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病

人到了中年,就有许多哀感生出来。中年人到了病里,又有许多悲苦,横空的堆上心来。我这几天来愁闷极了,中国的国事,糟得同乱麻一样,中国人的心里,都不能不抱一种哀想。前几天我的家里又来了一封信,我新娶的女人,为了一些儿细事,竟被我母亲逼出了家,逃到工场去作女工去了。象这样没有趣味的生涯,谁愿意再捱忍过去?数日前的痛饮,实有难诉的苦衷在那儿,我到现在才知道信陵君的用心苦了。

连接的痛饮了几场,胸中觉得渐渐儿隐痛起来。五月二十八日,吃过午膳之后,腹中忽然一阵一阵的发起剧痛来。到了午后三时,体热竟增到了四十一度。四年前发肠窒扶斯的时候,病症正同现在一样,我以为肠窒扶斯又发作了。肠窒扶斯的再发是死症,我觉得我的面同死神的面已经贴着了。死也没有什么可怕,只是我新娶的女人未免太苦一点儿。伊是我的一个牺牲(其实是过渡时代的一个牺牲),可怜伊空待了我二十三年,如今又不得不做寡妇了!我知道伊是一个旧思想家,我死之后,伊定不肯改嫁的,我死之后,教伊怎样过活呢?想到这里,我也觉得有些凄凉。

我也是一个梦想家,我也是一个可怜的悲喜剧者,我头朝着了天花板,脑里想出了许多可怜的光景来。遗言也写了;朋友对我的嘱别,我对朋友的苦语也讲了;我所有的旧书都一本一本的分送给我的朋友;我的英国朋友,到我床前来的时候,我就把Max Beerbohm的《(幸福的伪善者)》送给了他,我看他看了这书名,面上好象有些过不下去的样子,因为他是一个牧师;最后的一场光景,就是青会馆内替我设的一场追悼大会。我的许多朋友,虽然平日在那里说我的坏话,暗中在那里设法害我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也装起一副愁苦的容貌来,说:

“某君是怎么好怎么好的一个人,他同我有怎么怎么的交情,待人怎么怎么的宽和,学问怎么怎么的深博……他正是一个大天才……”

啊啊,你这位先生,你平时能少骂我几句就好了!

想到这里我竟把我的病忘了,我反想起世情的浮薄来。唉!人心不古,我想到了最后的这一场光景,就不得不学贾长沙的放声长叹:

“世人呀世人!你们究竟是在那里做戏呢,还是怎么?”

午后四点钟的时候,热度有高无退,我心里也害怕起来,就托同客寓的同学S君和W君打电话到各处医院去问讯。各处医院都回答说:

“今天是礼拜六,不看病人。明天是礼拜日,也不看病的。”

S君和W君着了急,又问他们说:

“若患急病便怎么?难道你们竟坐视他病死不成?”

“那也没有法子的,病人若在今明两天之内危笃起来,只能由他死的。你可知道我们病院的规则同国家的法律一样,说礼拜六的午后和礼拜日不诊病。无论人要死要活,总是不诊病的,谁教他不择个日子生病呢”

“……”

S君和W君想和他辩驳的时候,他却早把电话器挂上走了。

唉,这就是医生的声气!

无论病人要死要活,说到不诊病,总是不诊病的!

到了晚上,我的热才凉退下去,有几个学医的朋友,都来看我,我觉得感谢得很。病中客中,若没有朋友来和我谈谈,教我如何堪此寂寞哟!

晚上又睡不着,开了两眼,对了黄黄的电灯光,我想出了许多事迹来。听打了十二点钟,我才微微的入睡。

第二天早晨一早醒来,太阳的光线,已经射进我的房里来了。我的房间是在三层楼上的,所以一开眼,我就能知道天气的晴雨。春天也已经剩了不多几日了,象这样的佳日,我却不能出去游玩,天呀天呀,你待我何以这样的酷烈!

开了眼想了一会,我觉得终究不能好好的安睡,我就打定了主意,起到床外来了。开了北窗一望,一片晴天,同秋天的苍空一样,看得人喜欢起来。下楼去洗面的时候,我觉得头昏得很,好象是从棺材里刚才出来的样子,这大约是一天不食什么东西的缘故。

午前九点钟的时候,同学的Y君来邀我到郊外去散步,我很愿意和他同去,但是同寓的W君,却不许我去,我也只得罢了。他们出去了之后,我觉得冷寂得不堪,就跑上教会堂去,因为今天是礼拜日。

十二点钟我才回到客寓里来,饭也不吃,就拿出被窝来睡了。睡到了晚上,什么也不想吃,体热也不增加起来,我以为病已经好了。

这才是我这一次胃病的Prologue(序曲)呀!

睡到了九点钟,我觉得有些饥饿起来,一边我想太不食烟火食,恐怕于身体有大损害;所以我就跑到中国菜馆里去吃馄饨去,因为我想猪肉是有益于身体的。

我的病因就在这里了!

五月三十日的早晨,天上也没有太阳出来,黄梅时节特有的一层灰色的湿云,竟把青天遮盖尽了。

我早晨起来,胸中就觉得有些难受,头痛隐隐的发作起来,走路的时候好象是头重脚轻的样子,我知道有些危险了。早饭的时候,我要了两瓶牛乳,虽然不想吃,然而因为身体亏损不起,所以就勉强吞了下去。

九点钟敲过了。我胸口里愈加觉得难受,就请同寓的W君同我到神田的K病院去诊病。在诊察室外等了两个钟头,主任医生K博士才来诊病。K博士也不能确定说我是什么病。但是他说:

“你进病院来罢,今天午后恐怕体热要增高起来。”

我在那里诊病的时候,W君却在那里做梦。

我们初进病院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子也在那里候诊。伊好象是知道K博士的身价似的,手里拿了一本《宝石的梦》,尽在那里贪读。我和W君一见了伊的分开的头发,发后的八字形的丽绷,不淡不浓的粉饰,水晶似的一双瞳神,就被伊迷住了。挂了号,写完了名姓,我们就料了面皮,捱到伊的身边去坐下来。W君的那一双同狂犬似的眼光,尽管一阵一阵的向伊发射。等了一个钟头,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因为K博士还没有来,我的胸口却一刻一刻的痛起来。我打算再等十五分钟,若是K博士还是不来,我就想走了。W君向窗外一望,忽然嗤的笑了一声,就拼命的推我,教我向窗外望去。我听了W君的话,向窗外一望,只见对面的人家楼上,有一个廿一二岁的女子脱去了衣服,赤裸裸的坐在窗口梳妆。伊那肥胖的肉体上,射着了一层淡黄色的太阳光线,我知道一处灰色的湿云,被太阳穿破了。我看了一眼,也不得不笑起来,就对W君说:

“伊大约是在那里试日光浴。”

我们间壁的那一个贪“宝石的梦”的女子,也已经看见了,听了我这句话,就对我们笑起来。不多一会,看护妇就叫我进去,我就去受诊了。

过了一个钟头,我出了诊察室,回到W君处来的时候,看见W君的面色,有些红热的样子。我对他说:

“我不得不进病院了!”

