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朱湘作品选

北海纪游

九日下午,去北海,想在那里作完我的《洛神》,呈给一位不认识的女郎;路上遇到刘兄梦苇,我就变更计划,邀他一同去逛一天北海。那里面有一条槐树的路,长约四里,路旁是两行高而且大的槐树,倚傍着小山,山外便是海水了;每当夕阳西下清风徐来的时候,到这槐荫之路上来散步,仰望是一片凉润的青碧,旁观是一片渺茫的波浪,波上有黄白各色的小艇往来其间,衬着水边的芦荻,路上的小红桥,枝叶之间偶尔瞧得见白塔高耸在远方,与它的赭色的塔门,黄金的塔尖,这条槐路的景致也可说是兼有清幽与富丽之美了。我本来是想去那条路上闲行的,但是到的时候天气还早,我们就转入濠濮园的后堂暂息。

这间后堂傍着一个小池,上有一座白石桥,池的两旁是小山,山上长着柏树,两山之间竖着一座石门,池中游鱼往来,间或有金鱼浮上。我们坐定之后,谈了些闲话,谈到我们这一班人所作的诗行由规律的字数组成的新诗之上去。梦苇告诉我,有许多人对于我们的这种举动大不以为然,但同时有两种人,一种是向来对新诗取厌恶态度的人,一种是新诗作了许久与我们悟出同样的道理的人,他们看见我们的这种新诗以后,起了深度的同情。后来又谈到一班作新诗的人当初本是轰轰烈烈,但是出了一个或两个集子之后,便销声匿迹,不仅没有集子陆续出来,并且连一首好诗都看不见了。梦苇对于这种现象的解释很激烈,他说这完全是因为一班人拿诗作进身之阶,等到名气成了,地位有了,诗也就跟着扔开了。他的话虽激烈,却也有部分的真理,不过我觉着主要的缘因另有两个:浅尝的倾向,抒情的偏重。我所说的浅尝者,便是那班本来不打算终身致力于诗,不过因了一时的风气而舍些工夫来此尝试一下的人。他们当中虽然不能说是竟无一人有诗的禀赋、涵养、见解、毅力,但是即使有的时候,也不深。等到这一点子热心与能耐用完之后,他们也就从此销声匿迹了。诗,与旁的学问旁的艺术一般,是一种终身的事业,并非靠了浅尝可以兴盛得起来的。最可恨的便是这些浅尝者之中有人居然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他们居然坚执着他们的荒谬主张,溺爱着他们的浅陋作品,对于真正的方在萌芽的新诗加以热骂与冷嘲,并且挂起他们的新诗老前辈的招牌来蒙蔽大众:这是新诗发达上的一个大阻梗。还有一个阻梗便是胡适的一种浅薄可笑的主张,他说,现代的诗应当偏重抒情的一方面,庶几可以适应忙碌的现代人的需要。殊不知诗之长短与其需时之多寡当中毫无比例可言。李白的《敬亭独坐》虽然只有寥寥的二十个字,但是要领略出它的好处,所需的时间之多,只有过于《木兰辞》而无不及。进一层,我们可以说,像《敬亭独坐》这一类的抒情诗,忙碌的现代人简直看不懂。再进一层说,忙碌的现代人干脆就不需要诗,小说他们都嫌没有功夫与精神去看,更何况诗?电影,我说,最不艺术的电影是最为现代人所需要的了。所以,我们如想迎合现代人的心理,就不必作诗;想作诗,就不必顾及现代人的嗜好。诗的种类很多,抒情不过是一种,此外如叙事诗、史诗、诗剧、讽刺诗、写景诗等等那一种不是充满了丰富的希望,值得致力于诗的人去努力?上述的两种现象,抒情的偏重,使诗不能作多方面的发展,浅尝的倾向,使诗不能作到深宏与丰富的田地,便是新诗之所以不兴旺的两个主因。

我们谈完之后,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便起身,转上槐路,绕海水的北岸,经过用黄色与淡青的琉璃瓦造成的琉璃牌楼,在路上谈了一些话,便租定一只小划船。这时候西北方已经起了乌云,并且时时有凉风吹过白色的水面,颇有雨意,但是我们下了船。我们看见一个女郎独划着一只绿色的船,她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裙,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草帽是淡黄色的,她的身躯节奏的与双桨交互的低昂着,在船身转弯的时候,那种一手顺划一手逆划两臂错综而动的姿势更将女身的曲线美表现出来;我们看着,一边艳羡,一边自家划船的勇气也不觉的陡增十倍。本来我的右手是因为前几天划船过猛擦破了几块皮到如今刚合了创口的,到此也就忘记掉了。我们先从松坡图书馆向漪澜堂划了一个直过,接着便向金鳌玉癢桥放船过去;半路之上,果然有雨点稀疏的洒下来了。雨点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一个小涡,涡的外缘凸起,向中心凹下去,但是到了中心的时候,又突然的高起来,形成一个白的圆锥,上联着雨丝。这不过是刹那中的事。雨涡接着迅捷的向四周展开去,波纹越远越淡,以至于无。我此时不觉的联想起济慈的四行诗来:

Ever let the fancy roam,

Pleasure never is at home

At a touch sweet pleasure melteth,

Like to bubbles when rain pelteth.

雨大了起来。雨点含着光有如水银粒似的密密落下。雨阵有如一排排的戈矛,在空中熠耀;匆促的雨点敲水声便是衔枚疾走时脚步的声息。这一片飒飒之中,还听到一种较高的声响,那就是雨落在新出水的荷叶上面时候发出来的。我们掉转船头,一面愉快的划着,一面避到水心的席棚下休息。

棹歌

水心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头上是天,

水在两边,

更无障碍当前;

白云驶空,

鱼游水中,

快乐呀与此正同。

岸侧

仰身呀桨在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树有浓荫,

葭苇青青,

野花长满水滨;

鸟啼叶中,

鸥投苇丛,

蜻蜓呀头绿身红。

风朝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白浪扑来,

水雾拂腮,

天边布满云霾;

船晃得凶,

快往前冲,

小心呀翻进波中。

雨天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雨丝像帘,

水涡像钱,

一片缭乱轻烟;

雨势偶松,

暂展朦胧,

瞧见呀青的远峰。

春波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鸟儿高歌,

燕儿掠波,

鱼儿来往如梭;

白的云峰,

青的天空,

黄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荷花清香,

缭绕船旁,

轻风飘起衣裳;

菱藻重重,

长在水中,

双桨呀欲举无从。

秋月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月在上飘,

船在下摇,

何人远处吹箫?

芦荻丛中,

吹过秋风,

水蚓呀应着寒蛩。

冬雪

仰身呀桨落水中,

对长空;

俯首呀双桨如翼,

鸟凭风。

雪花轻飞,

飞满山隈,

飞向树枝上垂;

到了水中,

它却消溶,

绿波呀载过渔翁。

雨势稍停,我们又划了出来。划了一程之后,忽然间刮起了劲风来;风在海面上吹起一阵阵的水雾,迷人眼睛,朦胧里只见黑浪一个个向我们滚来。浪的上缘俯向前方,浪的下部凹入,真像一群张口的海兽要跑来吞我们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响,船身的颠摇十分厉害:这刻的心境介于悦乐与惊恐之间,一心一目之中只记着,向前划!向前划!虽然两臂麻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创口又裂了,还是记着,向前划!

上岸之后,虽然休息了许久,身体与手臂尚自在那里摆动。还记得许多年前,头一次凫水,出水之后,身子轻飘飘的,好像鸟儿在空中飞翔一般;不料那时所感到的快乐又复现于今天了。

吃完点心之后,(今天的点心真鲜!)我们离开漪澜堂,又向对岸渡过去,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阵过了,只有很疏的雨点偶尔飘来。展目远观,见鱼肚白的夕空渲染着浓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尽的雨云,深浅下一,下面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着嫩绿色的芦苇,时有玄脊白腹的水鸟在一片绿色之中飞过。加上天水之间远山上的翠柏之色,密叶中的几点灯光,还有布谷高高的隐在雨云之中发出清脆的啼声,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烟雨之景。

