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美人计

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 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 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动二十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告诉了他。

“子韶,”他说,“我这二十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 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

唐子韶一愣,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

“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 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的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货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避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 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

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

“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只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货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

“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 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

“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

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 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了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 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 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 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胡。” 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

“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 “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

“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 你要肯,拿出来就是。”

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

“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 “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

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

“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 “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

住。”

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

“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在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二十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列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 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些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部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

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 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 只是她生性聪明,耳儒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干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 “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功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 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 “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 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

“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 后厢房朝东的一问,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坐起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 虽关紧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

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

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 “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得到的。”说

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和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狮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

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 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 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些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 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

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 “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

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

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

“是的。”唐子韶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

“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 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

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 “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

“开饭了。”

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

“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 “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 “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 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 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腿一双’,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 “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罗?”月如问说。 “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腿不宣腿的?拿

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董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象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 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

“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 “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

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 没有见过。”

“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

为的是取他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着月如说:“老

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 “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

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么好?”

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厨房, 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

“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

“诀窍是分两次蒸⋯⋯”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 打透蒸熟,就象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屑、冬菇屑、虾仁之类, 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宠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

“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 “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工夫,弄出来也是

个‘三不象’,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月如听了他的话,必里当然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 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

“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

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 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

“啥辰光开船?”胡雪岩问。“两点钟。”

“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象《金瓶梅》开头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 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象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 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

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悔,不该把你许给老唐的。”

“为啥?” “还要问我?”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楼’?”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马楼又称十二楼。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天会是这样子的!”

“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 “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

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 “样样中意。除了⋯⋯” “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 “你不动气,我就说。你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 “脚大有什么不好?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

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候,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上岸到总督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 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请你把脚缩进去,露出来不雅观。”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因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便即笑笑说道:“好, 好,我不嫌你。”

“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 “喔,你倒说说看。”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眼说:“偏不告诉你。”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他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截,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

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 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

“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 “喔,”胡雪岩问:“啥辰光?” 月如不答话。

“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

“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

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如此,还是将一张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

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

“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说的。” “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 “那么,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 “好热。”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 都解开了,衣襟半锨,芗泽微闻。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 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叫我说哈?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 “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 月如又不作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 “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 “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

月如收拾了床辅,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旁相陪。

“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二十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 “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

“这还不晓得。” “怎么你会不晓得呢?” “‘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 “啥叫‘凭天娄’?”

“抽签。”胡雪岩答说:“二十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

“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 “不错。”

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床上,双肩耸动着在哭。

“月如,月如!”

他尽管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仿佛止住了。 “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 “我怎么不要伤心?”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你死没良心!把我骗

到手,尝过新鲜了,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你好眼不见为净!”

“这是从哪里说起?”胡雪岩不由得失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把毫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

“哪里是毫不相干?老唐调到外县,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象一点都不

在乎,玩过就算数了。”

这番指摘,不能说她没有道理,胡雪岩细想了一会说道:“你也不一定要跟老唐去,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

“做你的小公馆?” “也不是啥小公馆⋯⋯”

胡雪岩有些词穷了,月如却毫不放松。 “不是小公馆是啥呢?”她说:“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我一个人

住在杭州,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复人家?而且你要来了,总归有人晓得的, 跟你的人不说,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太面前去说,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愣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二十三家管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象扯在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 “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去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

“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 “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

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

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 “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的“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 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

“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二十三家典当

管总仍然照旧,一走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

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种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消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二十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

“嗐,七姐,请你不要问了。”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 “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

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 “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生,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

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急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 伯仁由我而死”,会一辈子歉疚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

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里,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 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丸,让她吞了下去。然后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 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难了, 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

“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 不吃他的药就是了。”

“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

艾礼脱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 但胡雪岩去倦得眼不开眼睛。

“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

“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 “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 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 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

“好,好!我会说。”

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二十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 “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

了个外号,叫做“左邵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部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 当下光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子,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 后来不但中了迸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熨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两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

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是儿女亲家,与左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荫说:“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走保不住,东南大局,不夏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摺子。”

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个摺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 “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 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 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藩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对潘祖荫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走专差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焘是在洪杨失败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

那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会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南以外,且四次上奉祈,指摘郭嵩焘, 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仲付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 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昆焘写信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

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至于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顾感情友谊,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

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

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

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越滇缅边境接应英国武装“探路队”,为中国军民所杀,因而引起的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咸妥玛表示, 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 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

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析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杀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护,又不查明击杀情由,据实奏报,一味倭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朝中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郭嵩焘以为,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处, 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

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今居然参劾杀洋人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 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 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治来关说。朱孙治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 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

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

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 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此怀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 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

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 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

郭嵩焘气得半死,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只好自怨命中注定。后

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而且大吵大闹,不顾体统,郭嵩焘写信给李鸿章,形容共事为“鬼嗥于室,狐啸于梁”,公使馆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

