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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ACLITUSⅡ“一即是多”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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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即是多”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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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赫拉克利特的想象力以一个幸福的旁观者的眼光打量不息运动的世界,打量“现实”,看到无数对快乐的竞赛者在严厉的裁判监护下角逐的时候,一种更高的感悟袭上了他的心头。他不再能够把角逐的对手与裁判彼此分离开来观察,裁判自己好象也在竞赛,竞赛者又好象在进行裁判——是的, 现在他压根儿只觉察到那永恒支配着的公义,以致他敢于宣告:“‘多’的斗争本身就是公义!而说到底,‘一’就是‘多’。因为,在本质上,所有那些质是什么呢?它们可是不朽的神灵?它们可是分离的、有始无终地为自己活动着的本质?如果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知生成和消逝,不知静止,那么,所有那些质也许应当构成了一个别种形态的形而上世界,虽然并非如阿那克西曼德在多元性的飘忽面纱后所窥见的那样是一个一元世界,而却是一个永远和本质上多元的世界!”赫拉克利特是否迂回曲折地重又陷入了双重世界秩序,不管他多么激烈地否认它:他一方面承认一个由无数不朽神灵和魔鬼(即许许多多的实在)组成的奥林匹斯世界,另一方面又承认一个只是由奥林匹斯的战斗尘雾和神械闪光(这意味着生成)所构成的人类世界?阿那克西曼德逃避确定的质,躲进形而上的“不确定者”的怀抱;由于确定的质不断在生成和消逝,他便否认它们是真实的和核心的实存;那么,现在事情岂非似乎是,“生成”只是永恒的质之间的斗争呈显而变得可见而已?也许,事物的本质中根本不存在生成,而只有许多不生不灭的真正实在的相互并存,那么岂不可以说,“生成”不过是人类察识力不足的产物。
然而,这是有违赫拉克利特原意的曲径和歧途。他一再宣告:“一就是多。”那许许多多可被感知的质既不是永恒的本质,也不是我们感官的幻觉
(后来阿那克萨哥拉持前一种看法,巴门尼德持后一种看法);它们既不是静止自主的存在,也不是人类头脑中昙花一现的假象。没有人能够凭借辩证的思路,神机妙算,猜中那专为赫拉克利特保留的第三种可能性。因为,他在这里所发现的东西,哪怕在神秘的奇迹和不可意料的宇宙隐喻的领域里也是罕见的例外。——“世界是天神宙斯的游戏”,或者,用更具体的方式表述:“是火的自我游戏,仅仅在这个意义上,‘一’同时就是‘多’。”6.2“世界是火的自我游戏”为了解释以火为一种创世力量的学说,我想提醒读者注意阿那克西曼德是以何种方式推衍出水为万物之源的理论的。实质上,阿那克西曼德尽管信任泰勒斯,进一步印证了泰勒斯的观察,但他仍不能使自己相信,在水之前——又或超乎于水之上,不再有别的等级的质。
相反,在他看来,湿本身是由热和冷形成的,因而热和冷应当是先于水的等级,是更本原的质。当它们从“不确定者”的原初基质中分离出来时, 生成便开始了。
作为物理学家,赫拉克利特隶属于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但他赋予了阿那克西曼德的这个热以新的含义,把它解释为呵气,热的呼吸,干燥的蒸汽,简言之,解释为火。他关于这个火所说的,和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关于水所说的同出一辙,火经由无数变化,首先是热、湿、硬三种基本状态, 遍历了生成之道。因为,水在下降时转化为土,在上升时转化为火。或者, 按照赫拉克利特似乎更精确的表述,从海上只升起纯净的蒸汽,它是天上星
辰之火的养料,从地上只升起阴郁的雾状的蒸汽,它是湿气的养料。纯净的蒸汽是海向火的过渡,不纯净的蒸汽是地向水的过渡。火就这样持续不断地经历着它的两条变化之道,向上复向下,前进又返回,交替并举,从火到水, 从水到土,又从土回到水,从水回到火。
如果说,赫拉克利特的这样一些观念,例如,火借蒸发的气体得以保持,土和火分别由水分离而来,在这些观念的最重要方面,他是阿那克西曼德的信徒,那么,他的以下观念却是独特的,与阿那克西曼德相矛盾的:他把冷排除出了物理过程,而阿那克西曼德则把冷与热等量齐观,以便让湿从两者中产生出来。赫拉克利特当然有他本身的理由:既然一切都应当是火, 那么,在火的一切可能的转化中,就决不可能出现火的绝对对立物;所以, 他要把人们称之为冷的东西解释为热的一个等级,并且能够毫不困难地替这种解释辩护。
然而,比这种对阿那克西曼德学说的偏离重要得多的是一种更广泛的
一致:他象阿那克西曼德一样,相信世界是周期性重复衰亡的,并且从毁灭一切的世界大火中,不断有另一个世界重新产生。他很着力地强调,把世界投向那世界大火并化解为纯粹的火的周期可看作一种渴望和需要,或一种欠缺,而被火完全吞没则是一种满足。
我们还剩有一个问题要问,就是他如何理解和命名那重新苏醒的造世冲动以及那重新向“多”的形式填充的举动。有一句希腊格言似乎有助于我们思考:“饱足生罪行(渎神)。”事实上,人们可以问一下,赫拉克利特是否从渎神中引出了那向“多”的回归。人们该认真看待这个思想,在它的烛照下,赫拉克利特在我们眼前陡然变容,他的骄傲的目光熄灭了,脸上显露出了忍痛割舍、无能为力的皱纹。看来,我们知道为什么后世称他为“流泪的哲人”了。现在,整个世界过程岂不是对渎神的惩罚之举?“多”岂不是一桩罪行的后果?纯向不纯的转化岂不是不公义的结果?现在,罪恶岂非被置入了事物的核心,因而,虽然生成和个体的世界被免去了对它的责任,但同时又不断重新被判决要承担它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