗?”
福生嫂叹了一声气,小五子便没有再问了。走进来,七公公还正在微微地抽着气哩。
“七公公!七公公!”小五子轻轻地叫着。
“唔!”回答的声音比蚊子的还要细。这,模糊的在七公公的脑子里,好象还有一点儿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声音。可是,张不开口,睁不开眼睛。接着,耳朵里便象响雷似地叫了起来,眼前象有千万条金蛇在闪动!……“你,伯伯!见没有见到我们福生呢?”福生嫂问。
“唔……”小五子沉吟了一会,接着:“见到的……。”
“他呢?”福生嫂枪上一句。
“判了啊!十,十,十年徒刑哪!”
“我的天哪!”福生嫂便随身倒了下来。六根爷爷连忙抢上去扶着,小玲儿也跟着呜呜地叫起来了!
“福生嫂!福生嫂!……”
那一面,小五子回头一看:——几乎吓得跳将起来!七公公他已经瞪着眼睛,咬着牙门,把拳头捏得铁紧了!
“怎么一回事呀!”小五子轻轻伸手去一探,便连忙收了回来!“七公公升天了啊!……”
福生嫂也苏醒过来了,她哭着,叫着,捶胸顿足的。
六根爷爷和小五子也陪着落了一阵泪。特别是小五子,他愤慨得举起他的拳头在六根爷爷的面前扬了几扬!象有一句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儿要说出来一样!……可是,等了老半天,他才:
“嗯,六根爷爷!我说,这个年头,穷人,要不自己,自己,嗯!嗯!……”只说了一半,小五子已经涨红了脸,再也嗯不出来了。
接着,老远地,欢呼声,爆竹声,孩子们的喧闹声,夹着对过洋房子里面的爵士音乐声,一阵阵地向这贫民窟这儿传过来了。
“恭喜啊!恭喜过年啊!”在另一个破烂不堪的船屋子里,有谁这么硬着那冷得发哑的嗓子,高声地叫着!笑着!……1934年6月13日,脱稿于上海。
秋夜吟——郑振铎
幸亏找到了小石。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整个夏天我以面包和凉开水作为午餐;等太阳下去,才就从那蛰居小楼的蒸烤中溜出来,嘘一口气,兜着圈子,走冷僻的路到他家里,用我们的话,“吃一顿正式的饭”。
小石是一个顽皮的学生,在教室里发问最多,先生们一不小心,就要受窘。但这次在忧患中遇见,他却变得那么沉默寡言了。既不问我为什么不到内地去,也不问我在上海有什么任务,当然不问我为什么不住在庙弄,绝对不问我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我突然的找到他了,突然每晚到他家里吃饭了,然而这仿佛是平常不过的事,早已如此,一点不突然。料理饮食的也是小石一位朋友的老太太,我们共同享用着正正式式的刚煮好的饭,还有汤——那位老太太在午间从不为自己弄汤菜,那是太奢侈了。——在那里,我有一种安全的感觉。直到有一次我在这“晚宴”上偶然缺席,第二天去时看到他们的脸上是怎样从焦虑中得到解放,才知道他们是如何理解我的不安全。那位老太太手里提着铲刀,迎着我说:“哎呀,郑先生,您下次不来吃饭最好打电话来关照一声啊,我们还当您怎么了呢。”
然而小石连这个也不说。
于是只好轮到我找一点话,在吃过晚饭之后,什么版画,元曲,变文,老庄哲学,都拿来乱谈一顿,自己听听很像是在上文学史之类,有点可笑。
于是我们就去遛马路。
有时同着二房东的胖女孩,有时拉着后楼的小姐L,大家心里舒舒坦坦的出去“走风凉”。小石是喜欢魏晋风的,就名之谓“行散”。
遛着遛着也成为日课,一直到光脚踏屐的清脆叩声渐渐冷落下来,后门口乘风凉的人们都缩进屋里去了,我们行散的兴致依然不减。
秋天的黄昏比夏天的更好,暮霭像轻纱似的一层一层笼罩上来,迷迷糊糊的雾气被凉风吹散。夜了,反觉得亮了些,天蓝的清清净净,撑得高高的,嵌出晶莹皎洁的月亮,真是濯心涤神,非但忘却追捕,躲避,恐怖,愤怒,直要把思维上腾到国家世界以外去。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谈性灵,谈人类的命运,争辩月之美是圆时还是缺时,是微云轻抹还是万里无垠……小石的住所朝南再朝南。是徐家汇路,临着一条河,河南大都是空地和田,没有房子遮着,天空更畅得开,我们从打浦桥顺着河沿往下走往下走,把一道土堆算城墙,又一幢黑魆魆的房屋算童话里的堡垒,听听河水是不是在流。
走得微倦,便靠在河边一株横倒的树干上,大家都不谈话。
可是一阵风吹过来了,夹着河水污浊的气味,熏得我们站起来。这条河在白天原是不可向迩的。“夜只是遮盖,现实到底是现实,不能化朽腐为神奇!”小石叹了口气。
觉着有点凉,我随手取起了放在树干上的外衣,想穿。“嘎!”L叫了起来,“有毛毛虫!”外衣上附着两只毛虫呢,连忙抖拍了下去。大家一阵忙,皮肤起着栗,好像有虫在爬。
“不要神经过敏了,听,叫哥哥在叫呢。”
“不,哪是纺织娘。”
“哪里,哪一定是铜管娘。”
“什么铜管娘,昆虫学里没有的名字。”
其实谁也没有研究过昆虫学。热心的争论起来了,把毛毛虫的不快就此抖掉。
“听,那边更多呢。”
一路倾听过去,忽然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叫:
“在这里了。”
那是一个穿了睡衣裤的小孩,手里执着小竹笼,一条辫子梢上还系着红线,一条辫子已经散了,大概是睡了听见叫哥哥叫的热闹又爬起来的。
“你不要动,等我捉。”铁丝网那边的丛莽中有一个男人在捉,看样子很是外行,拿了盒火柴,一根根划着。
秋虫的声音到处都是,可是去捉呢,又像在这里,又像在那里,孩子怕铁丝网刺他,又急着捉不到,直叫。
小石也钻进丛莽里去了。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也停下来,放好了车,取下了车上的电石灯,也加入去捉了。
这人可是个惯家,捉了一会,他说:“不行,这样,你拿着灯,我们来捉。”原来的男人很听话的赶快把灯接过来,很合拍的照亮着。
果然,不一会,骑自行车的人就捉到了一只,大家钻出来,孩子喜欢得直跳。
骑自行车的人大大的手里夹着叫哥哥,因为感觉到大家欣赏他的成功而害羞,怯怯的说道:“给谁呢?给谁呢?”