W君支吾了几句,却很有些不安的表情。我正在那里惊异的时候,那一个“宝石的梦”的女子,就走了过来对W君弯了一弯腰,走下楼去了,因为胃肠病的诊察室是在楼上的。

六月的初一,我进病院的第三天,我的病势减退了。大小便的时候,我已经能站立起来,可是还不想吃什么东西。

和看护妇讲话,也觉得没趣得很,我就拿出亨利Willam ernest henley的诗集来读。亨利也是一个薄命的诗人,一八七三——一八七五年间,他的有名的诗集《在病院内(In hospital)》著成之后,他找来找去连一个出版的书坊也找不着。好容易出版之后,又招了许多批评家的冷嘲热骂。唉,文人的悲剧,谁不曾演过。年轻的Keats呀!多情的白衣郎Byron呀!可怜的Chattertton呀!alexander smith!kirke White!leopardi!你们的同云雀似的生命,都伤在那些文学政治家的手里的呀!

我和亨利的第一次接触,是在高等学校时代。那时候我正在热心研究彭思Burns的诗。我所有的彭思的诗集(Poetical works of bobert burns)就是这一位亨利先生印行的。我读了他的卷头的彭思评传,就知道他是一个有同情有识见的批评家。后来在旧书铺里买了他的诗集,开卷就是他那有名的《病院内杂感》。平时我也不是常去读他的,四年前患了肠窒扶斯,进病院住了一个多月,在病院的雪白的床上,重新把他的《In Hospital》翻开来一读,我才感得他的叙情叙景的切实。我一边翻开亨利的诗集来读,一边就把过去的种种事情想了出来。他的诗的第一首说:

清晨的雾露,还在石头铺砌的街上流荡着;北方的夏天的空气凉冷得很;

看呀,那一天灰色的,清静的,旧的病院!在这一个病院里“生”和“死”如亲友一般在那里做买卖!

在那冷寂宽阔的空间,在那荒凉的阴气里,有一个小小的奇怪的孩儿(在那里走)——伊的容貌也好象是很老的人,也好象是很幼的人——

伊有只小小的手膊是用木片夹裹着悬挂在胸前,伊在我的前头,走上候诊室里去。

我跛行在伊的后边,我的勇气已经消灭了,那头发灰白的老兵的门房挥手教我进去。

我就爬了进去,但是我的勇气还没有回复;一种悲凉的虚无的空气,好象是在这些石头和铁的廊庑扶梯的中间流动着。

这冷酷的,荒凉无饰的,洁净的地方——一半儿是的工场一半儿是的牢监。

我最爱他集里的《解放》和《亡灵》两首。《亡灵》里面有司梯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容貌形容在那里。

看了五六十分钟,我觉得疲倦起来,就睡着了。到了晚上,我才吃了一块面包和一瓶牛乳。W君又来看我,我和他谈了几分钟。他就去了。

初二的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W君红了脸跳进我的病室来看我。起初我和他讲话,他尽在那里看窗外的梧桐,后来我问他说:

“今天是第四天了。你往外来患者的诊察室里去寻过没有?”

他尽是吞吞吐吐的在那里出神。连接的吸了几枝香烟之后,他忽然对我说:

“我想自杀倒好!”

“为什么呢?”

“那一个女子真可以使人想死!”

“你又遇着了么?”

“今天不是第四天了么?我一早起来就跑上候诊室的外面去候着。不上一点多钟,伊果然来了。伊起初假装不看见我的样子。后来伊去挂了号出来的时候,我就捱上前去和伊行礼。伊那粉白的脸色立时红了起来。对我笑了一脸,伊就来同我坐着。我们讲了许多的话,伊把伊的家庭的细事,都对我讲了。后来伊又拿出一本书来看。我伸手出去,要伊那一本书看的时候,伊把书收了,执意的不给我看,后来伊却好好儿的递给了我,你猜那一本是什么书?是《爱情和死》呀!你看伊多热烈。唉,真了不得,真了不得。我和伊讲了些文学上的话,伊好象是怕我们大学生学问深博的样子,却不愿意同我讲学问上的话。唉,那一种软和和的声音是讲不出来的!伊今天穿的衣服更美丽了。那一种香气,那一种香气。啊呀,我真在这里做梦呀!我们讲了两个钟头的话,却只同五分钟一样,要是有一位菩萨,能把我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延长延长,那我就死了也甘心的。我第一次见了伊之后,每日就坐立不安,老是好象丢弃了一件紧要的物件似的。在学校里听讲时,先生的声气不知怎么的会变成了伊那一种温软的喉音的。笔记上讲义一句也抄不成,却写了许多‘宝石的梦’……‘宝石的梦’……‘宝石的梦’,画了许多圈圈。昨天晚上正想坐下来写一封长长儿的信,藏在身边,预备今天见伊的时候给伊的。可恶我的朋友来了,混了我半夜,我又好恨又好笑,昨天晚上,一晚没有睡,我想了许多空想想。到我的爱情成功的时候。伊散了伊那漆黑的头发,披了一件白绫的睡服,伏在我的怀里啼泣。我又想到我失败的时候,伊哭红了两眼对我说:

“‘我虽然爱你,你却是一个将亡的国民!你去罢,不必再来嬲我了。’“我想到这里就不得不痛哭起来。一晚不睡,我今天五点钟就起来了。我在那里等着的时候,我只怕伊不来。但我的预觉,却告诉我伊一定是来的,这就是Lover's presentiment呀!我见伊的时候,胸中突突的跳跃起来,呼吸也紧起来了。伊要去的时候,我问伊再来不来了?伊说:

“‘这就是我们的最后的会见了。你也永远不要想起我来罢!’”

