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

自己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而母亲还把自己当作小孩子看。自己在学校里已经要念原本的西洋史了,而母亲好象还在把自己当作一个初读国语读本的小学生看。他对于这事,胸中每抱着不平,但这些不平到如今却未尝表现出来过,不过今天的不平太大了,他怎么也想对他母亲反抗一下。

象这样不寒不热的初冬的午后,天上也没有云,又没有风,太阳光照得格外温暖的这午后,谁愿意坐在家里?虽则说伤寒病刚好,身体衰弱,不能出外,但是已经吃了一礼拜多的干饭,下床之后,也有十多天了。自己觉得早已回复了原状,可以到户外去逛逛,而母亲偏不准自己出去。

“若是我不许出去,那么你们又何以要出去呢?难道你们是人,我不是人么?”

他想起了午膳后母亲刚要出去之先命令他的几句话,心里愈觉得气愤:

“乖宝,你今天乖些,一个人就在家里玩罢,娘要上市场去买一点东西,一忽儿就回来的!”

他当时就想硬吵着跟母亲出去的,但是听了他母亲的这几句软话,就也不能闹脾气了。并且母亲临去时对他的那一番爱抚,和贴上他颊上来的那一张柔腻的脸子,使他不得不含了微笑,送她上车。他站在门口,看见自家家里的车影,在胡同的拐角上消失的时候,心里忽而感得了一种寂寞,这种寂寞,一瞬间后,又变成了一种不平。母亲的洋车,在拐角上折向南去之后,他忽而想哭叫着追赶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他只好闷闷的回到上屋里来。

在屋里坐了一忽,从玻璃窗里看出去,看见了院子里的阳光和清朗的天空,他的不平之念,又一时增长了起来。

“要反抗,要反抗!”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两脚就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他觉得屋里的器具,都是使他发恼的东西。尤其是坐在套间里做针线的那两个老妈子,是他的狱卒,是他的仇敌。他恨恨的走了几圈,对套间里看了几眼,就从上屋里走到院子外的门口去了。

走出了大门,看看胡同里的行人,和路上的太阳光,他心里虽感着了一种被解放的愉快,但同时又起了一种恐惧:

“我竟反抗了,今天不要遇着坏事才好!”

他心里这样的疑惑了一下,又想遵了母亲的命令跑回家去,但他脚还没有走转,背后却来了一乘人力车,一个中年的车夫,对他笑着说:

“坐车!拉您去!”

模模糊糊坐上了车,车夫问他往什么地方去,他想了想,一时计无所出,只说了一声“城南游艺园”。车夫就放开脚步往南跑向前去了。

正是午后两点多钟,北京城内的住民上市的时候,洋车一走到四牌楼大街,他就看见了许多四向分跑的车辆行人,坐在车上的,也有中年的男子,也有少年的女人,他觉得这一条大街,今天对他特别有趣味。因为他有一个多月伏居在纸窗粉壁的屋里,不上这大街上来了,所以路上来往的行人,和两旁的店铺招牌,在他眼里都觉得新奇得很,非但如此,就是覆在他头上的一弯青淡的晴空,和前面一直看到顺治门为止的这条长街的远景,也好象是梦里的情形,也觉得非常熟悉,同时又觉得非常生疏似的。

车过顺治门的时候,他病前常感得的那种崇高雄大的印象,和人类忙碌的感想,又回复转来了,本来是肥白的他的脸色,经了这一回久病,更白得爱人。大约因为阳光温暖的缘故,他的嘴唇,今天比平时更红艳得可怜。额上乱覆在那里的一排黑长的头发,与炯炯的两只大眼的目光相映,使见他的人,每能感得一种英敏的印象。穿在瘦弱的身上的那件淡灰色的半旧鸡皮绉灰鼠皮袍,和脚上的那双黑缎子的双夹梁鞋,完成了他的少年特有的那一种高尚的美。他坐躺在车上,一路被拉出城去,往北来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定神看他几眼的。

在游艺园门前下了车,向口袋里一摸,他摸不出小毛钱和铜子来,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到袍子里面夹袄袋里去取出那张十圆的新钞票来兑了。这张钞票,系前天晚上母亲向C银行取来的新发行的票子。因为新洁可爱,且背面的花纹很好玩,他当时向母亲要了收藏在那里的,在买门票的地方买了一张票子,拿了找还的零钱,仍复回出来付了两毛钱给车夫,他就慢慢的踏进游艺场去,往各处走了一遍。他的心里,终觉得不大安泰,母亲的那一副含愁的面貌,时时在他的目前隐现:

“还是回去了吧!母亲怕已回到了家里了,”但是一阵的锣鼓的声响,却把他这自悔的柔情搅乱了。进了包厢坐定之后,他看见戏台上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台角上的锣鼓,倒敲得非常起劲,停了一会,锣鼓声息了,一个穿红衣裤的美人,反绑了手跟着两个兵士,走了出来。

“难道他们要杀她么?可怜可怜!不知她犯的究竟是什么罪?”

