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人拆姘头

闸北地方出新闻。姘头拆脱江北人,诸位要听勿要听,让我细细说分明。闸北地方,自从中国兵队,奉着总司令命令,倒说是听从各国调停,自动退兵四十里,弄得来七零八落,都被日本资本家派兵占领了。那地方,已经打了一个多月,天天打到租界边境,就又奉命退后,不说小丘八一肚皮好气,就是闸北地面,也就禁不起日本大炮,一连轰打这么三十多天,自然是轰得个东倒西歪,烧得个一塌糊涂。却说,日本兵开到闸北,看看中国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满街满巷都是尸,日本资本家的混蛋总司令想了一想,就说中国党国司令真是饭桶,他出让闸北,也该收拾收拾干净,从来买卖,都是公平交易,有钱不买龌龊货,这次算是撞着了这个蹩脚卖国贼。说着,就叫人赶快先去多雇几批小汉奸,来暂时维持地方,等到请着了王彦彬先生,还有上海的著名绅士,商界领袖,那时候自有办法。

于是有一个江北流氓,名叫四喜子的,也被东洋军官雇了去,当马路巡查。上海市面上,大家知道江北人当汉奸。其实,江北人成千成万,那里会有个个去当汉奸的道理。只不过,因为江北人里面,苦力穷人实在来得多,上海场面上的阔人自己暗地里勾结日本,恐怕拆穿了西洋镜有点难为情,所以替东洋资本家出力,雇了一些小流氓,对外头只说江北人穷极无聊,去当汉奸。真正是穷人倒霉倒到极点,什么冤枉都是穷人担当。譬如这位四喜子,他就并不是穷得没有饭吃的朋友,老实不客气,还是一位刮刮叫的白相人,赌场燕子窝都有他的进账。他只有一个坏脾气,就是天天想发财。这次去当东洋小走狗,也是这个想发财的念头害了他。他当了巡查,一天好拿三十块日本洋钱,就招集一班狐群狗党,在闸北地方胡闹起来。看见马路上有中国人走过,他就挑嫩头的欺侮,不是拉到司令部,就是捉去填壕沟。背尸。他的一党,无锡人,浦东人,宁波人都有,自然都学着他的样。

那天晚上,他又发了一些小财,回到家里,把一副墨晶眼镜脱下来,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子,就往桌子上一摔,对他老婆说,你看,你老子又弄了些油水来啦,你这个滥胡货不要再瞧不起人。他老婆说了一声,稀罕你这小汉奸的臭钱,你是越来越不像了。说着,他就抓起那副墨晶眼镜往地板上重重的一掼,打得个粉碎。四喜子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老婆的头发,劈劈拍拍一连打了七八个巴掌,嘴里骂着,你这个狗养的杂种,不识抬举,我现在要你死都做得到,你知道老子现在是什么人。他老婆爬在地上,用那小拳头往他身上乱挺,嘴里只是嚷着,狗养的,狗养的,你那日本宰相,什么孙肿散的老朋友,才是狗养的,一天三十块,就把你这小狗仔买去了。四喜子坐在床沿上,或许因为一天辛苦了,他也不再打了,他只说,你当心着,滥胡,明天我要你的命,什么三十块,嘿,大小都是官,过几年,你老子也和南京老总一样,一拿就是三十万,到美国去买只飞艇来坐坐。他老婆说,我知道,你还要讨小老婆呢,我是不要享汉奸的福,马上我们就拆散,各走各的路,我也有两三年不靠你吃饭了。我是自己做工的,你有钱,向来就是拿去浇裹四马路上的野鸡臭咸肉。四喜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老子给你拆姘头,便宜你,休想。你老子发了财,做了官,人家自然要送美人来,我留着你给她做丫头呢。他老婆已经哭得喘气,听他这样说,更加气得发抖,就说,什么送美淋不送美淋,我只不管,我和你姘头是拆定的了,天一亮就走。只听得劈拍一声,四喜子把他老婆打得躺在地板上,牙齿缝里的血直流。他说,你敢再说,敢再说,再说送美淋的名字,你你你把我的眼镜打破了,这是大日本军官发的,江北司令的徽章。好,明天送你到司令部去,叫东洋人枪毙你。他老婆唿的站了起来,对准了四喜子的巴掌肉就是一口,咬得鲜血直流。两个人扭在一块,从床上滚到地板,打了许多时候。女的已经一句话也说不清了,只喊着杂,杂种,剥面皮,江北人,面皮。男的闷着头只顾打,一声也不响。

天一亮,女的就偷偷的逃了出来。他和四喜子姘上,已经四五年了,那时候她还只十九岁,没有爹,没有娘。最近两三年,四喜子学坏了,不管家。她就到闸北丝厂里去做工。现在是丝厂关了门,她和厂里的小姑娘一块儿,去闹着发工钱,发津贴,两三个月,一点影响也没有。东洋人打来了,丝厂烧坏了,老板资本家更加逃得无影无踪了。什么社会局市政府,自然借口日本兵占着闸北更加不理他们了。这天,她跑到一个小姊妹的茅篷子里,那里,许多丝厂的男工女工挤在一间破屋子里,他们大半是江北人,自己的房子烧掉了。她一进去就嚷着,我那杂种当定了汉奸了,我和他拆散了。大家七张八嘴问长问短。有的说,臊他妹妹,他当汉奸,还打人,干掉他。有的说,打不得,有东洋人哪。后来一个男工说,怕什么,大不了又开枪罢了,前几个月中国公安局的什么游伯麓也开了枪,大汉奸小汉奸原是一样的,我们不怕大汉奸,难道怕小汉奸……只要大家齐心,干他妈的。有人问,打死了怎么办。一个女工忽起来说,那法子多得很,那年北伐军要到上海,我们就先干起来的,枪有的是,你们多找些人去抢,我帮你们送出去。那男工说,好,就这么着,大的干不起来,得先干小的,先得要聚这么几百个人,干死了那四喜子的杂种,我们再分了十几个小队伍,天天给日本混账王八蛋的军官捣蛋。工友们大家聚起来,一天多一天,不怕不成功好好的义勇军。一个女工说,还不止日本军队哪,我昨天听人说,这里保卫团团总王彦彬也要来哪。另外一个女工说,那算什么,还不是和党衙门向来的把戏一样,我们要干,就要把这些杂种狗养的大大小小的汉奸,都干掉。大家都说是呀是呀,要来,就要来一个我们穷人自己的衙门,什么东洋西洋,什么姓蒋的姓王的,什么四喜子五喜子,一古脑儿都干完他。这时候,四喜子的老婆忽然想起来,说声不好,我那杂种就会追到这里来的。众人说,不要紧,我们大家帮你来拆这个冤家姘头。

哈哈,诸位朋友,果然,过不了几天,上海报上都说,闸北地方的一个汉奸小头目。给人打死了。并且直到最近几天,那地方听说总不安静,日本兵的枪,时时刻刻有给人抢走的;汉奸和日本兵常常有给人戳死的。因为这个缘故,英美公共租界工部局实在觉得不放心,就说暂时管理闸北卫生,派巡捕去料理,其实是帮着日本捉反动,还借此扩充租界。中国的商界领袖,衙门老爷,都不做声,心上还着实高兴呢。

原来,四喜子的老婆要拆姘头,为的是反对小汉奸。商界大人先生们却要轧姘头,为的是要当大汉奸。天下的事情,现在是样样都要翻身哪。

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