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帮夫运

自从罗四姐嫁到到胡家,真是走了一步帮夫运,胡雪岩的事业如《红楼梦》上所形容的“鲜花着锦”般兴旺。当然,兴旺的由来是他恃左宗棠为靠山,左宗棠视他为股肽,只要左宗棠西征,节节胜利,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 胡雪岩水涨船高,亦就事事顺手了。

原来从道光年问开始,君暗臣愚,激出内忧外患,西北的回民起义,亦是贪官污吏激荡而成。其时所谓“甘回”共有西、南北三大支,三大首领, 西面的叫马朵之,驻扎在青海的西宁,南面的叫马占鳌,以甘肃与青海的河州,也就是临夏为根据地,北面叫马化龙,是三大首领中最厉害的一个,势力范围在宁夏、灵武一带,根据地名为金积堡,这个地方就是“黄河百害, 惟富一套”的河套的起点,擅茶、马之利以外,东面有个盐池叫花马池,更是一大财源。金积堡周围有五百多个寨子,众星拱月般环卫着马化龙的金积堡。此人对宁夏将军穆图善很恭敬。左宗棠看到了此人的底蕴,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标就是攻下金积堡。

在攻金积堡之前,先要隔断捻军与甘回的联系。捻军分为两大股,称为“东捻”、“西捻”。曾国藩解释捻军之捻说:“捻纸燃脂,故谓之捻”, 凡是用薄纸搓成条状,如吸水烟用的纸煤等等,都叫做捻子。捻军的特性在于易聚易散,但看起来象乌合之众,而流转不定,飘忽千里,令人疲于奔命, 亦很厉害。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追奔逐北,捻军见了就澈,但一停下来, 周围不知如何,就会冒出无数捻军来,僧王就是这样阵亡的。僧王打的是东捻,西捻的首领叫张宗禹,自河南至陕西,由河南横渡黄河,直上延安、米脂,南北战线拉长到一千多里,目的就是希望与马化友由西往东,也有千把里的这条战线交会。

只要一接上头,西捻不复可制,回民起义亦不知何时才能镇压下去,所以左宗棠西征的初步战略,就在隔离西捻与甘回不让他们“会师”。罗四姐嫁到胡家时,正当西捻初平,两宫太后召见左宗棠,天语褒嘉,左宗棠自陈五年可以镇压回民起义之时。

左宗棠最初驻军西安,然后往西北逐步推进,大营先移乾州,再移甘肃境内的泾川,然后往北打,攻克镇原、庆阳,收容降众及饥民十七万人,行屯垦之法,种子、农具,都由胡雪岩的转运局采办好了,运到甘肃。

及至左宗棠的前锋逼进灵武,马化龙看根据地有被剿之虞,于是“上书言抚”,抚是安抚,表示愿意投降,部众或者收编为清军、或者遗散、或者为他们谋个生计。有此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本来是最理想的办法,但造反起义的,就抚而又反复音,不知多少。左宗棠阅历极丰,而马化友又有善于翻覆的名声,他可以玩弄穆图善,而左宗棠决不会受他的愚,所以置之不理, 备妥三月行粮,进攻金积堡。

指挥此役的大将是刘松山。此人是曾国藩的小同乡,行伍出身,积功升至总兵。咸丰十年,英法内犯,僧格林沁提兵勤王,东南没有这一支膘悍的马队,战局大受影响。那时太平军李秀成,刚开始为洪秀全所重用,在芜湖召集军事会议,分道进兵,李秀成本人自率大军,由芜湖南下,攻占皖南黟县,另外太平军悍将李世贤、黄文金、李继远等,相继陷宁国、下徽州,又占江西浮梁、都昌、饶州。驻节祁门的曾国藩,西面来自湖北的接济,因江西粮道中断而绝,东面则有二李亲领的骄兵相逼,重重围困,听从幕宾建议,

