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雨

[英国]朱莉亚·伯莱

苏醒以后,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已经死了。他觉得身体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仿佛又回到了“代达罗斯号”飞船,遨游在太空。他整个身体都被沉重的砂砾给湮没了,像是一具木乃伊。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记忆,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但死亡正在附近徘徊。他“噗噗”跳动的大脑和周围连绵无际的荒漠和尘土,使他一下子回忆起整个过程。

他叫克莱德·安德尔斯,是第七人造星城的太空探险家。仿佛就在刚才, 他在阿尔发·阿莱夫上着陆,进行一次两小时的考察。阿尔发·阿莱夫是一颗从未被人类考察过的行星。它沿着一条远离太阳约 2 亿英里、低而不规则的轨道运行。

克莱德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太空少年,身体修长,乌眉黑眼,机敏过人。他从来没有到过地球,可他读过大量关于地球的书,对地球上的事非常熟悉。同许多其他太空旅居者一样,他正在积蓄资金,准备进行一次他们称之为“探险家”的旅行。所以,他对考察阿尔发·阿莱夫有极其浓厚的兴趣。虽然这是一颗干燥荒凉、毫无生机的行星,它的大气成分却和地球上相似,人们在上面可以不用穿太空服。民间一直流传着许多关于这颗行星上蕴藏着神秘宝藏的传说,这使得人们早在公元 4457 年就对它不胜神往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受到那些美妙动人的传说的诱惑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墨绿色的苍穹镶嵌着闪烁的群星,远方的地平线上斜挂着一轮拳头般大小的太阳。送他着陆的飞行器(一种由直升飞机演化而来的叫做“波拉姆”的小飞艇),为了避开地面的尘土,正在半英里的高度盘旋, 在稀薄的云层里时隐时现。他注视着那些传奇般的色彩斑斓的“熔岩山脉”, 干燥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如果没有水喝,他真担心自己能不能坚持这两个小时。他用装在手腕上的微型报话器向“波拉姆”上的同伴叙说自己见到的各种景象,突然,报话器里传来了飞船船长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通话。

“我是代达罗斯,飞船发生故障,卡罗斯在电视传真室里发现了银河霉蚀现象,情况紧急。‘波拉姆’,请立即回答。”

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了米歇尔低声说话的声音:“真倒运!好吧,准备下降。我们一定要带上你,克莱德!”

情况十分危急。“代达罗斯号”飞船一飞越火星,就不时地受到这种神秘的银河霉蚀的侵袭,至今还没有有效的办法对付它。霉蚀一旦发生,就会不断地蔓延扩散,直至毁坏整个船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全速飞向最近的一个航天港,那也得一个月的时间。

“恐怕不能带上克莱德了,”船长沙哑的喉音里夹着绝望,“时间不允许。无论如何,必须立刻封闭电视传真室。电视通讯一切断,‘波拉姆’就无法返回了。现在是最后的时机,刻不容缓。我感到万分遗憾啊,克莱德!”

克莱德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像戏台上的小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直愣愣地瞪着手腕上的报话器——这是他通向生路的唯一途径,也是一条濒于灭亡的途径。

“我们会回来的,你放心。” “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规章制度你不是不知道。”

克莱德心里确实很清楚。他刚想说什么,可又咳嗽起来。米歇尔和他的朋友弗兰克(克莱德曾经救过弗兰克的命)试图表示反对,船长只是报以冷峻无情的沉默。他忠实于纪律,纪律是宇航员的第一天性。米歇尔和弗兰克终于不吭声了。

“甭胡闹,弗兰克,”克莱德一喘过气来连忙说,“要营救我,事情反而会更糟。尽管这里没有水,我能想办法,或许还能活下去。你们排除故障后千万要回来,至少要回来看看。”