上岸后,雨又重新下起来。但是我们两人的兴却发作了:梦苇嚷着要征服自然;我嚷着要上天王殿的楼上去听雨。我们走到殿的前头,瞧见琉璃牌楼的三座孤门之上一毫未湿,便先在这里停歇下来。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从槐树的叶中可以看得见天空已经转成了与海水一样深青的颜色,远处的琼岛亮着一片灯光,灯光倒映在水中,晃动闪烁,有波纹把它分隔成许多层。雨点打在远近无数的树上,有时急,有时缓;急时,像独坐在佛殿中,峥嵘的殿柱与庄严的佛像只在隐约的琉璃灯光与炉香的光点内可以瞧见;沉默充满了寺内殿堂,寂静弥漫了寺外的山岭;忽然之间,一阵风来,吹得檐角与塔尖的铁马铜铃个断的响,山中的老松怪柏谡谡的呼吼,杂着从远峰飘来的瀑布的声响,真是战马奔腾,怒潮澎湃。缓时,像在一座墓园之内,黄昏的时候,鸟儿在树枝上栖息定了,乡人已经离开了田野与牧场回到家中安歇,坟墓中的幽灵一齐无声的偷了出来,伴着空中的蝙蝠作回旋的哑舞;他们的脚步落得真轻,一点声息不闻,只有萤虫燃着的小青灯照见他们憧憧的影子在暗中来往;他们舞得愈出神,在旁观看的人也愈屏息无声:最后,白杨萧萧的叹起气来,惋惜舞蹈之易终以及墓中人的逐渐零落投阳去了;一群面庞黄瘪的小草也跟着点头,飒飒的微语,说是这些话不错。

雨声之中,我们转身瞧天王殿,只见黑魆魆的一点灯火俱无,我们登楼听雨的计划于是不得不中止了。我们又闲谈起来。我们评论时人,预想未来,归根又是谈到文学上去。说到文学与艺术之关系的时候,我讲:插图极能增进读者对于文学书籍的兴趣,我们中国旧文学书中的插图工细别致,《红楼梦》一书更得到画家不断的为它装画。在西方这一方面的人材真是多不胜数,只拿英国来讲,如从前的克鲁可贤(Cruikshank),现代的毕兹雷(Beardsley),又如自己替自己的小说作插图的萨克雷(Thackeray),都是脍炙人口的;还有文学与音乐的关系,我国古代与在西方都是很密切的,好的抒情诗差不多都已谱入了音乐,成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新诗则尚未得到音乐上的人材来在这方面致力。

我们谈着,时刻已经不早了。雨算是过去了,但枝叶间雨滴依然纷乱的洒下,好像雨并没有停住一般。偶尔有一辆人力车拖过,想必是迟归的游客乘着园内预备的车;还偶尔有人撑着纸伞拖着钉鞋低头走过,这想必是园中的夫役。我们起身走上路时,只见两行树的黑影围在路的左右,走到许远,才看见一盏被雨雾朦了罩的路灯。大半时候还是凭着路中雨水洼的微光前进。

我们一面走着,一面还谈。我说出了我所以作新诗的理由,不为这个,不为那个,只为它是一种崭新的工具,有充分发展的可能;它是一方未垦的膏壤,有丰美收成的希望。诗的本质是一成不变万古长新的;它便是人性。诗的形体则是一代有一代的:一种形体的长处发展完了,便应当另外创造一种形体来代替;一种形体的时代之长短完全由这种形体的含性之大小而定。诗的本质是向内发展的;诗的形体是向外发展的。《诗经》,《楚辞》,何默尔的史诗,这些都是几千年上的文学产品,但是我们这班后生几千年的人读起它们来仍然受很深的感动;这便是因为它们能把永恒的人性捉到一相或多相,于是它们就跟着人性一同不朽了。至于诗的形体则我们常看见它们在那里新陈代谢。拿中国的诗来讲,赋体在楚汉发展到了极点,便有“诗”体代之而兴。“诗”体的含性最大,它的时代也最长;自汉代上溯战国下达唐代,都是它的时代。在这长的时代当中,四言盛于战国,五古盛于汉魏六朝唐代,七古盛于唐宋,乐府盛的时代与五古相同,律绝盛于唐。到了五代两宋,便有词体代“诗”体而兴,到了元明与清,词体又一衍而成曲体。再拿英国的诗来讲,无韵体(blankverse)与十四行诗(sonnet)盛于伊丽沙白时代,乐府体(balladmeasure)盛于个十七世纪中叶,骈韵体(rhymedcouplet)盛于多莱登(Dryden)蒲卜(Pope)两人的手中。我们的新诗不过说是一种代曲体而兴的诗体,将来它的内含一齐发展出来了的时候,自然会另有一种别的更新的诗体来代替它。但是如今正是新诗的时代。我们应当尽力来搜求,发展它的长处。就文学史上看来,差不多每种诗体的最盛时期都是这种诗体运用的初期;所以现在工具是有了,看我们会不会运用它。我们要是争气,那我们便有身预或目击盛况的福气;要是不争气,那新诗的兴盛只好再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了。现在的新诗,在抒情方面,近两年来已经略具雏形;但叙事诗与诗剧则仍在胚胎之中。据我的推测,叙事诗将在未来的新诗上占最重要的位置。因为叙事体的弹性极大,《孔雀东南飞》与何默尔的两部史诗(叙事诗之一种)便是强有力的证据。所以我推想新诗将以叙事体来作人性的综合描写。

两行高大的树影矗立在两旁,我们已经走到槐路上了。雨滴稀疏的淅沥着。右望海水,一片昏黑,只有灯光的倒影与海那边的几点灯光闪亮。倒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的面前更觉得空旷了。

我们走到了团城下的石桥,走上桥时,两人的脚步不期然而然的同时停下。桥左的一泓水中长满了荷叶:有初出水的,贴水浮着;有已出水的,荷梗承着叶盘,或高或矮,或正或欹;叶面是青色,叶底则淡青中带黄。在暗淡的灯光之下,一切的水禽皆已栖息了,只有鱼儿唼喋的声音,跃波的声音,杂着曼长的水蚓的轻嘶,可以听到。夜风吹过我们的耳边,低语道:一切皆已休息了,连月姊都在云中闭了眼安眠,不上天空之内走她孤寂的路程;你们也听着鱼蚓的催眠歌,入梦去罢。

咬菜根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这句成语,便是我们祖先留传下来,教我们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还记得少年的时候,立志要作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当时不知在那本书内发见了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头的笔,将它恭楷抄出,粘在书桌右方的墙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在中饭时候,一定要牺牲别样的菜不吃,而专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战退了肉丝焦炒香干的诱惑,致全力于青菜汤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着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决定,将来作了英雄的时候,一定要叫老唐妈特别为我一人炒一大盘肉丝香干摆上得胜之筵。

萝卜当然也是一种菜根。有一个新鲜的早晨,在卖菜的吆喝声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见桌上放着一碗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粥,粥碗前是一盘腌菜,有长条的青黄色的豇豆,有灯笼形的通红的辣椒,还有萝卜,米白色而圆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鸡蛋。这与范文正的淡黄荠差得多远!我相信那个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见了这样的一顿早饭,决定会摇他那白发之头的。

还有一种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难咬,我看我们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桥或是望乡台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我们决不可供些什么煮得木头般硬的鸡或是浑身有刺的鱼。因为他们老人家的牙齿都掉完了,一定领略不了我们这班后人的孝心;我们不如供上一盘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艰苦卓绝,那我简直可以算得艰苦卓绝中最艰苦卓绝的人了。因为我不单能咬白薯,并且能咬这白薯的皮。给我一个刚出灶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将那金子一般黄的肉通同让给你,我都做得到。惟独有一件事,我却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让给你;它是全个烤白薯的精华,又香又脆,正如那张红皮,是全个红烧肘子的精华一样。

山药、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们来给我咬,我并不拒绝。

我并非一个主张素食的人,但是却不反对咬菜根。据西方的植物学者的调查,中国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种,比他们多六倍。我宁可这六百种的菜根,种种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扬四海的猪尾或是那摇来乞怜的狗尾,或是那长了疮脓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梦苇的死

我踏进病室,抬头观看的时候,不觉吃了一惊,在那弥漫着药水气味的空气中间,枕上伏着一个头。头发乱蓬蓬的,唇边已经长了很深的胡须,两腮都瘦下去了,只剩着一个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脸上,一双眼睛特别显得大。怎么半月不见,就变到了这种田地?梦苇是一个翩翩年少的诗人,他的相貌与他的诗歌一样,纯是一片秀气;怎么这病榻上的就是他吗?

