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言

法国十九世纪的伟大作家雨果曾经说过,没有艺术,人类生活便会黯然失色。如果我们活在一个没有文学的世界里,那就象大自然失去了五彩缤纷的颜色。正是在文学所提供的那个神奇世界里,我们才看见生活的绚丽斑烂, 万千气象。一个人的经历不管多么复杂曲折,但毕竟是有限的,他更多的是通过文学去了解大千世界,去体验人类的各种情感,去拓宽自己的经验领域, 从而使自身的精神生活增添了光彩。文学与每个人的关系如此密切,使得人们不仅阅读自己民族和国家的文学,而且更想知道其他民族和国家的文学。各民族和各国的文学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文学通过自己特有的形式,引导人们跨入了解、欣赏、享有人类文化财富的大门。

当然,世界文学对我们的重要性还远不止这些。例如,当我们在阅读欣赏一部小说时,最初可能是被那曲折迷离、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吸引了,被人物的悲欢离合的情感激动了,被情趣盎然、机智幽默的语言摄住了,甚至是被那深邃有力的思想折服了⋯⋯这些思想感情在人们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在此意义上,文学是人类情感的表现形式,阅读一部文学作品的确是一次精神享受。但是,一些更细心的读者掩卷之后,不会仅仅满足于作品所展示的千姿百态的景观,满足于自己的情感有了恰当的表现形式,他们往往会发问,这部作品窨向我们说明了什么?人间为何存在着那许多悲剧?命运为什么那样神秘?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几乎每一个人都会或多或少提出类似的问题,他们企求从文学这一智慧之鸟的口中探询人生的奥秘。然而,智慧之鸟似乎总是缄默不语。每当我们反复追问时,只能朦胧地感到,文学用那彩色的双翅,引领我们超越,尘世进入一个美妙的自由境界。这一境界却又是那么恍惚而神秘,隐隐约约,忽明忽灭地透露出人生的真谛。可是,这一真谛却仿佛是不可言说、不可企及的。我们不禁要进一步茫然发问:人是什么?人生的真谛到底是什么?

不管人们是否意识到,这一发问实际上已经把我们带到一个具有宗教性质的课题面前。宗教文化的一个根本物征,就是体现在对人生终极价值的追寻上。可见,文学与宗教作为人类的两大文化现象,在其深处存在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显然,弄清楚这一点,是理解和分析外国文学与宗教这个题目的前提。

为了更清楚、更方便地说明问题,我们先来讲一下什么是宗教。

宗教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领域,甚至有人把它看成是异端邪说。但在实际上,宗教倾向深深根植于每个人的本能需要与情感渴求。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往往经常感到自己无根无据,茫然失措,情无所钟,魂无所系。而当我们想从文学中寻求精神慰籍时,或者更深一层,去寻求人生的终极价值时,特别是当我们对那至高无上的理想境界表现出强烈的渴望时,事实上就显露出我们的宗教情怀。宗教情怀作为精神生活的一个层面,凡人皆有。我们知道,人不仅需要物质生活,他还需要精神生活。情感要求,求知

欲望,这是我们精神生命的主要功能,然而最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有求知欲,而且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去探求、去了解呢?这一精神现象作为人的某种本性,便显示出神秘的性质,也就是说,每次情感满足、每次知识获得,都激起更进一步的对未知世界的要求。这“进一步”的要求和行为,就是对前此活动的一种“超越”。超越的永无止境,就是神秘。因

此,神秘是在既定知识体系的把握之外、永远不可及的东西。

但是,这个“东西”既不是人的精神,也不是确定的物体。它甚至在人的语言表述之外,因为可以表述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已经知道了的东西。为了给“神秘”这个东西赋予一个超出一切局限的、终极的词,人们想出了“上帝”或“神”、因此,“神秘”就是“上帝”或“神”的替换词,或者反过来讲,我们用“上帝”或“神”来象征性地表示和确认“神秘”本身的性质和功能。

这种“神秘”和“上帝”或“神”的替换行为,就是宗教。在这个意义上讲,无论信或不信,宗教对于每个人来讲都是无处不在的。我们所说的可以选择信或不信的宗教,只是指某种具体的“有一定教义”有某种实体和某种仪式的宗教,比如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等等。正因为如此,我们这本书要讲的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具体的文学历史和现象与具体的宗教关系, 另一是从性质上分析文学与宗教的关系。

如果说宗教无处不在,那么无神论是不是也要承认宗教呢?这个问题过于专门一。我们不妨认为,无处不在的是人那天生的宗教特性,而无论每个人是否信奉某种具体的宗教。按照无神论的观点,由于生产力水平不高、科学知识不发达,人最早对于各种自然现象难以解释,所以就把们设想为种种超出人类能力的力量。当原始人对这些力量加以崇拜时,不管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尊敬,这些力量按照人的想象被赋予各种人格属性,于是这种崇拜就成了宗教。比如说想太阳是本事最大的神,河流山川也都是神,打雷、下雨、刮风被看成神在发怒,等等。

不过,这种解释很难和现实情况相符合。照理讲,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 人逐渐征服和利用着自然,宗教也应该随之消失。然而现在仍有许多人信奉各种宗教,而且宗教也说自己不和科学矛盾,一些大思想家、大科学家本人就是宗教徒,比如牛顿、帕斯卡尔、爱因斯坦。

