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篇
琐记——鲁迅
衍太太现在是早经做了祖母,也许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时却还年青,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三四岁。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举一个例说罢,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如此。假如她看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的多。”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约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虽然如此,孩子们总还喜欢到她那里去。假如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不埋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将来还没有瘢痕。父亲故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谈闲天。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天谈到这里,她便说道,“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我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我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这些话我听去似乎很异样,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厨,细细地寻一寻。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好。那么,走罢!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汉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来嘲诮它,这名文便即传遍了全城,人人当作有趣的话柄。我只记得那“起讲”的开头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今也不然:衼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
以后可忘却了,大概也和现今的国粹保存大家的议论差不多。但我对于这中西学堂,却也不满足,因为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
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目下不知道称为什么了,光复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像《封神榜》上“太极阵”“混元阵”一类的名目。总之,一进仪凤门,便可以看见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烟通。功课也简单,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
初进去当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学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气昂昂地走着,决非只有一本“泼赖妈”和四本《左传》的三班生所敢正视;便是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见了这姿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
可爱的是桅杆。但并非如“东邻”的“支那通”所说,因为它“挺然翘然”,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为它高,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远,我现在可委实有点记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险,下面张着网,即使跌下来,也不过如一条小鱼落在网子里;况且自从张网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总在左近徘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回资罗,普弥耶表里如一吽!唵耶唵!唵!耶!吽!!!”
我的前辈同学被关圣帝君镇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虽然我并不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学生总得自己小心些。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会说你骂人骂到了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不打紧,学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子,最初三个月的试习期内是零用五百文。于是毫无问题,去考矿路学堂去了,也许是矿路学堂,已经有些记不真,文凭又不在手头,更无从查考。试验并不难,录取的。
这回不是It is a cat了,是Der Mann,Das Weib,Das Kind。汉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论文题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是先前没有做过的。
此外还有所谓格致,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现在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的。只是画铁轨横断面图却有些麻烦,平行线尤其讨厌。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地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接来看时,“臣许应薃跪奏……”,那文章现在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康有为变法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但我们也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平安的时期。那是第二年,听说学校就要裁撤了。这也无怪,这学堂的设立,原是因为两江总督(大约是刘坤一罢)听到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所以开手的。待到开学时,煤矿那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二、他们觉得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到一年,就连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架抽水机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须乎开了,但是不知怎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鬼一般工作着。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钢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留学的事,官僚也许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个因为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去了,只剩了四个。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准备呢?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后,他郑重地说:
“日本的袜是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了他们的现银。”
四个人都说遵命。别人不知其详,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袜——白袜。
后来呢?后来,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
十月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二期。)
回忆我的母亲——朱德
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我爱我母亲,特别是她勤劳一生,很多事情是值得我永远回忆的。
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世代为地主耕种,家境是贫苦的,和我们来往的朋友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贫苦农民。
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八个,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母亲把八个孩子一手养大成人。可是她的时间大半被家务和耕种占去了,没法多照顾孩子,只好让孩子们在地里爬着。
母亲是个好劳动。从我能记忆时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全家二十多口人,妇女们轮班煮饭,轮到就煮一年。母亲把饭煮了,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因为她身体高大结实,还能挑水挑粪。
母亲这样地整日劳碌着。我到四五岁时就很自然地在旁边帮她的忙,到八九岁时就不但能挑能背,还会种地了。记得那时我从私塾回家,常见母亲在灶上汗流满面地烧饭,我就悄悄把书一放,挑水或放牛去了。有的季节里,我上午读书,下午种地;一到农忙,便整日在地里跟着母亲劳动。这个时期母亲教给我许多生产知识。
佃户家庭的生活自然是艰苦的,可是由于母亲的聪明能干,也勉强过得下去。我们用桐子榨油来点灯,吃的是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饭里做调料。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赶上丰年,才能缝上一些新衣服,衣服也是自己生产出来的。母亲亲手纺出线,请人织成布,染了颜色,我们叫它“家织布”,有铜钱那样厚。一套衣服老大穿过了,老二老三接着穿还穿不烂。
勤劳的家庭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我的祖父是一个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到八九十岁还非耕田不可,不耕田就会害病,直到临死前不久还在地里劳动。祖母是家庭的组织者,一切生产事务由她管理分派,每年除夕就分派好一年的工作。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第一个起身,接着听见祖父起来的声音,接着大家都离开床铺,喂猪的喂猪,砍柴的砍柴,挑水的挑水。母亲在家庭里极能任劳任怨。她性格和蔼,没有打骂过我们,也没有同任何人吵过架。因此,虽然在这样的大家庭里,长幼、伯叔、妯娌相处都很和睦。母亲同情贫苦的人——这是朴素的阶级意识,虽然自己不富裕,还周济和照顾比自己更穷的亲戚。她自己是很节省的。父亲有时吸点旱烟,喝点酒;母亲管束着我们,不允许我们染上一点。母亲那种勤劳俭朴的习惯,母亲那种宽厚仁慈的态度,至今还在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但是灾难不因为中国农民的和平就不降临到他们身上。庚子年(一九○○)前后,四川连年旱灾,很多的农民饥饿、破产,不得不成群结队地去“吃大户”。我亲眼见到,六七百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所谓官兵一阵凶杀毒打,血溅四五十里,哭声动天。在这样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难,仅仅吃些小菜叶、高粱,通年没吃过白米。特别是乙未(一八九五)那一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的地上加租子,因为办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胁着我家要退佃,逼着我们搬家。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从此我家被迫分两处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母亲没有灰心,她对穷苦农民的同情和对为富不仁者的反感却更强烈了。母亲沉痛的三言两语的诉说以及我亲眼见到的许多不平事实,启发了我幼年时期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我决心寻找新的生活。
我不久就离开母亲,因为我读书了。我是一个佃农家庭的子弟,本来是没有钱读书的。那时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横蛮,逼得母亲和父亲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我念过私塾,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五)考了科举,以后又到更远的顺庆和成都去读书。这个时候的学费都是东挪西借来的,总共用了二百多块钱,直到我后来当护国军旅长时才还清。
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我从成都回来,在仪陇县办高等小学,一年回家两三次去看母亲。那时新旧思想冲突得很厉害。我们抱了科学民主的思想,想在家乡做点事情,守旧的豪绅们便出来反对我们。我决心瞒着母亲离开家乡,远走云南,参加新军和同盟会。我到云南后,从家信中知道,我母亲对我这一举动不但不反对,还给我许多慰勉。
从宣统元年(一九○九)到现在,我再没有回过一次家,只在民国八年(一九一九)我曾经把父亲和母亲接出来。但是他俩劳动惯了,离开土地就不舒服,所以还是回了家。父亲就在回家途中死了。母亲回家继续劳动,一直到最后。
中国革命继续向前发展,我的思想也继续向前发展。当我发现了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时,我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绝了。母亲就靠那三十亩地独立支持一家人的生活。抗战以后,我才能和家里通信。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事业,她期望着中国民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们党的困难,依然在家里过着勤苦的农妇生活。七年中间,我曾寄回几百元钱和几张自己的照片给母亲。母亲年老了,但她永远想念着我,如同我永远想念着她一样。去年收到侄儿的来信说:“祖母今年已有八十五岁,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饮食起居亦不如前,甚望见你一面,聊叙别后情景。”但我献身于民族抗战事业,竟未能报答母亲的希望。
母亲最大的特点是一生不曾脱离过劳动。母亲生我前一分钟还在灶上煮饭。虽到老年,仍然热爱生产。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说:“外祖母大人因年老关系,今年不比往年健康,但仍不辍劳作,尤喜纺棉。”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与困难作斗争的经验。我在家庭中已经饱尝艰苦,这使我在三十多年的军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没感到过困难,没被困难吓倒。母亲又给我一个强健的身体,一个勤劳的习惯,使我从来没感到过劳累。
我应该感谢母亲,她教给我生产的知识和革命的意志,鼓励我以后走上革命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只有这种知识,这种意志,才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财产。
母亲现在离我而去了,我将永不能再见她一面了,这个哀痛是无法补救的。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国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正是这千百万人创造了和创造着中国的历史。我用什么方法来报答母亲的深恩呢?我将继续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尽忠于我们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中国共产党,使和母亲同样生活着的人能够过快乐的生活。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愿母亲在地下安息!
我的母亲——胡适
我小时候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麇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麇先生了。即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居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他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他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亲。
光底死——许地山
光离开他底母亲去到无量无边,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为他走底时候脸上常带着很忧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维、能造作底灵体也和他表同情;一见他,都低着头容他走过去;甚至带着泪眼避开他。
光因此更烦闷了。他走得越远,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底地方,正在这块大地。在他旁边有几位聪明的天文家互相议论说:“太阳底光,快要无所附丽了,因为他冷死底时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着头,低声诉说:“唉,诸大智者,你们为何净在我母亲和我身上担忧?你们岂不明白我是为饶益你们而来么?你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做过我曾为你们做底事。你们没有接纳我,也没有……”
他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他躺在那里叹息,就叫他回去说:“我底命儿,我所爱底,你回去罢。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离开我,原是为众生底益处;他们既不承受,你何妨回来?”
光回答说:“母亲,我不能回去了。因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见一切能思维、能造作底灵体,到现在还没有一句话能够对你回报。不但如此,这里还有人正咒诅我们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这里罢。”
他底母亲听见这话,一种幽沉的颜色早已现在脸上。他从地上慢慢走到海边,带着自己底身体、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里。母亲也跟着晕过去了。
万物之母——许地山
在这经过离乱底村里,荒屋破篱之间,每日只有几缕零零落落的炊烟冒上来;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进到无论哪个村里,最喜欢遇见底,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间或园圃中跳来跳去;或走在你前头,或随着你步后模仿你底行动?村里若没有孩子们,就不成村落了。在这经过离乱底村里,不但没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这里住着一个不满三十岁底寡妇,一见人来,便要求,说:“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对那位总爷说,把我底儿子给回。那穿虎纹衣服、戴虎儿帽底便是我底儿子。”
他底儿子被乱兵杀死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总爷把无情的剑拔出来底时侯,那穿虎纹衣服底可怜儿还用双手招着,要她搂抱。她要跑去接底时候,她底精神已和黄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惨的事岂不是人把寡妇怀里底独生子夺过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吗?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底多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
她底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的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黄昏时候,她每把各样东西抱在怀里说,“我底儿,母亲岂有不救你,不保护你底?你现在在我怀里咧。不要作声,看一会人来又把你夺去。”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那所抱底不是她底儿子。
那天,她又出来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村后底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进去,何况在盛夏底夜间,杂草把樵人底小径封得那么严!她一点也不害怕,攀着小树,缘着茑萝,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无意中给她听见了一两声底儿啼。她不及判别,便说:“我底儿,你藏在这里么?我来了,不要哭啦。”
她从大石下来,随着声音底来处,爬入石下一个洞里。但是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来,就在洞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时,心神还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边还留着昨晚上底儿啼声。这当然更要动她底心,所以那方从霭云被里钻出来的朝阳无力把她脸上和鼻端底珠露晒干了。她在瞻顾中,才看出对面山岩上坐着一个穿虎纹衣服底孩子。可是她看错了!那边坐着底,是一只虎子;它底声音从那边送来很像儿啼。她立即离开所坐底地方,不管当中所隔底谷有多么深,尽管攀缘着,向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底都很湿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许久才醒回来。小伤总免不了,却还能够走动。她爬着。看见身边暴露了一副小骷髅。
“我底儿,你方才不是还在山上哭着么?怎么你母亲来得迟一点,你就变成这样?”她把骷楼抱住,说,“呀,我底苦命儿,我怎能把你医治呢?”悲苦尽管悲苦,然而,自她丢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这是她第一次底安慰。
从早晨直到黄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觉得饿,连水也没喝过。零星几点,已悬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过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时代,人家告诉她底神话,就立起来说:“我底儿,我抱你上山顶,先为你摘两颗星星下来,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见;然后给你找香象底皮肉来补你底身体。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给人听见,又把你夺过去。”
“敬姑,敬姑。”找她底人们在满山中这样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一点影响。
“也许她被那只老虎吃了,”
“不,不对。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来捕云哥圈里底牛犊被打死底。如果那东西把敬姑吃了,决不再下山来赴死。我们再进深一点找罢。”
唉,他们底工夫白费了!纵然找着她,若是她还没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肯随着他们回来?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补破衣底老妇人——许地山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底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床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底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底材料在别人底衣服上,怎么自己底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底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底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底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里底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底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底爸爸爱惜小册里底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底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种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头脑;我用底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底话很中肯。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底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底爸爸做什么样医生(原刊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商人妇——许地山
“先生,请用早茶。”这是二等舱底侍者催我起床的声音。我因为昨天上船的时候太过忙碌,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倦,从九点一直睡到早晨七点还没有起床。我一听侍者底招呼,就立刻起来;把早晨应办的事情弄清楚,然后到餐厅去。
那时节餐厅里满坐了旅客。个个在那里喝茶,说闲话有些预言欧战谁胜谁负的;有些议论袁世凯该不该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变乱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党鼓动的;那种唧唧咕咕的声音,弄得一个餐厅几乎变成菜市。我不惯听这个,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底舱里,拿了一本《西青散记》跑到右舷找一个地方坐下,预备和书里底双卿谈心。
我把书打开,正要看时,一位印度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到跟前,和我面对面地坐下。这妇人,我前天在极乐寺放生池边曾见过一次;我也瞧着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见她在左右舷乘凉。我一瞧见她,就动了我底好奇心;因为她底装束虽是印度的,然而行动却不像印度妇人。
我把书搁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过来瞧我的时候,我又装做念书。我好几次是这样办,恐怕她疑我有别的意思,此后就低着头,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里信口唱些印度歌给小孩听,那孩子也指东指西问她说话。我听她底回答,无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脸上。她见我抬起头来,就顾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闽南土话问我说:“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么?”她底口腔很像海澄底乡人;所问的也带着乡人底口气。在说话之间,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来,好像初学说话的一样。我被她这一问,心里底疑团结得更大,就回答说:“我要回厦门去。你曾到过我们那里么?为什么能说我们底话?”“呀!我想你瞧我底装束像印度妇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华侨叫祖国做唐山)人。我实在告诉你,我家就在鸿渐。”
那孩子瞧见我们用土话对谈,心里奇怪得很,他摇着妇人底膝头,用印度话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他是谁?”也许那孩子从来不曾听过她说这样的话,所以觉得希奇。我巴不得快点知道她底底蕴,就接着问她:“这孩子是你养的么?”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后向我叹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是呢!这是我在麻德拉斯养的。”
我们越谈越熟,就把从前的畏缩都除掉。自从她知道我底里居、职业以后,她再也不称我做“老叔”,便转口称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说给我听。我因为她底境遇很希奇,就请她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她谈得高兴,也就应许了。那时,我才把书收入口袋里,注神听她诉说自己底历史。
我十六岁就嫁给青礁林荫乔为妻。我底丈夫在角尾开糖铺。他回家的时候虽然少,但我们底感情决不因为这样就生疏。我和他过了三四年的日子,从不曾拌过嘴,或闹过什么意见。有一天,他从角尾回来,脸上现出忧闷的容貌。一进门就握着我底手说:“惜官(闽俗:长辈称下辈或同辈底男女彼此相称,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后),我底生意已经倒闭,以后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问他:“为什么呢?是买卖不好吗?”他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坏的。这几天那里赌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赢了许多,但是后来都输得精光,甚至连店里底生财家伙,也输给人了。……我实在后悔,实在对你不住。”我怔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么话来责备他。
他见我底泪流下来,忙替我擦掉,接着说:“哎!你从来不曾在我面前哭过;现在你向我掉泪,简直像熔融的铁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儿上一样。我底难受,实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担忧,我找些资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当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我心里虽有些规劝底话要对他说,但我每将眼光射在他脸上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一种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说,早就理会了我底意思。我只说:“以后可不要再耍钱,要知道赌钱……”
他在家里闲着,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所积的钱财倒还够用,所以家计用不着他十分挂虑。他镇日出外借钱做资本,可惜没有人信得过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无可奈何,就动了过番(闽人说到南洋为过番)的念头。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时候,我为他摒挡一切应用的东西,又拿了一对玉手镯教他到厦门兑来做盘费。他要趁早潮出厦门,所以我们别离的前一夕足足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独自一人走回来,心里非常烦闷,就伏在案上,想着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会这样不会。正这样想,蓦然一片急步声达到门前,我认得是他,忙起身开了门,问:“是漏了什么东西忘记带去么?”他说:“不是,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我到那边的时候,无论什么事,总得给你来信。若是五六年后我不能回来,你就到那边找我去。”我说:“好罢。这也值得你回来叮咛,到时候我必知道应当怎样办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罢。”他紧握着我底手,长叹了一声,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荫尽处,瞧他下了长堤,才把小门关上。
我与林荫乔别离那一年,正是二十岁。自他离家以后,只来了两封信,一封说他在新加坡丹让巴葛开杂货店,生意很好。一封说他底事情忙,不能回来。我连年望他回来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虚空了。
邻舍底妇人常劝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们夫妇离别已经十年,过番找他虽是不便,却强过独自一人在家里挨苦。我把所积的钱财检妥,把房子交给乡里底荣家长管理,就到厦门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惯风浪底颠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时节,我心里底喜欢,简直在这辈子里头不曾再遇见。我请人带我到丹让巴葛义和诚去。那时我心里底喜欢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我瞧店里底买卖很热闹,我丈夫这十年间的发达,不用我估量,也就罗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里底伙计都不认识我,故得对他们说明我是谁,和来意。有一位年轻的伙计对我说:“头家(闽人称店主为头家)今天没有出来,我领你到住家去罢。”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里住;同时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断没有所谓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伙计打听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车转了几个弯,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楼房停住。伙计说:“我先进去通知一声。”他撇我在外头,许久才出来对我说:“头家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哪。头家娘请你进去里头等他一会儿,也许他快要回来。”他把我两个包袱——那就是我底行李——拿在手里,我随着他进去。
我瞧见屋里底陈设十分华丽。那所谓头家娘的,是一个马来妇人,她出来,只向我略略点了一个头。她底模样,据我看来很不恭敬,但是南洋底规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礼。她头上戴的金刚钻和珠子,身上缀的宝石、金、银,衬着那副黑脸孔,越显出丑陋不堪。
她对我说了几句套话,又叫人递一杯咖啡给我,自己在一边吸烟、嚼槟榔,不大和我攀谈。我想是初会生疏的缘故,所以也不敢多问她底话。不一会,得得的马蹄声从大门直到廊的,我早猜着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了。他口里含着一枝雪茄,手里扶着一根象牙杖,下了车,踏进门来,把帽子挂在架上。见我坐在一边,正要发问,那马来妇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她底话我虽不懂得,但瞧她底神气像有点不对。
我丈夫回头问我说:“惜官,你要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预先通知一声?是谁叫你来的?”我以为他见我以后,必定要对我说些温存的话,那里想到反把我诘问起来!当时我把不平的情绪压下,陪笑回答他,说:“唉,荫哥,你岂不知道我不会写字么?咱们乡下那位写信的旺师常常给人家写别字,甚至把意思弄错了;因为这样,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写。我又是决意要来找你的,不论迟早总得动身,又何必多费这番工夫呢?你不曾说过五六年后若不回去,我就可以来吗?”我丈夫说:“吓!你自己倒会出主意。”他说完,就横横地走进屋里。
我听他所说的话,简直和十年前是两个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是嫌我年长色衰呢,我觉得比那马来妇人还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么多年,事事承顺他,从不曾做过越出范围的事。荫哥给我这个闷葫芦,到现在我还猜不透。
他把我安顿在楼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里,也不和我说话。那马来妇人倒是很殷勤,走来对我说:“荫哥这几天因为你底事情很不喜欢。你且宽怀,过几天他就不生气了。晚上有人请咱们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块儿去。”
她这种甘美的语言,叫我把从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销。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条大红绉裙;她一见了,不由得笑起来。我觉得自己满身村气,心里也有一点惭愧。她说:“不要紧,请咱们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时新的样式。咱们就出门罢。”
马车走了许久,穿过一丛椰林,才到那主人底门口。进门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我一面张望,一面随着她到客厅去。那里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摆设着。一班女客都是马来人和印度人。她们在那里叽哩咕噜地说说笑笑,我丈夫底马来妇人也撇下我去和她们谈话。不一会,她和一位妇人出去,我以为她们逛花园去了,所以不大理会。但过了许多的工夫,她们只是不回来,我心急起来,就向在座的女人说:“和我来的那位妇人往那里去?”她们虽能会意,然而所回答的话,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个垫子上,心头跳动得很厉害。一个仆人拿了一壶水来,向我指着上面的筵席作势。我瞧见别人洗手,知道这是食前的规矩,也就把手洗了。她们让我入席,我也不知道那里是我应当坐的地方,就顺着她们指定给我的坐位坐下。她们祷告以后,才用手向盘里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头一次掬东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们又教我用指头的方法。我在那时,很怀疑我丈夫底马来妇人不在座,所以无心在筵席上张罗。
筵席撤掉以后,一班客人都笑着向我亲了一下吻就散了。当时我也要跟她们出门,但那主妇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妇在屋里指手画脚做哑谈,正笑得不可开交,一位五十来岁的印度男子从外头进来。那主妇忙起身向他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个生地方遇见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缩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说:“喂,你已是我底人啦。我用钱买你。你住这里好。”他说的虽是唐话,但语格和腔调全是不对的。我听他说把我买过来,不由得恸哭起来。那主妇倒是在身边殷勤地安慰我。那时已是入亥时分,他们教我进里边睡,我只是和衣在厅边坐了一宿,那里肯依他们底命令!
先生,你听到这里必定要疑我为什么不死。唉!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思想,但是他们守着我好像囚犯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底激烈的情绪过了,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底命运到底是怎样的。
买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底回教徒阿户耶。他是一个氆氇商,因为在新加坡发了财,要多娶一个姬妾回乡享福。偏是我底命运不好,趁着这机会就变成他底外国骨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个月,他就把我带到麻德拉斯去。
阿户耶给我起名叫利亚。他叫我把脚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个窟窿,带上一只钻石鼻环。他说照他们底风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是带鼻环,因为那是妇人底记号。他又把很好的“克尔塔”(回妇上衣)、“马拉姆”(胸衣)和“埃撒”(裤)教我穿上。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回回婆子了。
阿户耶有五个妻子,连我就是六个。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余的我很憎恶她们,因为她们欺负我不会说话;又常常戏弄我。我底小脚在她们当中自然是希罕的,她们虽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们在阿户耶面前拨弄是非,教我受委屈。
阿噶利马是阿户耶第三妻底名字,就是我被卖时张罗筵席的那个主妇。她很爱我,常劝我用“撒马”来涂眼眶,用指甲花来涂指甲和手心。回教底妇人每日用这两种东西和我们唐人用脂粉一样。她又教我念孟加里文和亚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为不能写信的缘故,致使荫哥有所借口,现在才到这样的地步;所以愿意在这举目无亲的时候用功学习些少文字。她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当我底教师是绰绰有余的。
我从阿噶利马念了一年,居然会写字了!她告诉我他们教里有一本天书,本不轻易给女人看的,但她以后必要拿那本书来教我。她常对我说:“你底命运会那么蹇涩,都是阿拉给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后或者有大快乐临以你身上,叫你享受不尽。”这种定命的安慰,在那时节很可以教我底精神活泼一点。
我和阿户耶虽无夫妻底情,却免不了有夫妻底事。哎!我这孩子(她说时把手抚着那孩子底顶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养的。我活了三十多岁才怀孕,那种痛苦为我一生所未经过。幸亏阿噶利马能够体贴我,她常用话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过于难受,就对我说:“呀!利亚,你且忍耐着罢。咱们没有无花果树底福分(《可兰经》戴阿丹浩挖被天魔阿扎贼来引诱,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当时他们二人底天衣都化没了。他们觉得赤身底羞耻,就向乐园里底树借叶子围身。各种树木因为他们犯了阿拉底戒命,都不敢借,惟有无花果树瞧他们二人怪可怜的,就慷慨借些叶子给他们。阿拉嘉许无花果树底行为,就赐它不必经过开花和受蜂蝶搅扰的苦而能结果),所以不能免掉怀孕底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时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怜你,就赐给你平安。”我在临产的前后期,得着她许多的帮助,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她底情意。
自我产后,不上四个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里不舒服;那就是和我底好朋友离别。她虽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终不能知道。阿噶利马为什么离开我呢?说来话长,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们隔壁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寡妇名叫哈那,她四岁就守寡了。她母亲苦待她倒罢了,还要说她前生的罪业深重,非得叫她辛苦,来生就不能超脱。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别人,常常在后园里偷哭。她家底园子和我们底园子只隔一度竹篱,我一听见她哭,或是听见她在那里,就上前和她谈话,有时安慰她,有时给东西她吃,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唐山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底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底感化,后来对于那寡妇也就发出哀怜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马拿些银子正从篱间递给哈那,可巧被阿户耶瞥见。他不声不张,蹑步到阿噶利马后头,给她一掌,顺口骂说:“小母畜,贱生的母猪,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回到屋里,气得满身哆嗦,指着阿噶利马说:“谁教你把钱给那婆罗门妇人?岂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吗?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圣典。‘马赛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底‘布卡’(面幕)放下来罢。”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以为骂过就没事。谁知不一会的工夫,阿噶利马珠泪承睫地走进来,对我说:“利亚,我们要分离了!”我听这话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说:“你不听见他叫我把‘布卡’放下来罢?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过两天他气平了,总得叫我回来。”那时我一阵心酸,不晓得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我们抱头哭了一场就分散了。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长大癞”,这两句话实在是人间生活底常例呀!
