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德国)

作为母亲的大地,自古以来就是不幸的爱情的牺牲者一个安身避难之处。亚当的那些不走运的、不幸的孩子们,在失望和绝望的情况下,都用各种方法走向这个安身避难之处。有的人借助于绳子或匕首,有的人借助于铅弹或毒药,有的人则通过肺病或骨痨,以及诸如此类自戕的办法。可是魂灵却不需要所有这些花招,魂灵具有超出这一切的优越性,可以在愿意的时候就回到地面上来;而如果它们为愿已足、热情已冷,那么像对于凡人一样, 再回到人世上来的路就永久地走不通了。

满怀愤慨的山神离开了地面,下定决心永远不再见到阳光。然而,发挥良好效果的时间逐渐地软化了他的愤慨心情。这样的软化过程毕竟是用了很久的时间;过了九百九十九年,山神旧日的创伤才能复原。

这一天,山神的心情郁闷和寂寞达到了极限。他有一个宠爱的人、一个地下王国的宫廷小丑、滑稽可笑的考保利得,建议他到“巨人山”中去散散步开开心。这个建议合了山神陛下的心意,于是过了不到一分钟,就轻而易举地到达了旅行目的地。山神来到了他从前的花园里的一大片草地中间,他在一刹那间使这块草地和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以往的景色。然而这一切都是人类的肉眼看不见的。穿越群山的旅人们,在这里除了密林之外,任何别的东西也看不出来。此处的景色使山神回忆起他那一去不复返的恋爱时期,那个时候曾经闪射出粉红色的光辉;此处的景色又使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爱情经历,他似乎觉得,他同美丽的爱玛相会,只不过是前天发生的事情,而且她的倩影如此清晰地降临在他的面前,宛如她本人就站在他身旁。可是一想到她曾经如何欺骗他和愚弄他,他那心中憎恨整个人类的怒火就更加旺盛地燃烧起来了。

“苦难的芸芸众生!”他从高山上眺望着城市和村镇的教堂和寺院的钟楼,大声地说,“我看你们依然在山底下,在山谷中,苟且偷生。你们曾经用你们的阴谋诡计折磨得我够呛,现在我要对这一切进行报复。我要残害你们,迫害你们,让你们在山神面前发抖。”

他刚刚说完这些话,就听到远处有人声。三个年轻人正在穿越群山,其中最胆大的一个不停地叫喊:

“留别擦尔,到这儿来!喂,留别擦尔,你这个专门糟踏姑娘的家伙!” 关于山神有过风流艳事的丑闻,从古以来就不停地互相传告,而且照样

总是添枝添叶地夸大一番的。每一个走进“巨人山”的旅人,一定会和自己

的同伴们谈起这件风流艳事,而且援引了为数众多的谣言,目的在于使胆小的人心惊胆战。

然而有一些思想自由的人、爱开玩笑的人以及哲学家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大庭广众之中,都是一些不相信有什么幽灵鬼怪,反而对之加以嘲笑的人。他们经常在旅途上,为了开个玩笑或者为了表明自己胆大,会向山神挑战,用可恨的外号辱骂他。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曾听到过爱好和平的山神为了这种侮辱惩罚过哪一个。可是,之所以如此,仅仅是因为,这种恶毒的嘲笑没有一个字传到他的地下王国的深处。因此,如今他听到了关于他本人此项“丑闻”被叙述得如此侮辱人的时候,他受到的打击就更大了。他以风一般的速度飞越过阴森的松树林,意图掐死那个毫无恶意用他取乐的可怜虫。可是他忽然想到,他这样公开地进行报复,不免会在各个村庄引起一片惊慌, 行路人将要避免走过这一带地方,不会再穿越群山,那么他就会没有可能继续对人们进行报复。所以他决定让这个骂他的小伙子及其同伴们安然无恙地走他们的路,可是他心里却决定对他的胆大妄为予以惩处。

在最近的岔路口上,说笑话的人同另外两个旅伴道了别,这一次他总算平安无事地走到了自己的故乡吉尔什别尔格城。然而肉眼看不见的伴随者跟着他一直到旅店里,为的是探明白需要时在哪里找到他。然后山神回到山里, 考虑如何报仇。突然间他看见,在通往吉尔什别尔格的路上有一个富有的犹太人在赶路。于是山神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主意,要利用这个高利贷者作为自己报仇的工具。他变成了侮辱他的那个小伙子的面貌,和犹太人同路而行, 一面亲切地和他谈着话,一面引导他离开了大路。等到他们走进树丛里,他就凶狠地向犹太人扑去,抓住他的胡子,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摔倒在地上,捆住了手脚,堵住了他的嘴,抢走了装满钱币和宝物的钱包。又用拳头好好地收拾他一阵子,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表示道别之后,他走了,留下了可怜的被掠夺一空、打得半死不活的犹太人。