原来在捉的男人就推给小石说:“先给他吧,他不会捉的。”孩子也说:“给你吧,我们还好再捉。”
小石被这亲热的退让和赠予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走开去,说:“哪里,哪里,我原不想要,我是帮你们捉的,”想想自己又不会捉,又改说,“我不过凑凑热闹。”
我们也说:“小妹妹别客气了,把它放在笼子里吧,看跳掉了。”
那个孩子才欢欢喜喜感谢地要了,男人和骑自行车的又钻进丛莽中去。
小石一边走,一边笑,一边咕噜:“我又不是小孩子,推给我做什么。”
L说:“人家当你比那个小孩还小啦,这又有什么可脸红的呢。”
于是小石就辩了:“月亮光的下看得出脸红脸白么。”
其实我们大家都饫饮这善良的温情而陶然了。
走得很远,回过头去,还看得见丛莽里一闪一闪亮着自行车的摩电灯。
儿时——瞿秋白
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今生后起缘;
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定盒诗
生命没有寄托的人,青年时代和“儿时”对他格外宝贵。这种浪漫蒂克的回忆其实并不是发见了“儿时”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觉到“中年”以后的衰退。本来,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谁都是宝贵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众的里面,假使他天天在为这世界干些什么,那末,他总在生长,虽然衰老病死仍旧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业——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他会领略到“永久的青年”。而“浮生如梦”的人,从这世界里拿去的很多。而给这世界的却很少,——他总有一天会觉得疲乏的死亡:他连拿都没有力量了。衰老和无能的悲哀,像铅一样的沉重,压在他的心头。青春是多么短呵!
“儿时”的可爱是无知。那时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学家和大哲学家,每天在发见什么新的现象,新的真理。现在呢?“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熟悉了,每一个人的脸部己经看厌了。宇宙和社会是那么陈旧,无味,虽则它们其实比“儿时”新鲜得多了。我于是想念“儿时”,祷告“儿时”。
不能够前进的时候,就愿意退后几步,替自己恢复已经走过的前途。请求“无知”回来,给我求知的快乐。可怕呵,这生命的“停止”。
过去的始终过去了,未来的还是未来,究竟感慨些什么——我问自己。
无穷红艳烟尘里——石评梅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的惨白,便是血的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他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的燃烧着,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上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不幸和绝望;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掉换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在我铁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熳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她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的做那痴迷恍惚的梦;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令我目睹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的正鲜艳,草也许生的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全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我疲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同是上帝的儿女——石评梅
狂风——卷土扬沙的怒吼,人们所幻想的璀璨庄严的皇城,确是变成一片旷野无人的沙漠;这时我不敢骄傲了,因为我不是一只富于沙漠经验的骆驼——忠诚的说,连小骆驼的梦也未曾做过。
每天逢到数不清的洋车,今天都不知被风刮在那里去;但在这广大的沙漠中,我确成到急切的需要了。堪笑——这样狼狈,既不是贿选的议员,也不是树倒的猴狲,因有温馨的诱惑我;在这萧条凄寒的归路里,我只得蹒跚迎风,呻吟着适之先生的“努力”。
我觉着走了有数十里,实际不过是由学校走到西口,这时揉揉眼睛,猛然有了发现了:
两个小的活动的骷髅,抬着一辆曾拖过尸骸的破车,一个是男的在前面,一个是女的在后面,她的嘴似乎动了一动,细听这抖颤的声浪,她说:
“大姑儿您要车?”