自从阿噶利马去后,我底凄凉的历书又从“贺春王正月”翻起。那四个女人是与我素无交情的。阿户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脸,猬毛似的胡子,我一见了就憎厌,巴不得他快离开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没有别的事情。我因为阿噶利马底事,吓得连花园也不敢去逛。
这几个月,我底苦生涯快尽了!因为阿户耶借着病回他底乐园去了。我从前听见阿噶利马说过:妇人于丈夫死后一百三十日后就得自由,可以随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规定的日子才出去,无奈她们四个人因为我有孩子,在财产上恐怕给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们底手段,我也不忍说了。
哈那劝我先逃到她姊姊那里。她教我送一点钱财给她姊夫,就可以得到他们底容留。她姊姊我曾见过,性情也很不错。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们四个人底心肠鬼蜮到极,若是中了她们底暗算,可就不好。哈那底姊夫在亚可特住。我和她约定了,教她找机会通知我。
一星期后,哈那对我说她底母亲到别处去,要夜深才可以回来,教我由篱笆逾越过去。这事本不容易,因事后须得使哈那不致于吃亏。而且篱上界着一行铁线,实在教我难办。我抬头瞧见篱下那棵波罗蜜树有一横过她那边,那树又是斜着长去的。我就告诉她,叫她等待人静的时候在树下接应。
原来我底住房有一个小门通到园里。那一晚上,天际只有一点星光,我把自己细软的东西藏在一个口袋里,又多穿了两件衣裳,正要出门,瞧见我底孩子睡在那里。我本不愿意带他同行,只怕他醒时瞧不见我要哭起来,所以暂住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吸乳。他吸的时节,才实在感得我是他底母亲,他父亲虽与我没有精神上的关系,他却是我养的。况且我去后,他不免要受别人底折磨。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双泪直流。因为多带一个孩子,会教我底事情越发难办。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他驼起来,低声对他说:“你是好孩子,不要哭,还是乖乖地睡。”幸亏他那时好像理会我底意思,不大作声。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说明愿意抛弃我应得的产业和逃走的理由,然后从小门出去。
我一手往后托住孩子,一手拿着口袋,蹑步到波罗蜜树下。我用一条绳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树,到分丫的地方少停一会。那时孩子哼了一两声,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又摇他几下,再把口袋提上来,抛过去给哈那拉住。我再抓去,摸着哈那为我预备的绳子,我就紧握着,让身体慢慢坠下来。我底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绳子锉伤了。
我下来之后,谢过哈那,忙忙出门,离哈那底门口不远就是爱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话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个老头子,也许听不明白哈那所说的话。他划到塞德必特车站,又替我去买票。我初次搭车,所以不大明白行车底规矩;他叫我上车,我就上去。车开以后,查票人看我底票才知道我搭错了。
车到一个小站,我赶紧下来,意思是要等别辆车搭回去。那时已经夜半,站里底人说上麻德拉斯的车要到早晨才开。不得已就在候车处坐下。我把“马以拉”(回妇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约有三四点钟的工夫。偶一抬头,瞧见很远一点灯光由栅栏之间射来,我赶快到月台去,指着那灯问站里底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笑说:“这妇人连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认启明星做车头底探灯哪。”我瞧真了,也不觉得笑起来,说:“可不是!我底眼真是花了。”
我对着启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马底话。她曾告诉我那星是一个擅于迷惑男子的女人变的。我因此想起荫哥和我底感情本来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决不忍把他最爱的结发妻卖掉。我又想着自己被卖的不是不能全然归在荫哥身上。若是我情愿在唐山过苦日子,无心到新加坡去依赖他,也不会发生这事。我想来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过唐突。我自问既然逃得出来,又何必去依赖哈那底姊姊呢?想到这里,仍把孩子抱回候车处,定神解决这问题。我带出来的东西和现银共值三千多卢比,若是在村庄里住,很可以够一辈子底开销;所以我就把独立生活底主意拿定了。
天上底诸星陆续收了它们底光,惟有启明星仍在东方闪烁着。当我瞧着它的时候,好像一种声音从它光传出来,说:“惜官,此后你别再以我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诸星之中,我最先出来,告诉你们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为的是领你们紧接受着太阳底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当我做你心里底殷勤的警醒者。”我朝着它,心花怒开,也形容不出我心里底感谢。此后我一见着它,就有一番特别的感触。
我向人打听客栈所在的地方,都说要到贞葛布德才有。于是我又搭车到那城去。我在客栈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底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钻石鼻环兑出去所得的金钱买来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间房和一个小园,四面种些露兜树当做围墙。印度式的房子虽然不好,但我爱它靠近村庄,也就顾不得它底外观和内容了。我雇了一个老婆子帮助料理家务,除养育孩子以外,还可以念些印度书籍。我在寂寞中和这孩子玩弄,才觉得孩子的可爱,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间,就有一种很庄重的歌声送到我耳里。我到园里一望,原来是从对门一个小家庭发出来。起先我也不知道他们唱来干什么,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认识,我也常去赴他们底晚祷会。我在贞葛布德最先认识的朋友就算他们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个很可亲的女人,她劝我入学校念书,且应许给我照顾孩子。我想偷闲度日也是没有什么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绍我到麻德拉斯一个妇女学校念书。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底孩子,她为我照顾得很好,不必我担忧。
我在校里没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绩甚佳。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学问长进,连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我毕业后直到于今就在贞葛布德附近一个村里当教习。这就是我一生经历底大概。若要详细说来,虽用一年的工夫也说不尽。
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惜官和我谈了足有两点多钟,她说得很慢,加之孩子时时搅扰她,所以没有把她在学校的生活对我详细地说。我因为她说得工夫太长,恐怕精神过于受累,也就不往下再问。我只对她说:“你在那漂流的时节,能够自己找出这条活路,实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时候,若是要我帮助你去找荫哥,我很乐意为你去干。”她说:“我那里有什么聪明,这条路不过是冥冥中的指导者替我开的。我在学校里所念的书,最感动我的是《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部书给我许多安慰和规范。我现时简直是一个女鲁滨逊哪。你要帮我去找荫哥,我实感激。因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总得求你和我……”说到这里,那孩子催着她进舱里去拿玩具给他。她就起来,一面续下去说:“明天总得求你帮忙。”我起立对她行了一个敬礼,就坐下把方才的会话录在怀中日记里头。
过了二十四点钟,东南方微微露出几个山峰。满船底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顾着检点她底东西,没有出来。船入港的时候,她才携着孩子出来与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头。她对我说:“先生,想不到我会再和这个地方相见。岸上底椰树还是舞着它们底叶子;海面底白鸥还是飞来飞去向客人表示欢迎;我底愉快也和九年前初会它们那时一样。如箭的时光,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但我至终瞧不出从前所见的和现在所见的当中有什么分别。……呀!‘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是指着箭底本体说。光阴无论飞得多么快,在里头的事物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好像附在箭上的东西,箭虽是飞行着,它们却是一点不更改。……我今天所见的和从前所见的虽是一样,但愿荫哥底心肠不要像自然界底现象变更得那么慢;但愿他回心转意地接纳我。”我说:“我和你表同情。听说这船要泊在丹让巴葛底码头,我想到时你先在船上候着,我上去打听一下再回来和你同去。这办法好不好呢?”她说:“那么,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问了好几家都说不认得林荫乔这个人,那义和诚底招牌更是找不着。我非常着急,走了大半天觉得有一点累,就上一家广东茶居歇足,可巧在那里给我查出一点端倪。我问那茶居底掌柜。据他说:林荫乔因为把妻子卖给一个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数唐人底反对。那时有人说是他出主意卖的,有人说是番婆卖的,究竟不知道是谁做的事。但他底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响,他瞧着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门关起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
我回来将所查出的形告诉惜官,且劝她回唐山去。她说:“我是永远不回去的,因为我带着这个有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耻笑我;况且我对于唐文一点也不会,回去岂不要饿死吗?我想在新加坡住几天,细细地访查他底下落。若是访不着时,仍旧回印度去。……唉,现在我已成为印度人了!”
我瞧她底情形,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她回乡,只叹一声说:“呀!你底命运实在苦!”她听了反笑着对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底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昨天我对你诉说自己境遇的时候,你听了觉得很苦,因为我把从前的情形陈说出来,罗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现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来,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所以你不必为我叹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开才好。……我只求你一样,你到唐山时,若是有便,就请到我村里通知我母亲一声。我母亲算来已有七十多岁,她信在鸿渐,我底唐山亲人只剩着她咧。她底门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树。你打听良姆,人家就会告诉你。”
船离码头的时候,她还站在岸上挥着手巾送我。那种诚挚的表情,教我永远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鸿渐去。那橄榄村下底破屋满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那里还有一位良姆!
(原载1921年《小说月报》12卷4号)
疲倦底母亲——许地山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水,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底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支着头磕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底呢。”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罢,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又支着头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
“妈妈,听我唱歌罢。”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底,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底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鼾睡底。
(原刊1922年8目《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乡曲的狂言——许地山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的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的山水,并且爱和村里的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的话语。胜过在都邑里领受那些智者的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的隆哥。他是这小村的长者,自已耕着几亩地,还有一所菜园。他的生活倒是可以羡慕的。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的瓜棚底下坐坐。
横空的长虹从前山的凹处现出来,七色的影印在清潭的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看,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吧,这里有人。”
“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眼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的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的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做声了。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的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期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
和我同来的朋友问隆哥说:“他的职业是什么?”隆哥还没作声,他便说:“我有事做,我是有职业的人。”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来,对我的朋友说:“我是做买卖的,我做了许久了,这本折子所记的不晓得是人该我的,还是我该人的,我也记不清楚,请你给我看看。”他把折子递给我的朋友,我们一同看,原来是同治年间的废折!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话,想法子把他轰走。我们问起他的来历,隆哥说他从少在天津做买卖,许久没有消息,前几天刚回来的。我们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来的一个狂人。
隆哥说:“怎么一个好好的人到城市里就变成一个疯子回来?我听见人家说城里有什么疯人院,是造就这种疯子的。你们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我回答道:“笑话!疯人院是人疯了才到里边去;并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里教疯了放出来的。”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到疯人院里住,反跑回来到处骚扰?”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时,我的朋友同时对他说:“我们也是疯人,为何不到疯人院里住。”
隆哥很诧异地问:“什么?”
我的朋友对我说:“我这话,你说对不对?认真说起来,我们何尝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们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想说,手也不敢动,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份诚实,是我们做不到的。我们若想起我们那些受拘束而显出来的动作,比起他那真诚的自由行动,岂不是我们倒成了狂人!这样看来,我们才疯,他并不疯。”
隆哥不耐烦地说:“今天我们都发狂了,说那个干什么?我们谈别的吧。”
瓜棚底下闲谈,不觉把印在水面的长虹惊跑了。隆哥的儿子赶着一对白鹅向潭边来。我的精神又贯注在那纯净的家禽身上。鹅见着水也就发狂了。它们互叫了两声,便折着翅膀趋入水里,把静明的镜面踏破。
处女底恐怖——许地山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底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丛里底蜻蜒。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底音响,便是闻得四弦底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底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底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底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底蜻蜒就用那碧玉琢成底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他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岑寂底,还是屋里大踏大步底声音。我心知道小坡底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
“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底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
“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他底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底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底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底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
“来底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底话语。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么?”
“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底。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底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
“老四,失迎了。舍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
“岂敢,岂敢。请原谅我底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底?”
“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底,是没有主底,我要带他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
“这不是我底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底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前几步——赔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底唐突。”她没做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做声。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子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哩。”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底,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不怕人了。”
“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底轻撞声。所能听见底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底微响,和颜色在扇上底运行声。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乡曲底狂言——许地山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底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底山水;并且爱和村里庶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的话语,胜过在郡邑里领受那些智者底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底隆哥。他是这小村底长者,自己耕着几亩地,还艺一所菜园。他底生活倒是可以羡慕底。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茆〔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底瓜棚底下坐坐。
横空地长虹从前山底凹处吐出来,七色底影印在清潭底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着,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罢,这里有人。”
“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跟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底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底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做声了。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底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欺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
和我同来底朋友问隆哥说:“他底职业是什么?”隆哥还没作声,他便说:“我有事做,我是有职业底人。”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来,对我底朋友说:“我是做买卖底。我做了许久了,这本折子里所记底账不晓得是人该我底,还是我该人底,我也记不清楚,请你给我看看。”他把折子递给我底朋友,我们一同看,原来是同治年间底废折!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话,想法子把他哄走。我们问起他底来历,隆哥说他从少在天津做买卖,许久没有消息,前几天刚回来底。我们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来底一个狂人。
隆哥说:“怎么一个好好的人到城市里就变成一个疯子回来?我听见人家说城里有什么疯人院,是造就这种疯子底。你们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我回答说:“笑话!疯人院是人疯了才到里边去;并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里教疯了放出来底。”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到疯人院里住,反跑回来,到处骚扰?”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时,我底朋友同时对他说:“我们也是疯人,为何不到疯人院里住?”
隆哥很诧异地问:“什么?”
我底朋友对我说:“我这话,你说对不对?认真说起来,我们何尝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们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说,手也不敢动,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分诚实,是我们做不到底。我们若想起我们那些受拘束而显出来底动作,比起他那真诚的自由行动,岂不是我们倒成了狂人?这样看来,我们才疯,他并不疯。”
隆哥不耐烦地说:“今天我们都发狂了,说那个干什么?我们谈别的罢。”
瓜棚底下闲谈,不觉把印在水面长虹惊跑了。隆哥底儿子赶着一对白鹅向潭边来。我底精神又贯注在那纯净的家禽身上。鹅见着水也就发狂了。他们互叫了两声,便拍着翅膀趋入水里,把静明的镜面踏破。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女人——许地山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像,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英语:素描。)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1925年2月15日,白马湖。
思念的痛苦——陆小曼
昨天才写完一信,T来了,谈了半天。他倒是个很好的朋友,他说他那天在车站看见我的脸吓一跳,苍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时的心一定难过到极点了。他还说外边谣言极多,有人说我要离婚了,又有人说摩一定是不真爱我,若是真爱决不肯丢我远去的。真可笑,外头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跟我有缘似的,无论男女都爱将我当一个谈话的好材料,没有可说也是想法造点出来说,真奇怪了。……摩,为你我还是拼命干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几多的荆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筋疲力尽我决不回头的。因为你是真正的认识了我,你不但认识我表面,你还认清了我的内心,我本来老是自恨为什么没有人认识我,为什么人家全拿我当一个只会玩只会穿的女子;可是我虽恨,我并不怪人家,本来人们只看外表,谁又能真生一双妙眼来看透人的内心呢?受着的评论都是自己去换得来的,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有几个是肯拿真性灵透露出来的?像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成天埋没了本性以假对人的么?只有你,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真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的给你一片真呢!我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有改变生活的决心,为你我一定认真地做人了。
因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觉满身酸痛,不过我快乐,我得着了一个全静的夜。本来我就最爱清静的夜,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滴答的钟声做我的良伴,让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论坐着,睡着,看书,都是安静的,再无聊时耽着想想,做不到的事情,得不着的快乐,只要能闭着眼像电影似地一幕幕在眼前飞过也是快乐的,至少也能得着片刻的安慰。昨晚想你,想你现在一定已经看得见西伯利亚的白雪了,不过你眼前虽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你身旁没有了陪伴你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现在一般地感觉着寂寞,一般心内叫着痛苦的吧!我从前常听人言生离死别是人生最难忍受的事情,我老是笑着说人痴情,谁知今天轮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话不是虚的,全是从痛苦中得来的实言。我今天才身受着这种说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离已经够受了,死别的味儿想必更不堪设想吧。
回家去陪娘去看病,在车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气,我说照这样的日子再往下过,我怕我的身体上要担受不起了。她倒反说我自寻烦恼,自找痛苦,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国小说上的行为,讲爱情,说什么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无味的话有什么道理。本来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来了,我才生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内的变化与进步是不可计算的,我们的思想当然不能符合了。她们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本来人在幼年时灌进脑子里的知识与教育是永不会迁移的,何况是这种封建思想与礼教观念更不容易使她忘记。所以从前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自己牺牲自己的快乐与身体,怨死闺中,要不然就是终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的可怜女子,我敢说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她们可怜,至死还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摩!我今天很运气能够遇着你,在我不认识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观念,也同她们一样,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样的预备就此糊里糊涂地一天天往下过,不问什么快乐什么痛苦,就此埋没了本性过它一辈子完事的;自从见着你,我才像乌云里见了青天,我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应该的,做人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呢?我愿意从此跟你往高处飞,往明处走,永远再不自暴自弃了。
西山情思——陆小曼
这一回去得真不冤,说不尽的好,等我一件件的来告诉你。我们这几天虽然没有亲近,可是没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写,可只恨没有将你带去,其实带去也不妨,她们都是老早上了床,只有我一个睡不着呆坐着,若是带了你去不是我每天可以亲近你吗?我的日记呀,今天我拿起你来心里不知有多少欢喜,恨不能将我要说的话像机器似的倒出来,急得我反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那天我们一群人到西山脚下改坐轿子上大觉寺,一连十几个轿子一条蛇似的游着上去,山路很难走,坐在轿上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着大风一样摇摆,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点把我滚了出来。走了3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象才下过雪一般,山石树木一样都看不清,从山脚到山顶满都是白,我心里奇怪极了。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还穿着夹衣,微风一阵阵吹着入夏的暖气,为什么眼前会有雪山涌出呢?打不破这个疑团我只得回头问那抬轿的轿夫,“唉!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现在还不化呢?”那轿夫跑得面头流着汗,听了我的话他们好象奇怪似的一面擦汗一面问我,“大姑娘:你说甚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就没有下过雪,你那儿瞧见有雪呀?”他们一边说着便四下里乱寻,脸上都现出了惊奇的样子。那时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着说,“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甚么?”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倒都狂笑起来了。“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都不认识,倒说是雪,你想五六月里哪儿来的雪呢?”甚么!杏花儿!我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顾不得他们笑,我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一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吗?乐极了也忘记我的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呢,伸长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的人叫起来了,“姑娘:快不要动呀,轿子要翻了”,一连几晃,几乎把我抛进小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我的魂,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再也不敢动了。
上山也没有路,大家只是一脚脚的从这块石头跳到那一块石头上,不要说轿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们坐桥的人都连气也不敢喘,两只手使劲拉着轿杠几、两个眼死盯着轿夫的两只脚,只怕他们失脚滑下山涧去。那时候大家只顾着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连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过一个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我们走进大觉寺的脚下。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除了一条羊肠小路只容得一个人行走以外,简直满都是树。这时候正是5月里杏花盛开的时候,所以远看去简直象一座雪山,走近来才看得出一朵朵的花,坠得树枝都看不出了。我们在树阴里慢慢地往上走,鼻子里微风吹来阵阵的花香,别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我那时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转,四围不见别的,只是花。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慢在那儿往上走,只像都在梦里似的,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所在简直不配我们这样的浊物来,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尘不染,哪有半点人间的污气?我一口气跑上了山顶,站在一块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见了甚么?咳,只恨我这支笔没有力量来描写那时我眼底所见的奇景!真美!从上往下斜着下去只见一片白,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更使它无限的鲜丽,那时我恨不能将我的全身压下去,到花间去打一个滚,可是又恐怕我压坏了粉嫩的花瓣儿。在山脚下又看见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声,一个田家的景象,满都现在我的眼前,荡漾着无限的温柔。这一忽儿我忘记了自己,丢掉了一切的烦恼,喘着一口大气,拼命想将那鲜甜味儿吸进我的身体,洗去我五腑内的浊气,重新变一个人,我愿意丢弃一切,永远躲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去尘世间见人。真的,摩,那时我连你都忘了,一个人呆在那儿不是他们叫我我还不醒呢!