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是李鸿章力争的结果。

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焘原配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英,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但在英国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而且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身虽在野,并不消极, 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米,细作讨论。日子过得也还闲适。

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 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排场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听后拥一顶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褉袍黄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烙靖候。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早就在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两司、候补道等等,亦来站班。可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轿,由戴红顶子的“材官”上门投帖。

“不敢当,不敢当!”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驾。”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

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硬闯进去跟郭嵩焘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

“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拂一拂马蹄袖,捞起四开褉袍下摆,跪了下去。

“不敢,不敢!”郭嵩煮也只好下跪答礼。

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是我该死,是我荒唐。”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

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饭。

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煮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为“地羊”,有些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

了。

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开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肋卒岁,务请赏收。”

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些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派专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

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军缺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默货无套,民怨日深。”原奏肿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

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

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 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

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四,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

清朝的规制,凡是督抚被参,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情节较重者, 常由京里特派大员,至少是尚书,且须资格较被参督抚为深的,前往查办。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 所谓“某地”决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份,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经之地,一到武昌,立即传旨,随带司员马上动手,封库的封库,查帐的查帐、来他一个措手不及。

情节轻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音查办或查夏。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将所奏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是查夏,不是查办,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

十二月十三到武昌时,李瀚章已经接到李鸿章的通知,知道左宗棠要来查案,需先示意布政使衔候补道杨宗濂告假回籍。此人在成丰末年,以户部员外郎在原籍江苏金坛办团练。同治元年,江苏土绅凑集了十八万银子,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接淮军到上海打太平军时,杨宗濂就是往来奔走接头的人,以此渊源,与李鸿章的关系很深,李鸿章镇压捻军那两年,杨宗濂替他管过营务处,以后一直在湖北当道员。李氏兄弟相继督鄂,李宗濂由“李二先生”的部属变为“李大先生”的部属,管理汉口“新关”。

“关差”一向是好差使,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收入以竹木税为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成“木排”,由阮江入洞庭湖,经岳阳入长江,在汉口交易。宗棠早就听湘西的“排客”谈过,汉口“新关”收竹木税的种种弊端,所以一到武昌,就要找杨宗濂。

由于奉旨查案,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在行辕以一角公文咨湖广总督衙门,“请饬杨宗濂到案备询”,而夏文是“该员业已告假回籍,无从传饬”。

这一下左宗棠大为光火,用“札子”下给汉黄德道及武昌府,“催令杨

宗濂迅赴江宁问话”。一面出奏:“臣前次回湘,路过新关,杨宗濂避而未见,此次又先朗告假回籍,是否有意规避,虽未可知,而查询杨宗濂素日声名平常、性情浮动,则众论相同,无代其剖白者。”至于经收竹木税有无弊端,“应俟查取票根底薄,传杨宗濂到到案质询,方昭核实”。接着声明: 因为须赴两江接任,所以传杨宗濂到江宁备询,同时以“贪鄙狄诈”的考语, 请旨将杨宗濂“先行革职,听候查办”。

此外汉黄德道何维键、候补知府李谦,都是李瀚章的私人,左宗棠亦毫不客气,对何维键以“庸软无能”四字考语,奏请“开缺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慈禧太后亲自考查,对李谦则谓之“性善圆通、难期振作”,请旨交湖北巡抚彭祖贤“察看”。

奏折中还将李瀚章训了一顿,他说:李瀚章一门,遭逢圣时,功名大显, 亲党交游,能自立的亦颇不乏人。不过依附者亦很多,当时随从立功,身致富贵者,又各有其亲友,辗转依附,久而久之,恃势妄为,官府处置为难, 不能不作姑息,乡里受其欺凌,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由于“贤者不肯规之以正,懦者畏其忌嫉,谣诼纷兴、事端叠起,洵非家门之福。宜以身作则, 毋与乡邦人士争势竟利,遇事敛抑,免为怨府。其李鸿章、李瀚章所难尽言者,臣等忝仕疆圻,亦当尽心化诲,俾知以义为利,如思保世承家,为报国之本,则李氏亲友之福,亦李鸿章、李瀚章一门之福也”。

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左宗棠自以为对李瀚章多所开脱,帮了他很大的忙。十二月十九拜发奏折以后,随即坐长江轮船,鼓悼东下,到江宁拜印接任。

因为如此,使得胡雪岩扑了个空。原来左宗棠原先的计划是:回湖南原籍祭祖扫墓以后,南下由广东至福建,自厦门坐特派的南洋兵舰到上海,再转江宁接任。这是为了一履旧日百战立功之地,同时还有“南洋大臣”巡海之意。不想一到湘阴,有奉旨查夏李瀚章纵容劣员一案,前后耽误了十一天, 不能不走捷径,在年前赶到江宁接任。

“既在如此,小爷叔你回杭州过年吧。”古应春说:“过了年,我陪小爷叔专程到南京去一趟。”

