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别墅庆典

从台伯河上蔓延过来的雾气越来越浓,吉基别墅的花园、喷泉和大理石墙笼罩在朦胧夜色之中。火炬的光焰在同十一月的阴暗搏斗,远处传来赶骡人和搬运工们嘶哑的叫喊声。

教皇利奥十世将由若干枢机主教陪同,从梵蒂冈来到这里。一些枢机主教同教皇一道启程,另一些从自己的府邸赶到圣天使城堡附近去会合,还有一些则单独到这儿来。除了教皇之外,有 12 名枢机主教接受了参加吉基别墅落成典礼的邀请。

主人很迷信,可是迷信的方式很奇特。“13”这个世人认为不吉利的数字不仅没有吓倒他,反而同他生活中的许多成就相联系。因此,他将别墅落成庆典专门定在 11 月 13 日这一天。不知是深信他福星高照,还是出于对他苦心的体谅,教皇也乐于在这个日子来为他的别墅祝福。当然,吉基并没有向包括教皇在内的所有人透露这一天就是他的生

日,也从未对人张扬他的故乡锡耶拿授予他“杰出人物”的称号,而土耳其苏丹则赐给他“基督教世界大富豪”的美誉。

主人回身走进宽敞的回廊。他发现,由于烛光不够亮,回廊顶上的画图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一些地方更因烛光闪烁不定,显得很难看。他立即将管家叫来,吩咐多加灯盏,点上火炬,务必要使别墅内外灯火辉煌,如同白昼。

离贵宾到来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吉基沿着后面的楼梯爬到早已移往顶层的拉斐尔工作室去,检查一切是否准备就绪。

他在去敲拉斐尔的房门之前,不由想到,他同这位乌尔比诺来的绘画大师还有许多尚待了结的问题。当代画家中未必有谁能将伽拉忒亚的故事画得更美妙,可是这位画家却未免太过耽于幻想,脱离现实。对于他来说,既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绘画法度,也不存在不可变更的期限。别墅的壁画绘制工作,他已经拖了许多年!当然,这并不是由于他懒惰; 恰恰相反,是由于他过于勤奋,过于认真:他在美化吉基别墅的同时, 还要继续在梵蒂冈内殿工作,还要处理各种各样与文物保护有关的麻烦事,还要照管圣彼得大教堂的工程——这些才是他的主要任务!除此之外,他还在家里创作他最喜欢的作品,以及他虽然不那么喜欢,但又碍不过面子,不得不为朋友和熟人完成他们所订购的画。

为了让拉斐尔及早完成别墅的壁画,吉基可谓煞费苦心。他知道这位大师的脾气,直接催促不仅不会推动工作的进展,还有可能把大师弄恼,一连几天停下不干。增加报酬也不管用。如今拉斐尔已不是到佛罗伦萨谋生的那个外乡画师:只要给钱,什么画都愿意给你画,决不超过谈好的期限一天。现在他只在高兴的时候才画,在有灵感的时候才画! 如何才能令他高兴呢?吉基送给了他一只精美的银杯,一件古代的手工艺术珍品。拉斐尔高兴地收下了,不住地表示感谢。可是他的助手们却说:“大师只要画笔一挥,就比十只这样的破杯子值钱!”为了不让这些助手帮倒忙,吉基不得不对他们装笑脸,经常给他们小钱花。

拉斐尔一向注重仪表,只是最近因为日夜加班加点,胡子也没顾上刮,显得苍老了许多。直到这天早上吉基提醒他,他才让理发师来给自己理发修面。众所周知,教皇利奥不知是天生胡须稀少,还是他不喜欢

大胡子,他从不蓄须,也不准梵蒂冈的其他神职人员蓄须,虽然他的圣谕中并未对此提出明确要求,而仅仅是说:“依照传统,威尼斯的枢机主教可以蓄须。”威尼斯人之所以享有这个特权,是由于这个城邦从来不服从梵蒂冈的管辖。前任教皇虽凭借武力将其占领,但当地的贵族、富豪乃至于平民,随时都有反叛的可能。利奥教皇想以此特殊恩典让枢机主教帮助他安抚这多事之邦,而不是火上加油。