一天的劳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我因为想着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纱窗上映着逗我,便一个就走到院子里去,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下来回的飘动。这时候我也不怕朝露里受寒,也不管夜风吹得身上发抖,一直跑出了庙门,一群小雀儿让我吓得一起就向林子里飞,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庙前就是一大片杏树林子。这时候我鼻子里闻着一阵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兰,只薰得我好象酒醉一般。慢慢我不觉耽不下来,一条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晕沉沉的耳边送过来清呖呖的夜莺声,好似唱着歌,在嘲笑我孤单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轻含着鲜洁的清气,又阵阵的送进我的鼻管。忽隐忽现的月华,在云隙里探出头来从雪白的花瓣里偷看着我,好象笑我为甚么不带着爱人来。这恼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挚,逗得我阵阵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闭着眼轻轻地叫着你的名字(你听见没有?)。我似梦非梦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里只是想着你——忽然好象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象珠子似的在我耳边滚,“曼,我来,”又觉得你那伟大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象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的颊边送了一个吻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你真回来了么?急急的睁眼一看,哪有你半点影子?身旁一无所有,再低头一看,原来才发见,自己的右手不知在甚么时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几朵落花,花瓣儿飘在我的颊边好似你在偷吻似的。真可笑!迷梦的幻影竟当了真,自己便不觉无味得很,站起来,只好把花枝儿泄气,用力一拉,花瓣儿纷纷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内的宿鸟以为起了狂风,一声叫就往四处乱飞。一个美丽的宁静的月夜叫我一阵无味的恼怒给破坏了。我心里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边走一边想着。你,为会么不留下你,为会么让你走。
1925年5月1日
一般心内叫着痛苦的吧——陆小曼
昨天才写完一信,T.来了,谈了半天。他倒是个很好的朋友,他说他那天在车站看见我的脸吓一跳,苍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时的心一定难过到极点了。他还说外边谣言极多,有人说我要离婚了,又有人说摩一定是不真爱我,若是真爱决不肯丢我远去的。真可笑,外头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跟我有缘似的,无论男女都爱将我当一个谈话的好材料,没有可说也是想法造点出来说,真奇怪了。……摩,为你我还是拼命干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几多的荆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筋疲力尽我决不回头的。因为你是真正的认识了我,你不但认识我表面,你还认清了我的内心,我本来老是自恨为什么没有人认识我,为什么人家全拿我当一个只会玩只会穿的女子;可是我虽恨,我并不怪人家,本来人们只看外表,谁又能真生一双妙眼来看透人的内心呢?受着的评论都是自己去换得来的,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有几个是肯拿真性灵透露出来的?像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成天埋没了本性以假对人的么?只有你,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真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的给你一片真呢!我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有改变生活的决心,为你我一定认真地做人了。
因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觉满身酸痛,不过我快乐,我得着了一个全静的夜。本来我就最爱清静的夜,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滴答的钟声做我的良伴,让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论坐着,睡着,看书,都是安静的,再无聊时耽着想想,做不到的事情,得不着的快乐,只要能闭着眼像电影似地一幕幕在眼前飞过也是快乐的,至少也能得着片刻的安慰。昨晚想你,想你现在一定已经看得见西伯利亚的白雪了,不过你眼前虽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你身旁没有了陪伴你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现在一般地感觉着寂寞,一般心内叫着痛苦的吧!我从前常听人言生离死别是人生最难忍受的事情,我老是笑着说人痴情,谁知今天轮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话不是虚的,全是从痛苦中得来的实言。我今天才身受着这种说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离已经够受了,死别的味儿想必更不堪设想吧。
回家去陪娘去看病,在车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气,我说照这样的日子再往下过,我怕我的身体上要担受不起了。她倒反说我自寻烦恼,自找痛苦,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国小说上的行为,讲爱情,说什么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无味的话有什么道理。本来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来了,我才生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内的变化与进步是不可计算的,我们的思想当然不能符合了。她们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本来人在幼年时灌进脑子里的知识与教育是永不会迁移的,何况是这种封建思想与礼教观念更不容易使她忘记。所以从前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自己牺牲自己的快乐与身体,怨死闺中,要不然就是终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的可怜女子,我敢说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她们可怜,至死还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摩!我今天很运气能够遇着你,在我不认识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观念,也同她们一样,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样的预备就此糊里糊涂地一天天往下过,不问什么快乐什么痛苦,就此埋没了本性过它一辈子完事的;自从见着你,我才像乌云里见了青天,我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应该的,做人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地做一番呢?我愿意从此跟你往高处飞,往明处走,永远再不自暴自弃了。
我的母亲——邹韬奋
说起我的母亲,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宁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字!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时代的不同。现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开着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样地公开着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后的女子还大多数要在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们的姓名只有三个字,嫁后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个字。
在我年幼的时候,知道担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妇女杂志》笔政的朱胡彬夏,在当时算是有革命性的“前进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里替她订的旧式婚姻,以致她的顽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枪打死她,但是她却仍在“胡”字上面加着一个“朱”字!近来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后仍只由自己的姓名,不加不减。这意义表示女子渐渐地有着她们自己的独立的地位,不是属于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亲的时代,不但不能学“朱胡彬夏”的用法,简直根本就好像没有名字!我说“好像”,因为那时的女子也未尝没有名字,但在实际上似乎就用不着。
像我的母亲,我听见她的娘家的人们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里的人们叫她做“十四少奶”,后来我的父亲做官,人们便叫做“太太”始终没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机会!我觉得这种情形也可以暗示妇女在封建社会里所处的地位。
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里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里死的,所以我们母子两人在实际上相聚的时候只有十一年零九个月。我在这篇文里对于母亲的零星追忆,只是这十一年里的前尘影事。
我现在所能记得的最初对于母亲的印象,大约在两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独自一人睡在床上,由梦里醒来,朦胧中睁开眼睛,模糊中看见由垂着的帐门射进来的微微的灯光。在这微微的灯光里瞥见一个青年妇人拉开帐门,微笑着把我抱起来。她嘴里叫我什么,并对我说了什么,现在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把我负在她的背上,跑到一个灯光灿烂人影憧憧往来的大客厅里,走来走去“巡阅”着。大概是元宵吧,这大客厅里除有不少成人谈笑着外,有二三十个孩童提着各色各样的纸灯,里面燃着蜡烛,三五成群地跑着玩。我此时伏在母亲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张着眼看这个,望那个。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和祖父同住,过着“少爷”的生活;父亲有十来个弟兄,有好几个都结了婚,所以这大家族里看着这么多的孩子。母亲也做了这大家族里的一分子。她十五岁就出嫁,十六岁那年养我,这个时候才十七八岁。我由现在追想当时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松所见着的她的容态,还感觉到她的活泼的欢悦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见过的女子,我的母亲是最美的一个,就是当时伏在母亲背上的我,也能觉到在那个大客厅里许多妇女里面,没有一个及得到母亲的可爱。我现在想来,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时候,母亲看见许多孩子玩灯热闹,便想起了我,也许蹑手蹑脚到我床前看了好几次,见我醒了,便负我出去一饱眼福。这是我对母亲最初的感觉,虽则在当时的幼稚脑袋里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母爱。
后来祖父年老告退,父亲自己带着家眷在福州做候补官。我当时大概有了五六岁,比我小两岁的二弟已生了。家里除父亲母亲和这个小弟弟外,只有母亲由娘家带来的一个青年女仆,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听,但是当时父亲赤手空拳出来做官,家里一贫如洗。
我还记得,父亲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大概是到“官场”里“应酬”去了,家里没有米下锅;妹仔替我们到附近施米给穷人的一个大庙里去领“仓米”,要先在庙前人山人海里面拥挤着领到竹签,然后拿着竹签再从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带着粗布袋挤到里面去领米;母亲在家里横抱着哭涕着的二弟踱来踱去,我在旁坐在一只小椅上呆呆地望着母亲,当时不知道这就是穷的景象,只诧异着母亲的脸何以那样苍白,她那样静寂无语地好像有着满腔无处诉的心事。妹仔和母亲非常亲热,她们竟好像母女,共患难,直到母亲病得将死的时候,她还是不肯离开她,把孝女自居,寝食俱废地照顾着母亲。
母亲喜欢看小说,那些旧小说,她常常把所看的内容讲给妹仔听。她讲得媚媚动听,妹仔听着忽而笑容满面,忽而愁眉双销。章回的长篇小说一下讲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着母亲再看下去,看后再讲给她听。往往讲到孤女患难,或义妇含冤的凄惨的情形,她两人便都热泪盈眶,泪珠尽往颊上涌流着。那时的我立在旁边瞧着,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样无缘无故地挥泪痛哭一顿,和在上面看到穷的景象一样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现在想来,才感觉到母亲的情感的丰富,并觉得她的讲故事能那样地感动着妹仔。如果母亲生在现在,有机会把自己造成一个教员,必可成为一个循循善诱的良师。
萧伯纳的夫人——邹韬奋
英国的萧伯纳是现代的一位名震世界的文学家,他幼年对于自己个性及特长之爱惜,与后来投身社会之奋斗生涯,记者曾两次为文叙述其概略。诚以一个人在学问或事业上真能有所树立,闻者往往眩于他的声誉震动寰宇,但见其光耀境域,而初未想到天下无不劳而获的真正学问,无不劳而获的真正事业,此种光耀境域的底面,实含有艰苦困难的处境,咬紧牙根的努力,所以像萧伯纳那样的经历,很值得我们的注意。我现在要谈谈这位文豪的家庭,所以要接着做这篇短文,把萧伯纳夫人之为人,介绍给读者诸君。
萧伯纳夫人在未嫁以前是平汤馨女士(Charlotte Frances Pagne-Townshend),对于社会服务,非常尽力,所以关于社会改造的各种运动,她无不用全副精神参加。她富有组织的能力和管理的能力,但她不喜欢出风头,因此在实地去做的方面常看见她在那里欣欣然尽其心力的干,在报纸上和可以吸引公众注意的场所,却不大看见她的名字和踪迹。
她遇着萧伯纳和他做朋友的时候,老萧还是一个无名小卒,还是一个正在努力竞存的新闻记者,但是她已经很敬重他的才学,很敬重他的为人。有一次萧伯纳因意外受伤,一病几至不起,由女士尽心看护,竟获痊愈,痊愈后他感于女士的情谊,就在1898年和女士结婚,得女士的鼓励和安慰,使他能够弃新闻业而专心致志于他天性及特长所近的事业——戏剧的著作。当时萧伯纳已经四十二岁了。有志努力的人,四十二岁也还是可以努力的,不怕迟;年纪更小于此的,更是不必自馁了。所最可怕的是年未老而精神先老,体格先老,志气先老,那就虽然不是“老朽”,却已是“朽木不可雕也”的青年或壮年,实际上已成了“青朽”或“壮朽”了。
萧伯纳至今谈起他们俩举行结婚礼时候的一段笑话,还笑不可抑。据他说,当时他们俩的婚礼是定在一个注册局里举行的。他预先在许多朋友里面请定两位做证人,这两位之中有一位就是很著名的社会哲学家瓦勒斯(Graham Wallas)。他们这两位朋友逢此盛会,都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比那天的新郎不知道好了多少,因为当时的萧伯纳所有的衣服,简直没有一件够得上“最好的”形容词。那位新郎虽在那里起劲得很,但是那位准备主持婚礼的注册办事员却不以为他是新郎,所以当行礼的时候,证人和新郎新娘立在一起,那位注册办事员开口执行主婚的当儿,竟把眼睛望着那位一身穿着“最好的”衣服的瓦勒斯,险些儿把平汤馨女士嫁给他!这个错误当然立刻即被纠正,但当时的那幕情景却令人发噱。
萧伯纳夫人是一位妩媚悦人蔼然可亲的女子,她的温柔和善的性情和态度,凡是遇着她的人,没有不受感动的。她的幽默的天性,和萧伯纳一样,无论她的家庭在伦敦的什么地方——从前在伦敦的爱德尔飞(Adrlphi),最近在伦敦的怀德荷(Whitehall)——那个地方的许多朋友以及他们的家庭,都觉得她的感化力之伟大。
萧伯纳夫人对于自己家庭的布置安排,异常的简静而合于美术。这种和谐的环境,愈益引起萧伯纳的文思。这种和谐的环境,任何人的躁急性子,都要被它所融化。
萧伯纳夫人是她丈夫的亲密的伴侣;她对于他的事业,对于他的思想,具有十分的热诚与同情,无时不在那里协助他,鼓励他,安慰他。她所以能成为她丈夫的同情伴侣,尤其因为她自己也是有文学的天才,不过因为她丈夫的盛名而掩蔽了不少。
萧伯纳夫人对于英国的舞台上的文学,有一个很重要的大贡献,便是她不畏艰难的把法国的著名戏剧家白利欧(Eugene Brieux 1858)的剧本介绍到英国来。她敬重白利欧的剧本,好像她丈夫有一时敬重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挪威的著名戏剧家及诗人)的剧本一样。白利欧也是一位社会改造家,他有勇气批评近世文明里的缺点,以及历代相传视为当然的许多问题。萧伯纳夫人自己也是一位社会改造家与理想家,所以对白利欧的著作很表同情,就把他的许多名著,由法文译成英文,译本畅达流利,声誉鹊起,同时因为她自己也是英国舞台协会执行委员之一,用许多方法劝请审查委员会允许白利欧的剧本在英国舞台上演,其初有许多人反对,后来终因她的毅力主持,获得胜利。
平汤馨女士是萧伯纳的活泼的同情的伴侣,萧伯纳在近代文坛上的声誉,在促成他成功的要素里面,这位贤夫人的力量不小。她替世界上成全了这样一位文学家,这不仅是她自己对于丈夫的事情,不仅是她自己对于丈夫的贡献。
(原载1929年4月28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22期)
感情——邹韬奋
我们待人,金钱的势力有限,威势的势力也有限,最能深入最能持久的是感情的势力,深切恳挚的感情,是使人心悦诚服的根源。
我们的亲属,或是我们的挚友,其中若有不幸而离开人世的,我们不自禁其鼻酸心痛,悲哀涕哭;听见有一个不相识的路人在门口被汽车轧死,我们至多悯惜而已,决不至流出眼泪来。亲属挚友是人,路人也是人,然而或悲或不悲,不过一则有感情,一则无感情而已。
友人某君在某机关居于领袖的地位,他对于其中的职员,除公事外,对于各人的私事,各人家庭状况之困难情形,个人疾病之苦痛情形等等,都很关切,时常查询慰问,有可以帮忙的地方无不热诚帮忙,所以许多同事视他不仅是公事上一个领袖,也是精神上得着安慰的一个良友。
又有一个机关的领袖,他的学识经验都很使人佩服,但是我问起他机关里职员对于他的感想怎样,所得的答语是:“我们对于他敬则有之,不过感情一点儿没有!”我追求其故,才知道这位领袖于公事之外,对于同事私人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个字问起。你就是告了几天病假,来的时候,他把公事交给你就是了,问都不问,慰问更不必说!依他那样的冷淡态度,你死了,他就移原来薪水另雇一人就是了,心里恐怕一点不觉得什么!所以替他做事的人,也不过想我每月拿你多少钱,全看钱的面上替你做多少事,如此而已,至于个人的感情方面,直等于零!
上面那两个机关,在平日太平的时候,也许看不出什么差异,一旦有了特别的事故来,如受外界的诱惑或内部的意见而闹风潮的时候,结果使大不同了。
我还有一位朋友在上海某机关服务,他是常州人,不幸生了病,回乡去卧了一个多月,他那个机关里的领袖三番五次的写信慰问他,叫他尽管静养,不要性急。他说当时捧读这种情意殷切的信,真觉得感慰交并,精神上大为舒服,简直可以说于医药之外,也是促他速愈的一个要素!
我们倘能平心静气从这类事实上体会,很可以看出待人的道理;我们平日待人的时候,很要在这种地方留神,也可以说是做人处世的一种道理。
(原载1928年8月12日《生活》周刊第3卷第39期)
婴儿的母亲——徐志摩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象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象一颗弹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魇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象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象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象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象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女人压迫女人——章衣萍
受男人压迫的女人,同时也残忍地压迫女人。这种例子在中国家庭内,原是“古已有之”。
做婆婆的是从做过媳妇来的。自己受婆婆打骂的时节,当然也有点愤愤不平。但等到自己做了婆婆,便又自然地瞪起眼来打骂媳妇了。姑嫂是不能相安的,妯娌也是不能和睦的。姊妹也时常为了利害而互相压迫,互相仇视。
最可怜而可恨的是婆婆为了打媳妇而借重公公,小姑为了多嘴而鼓动哥哥,——用男人的权力来压迫女人的女人!
学校生活就是社会生活,好像哥仑比亚的杜威先生这样说过。学校犹同家庭,好像从哥仑比亚归来的杨荫榆女士又这样说过。
不幸的北京女师大竟成了一个不幸的大家庭!“师范学校为国民之母之母”,然则彼杨荫榆女士者,“其国民之母之母”之母乎?抑“国民之母之母”之婆乎?
婆婆是应该压迫媳妇的,母亲也更应该虐待女儿的。所以杨荫榆女士是应该把反对伊的同性女生开除的。开除的罪未免太轻了。古者家庭之内,溺女杀媳习为故常,社会犹不以为非。可惜杨君之技仅止于开除,——其实彼有异性之教务长及教员帮助,又何事不可为。而况报纸传说,教育部已公然默许之。
压迫女人的男人,同时也帮助女人压迫女人;受男人压迫的女人,同时也借重男人压迫女人!呜呼!可怜的而又可恨的女子师大的大家庭的家长!
十四,五,十三。
第一个恋人——章衣萍
一
那一年,我大约是十六岁罢,因为父亲在古城开药店,我便随着父亲,住在店里。每天到古城后街的一个高小学校里去读书。
高小学校里的功课并不多,每天下午二时便没有功课了。课余后,我回到店中,照例是看看《三国演义》,或者随着店中的伙计们,街前街后的去跑跑。店中一共有十六个伙计,其中有一个和我脾气相合,情感最密的,叫作华桂。华桂是一个身材矮小,举动敏捷的小伙计,那时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罢。面白而红,梳着一根很粗的“流水辫”,整日的盘在头上。
我那时好看《三国演义》。华桂不识字,但他少时听他舅舅说过《三国演义》的,有几段记得很熟。像什么“诸葛亮三气周瑜”哪,“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哪,“火烧赤壁”哪,华桂是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只要父亲不在柜台上,我们俩便滔滔的谈起来了:“三国时谁最会打仗?”我问。
“我以为是吕布,你呢?”他决然的说。
“我以为是赵子龙。吕布不如赵子龙,因为他终于给曹操杀却了。”
“那不能怪吕布,是貂蝉害了他!呵!貂蝉!迷人精!狐狸精!……貂蝉是狐狸精变的。”他愤然了。
“狐狸精!吕布为什么还喜欢她?哼!”
“呵,因为她是女子呵!女子是迷人的。那一对肥胖而突出的乳,像馒头般的柔软的乳呀!只要摸一摸,只要摸一摸……”华桂像疯狂一般地跳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走近他的耳边轻轻地问:“你摸过……没有?”
“没有!……但总得摸一摸。”
华桂和我是常常这样胡扯的。但父亲甚不喜华桂,以为他太滑头了,嘱我不要和他亲近。我那时对于父亲的深奥的意见是不了解的。我相信华桂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老实,活泼,而且比旁的伙计不会躲懒。
古城是一小市镇,镇临小河,可以通船。河的彼岸,有几座小小的土山,虽无古木大树,但山坡秀雅,春来时节,红花青草,丛生满山,倒影入河,风景也十分清丽。河中设小渡二,用渡往来行人,埠头则以石砌成。古城妇女,常常三三五五,在那里洗濯衣服,华桂常携着店中的药材,到埠头上,临流漂洗。我课余的时节,有时也提着钓竿,随着华桂,坐在离埠头数十武的岸上钓鱼。
不知从何时起,华桂忽然认识一个洗濯衣服的妇人了。我去钓鱼,便看见华桂洗完药材,总是不肯就走,同那妇人夹七夹八的闲谈。远远望去,那妇人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女仆,面圆身健,虽是毫无装饰,却也有几分可爱。
我懂得华桂的心思,只顾低头钓鱼,不忍过去催他。
但华桂后来竟愈弄愈糊涂了,有时他和那妇人竟一谈两点钟不肯走。那一天,我因为钓不着鱼,肚子里又十分饥饿,急于要回店晚餐,于是便生气了:
“华桂!你不回去,我要走了。”
“哦……”华桂很惊慌的抬起头来,望一望我,便匆匆地别了谈话的妇人,拿起药材,伴我走了。
在路上,华桂悄悄的告诉我说:“飞哥儿,你千万不要告诉掌柜的,今天……”
“嗡,”我笑了,“有味哪,谈话!她叫什么名字?”
“月娥,王家的女仆。哈哈,飞哥儿,她今天说起她们那里李家少女,才真美丽呢,简直同貂蝉一般的美丽。”
“那有的话,同貂蝉一般的?”
“真的,她这么说。不相信,我们可以设法去瞧瞧。”
“我不要瞧……”我有点害羞了,但心里却飘飘然起来,望着天边一抹的鲜红的灿烂的晚霞,晚霞中仿佛幻出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婷婷娜娜地望着我微笑。脸上也不自觉的发起烧来。
二
从那天起,我的怯弱的心中便起了一层意外的波澜了,无论是吃饭,睡觉,或是入学校的时候。
“我总得瞧一瞧……”
其实为什么要瞧?瞧了又有什么目的?连我自己也十分茫然。纯洁而幼稚的心已陷入恋之烦恼里了。在人生的旅路上走着的朋友,有谁不曾喝过一勺恋之苦汁呢?然而我未免喝得太早。
但我对于华桂,却不肯明白地将心事说出来。我只是对于华桂比以前更亲密了,而且当华桂下河洗药材的时候,我总是提着钓竿悄悄跟去。父亲似乎很不满意,曾骂了我两次,嘱我不要随着华桂外出。但我那时对于父亲的谴责,似乎毫不在意。仍旧是提着钓竿,课毕便悄悄出门。
我渐渐和华桂的恋人也弄熟了,她的确是一个有说有笑的好妇人。据华桂告诉我,她十六岁便嫁给一个乡人为妇,因为丈夫好赌博,把家中的田地卖尽当光了,她只得到古城来当佣妇,现在一月拿人家两元的薪水。那赌博的丈夫,还时时来缠她,一月至少要缠去几吊铜子,有时竟连两元薪水,完全缠去。
那一天,当晚霞映在对岸的山顶上的时节,我和华桂又在埠头上等着月娥了,因为华桂和月娥约定,今日来埠头的时间比较稍迟的。华桂似乎等得很着急。时常抬起头来探望;我的心中却仍旧为那没见面的少女所苦。究竟那个少女怎样美丽呢?如何告诉月娥,叫她领我们去瞧瞧?这句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我愈想愈糊涂了,但结论是这样——“我总得瞧一瞧……”
天色渐渐昏黑了,埠头上已经没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远远地射出星星的灯火,正似水面的飘泊的流萤。在静穆而寂寞的时间里,华桂忽然站起来说:“来了么?”
“来了,等急了罢。”月娥从黑暗中走近前来,手中提着篮子。
“等急了,飞哥儿也在这里。”
“呀,对不起,累得飞哥儿也久等。”月娥笑着拍拍我的肩。
“那有的话,横竖我晚上总是玩。”我谦恭地说。
“飞哥儿想瞧瞧赛貂蝉,哈,哈,哈!”华桂疯起来了,拉着月娥的手。
“呸!瞎说!”我急了。在华桂的背上捶了一下。
“李家的少女么?哦,真美丽!”
“你带我们瞧瞧!”华桂恳求地说。
“可惜她不容易出门,一年出门不过几次。”
“为什么呢?”华桂问。
“因为她的父亲不在家。她父亲到杭州做什么局长去了,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所以一连八年不回家。她们母女两人,苦守在家里,靠着取租,吃用也够了,但心中总不快活。”
我从无聊的幻想里产出空虚的同情了,从同情里又感着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发地立在黑暗里,望着河水。
“呵,飞哥儿,怎么呆住了?傻子!没有瞧见过,知道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怜,真是不害羞!”华桂带着讥笑地说。
“不许瞎说!仔细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华桂。
月娥和华桂都大笑起来了。
“时候不早了,应该走了罢。”月娥说,于是华桂靠近她胸前去抚弄了一会。于是我们分别了月娥归来。
市镇上已经满街灯火。喧哗的声音,响彻了全镇。我缠在无聊和苦痛的幻想里。父亲适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记了晚餐。
三
我一连几天没有跟着华桂到埠头上去,因为我怕月娥和华桂要拿我取笑。天气渐渐炎热,暑假转眼便到了,我预备毕业考试的功课,比从前倍觉忙碌。但有时读书倦了,夜阑人静。心中又忽然想起——“我总得瞧一瞧……”
华桂有时晚上也嬉皮笑脸地到房中来,谈一会,但只要听见外面父亲的脚步的声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抛开书籍,到柜台上去站了一会。华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栈房里,笑嘻嘻地说:“到手了……”
“恭喜你,几时到手的?”
“昨晚……”
“在什么地方?”
“埠头过去的草堆里。”
“呸!狗一般的!”我笑了。
“别骂人!明天下午我领你瞧李家的少女去。”
“那里?”我羞了。
“观音寺的小路上。”
“你怎么知道?”
“月娥告诉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里去。”我忽然羞得回转身来跑了,华桂在后面赶来说:“到底去不去?”
“去,一定的。”
这一天,清早起来便似乎有些飘飘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许多的怪梦。早餐后便到学校去,同学以为考期将至,对于功课都用心静听,教室里也没有从前一般的喧哗声音。我的心里却总是老在想些无聊的问题:
今天能够瞧见吗?
瞧不见,怎么样?
总得瞧一瞧……
午餐后,历史课结束后,大家都预备温习,我便夹了书包,跑回店中,我记得途中的脚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华桂看见我回来,便到栈房里拿了两小捆药材,作为到河里漂洗的模样。在他后面跟了出去。
观音寺离古城镇约有一里之遥,那里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观音,他们无论男女,都呼观音为“救苦救难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么庙会,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结队偕行,大概都是观音寺进香归来的。
“仔细些,不要给赛貂蝉走过了!”华桂东张西望地说,手里还拿着药材。
“又不认识,知道她走过不走过?”我微笑地说,眼睛仍注视着行人。
“那一个小女子最美丽的,那一个就是……”华桂说到这里,忽然跑向前去几步。
我抬头看是月娥来了,也十分欢喜。
“等急了罢,飞哥儿。”月娥说。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头上戴着一朵红花,倒也有几分的美丽。
“李家的少女呢?”华桂不能忍耐地问。
“在后面,快来了。”月娥回头望着。
我们三人的脚步愈走愈迟了,月娥故意同我们离开几步,表示她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夕阳反照在路边林中的树叶上面,树叶上闪着灿烂的金光。暮鸦队队,在天空哑哑地飞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约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脸上却带着苍白的颜色。眉头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标志。后面伴着一个梳辫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动的眼珠,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圆长脸庞,衬着粉红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绸裙。婷婷而来,似碧桃在微风中飘荡。
“这真是活貂蝉!”华桂轻轻地说。
我迷恋在暮色苍然的歧路上了,这样美丽的少女,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
然而人生的美满而幸福的时间,终不过是转眼的一刹那间罢。她们在前面走去了,微风吹月娥和少女谈话的断续的声音到我耳际,那清脆而幽越的乐音。我的灵魂是被爱之烈火燃烧着了。
“跟到她们的家!”华桂提议。
“好的。”我说。
走尽那蜿蜒的旷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后街了。黑暗开始张开它的幕。藉着市上的灯光,我们还隐约地望见她们三人的后影。再转过一条小巷,前面便是一场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边。我们模糊地望见她们穿过古槐,便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
“大约她们都到了家罢。”华桂说。
“应该回去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四
校中的毕业考试已经开始了。我每日考毕的时节,总要走到那晚上走过的小巷后面的空地去望望,苍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几尾小小游鱼,都已经成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里去的时节,是瞒着一切人的,连华桂也瞒着。
“我总能再瞧见一次罢……”
我的心中常常这样希望着,走过古槐,便是三间并列的大厦。靠左边一间的屋是常常闭着门的,我于是想象这就是我爱的少女所住的家。
这里来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着月娥了,她提着满篮的衣服,正要往河边的埠头去。
“飞哥儿,这里玩得好吗?”
“我欢喜瞧池中的鱼。”
“不是瞧鱼,瞧人罢?”月娥笑了。
“瞧人——替华桂瞧你呵!”我滑头地说。
“瞧我?好说!瞧李家的少女罢!瞧姗姗,是不是?”
我从此才知道姗姗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见我以后,华桂也发现秘密了,不时跑来找我。我心里以为姗姗只许我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瞧的,对于华桂之跑来,甚不满意。于是便绝迹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来了,心里却终不能忘情,总想——“我应该再瞧见一次……”
毕业考试完了之后,榜出来了,我幸而还考得好,名列第二。父亲很欢喜,便筹备使我下半年到南京进中学。
同时也常有人来向父亲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来,父亲兴高采烈,评头论足,总不满意。
“李家的女,姗姗好么?”
那一晚,我在柜台上,忽听见同父亲谈天的伙计,说出上面一句话。这是危急万分的时候到了,我便静听父亲的评判。
“美丽极了,可惜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父亲摇头地说。
这“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的八个大字,轻轻地将我的心头梦想完全打消了。爱之神呵,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随便地撒下爱之种子罢,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风吹终是难拔却!