他们答应他一定回来。可是,人落在这样一个地方,连几个小时都难活啊。

这会儿,他完全清醒了。他双唇燥裂,两眼失神,渴得难以忍受。他的背后是一座岩质山匠,上面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山丘附近有许多断残的岩柱,半埋在尘土里。死亡迫在眉睫了。说来也幸运,他只觉得飘飘然,头脚发轻,简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呻吟着,摇晃脑袋。阵阵微风夹着尘土向他袭来,他觉得背后高高的山丘变成了代达罗斯,伙伴们回来接他了,必须抓紧时间登上飞船。他疲惫不堪地抓起挂在头下的一捆标本袋,翻过身子,匍匐着爬进一个最大的岩缝。他头晕眼花,已经不能站立行走了。里面是一个相当大的山洞,平坦的地面上覆盖着尘土,但空气却清新凉

爽。“好极了!”他喃喃自语道,又把标本袋推向洞角。山洞里空荡荡的, 只是在洞的中间有一堆东西,看上去像是古代的炮弹。在学校的时候,他对古代史非常感兴趣。根据这堆东西的大小和外形,他断定是些炮弹。他用手碰了碰其中的一个,它竟然“喀喀”地裂了缝。他轻轻地把它打开,一种油腻的液体流了出来。他用手指蘸了一点,一尝,真不是滋味儿。

“傻瓜!把油质炮弹到处乱放。”他自言自语地说,接着又昏过去了。他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很久,很久,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他做了个梦, 梦见下雨了。

在他出生的那座城市,供水是靠非常复杂的人工系统。他现在梦见的是他听别人说过的“雨水”,这种“雨水”在古老的电影里看到过,它给地球上的万物带来生机。⋯⋯雨,一点一滴地落到地上⋯⋯水,从小小的泉眼里汩汩地涌出,汇聚成大河⋯⋯河水汹涌澎湃,拍击着峭壁,撞碎成为无数雾点和泡沫在空中飞溅。⋯⋯雨水,滚滚地流进长满苔藓和蕨类植物的岩洞, 积成水潭⋯⋯湿润、清凉、宜人⋯⋯洞外传来喧闹声。⋯⋯儿童们在聚会, 在痛饮。如果他能喝上⋯⋯哪怕是一滴⋯⋯在嘴里⋯⋯美如甘露⋯⋯恐怕要喝醉,醉就醉吧⋯⋯

水,好像把他的整个身子都泡着了。他侧过脸去啜饮身边的水。又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奇迹发生了!岩洞里黑沉沉的,地上湿漉漉的,浸着水。一道溪水从一个岩缝里流进洞来,又从另一个岩缝流出去。水越流越多。

克莱德又喝了几口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身体仍然很虚弱。他以为自己还在梦幻之中。他从洞口看出去,只见阿尔发·阿莱夫的整个景色都变了样。熔岩的光彩黯然消逝了。乌云,夹着闪电的乌云,像黑色的帷幕在山岩上翻滚;雨水像奔腾的瀑布飞流直下。这颗干燥无水的行星上终于下雨了, 下得那么凶猛、疯狂。克莱德从洞口探出头去,雨打在头上像是被高压水龙头冲着似的,他赶忙又缩了回来。

他一点儿也不渴了,身上也洗干净了。这真是奇迹,他思忖道,还会有其他奇迹吗?

雨渐渐地小了,乌云退散开来。山丘上的尘土被雨水冲刷一净,岩石裸露出本来的面目——暗红色、翠绿色,古铜色,五彩缤纷,与山脚下新生的湖泊交相辉映。

正对着岩洞的出口,矗立着一根好几英尺高的岩柱。在岩柱的背阴面, 一种奇怪的绿色物质正在扩散。联想到那可怕的银河霉蚀,克莱德断定这是一种化学反应物。他伸出手指刮下点儿那层东西。它粘乎乎、湿漉漉的,正在飞快地生长。它在生长,它是生命!