“你能拉动我吗?这样小的车夫。”
“大姑儿,您坐吧,是那儿?”前边那个男小孩也拖着车子问我。但是我总不放心,明知我近来的乡愁闲恨,量——偌大的人儿,破碎的车儿,是难以载起。决定后,我大踏步的向前走了。
“大姑儿,您见怜小孩们吧!爸爸去打仗莫有回家,妈妈现在病在床上,想赚几个铜子,给妈妈一碗粥喝,但老天又这样风大!”后面那女孩似唱似诉的这样说。
真大胆,真勇气,记得上车时还很傲然:等他们拖不了几步,我开始在车上战栗了!不禁低头看看:我怀疑了,为什么我能坐车,他们只这样拉车?为什么我穿着耀目丝绸的皮袍,他们只披着百结的单衣?为什么我能在他们面前当小资本家,他们只在我几枚铜子下流着血汗?
谁能不笑我这浅陋呢?
良心,或者也可说是人情,逼着我让他们停了车,抖颤的掏出钱袋,倾其所有递给他们;当时我只觉两腮发热,惭愧的说不出什么!
他们惊讶的相望着,最终他们来谢我的,不是惨淡的笑容,是浸入土里的几滴热泪!至现在我还怀疑我们……同是上帝的儿女!”
死所的选择——柔石
一个穷孩子,睡倒在路边,不幸的他,病了!而且病的是急性的痧症,他全身抽筋,肩膀左一耸,右一耸,两腿也左一伸,右一伸。脸色青的和烤熟的茄子一样,唇黑,眼闭着无光。有时,虽眨眨地向环立在他四周的群众一眼,好似代替他已不能说话的口子求乞一般,但接着蹙一蹙眉头,叫声“啊唷”,又似睡去一样的了。眼泪附在眼睑上不曾滴下,两颊附着两窝泥块,他似要用手去抓,但五指似烧熟的蟹脚一般,还颤抖的厉害。
孩子约十岁模样,不是乞丐的兄弟,就是苦力的儿子。衣服烂破;这时还在地上卷去不少的泥灰。他没有帽,也没有鞋袜,两胫圆而有劲,但这时也失了支撑力了。总之,他像一只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他除了叫声“啊唷”,和喉中有时“嗡嗡”以外,他竟和死去没有两样了。
围拥着在他的四周,足有几十个群众。公公,婆婆,青年,孩子不等,都是些善男信女,营营地在谈论他,谈论的很厉害。有的还不住地问他,——他父母是谁,住在哪里,今年几岁。好似要在他死后,给他编年谱一般。但他一句没有答,且一句没有听。
一位偻背的老人提议道:
“最好送他到医院里去,这是痧症,极危险的,不能随便吃点什么药就会好,最好送他到医院里去。”
可是一位妇人,却又自己对她自己叹息:
“给他吃点什么药呢?可怜的孩子,这样是就要死去的,唉,给他吃点什么呢?可怜的孩子!”
但又有一位矮胖的男人,好似他自己是惟一的慈善家,他说:
“给他几个铜子,我们合拢来给他几个铜子。病好像厉害,又好像不厉害;总之,给他几个铜子,我们合拢来给他几个铜子。”
可是他还没有摸他的皮夹,又有人说道:
“他还要钱作什么用呢?”
一边又有人驳道:
“有铜子病或会好了!”
而一边却更有人笑问:
“他的腿为什么这样粗大呢?”
一时,一位穿洋服的先生走来,他大概以为人群中总是在变把戏。但当他一伸头颈去看到以后,立刻掉过脸,用手帕掩住鼻,快快走了,一边说:
“传染病,传染病,传染病人的身边会有这许多人围着,中国人真要命!传染病!”他的语气中还有一句“我是一看就走”,没有说出来,接着又回头叫了一句:“警察为什么一个也没有,”于是昂然地去了,几乎连呼吸都屏息着。谈论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孩子这时还会抽动着他的手和脚,可是我诅咒道:“你为什么要死在路边?死到荒山里去罢!”
六月的赐惠者——柔石
炎炎的太阳,高悬在世界的当空。红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着火了,反射出油一般在沸煎的火焰来。蒸腾,窒塞,酷烈,奇闷,简直要使人们的细胞与纤维,由颤抖而炸裂了。
一位赐惠的孩子,给人们以清凉的礼物。他,光着头,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汗浴着他一身——流在他的额上,流在他的胸上,流在他的两股间。他却手里提着一只篮,和太阳订过条约一样,在每天的日中,来到街之头,衖之尾,急急地跑,口里急急地叫“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在沸煎的空气中震动,听去似叫“卖冰花”。卖冰花的孩子,六月的赐惠者,带着他的脚影与声音,同赛马般飞逝。
十三四岁的孩子,载着黧黑的头,裹着黧黑的皮的人。两眼似冰所从采取的寒渊,永远闪着凛冽的寒气逼到人们身上,在此溽暑,也一同如他的冰花般卖给人们。他的胸膛紧胀着,他的呼吸迫促着,但他的声音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如闷雷一般在人们耳边响着。但声音是尖锐而无力的,能叫醒几人的昼梦?