反攻徽州,以期打开通浙江的运道。于是曾国藩侈军祁门以东、徽州以西的休宁;有一天太平军夜袭,诸营皆贵,只有刘松山在月下列队迎敌,太平军不敢相逼,其余溃散各营,月夜看不真切,以为太平军拦截,掉头要逃,及至刘松山打出真号,大家才知道大营未夫,“老帅”无恙,惊魂始定。祁门一役,是曾国藩靖港兵败,投水遇救以后,另一次的大危机,他连遗书都写好了,结果转危为安,都由刘松山之功,从此以国士相待。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这是一场大战役,非地方性的军务可比,各军理当协力,曾国藩将他最重视的刘松山一军,交给左宗棠指挥。左宗棠本由曾国藩所提携,以后由于争饷而存意见,复以曾国荃破金陵,纵容洪秀全之子逃遁,直言讦奏,因而失和,不通音问已久,到这时,左宗棠才知道,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将刘松山一军交他节制,比作曾国藩“嫁女”,对刘讼山的重用,自不待言。

刘松山真亦不负曾国藩的知遇及左宗棠的期许,打西捻、甘回,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从军以前,在家乡就已定下亲事,聘而未娶,在军中十几年,只因招兵,回过一次家乡,直到西捻既败,方在洛阳成婚,新郎新娘都三十多岁了。

蜜月只得十天,刘松山便即入陕,肃清榆、延、绥、鄜四州以后,进军灵武,一战而克。马化龙力战无功,一面再次言抚,一面四处求援,但西宁、河州、临洮、靖远各地的回民军,震于刘松山的威名,都不敢妄运,于是刘松山大举进攻。同治九年正月,攻金积堡外围一个寨子,中炮坠马,因而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同年十一月,终于攻克了金积堡。

西征军能够胜多败少,着着进展,是因为器械利、士气旺、纪律好。胡雪岩得古应春之力,西洋凡有新式枪械,以及其他精巧的军事装备,只要能用得上的,不必向左宗棠请示,先就办了来,加以补给适时,从无粮饷不断之虞,士气自然就旺盛了。这是西征军将士都佩服,也感激胡雪岩的,但纪律好亦应归功于胡雪岩,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

从成丰未年,同治皇后阿鲁待氏的祖父赛尚武丧师失律,浪掷了一笔发自部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以后,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因此有楚军、湘军、淮军、浙军、粤军等等名号,都称之为“官军”,这些官军,来源不一,“回乡招募”的子弟兵固占多数,但也不个是土匪或者别处投过来的, 出身不同,队官的作风各异,军纪就大有区别。湘军中以彭玉鳞部下纪律最严,鲍超一军最糟糕,这就是带兵的看法不同之故,不过鲍超骁勇善战,是曾国藩的“爱将”,所以诸事宽容。

左宗棠所部,亦是杂牌军队,但都能格守纪律,一半是左宗棠治军较严, 一半亦由于心悦诚服,不忍违犯纪律,论心悦诚服之所起,就不能不推服胡雪岩了,“湖湘子弟满天下”而无后顾之忧,都由于胡雪岩靠他广设钱庄、通汇便利,按时得能接济官兵家属。至于阵亡将士,恤死养生,不用左宗棠关照,他就派人去做了,大家都道“侯爷”如此爱护部下,何忍犯他的军纪? 却不知是胡雪岩在助“候爷”维持纪律。

胡雪岩能够公私兼顾,钱庄。典当、丝号一家接一家开张,生意越做越大,“财神”的名气越来越响,从胡老太太起始,都认为是“螺蛳太太”的功劳,原来为了避免用“二太太”之名,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有个通人说:“顺治年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芝麓,娶了秦淮出身的顾眉生, 龚芝麓的元配称她为‘顾太太’,仿照这个例子,拿‘罗四姐,的‘姐,字

改为‘太太’,有何不可?于是,‘罗四太太,就此叫开了。下人不明其理, 只当她娘家住在螺蛳门外的缘故,叫成‘螺蛳太太”。

但最为乡党称道,而且使得胡雪岩自觉对螺蛳太太有愧,既爱且敬的是, 她有个“大贤大德”的名声,为胡雪岩娶了十一房姨太太。

约莫嫁后一年,螺蛳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来烧香的七姑奶奶诉苦。原来胡雪岩精力过人,只她一个人“当夕”,有些力不从心,因而也就觉得乐不敌苦了。

于是胡雪岩不免留连花丛,本来欢场中应酬,在胡雪岩几乎是每天的例课,以前仅止于“吃花酒”,渐渐地以勾栏为行馆,经常整夜不归,其至在“堂子”里接见宾客,料理公事,这件事就可忧了。

“七姐,”螺蛳太太说:“他现在正在风头上,这步桃花运走不得,第一,伤身体,第二,耽误正事,第三,名声不好听,还有第四,伙计们看东家的样,个个狂嫖滥赌,怎么得了?就算不学他的样,也会灰心,辛辛苦苦帮他创业,哪知道他是这样子不成材!”