“也只好这样子。不过,七姐的病,我实在不放心。” “不要紧的。人是醒过来了,只要慢慢调养,逐渐会好的。医生说:中

风这种病,全靠调理。将来总归带病延年了。”

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看她人虽醒了,却还不能说话,不过人是认得的,一见双泪交流,嘴唇翕动,不知多少有苦难言,胡雪岩忍不住也掉眼泪。

“小爷叔,小爷叔,千万不要如此。”古应春劝道:“这样子反让病人心里难过。”

胡雪岩点点头,抹掉眼泪,强作欢颜,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说道:“七姐,年底下事情太多,我不能不走。你慢慢调养,我记得你的八字上,说你四十四岁有一关,来势虽凶,凶而不险,过了这一关,寿至七十八。今年年内春,算壬午年,你正好四十四,你这一关应过了,明年秋天,老太太等你来吃寿酒。”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却听得懂,只在枕上摆头,表示会意。 “还有句,七姐,那种荒唐事情,偶尔一回,以后决不会再做了。”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便是由于气恼胡雪岩的荒唐,所以这句对她是最好

的安慰,居然含着泪笑了。

离了病榻,打点回乡。当天晚上,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只为七姑奶奶在病中,所以在家由厨娘备了几味精致的肴馔,也不邀陪客,只是两人对酌。

在餐桌上,采运局的司事送来了一封信,是左宗棠自湘阴所发,告诉胡雪岩因为奉旨赴武昌办案,原来的行程取消,武昌事毕,径赴江宁,约胡雪岩灯节以后,在江宁相会。

此外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说是“江苏司关厘局,及鄂湘皖西的督销局, 每月均有专拨之饷。其细数如何,乞为密访见示。”

胡雪岩看完信,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看,左大人对李合肥要动手了。” “喔,小爷叔看出苗头来了?”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动手法?” “这还言之过早。而且动手也要看机会,不过左大人现在已经有这个意

思了。”

原来李鸿章的准军有好些部队,驻扎在江苏,湘淮军都是子弟兵,行命将,后招募,募兵成营,即以统率将官之名命名。吴长庆所部名“庆字营”, 有一营在江苏,“刘六麻子”刘铭传虽已挟其宦囊,在合肥原籍构筑“大潜山房”,饮酒赋诗,大过儒将的瘾,但“铭字营”的番号依旧,不过由李鸿章拿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由记名提督刘盛休统带,驻山东张秋一带,防守运河要口,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领,驻防江苏、靖江两县,另有铭字先锋马队之营,驻扎江苏宿迁,主要的任务,亦是防运河沿岸一带有警,可以迅速赴援。

李鸿章的淮军中。亦有原为湘军的将领,此人名叫郭松林,他的旧部名为“武毅军”,有十营为江防军,亦驻江阴、靖江境内,有五营为海防军, 驻扎上海、宝山两县境内。

这些部队,都由江苏发饷。所谓“司关厘局”,司指藩局,关指海关, 厘指厘金,局指捐局、税局以及淮盐督销局。

两淮出盐,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苏两省的人吃不完两淮的盐,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称为“引局”,分布在鄂、湘、西、皖四个省份,西非山西而是江西。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收入亦归两江。

“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采运局去办,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写信到各处问一问,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宁波人,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手。沪庄是阜丰总号,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号一查“司关厘局”近几个月汇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每个月的负担,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确是个很方便的办法。

“不过,”古应春说:“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这件事就是隐秘, 这样子做法,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

“有啥风声传出去?”胡雪岩说:“譬如,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我问你江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

“不错,不错。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才会顾虑,不知道,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过,小爷叔,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那又何必费事,只要江宁阜丰查一查,总帐不就出来了?”

“啊!啊!”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脑筋不灵了! ‘脱裤子放屁’,真是多余的。”

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只不过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左宗棠,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似乎除了委托阜丰以外,另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所以已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如有缺漏, 另再设法查报。此外叙明,准明年灯节以后,到江宁叩遏。一封是写给江宁阜丰的档手,照办其事。

“小爷叔,”古应春问:“开年什么时候来?” “总在上灯前后。” “好!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 “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过,也要看七姐的情形。”

“那时候一定不要紧了。”古应春又说:“阿七得病,小爷叔回去了不必提。过年了,何必让老太太记挂。”

胡雪岩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叹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七姐为了我,会这样子在意。”

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小爷叔,既然你看出来了,我索性就说吧!阿七为小爷叔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常说: 树大招风。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大概不少。这倒还在其次,这几年小爷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说,她还真不知道小爷叔的眼光,为啥不大灵了?是事情太多太杂,还是精神不济,照顾不到, 或者是别有缘故?”

胡雪岩脸一红,心知道“别有缘故”四字,是古应春说得含蓄,这“缘故”,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

“七姐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她实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胡雪岩又说:“等七姐稍微好一点,你同她说:她说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细细想一想,结结实实拿它改掉。”

“小爷叔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古应春欣然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