“啊哟,我听了伊这一句话,真想哭出来了。伊出去之后,我就马上跟了出去,但是伊不知已经上哪里去了。我就马上赶上御茶之水的电车车站,买了票进去,在月台上寻了许多时候,又不见伊的影子。我跑出来又寻了三十分钟,终究寻伊不出来。我怕在这里做梦罢。”

我听了他这一篇Monologue,也非常的替他伤感。可怜他也是一个伤心人,一个独思托叶斯克(Dostojewski)的小说中的主人翁。我知道他这一次的loveaffair也是不能成功的。

但是我却不得不壮他的胆,不得不作他的后援。我问他说:

“你知道伊现在上不上什么学校去?”

“不错不错,伊说伊现在在一桥的音乐学校里学声乐。”

“那就对了,你且下一些死功夫,天天跑上那学校近边等伊罢,等伊一个礼拜,总有遇着伊的机会。”

“但是难得很。啊!伊最后的那一句话,伊最后的那一句话!”

说到这里,W君的眼睛有些红起来了。我怕他感情骤变,要放声哭出来,所以就教看护妇煮起红茶来吃。到了十二点钟的时候,我请他吃饭,他说:

“我哪里能吃得下去,我胸前也是同你一样,觉得饱满得很。”

我看他真的好象要自杀的样子。没头没脑的坐了一忽,他说要去,我怕他生出事来,执意的留他,他却挟了一个书包一直的跑出去了。我对看护妇说:

“C君,我的这一位同学,因为情事不成,怕要自杀,下次来的时候,请你和他谈谈,散散他的心。”

C看护妇本来是一个单纯的人,听了我的话,反而放声大笑起来。我觉得我的感情被伊伤害了,所以不得不发起怒来,这一天直到了晚上,我才同伊开口讲话。因为伊太唐突了,我为W君着实抱些不平。

六月初五,我的病差不多已经痊愈了,午前十二点钟,吃了三块面包,一瓶牛乳。吃完了中饭,我起床在病室里走了几步。正在走的时候我的预科的同学K君来了。K君本来住在日本极西的F地方学医的。因为性不近医,近来一步一步的走入文学的圈子里去了,他这一回来是为商量发行一种纯文艺杂志来的。我同他有六七年不见面了。他开进门来第一句就问:

“你还认得我么?”

“怎么会不认得,可是清瘦得多了。”

“你也老了许多,我们在预科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咧!”

“可不是么!”

K君没有来之先,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和他说的,一见了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记得唐人的诗说:

“十年别泪知多少,不道相逢泪更多。”

久别重逢,我怕什么人都有这样的感慨。这一位K君也和我一样,受了专制结婚的害,现在正在十字架下受苦。我看看他那意气消沉的面貌,和他那古色苍然的衣帽,觉得一篇人生的悲剧,活泼泼地写在那里。社会呀!道德呀!资本家呀!我们少年人都被你们压死了。我的眼泪想滴下来,但是又怕被K君笑我无英雄的胆略,所以只能隐忍过去。因为怕捱忍不住,我所以话也不敢讲一句。过了十几分钟,我的感情平复起来,K君也好象有些镇静下来了,我们才谈起我们将来的希望目的来。K君新自上海来的,一讲到上海的新闻杂志界的情形,便摇头叹气的说:

“再不要提起!上海的文氓文丐,懂什么文学!近来什么小报,《礼拜六》,《游戏世界》等等又大抬头起来,他们的滥调笔墨中都充溢着竹(麻雀牌)云烟(大烟)气。其他一些谈新文学的人,把文学团体来作工具,好和政治团体相接近,文坛上的生存竞争非常险恶,他们那党同伐异,倾轧嫉妒的卑劣心理,比从前的政客们还要厉害,简直是些Hysteria的患者!还有些讲哲学的人也是妙不可言。德文的字母也不认识的,竟在那里大声疾呼的什么kant(康德)Nietzsche(尼采),Ubermensch(超人)etc(等)etc(等)。法文的‘巴黎’两字也写不出来的先生,在那里批评什么柏格森的哲学。你仔细想想,著作者的原著还没有读过的人,究竟能不能下一笔批评的?”

“但是我国的鉴赏力,和这些文学的流氓和政治家,恐怕如鲍郎郭郎,正好相配。我们的杂志,若是立论太高,恐怕要成孤立。”

“先驱者哪一个不是孤独的人?我们且尽我们的力量去做罢。”

K君刚自火车上跳下来的,昨晚一晚不睡,所以我劝他暂且休息一下。那一天晚上我们又讲了许多将来的话,我觉得我的病立刻地减轻了。

因为讲话讲得太多了,我觉得倦起来,K君也就在我病室前的一间日本式的房内睡了。我的看护妇C和一个外来的看护妇,也是和他在一块儿。

第二天初六的早晨,我六点钟就起了床。

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觉得爽快得很。洗面的时候,向镜台一照,我觉得我的血肉都消失尽了。眼窝上又加了一层黑圈,两边的颧骨愈加高起来,颧骨的底下,新生了两个黑孔出来。

“瘦极了!瘦极了!”

正在那里伤神的时候,K君走了出来。我们就又讲起种种文艺上的话来。

吃过了早膳,我们一同到病院近旁的俄国教堂尼哥拉衣堂去散步。登上钟楼的绝顶的时候,我对C君说:

“我们两人就在这里跳下去寻个情死罢。明天报上怕又要登载出来呢!”

尼哥拉衣堂的钟楼足有三百尺高,东京的全市,一望无余。浅草的“十二阶”看过去同小孩的玩物一样。西南的地平线,觉得同大海的海面接着的光景。守钟楼的人说:

“今天因为天气不好,所以看不见海岸的帆墙。天气清朗的时候,东京湾里的船舶,一一可以数得出来。”

靖国神社的华表,也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电车同小动物一样,不声不响的在那里行走。对面圣堂顶上的十字架,金光灿烂,光耀得很,管钟楼的人说:

“那金十字架高五尺广三尺七寸八分。钟八个一千二百贯。大的一个六百贯。扶梯九十五层,每层十七级。壁厚五尺。”

我看了一忽,想到覃依节奥的《死的胜利(D’-Anunzios Trium phdestodes)》的情景上去。所以对C看护妇说:

“我们就跳下去寻个情死罢!”