七姑奶奶知道最后两句话,是她“夫子自道”的牢骚,不过,她也有些怀疑,“小爷叔对这个‘色,字看不破,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她问; “又何至于‘好’到这个程度呢?”

“喏,”螺蛳太太不免有怨言,“都是我们那位刘三叔!”

原来胡雪岩决定开办药店,他本早有此心,恰好又受了气,去年夏天胡老大大受暑发痧,土法子是拿铜钱刮瘀,刮出一条鲜红的血痕,病势顿去。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本来已经不要紧了,只是胡雪岩不放心,请“郎中” 来看了以后,开方打药,一再关照下人要快!仍旧去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胡雪岩对有关老母的事异常认真,当下大发了一场难得一见的脾气。

下人等他骂完,方始声诉:原来这年时疫流行,打药的人排着队等,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挤上前去,象看病“拔号”似的,要求先配他的方子。

“请你快点。我们老太太等在那里要吃呢!” “哪家没有老太太?”药店伙计答说:“你要快,不会自家去开一爿药

店?”

挨了骂的那人,一股怨气发泄在药店伙计头上,加油添酱地形容了一番, 将胡雪岩的火气挑拨了起来,当时顿一顿足说:“好!我就开一爿给他看。”

于是刘不才受命筹备,即日北上到直隶去采办药材,顺便带回来几百帖“狗皮膏药”,供胡雪岩试用。

这“狗皮膏药”是“房中药”的一种。刘不才在采买药材时,由于他的豪爽风趣,结识了好些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少不得谈谈风月。其中有个苏州人,谈起上一科的状元,现任河北学政的洪钧,说他最近写信回苏州,托人买妾,信中说得很坦率,娶妾无非及时行乐,用不着找什么理由,没有儿子,一定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单身在外,说是没有人照料起居, 这些话、无非自欺欺人而已。他说:及时行乐,这句话,要分做两面来谈, 一面是及时,娶妾就要娶得早,人到中年,渐形衰颓,美色当前,力不从心, 不但自误,而且误人,一面是行乐,当然要娶美妾,才有乐趣而言。大家听他说得诚恳,亦以诚恳相待,终于替他觅到了一个上海的名妓,国色天香的赛金花作妾。

于是另有一人感叹:说少年创业,精力过人,就是没有钱,及至创业已成,钱是有了,精力却嫌不足,姬妾满眼,广田自荒,说不定还会戴上绿帽子,人生憾事,莫过于此。

这些话提醒了刘不才,想起胡雪岩或许亦有此憾。因而打听,有没有好春药,只壮阳,不伤身。当时便有人指点,北京鼓楼有一家小药店,可以买到外用的“狗皮膏药”,药性王道,不似内服的春药,竭泽而渔那样霸道。不过这家小药店的主人,颇以制售此药为耻,须有跟他交情很深的人介绍, 而且只特制,不零售。刘不才的人缘不错,居然找到了适当的介绍人,出重金订制了一批。胡雪岩试用之下,床第之间,便就此放纵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七姑奶奶说:“除非你想得开,”

这意思是,螺蛳太太可能容许胡雪岩另外纳妾来分她的宠?她心里想, 自己是半正半侧的身分,老太太固然宠信有加,大太太也能相安无事,但做当家人难免为下人憎厌,倘或娶进一房夷太太来。为人厉害,又为下人撺掇, 联络大太太,不顾先进门为大”这个规矩,明枪暗箭,处处作对,虽不见得怕她,但免不了常常生气,这却是不可不虑的事。

正在沉吟之时:七姑奶奶又开口了:“去年秋天,应春生了一场伤寒, 病好调养。不能出门,在家也实在无聊不过,请了个说书的,出堂会,来解闷,每天下半天两个钟头,说的一部书叫做《儿女英雄传》讲女人家吃醋, 实在有点道理。”