可怜的孩子,六月的送寒者!手里提竹篮,篮内放冰块;冰块却又融为水,滴滴地漏出篮外来,随着他奔跑的足影,沿街沿衖滴过去。冰水流落在干热的地面上,地面给它化为汽,阳光吸收去了,带到炎炎的太空;于是孩子的足迹没了,孩子的叫声也消逝了。
三夏的严威的反抗者,火锅上的蚂蚁,带着人类的理想,意义。跑着,叫着,卖他的清凉给人们——六十岁的老婆婆;十二岁的小妹妹,都来买他的冰花。她们的身上穿着绸,她们的身上穿着纱,她们的皮肤是白的,因为她们藏她们的皮肤在北窗中的南风下。可是她们汗涔涔地来买他的冰块,两枚铜子,二枚铜子,铜子在卖冰者的手心上,他微笑地从盖着厚粗布的篮中取出冰,一块,两块;水晶般的冰,白玉般的冰,就送给老婆婆,小妹妹。终于他又急急地跑,又急急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他也毫不介意老婆婆的肥胖的身,小妹妹的美丽的脸;她们的影子,早已为热力从他脑中榨取去了,他的脑子枯干了。
他也卖冰块给他的兄弟们,坐在马路旁常绿树下纳凉的人,一块,两块。可是他们却常用他们的粗肢暴手,执住孩子的冰篮,要他加添。冰容易化为水,孩子不能多在路边站,孩子加给他们冰,一块,两块。于是他又急急地跑,急急地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地上有他的冰水,地上也有他的汗珠,可是有时他被人们缠的久,地上更有他的泪珠了;冰水,汗珠,泪珠,随着他,落在街之头,落在衖之尾!
可是他却也有不能急忽地跑,不会急急地叫的时候。冰篮不知与冰丢到何处去了,从他软弱的手内溜落了。他的热的额变冷了,他的黑的唇变白了,他的寒潭似的眼儿无力放光了。他去,慢慢地沿着路边走,酒醉一般。或倒在衖口,人们聚拢来,也有树下纳凉的工人,也有北窗中高卧的老婆婆,但他手内没有冰,他们失望地退回去了。“孩子,你的冰呢?”也有小妹妹这样问的。可是孩子摇摇头,对她苦笑地,喉间格格似说他的生命也将与他的冰一同化为蒸汽升天了。
我的童年——朱湘
一、言引
如今,自传这一种文学的体裁,好像是极其时髦。虽说我近来所看的新文学的书籍、杂志、附刊,是很少数的;不过,在这少数的印刷品之内,到处都是自传的文章以及广告。
这也是一时的风尚。并且,在新文学内,这些自传体的文章,无疑的,是要成为一种可珍的文献的。
从前,先秦时代的哲理文,汉朝的赋,唐朝的律诗、绝句,五代与宋朝的词,元朝的曲,明朝的小品文,清朝的训诂,这些岂不也都是一时的风尚么?
《论语》、《孟子》、《庄子》之内,那些关于孔丘、孟轲、庄周的生活方面的记载,只能说是传记体裁的。它们究竟有多少自传的性质,在如今,我们确是难以断言。
以著作我国的第一部正式历史的人,司马迁,来作成我国的第一篇正式的自传,《太史公自序》,这可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当然,他的那篇《自序》,与我们心目中所有的关于自传这种文学体裁的标准,是相差很远的。
不过,由他那时候起,一直到清朝,我国的自传体文,似乎都是遵循了他的《自序》所采取的途径而进行的。
在新文学里面,来写自传体文,大概总存有两个目标,指引后学与抚今追昔。后学可以是自己的家人、学生,也可以是自己所研究的学问之内的后进,也可以是任何人。
我是一个作新诗的人。虽说也有些人喜欢我的诗,不过要说是,我如今是预备来作一篇诗的自传,指引后学,那我是决不敢当的。至于我的一般的生活,那只是一个失败,一个笑话——就作诗的人的生活这一个立场看来,那当然还要算是极为平凡;就一般的立场看来,我之不能适应环境这一点,便可以被说是不足为训了。
要说是抚今追昔,那本来是老年人的一种特权;如今,按照我国的算法,我不过是一个三十岁开外的人。
不过,文学便只是一种高声的自语,何况是自传体的文章?作者像写日记那样来写,读者像看日记那样来看。就是自己的日记,隔了十年、二十年来看,都有一种趣味——更何况是旁人的日记呢?并且,文人就是老小孩子,孩子脾气的老头子;就他们说来,年龄简直是不存在的。
二、旧文学与新文学
记得我之皈依新文学,是十三年前的事。那时候,正是文学革命初起的时代;在各学校内,很剧烈的分成了两派,赞成的以及反对的。辩论是极其热烈,甚至于动口角。那许多次,许多次的辩论,可以说是意气用事,毫无立论的根据。有人劝我,最好是去读《新青年》,当时的文学革命的中军,是刘半农的那封《答王敬轩书》,把我完全赢到新文学这方面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刘氏与王氏还不也是有些意气用事,不过刘氏说来,道理更为多些,笔端更为带有情感,所以,有许多的人,连我也在内,便被他说服了。将来有人要编新文学史,这封刘答王信的价值,我想,一定是很大。
大概,新文学与旧文学,在当初看来,虽然是势不两立;在现在看来,它们之间,却也未尝没有一贯的道理。新文学不过是我国文学的最后一个浪头罢了。只是因为它来得剧烈许多又加之我们是身临其境的人,于是,在我们看来,它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一种与旧文学内任何潮流是迥不相同的文学潮流了。
