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情妇的日记

九月三日

早晨我在那间公事房里碰见他——唉,当时我用着极甜蜜的心情低声唤着仲谦——他的名字,当然他是不曾听见,并且所有的人都不会听见,因为他们都若无其事的招呼我。

今天他身上穿了一件银灰色的夹衣,洁白而清秀的面庞发出奕奕的神采,静默的伏在案上写一些什么报告。他见我走了进去,抬头向我招呼了一下,那双深到世界上测数器也不能探到底的眼睛——那里面有神秘、有爱情、有生命——虽只轻轻地向我身上投来,但是我是被它所眩感了。一股热烈的压迫的情绪从心底升上来,我几乎发昏,只好靠在一张椅背上,我才勉强支住我的身体。

我找到一份报纸,正想找些谈话的机会,但他们都象是忙得很,匆匆的写,忙忙的看。后来仲谦又被一个电话叫了去,我送他到了大门口,想同他谈两句,可是我的心,跳得太厉害,话竟不能即刻吐出,于是时间这残酷的东西,在它不停息的转动中那可爱的仲谦的身影已在电车上了。我只得叹口气,怨我的命运不济,闷闷回到寄宿舍去。

我是住在一所两楼两底的亭子里。这间屋子,前面对着一堵高楼,窗子朝北开,西风阵阵吹进来,由不得使我发生一种秋未到先飘零的叹息。——况且今天我心绪是这样颓唐,走进屋,我便倒在床上,我希望仲谦到我的梦里来,哪一天我能睡在他的怀抱里,就是死也觉得甜蜜的。

傍晚时,我从床上被一阵乌鸦的啼声所惊醒。起来,揉着眼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连忙拆开来看,原来是瑞玲寄给我的,她邀我今晚到她那里谈谈。

昨天才从箱里拿出来的夹大衣,这时正好穿,我换了一件淡绿色的夹袍,披上大衣,在黄昏的光影中出了家门。在路上我看见一个男人,他的后影活象仲谦,我连忙加紧脚步,赶到面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陌生人,这真叫我脸红,我连忙跳上一部电车躲开了。

在瑞玲那里吃过夜饭,她很恳切的问我道:“你所爱的究竟是哪一个?”

我说:“你猜猜看。”

她猜了好几个……但都不是,因为这几个人里没有仲谦,瑞玲因为猜不着,她要想知道的心更切,她叫我暗示她一些,我的心正在跳,我恨不得就把那美丽的悦耳的仲谦两个字送到她耳壳里去,可是我终于怕羞只这样隐隐约约的说“……他是一个又漂亮又潇洒的男人,而且他的品格,好象苍翠的松柏、明朗的秋月。我爱他,深切的爱他。但是他已经结了婚,而且他同太太的感情又很好!”

“哦!我晓得了,”瑞玲这样叫着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美娟你的眼光果然不错,他可以算得是一个又蕴藉又有胆识的男子……”

“你别在故意的套我,究竟是哪一个?”我这样逼着瑞玲问。她只笑嘻嘻的不作声,我到底不相信她真猜得对,便对说道:“我想你一定猜不着,不然你为什么不说出名字来。”

“你不要激我,就算我猜不着罢!”她假作生气的说。

我知道她的脾气是越激越僵,便连忙柔声下气的哀求道:“玲姊姊,别生气罢!你告诉我是哪个,……我还有别的要紧话同你商量咧!”

“来,我告诉你罢,仲谦,是不是?”瑞玲含笑说。

唉,这是多么美丽的字眼呢,仲谦——我含着深醇的笑向她点头。

在灯影下我把我对仲谦热烈的爱慕,全向瑞玲表白了。瑞玲说:“仲谦恐怕还不知道呢!”这当然是对的,不过知道不知道,并不影响我对他的爱,我是一个方在青春的少女,天赋给我热烈的情绪,而我向任何人身上倾注那是我的自由,他有没有反应那也是另外的问题……不过我同时也极希望他给我个热烈的反应。

九月七日

今天我下决心,要给仲谦写信,虽然我们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不过却少谈话的机会。他太忙,件件事都须他的斟酌。唉,他是个多么多才多艺的人哟,——还不只他的样子可爱呢!