空荡荡的岩洞里回响着克莱德欢呼的声音。他从未到过地球,对植物学懂得很少。但他知道,植物的种子能够在干燥的空气中保存许多许多年,一旦有了水分就能萌芽生长。过了一会儿,他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植物在石缝里扎下了根,长出海藻般的触须,在他眼前摆动。他感到十分惊奇,伸出手去摸了一下,那触须很敏感地卷缩起来。他摘了一截儿,颤巍巍地放进嘴里,嘴里顿时充满了像果汁一样甜美的汁水儿。

雨,持续下了许多个小时(在阿尔发·阿莱夫上没有明显的昼夜更替现象),终于停了下来,大风也住了。克莱德开始踏着这片已经变得湿润温和、到处覆盖着蓬勃生长的丛林的土地。树木一样的植物拔地而起,一下子就蹿到三四十英尺高。粗壮的树杆上嵌着晶莹的水珠。乌云已化为雾霭,空中的巨星投射下朦胧的光华,一个令人目眩的彩虹般的季节开始了。忽然,好像有谁发出了信号似的,所有的植物一齐开了花。五彩缤纷的小花,形如圆盘的大花,低头垂眉的喇叭花,转眼都放出了诱人的光彩。馥郁的芳香熏得克莱德脑袋发胀。他不时要回到岩洞里去,因为那儿的空气总是那么清新。

他把标本袋搁在一个干燥的高台上。地上那堆“炮弹”受了潮,正在变软,好像也在生长。

他看着那些盛开的鲜花,心想,可能还会有其他有生命的东西。阿尔发·阿莱夫上瑰丽怪诞的景物实在美不胜收。当第一个翼薄如纱的飞行动物从他头上掠过时,他竟没有留意。很快他就注意到,树林里传出了窸窸嘿嘿的声音, 池塘里响起了哗哗的溅水声,空气中充满嗡嗡声和各种怪叫声。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决不是幻觉。动物的生命,正像那些植物一样,在雨后春笋般地复苏。克莱德显得惊奇而又担忧。他来到一个湖边,打算下去洗个澡。突然,水面浮动起来,五六条桔黄色的鼻涕虫(看起来像鼻涕虫,但有短角牛那么大)从水里冒出来,爬到岸上,径直钻进了丛林。它们对克莱德没有半点儿兴趣。丛林里响起了恐怖的哞哞声和咂嘴声。

在这颗如此生机盎然的行星上,有智慧的生灵吗?他沉思着。没有。如果有的话,这和谐美好的气氛早就被破坏了。他知道,人类在两千多年前曾怎样糟蹋了地球。不过,现在情况好了。据说人类及时控制了污染,并且科学地利用和保护自然资源。但也正是两千多年前,宇宙探险家(克莱德的祖先们)开始了旅居太空的生活。智慧使他们失去了故乡。有时候,智慧就是这么恶作剧。不管怎么说,这里要出现智慧的生灵恐怕还得更长的时间。雨终于停了,整个世界岚气蒸腾,异彩四射,馨香洋溢。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判断错了。

他想在岩洞里小睡一会儿,却发现很难进去。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岩洞好像挤满了斑驳陆离的活“水母”,一个个鼓胀着,扭曲着,伸向半空,足

有一人高。他们似乎是从那些“炮弹”里生出来的。“炮弹”的空壳撒了一地。正当他看着的时候,最后一枚“炮弹”裂开了,露出一个包得很紧的圆球。圆球越胀越大,伸展出一片片起着波纹的裙边。这时候,最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其他“水母”都向这只新生的“水母”俯过身去,把裙边连到一起,同时发生嗯⋯⋯嗯⋯⋯的哼声。它们兜着圈子,一起一伏地跳跃着,轮番地浸到流经岩洞的小溪里,快活地扭动着身体,仿佛在洗澡。这时,“水母”则一齐向他泼水。克莱德看得着了迷,一点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奇妙的情景。那响亮而富有节奏的哼声,好像是人们在唱歌,又像是在吟诵赞美诗。他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给他们配起词来:

啊,清清的流水呵泛涟漪,我们的生命之母啊,别离去。留下吧,别离去,永远将您的孩儿护庇——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这些奇妙的生灵,只是在心里给它们起名为水母,既简单又贴切。

赞美诗在没完没了地唱着。最后,克莱德也和着它们唱了起来: 留下吧,别离去,水母永远——

歌声戛然断了。所有的水母都波动着,慢慢地停了下来,向他伸出许许多多角状的触手。和悦的哼声变成了尖厉的咝咝声。

“请原谅!”克莱德惶恐地叫道。他相信这些智慧的生灵一定能听懂他的话,因为他自己完全理解它们的意思。但他的话对水母来说简直像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的大问号。它们——不是一两个,而是全体水母—-一起敦促他赶快离开岩洞,因为他无权在洞里停留。一种无形的意志的力量向他猛烈地袭来,他踉踉跄跄地退到洞外。