但C看护妇那里能理解我的意思,所以我站在三百尺的钟楼上,又伤起我的孤独来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人从母胎里生下来,仍复不得不一个人回到泥土里。我的旅途上的同伴,终竟是寻不着的了。”

我正呆呆的站在那里的时候,K君走过来对我说:

“平地上没有什么风,到高的地方来,风就刮得这么大,我们下去罢,你病人别受了凉。”

我回头来对K君一望,觉得他的面色是非常率真的样子。我觉得一种朋友的热情,忽然感染到我的心里来,我又想哭出来了。

下了钟楼,我想从尼哥拉衣堂的正门出去,K君又说:

“绕正门出去路远得很,你病人不应该走那么远的路,我们还是从后门出去的好。”

出了尼哥拉衣堂,我们就回病室去坐了一会。

C看护妇说:

“你们多年不见的老友千里来会,怎么不留一个纪念去拍一张照相?”

我也赞成了伊的意见,便和K君C看护妇同另外的一个外来的看护妇去拍了一张照相。那时候,已经是十二点钟了。吃过午膳后,K君定要回去,我留他不住。送K君出去之后,天空忽然阴黑起来。回到了病室里,我觉得冷静得很,C看护妇也说:

“K君走了之后,这一间病室里好象闯入了一块冰块来的样子。”

我呆呆的睡了一忽,总觉得孤冷得可怜。坐起来朝窗外一望,看见一层浓厚灰色的雨云,渐渐儿的飞近我的头上来。我坐了一忽,也觉得没趣,就把K君带来的一本英人喀本塔著的《惠特曼访问记》拿出来读了。千八百八十四年的记事将读完的时候,窗外萧萧索索地下起雨来。我对C看护妇说:

“C呀!外边下起雨来了,K君的火车不知到什么地方了?我明天就想出病院去,不晓得K博士能不能准我退院?”

原载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二日、二十九日、十一月五日、十二日上海《平民》周刊第七十四、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期,发表时题名《友情和胃病》空虚

“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有野心的人,他的眼前,常有着种种伟大的幻象,一步一步跟了这些幻象走去,就是他的生活。对将来抱希望的人,他的头上有一颗明星,在那里引路,他虽在黑暗的沙漠中行走,但是他的心里终有一个犹太人的主存在,所以他的生活,终于是有意义的。在过去的追忆中活着的人,过去的可惊可喜的情景,都环绕在他的左右,所以他虽觉得这现在的人生是寂寞得很,但是他的生活,却也安闲自在。天天在那里做梦的人,他的对美的饥渴,就可以用梦里的浓情来填塞,他是在天使的翼上过日子的人,还不至感得这人生的空虚。我是从小没有野心的,如今到了人生的中道,对将来的希望,不消说是没有了。我的过去的半生是一篇败残的历史,回想起来,只有眼泪与悲叹,几年前头,我还有一片享受这悲痛的余情,还有些自欺自慰的梦想,到今朝非但享受这种苦中乐的心思没有了,便是愚人的最后的一件武器——开了眼睛做梦,——也被残虐的运命夺去了。啊啊,年轻的维特吓,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

质夫提起笔来,对着了他那红木边的小玻璃窗,写了这几行字,就不再写下去了。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园里栽着几株梧桐树和桂花树,树下的花坛上,正开着些西洋草花。梅雨晴时的太阳光线,洒在这嫩绿的丛叶上,反射出一层鲜艳的光彩来,大约蝉鸣的节季,来也不远了。

园里树荫下有几只半大的公鸡母鸡,在被雨冲松的园地里觅食,若没有这几只鸡的悠闲的喉音,这一座午后的庭园,怕将静寂得与格离姆童话里的被魔术封禁的城池无异了。

质夫搁下了笔,呆呆的对窗外看了好久,便同梦游病者似的立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他忽觉得同时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类,与他亲热起来了。

他在一个月前头,染了不眠症,食欲不进,身体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无论上什么地方去,他总觉得有一个人跟在他的后面,在那里催促他的样子。他以为东京市内的空气不好,所以使他变成神经衰弱的,因此他就到这东中野的旷野里,租了一间小屋子搬了过来。这小屋子的四面,都是荒田蔓草。他那小屋子只有两间平屋。一间是朝南的长方的读书室。南面有一口小窗,窗外便是那小小的花园。一间是朝门的二丈宽的客室。客室的西面,便附着一个三尺长二尺宽的煮饭的地方。出了门,沿了一条水沟,朝北走不上五十步路,便是一条乡间的大道。这大道的东面,靠着一条绿草丛生的矮小山岭,在这小山上有几家红顶的小别庄,藏在忍冬茑萝的绿叶堆中。他无聊的时候,每拿了一枝粗大的樱杖,回绕了这座小山,在纵横错落的野道上试他的闲步。

当初搬来的时候,他觉得这同修道院似的生活,正合他的心境。过了几天。他觉得流散在他周围的同坟墓中一样的沉默有些难耐起来了,所以他就去请了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婆婆来和他同住。这老婆婆也没有男人,也没有亲戚,本来是在质夫的朋友家里帮忙的,他的朋友于一礼拜前头回中国去了,所以质夫反做了一个人情,把她邀了过来。这老婆婆另外没有嗜好,只喜欢养些家畜在她的左右,自从她和质夫同住之后,质夫的那间小屋子里便多出了一只小白花猫和几只雌雄鸡来;质夫因为孤独得难堪,所以对这老婆婆的这一点少年心,也并不反对。有时质夫从他那书室的小玻璃窗里探头出去,看看那在花阴贪午睡的小家畜,倒反觉得他那小屋的周围,增加了一段和平的景象。

质夫同梦游病者似的在书室里走了几圈,忽然觉得世间的人类与他亲热起来了。换了一套洋服,他就出了门缓缓的走上东中野郊外电车的车站上去。

他坐了郊外电车,一直到离最热闹的市街不远的有乐町才下车。在太阳光底下,灰土很深的杂闹的街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觉得热起来了。进了一家冰麒麟兼水果店的一层楼上坐下的时候,他呆呆的朝窗外的热闹的市街看了一忽。他觉得这乱杂的热闹,人和人的纠葛、繁华、堕落、男女、物品、和其他的一切东西,都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样子。吃了一杯冰麒麟,一杯红茶,他便叫侍女过来付钱。他把钞票交给那侍女的时候,看见了那侍女的五个红嫩的手指。一时的联想,就把他带到五年前头的一场悲喜剧中间去。