实际上,我们虽然不能说宗教是人生存活动的一个基本动力因素,但如果没有神秘,没有好奇心,人恐怕真的会失去向前发展的动力了。就说时间和空间罢,仅仅说它们是物质的运动形式还不足以解释问题。怎么能够想象空间是有一定范围的呢?任何确定的空间之外又是什么呢?再说时间,每当我们说“现在”的时侯,这个“现在”已不存在了。那么时间流逝到哪里去了呢?从“将来”临近我们的“现在”的时间又是怎么存在的呢?对这种问题,我们几乎找不出言词来谈论它们。

尽管神秘并不就是宗教,也不就是上帝,但人们却可以用“上帝”这个词,象征性地表示万事万物的某种属性,尤其是表示超出人类既有知识体系与认知能力极限之外的某种事物和功能。在这个意义上,无神论说宗教是人创造的,而宗教家则说一切都是神的创造,是全能的上帝的创造。德国哲学家、作家琼·保罗曾说过,“一切都象神,或者说,一切都是神。”古代的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则把诗人看成替神说话的人,是受了神给他们的灵感才能写诗的。今天,当我们称能够发现事物中的美的人为诗人、画家、作家时, 虽然也敬佩他们的勤奋刻苦,但更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通过勤奋刻苦都可以写出诗、画出画、编出小说来的。所以,在文学艺术活动中,对神秘的维持更是显而易见。

神秘不一定非要造成人对什么东西的崇拜,从这个意义上讲,《宗教不

过是人用某种方式来证明人本身就是神秘的,全能的。古代希腊的教父圣·克里索斯托有一句名言,就是他在同希伯来人谈到犹太教的上帝是永在之神时说:“人才是真正的永在之神性!”而德国的早期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则说: “宇宙只有一座圣殿,这就是人的躯体,没有什么比这高尚的形式更圣洁了, 膜拜的人前提就是对其躯体中的神的启示表示崇敬。我们的手触摸人体就是能摸到了天!”

诺瓦利斯用诗人的语言向我们表达了宗教的意义,这就是说,应把神看作是玄妙无穷的伟大奥秘,我们并不企望理解神,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神, 但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就体验到神的无处不在。

这种无处不在的宗教性并不是迷信。因为各种宗教本身都一再申明反对迷信,同样,如果盲目地认为科学万能,放弃人对某种永无止境的追求的体验,那么也会导致另一种迷信,即对科学的迷信。承认宗教无处不在,就是确认人对“超越”的体验。每一个“超越”都是具体的,而在宗教中,“超越”的内容和对象都是爱和知。当我们对人类奉献出自己每一份爱心时,我们就觉得自己更加崇高、更加有力量;每当我们获得了一种我们以前不知道的知识,我们就更增强了我们的好奇心、更想知道未知的领域是怎么一回事。由爱和知组成的“超越”体验是永无止境的,当我们用“上帝”来表示这种“超越”的根据、动力、对象、以及“超越”本身时,我们就象征性地向我们自己启示了某种宗教性。

于是,人的超越过程也就成了一个与神秘相抗争的过程。从本质上讲, 宗教与文学的联系,就在于文学也用某种象征的方式把人对神秘的体验向人展示出来。由于人是靠语言来行为的,所以神秘的展示实际上就是人的语言总不能准确表达他的某种体验。没有语言,人与人无法结成一种社会关系, 更无法在各个领域进行活动。因此,语言的根本要求,就是所说的话与这些话所表示的东西相符合。这就是所谓科学语言。比如对于“水”,我们说它是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构成的物质。但这句话究竟说明了什么呢?不向的人对此的体验和认识是不同的。如果换了文学语言,“水”的含义可能完全不是指什么二氢一氧,而是比如“柔和”、“清澈”、“甘甜”、“可怕”三类的体验。所以,文学展示神秘的方式,是把确定指称某种内容的语言赋予无限开放的可能性。从符号学角度来讲,语言表达好比一个用符号指涉什么内容的过程,语言的发出是一种可能性,叫做“能指”,语言所实际表示的东西叫做“所指”。文学加强了“能指”,语言所实际表示的东西叫做“所指”。文学加强了“能指”的优势,它可以有“所指”,也就是明确表示什么,也可以不表示“所指”意味着什么,而保持语言的开放势态,尤其在诗当中,语言甚至就表示它自身,用科学语言和常用语是没法体验到诗意的。

明白了宗教是什么,又明白了文学与宗教在特性方面的联系,我们就可以来谈外国文学与宗教了。不过,这本书并不是学术论文,它仅仅介绍和评述在一些信奉不同宗教的国家、民族、社会中,文学活动与这些宗教的一些关系。这些关系包括几层含义。首先,作为语言文字操作的文学,它的操作方式有什么宗教性。其次,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社会中的文学,它们是怎样处理、表达、体现了许多宗教内容的。第三,宗教作为社会力量的一个方面, 怎样在观念上影响了文学。第四,宗教文学是怎样的,它和我们一般所说的文学有什么不同,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