他用呆滞的目光,注视了一些时,向我点头之后,我的惊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问他的病况。他说,已经有三天不曾进食了。这病房又是医院里最便宜的房间,吵闹不过。乱得他夜间都睡不着。我们另外又闲谈了些别的话。

说话之间,他指着旁边的一张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张床上,死去了一个福州人,是在衙门里当一个小差事的。昨天临危,医院里把他家属叫来了,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小女孩子。孩子很可爱的,母亲也不过三十岁。病人断气之后,母亲哭得九死一生,她对墙上撞了过去,想寻短见,幸亏被人救了。就是这样,人家把他从那张床上抬了出去。医院里的人,照旧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说笑,他的一生,便这样淡淡的结束了。

我听完了他的这一段半对我说、半对自己说的话之后,抬起头来,看见巴獾囊豢醚蠡笔鳌?嫩绿的槐叶,有一半露在阳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尔有无声的轻风偷进枝间,槐叶便跟着摇曳起来。病房里有些人正在吃饭,房外甬道中有皮鞋声音响过地板上。邻近的街巷中,时有汽车的按号声。是的,淡淡的结束了。谁说这办事员,说不定是书记,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结束,平凡的终止呢。那年轻的妻子,幼稚的女儿,知道她们未来的命运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车、大礼帽、枪炮的以及一切别的大事业等着它去制造,那有闲工夫来过问这种平凡的琐事呢!

混人的命运,比起一班平凡的人来,自然强些。肥皂泡般的虚名,说起来总比没有好。但是要问现在有几个人知道刘梦苇,再等个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个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萤火之下,凉风微拂的夜来香花气中,或者会有一群孩童,脚踏着拍子唱:

室内盆栽的蔷薇,

窗外飞舞的蝴蝶,

我俩的爱隔着玻璃,

能相望却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炉火旁,充满了颤动的阴影的小屋中,北风敲打着门户,破窗纸力竭声嘶的时候,或者会有一个年老的女伶低低读着:

我的心似一只孤鸿,

歌唱在沉寂的人间。

心哟,放情的歌唱罢,

不妨壮,也不妨缠绵,

歌唱那死之伤,

歌唱那生之恋。

咳,薄命的诗人!你对生有何可恋呢?它不曾给你名,它不曾给你爱,它不曾给你任何什么!

你或者能相信将来,或者能相信你的诗终究有被社会正式承认的一日,那样你临终时的痛苦与失望,或者可以借此减轻一点!但是,谁敢这样说呢?谁敢说这许多年拂逆的命运,不曾将你的信心一齐压迫净尽了呢?临终时的失望,永恒的失望,可怕的永恒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还记得:当时你那细得如线的声音,只剩皮包着的真正像柴的骨架。临终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时我已从看护妇处,听到你下了一次血块,是无救的了。我带了我的祭子惠的诗去给你瞧,想让你看过之后,能把久郁的情感,借此发泄一下,并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种慰安,在临终之时。能够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给你看这篇诗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过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还记得,你当时自半意识状态转到全意识状态时的兴奋,以及诗稿在你手中微抖的声息,以及你的泪。我怕你太伤心了不好,想温和的从你手中将诗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说:“不,不,我要!”我抬头一望,墙上正悬着一个镜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画着耶稣被钉的故事,我不觉的也热泪夺眶而出,与你一同伤心。

一个人独病在医院之内,只有看护人照例的料理一切,没有一个亲人在旁。在这最需要情感的安慰的时候,给予你以精神的药草,用一重温和柔软的银色之雾,在你眼前遮起,使你朦胧的看不见渐渐走近的死神的可怖手爪,只是呆呆的躺着,让憧憧的魔影自由的继续的来往于你丰富的幻想之中,或是面对面的望着一个无底深坑里面有许多不敢见阳光的丑物蠕动着,恶臭时时向你扑来,你却被缚在那里,一毫也动不得,并且有肉体的苦痛,时时抽过四肢,逼榨出短促的呻吟,抽挛起脸部的筋肉:这便是社会对你这诗人的酬报。

记得头一次与你相会,是在南京的清凉山上杏院之内。半年后,我去上海。又一年,我来北京,不料复见你于此地。我们的神交便开始于这时。就是那冬天,你的吐血,旧病复发,厉害得很。幸亏有丘君元武无日无夜的看护你,病渐渐的退了。你病中曾经有信给我,说你看看就要不济事了,这世界是我们健全者的世界,你不能再在这里多留恋了。夏天我从你那处听到子惠去世的消息,那知不到几天你自己也病了下来。你的害病,我们真是看得惯了。夏天又是最易感冒之时,并且冬天的大病,你都平安的度了过来,所以我当时并不在意。谁知道天下竟有巧到这样的事?子惠去世还不过一月,你也跟着不在了呢!

你死后我才从你的老相好处,听到说你过去的生活,你过去的浪漫的生活。你的安葬,也是他们当中的两个:龚君业光与周君容料理的。一个可以说是无家的孩子,如无根之蓬般的漂流,有时陪着生意人在深山野谷中行旅,可以整天的不见人烟,只有青的山色、绿的树色笼绕在四周,驮货的驴子项间有铜铃节奏的响着。远方时时有山泉或河流的琤琮随风送来,各色的山鸟有些叫得舒缓而悠远,有些叫得高亢而圆润,自烟雾的早晨经过流汗的正午,到柔软的黄昏,一直在你的耳边和鸣着。也有时你随船户从急流中淌下船来。两岸是高峻的山岩,倾斜得如同就要倒塌下来一般。山径上偶尔有樵夫背着柴担夷然的唱着山歌,走过河里,是急迫的桨声,应和着波浪舐船舷与石岸的声响。你在船舱里跟着船身左右的颠簸,那时你不过十来岁,已经单身上路,押领着一船的货物在大鱼般的船上,鸟翼般的篷下,过这种漂泊的生活了。临终的时候,在渐退渐远的意识中,你的灵魂总该是脱离了丑恶的城市,险诈的社会,飘飘的化入了山野的芬芳空气中,或是挟着水雾吹过的河风之内了罢?

在那时候,你的眼前,一定也闪过你长沙城内学校生活的幻影,那时的与黄金的夕云一般灿烂缥缈的青春之梦,那时的与自祖母的磁罐内偷出的糕饼一般鲜美的少年之快乐,那时的与夏天绿树枝头的雨阵一般的来得骤去得快,只是在枝叶上添加了一重鲜色,在空气中勾起了一片清味的少年之悲哀,还有那沸腾的热血、激烈的言辞、危险的受戒、炸弹的摩挲,也都随了回忆在忽明的眼珠中,骤然的面庞上,与渐退的血潮,慢慢的淹没入迷瞀之海了。

我不知道你在临终的时候,可反悔作诗不?你幽灵般自长沙飘来北京,又去上海,又去宁波,又去南京,又来北京;来无声息,去无声息,孤鸿般的在寥廓的天空内,任了北风摆布,只是对着在你身边漂过的白云哀啼数声,或是白荷般的自污浊的人间逃出,躲入诗歌的池沼,一声不响的低头自顾幽影,或是仰望高天,对着月亮,悄然落晶莹的眼泪,看天河边坠下了一颗流星,你的灵魂已经滑入了那乳白色的乐土与李贺、济慈同住了。

巢父掉头不肯住,

东将入海随烟雾。

诗卷长留天地间,

钓竿欲拂珊瑚树。

你的诗卷有歌与我俩的中间的诗卷,无疑的要长留在天地间,她像一个带病的女郎,无论她会瘦到那一种地步,她那天生的娟秀,总在那里,你在新诗的音节上,有不可埋没的功绩。现在你是已经吹着笙飞上了天,只剩着也许玄思的诗人与我两个在地上了,我们能不更加自奋吗?

拿起一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很够我们的赏鉴了。

那眼睛看来最舒服的黄色毛边纸,单是纸色已经在我们的心目中引起一种幻觉,令我们以为这书是一个逃免了时间之摧残的遗民。它所以能幸免而来与我们相见的这段历史的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值得我们的思索、感叹,更不须提起它的内含的真或美了。

还有那一个个正方的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一首诗;每个字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飙是三条狗的风:在秋高草枯的旷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猎犬风一般快的驰过,嗅着受伤之兽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顺了方向追去,听到枯草飒索的响,有如秋风卷过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阳下了山,对面不见人的时候,有一群人骑着马,擎着红光闪闪的火把,悄悄向一个人家走近。等着到了竹篱柴门之旁的时候,在狗吠声中,趁着门还未闭,一声喊齐拥而入,让新郎从打麦场上挟起惊呼的新娘打马而回。同来的人则抵挡着新娘的父兄,作个不打不成交的亲家。

印书的字体有许多种:宋体挺秀有如柳字,麻沙体夭矫有如欧字,书法体娟秀有如褚字,楷体端方有如颜字。楷体是最常见的了。这里面又分出许多不同的种类来:一种是通行的正方体;还有一种是窄长的楷体,棱角最显;一种是扁短的楷体,浑厚颇有古风。还有写的书:或全体楷体,或半楷体,它们不单看来有一种密切的感觉,并且有时有古代的写本,很足以考证今本的印误,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旧书,则开章第一篇你便将看见许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号,有的是姓名。在这些姓名别号之中,你说不定可以发现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倾一世的文人,那时候你便可以让幻想驰骋于这朱红的方场之中,构成许多缥缈的空中楼阁来。还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严,你可以就它们的姿态,以及它们的位置,悬想出读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少年,还是老人;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还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这主人翁的命运:他的书何以流散到了人间?是子孙不肖,将它舍弃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窃出了他的藏书楼?还是运气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将它售卖了,来填偿债务,或是支持家庭?书的旧主人是这样。我呢?我这书的今主人呢?他当时对春雕花的端砚,拿起新发的朱笔,在清淡的炉香气息中,圈点这本他心爱的书,那时候,他是决想不到这本书的未来命运,他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个怎样结局的;正如这现在读着这本书的我,不能知道我未来的命运将要如何一般。

更进一层,让我们来想象那作书人的命运:他的悲哀,他的失望,无一不自然的流露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让我们读的时候,时而跟着他啼,时而为他扼腕太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将他一生心血呕成的文章,一把火烧为乌有;或是像《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一般命运,被浅见者标作禁书,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呵!