他看看她的凄艳的态度,听听她的哀切的歌音,竟为她抱了十二分的冤屈,心里只在哀求赦免这将受死刑的少女。

他受了戏中情节的感动,不知不觉竟忘了心中违背母亲的忧虑,看完了两出悲剧。最后一出的头上带雉毛,背后拖狐尾的胡子上台的时候,他听见背后忽而发了几声高叫,朝转头去向背后一望,他觉得后面一排妇女的眼睛,双双都挂在自己的面上。立时涨红了脸,把头朝转来屏气静坐了几分钟,他听见背后的一阵狂叫又起来了。他的头不知不觉的又想朝转后面去看看这样在狂叫的究竟是什么人;但头只朝转了一半,他便想起了刚才那些娘儿们的眼睛,脸上起了一层更深的红晕。正想中途把头仍复朝回原处的时候,他举目一看,又看见了一排坐在他右手旁边的娘儿们,她们也在定睛看他。他心里忽而觉得怕羞起来了。把头朝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向戏台注视了一会,他终觉得旁边后面,女人的目光都注射在自己的脸上,心里难受得很。同时他又想起了母亲的愁容,更觉得不能安然坐在那种叫唤声里听戏。偷眼把旁边的一排女人看了一看,他就俯了首,走上戏场的外面来。

初冬的短日,已经是垂暮的时候了。他从廊上走出到了前面院子里,看看天空早变成了灰暗,庭前的草木桥庭,和散在院子里的几个游客,也是模糊隐约,好象隔着一层薄纱帏帐的样子。深深的向天空呼了一口气,在庭前走了几转,他忽而于水边离他二三丈的前头,发见了一个少女的背形。已经是不大看得清楚的时候了,但她上边穿的确是一件玫瑰紫颜色的大袖时式的衣裳,松开的短裙下咯咯地响着的却是一双高底的皮靴,更有那种蓬松的头发,他虽说不出是什么形状,但只觉得缥缈多情,有使人不得不爱的地方。由她行动的姿势看来,她上下四肢的分寸,竟可说是一个完全均称的创造物,身材也不长不短,不肥不瘦,正与他不相上下。他举起头来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背形与他非常熟悉,仿佛是时常在一块共起居的样子。但在什么地方常常看见的呢?他又想不起了。一边默默的在想着,一边他尽跟了这背形走去。

她走尽了水沟沿,折向北的那扇大门口出去,他也跟了出去。走出了游艺园,在门口忽有一乘光亮的包月车跑近了她的身边。她并不言语,上车坐定之后,那乘车就往北的跑了。他赶上门口的时候,那乘车离开他约有四五丈路。同丧失了理性的人一样,他跑到门前的大道上,见了一乘兜揽买卖的车,便跳了上去。那车夫问他上什么地方,他因为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那乘车上,所以没有听见,车夫见他光着两眼,尽在呆看前面的车,就以为他与她是一起的,便拚命的追了上去。他几次想和车夫说明,叫他拉回西城家里去,但一则怕被前面车上的她听见,倒觉得难以为情,二则他将错就错的跟追上去,心里也没有什么不快乐,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由车夫去了。

正是白天与暗夜交界的时候,路上来往的车辆,拥挤得很。街上两旁的店铺,都已上灯了。他张大了两眼,头俯向前,集中了注意力,尽向她领上露出的颈项注视。她的细腻洁白的皮肉,也被他看出来了。他一见了那块同米粉似的皮肉,和肉上簇生在那里的黑发,心头就乱跳了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觉得自家的双颊,同伏在火炉上似的烧起来了。车出珠宝市北口,迎面吹来了一阵北风,他又闻着了一种醉人的温热香气。他把背脊向车背一倒,觉得自己的肢体,都已溶解,再也不能动弹的样子。走到东交民巷口,后边哺哺的来了一乘汽车。他的车往左边让了一步,汽车前头的灯光,便射上了她右半的头部身部,他只见她一丝丝的头发,都在那里放光,她的头上,竟同中国古画里的佛像一样,烘出了一圈金光来。他一边呼呼的掀张鼻孔,在追闻那种温热的香味,一边却希望那汽车走慢一点,好让他多看一忽她的颈项和她的头发。

他那车夫,赶上了她的那乘车,就放松了脚步,不再飞奔了,但他心里,只在怨恨车夫,不肯再赶上两步,跑上前去使他得看看她的面貌。

她的车过了霞公府,穿过大街,弯来弯去,指东北的方向尽往冷静的地方奔跑。空中愈走愈黑,路上愈走愈没有人遇见了。他在黑暗里看着前面她的车的轮廓,听听两个车夫跑路的足音,又抬头看看远近空中,人家院子里养在那里的老树的黑影,心里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了。却好这时候他的车夫站住了脚,向前面叫了一声:

“站住!我们点上灯罢!”