我为厌恨父亲的评判,曾一个人躲着哭了几次。华桂不知道底细,以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离不开父亲,所以悲伤。
“飞哥儿,好好地罢,到南京去读书,用功几年,做了官,再回家娶亲,娶李家的赛貂蝉。岂不威风吗?”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轻轻地给父亲迷信的思想抹杀了。我那时只希望在动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见姗姗一次;或者我们能够谈话,谈一句话。
暑假过去一半了,父亲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来催,我于是便乘了一叶扁舟,离开家乡。我对于故乡的水光山色,都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母亲没有到店里来,临别未见,不免神伤。而且姗姗的影子,总时常在心中摇曳。甜美的希望是没有了,但几时再瞧见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后,因为初入中学,功课匆忙,所以无聊的梦想渐渐忘却了,次年四月,父亲来信说:华桂已辞掉,是为了与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伤,而且华桂又到哪里去了呢?这有谁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姗姗,她将来竟嫁给谁呢?那样美丽而可爱的女郎!她的将来的命运是幸福,抑是悲哀?这也许只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经八年不回到故乡。但只要独自在暮色苍然的小路上走着的时节,便不禁如梦如烟地想起姗姗,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虽然我们不曾谈过一句话,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爱她的我的存在!
幽弦——庐隐
倩娟正在午梦沉酣的时候,忽被窗前树上的麻雀噪醒。她张开惺松的睡眼,一壁理着覆额的卷发,一壁翻身坐起。这时窗外的柳叶儿,被暖风吹拂着,东飘西舞。桃花腥红的,正映着半斜的阳光。含苞的丁香,似乎已透着微微的芬芳。至于蔚蓝的云天,也似乎含着不可言喻的春的欢欣。但是倩娟对着如斯美景,只微微地叹了一声,便不踌躇的离开这目前的一切,走到外面的书房,坐在案前,拿着一支秃笔,低头默想。不久,她心灵深处的幽弦竟发出凄楚的哀音,萦绕于笔端,只见她拿一张纸写道:——“时序——可怕的时序呵!你悄悄的奔驰,从不为人们悄悄停驻。多少青年人白了的双鬓,多少孩子们失却天真,更有多少壮年人消磨尽志气。你一时把大地妆点得冷落荒凉,一时又把世界打扮得繁华璀璨。只在你悄悄的奔驰中,不知酝酿成人间多少的悲哀。谁不是在你的奔驰里老了红颜,白了双鬓。——人们才走进白雪寒梅冷隽的世界里,不提防你早又悄悄的逃去,收拾起冰天雪地的万种寒姿,而携来饶舌的黄鹂,不住传布春的消息,催起潜伏的花魂,深隐的柳眼。唉,无情的时序,真是何心?那干枯的柳枝,虽满缀着青青柔丝,但何能绾系住飘泊者的心情!花红草绿,也何能慰落漠者的灵魂!只不过警告人们未来的岁月有限。唉!时序呵!多谢你:“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眼底的繁华,莺燕将对你高声颂扬。人们呢?只有对你含泪微笑。不久,人们将为你唱挽歌了:——春去了!春去了!
万紫千红,转瞬成枯槁,
只余得阶前芳草,
和几点残英,
飘零满地无人扫!
蝶懒蜂慵,
这般烦恼;
问东风:
何事太无情,
一年一度催人老!
倩娟写到这里,只觉心头怅惘若失。她想儿时的飘泊。她原是无父之孤儿,依依于寡母膝下。但是她最痛心的,她更想到她长时的沦落。她深切的记得,在她的一次旅行里,正在一年的春季的时候。这一天黄昏,她站在满了淡雾的海边,芊芊碧草,和五色的野花,时时送来清幽的香气,同伴们都疲倦倚在松柯上,或睡在草地上。她舍不得“夕阳无限好”的美景,只怔怔呆望,看那浅蓝而微带淡红色的云天,和海天交接处的一道五彩卧虹,感到自然的超越。但是笼里的鹦鹉,任他海怎样阔,天怎样空,绝没有飞翔优游的余地。她正在悠然神往的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密司文,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嫌冷寂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体魄魁梧的张尚德。她连忙笑答道:“这样清幽的美景,颇足安慰旅行者的冷寂,所以我竟久看不倦。”她说着话,已见她的同伴向她招手,她便同张尚德一齐向松林深处找她们去了。
过了几天,她们离开了这碧海之滨,来到一个名胜的所在。这时离她们开始旅行的时间差不多一个月了。大家都感到疲倦。这一天晚上,才由火车上下来,她便提议明晨去看最高的瀑布,而同伴们大家只是无力的答道:“我们十分疲倦,无论如何总要休息一天再去。”她听同伴的话,很觉扫兴,只见张尚德道:“密司文,你若高兴明天去看瀑布,我可以陪你去。听说密司杨和密司脱杨也要去,我们四个人先去,过一天若高兴,还可以同她们再走一趟。好在美景极不是一看能厌的。”她听了这话,果然高兴极了,便约定次日一早在密司杨那里同去。
这天只有些许黄白色的光,残月犹自斜挂在天上,她们的旅行队已经出发了。她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里头满蓄着水果及干点,此外还有一只热水壶。她们起初走在平坦大道上,觉得早晨的微风,犹带些寒意。后来路越走越崎岖,因为那瀑布是在三千多丈的高山上。她们从许多杂树蔓藤里攀缘而上,走了许多泥泞的山洼,经过许多蜿蜓的流水,差不多将来到高山上,已听见隆隆的响声,仿佛万马奔腾,又仿佛众机齐动。她们顺着声音走去,已远远望见那最高的瀑布了。那瀑布是从山上一个湖里倒下来的。那里山势极陡,所以那瀑布成为一道笔直白色云梯般的形状。在瀑布的四围都是高山,永远照不见太阳光。她们到了这里,不但火热的身体,立感清凉,便是久炙的灵焰,也都渐渐熄灭。她烦扰的心,被这清凉的四境,洗涤得纤尘不染。她感觉到人生的有限,和人事的虚伪。她不禁忏悔她昨天和张尚德所说的话。她曾应许他,作他唯一的安慰者,但是她现在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怎能安慰他呢?同时觉得人类只如登场的傀儡,什么恋爱,什么结婚,都只是一幕戏,而且还要牺牲多少的代价,才能换来这一刹的迷恋。“唉,何苦呵!还是拒绝了他吧?况且我五十岁的老母,还要我侍奉她百年呢!等学校里功课结束后,我就伴着她老人家回到乡下去,种些桑麻和稻粱,吃穿不愁了。闲暇的时候,看看牧童放牛,听听蛙儿低唱,天然美趣,不强似……”她正想到这里,忽见张尚德由山后转过道:“密司文来看,此地的风景才更有趣呢!”她果真随着他,转过山后去,只见一带青山隐隐,碧水荡漾,固然比那足以洗荡尘雾的瀑布不同。一个好象幽静的处女,一个却似盖世的英雄。在那里有一块很平整的山石,她和他便坐在那里休息。在这静默的里头,张尚德屡次对她含笑的望着,仿佛这绝美的境地,都是为她和他所特设。但这只是他的梦想,他所认为安慰者,已在前一点钟里被大自然的伟力所剥夺了。当他对她表示满意的时候,她正将一勺冷水回报他,她说:“密司脱张,我希望你别打主意罢,实在的!我绝不能作你终身的伴侣。”唉!她当时实在不曾为失意者稍稍想象其苦痛呢!……倩娟想到这里,由不得流下泪来,她举头看看这屋子,只觉得冷寞荒凉,思量到自己的前途,也是茫茫无际。那些过去的伤痕每每爆裂,她想到她的朋友曾写信道:“朋友!你不要执迷吧!不自然的强制着自己的情感,是对自己不住的呵!”但是现在的她已经随时序并老,还说什么?
人间事,本如浮云飞越,无奈冷漠的心田,犹不时为残灰余烬所燃炙。倩娟虽一面看破世情,而一面仍束缚于环境,无论美丽的春光怎样含笑向人,也难免惹起她身世之感。这是她对着窗外的春色,想到自身的飘零,一曲幽弦,怎能不向她的朋友细弹呢?她收起所涂乱的残稿,重新蘸饱秃笔写信给她的朋友肖菊了。她写道:——肖菊吾友:沉沉心雾,久滞灵通,你的近况如何?想来江南春早,这时桃绽新红,柳抽嫩绿,大好春光,逸兴幽趣,定如所祝。都中气候,亦渐暖和,青草绵芊,春意欣欣。昨日伴老母到公园——园里松柏,依然苍翠似玉,池水碧波,依然因风轻漾。澹月疏星,一切不曾改观。但是肖菊!往事不堪回首,你的倩娟已随流光而憔悴了。唉!静悄悄的园中,一个飘泊者,独对皎月,怅望云天,此时的心境,凄楚曷极!想到去年别你的时候正是一堂同业,从此星散的时候,是何等的凄凉?况且我又正卧病宿舍。当你说道:“倩娟,我不能陪你了,”你是无限好意,但是枕痕泪渍至今可验。我不敢责你忍心,我也明知你自有你的苦衷。当时你两颊绯红,满蓄痛泪,勉强走了。我只紧闭双目,不忍看。那时我的心,只有绝望……唉!我只不忍回忆了呵!
肖菊!我现在明白了,人生在世,若失了热情的慰藉,无论海阔天空,也都难使郁结之心消释;任他山清水秀,也只增对景怀人之感。我现在活着,全是为了这一点不可扑灭的热情,——使我恋恋于老母和亲友,使我不忍离开她们,不然我早随奔驰的时序俱逝了!又岂能支持到今日?但是不可捉摸的热情,究竟何所依凭?我的身世又是如何飘零,——老母一旦设有不讳,这飘零的我,又将何以自遣?吾友!试闭目凝想,在一个空旷的原野,有一只失了凭依的小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小羊,当黄昏来到世界上,四面罩下苍茫的幕子来,那小羊将如何的彷徨?她嘶声的哀鸣,如何的悲伤。呵,肖菊!记得我们同游苏州,在张公祠的茅草亭上,那时你还在我的眼前,但当我们听了那虎丘坡上,小羊呜咽似的哀鸣,犹觉惨怛无限。现在你离我辽远,一切的人都离我辽远,我就是那哀鸣的小羊了,谁来安慰我呢?这黑暗的前途,又叫我如何迈步呢?
可笑,我有时想超脱现在,我想出世,我想到四无人迹的空山绝岩中过一种与世绝隔的生活——但是老母将如何?并且我也有时觉得我这思想是错的,而我又不能制住此想。唉!肖菊呵!我只是被造物主播弄的败将,我只是感情帜下的残卒,……近来心境更觉烦恼。窗前的玫瑰发了新芽,几上的腊梅残枝,犹自插在瓶里。流光不住地催人向老死的路上去,花开花谢,在在都足撩人愁恨!
我曾读古人的诗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的人类,原是感情的动物呵!
倩娟正写着,忽听一阵箫声,随着温和的春风,摇曳空中,仿佛空谷中的潺潺细流,经过沙碛般的幽咽而沉郁。她放下笔,一看天色已经黄昏,如眉的新月,放出淡淡的清光。新绿的柔柳,迎风袅娜,那箫声正从那柳梢所指的一角小楼里发出。她放下笔,斜倚在沙发上,领略萧声的美妙。忽听萧声以外,又夹着一种清幽的歌声,那歌声和萧韵正节节符和。后来萧声渐低,歌喉的清越,真如半空风响又凄切又哀婉,她细细地听,歌词隐约可辨,仿佛道:——春风!春风!
一到生机动,
河边冰解,山顶雪花融。
草争绿,花夺红,
大地春意浓。
只幽闺寂寞,
对景泪溶溶。
问流水飘残瓣,
何处驻芳踪!
呵!茫茫大地,何处是飘泊者的归宿?正是“问流水飘残瓣,何处驻芳踪?”倩娟反复细嚼歌词越觉悲抑不胜。未完的信稿,竟无力再续。只怔怔的倚在沙发上,任那动人的歌声,将灵田片片的宰割罢,任那无情的岁月步步相逼吧!……
房东——庐隐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兜夫“唉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的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怡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却比我们好象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
可是她的样子,实在不见得美,她不但有乡下人特别红褐色的皮肤,并且她左边的脖项上长着一个盖碗大的肉瘤。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对于她那个肉瘤很觉厌恶,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乐的老面皮上,却给我很好的印象。倘若她只以右边没长瘤的脖项对着我,那到是很不讨厌呢!她已经五十八岁了,她的老伴比她小一岁,可是他俩所作的工作,真不象年纪这么大的人。他俩只有一个儿子,倒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儿。他们的儿熄妇是个瘦精精的妇人,她那两只脚和腿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隆起,又结实又有精神。她一天到晚不在家,早上五点钟就到田地里去做工,到黄昏的时候,她有时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柴来家了。那柴上斜挂着一顶草笠,她来到她家的院子里时,把柴担从这一边肩上换到那一边肩上时,必微笑着同我们招呼道:“吃晚饭了吗?”当这时候,我必想着这个小妇人真自在,她在田里种着麦子,有时插着白薯秧,轻快的风吹干她劳瘁的汗液;清幽的草香,阵阵袭入她的鼻观。有时可爱的百灵鸟,飞在山岭上的小松柯里唱着极好听的曲子,她心里是怎样的快活!当她向那小鸟儿瞬了一眼,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觉已插了许多了。在她们的家里,从不预备什么钟,她们每一个人的手上也永没有带什么手表,然而她们看见日头正照在头顶上便知道午时到了,除非是阴雨的天气,她们有时见了我们,或者要问一声:师姑,现在十二点了罢!据她们的习惯,对于做工时间的长短也总有个准儿。
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恐怕是绝无仅有,然而在这岭里的人,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说也奇怪,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八点钟起来,那是极普通的事情,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并且顶喜欢早起,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实在别饶一种情趣。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有时雾拥云迷,便对面不见人。举目唯见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然而霎那间风动雾开,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亭亭如盖,翼蔽天空,阳光黯淡,细雨靡靡,斜风潇潇,一阵阵凉沁骨髓,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我意记得古人词有“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何时就?”这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今天居然身受,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每当夕阳下山后,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事,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实在不下于神仙呢。
女房东的丈夫,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他是替村里的人,收拾屋漏。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牵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松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
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西方一片红润,他两个大的孙子从家塾里一跳一踯的回来了。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难民仔的公公,回来吃饭。”那老头答应了一声“来了”,于是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解下那一对老牛,慢慢踱了回来。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排下一张圆桌,一碗热腾腾的老矮瓜,一碗煮糟大头菜,一碟子海蛰,还有一碟咸鱼,有时也有一碗鱼鲞炖肉。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吃罢晚饭她给孩子们洗了脚,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老女房东便笑嘻嘻的说:“师姑!晚上如果怕热,就把门开着睡。”我说:“那怪怕的,倘若来个贼呢?……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垒就的短墙,又没个门!”“呵哟师姑!真真的不碍事,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贼,我们往常洗了衣服,晒在院子里,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也从没有人给拾走。到是那两只狗,保不定跑上去。只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便都不碍了!”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由不得称赞道:“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要是在城里头,这么空落落的院子,谁敢安心睡一夜呢?”那老房东很高兴的道:“我们乡户人家,别的能力没有,只讲究个天良,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谁提起谁来都知道的,要是作了贼,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我不觉叹了一声,只恨我不作乡下人,听了这返朴归真的话,由不得不心惊,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没有天良;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着一把汗,时时竭智虑去对付人,那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
我们的女房东,天天闲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她往往称赞我们为聪明的人。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农人家有出息。我们的房东,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用着极朴质的家具,吃的是青菜罗荸白薯搀米的饭,和我们这些穿缎绸,住高楼大厦,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自然差得太远了。然而试量量身分看,我们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块钱,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里面萝荸白菜,茄子豆解,样样俱全。还有白薯地五六亩,猪牛羊鸡和鸭子,又是一样不缺。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余元,老母鸡一天一个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纯粹的好子汁,一点不搀水的,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们吃用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他们舒舒齐齐的做着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们可说是“外干中强”,我们却是“外强中干”。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简真就要上当铺,外面再掩饰得好些,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
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象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作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驼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的微笑着。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嘻嘻的蹲在捣衣石上吃着。她闲时,便把背上的孙女放下来,抱着坐在院子里,抚弄着玩。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衬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巉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的站在那里。这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从这叠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作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的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象天宫似的。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来。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个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么,因问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师姑!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没有鬼神了。”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响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们却认为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可是什么叫作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样?”
我被那老婆婆这么一问,不觉嗤的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我不愿给她勉强的解释,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着她那大孙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几岁了?”我们的房东,听我问她的孩子,十分高兴的答道:“他今年九岁了,已定下亲事,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今年七岁……我们家里的风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我比他公公大一岁,他娘比他爹大一岁……我们乡下娶媳妇,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因为大些会作事,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着一岁,要算得特别的了。”
“吓!阿姆你好福气,孙子媳妇都定下了,足见得家里有,要不然怎么作得起。”我们用的老林很羡慕似的,对我们的房东说。我不觉得有些好奇,因对那两个小孩望着,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自然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辈的人作成了一件功绩。
一群小鸡忽然啾啾的嘈了起来,那老房东说:“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的赶去看。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也回来了,走到院子里,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师姑!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节下去,看我们山上过节,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满天光彩,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山高气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辆汽车走过的那样狭,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至于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
日子飞快的悄悄的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间,笑容可掬的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作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随便炒吃炖肉吃,都极下饭的。”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那象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各人作各人爱作的事,舒舒齐齐的过着日子,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耍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只点了一点头道:“那么师姑明年放暑假早些来,再住在我们这里,大家混得怪熟的,热刺刺的说走,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过了两天,我依然只得热刺刺的走了,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的心幕上——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怀;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使我不能忘怀——只要我独坐默想时,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
月下的回忆——庐隐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为逼真些。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光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越红,半边灼灼的天,象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砂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登山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也吓得飞起来了。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的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地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支那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这是那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两个小学生在那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支那北京来的,你没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吗啡培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吗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吗啡果的毒了!……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吗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的诅咒,眼泪不竭的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鸠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象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他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他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作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吗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地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象怜她,又好象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何处是归程——庐隐
在纷歧的人生路上,沙侣也是一个怯生的旅行者。她现在虽然已是一个妻子和母亲了,但仍不时的徘徊歧路,悄问何处是归程。
这一天她预备请一个远方的归客,天色才朦胧,已经辗转不成梦了。她呆呆地望着淡紫色的帐顶,——仿佛在那上边展露着紫罗兰的花影。正是四年前的一个春夜吧,微风暗送茉莉的温馨,眉月斜挂松尖把光筛洒在寂静的河堤上。她曾同玲素挽臂并肩,踯躅于嫩绿丛中。不过为了玲素去国,黯然的话别,一切的美景都染上离人眼中的血痕。
第二天的清晨,沙侣拿了一束紫罗兰花,到车站上送玲素。沙侣握着玲素的手说:“素姐,珍重吧!……四年后再见,但愿你我都如这含笑的春花,它是希望的象征呵!”那时玲素收了这花,火车已经慢慢的蠕动了,——现在整整已经四年。
沙侣正眷怀着往事,不觉环顾自己的四周。忽看见身旁睡着十个月的孩子——绯红的双颊,垂复着长而黑的睫毛,娇小而圆润的面孔,不由得轻轻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又轻轻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绒布的夹衣,拉开蚊帐,黄金色的日光已由玻璃窗外射了进来。听听楼下已有轻微的脚步声,心想大约是张妈起来了吧。于是走到扶梯口轻轻喊了一声“张妈”,一个麻脸而微胖的妇人拿着一把铅壶上来了。沙侣扣着衣纽欠伸着道:“今天十点有客来,屋里和客厅的地板都要拖干净些……回头就去买小菜……阿福起来了吗?……叫他吃了早饭就到码头去接三小姐。另外还有一个客人,是和三小姐同轮船来的,……她们九点钟到上海。早点去,不要误了事!”张妈放下铅壶,答应着去了。
沙侣走到梳妆台旁,正打算梳头,忽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容颜老了许多,和墙上所挂的小照,大不同了。她不免暗惊岁月催人,梳子插在头上,怔怔的出起神来。她不住的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结婚,生子,作母亲,……一切平淡的收束了,事业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陈迹……女人,……这原来就是女人的天职。但谁能死心塌地的相信女人是这么简单的动物呢?……整理家务,扶养孩子,哦!侍候丈夫,这些琐碎的事情真够消磨人了。社会事业——由于个人的意志所发生的活动,只好不提吧。……唉,真惭愧对今天远道的归客!——一别四年的玲素呵!她现在学成归国,正好施展她平生的抱负。她仿佛是光芒闪烁的北辰,可以为黑暗沉沉的夜景放一线的光明,为一切迷路者指引前程。哦,这是怎样的伟大和有意义!唉,我真太怯弱,为什么要结婚?妹妹一向抱独身主义,她的见识要比我高超呢!现在只有看人家奋飞,我已是时代的落伍者。十余年来所求知识,现在只好分付波臣,把一切都深埋海底吧。希望的花,随流光而枯萎,永永成为我灵宫里的一个残影呵!……”沙侣无论如何排解不开这骚愁的秘结,禁不住悄悄的拭泪。忽听见前屋丈夫的咳嗽声,知道他已醒了,赶忙喊张妈端正面汤,预备点心,自己又跑过去替他拿替换的裤褂。一面又吩咐车夫吃早饭,把车子拉出去预备着。乱了一阵子,才想去洗脸,床上的小乖乖又醒了,连忙放下面巾,抱起小乖,换尿布,壁上的钟已当当的敲了九下。客人就要来了,一切都还不曾预备好,沙侣顾不得了,如走马灯似的忙着。
沙侣走到院子里,采了几支紫色的丁香插在白瓷瓶里,放在客厅的圆桌上。怅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静静的等候玲素和她的三妹妹。在这沉寂而温馨的空气里,沙侣复重温她的旧梦,眼睫上不知何时又沾濡上泪液,仿佛晨露浸秋草。
不久门上的电铃,琅琅的响了。张妈“呀”的一声开了大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含笑走了进来。沙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似喜似怅地说道:“你们回来了。玲素呢……”“来了!沙侣!你好吗?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你,听说你已经做了母亲,快让我看看我们的外甥,……”沙侣默默的痴立着。玲素仿佛明白她的隐衷,因握着沙侣的手,恳切的说道:“歧路百出的人生长途上,你总算找到归宿,不必想那些不如意的事吧!”沙侣蒸郁的热泪,不能勉强的咽下去了。她哽咽着叹道:“玲姐,你何必拿这种不由衷的话安慰我,归宿——我真是不敢深想,譬如坑洼里的水,它永永不动,那也算是有了归宿,但是太无聊而浅薄了。如果我但求如此的归宿,——如此的归宿便是人生的真义,那么世界还有什么缺陷?”
“这是为什么?姐姐。你难道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沙侣摇头叹道:“妹妹,我哪敢妄求如意,世界上也有如意的事吗?只求事实与思想不过分的冲突,已经是万分的幸运了!”沙侣凄楚而深痛的语调,使得大家惘然了。三妹妹似不耐此种死一般的冷寂,站了起来,凭着窗子看院子里的蜜蜂,钻进花心采蜜。玲素依然紧握沙侣的手,安慰她道:“沙侣,不要太拘迹吧,有什么难受的呢?世界上所谓的真理,原不是绝对的。什么伟大和不朽,究竟太片面了,何尝能解决整个的人生?——人生原来不是这样简单的,谁能够面面顾到?……如果天地是一个完整的,那么女娲氏倒不必炼石补天了,你也太想不开。”
“玲姐的话真不错,人生就仿佛是不知归程的旅行者,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只要是已经努力的走了,一切都可以卸责了。……姐姐总喜欢钻牛角尖,越钻越仄,……我不怕你笑话,我独身主义的主张,近来有些摇动了……因为我已觉悟,固执是人生滋苦之因,不必拿别人说,且看我们的姑姑吧。”
“姑姑近来怎么样?前些日子听说她患失眠很厉害,最近不知好了没有?三妹妹,你从故乡来,也听到她的消息吗?”
“姐姐!你自然很仰慕姑姑的努力罗。……人们有的说象她这样才算伟大,但是不幸同时也有人冷笑说她无聊,出风头,姑姑恨起来常常咬着嘴唇道:‘龃龉的人类,永远是残酷的呵!’但有谁理会她,隔膜仿佛铁壁铜墙般矗立在人与人的中间。”
玲素听见三妹妹慨然的说着,也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但仍勉强保持她深沉的态度,淡淡的说道:“我想世上既没有兼全的事,那末随遇而安自多乐趣,又何必矫俗干名?”