水母波动着跟出来,把他团团围住。每一个水母都有自己独特的纯洁透明的色彩(因为阿尔发·阿莱夫上的一切生物都是从岩石上长出来的,其色彩跟生出它们的岩石一样)。它们波动着,泛起幽雅的波纹。它们看上去并没有蜇,只是每一个水母的中部有一块构造复杂的物体。从这块物体的中间, 伸出耳目一样的触角,上面有一些小开口,能够发出种种声音,或许还能进食。

它们对他充满好奇心,轮番走上前来,伸出裙边的触手,在他身上摸个遍。一边摸,一边想。从它们的哼声和咝咝声中,克莱德多少能够猜出它们的意思。它们仿佛在说:

咝⋯⋯不是美味,一点儿水分也没有。哪儿来的?

嗯⋯⋯真怪!肯定是天上掉下来的。这里长不出这么干硬的东西。咝⋯⋯天外来的怪物实在太危险啦。

嗯⋯⋯不用怕。他刚才躲开,现在很友好。我们和他跳舞吧。

猛然间,水母们向半空升高了数英尺,像许多朵透明的巨花。它们一边绕着圈翩翩起舞,一边用颤音唱着快乐的歌曲。这会儿的歌儿和刚才的不一样了。克莱德把歌词解释为:

今天湿润啊,明日干涸, 无论是谁啊,天外来客,

生命宝贵啊,切莫错过⋯⋯

一曲完了,克莱德为它们热情鼓掌,然后,也用柔和的颤音唱起他脑海中出现的第一首歌:

让我们像小鸟一样欢乐地歌唱,

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啼啭鸣叫——

咝⋯⋯它们显然不欣赏他的歌。可怜的东西,它们好像陷入了沉思,发出极其恐怖凄厉的咝咝声。它们很痛苦吗?他感到迷惑不解。

不管怎么说,水母们非常喜欢克莱德。它们簇拥着他来到一些多汁的植物丛旁,伸出长长的管子,像蜂鸟和蝴蝶那样,从花蕊中吸取蜜汁。他为什么不伸出管子来进食呢?它们感到非常诧异。看来他没有吸管,要用裙边来摄食。嗯⋯⋯我们来帮助他。那个最大的水母——可能是它们的女王吧,通体是华丽的紫红色,上面点缀着金色的斑点——用她的裙边裹起一朵花,径自送到他的嘴边。克莱德满腹狐疑地张开嘴巴,女王把醇美的浆汁挤到他的舌头上。克莱德感到很不自在,水母们却为之喜形于色。它们不厌其烦地轮番把食物送到他嘴边。

克莱德和水母们待在一起,逐渐适应了它们的生活。他们之间奇怪的友谊也越发深厚了。有一次,他睡觉时,它们都走开了(后来才知道,它们在树林里采集一种刚刚成熟的果子)。他醒来以后,孤零零的,痛苦极了,就四下叫喊着它们。一会儿,它们从树林里飘飘忽忽地出来,发出咝咝的责备声:不要这么大声嚷嚷,干硬先生,你会唤醒⋯⋯

它们怕唤醒什么呢?他弄不清楚。只知道是某种与泥土有关的讨厌的东西。

现在,他已经能够听懂它们的许多“话”了。它们有什么意图,他总能弄清楚。而它们几乎还不能理解他。为此,它们感到很困惑,经常咝咝嗯嗯地议论:可怜的干硬先生!他真聪明,简直要赶上我们水母了。不过,他的意志太脆弱了。

水母们不跳舞也不摄食的时候,就在一起做游戏。一些非常复杂、饶有趣味的游戏。克莱德注意到,高贵的女王从来不参加游戏。它喜欢飘浮在一个湖面上,像一朵巨大的芙蓉。其他的水母轮流应召到它那儿去。每当这种时刻,女王美丽的身体便放出异彩。