它们之间的歧异。与其说是质地上的,倒不如说是对象上的。
三、作小说
这还是十一二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在高小,上课完了以后,除去从事于幼年时代的各种娱乐以外,便是乱看些书。在这些书里,最喜欢的便是侠义小说。记得和一个同班曾经有过一种合作一部《彭公案》式的侠义小说的计划;虽说彼此很兴奋的互相磋商了许多次,到底是因为计划太大了。没有写……在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是不出十四岁的少年。
除了旧小说以外,孙毓修所节编的《童话》也看得上劲。一定就是在这些故事的影响之下,我写成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创作。如今隔了有十七年左右,那篇,不单是详细的内容,就是连题目,我都记不清楚了,仿佛是说的一只鹦鹉在一个人家里面的所见所闻。
以后,也曾经想作过《桃花源记》式的文章,可是屡次都没有写成。
在新文学运动的这十几年之内,小说虽是看得很多,也翻译了一些短篇,不过这方面的创作却是一篇也没有。
据我看来,作小说的人是必得个性活动的,而我的个性恰巧是执滞,一点也不活动。
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在编剧、演剧两方面也失败了。
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和两个同班私下里演剧;准备,化装,排演,真是十分热闹——其实,那与其说是演剧,还不如说是游戏,在这一次的排演里面,我还记得,我是扮的一个女子。七年以后,学校里面正式的演剧,我由一个女子而改扮一个老太婆了!
扮演老太婆的那次,我是一个失败的。一上了剧台,身子好像是一根木棍;面部好像是一个面具;背熟了的剧词,在许多时刻,整段的不告而别。居然有一个先生,他说我的老太婆的台步走得还像,也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确有其事;因为,我的行步的姿态向来是极不优美的,身材不高而脚步却跨得很远,走路之时,是匆忙得很——我仿佛是对于四肢并没有多少筋节的控制力那样。至于我的两条臂膀,在走路的时候,摔出去很远,那更是同学之间的一种谈笑资料。
有时候,我勉强还可以演说,不料演剧的时候,居然是一塌糊涂到那种田地。这或者与我所以有时候可以写些短篇小说性质的小品文而却作不了短篇小说,是根源于同一种性格上的缺陷。
周启明所译的《点滴》,里面有一些散文诗性质的短篇小说;那一种的短篇小说,我看,或许便是像我这样性格的作诗的人所惟一的能作得了的。
四、读书
我是六岁启蒙的;家里请的老师;第一部书是读的《龙文鞭影》。只记得这是一部四字一句的韵丈史事书籍——关于它,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其他的内容了。
书房在花园里;花园的那边是客厅。书房前面的院子里,有一个亭子。
老师大概是一个举人。我还记得,他在夏天里,是穿着一件细竹管编成的汗褂。
背不出书来,打手心的事情,大概是有——不过现在我是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有一次,那是读完了《龙文鞭影》以后,读《诗经》的当口,我不知道是那一页书,再也背不出来,老师罚我,非得要背出来,才放我下学。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加伤心,淌眼泪。大概是到底也没有背得出来,有家里大人讨保放我下学了。
十几年以后,我每逢想起《诗经》这一部书的时候,总是在心头逗引起了一种凄凉的情调,想必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八九岁,读完了《四书》,以及《左传》的一小部分。就是在这个时候,学着作文了。
这是在离家有几里远的一个书馆里的事情。有一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馆里,心里忽然涌起了寂寞,孤单的恐惧,忙着独自沿了路途,向家里走去……这里是土地庙与庙前的一棵大树与树下的茶摊,这里是路旁的一条小河,这里是我家里田亩旁的山坡,终于,在家里前院的场地上,看见了有庄丁在那里打谷,这时候,我的心便放下了,舒畅了。
我的蒙馆生活是在十岁左右终止的。
我在学校生活的期间,在小学,在大学期间,都曾经停过学。在一个工业学校的预科里面读过一年书。在青年会里读过英文。
说起来很有趣味:我后来又有机会看到我在工业学校里所作的一篇《言志》课卷,那里面说,将来学业完成了,除去从事于职业以外,闲暇的时候,要作一点诗,读一些诗文——这诗,不用说,是旧诗的意思;这诗文,不用说,也是旧诗文的意思。