沙侣摇头道:“玲姐!我相信你更比我明白一切,因此我知道你的话还是为安慰我而发的。……究竟你也是替我咽着眼泪,何妨大家痛快些哭一场呢!……我老实的告诉你吧,女孩子们的心,完全迷惑于理想的花园里。——玫瑰是爱情的象征,月光的洁幕下,恋人并肩的坐在花丛里,一切都超越人间,把两个灵魂搅合成一个,世界尽管和死般的沉寂,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是谐和的。唉,这种的诱惑力之下,谁能相信骨子里的真象呢!……简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结婚的结果是把他和她从天上摔到人间,他们是为了家务的管理,和性欲的发泄而娶妻。更痛快点说吧,许多女子也是为了吃饭享福而嫁丈夫。——但是作着理想的花园的梦的女子,跑到这种的环境之下,……玲姐,这难道不是悲剧吗?……前天芷芬来,她曾问我说:‘你现在怎么样?看着杂乱如麻的国事,竟没有一些努力的意思吗?’玲姐,你知道芷芬这话,使我如何的受刺激!但是罪过,我当时竟说出些欺人自欺的话。——‘我现在一切都不想了,抚养大了这个小孩子也就算了。高兴时写点东西,念点书,消遣消遣。我本是个小人物,且早已看淡了一切的虚荣。’……芷芬听罢,极不高兴,她用失望的眼光看着我道:‘你能安于此也好,不过我也有我的思想,……将军上马,各自奔前程吧!’她大概看我是个不堪造就的废物,连坐也不坐便走了。当时我觉得很抱歉,并且再扪扪心,我何尝真是没有责任心?……呵,玲姐,怯弱的我只有悔恨我为什么要结婚呢?”沙侣说得十分伤心,不住的用罗巾拭泪。
但是三妹妹总不信,不结婚便可以成全一切,她回过头来看着沙侣和玲素说:“让我们再谈谈不结婚的姑姑罢。
“玲姐和姐姐,你们脑子里都应有姑姑的印象吧?美丽如春花般的面孔,玲珑而窈窕的身材,正仿佛这漂亮而馥郁的丁香花。可是只是这时候,是丁香的青春期,香色均臻浓艳;不过催人的岁月,和不肯为人驻足的春之女神,转眼走了,一切便都改观。如果到了鹃啼嫣红,莺恋残枝,已是春事阑珊,只落得眷念既往的青春,那又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冷落?……姑姑近来憔悴得多了,据我的观察,她或者正悔不曾及时的结婚呢!”
沙侣虽听了这话,但不敢深信,微笑道:“三妹妹,你不要太把姑姑看弱了。”
三妹妹辩道:“你听我讲她一段故事吧。
“今年中秋月夜,我和她同在古山住着,这夜恰是满山的好月色,瀑布和涧流都闪烁着银色的光。晚饭后,我们沿着石路土阶,慢慢奔北山峰,那里如疏星般列着几块光滑的岩石,我们拣了一块三角形的,并肩坐下。忽从微风里悄送来阵阵的暗香,我们藉着月色的皎朗,看见岩石上攀着不少的藤蔓,也有如珊瑚色的圆球,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脚下,凹下去的地方有一道山涧,正潺潺湲湲的流动。我们彼此无言的对坐着,不久忽听见悠扬的歌声,正从对山的礼拜堂里发出来。姑姑很兴奋的站起来说:‘美妙极了,此时此地,倘若说就在这时候死了,岂不……真的到了那一天,或者有许多人要叹道:可惜,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前途成就正未可量呵!……’我听了这话仿佛得了一种暗示,窥见姑姑心头隆起红肿的伤痕。——我因问道:‘姑姑,你为什么说这种短气的话,你的前途正远,大家都希望你把成功的消息报告他们呢。……’姑姑抚着我的肩叹道:‘三妹,你知道正是为了希望我的人多,我要早死了。只有死才能得最大的同情。……想起两年前在北京为妇女运动奔走,结果只增加我一些惭愧,有些人竟赠了我一个准政客的刻薄名词。后来因为运动宪法修改委员,给我们相当的援助,更不知受了多少嘲笑。末了到底被人造了许多谣言,什么和某人订婚了,最残忍的竟有人说我要给某人作姨太太,并且不止侮辱我一个。他们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从他们喷唾沫的口角上,往往流露出轻薄的微笑,跟着,他们必定要求一个结论道:‘这些女子都是拿着妇女运动作招牌,借题出风头。’……你想我怎么受?……偏偏我们的同志又不争气,文兰和美真又闹起三角恋爱,一天到晚闹笑话,我不免愤恨而终至于灰心。不久政局又发生了大变,国会解散,……我们妇女同盟会也就冰消瓦解。在北京住着真觉无聊,更加着不知趣的某次长整天和我夹缠,使我决心离开北京。……还以为回来以后,再想法团结同志以图再举,谁知道这里的环境更是不堪?唉!……我的前途茫茫,成败不可必,倘若事业终无希望,……到不如早些作个结束。……“姑姑黯然的站在月光之下,也许是悄悄的垂泪,但我不忍对她逼视。当我在回来的路上,姑姑又对我说:‘真的,我现在感到各方面都太孤零了。’玲姐,姑姑言外之意便可知了。”沙侣静听着,最后微笑道:“那末还是结婚好!”
玲素并不理会她的话,只悄悄的打算盘,怎么办?结婚也不好,不结婚也不好,歧路纷出,到底何处是归程呵?她不觉深深的叹道:“好复杂的人生!”
沙侣和三妹妹沉默了,大家各自想着心事。四围如死般的寂静,只有树梢头的黄鹂,正宛转着,巧弄她的珠喉呢。
母亲的中秋——石评梅
母亲!这是我离开你,第五次度中秋,在这异乡——在这愁人的异乡。
我不忍告诉你,我凄酸独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问你团圆宴上偷咽清泪的情况。
我深深地知道:系念着漂泊天涯的我,只有母亲;然而同时感到凄楚黯然,对月挥泪,梦魂犹唤母亲的,也只有你的女儿!
节前许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并未忘记中秋;你不写的缘故,我知道了,只为了规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儿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们枕上的泪痕;她不能揭露的,确是我们一丝一缕的离恨!
我本不应将这凄楚的秋心寄给母亲,重伤母亲的心;但是与其这颗心,悬在秋风吹黄的柳梢,沉在败荷残茎的湖心,最好还是寄给母亲。假使我不愿留这墨痕,在归梦的枕上,我将轻轻地读给母亲。假使我怕别人听到,我将折柳枝,蘸湖水,写给月儿,请月儿在母亲的眼里映出这一片秋心。
挹清嫂很早告诉我,她说:“妈妈这些时为了你不在家怕谈中秋,然而你的顽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牵着妈妈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着,当家宴团圆时,我如何安慰妈妈?更怎能安慰千里外凝眸故乡的妹妹?我望着月儿一度一度圆,然而我们的家宴从未曾一次团圆。”
自从读了这封信,我心里就隐隐地种下恐怖,我怕到月圆,和母亲一样了。但是她已慢慢地来临,纵然我不愿撕月份牌,然而月儿已一天一天圆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着一个月的薪水,由会计室出来,走到我办公处时,我的泪已滴在那一卷钞票上。母亲!不是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资微少,不是为了债主多,我的钱对付不了,不是为了发的迟,不能买点异乡月饼,献给母亲尝尝,博你一声微笑。只因:为了这一卷钞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乡,在母亲的膝下,大嚼母亲赐给的果品。然而,我不是为了钱离开母亲,我更不是为了钱弃故乡。
你不是曾这样说吗,母亲:“你是我的女儿,同时你也是上帝的女儿,为了上帝你应该去爱别人,去帮助别人。去吧!潜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恳工作你所能尽力的。去吧!离开我,然而你却在上帝的怀里。”
因之,我离开你漂泊到这里。我整天的工作,当夜晚休息时,揭开帐门,看见你慈爱的像片时,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诉你:“妈妈!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只有忏悔和惭愧!我莫有检得什么,同时我也未曾给人什么!”
有时我胜利的微笑,有时我痛恨的大哭,但是我仍这样工作,这样每天告诉你。
这卷钞票我如今非常爱惜,她曾滴满了我思亲泪!但是我想到母亲的叮咛时,我很不安,我无颜望着这重大的报酬。
因此,我更想着母亲——我更对不起遥远的山城里,常默祝我尽职的母亲!
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总不愿起来;母亲,你能猜到我为了什么吗?
林家弟妹,都在院里唱月儿圆,在他们欢呼高吭的歌声里,激荡起我潜伏已久的心波,揭现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着泪,揭开帐门走下床来;打开我的头发,我一丝一丝理着,像整理烦乱一团的心丝。母亲!我故意慢慢地迟延,两点钟过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松乱的髻。
小弟弟走进来,给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进来望着我拜节,我都付之一笑。这笑里映出我小时候的情形,映出我们家里今天的情形;母亲!你们春风沉醉的团圆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篱下的游子!
我想写信,不能执笔;我想看书,不辨字迹;我想织手工,我想抄心经;但是都不能。我后来想拿下墙上的洞箫,把我这不宁的心绪吹出;不过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箫的时节!后来我想最好是翻书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这样挨过了半天,到了吃午餐时候。
不晓的怎样,在这里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别局促起来,举箸时,我的心颤跳得更利害;不知是否,母亲你正在念着我?一杯红滟滟的葡萄酒,放在我面前,我不能饮下去,我想家里的团圆宴上少了我,这里的团圆宴上却多了我。虽然人生旅途,到处是家,不过为了你,我才绻恋着故乡;母怀是我永久倚凭的柱梁,也是我破碎灵魂,最终归宿的坟墓。
母亲!你原谅我吧!当我情感流露时,允许我说几句我心里要说的话,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责怪我。
我吃饭时候,眼角边看见炉香绕成个A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观音面前烧香的样子,你惟一祷告的一定是我在外边“身体康健,一切平安”!母亲!我已看见你龙钟的身体,慈笑的面孔;这时候我连饭带泪一块儿咽下去。干咳了一声,他们都用怜悯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头,觉着脸有点烧了。
母亲!这是我很少见的羞涩。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样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饭时,我屡次偷看她,不晓得为什么因为她,我又想起围绕你膝下,安慰欢愉你的侄女。惭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儿;母亲!
你枉有偌大的女儿!
吃完饭,晶清打电话约我去万牲园。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们创造成功的学校:地址虽不大,然而结构确很别致,虽不能及石驸马大街富丽的红楼,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处。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们缔造艰难的苦衷了!
清很凄清,因她本有几分愁,如今又带了几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转出来低低唤了一声“波微”时,我不禁笑了,笑她是这般娇小!
我们聚集了八个人,八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离开了母亲,和我一样在万里外漂泊,和我一样压着凄哀,强作欢笑地度这中秋节。
母亲!她们家里的母亲,也和你想我一样想着她们;她们也正如我般绻怀着母亲。
我们漂零的游子能凑合着在天涯一角底勉为欢笑,然而你们做母亲的,连凑合团聚,互谈谈你们心思的机会都莫有。
因之,我想着母亲们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儿们的深沉!
我们缘着倾斜乱石,摇摇欲坠的城墙走,枯干一片,不见一株垂柳绿荫。砖缝里偶而有几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样令人注目;我想着这世界已是被人摒弃了的。
一路走着,她们在前边,我和清留在后边。我们谈了许多去年今日,去年此则的情景;并不曾令我怎样悲悼,我只低低念着:
惊节序,
叹沉浮,
秾华如梦水东流;
人间何事堪惆怅,
莫向横塘问旧游。
走到西直门,我们才雇好车。这条路前几月我曾走过,如今令我最惆怅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绿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风;只感到一阵阵冷清。
进了门,清低低叹了口气,我问问“为什么事你叹息?”她莫有答应我。多少不相识的游人从我身旁过去,我想着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桥头。这时,清握着我手说:“想什么?我已由万里外归来。”
母亲!你当为了她伤心,可怜她无父无母的孤儿,单身独影漂泊在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应该向那处去呢?纵然她已从万里外归来,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只有对着黄昏晚霞,低低唤她死了的母亲;只有望着皎月繁星洒几点悲悼父亲的酸泪!
猴子为了食欲,做出种种媚人的把戏,栏外的人也用了极少的诱惑,逗着她的动作;而且在每人的脸上,都轻泛着一层胜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们是聪明的人类。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样是生存竞争的工具呢?当我们笑着小猴子的时候,我觉着似乎猴子也正在窃笑着我们。
她们许多人都回头望着我们微笑,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琼妹忍不住了。她说:“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们也笑了;清很注意的看着栏里。琼妹过去推她说:“最好你进去陪着她,直到月圆时候。”
母亲!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诉过你的;当你想到时,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只泥做的梅花小鹿,看着她是否依然无恙;母亲!这是我永远留着它伴着你的。
经过了眠鸥桥,一池清水里,漂浮着几个白鹅;我望着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围的寂静。我的心轻轻地跳了,在这样死静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这样激荡着?我寻着人们遗失了的,在我偶然来临的路上;然而却失丢了我自己竞守着的,在这偶然走过的道上。
在这小桥上,我凝望着两岸无穷的垂柳。垂柳!你应该认识我,在万千来往的游人里,只有我是曾经用心的眼注视着你,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绿荫深处停留过。
天气渐渐黯淡了,阳光慢慢叫云幕罩了;我们踏着落叶,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里去。过了福香桥,我们在一个小湖边的山石上坐着,清告诉我她在这里的一段故事。
四个月前清、琼、逸来到这里。过了福香桥有一个小亭,似乎是从未叫人发现过的桃源。那时正是花开得十分鲜艳的时候,逸和琼折下柳条和鲜花,给她编了一顶花冠,逸轻轻地加在她的头上。晚霞笑了,这消息已由风儿送遍园林,许多花草树林都垂头朝贺她!
她们恋恋着不肯走,然而这顶花冠又不能带出园去,只好仍请逸把它悬在柳丝上。
归来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个礼拜,琼和逸又来到这里,那顶花冠依然悬在柳丝上,不过残花败柳,已憔悴得不忍再睹。这时她们猛觉得一种凄凉紧压着,不禁对着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愿她再受风雨的摧残,拿下来把她埋在那个小亭畔;虽然这样,但是她却造成一段绮艳的故事。
我要虔诚地谢谢上帝,清能由万里外载着那深重的愁苦归来,更能来到这里重凭吊四月前的遗迹。在这中秋,我们能团集着;此时此景,纵然凄惨也可自豪自慰!
母亲!我不愿追想如烟如梦的过去,我更不愿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将来,我只尽兴尽情地快乐,让幻空的繁华都在我笑容上消灭。
母亲!我不敢欺骗你,如今我的生活确乎大大改变了,我不诅咒人生,我不悲欢人生,我只让属于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闪电,都像流星。我时时刻刻这样盼着!当箭放在弦上时,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们由动物园走到植物园,经过许多残茎枯荷的池塘,荒芜落叶的小径;这似我心湖一样的澄静死寂,这似我心湖边岸一样的枯憔荒凉。我在豳风堂前望着那一池枯塘,向韵姊说:“你看那是我的心湖!”
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却说:“我应该向你说什么?”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她的心是这般凄冷。不过在这样旧境重逢时,她能不为了过去的春光惆怅吗?母亲!她是那年你曾鉴赏过她的大笔的;然而,她如椽的大笔,未必能写尽她心中的惆怅,因为她的愁恨是那样深沉难测呵!
天气阴沉地令人感着不快,每个人都低了头幻想着自己心境中的梦乡;偶然有几句极勉强的应酬话,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气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来领着我就走,她说:“我领你到个地方去看看。”
这条道上,莫有逢到一个人。缘道的铁线上都晒着些枯干的荷叶,我低着头走了几十步,猛抬头看见巍峨高耸的四座塔形的墓。荒丛中走不过去,未能进去细看;我回头望望四周的环境,我觉着不如陶然亭的寥阔而且凄静,萧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芦花,都是特别为坟墓布置的美景,在这个地方埋葬几个烈士或英雄,确是很适宜的地方。
母亲!在陶然亭芦苇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张独立苍茫的小像;当你看见它时,或许因为我爱的地方,你也爱它;我常常这样希望着。
我们见了颓废倾圮,荒榛没胫的四烈士墓,真觉为了我们的先烈难过。万牲园并不是荒野废墟,实不当忍使我们的英雄遗骨,受这般冷森和凄凉!就是不为了纪念先贤,也应该注意怎样点缀风景!我知道了,这或许便是中国内政的缩影吧!
隔岸有鲜红的山查果,夹着鲜红的枫树,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着柳丝慢慢走到印月桥畔;这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这块石头上,还刊着几行小诗,是清四月间来此假寐过的。她是这样处处留痕迹,我呢,我愿我的痕迹,永远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枫树面前,树上树下,红叶铺集着。远望去像一条红毡。我想拣一片留个纪念,但是我莫有那样勇气,未曾接触它前,我已感到凄楚了。母亲!我想到西湖紫云洞口的枫叶,我想到西山碧云寺里的枫叶;我伤心,那一片片绯红的叶子,都给我一样的悲哀。
月儿今夜被厚云遮着,出来时或许要到夜半,冷森凄寒这里不能久留了;园内的游人都已归去,徘徊在暮云暗淡的道上的只有我们。
远远望见西直门的城楼时,我想当城圈里明灯辉煌,欢笑歌唱的时候,城外荒野尚有我们无家的燕子,在暮云底飞去飞来。母亲!你听到时,也为我们漂泊的游儿伤心吗?不过,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怜穷苦的同胞,除了悬梁投河,用死去办理解决一切生活逼迫的问题外,他们求如我们这般小姐们的呻吟而不可得。
这样佳节,给富贵人作了点缀消遣时,贫寒人确作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点钟回到学校,琼和清去买红玫瑰,芝和韵在那里料理果饼;我和侠坐在床沿上谈话。她是我们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游遍江南山水,她曾经过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娇嫩的玉腕,能飞剑取马上的头颅!我望着她那英姿潇洒的丰神,听她由上古谈到现今,由欧洲谈到亚洲。
八时半,我们已团团坐在这天涯地角,东西南北凑合成的盛宴上。月儿被云遮着,一层一层刚褪去,又飞来一块一块的絮云遮上;我想执杯对月儿痛饮,但不能践愿,我只陪她们浅浅地饮了个酒底。
我只愿今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窥我,又那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这模糊阴暗的夜里,凄凉肃静的夜里,我已看见了此后的影事。母亲!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只好静待来临。我想到这里,我忽然兴奋起来,我要快乐,我要及时行乐;就是这几个人的团宴,明年此夜知道还有谁在?是否烟消灰熄?是否风流云散?
母亲!这并不是不祥的谶语,我觉着过去的凄楚,早已这样告诉我。
虽然陈列满了珍馔,然而都是含着眼泪吃饭;在轻笼虹彩的两腮上,隐隐现出两道泪痕。月儿朦胧着,在这凄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儿愁,还是我们愁?
杯盘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琼妹未终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亲!这般小女孩,除了母亲的抚慰外,谁能解劝她们?琼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这谜揭穿后谁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两行清泪,已悄悄地滴满襟头!她怕我难过,跑到院里去了。我跟她出来时,忽然想到亡友,他在凄凉的坟墓里,可知道人间今宵是月圆。
夜阑人静时,一轮皎月姗姗地出来;我想着应该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门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轮明月照着我归来。
月儿照了窗纱,照了我的头发,照了我的雪帐;这里一切连我的灵魂,整个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凄酸,扑到床缘,双膝脆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母亲——石评梅
母亲!这是我离开你,第五次度中秋,在这异乡——在这愁人的异乡。
我不忍告诉你,我凄酸独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问你团圆宴上偷咽清泪的情况。
我深深地知道:系念着漂泊天涯的我,只有母亲;然而同时感到凄楚黯然,对月挥泪,梦魂犹唤母亲的,也只有你的女儿!
节前许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并未忘记中秋;你不写的缘故,我知道了,只为规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儿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们枕上的泪痕;她不能揭露的,确是我们一丝一缕的离恨!
我本不应将这凄楚的秋心寄给母亲,重伤母亲的心,但是与其这颗心,悬在秋风吹黄的柳梢,沉在败荷残茎的湖心,最好还是寄给母亲。假使我不愿留这墨痕,在归梦的枕上,我将轻轻地读给母亲。假使我怕别人听到,我将折柳枝,蘸湖水,写给月儿;请月儿在母亲的眼里映出这一片秋心。
捐清嫂很早告诉我,她说:
“妈妈这些时为了你不在家怕谈中秋,然而你的顽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牵着妈妈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着,当家宴团圆时,我如何安慰妈妈?更怎能安慰千里外凝眸故乡的妹妹?我望着月儿一度一度圆,然而我们的家宴从未曾一次团圆。”
自从读了这封信,我心里就隐隐地种下恐怖,我怕到月圆,和母亲一样了。但是她已慢慢地来临,纵然我不愿撕月份牌,然而月儿已一天一天圆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着一个月的薪水,由会计室出来,走到我办公处时,我的泪已滴在那一卷钞票上。母亲!不是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资微少,不是为了债主多,我的钱对付不了,不是为了发的迟,不能买点异乡月饼,献给母亲尝尝,博你一声欢笑。只因:为了这一卷钞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乡,在母亲的膝下,大嚼母亲赐给的果品。然而,我不是为了钱离开母亲,我更不是为了钱弃故乡。
你不是曾这样说吗,母亲:
“你是我的女儿,同时你也是上帝的女儿,为了上帝你应该去爱别人,去帮助别人。去吧!潜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恳工作你所能尽力的。去吧!离开我,然而你却在上帝的怀里。”
因之,我离开你漂泊到这里。我整天的工作,当夜晚休息时,揭开帐门,看见你慈爱的像片时,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诉你:
“妈妈!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只有忏悔和惭愧!我没有拣得什么,同时我也未曾给人什么!”
有时我胜利的微笑,有时我痛恨的大哭,但是我仍这样工作,这样每天告诉你。
这卷钞票我如今非常爱惜,她曾滴满了我的思亲泪!但是我想到母亲的叮咛时,我很不安,我无颜望着这重大的报酬。
因此,我更想着母亲——我更对不起遥远的山城里,常默祝我尽职的母亲!
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总不愿起来;母亲,你能猜到我为了什么吗?
林家弟妹,都在院里唱月儿圆,在他们欢呼高吭的歌声里,激荡起我潜伏已久的心波,揭现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着泪,揭开帐门走下床来;打开我的头发,我一丝一丝理着,像整理烦乱一团的心丝。母亲!我故意慢慢地迟延,两点钟过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松乱的髻。
小弟弟走进来,给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进来望着我拜节,我都付之一笑。这笑里映出我小时候的情形,映出我们家里今天的情形;母亲!你们春风沉醉的团圆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篱下的游子!
我想写信,不能执笔;我想看书,不辨字迹;我想织手工,我想抄心经;但是都不能。我后来想拿下墙上的洞萧,把我这不宁的心绪吹出;不过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萧的时节!后来我想最好是翻书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这样挨过了半天,到了吃午餐的时候。
不晓的怎样,在这里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别局促起来,举著时,我的心颤跳得更厉害;不知是否,母亲你正在念着我?一杯红滟滟的葡萄酒,放在我面前,我不能饮下去,我想象里的团圆宴上少了我,这里的团圆宴上却多了我。虽然人生旅途,到处是家,不过为了你,我才眷恋着故乡;母怀是我永久倚凭的柱梁,也是我破碎灵魂,最终归宿的坟墓。
母亲!你原谅我吧!当我情感流露时,允许我说几句我心里要说的话,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责怪我。
我吃饭时候,眼角边看见炉香绕成个之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观音面前烧香的样子,你唯一祷告的一定是我在身边“身体康健,一切平安”!母亲“我已看见你龙钟的身体、慈笑的面孔;这时候我连饭带泪一块儿咽下去。干咳了一声,他们都用怜悯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头,觉着脸有点烧了。母亲!这是我很少见的羞涩。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样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饭时,我屡次偷看她,不晓得为什么因为她,我又想起围绕你膝下,安慰欢愉你的侄女,惭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儿;母亲!你枉有偌大的女儿!
吃完饭,晶清打电话约我去万牲园。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们创造成功的学校:地址虽不大,然而结构确很别致,虽不能及石驸马大街富丽的红楼,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处。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们缔造艰难的苦衷了!
清很凄清,因她本有几分愁,如今又带了几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转出来低低唤了一声“波徽”时,我不禁笑了,笑她是这般娇小!
我们聚集了八个人,八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离开了母亲,和我一样在万里外漂泊,和我一样压着凄哀,强作欢笑地度这中秋节。
母亲!她们家里的母亲,也和你想我一样想着她们;她们也正如我般绻怀着母亲。
我们漂零的游子能凑合着在天涯一角勉为欢笑,然而你们做母亲的,连凑合团聚,谈谈你们心思的机会都没有。因之,我想着母亲们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儿们的深沉!