天再也没有下雨。空气里湿度很大,但湖泊里的水位已经开始下降,地面上露出了小片小片的干土。克莱德一再焦虑地询问,会不会再下雨。水母们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哼着回答:

雨水来了又复去,万物生长结硕果。 “万物也包括水母吗?”他问道,但谁也不回答他。

水母们排起队,开始了新的游戏。大家紧密地靠在一起,躬着腰,发出咆哮般的鸣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怖。克莱德听了一会儿,断定这是战歌: “弟兄们,大敌当前,坚强起来!可恶的——可恶的土虫正在逼近。团

结起来,打垮它们!决不让它们侵害我们的后代!消灭它们!打死它们!”这时,女王从湖面上向它们飘了过来。克莱德发现它的整个身体往下坠

着,显得很沉重。原来是装满了卵。水母们激动得翩翩起舞。女王抵岸了。有几个水母上前展开身体,组成一副担架,簇拥着女王向前。其余的水母组成卫队,护送着女王浩浩荡荡地向岩洞进军。克莱德猜想,女王将在那里产卵。战歌般的鸣声益发响亮起来,水母们显得紧张、不安。克莱德远远地跟着大队人马一起前进。

到了山丘前,女王好不容易才把臃肿的身躯从洞口挤了进去。水母们立即排列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把岩洞的每一个出入口严严实实地堵上。前后还

不到一分钟。

天气变得闷热、干燥。所有的绿色植物都开始枯萎、凋谢。干土的面积在不断地扩大,眼看就要超过水域的面积了。干浊的泥土中聚积着成堆的土虫,有些又粗又长,有些又细又短,犹如彩色的线段。土虫越来越多,数以百万计地聚在一起,那情景真叫人恶心,尤其是它们聚到一块,腾起土浪, 向着小山丘蠕动的时候。克莱德来回走动,使劲践踏,完全无济于事。土虫拚命地加快速度,滚滚向前,朝着水母的防线掀起一阵阵稠乎乎的浪潮。

克莱德感到恶心极了。他不知道这些缺少自卫能力的水母将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土虫接近防线了。只见水母们躬下腰,颤动着身体,突然放出一道闪光的电弧。土虫进攻的浪头向上掀了一下,就卷退了下来,成堆地倒毙了。那电弧是哪儿来的呢?克莱德思忖着。那只能是水母们意志力的集中表现。

残存的土虫垂死挣扎着翻滚蠕动,似乎要各自逃命。但它们很快又重新聚集起来,再次掀起稠乎乎的进攻浪潮。

这就是水母们早已准备迎接的战斗。土虫的进攻在这堵电墙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被击退。水母们顽强地固守着阵地,但已经相当疲倦,甚至有点萎缩了。轮番的进攻用尽了它们的气力,而它们的敌人仍然凶猛如前。

一道特别强烈、耀眼的闪电以后,一个褐黄色的水母猝然倒下了,虚弱地抽搐着。其他水母迅速地把它移到一边,补 上空缺。就趁着这短暂的一刻, 一小股土虫冲过防线,一窝。蜂地钻进了岩洞。

克莱德走上前去,对浴血奋战的水母们大声说:“兄弟们,让我来助一臂之力!”也不知道它们听懂没听懂,只听到它们低声鸣叫:

顽强战斗,驱除土虫;保住幼卵,传种接代;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又是一股土虫蠕动着冲过来。水母们重新振作,准备迎敌。克莱德不想

再看到电击的场面,从侧面越过防线进入岩洞。

洞里情况糟透了。女王产完了一大堆卵,正精疲力尽地躺在克莱德的标本袋上。那些圆溜溜的卵子和克莱德早先看到的“炮弹”一模一样,只是外壳柔软而透明。水母卵无疑是土虫至佳至美的珍肴,难怪它们不惜成千上万的牺牲,拚命发起进攻。那股已经进洞的土虫正在啃咬蛋壳,要往里钻⋯⋯ 这是一场争时间的战斗。