清晨起来,我就把昨夜买来的漂亮信纸,铺在桌上,——那是一张紫罗兰色的洋信笺。我拿了一杆自来水笔,斟酌了很久,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好,……我想写“先生”可是太客气了。写名字又太不客气了。我想我还是来个没头没脑罢。唉,一张纸一张纸的被我撕了团了,我还是不曾把信写好。想来我是太没有艺术天才了,所以我写不出我内心的热情。……可是天知道越写不出,我内心的燃烧越猛烈。我几次抛了笔要想去找仲谦,我不顾一切,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我吻他无论什么地方,我要使密吻如雨点般的落在他的颈子上,脸上,口角上。唉,我发狂了。我放下纸笔,我跑到门外,我整个的心集注在这上面。

命运真会播弄人,偏偏仲谦又出去了。我坐在他的办公处整整等了三个钟头,他始终没有来,我只好丧气的回家了。我打算写一首爱情的歌赞颂他,想了一个下半天只有两句:“为了爱,我的灵魂永远成为你的罪囚;服帖的,幽静的跪在你的面前!”

我往屈子里抽出一小张浅红色的信笺,把这两句话写在上面,同时把一卷人家寄给仲谦的报纸,收在一起,预备明天早晨送给他去,一切布置妥贴了。我静静的倒在床上,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小小的房间里已充满了黑暗,但我不愿拧亮电灯,只闭着眼,悄悄的在织起那美丽的幻梦:恍惚间仲谦已站在我的面前,我连忙起来,握紧他的手,“呀,仲谦!”我用力的扑了前去,忽然我的臂部感到痛疼,连忙定神,原来是一个梦!屋子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难道仲谦是躲在这暗影里吗?有了这一念,我不能不跳起来开亮了电灯,一阵强烈的光,把所有的幻梦打破了。只见一间摆着一些简陋的家具的小屋子冷清、寒伧的环境,包围着一个怀人的少女。唉,真无聊呀!

九月八日

我已经把那张纸条送给了仲谦。不晓得他看了有什么感想?我希望他回我一封信。因此我一整天都不曾出去。我怕送信来时,没有人接收。但是一直等到傍晚,还是一无消息。这多么使我心焦!……我正披上大衣,预备到他住处去找他,忽然听见有人在敲我的房门。

“哪一个?请进来!”我高声应着。果然眼看门打开了,原来是友愚,一个中年的男子,是我们党的同志。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想来总是关于党工作的交涉吧?我拖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香烟来,一面拿香烟,一面说道:“你这两天精神似乎不很好罢!”

“没有什么呀!”我有些脸红了,因为他同仲谦是好朋友,莫非他已知道我的秘密吗?我向他脸上一望时,更使我不安,他满脸踌躇的神色弄得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的跳动。

“你有什么事情吗?”我到底忍不住向他问了。

“不错,是有一点事情,不过我要预先声明,我对于你的为人一切都很谅解,我今天要来和你谈谈,也正因为我是谅解你才敢来;所以,一切的话都是很真诚的,也希望你不要拿我当外人。大家从长计议!”

他的这一套话,更使我不知所措了,我觉得我的喉咙有些发哽,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仅仅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友愚燃着烟,又沉吟了半晌才说道:“今天我看见仲谦,他心里很感激你对他的情意。不过呢,他家里已经有太太,而且他们夫妇间的感情也很好。同时他又是我们党的领袖,当然他不愿意如一般人一样实行那变形的一妻一妾制。这不但是对你不起,也对于他的夫人不起。所以他的意思希望你另外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

“当然,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不过我在这世界始终只爱他一个人。我并不希望他和太太离婚,也不希望他和我结婚。命运老早是这样排定了,难道我还不明白吗?但是,友愚,你要谅解我,也许这是孽缘。我自从见了他以后,我就是热烈的敬他爱他,到现在我自己已经把自己织在情网里。除非我离开这个世界,我是无法摆脱的。”

我这样真诚的说出了我的心,友愚似乎是未曾料到,他张着惊奇的眼望着我,停了很久他才沉着的说道:“自然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有时要被感情的权威所压服,也是很自然的。不过同时人也是有理智的动物,我总希望你能用冷静的理智,压下那热烈的感情,因为你也是很有识的女子,自然很明白事理……”

友愚的话,难道我不晓得是极冠冕堂皇吗?我当时说不出什么来,当他走后我便伏在床上痛哭了。唉,从今天起,我要由感情的囚牢里解放我自己。

九月十五日

算了,我在这世界上真受够了蹂躏:几天以来,我似乎被人从高山巅推到深渊里去,那里自有同伴,没有希望,没有生命,我要这躯壳何用?

