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蜈蚣

北董

季草长到 14 岁,那么赢弱。

四肢发达、性格暴戾、语言粗俗的父亲,从大狱里出来,头一句话说是: “娘的,这孬架势,咋的变了种?”

儿子用白眼望望他, 无言地沉下眼帘。这是个破碎了的家。

男人做强盗,女人早死了,孩子像无根蓬一样飘了一阵,庄里人怜悯他, 送米送面,供他读完小学。他的生命里有两个灵魂,一个是吃苦耐劳的坚韧, 一个是无颜见人的怯懦。

“你那角儿箍块胶皮干吗?”

父亲凶如鹰隼的黄眼珠盯住儿子的胳膊,那里箍了一块车子内胎的红胶皮。

儿子下巴骨轻轻错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

父亲伸出在海滩上劳改晒盐的粗糙指头,勾豁了那截已朽的皮套,看到了儿子胳膊上那条蓝蜈蚣——那是他亲手给他黥出来的,他却差一点忘了。他自己胳膊上也黥着那玩艺——一条龙、一只虎,还有永远嘲笑他命运的四个毛笔字:福如东海。

“米呢?”父亲问。

他对家里荒芜的日子自然十分陌生。季草找米,刷锅,点灶,一切都在无言中。

现在,季草到了市里,住在表姑家借读。他已是初中一年级学生了。父亲在盐滩上斗殴,伤了人,又一次圈在高墙电网里。那个四壁空围的家,交给了一把锈巴巴的铁锁。

同桌是个跛脚女孩,比季草高半头,名叫向飞。她的性格与那跛脚相反, 在同学中极显山水,有点无冕之王的味道。她的眼睛又清又亮又热烈。微黄的头发梳作马尾,系一朵鲜红而硕大的绢花。

“能作同桌,是一种缘分!”向飞冲季草说,声音能传遍全世界。“你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中学生吗?”

季草茫然而谨慎地点脑瓜儿。上课的时候,他用耳朵和眼睛捕捉周围的信息,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惹不起任何人——自己是强盗的儿子!

突然,向飞嗒嗒地敲响了课桌,季草吓了一跳。“书怎么不打开?心驰神往哪儿去啦?”

季草如梦初醒。他尴尬地一个浅笑,面对了那双又清又亮又热烈的眼睛, 打开了书⋯⋯

夏天,被女孩点缀得五色斑斓。

季草发现向飞的左腿肚上有一道蜈蚣形的伤口。他听得同学们问向飞, 那疤是怎么回事,向飞说,她到乡下去时遇上过强盗,强盗劫去她的女车, 还摔断了她的腿。季草的心窝里射过一道闪电,闪电击穿了防护自尊的每一寸围墙。他不敢看那条疤,却总想看那条疤,他希望那条短裙换成一条长裤, 他盼望秋天早些到来。

“喂,季草先生。”向飞调皮地扯扯季草的长袖蓝褂,“该换件半袖衫啦!不怕捂发霉吗?”

“不⋯⋯我不热⋯⋯”季草很支吾。

“妈妈不给买吗?看我向姐去打抱不平!”向飞挽挽袖——其实她的连衣裙没有袖,那不过是个夸张的、“打抱不平”的动作。

季草便语无伦次,像是讨饶:“不,别,不是,不热,妈妈⋯⋯”

向飞便以为季草母亲若不是后娘,定是家里穷困,“你不用急,让我来想些办法!”她大包大揽地说,一脸写满对贫者的同情。

这天晚上,季草放学回去,等表姑全家都去剧院观看一种新潮演出,他独自来收拾这条蓝蜈蚣了。他面对着它,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被爸用双腿夹住,不管他怎样哭叫给他刺出这样十分匪气的图案。当时爸的同伙端着酒碗龇出满口黄牙笑得开心,爸便如同有了又一个同伙一样惬意。那时候,妈妈已经死了,听外人讲,妈妈死于难产。季草多少年来就恨这条蓝蜈蚣,他几次用药液胡乱涂它,曾经中毒使胳膊肿得粗如小碗,而蓝蜈蚣连一根须子、一根爪子都未见减少。季草怎能在初一(乙)班亮出它来呢?难道可以让人知道我季草是个强盗的儿子?可以让向飞知道咱的老子正是个劫财害人的歹人?

季草先是掐这条蓝蜈蚣,抠这条蓝蜈蚣,后来就点着了表姑的煤气灶, 烧上一段铁丝。

铁丝很快烧成温柔的淡黄色,继尔渐渐白亮起来。他想用它把蓝蜈蚣烫掉,不料捏它的指头突然像被毒蜂蜇了,他尖叫一声甩它脱手,那股锐痛像蛇一样游进心里,并且盘踞下来不肯离去。季草落下泪来,他还没有三国关羽刮骨疗毒的勇气。

他多么恨自己不英雄,他想到许多舍生的志士。他又想到向飞。他闭起眼下狠心,朝蓝蜈蚣咬了一口⋯⋯

向飞搞来一件十分漂亮的水洗纱半袖衫。她跑到班上抖开那件半袖衫, 跟服装贩子似的叫道:

“人凭衣,马凭鞍,凉凉爽爽真美观■——”她下命令似的对季草说, “来,换上!我闻你都酱球味了!”