也是六月间黄梅雨后的时节,他那时候还在N市高等学校里念书。放暑假后,他的同学都回中国去了。他因为神经衰弱,不能耐长途的跋涉,所以便一个人到离N市不远的汤山温泉去过暑假。在深山里的这温泉场,暑中只有几个N市附近的富家的病弱儿女去避暑的。他那一天在梅雨晴后的烈日底下,沿了乱石盘岩的一条清溪,从硅石和泥沙结成的那条清洁的上山路,走到那温泉场的一家旅馆红叶馆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五点多钟了,洗了澡,吃了晚饭,喝了几杯啤酒,他日里的疲倦就使他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几个钟头,他那同沉在海底里似的酣睡,忽被一阵开纸壁门的声响所惊觉。他睁开了两只黑盈盈的眼睛,朝着纸壁门开响的地方一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消瘦长方的脸上,装着一脸惊恐的形容,披散了漆黑的头发,长长的立在半开的纸壁门槛上。浮满在室内的苍黄的电灯光和她那披散的黑发,更映出了她的面色的苍白。她的一双瞳神黑得很,大得很的眼睛,张着了在那里注视质夫。她的灰白的嘴唇,全无血色,微微的颤动着,好象急得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窗外的雷雨声,山间老树的咆哮声,门窗楼屋的震动声,充满了室中,质夫觉得好象在大海中遇着了暴风,船被打破了的样子。

深山的夜半,一个人在客里,猛然醒来,遇见了这一场情景,质夫当然大吃了一惊。质夫与那少女呆呆的注视了一忽,那少女便走近质夫的床来,发了颤声,对质夫说:

“……对对不起……对不……起得很,……在这……这半夜里来惊醒你。……可……可是今天我的运气不好,偏偏母亲回去了的今夜,就发起这样大的风雨来。……我怕得很吓,我怕得很吓,是对不起得很……,但是我请你今夜放我在这里过一夜,这样大的雷雨,我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隔壁那样大的房里的。”

她讲完了这几句话,好象精神已经镇静起来了。脸上的惊恐的形容,去了一半,嫩白的颊上,忽然起了两个红晕。大约因为质夫呆呆的太看得出神了,所以她的眼角上,露了一点害羞的样子,把她那同米粉做成似的纤嫩的颈项,少微动了一动,头也低下去了。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质夫,同这样妙龄的少女还没有接触过,急得他额上涨出了一条青筋,格格的讲不出一句回话来。听她讲完了话,质夫才硬的开了口请她不要客气,请她不要在席上跪着,请她快到蓝绸的被上坐下。半吞半吐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质夫因为怕羞不过,想做出一番动作来,把他那怕羞的不自然的样子混过去,所以他一边说,一边就从被里站了起来,跑上屋子的角上去拿了几个坐垫来摆在他的床边上。质夫俯了首,在坐垫上坐下的时候,那少女却早在质夫的被上坐好了。她看质夫坐定后,又连接着对质夫说:

“我们家住在N市内。我因为染了神经衰弱症,所以学校里的暑假考也没有考,到此地来养病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的母亲本来陪我在这里的,今天因为她想回家去看看家里的情形,才于午后下山去的。你在路上有没有遇着?”

质夫听了她的话,才想起了他白天火车站上遇着的那一个很优美的中年妇人。

“是不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身上穿着紫色绉绸的衣服,外面罩着玄色的纱外套的?”

“是的是的,那一定是母亲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我在车站上遇着的。我下车的时候,她刚到车站上。”

“那么你是坐一点二十分的车来的么?”

“是的!”

“你是N市么?”

“不是。”

“东京么?”

“不是。”

“学堂呢?”

质夫听她问他故乡的时候,脸上忽然红了一阵,因为中国人在日本是同犹太人在欧洲一样,到处都被日本人所轻视的;及听到她问他学校的时候,心里却感得了几分骄气,便带了笑容指着衣架上挂着的有两条白线的帽子说:

“你看那就是我的制帽。”

“哦,你原来也是在第X高等的么?我有一位表哥你认识不认识?他姓N,是去年在英法科毕业的。今年进了东京的帝国大学,怕不久就要回来呢!”

“我不认识他,因为我是德法科。”

窗外疾风雷雨的狂吼声,竟被他们两人的幽幽的话声压了下去。可是他们的话声一断,窗外的雨打风吹的响声也马上会传到他们的耳膜上来。但是奇怪得很,他们两人那样依依对坐在那里的中间,就觉得楼屋的震动,和老树的摇撼全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质夫听听她那柔和的话声,看看她那可爱的相貌,心里只怕雷雨就晴了。和她讲了四五十分钟的话,质夫竟好象同她自幼相识的样子。两人讲到天将亮的时候。雷雨晴了,闲话也讲完了。那少女好象已经感到了疲倦,竟把身子伏倒在质夫的被上,嘶嘶的睡着了。她睡着之后,质夫的精神愈加亢奋起来,他只怕惊醒了她的好梦,所以身体不敢动一动,但是他心里真想伸出手来到她那柔软的腰部前后去摸她一摸。她那伏倒的颈项后面的曲线,质夫在心里完全的把他描写了出来。

“从这面下去是肩峰,除去了手的曲线,向前便是胸部,唉,唉,这胸部的曲线,这胸部的曲线,下去便是腹部腰部,……”

眼看着了那少女的粉嫩洁白的颈项,耳听着了她的微微的鼾声,他脑里却在那里替她解开衣服来。他想到了她的腹部腰部的时候,他的气息也屏住吐不出来了。一个有血液流着带些微温的香味的大理石的处女裸像,现在伏在他的面前。质夫心里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啊啊的叫又叫不出来,他的脸色涨得同夹竹桃一样的红。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把右手轻轻的到她头发上去摸了一摸。她的鼾声忽然停止了,质夫骤觉得眼睛转了一转黑,好象从高山顶上,一脚被跌在深坑里去的样子。她果然举起头来,开了半只朦胧的睡眼,微微的笑着对质夫说:

“你还醒着么?怎么不睡一下呢,我正好睡吓!对不起我要放肆了。”