在工业学校里,教国文的先生是豪放一派的;他喜欢喝酒,有一个酒糟鼻子,魏禧的《大铁椎传》是他所特别赞颂的一篇文章。
后来,我又有过一个国文先生,有“老虎”之称;不过他谨饬些。便是在他的课堂上,在自由交卷的时候,我学着作新诗。虽说他是一个旧学者,眼光倒还算是开明的,对于我的新诗课卷,并不拒绝。
听说他,像教我《四书》,《左传》的那个书馆先生那样,结局很是潦倒。
我读书,是决不能按部就班的。课本,无论先生是多么好,我对于它们总不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兴趣,便是那种我自己读我自己所选读的书籍,那时候所感觉到的兴趣。
大概,书的种类虽然是数不尽的多,不过,简单的说来,它们却只有两个。它们便是,不得不读的,以及自己爱读的书籍。由报纸一直到学校内的课本,就是不得不读的书籍。至于自己爱读的书籍,那就要看“自己”是谁了。譬如,我是一个作文、教书的人,我自己所爱读的书,要是与一个工程师所爱读的来对照,恐怕是会大不相同的。不过,普天下的大我,它却是有一种书籍决无不爱读之理的;那一种便是小说。
我也是一个人,当然逃不出这定例。十二岁到十四岁,爱读侠义小说。十五岁左右,爱读侦探小说。二十岁左右,爱读爱情小说。
侠义小说的嗜好一直延续到十几年以后,英国的司各德,苏格兰的史蒂文生,波兰的显克微支,他们的侠义小说,我为了慕名、机缘等的缘故,曾经看了不少;实在是爱不忍释。
司各德各书,据我所看过的说来,它们足以使我越看越爱的地方,便是一种古远的氛围气,以及一种家庭之乐。家庭之乐这个词语,用来形容这些小说之内的那一种情调,骤看来或许要嫌不妥当,不过,仔细一想,我却觉得它要算是我所能找到的惟一的妥当的摹状之词了。这一种家庭之乐的情调,并不须在大团圆的时候,我简直可以独断的说,是由开卷的第一字起,便已经洋溢于纸上了。或许,作者所以能永远留念于世人的心上的缘故,便在于他能够把这种乐居的情调与那种古远的氛围气有机的融合谝黄稹*?史蒂文生的各部小说之内,我最爱读的一部是The Master of Ballantrae。这篇长篇小说,与作者的一篇中篇小说,Dr.Jekyll and Mr.Hyde 以及一篇短篇小说《马克汉》,在精神上,似乎有孪生的关系。这三篇文章,我臆断的看来,或许便是作者对于他在一生之内所最感到兴趣的那个问题的一个叙述与分析。
显克微支的人物创造,Zagloba,与莎士比亚的Falstaff同属于一个人物类型,而并不雷同。
上举的各种侠义小说,有些可以叫作历史小说、心理小说,以及其他的名字;各书之内,除去侠义之部分以外,还有言情,社会描写等等成份。这实在是一切小说的常例。因为小说,与生活相似,是复杂的。小说之能引起共同的爱好,其故亦即在此。
侦探小说,我除去柯南道尔的各部著作以外,看的不多。至于他的各部侦探小说,中译本我是差不多全看完了,在十五岁的时候,原文本我也看过一些,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年龄的增加并不曾减退过我对于它们的爱好。
至于言情小说,我只说一部本国的,《红楼梦》。这部小说,坦白的说来,影响于人民思想,不差似《四书》、《五经》。胡适之关于本书的考证,只就我个人来说,并不曾减少了我对于本书的嗜好;潜意识的,我个人还有点嫌他是多事。这是十年前,我在看亚东图书馆本的《红楼梦》那时候所发生的感想。至于这十年以来,整年的忙着受课,教书,谋生,并不曾再看过这部小说。我看我将来也不会教到“中国小说”这种课程,所以,我只有把十年前的那点感想坦白的说出来;至于本书的评价,那自然有在这一方面专门研究的人可以发言。
杜甫的诗我是爱读的。不过,正式的说来,他的诗我只读过两次;并且,每次,我都不曾读完。第一次是由《唐诗别裁集》里读的一个选辑,第二次是读了,熟诵了全集的很少一部分,第三次是上“杜诗”课,第四次是看了全集的一大半。十五岁以后,喜欢杜诗的音调;二十岁左右,揣摹杜诗的描写;三十岁的时候,深刻的受感于杜诗的情调。我买书虽是买的不多,十年以来,合计也在一千圆以上,比上虽是差的不可以道里计,比下却总是有余;说起来可以令人惊讶,便是,杜诗我只买过石印一部,要是照了如今我对于杜诗的爱好说来,一买书,我必定会先把习见的各种杜诗版本一起买到。
只要是诗,无论是直行的还是横行的,只要是直抒情臆的诗,无论作得好与不好,我都爱。爱诗并不一定要整天的读诗。从前,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时候,曾经有过几个时期,我发过呆气,要除去诗歌以外,不读其他的书籍;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趣——不过,或许,我现在之所以能写成一点诗,我的诗歌培养便是完成于那几个时期之内。我是一个爱读诗,爱作诗的人,而在我所购置的已经是少量的一些书籍之内,诗集居然是更少;这个,说给那些还喜欢我的新诗而并不与我熟识的读者听来,他们一定是会诧异的。