在前面车上坐着的她,听了这声叫声,也回头来看了一眼。但那时候她的车已经前进了几步,与他的距离隔远了,所以他终究没有看清她的面貌。不过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得出来的是她那一张瘦削的脸儿和一双黑晶晶的大眼。车夫点上了灯,想上前再走,但她的那乘车已折往北去看不见了。车夫问他说:

“前面的车怎么不等一等啊?”

他听了这话,一霎时的红起脸来,只好吞吞吐吐的回答车夫说:

“我……我和她们本来不是一起的。……”

“不是一起的?那么你要上哪儿去啊?”

车夫却吃了一惊,就很不愿意似的问他。

“我……我住在西城×××××,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么怎么不早说啊?已经快到齐化门了哩!”

“您拉我回去罢,好多给你几吊钱。”

原载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一日北京

《晨报副镌·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未完零余者

不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这几句诗,轻轻的在口头念着,我两脚合了微吟的拍子,又慢慢的在一条城外的大道上走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诗的意思、大约不外乎此,实际上人生的一切,我想也尽于此了。“不过令人愁闷的贫苦,何以与我这样的有缘?使人生快乐的富裕,何以总与我绝对的不来接近?”我眼睛呆呆的注视着前面空处,两脚一步一步踏上前去,一面口中虽在微吟,一面于无意中又在作这些牢骚的想头。

是日斜的午后,残冬的日影,大约不久也将收敛光辉了,城外一带的空气,仿佛要凝结拢来的样子。视野中散在那里的灰色的城墙,冰冻的河道,沙土的空地荒田,和几丛枯曲的疏树,都披了淡薄的斜阳,在那里伴人的孤独。一直前面大约在半里多路前的几个行人,因为他们和我中间距离太远了,在我脑里竟不发生什么影响。我觉得他们的几个肉体,和散在道旁的几家泥屋及左面远立着的教会堂,都是一类的东西,散漫零乱,中间没有半点联络,也没有半点生气,当然更没有一些儿的情感了。

“唉嘿,我也不知在这里干什么?”

微吟倦了,我不知不觉便轻轻的长叹了一声。慢慢的走去,脑里的思想,只往昏黑的方面进行;我的头愈俯愈下了。

——实在我的衰退之期,来得太早了。……象这样一个人在郊外独步的时候,若我的身子忽而能同一堆春雪遇着热汤似的消化得干干净净,岂不很好么?……回想起来,又觉得我过去二十余年的生涯是很长的样子,……我什么事情没有做过?……儿子也生了,女人也有了,书也念了,考也考过好几次了,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嫖赌吃着,心里发怒,受人欺辱,种种事情,种种行为,我都经验过了,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过?……等一等,让我再想一想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没有经验过的事情了,……自家死还没有死过;啊,还有还有,我高声骂人的事情还不曾有过,譬如气得不得了的时候,放大了喉咙,把敌人大骂一场的事情。就是复仇复了的时候的快感,我还没有感得过。……啊啊!还有还有,监牢还不曾坐过,……唉,但是假使这些事情,都被我经验过了,也有什么?结果还不是一个空么?……嘿嘿,嗯嗯。——到了这里,我的思想的连续又断了。

袋里无钱,心头多恨。

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捱到何时始尽。

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

富裕是最上的幸运。

微微的重新念着前诗,我抬起头来一看,觉得太阳好象往西边又落了一段,倒在右手路上的自己的影子,更长起来了。从后面来的几乘人力车,也慢慢的赶过了我。一边让他们的路,一边我听取了坐车的人和车夫在那里谈话的几句断片。他们的话题,好象是关于女人的事情。啊啊,可羡的你们这几个虚无主义者,你们大约是上前边黄土坑去买快乐去的罢,我见了你们,倒恨起我自家没有以前的生趣来了。

一边想一边往西北的走去,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京绥铁路的路线上。从此偏东北的再进几步,经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便可顺了通万牲园的大道进西直门去的。苍凉的暮色,从我的灰黄的周围逼近拢来,那倾斜的赤日,也一步一步的低垂下去了。大好的夕阳,留不多时,我自家以为在冥想里沉没得不久,而四边的急景,却告诉我黄昏将至了。在这荒野里的物体的影子,渐渐的散漫了起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也有些急促的样子,带着一种惨伤的寒意。后面踱踱踱踱的又来了一乘空的运货马车,一个披着光面皮里子的车夫,默默的斜坐在前头车板上吃烟,我忽而感觉得天寒岁暮,好象一个人飘泊在俄国的乡下。