乖巧的吉基虽说是银行家、商人,而不是僧侣,他为了表示效忠新教皇,忍痛割去了前两任教皇时代一直蓄着的美须。

他不仅在胡须问题上迎合教皇的喜好,在婚姻上也接受了教皇的要求,决定娶出身破落贵族的女子法兰切斯卡为妻。

吉基是一个一天也离不开女人的人,伊姆别利娅死后不久,他即开始与法兰切斯卡姘居。法兰切斯卡虽说长得不如伊姆别利娅漂亮,但是举止庄重,具有大家风范,除了吉基之外,不同任何男人来往。更重要的是,她为吉基生了几个儿子,彻底解除了他的无后之忧。为了报答圣上的恩典,他让一个儿子拜教皇为义父。虽然严格说起来,这孩子仍然属于私生子,教皇还是高高兴兴地认了这个义子,从此以后不再担心经费不足了。他今天破例前来为吉基的私人别墅祝福,而且还带领现在梵蒂冈的全部枢机主教一起来,充分显示了他决不鄙视金钱的超然态度。吉基敲了敲拉斐尔的门。门开处,一股寒气向他袭来。由于屋里到

处放着素描、草图、画布和颜料等易燃之物,拉斐尔不准生火。

由于长期相处惯了,吉基和拉斐尔之间免去许多客套。他进屋来时没有同拉斐尔打招呼,以免分散后者的注意力。拉斐尔也没有站起身来欢迎他,继续专注地欣赏一件艺术品。

屋里虽然又点蜡烛,又亮壁灯,依然显得十分昏暗。在乱放在地上的草图中,吉基注意到了一个半跪女子的画像:她的侧影同伊姆别利娅一模一样。他不知道,这并不是为他的别墅壁画所准备的草图,而是为教皇的弟弟朱里奥枢机主教预订的《基督显圣容》圣堂画所挑选的画稿。

自从伊姆别利娅死后,吉基每年 8 月 15 日都要到泽里亚小圣格列高利教堂去为她做弥撒,每次都要颂念刻在大理石上的碑铭:“伊姆别利娅在此处安息,她是与她的名字相称的罗马艺妓,她的美色举世无双。”伊姆别利娅这名字是谁取的呢?难道她从小就懂得自己的名字含有

“女皇”的意思吗?

伊姆别利娅的肉身早已腐烂,可是她在草图上却是永远年轻,风姿绰约。吉基举起蜡烛,凑近去看。烛光驱走了映在女人脸上的斑斑点点的影子。她的发髻形若皇冠,浓密而又沉重;形体只勾画出基本轮廓。她屈着一条腿,宽大的衣衫自然下坠,露出了她的左肩⋯⋯

不久之后,吉基又在屋角里发现一小张草图。这上面的人全都一丝不挂,其中的一个女人显然还未画出面孔,但从其体型,吉基一眼就认出是伊姆别利娅。只不过画中人显得比较结实、健壮,不像伊姆别利娅那样婀娜多姿。

“拉斐尔画成这个样子,”吉基寻思,“是因为他从未见过伊姆别利娅的裸体,还是故意如此处理,以掩盖他欣赏和描绘她裸体的事实呢? 他是什么时候给她画裸体像的呢?是在什么地方?当时是否还有其他人,比如说侍女或者拉斐尔的助手在场?”

此时,又有一幅素描映入吉基的眼帘。这是一幅用银销钉勾画的侧影,伊姆别利娅的侧影⋯⋯

报告教皇御驾到来的号声越吹越近。“谁也不知道这一切全是为了纪念伊姆别利娅。”吉基在心中默念。“无论是教皇,还是可怜的法兰切斯卡!”