不知什么时候,我是被几个朋友,从街心把我扶了回来,难道我真受了伤吗?我抬起两只手看过,没有一点伤的痕迹。两只腿,前胸后背头脸我都细细检察过。总而言之,全身肉还是一样的好,那末我怎么会睡在街心呢?……我想了很久似乎有点记得了,当我从仲谦的办公室出来时,我心里忽然一阵发迷,大约就是那样躺下了吧?我想到这里,抬眼看见坐在我面前的瑞玲,她皱紧着眉头,露出非常不安的神色望着我:“美娟,现在清醒了吧!唉,怎么会弄到这地步!”我握住瑞玲的手,眼里禁不住滴下泪来,我哽咽着说:“玲姊,我刚才怎么会睡在街心的呵!我自己一点都不清楚,不知我究竟……”

“唉!美娟你真太痴了,不知你心里怎样地受熬煎呢!大家从仲谦那里走出来时,原是好好的,忽然的一声响,回头见你昏蹶在地上,后来文天把你抬到车上时,你便大声的叫仲谦,这真把我吓坏了。”

瑞玲的话,使我又羞愧又悲伤,唉,我恨不得立刻死去,——我是这样一个热情固执的女孩儿,我爱了他,我永远只爱他,在我这一生里,我只追求这一件事,一切的困苦羞辱!我愿服帖的爱,我只要能占有他,——心和身,我便粉身碎骨都情愿。

瑞玲陪着我,到夜晚她才回去,临走时她还劝我解脱。……但是天知道,在人间只有这一个至宝——热烈的甚至疯狂的爱,假使我能解脱它,就什么也都可解脱了,换句话说我的生命也可不要了。

九月二十日

我对于仲谦的苦恋,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了。许多人在讥笑我,在批评我,也有许多人巴巴的跑到我家里,苦苦的劝我——恶意好意我一概不能接受,除非仲谦死了,我不在这人间去追求他,不然什么话都是白说——一个孩子要想吃一块糖,他越得不到越希望得厉害,我正是一样的情形,人间所有伟大的事业,除了爱的培养永无成功的希望,——我将在仲谦爱的怀抱筑起人类幸福之塔,瑞玲骂我执迷不悟,我情愿忍受。上帝保佑我,并给我最大的勇气吧!

今晚我决定去找仲谦。

九月二十一日

昨夜我坐在仲谦的身旁,虽然他是那样矜持,但是当我将温软的身躯,投向他怀里时,我偷眼望他有一种不平常的眼波在漾溢着。他不会象别的男人一样鲁莽,然而他是静默地在忍受爱情的宰割。……

夜色已经很深了,他镇静的对我说:“美娟,我的生命是另有所寄托,爱情是无法维系我的。我们永远是个好朋友吧!……而且我不愿因一时的冲动,不负责任地破坏一个处女的贞操。”

“呀!这真是奇迹!”我不等他说完,便这样叫起来!

“什么奇迹?”他莫明其妙地望着我。

“我告诉你吧!仲谦!在这世界上,你竟能碰到一个以爱情为生命的女儿,她情愿牺牲一切应有的权利,不要你对她负什么责任,她此生作你一个忠心的情妇……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话虽是这样说,但我仍希望你稍为冷静些,不要为一时情感所眩惑!”

“不,绝不是一时的情感,你知道你在我心头,整整供养了三年了,起初我是极力的克制着,缄默着,但是有什么益处呢?只把我的生趣消沉了,一切的希望摧毁了,我想能救我的只有这一条路!”

