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双手

——周洁

我还尚未出生,父亲就已经被下放到偏远的山区“劳动改造”去了。两岁时,母亲也被迫下放,于是我就被留在了城里,由祖父母抚养。直到我十四岁时重回父母身边,我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二年。

那时候我们的家是一栋两层的陈旧小木屋,亲家奶奶住在楼下,我们一家住楼上。爷爷每日黎明即起,他一走路,木质的地板便咯吱咯吱地响。

南方的春天多雨,绵绵的、细细的、飘飘的雨丝,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爷爷喜欢在这种潮湿温润的空气里,教我唐诗宋词。我们没有书、没有课本,从来都是他想起哪一首,就教我哪一首,什么“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波”、“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畅”;还有“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树路板桥斜”……等等。

当时还年幼,对这些句读的意思似懂非懂,只知道爷爷吟诵之间,那抑扬顿挫的音调,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汇成了一种独特的音乐,叩动着我的心弦。令我在后来每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都势不可挡地回想起来,因清楚地记得所有的音节而兀自沉醉其中,低吟不已。

有时候为了奖励我,在我背熟了一、两首诗词之后,他会拿粉笔在地板上给我画只小鸟,栩栩如生得仿佛会从地板上飞起来。如果我在扫地的时候多加小心,那小鸟便可以在地板上待个好几天。

进入夏季,小木楼前那两棵柚子树就开花了,白色的、小小的花朵,在肥厚的绿叶间闪闪烁烁,引来蝶舞蜂狂,也飘送起满满一屋子的清香。爷爷就在这逸人的芬芳中写字,他生平最大的喜好便是写字。我则站在一边给他磨墨。他时常一张接着一张不停地写,写在他自己用废报纸订成的练习簿上。有时同一个字写上好几十遍了,他还是不满意。那些写在雪白雪白的宣纸上的,绝大多数是他曾教我背诵过的诗词。上面都有爷爷慎重其事地签名、盖章,都是他的“作品”。

爷爷的字浑厚饱满而有力,就像他的人一样,一生正直、慈蔼、和善。如今在我的房中,就挂有一幅爷爷写的对联。那熟悉的字迹,每每让我在冷气充足的夏日午后,想起过去柚花和墨香混合在一起被暑气蒸发了的气息,想起在连知了都被烈日烘烤得不耐烦的暑天,爷爷对我说:“孩子,心静自然凉。”

时序进入秋季,桂花开了,天气却往往迟迟不肯凉爽下来,爷爷就得整夜拿着一把大蒲扇为我肩风、驱蚊。那样的夜总有清清亮亮的月光,将柚子树婆婆的枝叶投影到蚊帐顶上来。随着蒲扇扇起的微风,蚊帐荡一荡,柚树的剪影也摇一摇。

我悄悄睁开眼,看爷爷坐在床沿,一下一下地扇着,他身上的白色汗衫满是大大小小的洞洞。

爷爷曾不止一次笑着说:“破衣裳好穿、破衣裳凉快。”

那时节我年少无知,还以为爷爷真的是图凉快,所以他的汗衫才十之八九都千疮百孔;长大以后才明白,当时实在是太穷,穷得必须将好的汗衫留到出门时换上,平日在家,便只好将就穿那破了也还舍不得扔掉的汗衫。

冬天,家里总要生一盆火抵御寒气,爷爷总是坐在火盆边的椅子上看报纸。当我从外面瑟缩地放学回来,他就会放下报纸,将我冻僵的手握到他温暖的双掌中。

他说,冻僵了的手不能直接伸到火边去烤,否则会生冻疮的。

爷爷的手很粗糙,在干燥的冬天里更有些皴裂,摩挲着我的手,痒酥酥的。每当这种时候,那在墨黑的木炭上跳舞的淡蓝色火苗,就会在我眼前逐渐模糊,温暖舒适的感觉总令我不由自主地昏昏欲睡。

想起爷爷,一年都是思念的季节、一生都是思念的岁月。

我还记得从前爷爷喜欢吃芹菜,不吃芜荽。我则正好和他相反。每次只要饭桌上有芹菜,我必顽皮地和他顶嘴,坚持说芹菜臭,芜荽才香。后来终于知道其实芹菜也并没有那么臭时,却已然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我知道他对我最大的期望是要我去上大学,然而还没等我高中毕业,他就已经过世了。

爷爷一生省吃俭用,生活十分清苦,我曾经无数次想过,等有一天我挣了钱,一定要给他买好多好多东西——汗衫、端砚、一枚漂亮的玻璃纸镇,还要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壶……现在我有能力为他办这些事了,然而他已经走远,远到我无法触及的距离。过去念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不知道感慨,如今才明白这句话里究竟包含了多少悲凉、多少无奈。

回乡省亲的时候,我跪在四野苍茫的爷爷坟前,看着眼前那一方小小的坟墓,知道爷爷在里头,而我却在外头。薄薄一块黄土,在这里竟然是如此地强韧坚固,蛮横地阻隔于我和爷爷之间,使我不能依偎在他的膝下承欢,只许我俯拜。

有微风拂过,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动了坟上萋萋阻芳草。这是当年曾经在柏树梢头吹过的透明清香的风嘛!我将脸紧贴在冰冷的墓碑上,闭上双眼,依稀又听到秋夜桂子滴落的声音。

据说,从西方过十万亿佛土,便到了极乐世界。爷爷,终有一天,这一杯黄土将不再能阻挡我,我将跨越这层强韧坚固到你身边,那时候你一定会在彼处迎我入永恒吧?

只是爷爷,一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到那时,你还会认出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