“抬一下身,”他对女王说,“现在用得着这些袋子了,亲爱的女王。” 标本袋是用非常结实、高度绝缘的人造革制造成的。水母卵比他想象的

要结实些。他把土虫一条条拿开,把卵放进袋子,再把袋口牢牢扎上。最后一只袋子扎上口时,女王吹出一声尖厉的口哨。洞外回响了一声同样的口哨。战斗结束了。

克莱德无从知道,水母们是不是真的理解是他救了它们。当他陪伴着女王走出岩洞时,所有的水母(“褐黄”除外,它已经死了)正在按一种令人作呕的习惯庆祝胜利。它们纷纷把管状的嘴伸到地上,像吃面条似的吸食土虫。

像以往一样,它们也给他送上一份。把死虫子往肚里咽?克莱德想都不敢想。

吃饱虫子,它们到土坑边喝水,然后,躺倒在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下, 显然是疲劳了。他返回山洞,把已经变硬、不再怕土虫咬的水母卵取出来, 小心地堆放好。然后,用标本袋在大树下铺成一张小床,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强烈的光线刺激着他的眼睛,他醒了。大树的亭盖已经不复存在,巨大的树叶耷拉在树枝上,枯萎了。所有的植物都在同样地死去。水母们呢?难道这些色泽晦暗、看上去黑乎乎的小堆堆,就是那些鲜艳夺目、欢乐无比的水母吗?

“醒一醒,”他推了推身边瘦小干瘪的女王,大声叫道,“你们再这样待下去要干死的!赶紧回洞,我给你们找水去。”

水母的意志力已经变得极其衰微。女王挣扎着伸出了一支紫色的触角, 发出咝咝嗯嗯的声音。克莱德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清这么几句:

“啊,你还在这儿,干硬先生。你目睹我们出世,还要看着我们消亡?” “不能死!要自救!⋯⋯”克莱德心急如焚,自己也不明白说了些什么。萎缩着的水母中又响起一阵鸣声:

我们是娇艳的一代,万物有生必有灭,留下智慧传后代。 “没有你们,我怎么办呢?你们死去似乎并不痛苦。可我又不会像你们

那样下蛋,传宗接代。我又要变得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女王竭尽全力抬高了身体,气息奄奄地说:“在水源全部干枯以前,你的伙伴会来接你的。现在,就是现在,我巳经感觉到他们来临的震动了,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克莱德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爬到山丘的顶上,手搭凉棚眺望远方的天空,心中充满着疑虑。他勉强可以看到,绿色的天际闪烁着一道微弱的光迹。那只能是宇宙飞船。

等他回头再想找那些水母时,连影子也看不见了。除了斑驳陆离的荒漠, 什么也没有。他并不感到惊异,阿尔发·阿莱夫上所有的生物,这时都已干枯、死亡,变成碎片。再过几小时,一切都将化为尘土,包含着无数种子、孢子和卵子的尘土。它们将一直等待到生命再次来临的时刻。

克莱德如受煎熬般的等待着飞船。他刚才采集了一些半枯的树叶藏在标本袋中,现在不时地取出一片吮吸残存的汁水。也就在这段时间内,他认真地思索,拿定了一个主意。

飞船的轮廓终于看清楚了,船上的人们开始向他呼叫。他看着“波莱姆” 离开了飞船,一边和他通话,一边成功地着陆了。弗兰克第一个爬下飞艇, 朝克莱德飞奔而来,刚跑了几步,就停下剧烈地咳嗽起来,两眼也迷糊了。

“嗨,不要扬起这么多灰。”克莱德说着走上前去。

他们紧紧地拥抱过后,弗兰克问他:“怎么全是灰?听说这里下雨了, 在过了相当于地球上一千年的时间,才下了这么一场雨。所以,我们断定你仍然活着。”

“是下雨了,”克莱德说,“但后来又干了。” “银河系真是千变万化呵!有什么情况吗?我是说,遇上这么一场千载

难逢的雨,发生什么有趣的现象了吗?”

克莱德已经打定主意不吐露真情。他知道,一旦他说阿尔发·阿莱夫上有生命,必定会吸引成千上万的人前来考察,从中牟利,最终将会糟蹋这整个环境。这里的世界太美好了,而美好的时光又是那么短促,糟蹋了实在太可惜。

于是,他淡淡地说:“全是泥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