“喔!”螺蛳太太问道:“说书的怎么说?” “他说:吃醋分会吃、不会吃两种,每种又分三等。不会吃醋的,吃得

可笑、可怜、可怕,譬如⋯⋯” “七姐,”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说:“不会吃的,就不要去谈它了。” “好,讲会吃的,也分三等,叫做常品,能品、神品。常品,也不必谈,

先说能品,譬如说象你,一等一的人材,小爷叔再娶了一个来,就算能胜过你,只要你宽宏大量,声色不动,而且照样处处关心小爷叔的饮食起居,他心里存了个亏欠你的心,依旧是你得宠。这就是会吃醋的能品。”

螺蛳太太在想,照此说来,大太太就是个能品。只不知神品以是如何? 心里转着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

“你问神品,说穿了也没有啥稀奇,象你这样能干,做起来也不费事, 一句话,恩威并用!她安分守己,是好的,你比小爷叔还要宠她,她有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尽管说她、管她。将来有了儿女,你比她生母还要知痛痒, 还要会教训。那一来,上上下下哪个不服你?哪个不说你贤惠?这样子吃醋, 真吃得神了!”

七姑奶奶的话,句句打入螺蛳太太心坎,而且别有领会。如今一家的主人,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爷”,第三是“太太”,第四才轮到她, 除了下人,只有管她的,而没有她管的。倘或亲自经手挑选,替胡雪岩多娶几房姨太太,照七姑奶奶所说的,拿“恩威并用”四个字来调教,叫她们心服口服,那时才真正显得出当家人的威风气派。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了笑容。七姑奶奶便也笑道:“怎么样?四姐,你也想吃一吃这种看不出来是吃醋的醋?”

“只伯我不会吃。”螺蛳太太说;“七姐,你也帮我留意留意。”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知道她决心照她的话去做了。本来是闲谈,即令有为她策划的意思,亦需从长计议,不道她从善如流,立刻就听信了!实在出

人意外。

转念到此,她顿感肩头沉更,俗语说的“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 象螺蛳太太这样的情形,实在少而又少,再说罗四姐是胡雪岩自己看中的, 即令进门以后不如意,也怪不到她头上。现在不同了,竞完全象是她出的主意,将来倘有风波,从胡老太太起,都会怨她。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蛳太太想一想。

“四姐,”她想到就说:“凡事想得蛮好,做起来不太容易。小爷叔如果要讨堂子里的人,你不可以许他,堂子里的人有习气,难管。”

“是的。要讨总要讨好人家的女儿。”螺蛳太太又说:“我要先同大先生说明白,他尽管自己去物色,人一定要让我看过。”她紧接着又说,“其实用不着他自己去物色,我先托人替他去挑。”

螺蛳太太说到做到,三、四年工夫,陆续物色,加上胡雪岩自己选中的, 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连她自己在内,恰好凑成十二金钗之数。

眷属一多,又加上生意发达,不断添人,原有的房子虽然一再扩充,始终不敷所需,到后来基地所限,倘非彻底翻造,就得另辟新居。胡雪岩便与螺蛳太大商量,打算另外觅地建一所住宅,将他的两个胞弟,连同各式办事人等一起迁了出去,空出来的房子拆掉,改做花园,另外要造一座“走马楼”, 将“十二金钡”集中一起。

螺蛳太太对造一座走马楼,倒颇赞成,但对另建新宅却有异议。 “请二老爷、三老爷搬出去,会伤老太太的心,亲戚也会说闲话。这件

事,老爷还要斟酌。”

听说会伤老母之心,胡雪岩立即打消了原议,不过,“房子不够住,总要想法子。”他问:“你有啥好主意?”

“我听说间壁刘家的房子要卖,后门口米店老板死掉了,两个儿子分家争产,米店归哪个管,一直在吵,也想卖了房子分现款。不如拿这两家的地皮买过来,打通围墙,不是可以联在一起?”