我曾经作过一首题名荷马的十四行,算是自己所喜欢的一些自作之一……其实,这个希腊诗人的两部巨著,我只是潦草的看过,并不曾仔细的研究一番。在我写那首诗的时候,并不曾有原文的节奏、音调澎湃在我耳旁,我的心目之前只有Elson Grammer School Reader里面的这两篇史诗的节略。这个,说出来了,一定会教读者失笑的,如其他是一个一般的读者;或是教他看不起,如其他是一个学者。
我是一个极好读选本的人。选本我可读了又读,一点也不疲倦;至于全集,我虽说在各方面也都看过一些,不过,大半,我只是匆促的看过一遍,就不看第二遍了。杜甫与莎士比亚是例外。这两个诗人,读上了味道,真是百读不厌;从前,现在的无穷数的读者所说的话,我到现在已经恳切的感觉到,并非人云亦云的一种慕名语,我并且自己的欣幸,我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可以真诚的,深切的欣赏他们的诗歌的时期。他们的确是情性之正声。
说到不得不读的书籍,我是一个度过了二十年学校生活的人,当然,它们是课本了。在学生时期之内,我对于课本,无论是必修科还是选修科,是很不喜欢读的。现在回想起来,教育与生活一样,也是一种人为的磨练……我当初既是不能适应学校的环境,自然而然的,到了现在,我也便不能适应社会的环境了。
我真是一个畸零的人,既不曾作成一个书呆子,又不能作为一个懂世故的人。
卖艺童子——戴望舒
他也是个人吗?为甚他不受世人的同等待遇呢?唉,他不过家里少了几个钱罢。他父亲原是个好好的商人,后来因为投机事业大大失败,所以,就在他五岁那年宣告破产,在他六岁那年,他父亲便将他卖给了马戏班子里。从此以后他就堕落在这悲惨的世界里,永无翻身之日了。
说起来委实可怜咧。他们的老板是个残忍的人,生性暴躁,动不动就要发火,要打人。可怜他今年不过十一岁咧。他老板又要鞭他,他同伙又要欺他,终日里挨打挨骂。到晚上还须到游艺场里去耍把戏,忍着饥,耐着苦。不要说是偶然失了手闯下了祸,定然打个半死,饿他半天,就是有所痛苦也只好藏在心头,不敢现在颜面上。要是脸上稍有点不快活的样子,就派他是有意得罪看客,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皮鞭子。我时常见他是张着小口嘻嘻地笑着,可是我却深晓得他那浅浅的笑涡里,却含蕴着万种的痛苦悲怨呢。
我真不懂这提倡人道主义的世界,博爱还及到禽兽身上,鸡鸭倒提着就要受罚,可是他呢,他在演技的时候,倒立在地上还不算,还要他唱一支小曲,喝三杯冷水,吃一只香蕉。那时全身儿倒立着已经够受用了,何况再迫他唱小曲、灌食物下去呢!那自然有一种剧烈的痛苦,而且于他身体发育上当然又是个极大的阻碍。他现在已十一岁了,可是那小小的身子看过去总不过像七八岁,这就是个大大的明证。最可怪的就是这些看客,越是看到这惨无人道的把戏越是拼命地喝彩,好似幸人之灾,乐人之祸一般。原来呢,他们花了钱来寻快活的。不过总该存点侧隐之心啊!唉,他也是个人吗?为什么倒不如畜生呢?
我记得那天是冬季极冷的一天,呼呼的北风刮得厉害。他只着了一件夹袄,因为他班主不准他穿多,说穿得多了和耍把戏有妨碍的。到晚上又到游艺场里去演技了,他索索地抖着,那刀一般的风直刮得他的皮肤都裂开了。他浑身已麻木,几乎不能动弹了。他身上所受的痛苦,他心中所受的痛苦,已达到极点了。他又不敢反抗他老板的命令畏缩不前,他依旧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他这夜演的是“爱神之舞”,他就在那琤琤琮琮的妙乐里现身在演技圈中,背上背着一双洁白的翼翅扮作爱神的模样,苹果般的面庞娇红得怪可人怜。他举首望望那场中五丈多高的木架子就有些胆寒了。这时,他老板又发下命令喊他上去。他心中恐惧极了。可是,他总不敢反抗,只得张开了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攀住了那根从木架子上垂下来的绳子。他老板便将绳子的那一端垂下来,他就平空的吊了上去,达到最高的地点。他老板又发下暗示,他松了一只手攀住了前面的木杠,想腾身过去,可怜他这时一双小手被风刮得出血了,他的神经已失了知觉了,只觉得眼前忽地一黑,他支持不住了,一松手一个倒栽葱向下落下去……唉!我也不忍说下去了。
我仿佛还记得当时的看客同声喝了个倒彩。
(载《半月》第二卷第七期,一九二二年十二月)
婴——缪崇群
婴儿的哭声,妇人的哭声,谛听着风声里还夹着急切的雨点击打着枯叶的音响。
窗外漆黯,夜才是一个开始,四周异常的冷落,季候也才是冬天的一个开始。
婴儿哭了一刻便停止了,风声和雨声也似乎在间歇着,惟有妇人的哭声不曾住。
此刻,渗穿着一切的是这个妇人的哭声。夜,淹没不了什么,这绵绵的音波,却搅和着使夜的颜色更加浓厚了。冷落的四周,仿佛溢进了一圈一圈凛肃的气氛。
不知怎么我握紧了拳头,想一下捣破了这个夜!