男孩子中不乏起哄的大王,他们总有俏皮话儿献出来的,所以季草羞得满脸通红。向飞吆他们:“吵什么吵?如果你们也换不下皮,朝我讲!”起哄的大王抓住“换皮”一词,叫得更欢:“换皮■——换皮■——”

对季草来说,这些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前天晚上他一口咬破胳膊,蓝蜈蚣未掉,胳膊却肿起来,痛得放射到腋窝子。为了深藏蓝蜈蚣和齿毒伤, 他把那块地方包起来,可谓讳莫如深了。他低着头,羊似的要钻出去,却被向飞一把拉住了。

“各位姐妹们,给季草换装!”她下了命令,几名女孩就嘻嘻哈哈地来扒季草的蓝市长袖褂。调皮鬼们就捞到了好戏看,哄得地动山摇。

谁能想到季草“老羞成怒”呢?他骂声“真讨厌”,豹子似的跳出人群, 愤愤而去。

从这场风波开始,向飞再不理季草了。爸爸:

你不要给我往学校写信,我讨厌你那个地方,我不要见到你那里的信封, 不要!我不愿意想到你!

老师要我们写《我的爸爸》,这是个老掉牙的作文题了,我却没东西可写,我总不能写个⋯⋯

同学们讨论“毛虾几年能长成大对虾”,“鱼儿出水能活多久”,我全

懂,但是我没开口,我不愿叫他们知道季草曾经生活在海边,生活在一个劳改村里,他的爸爸⋯⋯

如果有事,就把信寄到表姑家,没正经事就不要写信吧。季草×月×日

季草的那件蓝布长袖褂子,打发掉一个滚热难当的夏天,又打发掉一个长风渐凉的秋天。

季草常常咀嚼那个被人称为“换皮风波”的故事,他早已内疚极了,人家向飞到底有什么错?季草书读得很刻苦,成绩从不落前三名,却孤独,他没朋友。

初冬一个下雪的日子,他收到向飞一帧自制的请帖,上面写道:“星期日(9 号)是我的 14 岁生日,特请你参加这小小的庆典,礼品是一句精彩的赠言,注意上午 11 时准时握手!⋯⋯”

季草按请帖所告“蜗居”地址来到了向家。

向飞正作为一名“总策划”,指挥这个洗葱剥蒜,那个扯豆角筋,好几名男生、女生都有事做。她穿一件蓝底白花小围裙,一副胸有成竹的气派。向飞放下手中的铲刀,大叫一声“来啦——”率先与季草握手。同学们

也一齐过来亲热,仿佛他成了立功凯旋的将士。“阁下,先喝杯汤姆奶茶, 然后淘米,这方面你可能拿不到金牌的!”

季草捧着一杯汤姆奶茶,感到这陌生的饮料格外亲切。他很珍惜地抿了一些,嘴咂着味道,心窝中很温,很亮,如蓄着一片碧草芳花的春光。

“我做米饭!”他动手了,却不会弄煤气灶,因为他烧惯了芦柴。向飞便教他,他自然有些局促,不过一会儿就坦然下来。

12 点,向飞的妈妈和哥哥回来了。他们对季草的关注胜于对任何人。“小飞,说透了吗?”妈妈接过女儿的围裙问。她拿来一只大蛋糕和一

盒生日蜡烛。

“我还没说。妈您说吧!”向飞把蛋糕摆在桌子中央,排妥两排生日蜡烛,各为 14 支。

“今天,是两个人的生日,一个小飞,一个季草,”妈妈说,“咱们一块过。我首先祝小飞和季草愉快!”

季草自然怔怔的,但是向飞这位“总策划”一下子打破僵局,她说:“我先献上我为季草的赠言——愿你的青春之树是一棵三月的白杨!”她带头鼓掌,大家应和,很欢很疯。

同学们依次献上赠言,祝贺两人的生日。

季草不曾庆过生日,也不记得自己的生日,父亲也根本忘记了那个日子。他流着热泪吹熄了 14 支生日蜡烛,小心地切一块蛋糕,送嘴里伴着泪咀嚼滋味。当零星的爆竹声响起,寒假就到了。

“季草,咱们去做手术吧,都做!”向飞收拾好书本,装入一只纸箱。“就到我妈妈那所医院。”

季草急忙打量向飞的身体,问:“手术?你怎么了?”“我要把腿骨断开拉长 1.5 厘米,然后让骨头愈合。”向飞拍拍左腿,说得力求平静。

“断开?断开?”

“是的,我的两腿还有 1.5 厘米的长度差。”“那怎么行!” “行,我已经干过一次了!”

“这⋯⋯”

“你也分担一点皮肉之苦吧,把那条蓝蜈蚣割掉!”“割掉?” “植皮。既然你那么讨厌它!”

后来,两个人的手术都很成功。

当又一个夏天从南国赶来,季草就第一个在班上穿起了半袖衫。那是向飞送的那件“水洗纱”。向飞终于走出一串与常人无二的步伐,娉娉婷婷, 又稳稳健健。她的头发似乎变得黑润多了,仍然系一朵鲜红而硕大的绢花。

(插图庞先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