唉,我多么骄傲!当我拥抱着仲谦时,我的心花怒放了,我的眼睛看见世界最美丽最调和的颜色;我的耳朵听出最神密最和平的歌声。宇宙的一切,在这霎那间都变了颜色,正如春神来到人间时,那样的温和灿烂。

十月五日

我现在逃出苦闷的漩涡了,我快乐,我得意,我已占有了我所认人间至宝的仲谦。虽然我是失却了处女的尊严,和一个公开妻子的种种的权利,但这又算什么呢!只要是我追求到我深心所爱慕的东西,我便是人间最幸福的人了。

昨夜,我把一朵白玫瑰花放在枕边,因为那花是仲谦买给我的,同时它的颜色,它的清香,处处都可以象征我的情人的风度性格,所以我吻着温馨的花瓣,走进甜蜜的梦乡中了。

十月六日

我从醒来后,只是望着小玻璃窗外的天空出神——真的!我有时不相信多缺陷的人间,竟有这样使人如愿惬意的事情。因此我常怀疑这仅仅也是一个梦。于是我努力的揉着我惺忪的睡眼,再细看看我温柔的手腕,那上面确然还留着仲谦颈上的香泽。呵,这明切的事实,使我狂喜。我悄悄的轻吻那臂上的香泽,我的心是急切的搏动着呢。

从床上爬起来,一缕艳丽的阳光正射到我的脸上。秋天的晴空真是又明净又爽快,我从衣架上,拿下新做的淡绿色的夹衣着好,薄薄地施了一些脂粉,站在那面菱花镜前,我有些微醉了。——尤其是我想到仲谦那一双明隽的眼波时,我是痴软了,呆呆的倚在床栏旁。忽然一所呜呜的汽笛响,到门口就停住了,我顾不得换拖鞋。连忙下楼去迎接我的情人——仲谦——同时我觉得他特特的坐了汽车来,有些忐忑不定的心情。他见我迎下楼来,似乎有些惊奇的“呵”了一声,“你不曾出去吗?”他低声的问。

“不曾,但是你若不来,我就要去看你了。”

我们一面说着话已经上了楼。当他坐下时,他忽然低下头沉默起来。我挨近他,坐在他的椅靠上。我的嘴唇不知不觉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似乎已经觉得了,抬起头来向我一笑道:“你爱我吗?”

“你还不明白吗?我简直不知道怎样说才好,这世界上的几个字几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表示我对于你热烈的心情的!”

“我是明白的,不过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接受你这样纯挚的爱,……”

当然我知道仲谦他是深爱着他的妻的,现在仲谦不能以整个的身心属于我,那不是仲谦的错,也许在他的妻看来,我还是破坏他们美满家庭的罪人呢。但是这是理智告诉我的,我的感情呢,唉,我的心是感着酸哽,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被上帝赋予感情的人,而我的感情又是专为仲谦而有的,什么道德法律,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仲谦见我痴呆的不说一句话,他伸手握住我说:“美娟!你想些什么?”

“不想什么。”

“不想什么,顶好,美娟,我接到家里信说母亲近来身体多病,要我回去看看,所以我今晚就乘船回去了!”

“哦!你就要回去吗?……什么时候来呢?”

“那就说不定了,不过至迟一年我仍要出来的,你知道我是把生命交付给国家和主义的,只要我母亲略略健旺我就回来的。”

唉,相思债未清,别离味又尝,这刹那间我的心是被万把利箭所戳伤,但是我又不能阻止他不去,我除了一双泪眼望着他离开我,我还有什么办法。

……

十月七日

仲谦昨夜果然走了,我曾亲自送他上船。当我看见黄浦滩的大自鸣钟指到十二点钟时,仲谦又再三催我回去,我俯在船栏上看那滚滚江流,我渺小的眼泪是连续地滴在那上面。这虽是渺小的离人的一滴泪,然而我痴心想着,它能伴我的情郎回到他的家乡,不久它又把他送到我的怀抱里来。

“再会罢!美娟!望你为党国努力,自己多多保重。”仲谦送我下扶梯,这时电车已经停止开驰,这热闹的黄浦滩虽然还是灯火明耀,但是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我踽踽凉凉地穿过马路,才雇了一辆黄色车回到家里来。这时我真如同做了一个梦,我不相信前夜睡在我怀抱里的仲谦今天已经在长江轮上,这时船大约已出了浦江罢!我的心一直是凄酸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纠纷的局面,我为什么一定要爱他……我也想解脱,但这只是骗人的把戏,今天能解脱,当初就不至于作茧自缚了。爱情真是太神秘了。