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她率性把身体横倒,睡着在质夫的被上。质夫看看她腰部和臀部的曲线,愈觉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的样子,没有方法,他也只能在她的背后睡下。原来她是背朝了质夫打侧睡的,质夫睡下的时候,本想两头分睡,后来因为怕自家的脚要跌上她的头去,所以只能和她并头睡倒。他先是背朝背的,但是质夫的心里,因为不能看见她的身体,正同火里的毛虫一样,苦闷得难堪。他在心里思恼得好久,终究轻轻的把身子翻了过来,将他的面朝着了她的背。翻转了身子,他又觉得苦闷得难堪。不知不觉轻轻地一点一点的他又把身子捱了过去。到了他自家的腹部离她的突出的后部只有二寸余的时候,他觉得怎么也不能再捱近前去了,不得已他只得把眼睛闭拢。但是一阵阵从她的肉体里发散出来的香气,正同刀剑一般,直割到他的心里去。他眼睛闭了之后,倒反觉得她精赤裸裸的睡在他的面前。

他的苦闷到了极点了,唉的长叹了一声,放大了胆他就把身子翻了转来,与她又成了个背朝背的局面。他因为样子不好看,就把腰曲了一曲,把两只腿缩拢了。

同上刑具被拷问似的苦了好久,到天亮之后,质夫才朦胧的睡着。他正要睡去的时候,那少女醒了。她翻过身来,坐起了半身,对质夫说:

“对不起得很,吵闹了你一夜。天也明了,雷雨也晴了,我不怕什么了,我要回到间壁自家的房里去睡去。”

质夫被她惊醒,昏昏沉沉的听了这几句话,便连接着说:

“你说什么话,有什么对不起呢?”

等她走到隔壁自家房里之后,质夫完全醒了。朝了她的纸壁看了一眼,质夫就马上将身体横伏在刚才她睡过的地方。质夫把两手放到身底下去作了一个紧抱的形状,他的四体却感着一种被上留着的她的余温。闭了口用鼻子深深的在被上把她的香气闻吸了一回,他觉得他的肢体都酥软起来了。

……

质夫醒来,已经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昨宵的暴风雨,不留半点痕迹,映在格子窗上的日光,好象在那里对他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该起来了。”

质夫起床开了格子窗一望,觉得四山的绿叶,清新得非常。从绿叶丛中透露出来的青天,也同秋天的苍空一样,使人对之能得着一种强健的感觉。含了牙刷,质夫就上温泉池去洗浴去。出了格子窗门,在回廊上走过隔壁的格子门的时候,质夫的末梢神经,感觉得她还睡在那里。刷了牙,洗了面,浸在温泉水里,他从玻璃窗口看看户外的青天,觉得身心爽快得非常,昨晚上的苦闷,正同恶梦一样,想起来倒引起了自家的微笑。他正在那里追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娇脆的喉音说:

“你今天好么!昨天可对你不起了,闹了你一夜。”

质夫仰转头来一看,只见她那纤细的肉体,丝缕不挂,只两手捏了一块手巾,盖在那里;她那形体,同昨天他脑里描写过的竟无半点的出入。他看了一眼,涨红了脸,好象犯了什么罪似的,就马上朝转了头,一面对她说:

“你也醒了么?你今天觉得疲倦不疲倦?”

她一步一步的浸入了温泉水里,走近他的身边来,他想不看她,但是怎么也不能不看。他同饥狼见了肥羊一样,饱看了一阵她的腰部以上的曲线,渐渐的他觉得他的下部起起作用来了。在温泉里浸了许久,她总不走出水来,质夫等着急起来,就想平心静气的想想另外的事情,好教他的身体得复平时的状态,但是在这禁果的前头他的政策终不见效。不得已他直等得她回房间去之后,才走出水来。

吃完了朝中兼带的饭,质夫走上隔壁的她的房里去,他们讲讲闲话,不知不觉的天就黑了,平时他每嫌太阳的迟迟不落,今天却只觉得落得太早。

第二天质夫又同她玩了一天,同在梦里一样,他只觉得时间过去得太快。

第三天的早晨,质夫醒来的时候,忽听见隔壁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在那里问她说:

“你近来看不看小说?”(男音)

“我近来懒得很,什么也不看。”(她)

“姨母说你太喜欢看小说,这一次来是她托我来劝止你的?”

“啊拉,什么话,我本来是不十分看小说的。”

质夫尖着了两耳听了一忽,心里想这男人定是她的表哥。他一想到了自家的孤独的身世,和她的表哥对比对比,不觉滴了两颗伤感的眼泪。不晓什么原因,他心里觉得这一回的恋爱事情已经终结了。

一个人在被里想了许多悲愤的情节,哭了一阵。自嘲自骂的笑了一阵,质夫又睡着了。

这一天又忽而下起雨来了,质夫在被里看看外面,觉得天气同他的心境一样,也带着了灰色。他一直睡到十二点钟才起来,洗了面,刷了牙,回到房里的时候,那少女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很时髦的大学生也走进了他的房里。质夫本来是不善交际的,又加心里怀着鬼胎,并且那大学生的品貌学校年龄,都在他之上,他又不得不感着一种劣败的悲哀,所以见她和那大学生进来的时候,质夫急得几乎要出眼泪,分外恭恭敬敬的逊让了一番,讲了许多和心里的思想成两极端的客气话,质夫才觉得胸前少微安闲了些。那少女替他们介绍之后,质夫方知道这真是她的表兄N。质夫偷眼看看那少女的面色,觉得今天她的容貌格外的好象觉得快乐。三人讲了些闲话,那少女和那大学生就同时的立了起来,告辞出去了。质夫心里恨得很,但是你若问他恨谁,他又说不出来。他只想把他周围的门窗桌椅完全敲得粉碎,才能泄他这气愤。旅馆的侍女拿饭来的时候,他命她拿了许多酒来饮了。中饭毕后,在房里坐了一忽,他觉得想睡的样子,在席上睡下之后,他听见那少女又把纸壁门一开,进他的房来。质夫因为恨不过,所以不朝转身来向她说话。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的身边,在席上坐下,用了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他的腰,含了媚意,问他说:

“你在这里恨我么?”

质夫听了她这话,才把身子朝过来,对她一看,只见她的表哥同她并坐在那里。质夫气愤极了,就拿了席上放着的一把刀砍过去。一刀砍去,正碰着她的手臂,她的一只纤手竟被他砍落,鲜血淋漓的躺在席上。他拚命的叫了一声,隔壁的那纸壁门开了,在五寸宽的狭缝里,露出了一张红白的那少女的面庞来,她笑微微的问说:

“你见了恶梦了么?”