这下又激起了胡雪岩好摆排场的意兴。恰好这年丝价大涨·胡雪岩操纵“洋庄”,结算下来三个月的工夫,赚了四十万银子,’决定大治园林。

“譬如我没有挣到这笔款子,”他这样对螺蛳太太说:“我照你的意思来做,不过范围要做得大,前后左右都要临街,方方整整一大片,象王府的气派才好。”

这是有面子的事,螺蛳太太当然高兴。于是胡雪岩派人到周围人家去游说,动以厚利,其中除了两家,都愿意迁让。

这两家一家是酒栈,说存酒搬运不便,无法出让,态度虽然坚决,说话却很客气。另一家就不同了。

这一家是个极小的剃头店,位置恰好在元宝街与望仙桥直街转角之处, 为出入所必经,整片房子,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块,而且是家破破烂烂的剃头店,就象绝色美人,瞎了一只眼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好是啥意思?”胡雪岩说:“她如果想卖好价钱,尽管说。要多少就多少好了。”

她,是指剃头店的“崔老太婆”。老板是她的儿子,脾气虽然也很犟, 但经不住胡家人三天两头去说好话,又看在钱的分上·意思倒有些活动了。可是崔老大婆执意不允,原来她是年轻守寡,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将儿子抚养成人,也只是个剃头匠,她不怨自己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学了这一行,只说

老天无眼,慢慢养成了乖僻的脾气,最恨有钱人,越有钱越恨。因此,胡雪岩说到“要多少就多少”这句话,恰恰犯了她的忌。

“你同你们东家去说,他是财神,我们是穷鬼,打不上交道。他发财是他的,他又不是阎王、判官,我也用不着怕他。”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岩门下的一个清客,名叫张子洪,以脾气好出名,此时也忍不住生气,说了一句:“他虽不是阎王判官,不过是个道台。”

“道台莫非不讲王法?”崔老太婆答说:“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随便他好了。”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气得一天没有吃饭。门下清客,帐房、管事, 还有听差打杂的,议论纷纷,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来跟她说话,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但胡雪岩终觉不忍,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约束下人,不准胡来。以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室街也重新翻修过,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宪”,杭州府、仁和、钱塘两县,以及候补道,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亲自引导游园,曲曲折折,转过假山,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华丽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栏,金光闪耀,远远望去,谁也猜不透是何缘故。

“雪翁,”巡抚杨昌浚问道:“那是个什么所在?” “是内人所住的一座楼。”

听说是内眷住处,杨昌浚不便再间,私下打听,才知道那座楼名为“百狮楼”。栏杆柱子上,用紫檀打磨出一百个狮子,突出的狮目,是用黄金铸就,所以映日耀眼,令人不可逼视。

“太太们住的地方,怎么叫百狮楼,莫非‘河东狮吼’这句话,他都不懂。”

“不是。因为那位太太称为螺蛳太太,所以胡大先生造了这座楼给她住。”

杨昌浚再问“螺蛳太太”之名如何而起,是何出身。打听清楚了觉得未免过分,便悄悄写了一封信给在肃州的左宗棠,颇有微词。

哪知左宗棠对他的看法,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明言,恰巧他的长子来信,亦批评了胡雪岩,正好借题发挥,说一个人的享用,求其相称,胡雪岩的功劳,世人不尽了解,他很清楚,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全亏得有胡雪岩, 享用稍过,自可无愧。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 在两江总督任上时,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宁闲住,每天选歌征色, 花的都是老丈人的“养廉银”,内帐房有一次向陶演表示,胡林翼挥霍无度, 是否应该稍加节制?陶澎告诉他说:“尽管让他花!他将来要为国家出力, 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但个人的享用, 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这些活辗转传到浙江,胡雪岩感激在心,对左宗棠自然越发尽忠竭力, 但螺狮太太却心生警惕,与七姑奶奶私下谈起来,都认为“树大招风”,应该要收敛了。可是胡雪岩只问一句:“怎么收法?”螺蛳太太却又无词以对。因为胡雪岩所凭借的是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对他的信心上面,而信心是由胡雪岩的场面造成的·场面只能大,不能小,否则只要有人无意间说一句: “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立刻就会惹起无数猜测,原来有仇恨的、

无怨无仇只是由于妒嫉的,都将推波助澜,大放谣言,那一来信用就要动摇, 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