十月八日

天公故意戏弄人,这两天阴雨连绵,一点点,一丝丝敲在心上,滴在心上,都仿佛是离人眼中的泪珠儿呢。我懒恹恹不想起床,也不想吃东西,早晨文天来找我去开会,我推病辞却了。唉,象我这种心情,什么事负担得起?一床薄罗被压在身上,都有些禁不起呢。

中午勉强起来,吃了一块面包,和一杯牛奶。我想给仲谦写信,摊开信笺更觉得心头乱如麻,但是我想除了写信给仲谦更无法消遣这苦闷的日子了。最后我的信是写好了,录如下:

亲爱的仲谦:

江头话别,回来时冷月照孤影,泪眼望江湖,这心情真是难写难描,但觉世界太荒凉,人生如浮鸥,这刹那间没有雄心壮志,只有病的身,负了伤的心,在人间苦挣扎罢了。

计程你现在已过了武汉,再有两天就可以到家了,遥想令尊堂倚门含笑欢迎你这远路归来的爱子,是如何的神圣而甜蜜呢!至于你的爱妻,……我想她一定是更热烈的欢迎你,为你整理甫卸的行装,问你客中的景况,唉,仲谦,这时节你也许要想到我,不过那只是如昙花的一现——一个情妇在你心头究竟是占有什么地位呢!……唉,仲谦,我很伤心,我太偏狭,你爱你的爱妻是应当的,我不应向你挑拨,而且她又是一个旧式女子,我更应当同情她。仲谦你诚心诚意的爱她吧,不要为了我在你俩之间稍有云翳。我祈祷上帝,给你们美满的生活,正如秋月照临的夜,又幽默,又清净!

你的美娟

我的信是写完了,但是我心头依然是梗塞着,当然我是有不可告人的贪心!我不能想象我的爱人,是被抱在别一个女子的怀抱里,——那真是侮辱——不,简直是一种死刑——唉,最后我只有伏在枕上流泪了。

十月十五日

仲谦到家了,他今天有一封信来,他写着:

美娟:

一到家我就接到你的来信,我对于你只有惭愧,……但是我不愿骗你,我的妻的确太爱我,那样真纯温柔地为我伏侍着堂上两老,爱抚膝下子女,而对于我连年在外面东飘西泊,也毫无怨言憾意,美娟,你想这样的女子,我怎忍离弃她——可是我不离弃她又觉对你不住,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你有纯真的热情,伟大的前途,只为了我这微小的人,你牺牲了名誉地位和法律上的权利,我又怎对得住你,所以美娟,我希望在我离开你的这一年中,你能为事业而解脱,另外找一个知心的伴侣,共同过幸福的生活,这是我朝夕所祈祷的,美娟,你接受了我的忠悃之言吧!

仲谦实在是个好人,他不是自私自利、虚伪的男人,他劝我何尝不是好话,但是他哪里晓得,他的忠诚坦白,更使我不能放下他,我爱他的风度,爱他的人格,爱他的忠实,总而言之除了世上还有一个仲谦,也许可以改变我的心,不然这一生,我无论受何苦难,也难从我的心坎中把仲谦赶掉。上帝啊!给我最大的勇气,在人间——浅薄的人间,辟一条光明神奇的道路,人们只知在定见下讨日子过,我只尊重我的自我,完成我理想中的爱的伟大。

今天我的心情比较爽快,我把心坎中的纠纷,用一把至情的利箭斩断了,从此以后我只极力的为我理想的爱情作培养的功夫,人间毁誉与我何事?