朱里教皇在世之日,吉基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这位教皇频频发动战争,流放官吏,摧毁城堡,从意大利的土地上随意抹去了许多城邦和公园。他对待吉基的态度与对待城邦元老和佣兵队长们不同。他知道金钱的作用和势力。不过,他从不为自己的私利或狂热的激情乱花一分钱。一切与金钱有关之事他都要放在良心的天平上称量,时时刻刻都注意维护自己的名誉和教廷的声誉。为了奖赏吉基对于梵蒂冈的财政支持,教皇还特许吉基使用他的姓氏罗维勒及其纹章。

至于当今教皇利奥,则要难于侍候一些。此人是贪得无厌的美第奇家族的嫡系后代,是专横残暴和世俗欲望的囚徒。他喜爱美丽的猎场, 渴望稀罕的宝石;看见古希腊的文物和手稿时会激动得全身发抖,巴不得马上据为己有。不过,他的任何兴趣都不持久,当他玩厌了珍宝之后, 不管它们多么贵重,都会凭着一时心血来潮赏给某个侍从,而这些侍从说不定哪天也会突然从受宠变成遭厌。

不过,利奥最令人害怕也最折磨他自己的是那种无尽无了的疑心病。他对下属们的任何心态变化都会产生敏锐的反应。他肥厚的眼皮经常半睁半闭,可是暗中却密切监视每个人的细小动作和眼神。

令吉基惊诧的是,他曾经效劳过的三个教皇,无论是暴虐的亚历山大、盛气凌人的朱里,还是阴险的利奥,都不像他——拉斐尔这样难于理解。

在许多人的眼里,拉斐尔无非是个画匠,并不特别有教养;从孩提时代就只同线条和色彩打交道,不停地画素描、草图和油画。他没有亚历山大和朱里教皇那种征服别人领土的野心,也不像人文主义学者们那样尽力收藏文物和图书。他对于典雅的拉丁文仅仅一知半解,连最简单的文章也难以读通。

可是,他提笔一画便能创造奇迹,微微一笑便能解除敌视者的武装。意大利各地的王公贵族争相收买他的助手和徒弟,只求买到他的一幅圣母像或者一张素描,枢机主教们以请得他绘制壁画为荣,连教皇本人当面也要奉承他几句,尽管背后对他不无微词。从未有人听说过拉斐尔折腰求人,从未有人听见他骂过助手,从未有人见到他衣冠不整。他的大门总是向众人开放,任何一个意大利画家遇到困难时都可企望得到他的帮助。

与此同时,吉基也感到拉斐尔身上有某种凛然难犯的特质。这种特质表明他是那种作了几十年准备要去干非凡事业的有心人。或许,他有朝一日会发起狂来,把他所画的所有圣母像撕得粉碎,突然画起魔鬼的像来,而这些魔鬼将把利奥十世的所谓黄金时代闹得天翻地覆⋯⋯

此时,拉斐尔正在仔细端详一块古代石雕碎片。他像突然发现了吉基一样,激动地说:

“这是石匠们在清理喷泉周围的花园时发现的。从铭文看来,这是罗马共和时代的文物。不用说,如同不朽之城的绝大多数珍宝一样,它

是属于阁下的。”

然而,吉基对这破石块却不感兴趣:这样的东西在罗马遍地皆是, 只配用来打地基和烧石灰。

他更感兴趣的是手上拿的那张浅绿底色的素描,上面勾画的是伊姆别利娅的肖像。

“这是你当时对着她写生的?还是凭记忆画的?” 于是,他们谈起了那个在六年前死去的艺妓⋯⋯

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号角声越来越近,远处的两队火炬已会合成一条大龙,缓缓向别墅方向移动过来。仆人们按照管家的吩咐点亮了别墅周围悬挂的马灯,由身穿整齐制服的标致少年组成的仪仗队在大门口一字排开。

吉基一言不发地将他手里的素描放在拉斐尔面前的桌子上。大师会意地拿起一支铅笔,以流利的字体在上面签写了自己的名字,并特意在前面加上了“乌尔比诺人”这几个字。

忽然之间,别墅正面的墙壁被火炬照亮了。有心的人注意到,大门顶上装饰的不是前任教皇朱里的罗维勒家族的族徽,而是当今教皇利奥的美第奇家族的族徽。

“一切都是按照伊姆别利娅的意愿安排的,拉斐尔。”临别时,吉基对拉斐尔说。“今天的晚宴是用来纪念她的。”