质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带着笑容的红白的脸色,怎么也不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质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脸色分外的鲜艳,颊上的两颗血色,是平时所没有的,所以就问说:

“你喝了酒了么?”

“啊拉,什么话,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还在浴池里,我比他先出来一步,刚回到房里,就听见你大声的叫了一声。”

质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双纤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觉得她的两只手都还在那里,他才相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

这一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质夫冒了微雨,拿了一个小小的藤箧,走下山来赶末班火车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还送了他一里多路。质夫一个人在汤山温泉口外的火车站上火车的时候,还是呆呆的对着了汤山的高峰在那里出神;那火车站的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学的方法来分析起来,怕还有几滴他的眼泪中的盐分含在那里呢。

质夫拿钞票付给冰店里那侍女的时候,见了她的五个嫩红的手指,一霎时他就把五年前在温泉场遇见的那少女的纤手联想了出来。当他进这店的时候,质夫并没注意到这店里有什么人。他只晓得命店里的人拿了一杯冰麒麟来;吃完了冰麒麟,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红茶来,既不知道他的冰麒麟和红茶是谁拿来的,也不知道这店里有几个侍女。及到看见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后,他才晓得刚才的物事是她拿来的。仰起头来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质夫觉得面熟得很,她也嫣然对质夫笑了一脸问说: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的容貌虽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妇女中间却系罕有的。一双眼睛常带着媚人的微笑,鹅蛋形的面庞,细白的皮肤,血色也好得很,质夫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见质夫尽在那里疑惑,便对他说:

“你难道忘了么?cafe sanssouci里的事情,你难道还会忘记不成?”

被她这样的一说,质夫才想了起来。cafe sanssouci是开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时候,正在放浪的时候,所以时常去进出的。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当垆少妇。质夫点了一点头,微微的笑了一脸,把五元的一张钞票交给了她。她拿找头来的时候,质夫正拿出一枝纸烟来吸,她就马上把桌上的洋火点了给他上火。质夫道了一声谢,便把找头塞在她手里,慢慢的下楼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来一看,还不甚迟,他便走到丸善书店去看新到的书去;许多新到的英德法国的书籍,在往时他定要倾囊购买的,但是他看了许多时候,终究没有一本书,能引起他的兴味。他看看Harold Nicolson著的Verlaine,看看Gourmont的论文集颓废派论,也觉得都无趣味。正想回出来的时候,他在右手的书架角上,却见了一本黄色纸面的Dreams Book,Fortune Teller,他想回家的时候,电车上没有书看,所以就买定了这本书。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见面的一位同学,等市内电车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又不愿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桥的郊外电车的车站上来。买了一张东中野的乘车券回到了家里,太阳已将下山去了。

又是几天无聊的日子过去了。质夫这次从家里拿来的三百余元钱,将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得了比较还好的成绩卒了业,马上就回国了一次。那时候他的意气还没有同现在一样的消沉。他以为有了学问,总能糊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前途有什么悲观的地方。

阳历四月初的时候,正是阳春日暖的节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复杂的社会里游泳了几日,觉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强数倍。当他回国的时候,他想中国人在帝国大学卒业的人并不多,所以他这一次回来,社会上占的位置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几天之后,他才觉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刚石库里的样子。中国的社会不但不知道学问是什么,简直把学校里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马尘埃一般的小。他看看这些情形又好气又好笑,想马上仍旧回到日本来,但回想了一下。

“我终究是中国人,在日本总不能过一生的,既回来了,我且暂时寻一点事情干罢。”

他在上海有四五个朋友,都是在东京的时候或同过学或共过旅馆的至友。一位姓M的是质夫初进高等学校时候的同住者,当质夫在那里看几何化学,预备高等学校功课的时候,M却早进了某大学的三年级。M因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话也不学,每天尽是去看电影,吃大菜。有一天晚上M吃得酒醉醺醺回来,质夫还在那里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M嘴里含了一枝雪茄烟,对质夫说:

“质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极了。我在岳阳楼(东京的中国菜馆)里吃晚饭的时候,遇着了一位中国公使馆员。我替他付了菜饭钱,他就邀我到日本桥妓女家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从没有这样欢乐的日子过。”

M话没有说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从此之后,M便每天跑上公使馆去,有的时候到晚上十二点钟前后,他竟有坐汽车回来的日子。M说公使待他怎么好怎么好,他请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么地方去看戏吃饭,象这样的话,M日日来说的。

一年之后质夫转进了N市的高等学校,M却早回了国。有一天质夫在上海报上看见M的名氏,说他做了某洋行的经理,M在上海是大出风头的一个阔人了。质夫因为M是他的旧友,所以到上海住了两三天之后,去访问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午前十一点钟前后,门房回复他说:

“还没有起来。”

第二天午后质夫又去访问了一次,门房拿名片进去,质夫等了许多时候,那门房出来说:

“老爷出去了,请你有话就对我说。”

质夫把眼睛张了一张,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几口气,就对门房说:

“我另外没有别的事情。”

质夫更有两个朋友是在C.p.书馆里当编辑的,本来是他的老同学。到上海之后,质夫也照例去访问了一次,这两位同学,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好象在社会上也没有十分大势力,还各自穿着一件藤青的哔叽洋服,脸上带着了一道绝望的微笑,温温和和在C.p.书馆编辑所的会客室里接待他。质夫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了。到了晚上五点钟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学到旅馆里来看质夫,就同质夫到旅馆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馆去吃晚饭。他们两个让质夫点菜,质夫因为不晓得什么菜好,所以执意不点。他们两个就定了一个和菜,半斤黄酒。质夫问他们什么叫做和菜。他们笑着说:

“和菜你都不晓得么?”