十月二十日

唉,我自信不是一个俗人,我有浪漫诗人那种奔放的热情,我也有他们那种不合实际的幻想,我要冲破人间固执的藩篱,安置我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上。——这是我一向的自信,但是惭愧呵,……昨夜文天来,他坐在冷月的光影里,更显得他严肃面容的可怕,好象他是负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使命来向我劝告,他一双装满理智,带有残刻意味,深沉的眼,是那样不放松地盯着我,同时他的语调是那样沉重,他说:“美娟!你现在应当觉悟,你同仲谦的关系,不能再延长下去,这不但对于你不利,尤其是对于仲谦不利。许多平日和他意见不对的人,正纷纷讥弹着他同你的恋爱……”

他的话,象是一座冰山——满是尖峻的冰山,从半天空坠压在我的头上、心上,我除了咬紧牙关,不使那颤抖发出声来,而我的两手抽搐着,这样矜持了许久,我到底让深伏心底的愤怒,由我的言语里发泄出来了。——当然我不能哭,我把泪滴咽到肚子里去,我急促的说:“怎么,我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吗?……仲谦爱了我,便是不道德,卑贱吗?”

“美娟,不是这么说,并没有谁干涉你的恋爱,除了仲谦,你爱任何人都可以。”他还是那么固执的、冷刻的往下说。

“怎么,仲谦就不能爱吗?”我愤然地驳他。

“可是,美娟,你应当了解仲谦的地位,他是一党的领袖,他的一举一动,是被万人所注意的,这种浪漫的行为,只有文学家诗人作作,……在他就不能,不信,你只要打听打听那一些党员的论调就知道并不是我凭空捏造黑白了。”文天的眼光慢慢投向暗陬里去。我自然了解他对我说并不完全是恶意,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同是一个人,为了地位便会生出这许多的区别来,我只得问他道:“照你的意思,我应当怎么办呢?”

“自然我也知道你很痛苦!不过你是有意志、有知识的女子,我望你能完成“爱”的最高形式,为党国牺牲些,把爱仲谦的热情去爱国爱党。……”

我实在不能反对文天的话,而且我相信他是忠于党忠于国的好同志。不幸就是他,有时不能稍替我想想。唉,人类之间的谅解,本来是有限的,我何能独责于他呢!当时我曾鼓起勇气,对他说道:“好吧!让我试试看!”

他听了这话,连忙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道:“美娟!我愿尽我的全力帮助你!”他含着满意的微笑,闪出门外,我莫明其妙地跟着他的脚踪,直走到楼梯边,我才站住了。仰头看见澄澈的秋空,无云无雾,一道银河,横亘东西,如同一座白玉的桥梁,星点参差,围绕着那半弯新月,境清如水,益衬出我这如乱麻般的心情了。

我如鬼影般溜到屋里,向那张浴着月光的床上一倒,我忘了全世界!唉,在那刹那间我已失去了知觉。

十月二十一日

夜深风劲,我被那作响的门窗惊醒了。举眼四望,但见青光照壁,万象苍凉,身上一阵阵寒战,连忙拖过棉被来盖上,极力闭上眼,但是有什么用呢?越想睡,睡魔越不光临。悄悄数着更筹,不久东方发白了。弄堂里已有倒便桶的呼声,卖油条的叫卖声,这些杂乱的声音,虽使我觉得不耐烦,但因此倒压下了我的愁思,竟有些昏然想睡了。

朦胧间,似乎有人在叫我,张开眼一看,原来是瑞玲来了,她坐在我的床边,怔怔的的望着我,嗫嚅着说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红?”她一下伸手摸我的额角,不禁失声叫道:“你发烧了!”

“发热有什么关系?假使就这样死了,倒免得活受罪呢!”我说着禁不住一股酸浪涌上心头,这一些咸涩的眼泪,再也咽不下去了。

瑞玲望着我只是叹气,她含了一包同情泪低声劝我:“看开些!”

我不能怪她不近人情,可是“看开些”这句话,在我实在觉得亦太不关痛痒了。一个人要是能看开些,还有生活的趣味吗?还有生活的力量吗?无论谁遇到难关时,都以“看开些”解之,那么这死沉沉的世界再不会有新局面发展了;就是革命家,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不开”的心,才肯拼命,不惜以一切去奋斗呵。不过,我是明白瑞玲这时候的心情,她无力来解释我的愁结,除了劝我“看开些”,她还能更说什么呢?所以我也只能向她点头,表示承受她的好意了。

下午瑞玲带了一个医生来看我,说是受了凉,吃了一些发散剂就好了。瑞玲替我买了些药来,看我吃过,她才怏怏地回去,我对于她的热情,只有流泪哟!