拉斐尔不明白,吉基为什么要对他强调这一点。

吉基匆匆走到别墅大门口恭候教皇和各位高级僧侣。待贵宾队伍到来之时,他冒着濛濛细雨,跪在门口的紫红地毯上,向刚从宝舆中走出的教皇表示欢迎。在音乐的伴奏下,身躯臃肿、动作迟缓的教皇走上前来为吉基祝福,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别墅大门。

吉基首先恭请教皇参观敞廊。教皇接过侍从呈上的双层近视眼镜, 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在海中女神伽拉忒亚的娇躯上。她身材窈窕,长着一头浅黄色的秀发,坐在两只海豚拉的大贝壳里迎风向前移动。她身边围着一群千奇百怪的海怪和美艳无比的海妖,而天上则是几个将爱情之箭搭在弓上的小爱神。

接着,教皇的目光又落在画有《诸神会议》的玻璃拱顶上。一切都是象征,一切都是神话,一切都是游戏。这岂不是在讥刺神王朱庇特的轻浮吗?

这只不过是匆匆一瞥的最初印象。教皇的目光企图捕捉画图的深层涵义。为了看清拱顶上的画图,他一手扶住法冠,扬起头来。他是这一代美第奇家族中惟一精通艺术的人,此刻陶醉于拉斐尔所创造的奇妙境界之中。

在两扇窗户之间的狭窄斗拱中,拉斐尔画了一幅《维纳斯与朱庇特》。爱情女神维纳斯赤身裸体,无比美丽,令人迷醉;而她那头发已经花白但却精力旺盛的父亲却无视乱伦之禁,色迷迷地凝望着她。她的秀发本来挽成髻子,可是被风吹散开一绺,更是增添了她的妩媚。不过, 最令教皇着迷的是维纳斯的娇容。这位见多识广的审美专家的目光透过画图看见了活生生的模特儿!

利奥猛然想起,在这之前的某一天,典仪大臣格拉西斯对他说,拉

斐尔把他的情妇面包女郎带进了吉基的别墅。那么,壁画上的这个维纳斯,还有伽拉忒亚,还有普绪刻,还有那许许多多姣艳的女妖,岂不都是以面包女郎为模特儿画成的吗?尽管拉斐尔常常抱怨:“在罗马很难找到理想的模特儿。”但是,吉基壁画上的这些美人,裸体的或半裸的, 绝不是他想像的产物,而是以有血有肉的模特儿为基础,它们或多或少都反映了面包女郎玛格丽特的特点。

利奥教皇记得,当他还是枢机主教之时,毕比印纳就曾让他看过这幅《维纳斯与朱庇特》的画稿。当时,画上维纳斯神秘而又美艳的面容, 它所透露出的媚人情怀,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现在,这副笑眯眯的面孔又从斗拱上俯视着他。不,拉斐尔的这个妖精决不是凭想像画出来的!

玛格丽特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面包女郎是被硬拖进别墅里来的:一天深夜,她被一乘戒备森严的轿子抬进吉基的别墅,从此被软禁在这里,失去了人身自由。