质夫还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学校时代同住过的N市医专的选科生。这一位朋友在N市的时候,是以吸纸烟贪睡出名的,他的房里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残的纸烟头,每日睡在被窝里吸吸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日课。他在四五年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上海,问问旅馆里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

“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么人不晓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现在他的生意好得很呀!”质夫因为已经访问过M,同M的门房见过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访问他这位朋友了。

质夫在上海旅馆里住了一个多月,吃了几次和菜,看了几回新世界大世界里的戏,花钱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国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所以就跑回家去托他母亲向各处去借了三百元钱仍复回到日本来作闲住的寓公。

质夫回到日本的时候,正是夹衣换单衣的五月初旬。在杂闹不洁的神田的旅馆里住了半个月,他的每年夏天要发的神经衰弱症又萌芽起来了。不眠,食欲不进。白日里觉得昏昏欲睡,疏懒,易怒,这些病状一时的都发作了。他以为神田的空气不好,所以就搬上了东中野的旷野里去住。他搬上东中野之后,只觉得一天一天的消沉了下去。平时他对于田园清景,是非常爱惜的,每当日出日没的时候,他也着实对了大自然流过几次清泪,但是现在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动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后,朝晨下了一阵微雨,所以午后太阳出来的时候,觉得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书斋里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传说(Theromance of themilky way)》出来看,翻了几页,他又觉得懒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烦的时候,门口忽然来了一位来访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却是他久不见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本来做过一任陆军次长,他的出来留学,也是有文章在里面的。质夫请他上来坐下之后,他便对质夫说:

“我想于后天动身回国,现在L氏新任总统,统一问题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开的时候,我接了许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国去走一次。”

质夫听了他同学的话,心里想说:

“南北统一,废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时候;但是这些名目,难道是真的为中国的将来计算的人作出来的么?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过想利用了这些名目,来借几亿外债。大家分分而已。统一,裁兵,废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债借到,大家分好之后,你试看还有什么人来提起这些事情。再过几年,必又有一班人出来再提倡几个更好的名目,来设法借一次外债的。革命,共和,过去了,制宪,地方自治也被用旧了。现在只能用统一,裁兵,废督,来欺骗国民,借几个外债。你看将来必又有人出来用了无政府主义的名目来立名谋利呢,聪明的中国人呀,你们想的那些好名目,大约总有一国人来实行的。我劝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说‘要名!要利!预备做奴隶’的好呀!”

质夫心里虽是这样的想,口里却不说一句话;想了一阵之后,他又觉得自家的这无聊的爱国心没有什么意思,便含了微笑,轻轻的问他的同学说:

“那么你坐几点钟的车上神户去?”

“大约是坐后天午后三点五十分的车。”

讲了许多闲话,他的朋友去了。质夫便拿了樱杖,又上各处野道上去走了一回。吃了晚饭,汲了一桶井水,把身体洗了一洗,质夫就服了两服催眠粉药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后,倒也是一天晴天。质夫吃了午饭,从他的东中野的小屋里出来上东京中央驿去送他的同学回国。他到东京驿的时候已经是二点五十分了。他的同学脸上出了一层油汗,尽是匆匆的在那里料理行李并和来送的人行礼。来送的人中间质夫认识的人很多。也有几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学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同学讲话。质夫因为怕他的应接不暇,所以同他点了一点头之后,就一个人清踽踽的站开了。来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学生,也是质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见质夫远远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带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质夫的身边来。W把眼睛闭了几次,轻轻的问质夫说:

“质夫,二年前你拚死的崇拜过的那位女英雄,听说今天也在这里送行,是哪一个?”

质夫听了只露了一脸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说:

“在这里么?我看见的时候指给你看就对了。”

二年前头,质夫的殉情热意正涨到最高度的时候,在爱情上蹉跌了几次,有一天正是懊恼伤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时候,偶然在同乡会席上遇见了一位他的同乡K女士。当时K女士正是十六岁。脸上带有一种纯洁的处女的娇美。并且因为她穿的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质夫一见,便联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圣画上去。质夫自从那一天见她之后,便同中了催眠术的人一般,到夜半风雪凛烈的时候,每一个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学校的附近去探望。后来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学校的寄宿舍里,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时候质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边的他的朋友家里。从质夫寓处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电车,足足要三十几分钟。质夫不怨辛苦,不怕风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顾望。事不凑巧,质夫守候了两个多月,终没有遇着她一次;并且又因为恶性感冒流行的缘故,有一天晚上他从那地方回来,路上冒了些风寒,竟病了一个多月。后来因为学校的考试和种种另外的关系,质夫就把她忘记了。质夫病倒在病院里的时候,他的这一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竟传遍了东京的留学生界。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质夫从没有见过她一面。前二月质夫在中国的时候,听说她在故乡湖畔遇见了一个歹人,淘了许多气。到如今有二个多月了,质夫并不知道她在中国呢或在东京。

质夫远远的站着,用了批判的态度在那里看那些将离和送别的人。听见发车的铃响了,质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学的车窗边上去。在送行的人丛里,他不意中竟看见了一位戴金丝平光眼镜的中国女子。质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刚才他同学W对他说的话来。

“原来就是她么?长得多了。大得多了。面色也好象黑了些。穿在那里的白色中国服也还漂亮,但是但是那文艺复兴式的处女美却不见了。”

这样的静静儿的想了一遍,质夫听见他的朋友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话别:

“质夫,你也早一点回中国去罢,我一到北京就写信来给你,……”

火车开后,质夫认识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还在那里对了车上的他的同学挥帽子手帕,质夫一个人却早慢慢的走了。

东中野质夫的小屋里又是几天无聊的夏日过去了。那天午后他接到了一封北京来的他同学的信,说:

“你的位置已经为你说定了,此信一到,马上就请你回到北京来。”

质夫看了一遍,心里只是淡淡的。想写回信,却是难以措辞。以目下的心境而论,他却不想回中国去,但又不能辜负他同学的好意。质夫拿了一枝纸烟吸了几口,对了桌上的镜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洗了澡回来,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书斋的席上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质夫呆呆的在书斋里睡了一日。吃完了晚饭出去散步回来,已经九点钟了。他把抽斗抽开来想拿催眠药服了就寝,却又看见了几日前到的他同学的信。他直到今朝,还没有写回信给他同学。搁下了催眠药,他就把信笺拿出来想作回信。把信笺包一打开来,半个月前头他写的那一张小说不象小说,信不象信的东西还在那里。他从第一句。“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看起,静静的看了一遍,看到末句的“……啊啊年轻的维特吓,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

他的嘴角上却露了一痕冷笑。静静的想了一想,他又不愿意写信了。把催眠药服下,灭去了电灯,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微微的鼾声,便从这灰黑的书室里传了出来。书斋的外面,便是东中野的旷野,一幅夏夜的野景横在星光微明的天盖下,大约秋风也快吹到这岛国里来了。

一九二二年

七月改作

原载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发表时题名《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