十月二十五日

我感冒已经好了,今天试着起来,两只腿觉得无力,仍然不能到外面去,只倚在那张藤椅上,看了几页小说,心潮又陡然涌起,尤其渴念远别的仲谦。我从屉子里找出他的照片,唉,这真是一个绝大的诱惑,这样一个精神隽朗的人儿,他给我生命的力,给我宇宙最上的美丽。但这仅仅是昙花一般的遇合,这是谁支配的命运?我对于这命运,应当低头,还是应当反抗到底?……人们给我的嘴脸太难看,我是否有勇气承受下去?难道是我的错吗?为了爱情,而爱一个有地位、有妻子的男人,是罪恶呢,还是灾殃?唉,还是一些我到死也难解的迷哟!

仲谦今天有信来,他是那样轻描淡写地劝慰我,当然,我也不能怪他太薄情!原是我爱他,他并不曾起意爱我,就是有些爱也是太可怜。他不愿背着这艰辛的爱的担子自是人情,但我呢,既具绝大的决心爱他,我就当爱他到底,纵然爱能使我死,我也不当皱眉呵!最可恨的“爱”这个东西这样复杂,灵魂不够,还要肉体,不然我就爱他一辈子!谁又能批评我呢!

这几天在我心里起了大屠杀!结果胜负属谁,连我自己也不敢推测咧!

十一月三日

文天今日带了一个同志来看我,他是从东北归来的。在他风尘仆仆的面容上,使我感到一些新的刺激。后来听他述说东北同胞在枪林弹雨中的苦挣扎,和敌人的残暴种种,愤怒悲慨的火焰差不多要烧毁我的灵宫。——同时我觉得有点惭愧,这一向我几乎忘记了国家,更忘记了东北。一天到晚集注全力在求个人心的解放。唉,这是多么自私呵!我禁不住滴下羞的泪来了。

文天他们走了,我独自思考了半晌,我决定转变我生活的形式了。我不但对于至上的爱要勇敢,我对于正义更应当勇敢。这时我觉得愁惨的灵魂已闪着微微的光芒了。听文天说,我们团休里要派一部分人到前线去工作,尤其需要一部分女同志作救护的事情。我应当去,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仲谦所盼望的吧!

十一月五日

一切都已准备了,我已决定同他们一同去——去到那冰天雪地里,和残暴的敌人相周旋。我要完成至上的爱,不只爱仲谦,更应当爱我的祖国!

今夜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了。也许便是此生最后的一夜呢!唉!我留恋吗?不,决不,这里的街道固然那么整齐,建筑这么富丽,可是那里面含有绝大的耻辱!我不愿再看见它。——即使还有回来的日子,我也盼祷着,同胞们已用纯洁的热烈的鲜血,洗净了这耻辱。——我站在窗前,向着那半已调残的秋树,祝它未来的新生!

街道上,车声人声渐渐寂静了。我坐下来,铺上一张雪白的云笺,拔出一管新开的羊毫,刺破了左手的无名指,使那鲜红、绮丽的血,全滴在一只白玉盏里,然后把预备好的纱布,包扎停当,于是濡毫伸纸写道:

仲谦——

我的信仰者。在冷漠阴沉的人间,你正如冬天的太阳,又如火海里的灯塔,你是深深诱惑了我!从那时起,我虔诚地作你的俘虏。这当然得不到一切人的谅解,可是我仍然什么都不顾忌,闯开了礼教的藩篱,打破人间的成见,来完成我所信仰的爱,这能不算是稀有的奇迹吗?

但是,仲谦,古人说得好,“好梦由来最易醒”,这一段美丽的幻梦,已成了生命史上的一页了!现在我才晓得我还不够伟大,为了个人的幸福而出血,未免太自私太卑陋。所以我不能再隐忍下去,我要找光明的路走,当然你想得出我将往何处去的。——好,仲谦,我们彼此被释放了,好自为国家努力吧!一切详情我到东北后再报告你!

美娟

这一页血迹淋滴的信写成时,我内心充满了伟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