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讲别的,只说书这件东西,它是再与世无争也没有的了,也都要受这种厄运的摧残。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鹤一般兀傲的文士,他们的遭忌更是不言可喻了。试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们在不得意时,有的樵采,有的放牛,不仅无异于庸人,并且备受家人或主子的轻蔑与凌辱;然而他们天生得性格倔强,世俗越对他白眼,他却越有精神。他们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书在手里读;有的骑在牛背上,将书挂在牛角上读;有的在蚊声如雷的夏夜,囊了萤照着书读;有的在寒风冻指的冬夜,拿了书映着雪读。然而时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们学问已成的时候,眼光是早已花了,头发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们的头额上新添加了一些深而长的皱纹。

咳!不如趁着眼睛还清朗,鬓发尚未成霜,多读一读“人生”这本书罢!

空中楼阁

你说不定要问:空中怎么建造得起楼阁来呢?连流星那么小雪片那么轻的东西都要从空中坠落下来,落花一般的坠落下来,更何况楼阁?我也不知怎样的,然而空中实在是有楼阁。玉皇大帝的灵霄宝殿、王母的瑶池同蟠桃园、老君的炼丹房以及三十三天中一切的洞天仙府,真是数不尽说不完的。它们之中,只须有一座从半空倒下来,我们地上这班凡人,就会没命了。幸而相安无事,至今还不曾发生过什么危险。虽然古时有过共工用头(这头一定比小说内所讲的铜头铁臂的铜头还要结实)碰断天柱的事体发生,不过侥幸女娲补的快,还不曾闹出什么大岔子,只是在雨后澄霁的时光,偶尔还看见那弧形的五彩裂纹依然存在着。现在是没有共工那种人了,我们尽可放心的睡眠,不必杞人忧天罢!

共工真是一个傻子,不顾别人的性命,还有可说;他却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也很难讲,谁敢说他不是觉着人间的房屋太低陋龌龊了,要打通一条上天的路,领着他的一班手下的人,学齐天大圣那样的去大闹一次天宫,把玉皇大帝赶下宝座,他自己却与一班手下人霸占起一切的空中楼阁呢。女娲一定是为了凡间的姊妹大起恐慌,因为那班急色的男子,最喜欢想仙女的心思。他们遇到一个美貌的女子,总是称赞她像天仙。万一共工同他的将士,真正上了天,他们还不个个都作起刘晨、阮肇来,将家中一班怨女,都抛撇在人间守活寡吗?

并且天上的宫殿,都是拿蔚蓝的玉石铺地,黄金的暮云筑墙,灯是圆大的朝阳,烛是辉煌的彗星,也难怪共工想登天了。在那边园囿之中,有白的梅花鹿,遨游月宫的白兔,耸着耳朵坐在钵前,用一对前掌握着玉杵捣霜,还有填桥的喜鹊鼓噪,衔书的青鸟飞翔,萧史跨着的凤凰在空中巧啭着它那比萧还悠扬宛转的歌声。银白的天河在平原中无声的流过,岸旁茂生着梨花一般白的碧桃,累累垂有长生之果的蟠桃,引刘阮入天台的绛桃。别的树木更是多不胜举。菌形的灵芝黑得如同一柄墨玉的如意。郊野之中,也有许多的虫豸,蚀月的蟾蛛呵,啼声像鬼哭的九头鸟呵,天狼呵,天狗呵,牛郎的牛呵,老君的牛呵,还有那张果老骑的驴子,它都比凡人尊贵,能够住在天上。

咳!在古代不说作人了!就是作鸡狗都有福气。那时的人修行得道,连家中的鸡狗,都是跟着飞升的。你瞧那公鸡,它斜了眼睛,尽向天上望,它一定是在羡慕它的那些白日飞升的祖宗呢。空中的楼阁,海上的蜃楼,深山的洞府,世外的桃源,完了,都完了,生在现代的人,既没有琴高的鲤,太白的鲸鱼,骑着去访海外的仙山;也没有黄帝的龙,后羿的金鸟,跨了去游空中的楼阁。

寓言

从前的时候,人不怕老虎,老虎也不咬人。

有一天,王大在山里打了许多野鸡野兔,太多了,他一个人驮不动,只好分些绑在猎犬的背上,惹得那狗涎垂一尺,尽拿舌头去舐鼻子。猎户一面走着,一面心里盘算那只兔子留着送女相好,那只野鸡拿去镇上卖了钱推牌九。

他正这样思忖的时候,忽见前头来了一只老虎,垂头丧气的与一个大输而回的赌徒差不多。

王大说:“您好呀?寅先生为何这般愁闷,愁闷得像一匹丧家之犬。看你那尾巴,向来是直如钢鞭的,如今却夹起在大腿之间了;还有那脚步向来是快如风的,如今也像缠了脚的老太太,进三步退两步了。”

老虎说:“王老,你有所不知,说起来话真长着呢!”说到这里,它叹气连天的。“我家有八旬老母,双眼皆瞎,又有才满月的豚儿,还睡在摇篮里,偏偏在这时把拙荆亡去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出去寻找食物,走了一个整天——”说到这里,它忽然看见王大背上与猎犬背上满载着的野品,便道:“呀,原来都在这里,怪不得我空跑了一天呢!”

它接着哀恳道:“王老,先下手为强,这句俗语我也知道。不过,我实在是家有老母小儿,它们已经整天不曾有一物下咽了。我如今正年富力强,饿上十天半个月还不打紧,它们一老一幼,却怎么捱得过呢!万一它们有个长短——”

它说到这里,忍不住的伤心大哭起来,一颗颗的眼泪,从大而圆的眼眶里面滴下,好像许多李子杏子似的。它的哭声惊动了头顶上树枝间的割麦插禾,一齐飞入天空,问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王大只是摇头。

老虎又哀求道:“不看金面看佛面,我前生也姓王,只看我额上的王字便是记认。你对于同宗,难道也忍心坐视不救吗?”

王大只是摇头。

老虎陡然暴怒起来,它大吼一声,跳上去把王大的头一口咬下来,说道:“看你再摇,这铁石心肠的畜生!”

猎狗摇着尾巴,笑嘻嘻的说:“大王,你过劳贵体了,让小畜替你把这些野鸡野兔连着王大的身体一齐驮去宝洞罢!”

自此之后,老虎知道人是一种贱的东西,只怕强权,不讲道理,于是逢着便咬,报它昔日的仇。

日与月的神话

景深兄:近来作了几首英文诗,是取材自我国的神话,作时猛然悟出这些神话是极其美丽。即如太阳在文学中叫作金乌,这名字已经用滥了。但是我们把这两个字揣摩一番之后,便可知道它们好像一颗金橘,在很小的果皮之内蕴满了想象的甜汁,虽然随处都有,见年复生,仍旧减去不了它的佳妙。把太阳比作乌鸦,有两层道理:很显明的一层便是太阳飞过天空像乌鸦一样,第二层道理是人在向太阳直望了一刻之后,转看他物,便如有一黑物阻梗在眼前。古人的想象把这黑的观念同飞的观念联络起来,于是把太阳比作了乌鸦。乌鸦的毛,因光泽之故,对光看时,呈现金色。这更使这比喻来得的确。

日起扶桑,日落若木:这并非异想天开,确有道理。太阳起落之时,云霞确实像树,枝条四展的树。若木的若字最有意味。并且乌鸦不是筑巢在树上吗?日起落时的霞彩是宇宙中美景之一,中外的诗人都曾极力描写过,有人比它作头发,那是英国的Spenser,他的那行诗是状比朝霞,我忘记掉了,不过雪莱套他写了一行Blindwiththinehairtheeyesofday(见《夜》),有人比它作阑干,那是英国的济慈,那行诗是Whenbarredcloudsbloomthesoft-dyingday(见《秋曲》),我在《日色》中也曾写过这样几行:

云天上幻出扇形,

仿佛羲和的车轮,

慢慢的。

沉没下西方。

这些譬喻中,试问,那一个能胜过“扶桑”——桑,对了,那是中国的国树,不是oak,不是fir,不是linden,不是holly——试问那一个能胜过“若木”——从“艸”字头的若,骤看起来,真像一个树名呢。

月亮有神,这是无论那一国都那般想象的。但是自有文化的一两万年以来,却不曾有过一国像我们中国这样,对于月亮中的黑影也加以想象的解释。桂树便是这样在月宫旁生长了起来。缥缈的桂花香息虽能稍解望月的人对这一轮圆镜中阴影的憎恶,古人的想象终于免不了造出一个吴刚来,掮起斧头去研树根。但是斧头尽管砍它的,阴影仍然存留着。这当然是因为吴刚太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换个壮汉子运斤成风,桂树是早已砍倒了。

后羿射落九日,只留一日,这传说的来源极古。年代久远,后人便把羿与太阳混合在了一起。他们见月升于日落时,日出时又隐去,便想象这是太阳在追赶着月亮。不能是月亮追赶太阳,因为从不曾有过阴追赶阳的事情。在他们想象中,太阳是后羿,于是月亮便成为了他的逃妻。其实我们知道,后羿的妻子并不曾偷到什么不死之药吞了,逃去月中作了月神,她是被后羿的国相寒礘偷了!月亮里有兔子那是当然。并且是白的家兔,不是黄的野兔。这畜生捣霜的本领委实太差:你看那月光下的草地,不是溅满了霜沫吗?

弟子沅十七年三月十二日

画虎

“画虎不成反类狗,刻鹄不成终类鹜。”自从这两句话一说出口,中国人便一天没有出息似一天了。

谁想得到这两句话是南征交趾的马援说的。听他说这话的侄儿,如若明白道理,一定会反问:“伯伯,你老人家当初征交趾的时候,可曾这样想过:征交趾如若不成功,那就要送命,不如作一篇《南征赋》罢,因为《南征赋》作不成,终究留得有一条性命。”

这两句话为后人奉作至宝。单就文学方面来讲,一班胆小如鼠的老前辈便是这样警劝后生:学老杜罢,学老杜罢,千万不要学李太白。因为老杜学不成,你至少还有个架子;学不成李的时候,你简直一无所有了。这学的风气一盛,李杜便从此不再出现于中国诗坛之上了。所有的只是一些杜的架子、或一些李的架子。试问这些行尸走肉的架子、这些骷髅,它们有什么用?光天化日之下,与其让这些怪物来显形,倒不如一无所有反而好些。因为人真知道了无,才能创造有;拥着伪有的时候,决无创造真有之望。

狗,鹜。鹜真强似狗吗?试问它们两个当中,是谁怕谁?是狗怕鹜呢?还是鹜怕狗?是谁最聪明,能够永远警醒,无论小偷的脚步多么轻,它都能立刻扬起愤怒之呼声将鄙贱惊退?

画不成的老虎,真像狗;刻不成的鸿鹄,真像鹜吗?不然,不然。成功了便是虎同鹄,不成功时便都是怪物。

成功又分两种:一种是画匠的成功,一种是画家的成功。画匠只能模拟虎与鹄的形色,求到一个像罢了。画家他深探入创形的秘密,发见这形后面有一个什么神,发号施令,在陆地则赋形为劲悍的肢体、巨丽的皮革,在天空则赋形为剽疾的翮翼、润泽的羽毛:他然后以形与色为血肉毛骨,纳入那神,持搏成他自在己的虎鹄。拿物质文明来比方:研究人类科学的人如若只能亦步亦趋,最多也不过贩进一些西洋的政治学、经济学,既不合时宜,又常多短缺。实用物质科学的人如若只知萧规曹随,最多也不过摹成一些欧式的工厂商店,重演出惨剧,肥寡下肥众。日本便是这样:它古代摹拟到一点中国的文化,有了它的文字、美术;近代摹拟到一点西方的文化,有了它的社会实业:它只是国家中的画匠。我们这有几千年特质文化的国家不该如此。我们应该贯进物质文化的内心,搜出各根柢原理,观察它们是怎样配合的,怎样变化的,再追求这些原理之中有那些应当铲除,此外还有些什么原理应当加入,然后淘汰扩张,重新交配,重新演化,以造成东方的物质文化。

东方的画师呀!麒麟死了,狮子睡了,你还不应该拿起那枝当时伏羲画八卦的笔来,在朝阳的丹凤声中,点了睛,让困在壁间的龙腾越上苍天吗?

江行的晨暮

美在任何的地方,即使是古老的城外,一个轮船码头的上面。

等船,在划子上,在暮秋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有一点冷的风。天与江,都暗了;不过,仔细的看去,江水还浮着黄色。中间所横着的一条深黑,那是江的南岸。

在众星的点缀里,长庚星闪耀得像一盏较远的电灯。一条水银色的光带晃动在江水之上。看得见一盏红色的渔灯。

岸上的房屋是一排黑的轮廓。一条趸船在四五丈以外的地点。模糊的电灯,平时令人不快的,在这时候,在这条趸船上,反而,不仅是悦目,简直是美了。在它的光围下面,聚集着有一些人形的轮廓。不过,并听不见人声,像这条划子上这样。

忽然间,在前面江心里,有一些黝黯的帆船顺流而下,没有声音,像一些巨大的鸟。

一个商埠旁边的清晨。

太阳升上了有二十度;覆碗的月亮与地平线还有四十度的距离。几大片鳞云黏在浅碧的天空里;看来,云好像是在太阳的后面,并且远了不少。

山岭披着古铜色的衣,褶痕是大有画意的。

水汽腾上有两尺多高。有几只肥大的鸥鸟,它们,在阳光之内,暂时的闪白。

月亮是在左舷的这边。

水汽腾上有一尺多高;在这边,它是时隐时显的。在船影之内,它简直是看不见了。

颜色十分清润的,是远洲的列树,水平线上的帆船。江水由船边的黄到中心的铁青到岸边的银灰色。有几只小轮在喷吐着煤烟:在烟囱的端际,它是黑色,在船影里,淡青,米色,苍白;在斜映着的阳光里,棕黄。

清晨时候的江行是色采的。

说诙谐

大概,诙谐的本质,与格吱的,它们颇是相似。

这一次,我在一家理发店里,有理发匠替我槌背礙骨,礙到腰上的时候,我忍不住的笑出来了。后来,我一想,民间有一种俗话,说是怕格吱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肉体上的刺激与反应既然是无由避免,于是,我便不得不教理发匠停止了他的礙骨。普天下的男人,虽说是没有一个不怕老婆的,不过,他们决不肯透漏出此中的消息来,因之,道貌岸然的,他们,至少,要装扮成一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我们,对于那种直接的或是间接的有损于自我的尊严的诙谐,也是采取着同样的处置。

天幸的有一种男人,那种不怕格吱的……这种人究竟存在与否,我实在是怀疑。以常理来测度,能忍住的男人是很多,至于完全能以格吱了不笑的男人,那恐怕是不会有的。

一定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剧本内不常见有诙谐——讽刺的大前提——的成份,而小说内却是不少,甚至于,有的整部都是诙谐的成份。诙谐而一下转成了讽刺,即使是泛指的,都已经是有损于自我的尊严:尤其是,忍下住的又笑了出来,这个更是可以教自我由羞而恼的在家里看小说,总不会有外人来窥破这种损己的秘密,并且,人的那种大生得需要诙谐的本性也可以凭此而发泄了。

说自我

抓着这枝笔的手——自然是右手了,虽说不比吃饭,那是一定得要用口的,左手也可以写得字,不过,习惯教我从小起就用右手来写字了,并且话还是一样的说得。沸腾在这脑中的思想——也并不像爱伦·坡那样说的,文章先已经都打成了腹稿,接着才去把它抄录下来;只是一时间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篇文章了,便提起笔来写下去,并不曾预计到内容将要是怎样的,只是凭赖了这一念之萌,就把这篇文章的将来交付进了它的手里。这只手与这一片思想,它们便是现在的自我。

记得也在许多的时候,曾经为了后来的运用而贮藏过一些材料在这个头颅里,不过,就了自觉的一方面说来,那些材料都还不曾使用过……至少,是并不曾像当时所想象的那样去使用过。我也可以预料到,将来自己再看这篇文章的时候,这创作过程中所感觉到的这一点心头的美味,仍然会复活起来;并且,有时候,还会发生一点惊讶与自喜。