马车去远了,白房子的门外,有几乘黑旧的人力车停在那里。车夫大约坐在踏脚板上休息,所以看不出他们的影子来。我避过了白房子的地狱,从一块高岗上的地里,打算走上通西直门的大道上去。从这高处向四边一望,见了凋丧零乱排列在灰色幕上的野景,更使我感得了一种日暮的悲哀。

——唉唉,人生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歌歌哭哭,死死生生,……世界社会,兄弟朋友,妻子父母,还有恋爱,啊吓,恋爱,恋爱,恋爱,……还有金钱,……啊啊……

我的错杂的思想,又这样的弥散开来了。天空高处,寒风呜呜的响了几下,我俯倒了头,尽往东北的走去,天就快黑了。

远远的城外河边,有几点灯火,看得出来,大约紫蓝的天空里,也有几点疏星放起光来了吧?大道上断续的有几乘空马车来往,车轮的踱踱踱踱的声音,好象是空虚的人生的反响,在灰暗寂寞的空气中散了。我遵了大道,以几点灯火作了目标,将走近西直门的时候,模糊隐约的我的脑里,忽而起了一个霹雳。到这时候止,常在脑里起伏的那些毫无系统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个中心点上,成了一个霹雳,显现了出来。

“我是一个真正的零余者!”

这就是霹雳的核心,另外的许多思想,不过是些附属在这霹雳上的枝节而已。这样的忽而发见了思想的中心点,以后我就用了科学的方法推了下去:

——我的确是一个零余者,所以对于社会人世是完全没有用的。asuperfluousman!auselessman!superfluous!superfluous……证据呢?这是很容易证明的……。

这时候,我的两只脚已经在西直门内的大街上运转。四边来往的人类,究竟比城外混杂得多。天也已经昏黑,道旁的几家破店和小摊,都点上灯了。

——第一……我且从远处说起吧……第一我对于世界是完全没有用的。……我这样生在这里,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类,也不能受一点益处;反之,我死了,世界社会,也没有一些儿损害,这是千真万真的。……第二,且说中国吧!对于这样混乱的中国,我竟不能制造一个炸弹,杀死一个坏人。中国生我养我,有什么用处呢?……再缩小一点,嗳,再缩小一点,第三,第三且说家庭吧!啊,对于我的家庭,我却是个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国念书的时候,已故的祖母听见说我有病,就要哭得两眼红肿。就是半男性的母亲,当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里的时候,也急得大哭起来。此外我的女人,我的小孩,当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还好还好,我还是个有用之人。

想到了这里,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个冲突。前刻发现的那个思想上的霹雳,几乎可以取消的样子,但迟疑了一会,我终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矛盾性。抬起头来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被我搬在一条比较热闹的长街上行动。街路两旁的灯火很多,来往的车辆也不少,人声也很嘈杂,已经是真正的黄昏时候了。

——象这样的时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约我总不会到市上来飘荡的罢!在灯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儿子,一边吻吻他的小嘴,一边和来往厨下忙碌的她问答几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多少快乐啊!啊啊,我对于我的女人,还是一个有用之人哩!不错不错,前一个疑问,还没有解决,我究竟还是一个有用之人么?

这时候,我意识里的一切周围的印象,又消失了。我还是伏倒了头,慢慢的在解决我的疑问: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让我看,哦,啊,我对于家庭还是一个完全无用之人!……丝毫没有功利主义的存心,完全沉溺于的盲目之爱的我的祖母,已经死了。母亲呢?……啊啊,我读书学术,到了现在,还不能做出一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就是这几块钱……

我那时候两只手却插在大氅的袋内,想到了这里,两只手自然而然的向袋里散放着的几张钞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这几块钱,还是昨天从母亲那里寄出来的,我对于母亲有什么用处呢?我对于家庭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总有人会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会生他的,我完全是一个无用之人吓,我依旧是一个无用之人吓!

急转直下的想到了这里,我的胸前忽觉得有一块铁板压着似的难过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咙,啊的大叫它一声,但是把嘴张了好几次,喉头终放不出音来。没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脚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进了几步。这样的不知走了几分钟,我看见一乘人力车跑上前来兜我的买卖。我不问皂白,跨上了车就坐定了。车夫问我上什么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咙只是和被热铁封锁住的一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人力车向前面跑去,我只见许多灯火人类,和许多不能类列的物体,在我的两旁旋转。

“前进!前进!象这样的前进罢!不要休止,不要停下来!”

我心里一边在这样的希望,一边却在恨车夫跑得太慢。

十三年正月十五日

原载一九二四年六月五日《太平洋》第四卷第七号,发表时题为《零余者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