明天,我问着邻人:——一个婴儿的死亡吗?————不。婴儿是×机空袭那天,在大轰炸的时候出生的。就在那巷口的露天的下,大人惊骇不知所以地生了这个孩子。———哭的?……——伤痛了大人的心。
夜晚,这个不幸的妇人的哭声又传过来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个母亲以她的哭声给孩子们当作儿歌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个母亲以她的眼泪洗着她自己的伤痕,并且津湿了孩子们身上的襁褓,像清露似的润泽着嫩草的根。
愿望着一个一个的黑夜过去,一个一个的隆冬过去,孩子们离开了襁褓,离开了摇床,站立起来:
母亲!儿子是同×人的爆弹一起落生,儿子是在父亲的血泊里长成。即使大地上埋满了我们战死的兄弟,从白骨中还会生出一个复仇人!
(选自《废墟集》)
童年的悲哀——鲁彦
这是如何的可怕,时光过得这样的迅速!
它像清晨的流星,它像夏夜的闪电,刹那间便溜了过去,而且,不知不觉地带着我那一生中最可爱的一叶走了。
像太阳已经下了山,夜渐渐展开了它的黑色的幕似的,我感觉到无穷的恐怖。像狂风卷着乱云,暴雨掀着波涛似的,我感觉到无边的惊骇。像周围哀啼着凄凉的鬼魑,影闪着死僵的人骸似的,我心中充满了不堪形容的悲哀和绝望。
谁说青年是一生中最宝贵的时代,是黄金的时代呢?我没有看见,我没有感觉到。我只看见黑暗与沉寂,我只感觉到苦恼与悲哀。是谁在这样说着,是谁在这样羡慕着,我愿意把这时代交给了他。
呵,我愿意回到我的可爱的童年时代,回到那梦幻的浮云的时代!
神呵,给我伟大的力,不能让我回到那时代去,至少也让我的回忆拍着翅膀飞到那最凄凉的一隅去,暂时让悲哀的梦来充实我吧!我愿意这样,因为即使是童年的悲哀也比青年的欢乐来得梦幻,来得甜蜜呵!
那是在哪一年,我不大记得了。好像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
时间是在正月的初上。正是故乡锣声遍地,龙灯和马灯来往不绝的几天。
这是一年中最欢乐的几天。过了长久的生活的劳碌,乡下人都一致的暂时搁下了重担,用娱乐来洗涤他们的疲乏了。街上的店铺全都关了门。词庙和桥上这里那里的一堆堆地簇拥着打牌九的人群。平日最节俭的人在这几天里都握着满把的瓜子,不息地剥啄着。最正经最严肃的人现在都背着旗子或是敲着铜锣随着龙灯马灯出发了。他们谈笑着,歌唱着,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会发现忧愁的影子。孩子们像从笼里放出来的一般,到处跳跃着,放着鞭炮,或是在地上围做一团,用尖石划了格子打着钱,占据了街上的角隅。
母亲对我拘束得很严。她认为打钱一类的游戏是不长进的孩子们的表征,她平日总是不许我和其他的孩子们一同玩耍,她把她的钱柜子镇得很紧密。倘若我偶然在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几个铜钱,偷偷地出去和别的孩子们打钱,她便会很快的找到我,赶回家去大骂一顿,有时挨了一场打,还得挨一餐饿。
但一到正月初上,母亲给与我自由了。我不必再在抽屉角落里寻找剩余的铜钱,我自己的枕头下已有了母亲给我的丰富的压岁钱。除了当着大路以外,就在母亲的面前也可以和别的孩子们打钱了。
打钱的游戏是最方便最有趣不过的。只要两个孩子碰在一起,问一声“来不来”?回答说“怕你吗”?同找一块不太光滑也不太凹凸的石板,就地找一块小的尖石,划出一个四方的格子,再在方格里对着角划上两根斜线,就开始了。随后自有别的孩子们来陆续加入,摆下钱来,许多人簇拥在一堆。
我虽然不常有机会打钱,没有练习得十分凶狠的铲法,但我却能很稳当的使用刨法,那就是不像铲似的把自己手中的钱往前面跌下去,却是往后落下去。用这种方法,无论能不能把别人的钱刨到格子或线外去,而自己的钱却能常常落在方格里,不会像铲似的,自己的钱总是一直冲到方格外面去,易于发生危险。
常和我打钱的多是一些年纪不相上下的孩子,而且都知道把自己的钱拿得最平稳。年纪小的不凑到我们这一伙来,年纪过大或拿钱拿得不平稳的也常被我们所拒绝。
在正月初上的几天里,我们总是到处打钱,祠堂里,街上,桥上,屋檐下,划满了方格。我的心像野马似的,欢喜得忘记了家,忘记了吃饭。
但有一天,正当我们闹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一个捣乱的孩子。
他比我们这一伙人都长得大些,他大约已经有了十四五岁,他的名字叫做生福。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他平时帮着人家划船,赚了钱一个人花费,不是挤到牌九摊里去,就和他的一伙打铜板。他不大喜欢和人家打铜钱,他觉得输赢太小,没有多大的趣味。他的打法是很凶的,老是把自己的铜板紧紧地斜扣在手指中,狂风暴雨似的錾了下去。因此在方格中很平稳地躺着的钱,在别人打不出去的,常被他錾了出去。同时,他的手又来得很快,每当将錾之前,先伸出食指去摸一摸被打的钱,在人家不知不觉中把平稳地躺着的钱移动得有了蹊跷。这种打法,无论谁见了都要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