这一个孱弱、矛盾的自我,客观的看来,它是多么渺小,短促,无价值;不过,主观的看来,它却便是一个永恒只一个宝贝,一个纳有须弥的芥子了。

它简直就是一个国家。

在它的国度之内,有主人,有仆人;也有战争,和解。

如其这颗心并不是我自己的,我真不知道要怎样的去妒忌它:因为,这个国度之内的乐趣都是“江汉朝宗”于它了。脑筋里思想,因了思想而获得的快乐,它是被心去享受了;肚子的命运似乎好一点,因为,在饥饿着的时候,它偶尔也能够感觉到一种暂时的乐趣——这种乐趣,与出游了好久以后回家来吞冷茶的那时候所感到的乐趣,恰好是一样。

《新生》的第一篇十四行里说,诗人看见自己的心被克去了,这或者便是它的报应。

它实在是过于自私了。不说这整个的躯体都是无昼无夜的在供给它以甜美的螫刺;便是在这个躯体与其他的躯体,抽象的或是具体的,发生接触之时,我,在毁坏、苦痛其他的自我之中,寻求到快乐,也有的在创造、愉悦其他的自我之中;客观的说来,自然是后一种好,不过,主观的说来,两种的目标便只是一个。

自我的心便是国家的银行。

科学,哲学,等于脑;宗教,艺术,等于心。

说说话

我是一个口齿极钝的人,连普通的应酬我都不能够对付,所以,我对于说话说得极多并且极为伶俐的人是十分的羡慕。好像手工、图画这两样,我从前在学校里面读书的时候,十分的羡慕着那些成绩优美的同学那般。

洒扫,应对,这本是古训里所说的一种儿童所应受的教育;在近三十年左右的家庭之内,洒扫这一项家庭教育的项目似乎是已经普遍的废除了,至于应对,大人也不过在说错了的时候,提撕一句;在说得不好的时候,叹一口气;或是灰心了的不作声;他们并不每天划出若干时刻来教授儿童以“应对”这一种课程,或是聘请一个家庭教师来教授,或是用了家长的名义向学校方面要求着在学校课程内增加这一种课程。于是,说话我便从小不会了。其实,即使是学校内有“应对”这一种课程,我也不见得能够学的好——不见手工、图画,我是成绩那么拙劣么?

大概,说话时候所须注重的第一点是,从何说起。照例的寒暄,这已经是难于开口了,因为它颇有一点像学校里面国文班上所出的题目,这题目的范围之内所可说的话差不多早已经被旁人说完了,要想推陈出新,决不是一件容易事。至于,由寒暄进而作宽泛的谈话,那简直是我所害怕的,好像从前在中学的头几年里我怕学期、学年的大考那样。不晓得对谈的人爱听的是那一种话;即使晓得了,自己也多半不见得能够在这一方面搜索枯肠可以搜索得一些——不说许多——谈话的资料来。面对面的僵坐着,终究不是事,于是,急忙之内,我便开口说话了……不幸,我所说的话恰巧是对谈的人所不爱听的,甚至于,他所认为是存心得罪的。这简直是糟糕!因为,已经是僵窘的对话,如今又加添了一种意气的成份进去了。这个,在一个不善辞令的人处来,是最难受的了,反报么,间接的便实证了适才所无心呐出的话是有意的;不反报么,未免有失身份;解释么,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要想解释一句失言,我经验的知道,是不仅无补,并且会增加误会的。那么,只好不作声了。这个,并不见得能把严重的局面缓和下去。因为,这时候的面部表情,如其是沉闷的,对谈的人可以测想为臆怪;如其是和悦的,对谈的人又可以测想为在肚里暗笑。

模棱两可,这是说话时候所须注重的第二点。人世僮的是要怎么变化的。要是说出了一句肯定的话来,而事情的转变并不是像肯定的那样,这时候,曾经听见了这句话的人未免是要对于说者的判断力发生怀疑了。这个,在社会上,是极为有损于说者的。所以,一个人要是想不在这一方面吃亏,最好是在说话的时候不著边际;如此,事情无论是怎么收场,这模棱两可的话,虽然不见得是说中了,至少是没有说错。还有一层。人与人之间,在多种的情境内,是不能够说直话的;撒谎既不是一件社会上所容许的事情,那么,便只好把话说得令人难以捉摸了。

空洞无物,这是说话时候所须注重的第三点。一个人与一个人见了面,谈起话来,这一番对话,当然的,是集中于一件事情之上了。这件事情,过去的情形怎样,将来会怎样,现在对话时候是要这样的去接近,这些,在每个对话者的胸内,差不多都已经有了一个谱子;既然如此,在本题之上,便不需要作文章,只要旁敲侧击,借了一些题外的话来达意,也就够了。喜欢绕弯子,或许是人的一种生性,因为绕弯子是有玄秘的色彩,艺术的色彩的。

面部表情,这是说话时候所须注重的第四点。譬如说,你现在说出了一句想起来是极为滑稽的话来,这时候,你的面部表情应当是严肃的,因为,那样,教听者在事后回想起来,会更觉得有趣。又譬如说,你说挖苦的话,便应当在面部呈露出一种和蔼可亲的模样;那样,听者,如其不是十分聪明的,便不会立刻悟出你是在挖苦他,你既然可以逃避去当场的反报,又可以让他在事后寻思,悟出来了的时候,去饱尝那一种自羞自悔的酸滋味。

这些便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对于说话这种艺术的观察。或许天下居然会有人,同我一样的拙于辞令,那么,这一番的说话,不能说是有什么帮助,只能说是,让他看了,可以与我同发一声慨叹,会说话的人真是天生的,人为不了。

我的童年

一言引

如今,自传这一种文学的体裁,好像是极其时髦。虽说我近来所看的新文学的书籍、杂志、附刊,是很少数的;不过,在这少数的印刷品之内,到处都是自传的文章以及广告。

这也是一时的风尚。并且,在新文学内,这些自传体的文章,无疑的,是要成为一种可珍的文献的。

从前,先秦时代的哲理文,汉朝的赋,唐朝的律诗、绝句,五代与宋朝的词,元朝的曲,明朝的小品文,清朝的训诂,这些岂不也都是一时的风尚么?

《论语》、《孟子》、《庄子》之内,那些关于孔丘、孟轲、庄周的生活方面的记载,只能说是传记体裁的。它们究竟有多少自传的性质,在如今,我们确是难以断言。

以著作我国的第一部正式历史的人,司马迁,来作成我国的第一篇正式的自传,《太史公自序》,这可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当然,他的那篇《自序》,与我们心目中所有的关于自传这种文学体裁的标准,是相差很远的。

不过,由他那时候起,一直到清朝,我国的自传体文,似乎都是遵循了他的《自序》所采取的途径而进行的。

在新文学里面,来写自传体文,大概总存有两个目标,指引后学与抚今追昔。后学可以是自己的家人、学生,也可以是自己所研究的学问之内的后进,也可以是任何人。

我是一个作新诗的人。虽说也有些人喜欢我的诗,不过要说是,我如今是预备来作一篇诗的自传,指引后学,那我是决不敢当的。至于我的一般的生活,那只是一个失败,一个笑话——就作诗的人的生活这一个立场看来,那当然还要算是极为平凡;就一般的立场看来,我之不能适应环境这一点,便可以被说是不足为训了。

要说是抚今追昔,那本来是老年人的一种特权;如今,按照我国的算法,我不过是一个三十岁开外的人。

不过,文学便只是一种高声的自语,何况是自传体的文章?作者像写日记那样来写,读者像看日记那样来看。就是自己的日记,隔了十年、二十年来看,都有一种趣味——更何况是旁人的日记呢?并且,文人就是老小孩子,孩子脾气的老头子;就他们说来,年龄简直是不存在的。

二旧文学与新文学

记得我之皈依新文学,是十三年前的事。那时候,正是文学革命初起的时代;在各学校内,很剧烈的分成了两派,赞成的以及反对的。辩论是极其热烈,甚至于动口角。那许多次,许多次的辩论,可以说是意气用事,毫无立论的根据。有人劝我,最好是去读《新青年》,当时的文学革命的中军,是刘半农的那封《答王敬轩书》,把我完全赢到新文学这方面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刘氏与王氏还不也是有些意气用事,不过刘氏说来,道理更为多些,笔端更为带有情感,所以,有许多的人,连我也在内,便被他说服了。将来有人要编新文学史,这封刘答王信的价值,我想,一定是很大。

大概,新文学与旧文学,在当初看来,虽然是势不两立;在现在看来,它们之间,却也未尝没有一贯的道理。新文学不过是我国文学的最后一个浪头罢了。只是因为它来得剧烈许多又加之我们是身临其境的人,于是,在我们看来,它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一种与旧文学内任何潮流是迥不相同的文学潮流了。