我们绕着倾斜乱石,摇摇欲坠的城墙走,枯干一片,不见一株垂柳绿萌。砖缝里偶而有几朵小紫花,也没有西山上的那样令人注目;我想着这世界已是被人摒弃了的。
一路走着,她们在前边,我和清留在后边。我们谈了许多去年今日,去年此时的情景;并不曾令我怎样悲悼,我只低低念着:
惊节序,
叹沉浮,
年年华如梦水东流;
人间何事堪惆怅,
莫向横塘问旧游。
走到西直门,我们才雇好车。这条路前几月我曾走过,如今令我最惆怅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绿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风;只感到一阵阵冷清。
进了门,清低低叹了口气,我问“为什么事你叹息?”她莫有答应我。多少不相识的游人从我身旁过去,我想着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桥头。这时,清握着我手说:
“想什么?我已由万里外归来。”
母亲!你当为了她伤心,可怜她无父无母的孤儿,单身独影漂泊在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应该向那处去呢?纵然她已从万里外归来,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只有对着黄昏晚霞,低低唤她死了的母亲;只有望着皎月繁星洒几点悲悼父亲的酸泪!
猴子为了食欲,做出种种媚人的把戏,栏外的人也用了极少的诱惑,逗着她的动作;而且在每人的脸上,都轻泛着一层胜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们是聪明的人类。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样是生存竞争的工具呢?当我们笑着小猴子的时候,我觉着似乎猴子也正在窃笑着我们。
她们许多人都回头望着我们微笑,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琼妹忍不住了。她说:
“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们也笑了;清很注意的看着栏里。琼妹过去推她说:
“最好你进去陪着她,直到月圆时候。”。
母亲!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诉过你的;当你想到时,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只泥做的梅花小鹿,看着她是否依然无恙;母亲!这是我永远留着它伴着你的。
经过了眠鸥桥,一池清水里,漂浮着几个白鹅;我望着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围的寂静,我的心轻轻地跳了,在这样死静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这样激荡着?我寻着人们遗失了的,在我偶然来临的路上;然而却失丢了我自己竟守着的,在这偶然走过的道上。
在这小桥上,我凝望着两岸无穷的垂柳。垂柳!你应该认识我,在万千来往的游人里,只有我是曾经用心的眼注视着你,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绿荫深处停留过。
天气渐渐黯淡了,阳光慢慢叫云幕罩了;我们踏着落叶,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里去。过了福香桥,我们在一个小湖边的山石上坐着,清告诉我她在这里的一段故事。
四个月前清、琼、逸来到这里。过了福香桥有一个小亭,似乎是从未叫人发现过的桃源。那时正是花开得十分鲜艳的时候,逸和琼折下柳条和鲜花,给她编了一顶花冠,逸轻轻地加在她的头上。晚霞笑了,这消息已由风儿送遍园林,许多花草树林都垂头朝贺她!
她们恋恋着不肯走,然而这顶花冠又不能带出园去,只好仍请逸把它悬在柳丝上。
归来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个礼拜,琼和逸又来到这里,那顶花冠依然悬在柳丝上,不过残花败柳,已憔悴得不忍再睹。这时她们猛觉得一种凄凉紧压着,不禁对着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愿她再受风雨的摧残,拿下来把她埋在那个小亭畔;虽然这样,但是她却造成一段绮艳的故事。
我要虔诚地谢谢上帝,清能由万里外载着那深重的愁苦归来,更能来到这里重凭吊四月前的遗迹。在这中秋,我们能团集着;此时此景,纵然凄惨也可自豪自慰!
母亲!我不愿追想如烟如梦的过去,我更不愿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将来,我只尽兴尽情地快乐,让幻空的繁华都在我笑容上消灭。
母亲!我不敢欺骗你,如今我的生活确乎大大改变了,我不诅咒人生,我不悲欢人生,我只让属于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闪电,都像流星。我时时刻刻这样盼着!当箭放在弦上时,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们由动物园走到植物园,经过许多残茎枯荷的池塘,荒芜落叶的小径;这似我心湖一样的澄静死寂,这似我心湖边岸一样的枯萎荒凉。我望着那一池枯塘,向韵姊说:
“你看那是我的心湖!”
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却说:
“我应该向你说什么?”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她的心是这般凄冷。不过在这样旧境重逢时,她能不为了过去的春光惆怅吗?母亲!她是那年你曾鉴赏过她的大笔的;然而,她如椽的大笔,未必能写尽她心中的惆怅,因为她的愁恨是那样深沉难测呵!
天气阴沉地令人感着不快,每个人都低了头幻想着自己心境中的梦乡;偶然有几句极勉强的应酬话,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气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来领着我就走,她说:“我领你到个地方去看看。”
这条道上,莫有逢到一个人。缘道的铁线上都晒着些枯干的荷叶,我低着头走了几十步,猛抬头看见巍峨高耸的四座塔形的墓。荒丛中走不过去,未能进去细看;我回头望望四周的环境,我觉着不如陶然亭的池塘芦花,都是特别为坟墓布置的美景,在这个地方埋葬几个烈士或英雄,确是很适宜的地方。
母亲!在陶然亭芦苇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张独立苍茫的小像;当你看见它时。或许因为我爱的地方,你也爱它;我常常这样希望着。
我们见了颓废倾记,荒凉肮脏的四烈士墓,真觉为了我们的先烈难过。万牲园并不是荒野废墟,实不当忍使我们的英雄遗骨,竟这般冷森和凄凉!就是不为了纪念先贤,也应该注意怎样点缀风景!我知道了,这或许便是中国内政的缩影吧!
隔岸有鲜红的山果,夹着鲜红的枫树,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着柳丝慢慢走到印月桥畔;这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这块石头上,还刊着几行小诗,是清四月间来此假寐过的。她是这样处处留痕迹,我呢,我愿我的痕迹,永远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枫树面前,树上树下,红叶铺集着。远望去像一条红毡。我想拣一片留个纪念,但是我莫有那样勇气,未曾接触它前,我已感到凄楚了。母亲!我想到西湖紫云洞口的枫叶,我想到西山碧云寺里的枫叶;我伤心,那一片片鲜红的叶子,都给我一样的悲哀。
月儿今夜被厚云遮着,出来时或许要到夜半,冷森凄寒这里不能久留了;园内的游人都已归去,徘徊在暮云暗淡的道上的只有我们。
远远望见西直门的城楼时,我想当城楼里明灯辉煌,欢笑歌唱的时候,城外荒野尚有我们无家的燕子,在暮云底飞去飞来。母亲!你听到时,也为我们漂泊的游儿伤心吗?不过,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怜穷苦的同胞,除了悬梁投河,用死去解决一切生活逼迫的问题外,他们当求如我们这般小姐们的呻吟而不可得。
这样佳节,给富贵人作了点缀消遣时,贫寒人确作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点钟回到学校,琼和清去买红玫瑰,芝和韵在那里料理果饼;我和侠坐在床沿上谈话。她是我们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游遍江南山水,她曾经过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娇嫩的玉腕,能飞剑取马上的头颅!我望着她那英姿潇洒的丰神,听她由上古谈到现今,由欧洲谈到亚洲。
八时半,我们已团团坐在这天涯地角,东西南北凑合成的盛宴上。月儿被云遮着,一层一层刚褪去,又飞来一块一块的絮云遮上;我想执杯对月儿痛饮,但不能践愿,我只陪她们浅浅地饮了个酒底。
我只愿今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窥我,又哪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这模糊阴暗的夜里,凄凉肃静的夜里,我已看见了此后的影事。母亲!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只好静待来临。我想到这里,我忽然兴奋起来,我要快乐,我要及时行乐;就是这几个人的团宴,明年此夜知道还有谁在?是否烟消灰尽?是否风流云散?
母亲!这并不是不祥的谶语,我觉着过去的凄楚,早已这样告诉我。
虽然陈列满了珍撰,然而都是含着眼泪吃饭;在轻笼虹彩的两腮上,隐隐现出两道泪痕。月儿凄盼着,在这凄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儿愁,还是我们愁?
杯盘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琼妹未终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亲!这般小女孩,除了母亲的抚慰外,谁能解劝她们?琼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这谜揭穿后谁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两行清泪,已悄悄地滴满襟头!她怕我难过,跑到院里去了。我跟她出来时,忽然想到亡友,他在凄凉的坟墓里,可知道人间今宵是月圆。
夜阑人静时,一轮皎月珊珊地出来;我想着应该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门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轮明月照着我归来。
月儿照了窗纱,照了我的头发,照了我的雪帐;这里一切连我的灵魂,整个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凄酸,扑到床缘,双膝跪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像前。
醒后的惆怅——石评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
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
记忆着人间的同情——石评梅
你要奇怪接到我两封信罢!我写了那信便吃饭,饭后乱找了一气诗稿就抄起,到现在,十二时已抄了三分之二的一本了。心烦手酸,实在不能抄了。忽然又想起和你笔谈。你觉到吗?我们见了面根本就未谈过一句正经话,我们心里所要说的话。
今天你信上,似乎问到我读了《孤鸿》后我心海深处觉着怎样?我告诉你,朋友,我觉着难过,该哭!自然第一令我难过的便是她能充分的认识我而且给我那样厚深的同情。其次我无什感觉。至于天辛死后我的志愿和将来,《涛语》里十一《缄情寄到黄泉》,便是我一年来的结晶,我自然更希望那也是我永生的结晶,我心既如斯冷寂,那么,我也绝无大痛苦来侵袭。不会再像昨夜那样难过了,因为我知道再无人给我那样的信了。此后除了一天比一天沉寂死枯而外,大概连那样能令我痛哭的刺激都莫有呢!朋友!梅的生命是建在灰烬上,但同时也是在最坚固的磐石上。不说了,说下去你又要难过了,我不愿你为我而难过!
今天清晨我几次把眼光投射天辛墓前,我想去看他,本来接你电话我就想告诉你:我不去清那里,去看辛。后来我想何心又给你们不快活,所以牺牲了我自己。出了校场头条时我真想去陶然亭,结果自然我不愿意,因为我去是最适当,你们去便受了大苦了,而且清又牙齿痛不能吹风。所以我不去而忍住,不过朋友,你觉出吗?我听你说话时,我是又把我自己的精魂投射到辛墓旁去了。没有愿望倒还好,计划着的事做不成似乎总不高兴?所以我在宣武门内又和你在车上说起。那时我很难受呢!你知道吗?
唉!为了经了这次我受的刺激,我总想去天辛墓前痛痛快快哭一场,我想,从这哭里或者能把我逝去的青春和爱情再收回来!唉,痴想!我知道是不能的,永久不能的了!
我第三次看你这信时,忽然发现你信纸有泪痕,真的,那是你的泪痕吗?是为我而流的泪滴吗?果然,我应怎样珍重这封信,它上面有人间极珍重的同情在上边,我愿我一天不死,我一天记忆着人间的同情,朋友!你该不伤心吧?
今夜我心情特别好,不过不是悲痛,有点疯狂,我要制止我。抄诗忽然找到一首诗来,寄给你读一读,有一个时期,我曾这样安慰过我自己,如今看来自然是笑话了。
看到这信时,我想我已看见你了。我在你面前,是不容我难受,因为我自己是希望看你的笑靥而不愿你鼓嘴的。朋友啊,祝你夜安!
梅三十号夜一时半
立秋之夜——郁达夫
黝黑的天空里,明星如棋子似地散布在那里。比较狂猛的大风,在高处呜呜地响。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断。汽车过处,或天风落下来,阿斯法儿脱的路上,时时转起一阵黄沙。是穿着单衣觉得不热的时候。马路两旁永夜不熄的电灯,比前半夜减了光辉,各家店门已关上了。
两人尽默默地在马路上走。后面一个穿着一套半旧的夏布洋服,前面的穿着不流行的白纺绸长衫。他们两个原是朋友,穿洋服的是在访一个同乡的归途,穿长衫的是从一个将赴美国的同志那里回来,二人系在马路上偶然遇着的。二人都是失业者。“你上哪里去?”
走了一段,穿洋服的问穿长衫的说。
穿长衫的没有回话,默默地走了一段,头也不朝转来,反问穿洋服的说:
“你上哪里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地尽沿了电车线路在那里走。二人正走到一处电车停留处,后面一乘回车库去的末次电车来了。穿长衫的立下来停了一停,等后面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长衫的身边的时候,停下的电车又开出去了。
“你为什么不坐了这电车回去?”
穿长衫的问穿洋服的说。穿洋服的不答,却脚也不停慢慢地向前走了,穿长衫的就在后面跟着。
二人走到一处三岔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来停了一停。穿长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边,脚也不停下来,仍复慢慢地前进。穿洋服的一边跟着,一边问说:“你为什么不进这岔路回去?”
二人默默地前去,他们的影子渐渐儿离三岔路口远了下去,小了下去;过了一忽,他们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气吞没了。三岔路口,落了天风,转起了一阵黄沙。比较狂猛的风,呜呜地在高处响着。一乘汽车来了,三岔路口又转起了一阵黄沙。这是立秋的晚上。
怪母亲——柔石
六十年的风吹,六十年的雨打,她底头发白了,她底脸孔皱了。
她——我们这位老母亲,辛勤艰苦了六十年,谁说不应该给她做一次热闹的寿日。四个儿子孝敬她,在半月以前。
现在,这究竟为什么呢?她病了,唉,她自己寻出病了。一天不吃饭,两天不吃饭,第三天稀稀地吃半碗粥。懒懒地睡在床上,濡濡地流出泪来,她要慢慢地饿死她自己了。
四个儿子急忙地,四个媳妇惊愕地,可是各人低着头,垂着手,走进房内,又走出房外。医生来了,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按着脉搏,问过症候,异口同声这么说:“没有病,没有病。”
可是老母亲一天一天地更瘦了——一天一天地少吃东西,一天一天地悲伤起来。
大儿子流泪的站在她床前,简直对断气的人一般说:“妈妈,你为什么呢?我对你有错处吗?我妻对你有错处么?你打我几下罢!你骂她一顿罢!妈妈,你为什么要饿着不吃饭,病倒你自己呢?”
老母亲摇摇头,低声说:“儿呀,不是;你俩是我满意的一对。可是我自己不愿活了,活到无可如何处,儿呀,我只有希望死了!”
“那么,”儿说,“你不吃东西,叫我们怎样安心呢?”
“是,我已吃过多年了。”
大儿子没有别的话,仍悲哀地走出房门,忙着去请医生。
可是老母亲底病一天一天地厉害了,已经不能起床了。
第二个儿子哭泣地站在她床前,求她底宽恕,说道:“妈妈,你这样,我们底罪孽深重了!你养了我们四兄弟,我们都被养大了。现在,你要饿死你自己,不是我和妻等对你不好,你会这样么?但你送我到监狱去罢!送我妻回娘家去罢!你仍吃饭,减轻我们底罪孽!”
老母亲无力地摇摇头,眼也无光地眨一眨,表示不以为然,说:“不是,不是,儿呀,我有你俩,我是可以瞑目了!病是我自己找到的,我不愿吃东西!我只有等待死了!”
“那么,”儿说,“你为什么不愿吃东西呢?告诉我们这理由罢。”
“是,但我不能告诉的,因为我老了!”
第二个儿子没有别的话,揩着眼泪走出门,仍忙着去请医生。
可是老母亲的病已经气息奄奄了。
第三个儿子跪在她床前,几乎咽不成声地说:“妈妈,告诉我们这理由罢!使我们忏悔罢!连弟弟也结了婚,正是你老该享福的时候。你劳苦了六十年,不该再享受四十年的快乐么?你百岁归天,我们是愿意的,现在,你要饿死你自己,叫我们怎么忍受呢?妈妈,告诉我们这理由,使我们忏悔罢!”
老母亲微微地摇一摇头,极轻的说:“不是,儿呀,我是要找你们底爸爸去的。”
于是第三个儿子荷荷大哭了。
“儿呀,你为什么哭呢?”
“我也想到死了几十年的爸爸了。”
“你为什么想他呢?”
儿哀咽着说:“爸爸活了几十年,是毫无办法地离我们去了!留一个妈妈给我们,又苦得几十年,现在偏要这样,所以我哭了!”
老母亲伸出她枯枝似的手,摸一摸她三儿底头发,苦笑说:“你无用哭,我还不会就死的。”
第三个儿子呆着没有别的话;一时,又走出门,忙着去请医生,可是医生个个推辞说:“没有病;就病也不能医了。这是你们底奇怪母亲,我们底药无用的。”
四个儿子没有办法,大家团坐着愁起来,好象筹备殇事一样。于是第四个儿子慢慢走到她床前,许久许久,向他垂死的老母叫:“妈妈!”
“什么?”她似乎这样问。
“也带我去见爸爸罢!”
“为什么?”她稍稍吃惊的样子。
“我活了十九岁,还没有见过爸爸呢!”
“可是你已有妻了!”她声音极低微的说。
“妻能使妈妈回复健康么?我不要妻了。”
“你错误,不要说这呆话罢。”她摇头不清楚地说。
“那妈妈究竟为什么?妈妈要自己饿死去找爸爸呢?”
“没有办法。”她微微叹息了一声。
第四个儿子发呆了,一时,又叫:“妈妈!”
“什么?”她又似这样问。
“没有一点办法了么?假如爸爸知道,他也愿你这样饿死去找他么?”
老母亲沉思了一下,轻轻说:“方法是有的。”
“有方法?”
第四个儿子大惊了。简直似跳地跑出房外,一齐叫了他底三个哥哥来。在他三个哥哥底后面还跟着他底三位嫂嫂和他妻,个个手脚失措一般。
“妈妈,快说罢,你要我们怎样才肯吃饭呢?”
“你们肯做么?”她苦笑地轻轻的问。
“无论怎样都肯做,卖了身子都愿意!”个个勇敢地答。
老母亲又沉想了一息,眼向他们八人望了一圈,他们围绕在她前面。她说:“还让我这样死去罢!让我死去去找你们底爸爸罢!”
一边,她两眶涸池似的眼,充上泪了。
儿媳们一齐哀泣起来。
第四个儿子逼近她母亲问道:“妈妈没有对我说还有方法么?”
“实在有的,儿呀。”
“那么,妈妈说罢!”
“让我死在你们四人底手里好些。”
“不能说的吗?妈妈,你忘记我们是你底儿子了!你竟一点也不爱我们,使我们底终身,带着你临死未说出来的镣链么?”
老母亲闭着眼又沉思了一忽,说:“那先给我喝一口水罢。”
四位媳妇急忙用炉边的参汤,提在她底口边。
“你们记着罢,”老母亲说了,“孤独是人生最悲哀的!你年少时,我虽早死了你们底爸爸,可是仍留你们,我扶养,我教导,我是不感到寂寞的。以后,你们一个娶妻了,又一个娶妻了;到四儿结婚的时候,我虽表面快乐——去年底非常的快乐,而我心,谁知道难受到怎样呢?娶进了一位媳妇,就夺去了我底一个亲吻;我想到你们都有了妻以后的自己底孤独,寂寞将使我如何度日呀!而你们终究都成对了,一对一对在我眼前;你们也无用讳言,有了妻以后的人底笑声,对母亲是假的,对妻是真的。因此,我勉强的做过了六十岁的生辰,光耀过自己底脸孔,我决计自求永诀了!此后的活是累赘的,剩余的,也无聊的,你们知道。”
四个儿子与四位媳妇默然了。个个低下头,屏着呼吸,没有声响。老母亲接着说:“现在,你们想救我么?方法就在这里了。”
各人底眼都关照着各人自己底妻或夫,似要看他或她说出什么话。18岁的第四个儿子正要喊出,“那让我妻回娘家去罢!”而老母亲却先开口了:“呆子们,听罢,你们快给我去找一个丈夫来,我要转嫁了!你们既如此爱你们底妈妈,那照我这一条方法救我罢,我要转嫁了。”稍稍停一忽,“假如你们认为不可,那就让我去找你们已死的父亲去罢!没有别的话了,——”
60年的风吹,60年的雨打;她底头发白了,她底脸孔皱了!
1929年7月14日夜
还乡记——柔石
一
我提了旅行的皮包,走上了跳板,在茶房招待了我以后,才知道自己所坐的是一间官舱了。一个老婆子跟随在我后面,——她穿着蓝布的衣服,痈下挟着一个大布包,一看就可知道是从乡下来的。她,好像不知哪里是路,到处畏惧地张望着,站在官舱的门首,似将要跨进右腿来。这时,茶房向她高声地呵斥道:
“喂,走出去,这里是官舱。”
老婆子“唔唔”地急忙退缩着,似吓得要向后跌倒了。我猜测她,是想要借宿在官舱的门口边,可是门口边的地板是异常地光滑红亮,不能容许她底粗糙的蓝布衫去磨擦的。我,是坐在“官”的舱内了,对那抨老的老婆子,觉得有些惭愧。二于是我看看官舱内的人们,仿佛他们都像王帝了。
在淡红色的电灯光底下,照着他们多半的脸孔都是如粉团做的一样,有的竟圆到两眼只剩了一条线。他们底肚子,充满了脂肪,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很像极肥的母鸭。在他们中,没有事做的,便清闲地在剥着瓜子;要做事的,便做身子一倒,卧在床上,拿起鸦片管来吸了的工作。郁郁不乐地似怒视着世界的人也有,——一个穿着蓝缎长衫,戴着西瓜小帽的,金戒指的宝石底光芒,在他的手指上闪射着。他不时地呼唤茶房,事情比别人有几倍的多,于是茶房便回声似的在他前面转动,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事。到晚上,在临睡时前,他又怒声地叫喝茶房。
“老爷,还有什么事?”
茶房似心里不耐烦,而表面仍恭顺地问。“打开这只箱子”。
声音从他的鼻孔里漏出来。可是茶房底举动,比声音还快地打开一只箱子。这时我偷眼横看,这位王帝似的客人,慢慢地俯下他底腰,郁郁不乐地从里面取出了一本书。在茶房给他关好了箱子以后,我瞥见这本书的书面,写的是《幼学琼林》。三船到码头的一幕,真是世界最混乱的景象。喊叫着,拥挤着,箱子从腿边擦过,扁担敲坏了人底头。挑夫要夺去你的行李,警察要你打开铺盖,给他检查,……总之,简直似在做恶梦一般。
中国,不知什么时候可从这个混乱中救出来。像这样码头上的混乱是全国一致的——广州、天津、上海,长江各埠,……这个混乱,真正代表了中国。现在,就连家乡的小埠,都是脚夫拼了命地涉过水,来抢夺客人的行李挑了。
四
我在清晨的曦光中,乘着四人拼坐的汽车。车在田野中驱驰着。田野是一片的柔绿色,稻苗如绿绒铺成的地毯一般。稍远的青山,在这个金丝似的阳光底反映中,便现出活泼可爱的笑脸来。路旁的电线上是停着燕子,当汽车跑过,它们一阵阵地飞走了。也有后跑的,好像燕子队中也有勇敢与胆怯的分别。蝴蝶从这块田畦飞到那块田畦,闪着五彩的或白色的翅膀。农夫与农妇们,则有的提着篮,有的背着锄,站在路边,等待汽车的驰过。
美丽的早晨,可被颂赞的早晨呀。建设罢!农夫们,愿你们举起你们底锄来;农妇们,愿你们顶起你们底筐来!世界是需要人类去建设的。这样美丽的世界,我们更当给它穿上近代文化织成的锦绣的外衣。——在别离乡村三年了的我,这时的心花真是不可遏抑地想这样喝唱出来。五可是绿色的乡村,就是原始的乡村。原始的山,原始的田,原始的清风,原始的树木。
我这时已跳下了汽车,徒步地走在蜿蜒曲折的田塍中了。
两个乡下的小脚的女子,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绿色的丝绸衫裤,一个约莫二十四五,穿着白丝的衣和黑色的裤,都是同样的绣花的红色的小鞋,发上插着两三朵花。年少的姑娘,她的发辫垂到了腰下,几根红线绕扎着。在这辫子之后,跟随着四五个农人模样的青年男子,他们有的挑着担,有的是空手的,护卫一般地在后面。其中挑担的一个——他全身穿着白洋布的衫裤,白色的洋纱袜,而且虽然挑着篮,因为其中没有什么东西,所以脚上是一双半新的皮底缎鞋。他,稍稍地歪着头,做着得意的脸色,唱着美妙的山歌式的情诗:
“郎想妹来妹想郎,
两心相结不能忘;
春风吹落桃花雨,
转眼又见柳上霜。”
女子是微笑的袅娜地走着,歌声是幽柔的清脆的跟着,清风吹动她们底丝绸的衣衫,春风也吹动他们底情诗的韵律,飘荡地,悠扬地,在这绿色的旷野间。
这真是带着原始滋味的农业国的恋爱的情调——我想,可是世界是在转变着另一种的颜色了。使我忽然觉得悲哀的,并不是“年少的情人,及时行乐罢”的这一种道学的反对,而是感到了这仍然是原始的乡村,和原始的人物。六我走到一处名叫“红庙”的小村落,便休息下来了。
好几家饭店的妇人招呼我,问我要否吃饭。她们站在茅草盖的屋子的门口,手里拿着碗和揩布。我就拣一家比较清净的走了进去。
“先生,你吃灰粥么?”一个饭店里的妇人问我。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灰粥。
“吃一碗罢,”我就随口答。
“先生,”她说,“你是吃不惯的。”
“为什么呢?”我奇怪地问,因为我知道卖主是从来不会关心买客的好坏的。
可是她说了:这粥是用了灰澄过的水煮的,没有吃惯的人吃下去,肚子是要发胀的。
“那你们为什么用灰水煮呢?”