不久之后,格拉西斯即查明这纯属谣传。因为吉基的花工和守门人亲眼见到,所谓的女俘自由自在地在园中散步,有时还撒娇似地坐在喷泉下的大理石雕贝壳中,让拉斐尔给她画像。

利奥教皇感兴趣的是,面包女郎,即伽拉忒亚和维纳斯的模特儿, 此刻是否还藏在这别墅的屋子里?他可以通过画图想像她的娇容,但这与亲眼欣赏佳人,毕竟大不一样。

他现在正面对着维纳斯。画中人使人陶醉的笑容和秀发的轻轻颤动,她身上的每一根优美的线条,似乎都在令教皇焕发青春。

拉斐尔在吉基的别墅里作画同在梵蒂冈内殿作画,心情不大一样。在梵蒂冈,他时刻都处于紧张状态,时刻都得谨小慎微,惟恐出现某种亵渎宗教或者冒犯权势人物的嫌疑。在那种情况下,他无法驰骋自己的想像和才情,只好强迫自己成为惟命是从的工具。在朱里教皇时代,他被这位反复无常的教皇折磨得几乎发疯。而如今的利奥教皇虽然难于显现怒容,但这比狂吼乱叫还要可怕。按照他的旨意,一切描绘历代利奥教皇的画图,都得以他本人为模特儿;他的所有亲信,都得在壁画上以各种身分占有一席之地,包括那些阿谀奉承和卑鄙无耻之徒。拉斐尔本来痛恨这一类人,如今却要违心地去描绘,甚至于美化他们,其内心痛苦可想而知。

只有在吉基的别墅中,拉斐尔才能摆脱上述压力,才能高兴画什么就画什么,高兴怎么画就怎么画。因为吉基对于绘画的内容并不重视, 对其形式和手法更不关心。作为商人,他深知只要是拉斐尔的作品就是一种荣誉,一种奖励,一种身价,一种无可比拟的财富。这笔财富传诸后代,比他的任何财产都可能值钱得多。他存在银行里的钱可能贬值, 他的明矾矿可能开尽,他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队可能覆没,而别墅里的这些壁画,拉斐尔创作的壁画却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增值。即使古罗马的烂石块如今也开始变成宝贝,而拉斐尔的作品却不是什么破砖烂石,而是举世公认的艺术杰作。

利奥此时不免以自己身为教皇而感到遗憾。为了获得这份尊荣,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失去了世俗的享受,失去了修建私人别墅的可能, 因而也就失去了像吉基这样让拉斐尔为自己装饰宫殿的权利。梵蒂冈的

一切都不属于他,即使他是上帝在人世的全权代表,是教皇国的最高首脑。

他忘情地欣赏着吉基别墅里色彩绚丽的壁画,欣赏着壁画中呼之欲出的美女,欣赏着凯旋归来的伽拉忒亚,欣赏着风情万种的维纳斯,欣赏着羞涩地遮掩如花胸乳的普绪刻⋯⋯他一边欣赏,一边寻思:这一些神话人物哪一个更像面包女郎呢?拉斐尔为什么要把他的情人画在这壁画上呢?这仅仅是为了炫耀她的美色,还是为了使她本人、使他对她的柔情蜜意永垂不朽呢?

对于面包女郎,对于拉斐尔与她的关系,吉基显然最为知情。然而利奥以教皇之尊,毕竟不便于向他打听美人及其与情夫的隐私。他期待着面包女郎出现,虽然明知这不合情理,因为像玛格丽特这种平民女子, 即使是教廷画家的情人,是无权拜见至高无上的教皇的。不要说她,连吉基的未婚妻法兰切斯卡也没有这种权利,尽管吉基与她正式结婚的决定是教皇本人促成的。

客人们在欣赏壁画之时,都希望见到画家本人,尤其是那些专门从外国赶来参加这一盛典的枢机主教。他们显然久闻拉斐尔的大名,但对其情况却一无所知。

拉斐尔在最适当的时刻出现了。他容光焕发,显得很年轻,头上一根白发也没有。他走到教皇面前,跪下一条腿,对教皇行吻手礼,大家的目光都注意到,他的嘴唇轻轻地贴在教皇所戴的绿宝石戒指上。教皇祝福他,并且称赞了壁画,当然,这不是讨论伽拉忒亚和维纳斯的时候。对于主人来说,还有隆重的别墅祝福仪式;而客人急切等待的,则是无比丰盛的晚宴。