它们之间的歧异。与其说是质地上的,倒不如说是对象上的。

三作小说

这还是十一二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在高小,上课完了以后,除去从事于幼年时代的各种娱乐以外,便是乱看些书。在这些书里,最喜欢的便是侠义小说。记得和一个同班曾经有过一种合作一部《彭公案》式的侠义小说的计划;虽说彼此很兴奋的互相磋商了许多次,到底是因为计划太大了。没有写……在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是不出十四岁的少年。

除了旧小说以外,孙毓修所节编的《童话》也看得上劲。一定就是在这些故事的影响之下,我写成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创作。如今隔了有十七年左右,那篇,不单是详细的内容,就是连题目,我都记不清楚了,仿佛是说的一只鹦鹉在一个人家里面的所见所闻。

以后,也曾经想作过《桃花源记》式的文章,可是屡次都没有写成。

在新文学运动的这十几年之内,小说虽是看得很多,也翻译了一些短篇,不过这方面的创作却是一篇也没有。

据我看来,作小说的人是必得个性活动的,而我的个性恰巧是执滞,一点也不活动。

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在编剧、演剧两方面也失败了。

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和两个同班私下里演剧;准备,化装,排演,真是十分热闹——其实,那与其说是演剧,还不如说呛猛妗在这一次的排演里面,我还记得,我是扮的一个女子。七年以后,学校里面正式的演剧,我由一个女子而改扮一个老太婆了!

扮演老太婆的那次,我是一个失败的。一上了剧台,身子好像是一根木棍;面部好像是一个面具;背熟了的剧词,在许多时刻,整段的不告而别。居然有一个先生,他说我的老太婆的台步走得还像,也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确有其事;因为,我的行步的姿态向来是极不优美的,身材不高而脚步却跨得很远,走路之时,是匆忙得很——我仿佛是对于四肢并没有多少筋节的控制力那样。至于我的两条臂膀,在走路的时候,摔出去很远,那更是同学之间的一种谈笑资料。

有时候,我勉强还可以演说,不料演剧的时候,居然是一塌糊涂到那种田地。这或者与我所以有时候可以写些短篇小说性质的小品文而却作不了短篇小说,是根源于同一种性格上的缺陷。

周启明所译的《点滴》,里面有一些散文诗性质的短篇小说;那一种的短篇小说,我看,或许便是像我这样性格的作诗的人所惟一的能作得了的。

四读书

我是六岁启蒙的;家里请的老师;第一部书是读的《龙文鞭影》。只记得这是一部四字一句的韵丈史事书籍——关于它,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其他的内容了。

书房在花园里;花园的那边是客厅。书房前面的院子里,有一个亭子。

老师大概是一个举人。我还记得,他在夏天里,是穿着一件细竹管编成的汗褂。

背不出书来,打手心的事情,大概是有——不过现在我是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有一次,那是读完了《龙文鞭影》以后,读《诗经》的当口,我不知道是那一页书,再也背不出来,老师罚我,非得要背出来,才放我下学。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加伤心,淌眼泪。大概是到底也没有背得出来,有家里大人讨保放我下学了。

十几年以后,我每逢想起《诗经》这一部书的时候,总是在心头逗引起了一种凄凉的情调,想必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八九岁,读完了《四书》,以及《左传》的一小部分。就是在这个时候,学着作文了。

这是在离家有几里远的一个书馆里的事情。有一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馆里,心里忽然涌起了寂寞,孤单的恐惧,忙着独自沿了路途,向家里走去……

这里是土地庙与庙前的一棵大树与树下的茶摊,这里是路旁的一条小河,这里是我家里田亩旁的山坡,终于,在家里前院的场地上,看见了有庄丁在那里打谷,这时候,我的心便放下了,舒畅了。

我的蒙馆生活是在十岁左右终止的。

我在学校生活的期间,在小学,在大学期间,都曾经停过学。在一个工业学校的预科里面读过一年书。在青年会里读过英文。

说起来很有趣味:我后来又有机会看到我在工业学校里所作的一篇《言志》课卷,那里面说,将来学业完成了,除去从事于职业以外,闲暇的时候,要作一点诗,读一些诗文——这诗,不用说,是旧诗的意思;这诗文,不用说,也是旧诗文的意思。

在工业学校里,教国文的先生是豪放一派的;他喜欢喝酒,有一个酒糟鼻子,魏禧的《大铁椎传》是他所特别赞颂的一篇文章。

后来,我又有过一个国文先生,有“老虎”之称;不过他谨饬些。便是在他的课堂上,在自由交卷的时候,我学着作新诗。虽说他是一个旧学者,眼光倒还算是开明的,对于我的新诗课卷,并不拒绝。

听说他,像教我《四书》,《左传》的那个书馆先生那样,结局很是潦倒。

我读书,是决不能按部就班的。课本,无论先生是多么好,我对于它们总不能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兴趣,便是那种我自己读我自己所选读的书籍,那时候所感觉到的兴趣。

大概,书的种类虽然是数不尽的多,不过,简单的说来,它们却只有两个。它们便是,不得不读的,以及自己爱读的书籍。由报纸一直到学校内的课本,就是不得不读的书籍。至于自己爱读的书籍,那就要看“自己”是谁了。譬如,我是一个作文、教书的人,我自己所爱读的书,要是与一个工程师所爱读的来对照,恐怕是会大不相同的。不过,普天下的大我,它却是有一种书籍决无不爱读之理的;那一种便是小说。

我也是一个人,当然逃不出这定例。十二岁到十四岁,爱读侠义小说。十五岁左右,爱读侦探小说。二十岁左右,爱读爱情小说。

侠义小说的嗜好一直延续到十几年以后,英国的司各德,苏格兰的史蒂文生,波兰的显克微支,他们的侠义小说,我为了慕名、机缘等的缘故,曾经看了不少;实在是爱不忍释。

司各德各书,据我所看过的说来,它们足以使我越看越爱的地方,便是一种古远的氛围气,以及一种家庭之乐。家庭之乐这个词语,用来形容这些小说之内的那一种情调,骤看来或许要嫌不妥当,不过,仔细一想,我却觉得它要算是我所能找到的惟一的妥当的摹状之词了。这一种家庭之乐的情调,并不须在大团圆的时候,我简直可以独断的说,是由开卷的第一字起,便已经洋溢于纸上了。或许,作者所以能永远留念于世人的心上的缘故,便在于他能够把这种乐居的情调与那种古远的氛围气有机的融合史蒂文生的各部小说之内,我最爱读的一部是TheMasterofBallantrae。这篇长篇小说,与作者的一篇中篇小说,Dr.JekyllandMr.Hyde以及一篇短篇小说《马克汉》,在精神上,似乎有孪生的关系。这三篇文章,我臆断的看来,或许便是作者对于他在一生之内所最感到兴趣的那个问题的一个叙述与分析。

显克微支的人物创造,Zagloba,与莎士比亚的Falstaff同属于一个人物类型,而并不雷同。

上举的各种侠义小说,有些可以叫作历史小说、心理小说,以及其他的名字;各书之内,除去侠义之部分以外,还有言情,社会描写等等成份。这实在是一切小说的常例。因为小说,与生活相似,是复杂的。小说之能引起共同的爱好,其故亦即在此。

侦探小说,我除去柯南道尔的各部著作以外,看的不多。至于他的各部侦探小说,中译本我是差不多全看完了,在十五岁的时候,原文本我也看过一些,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年龄的增加并不曾减退过我对于它们的爱好。

至于言情小说,我只说一部本国的,《红楼梦》。这部小说,坦白的说来,影响于人民思想,不差似《四书》、《五经》。胡适之关于本书的考证,只就我个人来说,并不曾减少了我对于本书的嗜好;潜意识的,我个人还有点嫌他是多事。这是十年前,我在看亚东图书馆本的《红楼梦》那时候所发生的感想。至于这十年以来,整年的忙着受课,教书,谋生,并不曾再看过这部小说。我看我将来也不会教到“中国小说”这种课程,所以,我只有把十年前的那点感想坦白的说出来;至于本书的评价,那自然有在这一方面专门研究的人可以发言。

杜甫的诗我是爱读的。不过,正式的说来,他的诗我只读过两次;并且,每次,我都不曾读完。第一次是由《唐诗别裁集》里读的一个选辑,第二次是读了,熟诵了全集的很少一部分,第三次是上“杜诗”课,第四次是看了全集的一大半。十五岁以后,喜欢杜诗的音调;二十岁左右,揣摹杜诗的描写;三十岁的时候,深刻的受感于社的情调。我买书虽是买的不多,十年以来,合计也在一千圆以上,比上虽是差的不可以道里计,比下却总是有余;说起来可以令人惊讶,便是,杜诗我只买过石印一部,要是照了如今我对于杜诗的爱好说来,一买书,我必定会先把习见的各种杜诗版本一起买到。