“因为‘耐饥’些,走长路的客人是不妨碍的。”她笑了。
这时在我旁边一个挑重担的男子,已经吃完他的灰粥了。
“多少钱?”他粗声问。
“六个铜板一碗,两碗十二个。”妇人答。
那男子,就先付了如数的铜子,另外又数了两枚,交给她,同时说:“这当做菜钱。”
“菜钱可以不要的,”妇人说,并将钱递还他。
我很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吃饭的菜钱可以不要,恐怕全世界是少有听到的。挑重担的男子和饭店妇人互相推让着,一个说要,一个说不要,我就问她为什么不要的理由。
“这四盆小菜值得什么呢?”她向我说明。“长豇豆,茄子,南瓜,都是从自己的园里拿来的。”一边她收拾着他吃好了的碗筷。“假如在正月,我是预备着鱼和肉的,你先生来,可以吃一点,那也要算钱的。现在天气暖,不好办,吃的人少。”
这样,我坐着几乎发怔。——这真有些像‘君子国’里来的人们。在他们,‘人心’似乎‘更古’了。同时我又问:
“像这样的一个小街坊,为什么有那样多饭店呢?”
“是呀,”妇人一边又命令她底约十岁的小孩子倒茶给我。继续说:“现在是有七家了。三年前还只有三家的。小本经营,比较便当些,我们女人,又没有别的事可做。”
过客又站到在门口,她又向他们招揽着。我因为要赶路,又不愿担搁了她的时间,也就离开板桌和木桩做的凳子,和她告别走了。七在每一座凉亭内,在每一处露廊中,总听见人们互相问米价。老年的人总是叹息,年少的人总是吃惊,——收获的时期相近了,为什么不见米价的低跌呢?
在某一处的墙壁上,写着这两句口号,字是用木炭写的:“打倒地主,田地均分。”
有一个青年的农夫,指着这几个字向一班人说道:
“这是××党写的呢!他们要将田地拿来平分过,没有财主也没有穷人。好是好的,但多难呵!”
大家默默的。说话的人也说他们自己底话。我这时在旁边,就听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农夫,他是口吃的,嗫嗫说道:“天、天、天下无难事,只、只、只怕有心人。我们为、为什么没有饭吃,还、还、还不是,财、财主吃、吃的太好。”
许多人笑了起来。这时我心里想:
“革命的浪潮,已经冲到农村了。”八
这是必然的,你看,家家没饭吃,家家叫受苦,叫他们怎么样活下去呢!
在我到家的两三天内,我访问过了好几家的亲戚。舅母对我诉了一番苦,她叫我为表弟设设法;姨母又对我诉了一番苦,她叫我为表兄设设法;一个婶婶也将她底儿子空坐在家里六个月了的情形告诉我;一个邻舍的伯伯,他已经六十岁了,也叫我代他自己设设法,给他到什么学校去做门房。我回来向母亲说:
“妈妈,亲戚们都当我在外边做了官,发了财了。我哪里有这样多的力量呢!”
“不,”我底母亲说,“他们也知道你的。可是这样的坐在家里怎么办呢?你底表兄昨天是连一顶补过数十个洞的帐子,都拿出去当了四角钱回来,四角钱只够得三天维持,蚊子便夜夜来咬的受不住。所以总想到外边去试试。你有办法么?”
我默默地没有答。以后母亲又说:
“在家里没有饭吃,到外边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好了。她们总是想,外边无论怎样苦,青菜里总还有一点油的,家里呢,连盐都买不起了!”
母亲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我心里想:农村的人们,因为破产,总羡慕到都市去,谁知都市也正在崩溃了,于是便有许多人天天的自杀。我,怎样能给他们有一条出路呢?我摇摇头向母亲说:
“我没有办法,法子总还得他们自己去想。”
母亲也更沉下声音,说道:
“他们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子?是有法子好想,早已想过了。现在只除出去做强盗的一条路。”九在我到家的第三天的午后,太阳已经转到和地平线成九十度直角的时候,我和几个农夫坐在屋外的一株树下——这个邻舍的伯伯也在内。东风是飘荡地吹来,树叶是簌簌地作响,蜜蜂有时停到人们的鼻上来,蜻蜓也在空中盘桓着。这时各人虽然在生计的艰难中,尝着吃不饱的苦痛,可是各人也都微微地有些醉意,似乎家庭的事情忘却了一半似的,于是都谈起空天来。以后他们问我外边的情形怎么样,我向他们简单地说道:
“外边么?军阀是拼命地打仗,钱每天化了几十万。打死的人是山一般的堆积起来。打伤的人运到了后方,因为天气热,伤兵太多,所以在病院里,身体都腐烂起来,做着‘活死人’。”接着,我又叙述了因为打仗的关系而受到的其余的影响。他们个个发呆了,这位邻舍的伯伯就说:
“这都是‘革命’的缘故,‘革命’这东西真不好。为什么要打仗?都说是要革命。所以弄得人死财尽。我想,首先要除掉‘革命’,再举出‘真主’来,天下才会太平。”
于是我问他:要除掉革命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空口喊的他们不打仗么?
他慢慢地说,似乎并不懂得我的意思。
“打仗打仗,我们穷人是愈掉在烂泥中了!前前年好收获,还不是因为打了一次仗,稻穗都弄得抽芽了。那一次,也说是革命呢!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时另有一个农夫慢慢地,敦厚地说:“是呀,革命革命,还不是革了有二十年了么?我十八岁的那年,父亲就对我说:‘革命来了,天下会太平了。柴也会贱了,米也会贱了。’可是到现在,我今年有三十七岁,但见柴是一年比一年贵,米是一年比一年买不起,命还是年年革,这样,再过二十年,我们的命也要革掉了,还能够活么?”
我对他的话只取了默默的态度。要讲理论呢,却也无从讲起。大家静寂了一息,只见蝉底宏大的响亮的鸣声。以后,我简单的这样问:
“那么你们究竟怎样办呢?你们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么?”
第三个农夫答,他同时吸着烟:
“我们是农民,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只希望老天爷风调雨顺,到秋来收获好些,于是米价可以便宜,那就好了。”
我却微笑地又说:
“单是希望秋收好是不够的。前前年的年成是好了,你们自己说,打了一次仗,稻穗就起芽来了。这有什么用呢?”
邻舍的伯伯就高声接着说,摔利似的:
“是呀!所以先要除掉革命才好!”
我却忍不住地这样说道:
“伯伯,用什么方法来除掉革命呢?还不是用革命的方法来除掉革命么?辣椒是要辣椒的虫来蛀,毒蛇是怕克蛇鸠的。你们当然看过戏,要别人底宝剑放下,你自己非拿出宝剑来不可。空口喊除掉革命,是不能成功的。”
我底话似乎有些激昂的,于是他们便更沉默了。我也不愿和他们老年人多说伤感的话,他们多半是相近四十与五十的人了。我就用了别的意思,将话扯到别的方向去。十这是另一次。
一天晚上,我坐在姨母底家的屋外,是一处南风最容易吹到的地方。繁星满布在天上,大地是漆黑的,我们坐着,也各人看不清各人底脸孔。在我们底旁边,有一堆驱逐蚊子的火烟,火光和天上的星点相辉照。我们开始是谈当天市上的情形:一只猪,杀了一息就卖完了,人们虽然没有钱,可是总喜欢吃肉。以后又谈某夫妻老是相打的不好,有一个老年人批论说:虽然是‘柴米夫妻’,没柴没米便不成为夫妻了,但像这样的天天相骂相打,总不是一条好办法。再以后,不知怎样一下,谈锋会转到××党。有一个农夫这样说:
“听说××党是厉害极了。他们什么都不怕,满身都是胆,已经到处起来了。”
就另有一个人接着说:
“将来的天下一定是他们的。实在也非他们来不可!”
于是我便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缘故这样说。前者就答:
“他们是杀人放火的。人实在太多了,非得他们来杀一趟,使人口稀少了,物价是不能便宜的。至于有许多地方,如衙门之类,是要烧掉才干净,烧掉才痛快的。这是自然的气数,五百年一遭劫,免不掉的。”
我深深地被置在感动中了。——他们底理论,他们的解释。我一时没有接上说话,他们也似讳谈似的,便有人将话扯到别处去了。十一可是乡村的小孩子,都会喊‘打倒帝国主义’了。
我底五岁的侄儿,见有形似学生的三五人走过,便高声地向他们喊:“打倒帝国主义!”
有时他和五六个同伴在那里游戏,他也指挥似的向他们说:“我们做打倒帝国主义罢。你们喊,打倒帝国主义,我们便将一两个人打倒了。”
孩子们多随他说,同样高声地,指出他们底手指,向一个肥胖的笨重人喊:“打倒帝国主义!”
我们还能看见到处的墙壁上,这样的口号被写着。虽然‘打’字或者会写木边,‘倒’字会落掉了人旁。但是横横直直满涂在墙上,表示他们意识着这个口号,喜欢用这句口号,是显然的了。十二一到晚上,商人们都在街上赤膊的坐起来了。灯光是黝暗地照着他们底店内,货物是复复杂杂地反映着。街并不长,又窄又狭的,商人们却行列似的赤膊的排坐在门首,有的身子胖到像圆桶一样,有的臂膀如两条枯枝扎成的,简直似人体展览会一般。
我穿着一通青布的小衫,草帽盖到两眉,从东到西地走着。可是在我底后面,有人高声地叫呼我底名字了。我回转向原路走去。
“是你么,B君?”
一个小学时代的朋友,爽直而天真的人。
“你回来了么?”
他的身躯是带黑而结实的,他底圆的脸这时更横阔了。
“生意好么?”
我问他。同时又因他顺手地向椅上拿衣服,我却笑起地又向他问:“你预备接客么?”
“不是啊,”他说,“我们好几年没有看见了,我想问问你外边帝国主义的情形怎样,国货运动又怎样。”
我一边坐下他底杂货店的门口,一边就向他说:关于商业,我是从来不留心的,至于一批投机商人的国货运动,我也觉得讨厌他们。
“比奸商的私贩洋货总好些罢?”
他声音很高的向我责问。可是我避过脸孔没有回答。接着,我就问他在商业上,他近来有怎样的感想。他说:
“总还是帝国主义呵!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实在太厉害了!同是一种货,假如是自己的,总销行不广;即使你价值低跌到很便宜,他也会从政府那里去贿赂,给你各处关卡的扣留。想起来真正可怕。”
他垂下头了。静寂一息,他又继续说:
“所以帝国主义这东西不打倒,中国是什么法子也弄不好的!你看,近几年来的土布,还有谁穿呢?财源是日益外溢了,民生是日益凋敝了,——朋友,这两句话是我们十几年前,在学校里的时候谈熟的,现在,我是很亲切地感到了!你,弄了文墨,还不见怎样罢?”
这位有着忠诚的灵魂的朋友,是在嘲笑我了。他底粗厚的农民风很浓的脸孔,是带着悲哀而苦笑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向他作解辩的回答。我只是神经质的感叹着:中国的人民实在是世界上最良好的人民,——爱国,安分,诚实朴素地做事,唉,可惜被一般军阀,官僚,豪绅,地主弄糟了!我就纯正地稍稍伤感地向他答:
“B君,你底话是不错的。书是愈读愈不中用的。多少个有学问的经济学博士,对于国民经济的了解,怕还不如你呢!所以,B君,目前救中国的这重任是要交给于不识字的工农的手里了。”
我受了他底一杯开水,稍稍谈了一些别的就离开他了。
第二天,我也就趁了海船,回到我孤身所久住了的都市的他乡底家里。
一九三○年九月十七日夜半上海
母爱——戴望舒
他的病魔正在那里和死神交战,他的病正是在最危险的地步。他的面庞瘦得全不像个人,一双颧骨凸出得很高,两只眼睛陷进得很深,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可是,面上的燥火却红得厉害。他已昏昏沉沉的三天没有进食,不但是没有进食就是滴水都没有入口。在他病榻面前围满了五六个医生,有的摇头微叹,有的望着他发怔,他们已把各人平生的技术都用出来,可是总想不出怎样可战胜死神。他们都是焦思着,屋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觉得很大。窗外药炉上的水沸声又兀是闹个不休,越显得他的病症的危险可怕。他的母亲尤是焦急万分,噙着一包热泪,不住地望着伊爱子,轻轻地走到病榻前俯身下去瞧,伊可怜伊自己原也有病在身,可是伊为了伊爱子的病,竟把自己的病都忘了。伊已三夜不曾合眼过。眼皮肿得很高,也不知是不睡肿的,还是伤心肿的。伊只有他一个爱子,伊的丈夫已在十年前故世了,只遗下这一块肉。伊守寡十年,靠着十个指头赚了钱来养他,备尝了世上的艰苦,才把他养大成人,坑然使他能在社会上做点事,自食其力了。伊是极爱他的,伊的心中只有他一个爱子,所以除了伊爱子,随便什么都可牺牲。可怜伊为了他竟积劳成了个不易医治的病。但是,伊仍是照样的做丧,希望他成家立业。不料他忽然病了,病症又十分危险。伊百般的服侍看护。可是他的病竟一天重一天。伊也曾天天的求神拜佛祝他病好,伊也曾拼当衣衫为他求医。伊一天到晚的望他好起来。伊竟对天立誓说,宁愿自己死了代伊的爱子受过。
他的病在最危险时,朦胧中只听得见耳际有颤动的呼吸声,又觉得头顶上有双手在那里抚摩他的头发,又觉得有人和他接了个吻,轻轻的拍拍他的身子。突然,有一滴水滴到他脸上,他微微的张开眼睛看了看,只见枕头边有个人伏着,也看不见是谁。他慢慢的伸手过去,却摸着枕头上湿了,倒有一大摊水。他觉得眼前一黑,又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他的病总算赖天的保佑,竟战胜了死神了。他母亲知道他的病已不危险了,也安了一大半心。但是伊总还是担忧,伊急望他痊愈。伊仍是不懈地看护他,不几时他的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他的病魔却加到他的母亲的身上了。他母亲本来已是有病之身,再加上伊爱子的一场大病,又是担心,又是积劳,所以等伊爱子病好了不久,伊又接连的病起来。伊的病状尤是凶险万分,一天到晚竟没有一刻儿睡得着,终日的哼呼喊叫,实是危险极了。但是,伊对伊爱子却说:“我的病是不妨事的,过一两天自然就好了。你病才好,不可过劳,我的病不用得你来照顾,我自己能服侍自己,不用你担心的。依我看来,医生也不必去接,这点点小病痛也值得花多钱吗?就是你自己也不必老守在家里,外面也好去游散游散。不过这几天天冷,你衣服却要多着些啊。”伊虽是病得很厉害,伊却不肯对爱子直说,免得他心忧,还要事事都管周到,真是爱子之心无微不至了。可是他呢,真是全无良心的,自己病一好也就不管他母亲的病了。总算还听他母亲的话,医生也不请,终日到晚老毛病发作,花天酒地的索性连回也不回去了。老实说,他的心中哪里有他母亲一个人。可怜他母亲的病愈积愈重,竟一病不起了。在伊临终时,伊的爱子正在那里逐色征歌,可怜伊还盼望伊儿子归来见一见面,直等到气绝了,身冷了还没有瞑目。
(载《星期》第四十五期,一九二三年一月)
守岁烛——缪崇群
蔚蓝静穆的空中,高高地飘着一两个稳定不动的风筝,从不知道远近的地方,时时传过几声响亮的爆竹,——在夜晚,它的回音是越发地撩人了。
岁是暮了。
今年侥幸没有他乡做客,也不曾颠沛在那迢遥的异邦,身子就在自己的家里;但这个陋小低晦的四围,没有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点温情,只有像垂死般地宁静,冰雪般地寒冷。一种寥寂与没落的悲哀,于是更深地把我笼罩了,我永日沉默在冥想的世界里。因为想着逃脱这种氛围,有时我便独自到街头徜徉去,可是那些如梭的车马,鱼贯的人群,也同样不能给我一点兴奋或慰藉,他们映在我眼睑的不过是一幅熙熙攘攘的世相,活动的,滑稽的,杂乱的写真,看罢了所谓年景归来,心中越是惆怅地没有一点皈依了。
啊!What is a home without mother?
我又陡然地汜忆起这句话了——它是一个歌谱的名字,可惜我不能唱它。
在那五年前的除夕的晚上,母亲还能斗胜了她的疾病,精神很焕发地和我们在一起聚餐,然而我不知怎么那样地不会凑趣,我反郁郁地沉着脸,仿佛感到一种不幸的预兆似的。
“你怎么了?”母亲很担心地问。
“没有怎么,我是好好的。”
我虽然这样回答着,可是那两股辛酸的眼泪,早禁不住就要流出来了。我急忙转过脸,或低下头,为避免母亲的视线。
“少年人总要放快活些,我像你这般大的年纪,还一天玩到晚,什么心思都没有呢。”
母亲已经把我看破了。
我没有言语。父亲默默地呷着酒;弟弟尽独自挟他所喜欢吃的东西。自己因为早熟一点的原故,不经意地便养成了一种易感的性格。每当人家欢喜的时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当人家热闹的时刻,自己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究竟为什么呢?我是回答不出来的……——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的黑影,好像正正投满了我的窄隘的心胸。
饭后过了不久,母亲便拿出两个红纸包儿出来,一个给弟弟,一个给我,给弟弟的一个,立刻便被他拿走了,给我的一个,却还在母亲的手里握着。红纸包里裹着压岁钱,这是我们每年所最盼切而且数目最多的一笔收入,但这次我是没有一点兴致接受它的。
“妈,我不要罢,平时不是一样地要么?再说我已经渐渐长大了。”
“唉,孩子,在父母面前,八十岁也算不上大的。”
“妈妈自己尽辛苦节俭,那里有什么富余的呢。”我知道母亲每次都暗暗添些钱给我,所以我更不愿意接受了。
“这是我心愿给你们用的……”母亲还没说完,这时父亲忽然在隔壁带着笑声地嚷了:
“不要给大的了,他又不是小孩子。”
“别睬他,快拿起来吧。”母亲也抢着说,好像哄着一个婴孩,惟恐他受了惊吓似的……佛前的香气,蕴满了全室,烛光是煌煌的。那慈祥,和平,闲静的烟纹,在黄金色的光幅中缭绕着,起伏着,仿佛要把人催得微醉了,定一下神,又似乎自己乍从梦里醒觉过来一样。
母亲回到房里的时候,父亲已经睡了;但她并不立时卧下休息,她尽沉思般地坐在床头,这时我心里真凄凉起来了,于是我也走进了房里。
房里没有灯,靠着南窗底下,烧着一对明晃晃的蜡烛。
“妈今天累了罢?”我想赶去这种沉寂的空气,并且打算伴着母亲谈些家常。我是深深知道我刚才那种态度太不对了。
“不——”她望了我一会又问,“你怎么今天这样不喜欢呢?”
我完全追悔了,所以我也很坦白地回答母亲: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逢到年节,心里总感觉着难受似的。”
“年轻的人,不该这样的,又不像我们老了,越过越淡。”——是的,越过越淡,在我心里,也这样重复地念了一遍。
“房里也点蜡烛作什么?”我走到烛前,剪着烛花问。
“你忘记了么?这是守岁烛,每年除夕都要点的。”
那一对美丽的蜡烛,它们真好像穿着红袍的新人。上面还题着金字:寿比南山……“太高了,一点吧?”
“你知道守岁守岁,要从今晚一直点到天明呢。最好是一同熄——所谓同始同终——如果有剩下的便留到清明晚间照百虫,这烛是一照影无踪的……”
……
在烛光底下,我们不知坐了多久;我们究竟把我们的残余的,惟有的一岁守住了没有呢,那怕是蜡烛再高一点,除夕更长一些?
外面的爆竹,还是密一阵疏一阵地响着,只有这一对守岁烛是默默无语,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摇曳,泪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终,自己燃烧着自己。
明年,母亲便去世了,过了一个阴森森的除夕。第二年,第三年,我都不在家里……是去年的除夕罢,在父亲的房里,又燃起了“一对”明晃晃的守岁烛了。——母骨寒了没有呢?我只有自己问着自己。
又届除夕了,环顾这陋小,低晦,没有一点生气与温情的四围——比去年更破落了的家庭,唉,我除了凭吊那些黄金的过往以外,那里还有一点希望与期待呢?
岁虽暮,阳春不久就会到来……
心暮了,生命的火焰,将在长夜里永久逝去了!
一九三○,六月改作。
(选自《唏露集》)
母亲的时钟——鲁彦
二十几年前,父亲从外面带了一架时钟给母亲;一尺多高,上圆下方,黑紫色的木框,厚玻璃面,白底黑字的计时盘,盘的中央和边缘镶着金漆的圆圈,底下垂着金漆的钟摆,钉着金漆的铃子,铃子后面的木框上贴着彩色的图画——是一架堂皇而且美丽的时钟。那时这样的时钟在乡里很不容易见到;不但我和姊姊非常觉得希奇,就连母亲也特别喜欢它。
她最先把那时钟摆在床头的小橱上,只允许我们远望,不许我们走近去玩弄。我们爱看那钟摆的晃摇和长针的移动,常常望着望着忘记了读书和绣花。于是母亲搬了一个座位,用她的身子挡住了我们的视线,说:
“这是听的,不是看的呀!等一会又要敲了,你们知道呆看了多少时候吗?”
我们喜欢听时钟的敲声,常常问母亲:
“还不敲吗,妈?你叫它早点敲吧!”
但是母亲望了一望我们的书本和花绷,冷淡地回答说:
“到了时候,它自己会敲的。”
钟摆不但自己会动,还会得得地响下去,我们常常低低地念着它的次数;但母亲一看见我们嘴唇的嗡动,就生起气来。
“你们发疯了!它一天到晚响着,你们一天到晚不做事情吗?我把它停了,或是把它送给人家去,免得害你们吧!……”
但她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把它停下,也没把它送给人家。她自己也常常去看那钟点,天天把它揩得干干净净。
“走路轻一点!不准跳!”她几次对我们说,“震动得厉害,它会停止的。”
真的,母亲自从有了这架时钟以后,她自己的举动更加轻声了。她到小橱上去拿别的东西的时候,几乎忍住了呼吸。
这架时钟开足后可以走上一个星期。不知母亲是怎样记得的。每次总在第七天的早晨不待它停止,就去开足了发条。和时钟一道,父亲带回家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日晷。一遇到天气好太阳大,母亲就在将到正午的时候,把它放在后院子的水缸盖上。她不会看别的时候,只知道等待那红线的影子直了,就把时钟纠正为十二点。随后她收了那日晷,把它放在时钟的玻璃门内。我们也喜欢那日晷,因为它里面有一颗指南针,跳动得怪好看。但母亲连这个也不许我们玩弄。
“不是玩的!”她说,“太阳立刻就下山了,还不赶快做你们的事吗?……”
这在我们简直是件苦恼的事情。自从有了时钟以后,母亲对我们的监督愈加严了。她什么事情都要按着时候,甚至是早起,晚睡和三餐的时间。
冬天的日子特别短,天亮得迟黑得早。母亲虽然把我们睡眠的时间略略改动了些,但她自己总是照着平时的时间。大冷天,天还未亮,她就起来了。她把早饭煮好,房子收拾干净,拿着火炉来给我们烘衣服,催我们起床的时候,天才发亮,而我们也正睡得舒服,怕从被窝里钻出来。
“立刻要开饭了,不起来没有饭吃!”
她说完话就去预备碗筷。等我们穿好衣服,脸未洗完,她已经把饭菜摆在桌上。倘若我们不起来,她是决不等待我们的,从此要一直饿到中午,而且她半天也不理睬我们。
每次每次当她对我们说几点钟的时候,我们几乎都起了恐惧,因为她把我们的一切都用时间来限制,不准我们拖延。我们本来喜欢那架时钟的,以后却渐渐对它憎恶起来了。
“停了也好,坏了也好!”我们常常私自说。
但是它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坏。而且过了两三年,我们家里又加了一架时钟了。
那是我们阴配的嫂嫂的嫁妆。它比母亲的一架更时新,更美观,声音也更好听。它不用铃子,用的钢条圈,敲起来声音洪亮而且余音不绝。
我们喜欢这一架,因为它还有两个特点:比母亲的一架走得慢,常常走不到一星期就停了下来。
但母亲却喜欢旧的一架。她把新的放在门边的琴桌上,把揩抹和开发条的事情派给了姊姊。她屡次看时刻都走到自己的床边望那架旧的。
“你喜欢这一架”,母亲对姊姊说,“将来就给你做嫁妆吧。当然,这一架样子新,也值钱些。”
我想姊姊当时听了这话应该是高兴的。但我心里却很不快活。我不希望母亲永久有一架那样准确而耐用的时钟。
那时钟,到得后来几乎代替了母亲的命令了。母亲不说话,它也就下起命令来。我们正睡得熟,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起床了;我们正玩得高兴,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睡觉了;我们肚子不饿,它却叫我们吃饭;肚子饿了,它又不叫我们吃饭……我们喜欢的是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走就走,要停就停的时钟。
姊姊虽然有幸,将得到一架那样的时钟,但在出嫁前两三个月,母亲忽然要把它修理了。
“好看只管好看,乱时辰是不行的,”她对姊姊说,“你去做媳妇,比不得在家里做女儿,可以糊里糊涂,自由自在呀。”
不知怎样,她竟打听出来了一个会修时钟的人,把他从远处请到家里,将那架新的拆开来,加了油,旋紧了某一个螺丝钉,弄了大半天。母亲请他吃了一顿饭,还用船送他回去。
于是姊姊的那架时钟果然非常准确了,几乎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这在她是祸是福,我不知道。只记得她以后不再埋怨时钟,而且每次回到家里来,常常替代母亲把那架旧的用日晷来对准;同时她也已变得和母亲一样,一切都按照着一定的时间了。
我呢,自从第一次离开故乡后,也就认识了时钟的价值,知道了它对于人生的重大的意义,早已把憎恶它的心思一变而为喜爱的了。因为大的时钟不合用,我曾经买过许多挂表,既便于携带,式样又美观,价钱又便宜。
我记得第一次回家随身带着的是一只新出的夜明表,喜欢得连半夜醒来也要把它从枕头下拿来观看一番的。
“你看吧,妈,我这只表比你那架旧钟有用得多了,”我说着把它放在母亲的衣下。“黑角里也看得见,半夜里也看得见呢!”