枢机主教毕比印纳始终跟在教皇身边,他是名符其实的“教皇的影子”,尽管他的魁伟身材和英俊长相把肥胖而又略显浮肿的教皇衬托得过于丑陋。

毕比印纳此刻在想的是,吉基别墅的壁画有哪些地方不如他浴室里的装饰画。他利用教皇的宠臣和拉斐尔朋友的双重身份,让拉斐尔破例先完成了他豪华浴室里的几幅壁画。而在这之前,拉斐尔还为他绘制了几幅精美的肖像。由于他这些浴室壁画一直秘不示人,难免引出种种流言蜚语。这也难怪,因为单是这些壁画的题目就足以使好管闲事者对毕比印纳的宗教虔诚性表示怀疑:它们是《维纳斯出世》、《维纳斯与阿摩尔》以及《从脚上拔刺的维纳斯》等等。当然,也有人为他辩护:他不是寻常的高级僧侣,而是多才多艺的人文主义者、诗人和戏剧家、音乐家;再说,只要心诚,不要说裸体美女的画像,即使是魔鬼本身也不能动摇其对于上帝的信仰。

现在,当人们看到拉斐尔走上前来问候毕比印纳时,不由想起这画家本来已是毕比印纳公认的未来侄女婿,可是他为什么迟迟不与玛利亚订婚呢?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结婚呢?要知道拉斐尔此时已是 35 岁,玛利亚更已成了老姑娘。拉斐尔还在犹豫什么呢?还在等待什么呢?

教皇的弄臣马利亚诺法师有一天见到拉斐尔,一言不发,只是用指头在他头顶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扬长而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众所周知,马利亚诺本来是个理发匠,只是因为给当今教皇理发和割治其来历可疑的脓疱疮有功,受封为教廷特别修士,成为教皇宠爱的弄臣。

他在拉斐尔头上画圈的动作必然含有深意。难道这是暗示教皇将赏给拉斐尔一顶枢机主教法冠?

虽然许多出身名门贵族的枢机主教不屑于与拉斐尔为伍,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他有希望获得这一荣耀的教职兼官位。且不说前任教皇就有这个意思,就在当今教皇登基以来,拉斐尔的功绩也灿然可观:梵蒂冈第三个内殿的壁画即将完成,圣彼得大教堂的工程进度加快,教皇及其两个侄子的画像业已完成⋯⋯由此看来,难道拉斐尔是希望在当上枢机主教之后才与马利亚订婚吗?那么,结婚又会拖到何时呢?马利亚已经苦等了五年,还要无限期地等下去吗?⋯⋯

客人们在餐桌旁各就各位之后,一队仆役端着银盘出现了。桌上摆了几只美丽孔雀模型,如同古罗马皇帝尼禄的豪华宴会一样。典仪大臣格拉西斯用拉丁语一一报告佳肴的名称,不断引起众人的欢呼。吉基将教皇安排在一个特别的位置上,使他随时可以打量每一个在座者的动作和表情。

而吉基本人却没有落坐。他恭立在教皇的身后,亲自为其更换杯盘, 以示特别的尊重。这使在坐的枢机主教们感到分外的满足:吉基虽然腰缠万贯,但毕竟因出身低微而不能同他们相比,即使教皇把自己的姓氏赐给了他!同时,他们也为这暴发户商人将他们同教皇区分得过于清楚而略感不快;吉基是用水晶玻璃杯给教皇斟一般人喝不起的陈年弗拉斯卡蒂葡萄酒,而其他人是用银杯子喝法隆酒。

在餐桌旁品尝美味佳肴的全是男子,而拱顶和壁画上的女性却在不断诱惑他们。在他们醉醺醺的眼睛里,壁画上的美女全都活了起来,似乎在对他们送媚眼,似乎在无声地呼唤他们,维纳斯对毕比印纳,伽拉忒亚对本波。

“死人不会衰老。”教皇一边寻思,一边观看拉斐尔用银销钉绘制的伊姆别利亚速写像。教皇见过这个女人,因而他每天经过梵蒂冈的壁画《帕尔纳斯山》时,总要多看上面的萨福几眼。这艺妓去世时,他还叫毕比印纳去转致他的祝福,虽然他从来不是她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