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伤心痛哭

我第一次伤心痛哭，是在 5 岁的时候。

桃红柳绿的江南，午后的春风吹得人欲醉欲睡。我在静寂的回廊上正发着呆，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阵嘈杂声——卖小鸡的人来了。

我蹲在一个大箩筐旁，在大人腿缝间，听到的只是柔美的吱吱之声，看到的是一个个小绒球拥挤地动，我看得都呆了。抬头望，一团慈祥的云罩着奶奶：“你可以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鸡。”是春风的温和、上苍的慈爱揉合为一的声音，不但进入我的耳，也进入我的心里。

小小的心灵漾起的不止是一阵欣喜，还有兴奋。我沉默着，没有动手， 只痴痴地看，一心一意地选一只属于我的小鸡。终于我伸出右手的食指，指向一只黑绒球，上头还带有一个小黑绒球。

从卖鸡人手中，我用颤动的小手，捧回那只属于我的小鸡。不知为什么， 我不愿将那小黑绒球放在地上，而是放在回廊上的一张方桌上。跪在长凳上， 看小鸡啄着一粒粒的碎米，偶而望着我，吱吱地叫两声，那种喜悦溢满整个小心灵。于是我想，晚上一定要带它睡在我床上，为了不碰伤它，我必须用一个盒子，让它睡在我枕旁。

小鸡大概吃饱了，软软地趴在桌上。大人命令：“鸡只能养在地上，不能养在桌上。”

我小心翼翼地将小鸡捧下桌子，放在地上。它好像很紧张，不断抗议， 直着小颈子吱吱地叫。这一叫，我可着了慌，赶紧爬上大凳到桌上取碎米， 想安慰它。当我由长凳上的跪式向后退下时，一双脚才落地，只听得一声悲惨的“吱”，出自我的脚底。我只觉得一阵恐惧掠上心头。定神一望：一堆踩扁了的小黑绒球，旁边还加了些殷红。我直觉地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事，没有思索，没有停顿，呀的一声我大哭起来，哭得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我大声地喊叫：“我的鸡呀⋯⋯”震惊了全家的人。有人在建议，明天再买一只， 买两只⋯⋯“买十只我也不要。”我大声地哭，大声地喊，眼泪鼻涕，满手满睑，拒绝大人帮我拭去。

还是奶奶了解我，她开口说：“涵儿够伤心的了，你们都走开，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从下午一直闹到日暮，我大概是累了，眼泪也干了，靠着门框，有气没力地发出沙哑的声音：“我的鸡呀⋯⋯我的鸡呀。”

爷爷到回廊上来，看看情况已经平静，于是弯下身子想捡走那小黑绒球。我站起来哑声喊着：“不许动它！”“还不丢掉？”他们似乎无可奈何。我却不知怎么，心中一酸，又哭起来。

在奶奶的安慰和劝解下，我同意将小鸡葬在菜园里，但坚持要用小木盒为棺。爷爷打着手电筒，我捧着小木盒，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呢喃着：“我的小鸡”。爷爷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我，摇摇那一头银丝白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他。他也停下，弯下腰，用他那双大手抚着我的头：“涵儿，你⋯⋯”有什么哽着他的喉，无法再说一个字。月光下我看到他那深陷的眼眶中闪动着泪光。

在一颗大树下，我安葬了我的小鸡。一座小土堆，四周用小石块围成框。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天空那么空旷，那么静。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遇到过千万件倍于此的伤心事，但大都深藏在心里，

未能如幼年那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该是长大了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