但是母亲却并不喜欢。她冷淡地回答说:
“好玩罢了,并且是哑的。要看谁走得准、走得久呀。”
我本来是不喜欢那架旧钟的,现在给她这么一说,我愈加发现它的缺点了:式样既古旧、携带又不便利,而且摆置得不平稳或者稍受震动就会停止;到了夜里,睡得正甜蜜的时候,有时它叮叮敲着把人惊醒了过来,反之,醒着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却须静候到一个钟头才能听到它的报告。然而母亲却看不起我的新置的完美的挂表,重视着那架不合用的旧钟。这真使我对它发生更不快的感觉。
幸而母亲对我的态度却改变了。她现在像把我当做了客人似的,每天早晨并不催我起床,也并不自己先吃饭,总是等待着我,一直到饭菜冷了再热过一遍。她自己是仍按着时间早起,按着时间煮饭的,但她不再命令我依从她了。
“总要早起早睡,”她偶然也在无意中提醒我,而态度却是和婉的。
然而我始终不能依从她的愿望。我的习惯一年比一年坏了:起来得愈迟,睡得也愈迟,一切事情都漫无定时。我先后买过许多表,的确都是不准确的,也不耐久的;到得后来,索性连这一类表也没用处了。
但母亲却依然保留着她那架旧钟:屋子被火烧掉了,她抢出了那架旧钟,几次移居到上海,她都带着那架旧钟。
“给你买一架新的吧,不必带到上海去。”我说。母亲摇一摇头:
“你们用新的吧:我还是要这架用惯了的。”
到了上海,她首先拿出那架旧钟来,摆在自己的房里,仍是自己管理它。
它和海关的钟差不多准确,也不需要修理添油。只是外面的样子渐渐老了:白底黑字的计时盘这里那里起了斑疤,金漆也一块块地剥落了。
至于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也就得了病,愈加老得快,消瘦下来,没有精力做事情。
“吃现成饭了,”她说,“一切由你们吧。”
她把家里的事情全交给了我和妻,常常躺在床上睡觉。
但是她早起的习惯没有改。天才一亮,她就起床了。她很容易饿,我们吃饭的时间就不得不和她分了开来。常常我们才吃过早饭,她就要吃中饭。她起初也等待我们,劝我们,日子久了,她知道没办法,便径自先吃了。
“一天到晚,只看见开饭,”她不高兴的时候,说。“我还是住在乡下好,这里看不惯!”
真的,她现在不常埋怨我们,可是一切都使她看不惯,她说要住到乡下去,立刻就要走的,怎样也留她不住。
“乡下冷清清的没有亲人,”我说。
“住惯了的。”
“把你顶喜欢的子孙带去吧。”
但是她不要。她只带着她那架旧钟回去。第二次再来上海时,仍带着那架旧钟。第三次,第四次……都是一样。
去年秋季,母亲最后一次离开了她所深爱的故乡。她自知身体衰弱到了极度,临行前对人家说:
“我怕不能再回来了。上海过老,也好的,全家在眼前……”
这一次她的行李很简单:一箱子的寿衣、一架时钟。到得上海,她又把那时钟放在她自己的房里。
果然从那时起,她起床的时候愈加少了,几乎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而且不常醒来。只有天亮和三餐的时间,她还是按时的醒了过来。天气渐渐冷下来,母亲的病也渐渐沉重起来,不能再按时去开那架时钟,于是管理它的责任便到了我们的手里。但我们没有这习惯,常常忘记去开它,等到母亲说了几次钟停了,我们才去开足它的发条,而又因为没有别的时钟,常常无法纠正它,使它准确。
“要在一定时候开它,”母亲告诉我们说,“停久了,就会坏的,你们且搬它到自己的房里去吧,时时看见它就不会忘记了。”
我们依从母亲的话,便把她的时钟搬到了楼上房间里。几个月来,它也很少停止,因为一听到它的敲声的缓慢无力,我们便预先去开足了发条。
但是在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月里,我们忽然发现母亲的时钟异样了:明明是才开足二三天,敲声也急促有力,却在我们不注意中停止了。我们起初怀疑没放得平稳,随后以为是孩子们奔跳所震动,可是都不能证实。
不久,姊姊从故乡来了。她听到时钟的变化,便失了色,绝望地摇一摇头,说:
“文明用语病不会好了,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
“迷信!”我立刻截断了她的话。
过了几天,我忽然发现时钟又停止了。是在夜里三点钟。早晨我到楼下去看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特别低了,问她话老是无力回答。到了下半天,我们都在她床边侍候着,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很少醒来。我们喊了许久,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微微摇一摇头,非常低声的说:
“不要喊我……”
我们知道她醒来后是感到身体的痛苦的,也就依从着她的话,让她安睡着。这样一直到深夜,我们看见她低声哼着,想转身却转不过来,便喂了她一点点汤水,问她怎样。
“比上半夜难过……”她低声回答我们。
我觉得奇怪,怀疑她昏迷了。我想,现在不就是上半夜吗,她怎么当做了下半夜呢?我连忙走到楼上,却又不禁惊讶起来:
原来母亲的时钟已经过了一点钟了。
我不明白,母亲是怎样听见楼上的钟声的。楼下的房子既高,楼板又有二层。自从她的时钟搬到楼上后,她曾好几次问过我们钟点。前后左右的房子空的很多,贴邻的一家,平常又没听见有钟声。附近又没有报时的鸡啼。这一夜母亲的房子里又相当不静寂,姊姊在念经、女工在吹折锡箔,间而夹杂着我们的低语声、走动声。母亲怎样知道现在到了下半夜呢?
是母亲没有忘记时钟吗?是时钟永久跟随着母亲呢?我想问母亲,但是母亲不再说话了。一点多钟以后她闭上了眼睛,正是头一天时钟自动地静默下来的那个时候。
失却了一位这样的主人,那架古旧的时钟怕是早已感觉到存在的悲苦了吧?唉……
神牵梦系——王映霞
(一)
文:
沅江及长沙发的两片都于昨日送来,欣慰之至。
你行后我已有两快函寄闽省府托蒋秘书转交。
不知能于你到闽省前寄到否?今日天气放晴,忙着洗了一天衣服,警报又来了,传说敌机已到长沙,想来你廿四、至迟廿五总可以离长去南昌的,不然又将为你添愁添虑,此时出门真靠不住,所以我总梦想着什么地方都能与你同行来得好些,并非我能防止空袭,与其老远在为你担心,倒不如大家在一起受惊来得痛快,复仇过后心境依然是澄清的,只教你能明白自己的弱点,好好的爱护她,则得着一颗女人的心亦不难也。衡山设委会会计处奇来一张须盖章的收条,我已为你盖章后用挂号信寄去,信一张,便附一阅。愿珍重!
映霞九.廿七.
(二)
文:
各片均悉,连上之函,谅均收到。前夜得自浦城来电,计今日已可到达福州矣;到闽后各情颇急于想知道,可惜信又慢,而事情又偏不能详电报中。此间已设立湖南省银行驻汉寿办事处,地址是在从前的中央旅馆旧址,招牌已挂,以后汇款,或可直寄此,当较为便利。望舒有来函,附上一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根本人不知谋,而天欲成亦不能也,人到了中年,依然得过且过,没有一上进取之心,专赖他人催促,又何补于事实?奈何奈何?
大小均安,勿念。
映霞九.卅日.(三)
文:
六日的快信反而到在七日所寄的以后,邮件之颠倒无常,这正象征了我的命运,在十几年前,我何曾会得遥想到有今日,有今日受着丈夫恶意的欺凌?这的确与怀瑜向我说的“红丝牵错了,误了前因”一样,倘若当初你与别人“结识”了(这两字是照七日来信中所写,你的用字似欠妥当,我是上等人家小姐,似与别人不可比也。你一开口便下流,难怪从前的人的婚姻须门户相当!)马马虎虎亦会得过半生,而我,又可以作一个很贤惠,很能干的大家庭中的媳妇,让翁姑喜欢,丈夫宠爱的和平空气中以终其身,如今是一切都成过去,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希冀于来世,自古聪明人的遭遇偏不寻常,我又何能例外?徒靠你现在的每一次来信中都述说着“不愿援用强权”是无益的,你的用不用强权,与需否用强权,这都已在过去的十年你的行为中为你证明,一个己婚的男子在第二次的结婚后,精神肉体可以再重返“故乡”,在那初婚的少女尚且能宽宏大量,能以绝大的牺牲心在万难中忍耐了过去,这才可以说并未“援用强权”,以夺取你的自尊心,但当初我的报复的心,每时每刻我都在牢记着,从未因为暂时的欢娱而衰落过,正与据你所说的你对我的爱一样。现在只教你来信中一提及往事,那即刻就会使我把过去的仇恨一齐复燃起来,你若希望我不再回想你过去的罪恶时,只有你先向我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大家再重新的来生活下去,至于你的没有爱过旁的女人和对我的爱从未衰落过的那些话,我读了,只会感到你的罪深而刑罚太浅,这如病重而药轻一样的无济于事。能不能使我把你的旧恶尽行忘去是在你,请你记住。近来杂志读得很多,很有些想写文章写自传的冲动,但第一次的尝试,似乎总不敢下手。匆匆复你六日的快信,孩子我都照顾周到,无须你挂心。
映霞 十月十八日午后
太太与西瓜——萧红
五小姐在街上转了三个圈子,想走进电影院去,可是这是最末的一张免票了,从手包中取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是放进手包中。
现在她是回到家里,坐在门前的软椅上,幻想着她新制的那件衣服。
门栏外有个人影,还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咕哝着:“没有脸的,总来有什么事?”
一个大西瓜,淡绿色的,听差的抱着来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装不笑,其实早已笑了:“为什么要买这个,很贵呢。”心里是想,为什么不买两个。四小姐把瓜接过来,吩咐使女小红道:
“刀在厨房里磨一磨。”
淡绿色的西瓜抱进屋去,四小姐是照样的像抱着别人给送来的礼物那样笑着,满屋是烟火味。妈妈从一个小灯旁边支起身来摇了摇手,四小姐当然用不着想,把西瓜抱出房来。她像患着什么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抱个大西瓜累得可怜,脸儿发红,嘴唇苍白。她又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五小姐暂时把新制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个同玩的男人送给的电影免票忘下,红宝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闪光:“小红,把刀拿来呀!”
小红在那里喂猫,喂那个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猫,她没有听见谁在呼喊她。
“你,你耳聋死……”
“不是呀,刘行长的三太太,男人被银行辞了职,那次来抽着烟就不起来,妈妈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烟。”四小姐忙说着,小红这次勉强算是没有挨骂。
西瓜想放在身后,四小姐为了慌张没有躲藏方便,那个女客人走出来看着西瓜了。妈妈说着:
“不要吃西瓜再走吗?”
小姐们也站起来,笑着把客人送走。
她们这回该集拢到厅堂分食西瓜来,第一声五小姐便嚷着:“我不吃这样的东西,黄瓜也不如。”
抛到地板上,小红去拾。
太太下着命令叫小红去到冰箱里取那个更大的田科员送来的那个。
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
小红去取那个更大的去,已经拾到手的西瓜被吐啦,舍不得的又丢在地板上。
站在门栏处送来礼物的人也在苦恼着。
“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厨夫的职业,上手就消费了三元。”
但是他还没听见五小姐说的“黄瓜也不如”呢。
(署名悄吟,刊于1933年8月4日长春《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
女子装饰的心理——萧红
装饰本来不仅限于女子一方面的,古代氏族的社会,男子的装饰不但极讲究,且更较女子而过。古代一切狩猎氏族,他们的装饰较衣服更为华丽,他们甘愿裸体,但对于装饰不肯忽视。所以装饰之于原始人,正如现在衣服之于我们一样重要。现在我们先讲讲原始人的装饰,然后由此推知女子装饰之由来。
原始人的装饰有两种,一种是固定的为黥创文身,穿耳,穿鼻,穿唇等;一种是活动的,就是连系在身体上暂时应用的,如带缨、钮子这类。他们装饰的颜色主要的是红色,他们身上的涂彩多半以赤色条绘饰,因为血是红的,红色表示热烈,具有高度的兴奋力。就是很多的动物,对于赤色也和人类一样容易感觉,有强烈的情绪的连系。其次是黄色,也有相当的美感,也为原始人所采用,再是白色和黑色,但较少采用。他们装饰所选用的颜色,颇受他们的皮肤的颜色所影响,如白色和赤色对于黑色的澳洲人颇为采用,他们所采用的颜色是要与他们皮肤的颜色有截然分别的。
至于原始人对于装饰的观念怎样呢?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装饰?又为什么要这样装饰呢?这就谈到了他们装饰的心理问题了。
我们大概会惊异于他们这种重视装饰的心理罢,如黥身是他们身体装饰中最痛苦的,用刀或铁箭在身上刺成各种花纹,有的且刺满全身,他们竟于忍受痛苦而为其人的勇敢毅力的表示。而这种忍受,大都是为了装饰美观,极少含有其他作用。少年男女到了相当年龄,便执行着这种苦刑,而以为荣。以为假如身上没能刺刻着花纹,则将来很难找到爱侣。至于活动的装饰,如各种环缨之类的佩戴物,则一方面表示他们勇敢善战,不懦怯,一方面是引起异性的爱悦,因为他们都以勇敢善斗为荣。身上所佩戴的许多珍贵的装饰物,表示他们的富有,是以勇敢夺得或猎取来的。总之,原始人装饰的用意,一方面是引起异性爱悦,一方面是引起他人的敬畏。事实上,各种装饰是兼具此两种意义的,这实在是生存竞争中不可少和有效的工具。由这些情形看来,在原始社会中男子的装饰较女子讲究,也是因为原始社会的人民没有确定的婚姻制度,无恒久的配偶,而女子在任何情形中都有结婚的机会,男子要得到伴侣比较困难,故必须用种种手段以满足其欲望。
但在文明社会中,男女关系与此完全相反,男子处处站在优越地位,社会上一切法律权利都握在男子手中,女子全居于被动地位。虽然近年来有男女平等的法律,但在父权制度之下女子仍然是受动的。因此,男子可以行动自由,女子至少要受相当的约制。这样一来,女子为达到其获得伴侣的欲望,因此也要借种种手段以取悦异性了。这种手段便是装饰。
装饰主要的用意,大都是一方以取悦于男性,一方足以表示自己的高贵。脸上敷着白粉、红脂、口红、蔻丹等。刚才说过红色是原始人用作装饰的主要颜色,红白相称特别鲜明,不独引人注目,亦以表示其不亲劳动的身份。故牙齿既然是白的,口唇必须涂红。西洋妇女脸上涂桔黄色的粉,这是表示她们的富有,因为夏天海滨避暑为海风吹拂脸颊成黄色。白色最能显示脸部和身体的轮廓,原始人跳舞往往在夜间昏昏的灯光和月色之下,用白色把身体涂成条纹,使身体轮廓显明,易为人注目。妇女用红白二色饰脸部,也是利用其颜色鲜明,且白色其热烈性,易使人感动。中国少女结婚时多穿红衣红裙,大概不外这个意义。
女子装饰亦随社会习惯而变迁。昔人的观念以柔弱娇小为美,故女子束腰裹脚之风盛行,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者的惨事。近来体育发达,国人观念改变,重健康,好运动,女子以体格壮健肤色红黑为美。现在一班新进的女子大都不施脂粉,以太阳光下的红黑色肤色的天然风致为美了。黑色太阳镜之盛行,不外表示其常常外出的习惯而已。
鬼——叶紫
关于迷信,我不知道和母亲争论多少次了。我照书本子上告诉她说:
“妈妈,一切的神和菩萨,耶稣和上帝……都是没有的。人——就是万能!而且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没有鬼也没有灵魂……”
我为了使她更加明白起见,还引用了许多科学上的证明,分条逐项地解释给她听。然而,什么都没有用。她老是带着忧伤的调子,用了几乎是生气似的声音,嚷着她那陷进去了,昏黄的眼睛,说:
“讲到上帝和耶稣,我知道——是没有的。至于菩萨呢,我敬了一辈子了。我亲眼看见过许多许多……在夜里,菩萨常常来告诉我的吉凶祸福!……我有好几次,都是蒙菩萨娘娘的指点,才脱了苦难的!……鬼,也何尝不是一样呢?他们都是人的阴灵呀,他们比菩萨还更加灵验呢。有一次,你公公半夜里从远山里回来,还给鬼打过一个耳光,脸都打青了!并且我还看见……我能解释得出的,都向她解释过了:那恰如用一口钉想钉进铁板里去似的,我不能将我的理论灌入母亲的脑子里。我开始感觉到:我和母亲之间的时代,实在相差得太远了;一个在拼命向前,一个却想拉回到十八或十九世纪的遥远的坟墓中去。
就因为这样,我非常艰苦地每月要节省一元钱下来给母亲做香烛费。家里也渐渐成为菩萨和鬼魂的世界了。铜的,铁的,磁的,木的……另外还有用红纸条儿写下来的一些不知名的鬼魂的牌位。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为了实在的生活的窘困,想节省着这一元香烛钱,我又向母亲宣传起“无神论”来了。那结果是给她大骂一场,并且还口口声声要脱离家庭,背了她的菩萨和鬼魂,到外乡化缘去!
我和老婆都害怕起来了。想想为了一元钱欲将六十三岁的老娘赶到外乡化缘去,那无论如何是罪孽的,而且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屈服了。并且从那时起,母亲就开始了一些异样的,使我们难于捉模的行动。譬如有时夜晚通宵不睡,早晨不等天亮就爬起来,买点心吃必须亲自上街去……等等。
我们谁都不敢干涉或阻拦她。我们想:她大概又在敬一个什么新奇的菩萨吧。一直到阴历的七月十四日,她突然跑出去大半天不回家来,我和老婆都着急了。
“该不是化缘去了吧!”我们分头到马路上去找寻时,老婆半开玩笑半焦心地说。
天幸,老婆的话没有猜中!在回家的马路上寻过一通之后,母亲已经先我们而回家了。并且还一个人抱着死去的父亲和姊姊的相片在那里放声大哭!在地上——是一大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鱼肉,纸钱,香烛和长锭之类的东西。
“到哪里去了呢?妈妈!”我惶惑地,试探地说。
“你们哪里还有半点良心记着你们的姊姊和爹爹呢?……”母亲哭得更加伤心起来,跺着脚说;“放着我还没有死,你就将死去的祖宗、父亲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明天就是七月半,你们什么都不准备,……我将一个多月的点心钱和零用钱都省下来……买来这一点点东西……我每天饿着半天肚子!……”
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对于母亲的这样的举动,实在觉得气闷而且伤心!自己已经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时时刻刻顾念着死去的鬼魂,甘心天天饿着肚子,省下钱来和鬼魂作交代!……同时,更悔恨自家和老婆都太大意,太不会体验老人家的心情了。竟让她这样的省钱,挨饿,一直延续了一个多月。
“不要哭了呢!妈妈!”我忧愁地,劝慰地说:“下次如果再敬菩萨,你尽管找我要钱好了,我会给你老人家的!……现在,咏兰来——”我大声地转向我的老婆叫着:“把鱼肉拿到晒台上去弄一弄,我来安置台子,相片和灵牌……”
老婆弯着腰,沉重地咳嗽着拿起鱼肉来,走了。母亲便也停止哭泣,开始和我弄起纸钱和长锭来。孩子们跳着,叫着,在台子下穿进穿出:
“妈妈弄鱼肉我们吃呢!妈妈弄鱼肉我们吃呢!”
“不是做娘的一定要强迫你们敬鬼,实在的……”母亲哽着喉咙,吞声地说:“你爹爹和姊姊死得太苦了,你们简直都记不得!……我梦见他们都没有钱用,你爹爹叫化子似的……而你们——”
“是的!”我困惑地,顺从地说:“实在应该给他们一些钱用用呢!……”
记起了爹爹和姊姊的死去的情形来,我的心里的那些永远不能治疗的创痕,又在隐隐地作痛!照母亲梦中的述说,爹爹们是一直做鬼都还在闹穷,还在阎王的重层压迫之下过生活——啊,那将是一个如何的,令人不可想象的鬼世界啊!
老婆艰难地将菜肴烧好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三四时了。孩子们高兴地啃着老婆给他们的一些小小的肉骨头,被母亲拉到相片的面前机械地跪拜着:
“公公保佑你们呢!……”
然后,便理一理她自家的白头发,喃喃地跪到所有鬼魂面前祈祷起来。那意思是:保佑儿孙们康健吧!多赚一点钱吧!明年便好更多的烧一些长锭给你们享用!……我和老婆都被一一地命令着跪倒了!就恰如做傀儡戏似的,老婆咳嗽着首先跳了起来,躲上晒台去了。我却还在父亲和姐姐的相片上凝视了好久好久!一种难堪的酸楚与悲痛,突然地涌上了我的心头!自己已经在外飘流八九年了,有些什么能对得住姐姐和爹爹呢?……不但没有更加努力地走着他们遗留给我的艰难的、血污的道路,反而卑怯地躲在家中将他们当鬼敬起来了!啊啊,我还将变成怎样的一种无长进的人呢?……夜晚,母亲烧纸钱和长锭时对我说:
“再叩一个头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钱用了,他一定要报一个快乐的、欢喜的梦给你听的!”
可是,我什么好梦都没有做,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老是浮着爹爹那满是血污的严峻的脸相,并且还仿佛用了一根无形的、沉重的鞭子,着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灵魂!“再叩一个头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钱用了,他一定要报一个快乐的、欢喜的梦给你听的!”
可是,我什么好梦都没有做,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老是浮着爹爹那满是血污的严峻的脸相,并且还仿佛用了一根无形的、沉重的鞭子,着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灵魂!
好似几年样的挂念你们——张露萍
慈祥的妈妈伯伯:
今天又是三月二七号了,搬着指头数一数,小儿离开你们的膝前已将五月了。在这短短的数月中,使我感到好似几年样的挂念你们。所以我每时每刻都在为你们祈上天保你们的康健!
我的身体比在家时好多了,请你们勿念罢!因为我年纪很小,所以常常想家,尤其是晚上是常常不能安静的睡,总是梦着你们,念着你们!我亲爱的妈妈伯伯:在我接到你们要乘机回四川时的信,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但当我打电报到西安找吴永照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儿为了怕到西安想不到办法——没有了钱,所以只有不能去,到现在还是留在延安。儿在这儿的生活很好,每天上课是忙极了,因此没有很多的时间写信来问候你们,望你们恕儿罢!
两个多月的时间是容易过极了,因此我还是希望妈妈伯伯不要念我,毕业后我马上回来看望你们的慈颜!
虽然陕北现在已经是前线了,但是我们同学两千多人中没有一个怕的。因为,大家都相信百战百胜的八路军。这儿是他们训练了多年的边区,也就是他们的根据地。这儿的老百姓不能(论)男女老少都是有组织的,就是说都能打杖(仗)的。由于内战时的事实告诉我们,他们都是爱自由的人,不愿作奴隶。所以这次的抗战使他(们)更兴奋,更努力,都愿意打日本。再加这儿地势的复杂、崎岖,使日本机械化的军队是没法的,飞机吗?更无用。我们住的都是山洞,他拿着简直没法。同时为了我们的环境恶劣,所以我们的学习更加强了。希望你们不要担心罢。中国人民的军队的八路军和边区亲爱的同胞们是会保护你们的孩子的!你们一定不要怕!两个月后你们依门接你们亲爱的小儿罢!
我亲爱的妈妈伯伯!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开小组会。
还告诉你们个好稍息:你们的孩子每天能背三十几斤重的包裹爬八十几里的山路了,你们高兴吗?
祝
安康
你们的孩子英敬禀
阳历三月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