只要是诗,无论是直行的还是横行的,只要是直抒情臆的诗,无论作得好与不好,我都爱。爱诗并不一定要整天的读诗。从前,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时候,曾经有过几个时期,我发过呆气,要除去诗歌以外,不读其他的书籍;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有趣——不过,或许,我现在之所以能写成一点诗,我的诗歌培养便是完成于那几个时期之内。我是一个爱读诗,爱作诗的人,而在我所购置的已经是少量的一些书籍之内,诗集居然是更少;这个,说给那些还喜欢我的新诗而并不与我熟识的读者听来,他们一定是会诧异的。

我曾经作过一首题名荷马的十四行,算是自己所喜欢的一些自作之一……其实,这个希腊诗人的两部巨著,我只是潦草的看过,并不曾仔细的研究一番。在我写那首诗的时候,并不曾有原文的节奏、音调澎湃在我耳旁,我的心目之前只有ElsonGrammerSchoolReader里面的这两篇史诗的节略。这个,说出来了,一定会教读者失笑的,如其他是一个一般的读者;或是教他看不起,如其他是一个学者。

我是一个极好读选本的人。选本我可读了又读,一点也不疲倦;至于全集,我虽说在各方面也都看过一些,不过,大半,我只是匆促的看过一遍,就不看第二遍了。社甫与莎士比亚是例外。这两个诗人,读上了味道,真是百读不厌;从前,现在的无穷数的读者所说的话,我到现在已经恳切的感觉到,并非人云亦云的一种慕名语,我并且自己的欣幸,我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可以真诚的,深切的欣赏他们的诗歌的时期。他们的确是情性之正声。

说到不得不读的书籍,我是一个度过了二十年学校生活的人,当然,它们是课本了。在学生时期之内,我对于课本,无论是必修科还是选修科,是很不喜欢读的。现在回想起来,教育与生活一样,也是一种人为的磨练……我当初既是不能适应学校的环境,自然而然的,到了现在,我也便不能适应社会的环境了。

我真是一个畸零的人,既不曾作成一个书呆子,又不能作为一个懂世故的人。

文艺作者联合会

文学这种工作可算得最自由了;凡是“心之所之”的话都尽可以说得。不过话说出去以后,是要人听的。话要是说得有理,说得好,那就必得求其理与好传到可能的最多数之中去。这里有一层困难,便是,说话的人太多了,读者们将要何舍何从呢?倘若能设立“文艺作者联合会”,会中有大家信仰的批评者组织起来一个新书审荐委员会,在机关月刊上评荐本月份各文学类别中的佳著,给读者以指导,那真要算是最圆满的解决方法了。

文学是一种职业,而同时精神最涣散的又算文人。出版业有了结合,文人却没有。作者中的夭亡,不须有的磨难,以及改行,投机等等,固然一部分要怪读者接受的时间过程较长,一大半还要归咎于作者全体之无团结力。文人并不一定要参加政治或社会的运动,才能说是“走到十字街头”;组织一个保护权利,增进公益的团体,使它能遵循了正轨来进行,发展,并且把我国社会中最可恨而最常见的一种现象,倾轧,设法去避免:这正是一班作者的惟一的来表现社会力的途径。

保障作者的权利方面有对外的与对内的两种工作。对外上最扼要的一点是稿酬。无论是售权或抽率,都应当按酌一班书籍的销路以及未来之可能性,订出一种最低的格例,用联合会的力量,监察着出版业去践行。还有稿权的专利,应当明定年限;按照国际的通例,以作者卒后的第三十七年度为专利权的消尽期,并且规定作者的承继人有承继此种专利权的权利。这各项拟有具体的计划书之时,应当向当事的立法机关,行政机关交涉,进行,凭了自身的正义以及舆论的协助,求其定为律法,各方面遵行。

翻译西书时,如原著的专利权对于工作发生阻碍,可由联合会代替译者办理一切扫除障碍的手续。联合会到了势力雄厚之时,并可设立译事计划委员会,拟成系统的介绍翻译他国之文艺名著的计划,征选此种工作的健者分别担任。日本的翻译事业比我们发达得多,大家不肯作黄种中的牛后,这便是努力的时机了!

介绍我国的新旧文艺到外国去,也应该立为此会的目标之一,到了此会的实力充足了之时,便该立刻筹计出妥善的办法来进行。

保障权利方面对内的工作是侵袭的预防与惩罚,转载与采用的条例之规定。

促进公益方面,最重要的事件是失业者的救济,无名作家的援助,诗歌创作的提倡。文艺作者的性格是最怪僻,执拗的,一句话不投机,或是坚持一种异于流俗的主张,便可以自绝于生路。我所知道的,刘梦苇已经因此牺牲了充满希望的一生,这样的悲剧我们决不可坐看以后再行复演。联合会成立了,对于这类的失业者便可以推荐作品,或是给与实际的帮助。

小孩子走路,头一年最苦。初入境的作者,心中那种疑惧,不自信,简直就是地狱里的刀山。初期的作品难逃是幼稚的,不满己意的;加上文稿封寄后那长期的慢得像鲁阳挥了戈的守候——比起这种情景来,那求爱的第一书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感伤无益,我们要想一个补救的实际办法!

诗歌之重要,不须多说。何以在世界诗坛上占有极高位置的中国诗歌,到如今连书都不见出版了呢?是写诗的后人不争气?是中国已经变成了那全市没有公共图书馆的上海?

三百篇中的私情诗

《诗经》中有许多美妙的私情诗,正如《圣经》中有一篇美妙的《所罗门之歌》一般,《所罗门之歌》为《圣经》注解者所误解,《诗经》中的私情诗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即如《邶风》中的《柏舟》明明是一篇极好的“弃妇词”,就是同《孔雀东南飞》比起来也不相后,而注解者偏硬坐它是“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就中私情诗尤为一班的注家所误解,他们不仅是《诗经》的罪人,他们并且是孔子的罪人,因为孔子说过的,凡是要使于四方的人必得要读《诗经》。作使臣的人求能不辱使命,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是在辞令上用心罢了。试问《诗经》中是那一部分能教人善于辞令?试问孔子当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心目中指着是《诗经》中的那一部分?不是那些私情诗吗?广义的说来,不是那些情诗吗?试问不善辞令的人能够说出“大夫夙退,无使君劳”、“虽则如毁,父母孔迩”、“厌礚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这一类的俏皮委婉的话来吗?所以我评孔子倒真是一个懂“诗”的人,他是决不会将纯粹的情诗附会到历史上去,将“仲子”解为“刺庄公也;不胜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谏而公弗听,小不忍以致大乱焉”的;他也是决不会将情诗附会到极可发噱的事实上去,如解《郑风》的《子衿》为“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的。

我们不必在这些曲解的注“诗”家的身上多耽搁罢,且让我们“携手同行”去直接鉴赏一些美妙的私情诗。情诗上标明一个“私”字,是缩小范围的意思,因为《诗经》中还有一种“非私”的情诗,即咏夫妻之情的是,它们也是很多的,如《周南》中的《卷耳》(一首佳妙的“怀人诗”),《汝坟》(一首佳妙的“相见欢”),《齐风》中的《鸡鸣》(一篇佳妙的Curtainlecture),均是很好的例子。

仅就私情而言,好例子也是极多,如上举的《行露》、《将仲子》皆是,又如《召南·野有死麇》篇中的无使穇也吠!

《邶风·静女》篇中的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注家解为“卫君无道,夫人无德”!幸亏卫君与夫人皆已去世了!

《卫风·氓》篇中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几千年后,情形还是照旧!

《郑风·山有扶苏》篇中的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明明是幽会时喜极而谑之词,乃注解家解为“刺忽也;所美非美然!”真是“所美非美然”!

《狡童》篇中的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注解家看到这篇诗的时候,毫不迟疑的将“刺忽也”的“万应膏药”向上一贴!

《子衿》篇中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这学校是唯情学校吗?

《溱洧》篇中的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讦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如今是“赠之以钻戒”了。

《唐风·绸缨》篇中的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明明是两句喜极而作珍重之词;“婚姻不得其时”?

《无衣》篇中的

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道德的注解家是再不肯,或不能,把这几句诗看为珍惜情人馈遗之词的。

我看见了这许多的私情诗,不觉为它们的两种长处所惊,一是它们俏皮,二是它们真实。俏皮,所以眼光如炬的孔子教出使的人去学它们的口齿伶俐;真实,所以四千年后的读者看见它们的时候,诗中的情形还是恍如目睹(虽然不必身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