等到犹太人惊魂稍定,并且确信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呻吟和大声呼救,因为他怕在这可怕的荒无人迹的森林里会饿死。不久,一个令人尊敬的人走到他身旁,看样子是附近城里的人。这个人问他遇到了什么意外。他看见犹太人被捆着,就解开他手脚上的绳子,总之,一个福音教派慈悲的萨马利亚人为解救一个遭抢劫的人所做的一切,他都做到了:他用他随身携带的冷水给他润了喉咙,领他回到大路上,然后像年轻的托维遇到的天使拉法伊尔一样,热情地把犹太人送到吉尔什别尔格城的旅店门口,还给了他几个饭钱,才道别离去。

犹太人走进一个小酒店,一眼看见抢他钱的人正自自在在无拘无束地坐在饭桌旁边,像一个清白无罪的人一样,犹太人简直惊呆了。掠夺者正坐在那儿一面喝着当地制造的葡萄酒,一面同自己的酒友们开着玩笑;他身旁放着他的旅行袋,里面藏着抢来的钱包。惊呆了的犹太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溜到屋角去,开始思索如何取回自己的财物。他完全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因此他不动声色地走出门外去找法官,写了一份遇盗的状子。

吉尔什别尔格的司法机关,由于能够迅速而又勤劳地维护法律和正义, 而享有盛名,不过这只是在办案子有赚头的时候才会如此;而如果遇到光是为了执行职务的场合,以及其它场合,司法机关的行动可就同乌龟爬行一样了。经验丰富的犹太人对这种风俗习惯已经十分熟悉,于是正当摇摆不定的法官迟迟不肯批准他的状子时,他就指出了物证的价值。这个辉煌灿烂的希

望使得法官急忙下了逮捕令。警吏们带好了长矛短戟,包围了小酒馆,抓住了无辜的犯人,带到了市政管理局所在地。在这里,城里德高望重的父老们已经聚集在一起了。

“你是什么人?”市法官等到被告被押进房间后严厉地问道,“从什么地方来?”

被告老老实实、无所畏惧地回答说: “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是一个裁缝,我叫宾涅吉克斯,从利宾瑙来,在

这里的老师傅家干活。” “是不是你穷凶极恶地在森林里袭击了这个犹太人,狠狠地殴打了他,

捆住了他,又抢了他的钱包?” “这个犹太人我从来没见到过,我没有打过他,也没有绑过他,更没有

拿过他的钱包。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手艺人,而不是拦路抢劫的强盗。” “你用什么来证明你是规矩人呢?” “我可以用我们行会的证明书来证明,我自信于心无愧。” “把证明书拿出来看!”

宾涅吉克斯安然地解开了旅行袋,他很清楚,袋子里除了靠诚实劳动赚来的财物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不过,这是什么东西呀?⋯⋯从袋子里抖出来的一点可怜的财物底下,有什么东西发出类似金币的叮◻声。警吏们灵巧熟练地开始在什物里搜寻,结果从当中拉出来了一个沉重的钱包。心花怒放的犹太人立刻表示承认法庭应该分到的一份,同时声明这就是他那些被抢去的财物。小伙子如同突遭五雷击顶,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他双唇颤动, 双膝抖得直不起来,差一点儿没吓昏过去;他失去了讲话的本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法官紧皱起来的眉头和威严的面孔预示着情况不妙。

“怎么样啊?恶棍!”他雷鸣般地吼叫起来,“现在你还能厚着脸皮抵赖吗?”

“法官老爷,您发发慈悲心吧!”被告央求着哭诉说,同时跪在地上, 伸出双手表示恳求,“我可以请上天所有的神明作证,我没有抢东西,我也不知道犹太人的钱包怎么会落到我的袋子里来的。上帝可以作证!”

“你抢东西的事已被揭穿,”法官接着说,“钱包是在你的袋子里,这个足以证明你有罪。你要尊敬上帝和政府,你要在刽子手前来用刑拷打逼你说出真话以前,自愿地坦白承认才行。”

吓得魂不附体的宾涅吉克斯继续坚持自己无罪,可是他的话没人听;人们认为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骗子,千方百计地企图从绞刑架上溜走。于是请来了可怕的海灭尔灵老师傅,叫他弄个水落石出,用他那种钢铁的辩词迫使犯人服罪于上帝和政府当局。可怜的小伙子彻底地丧失了一个心地纯洁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心安理得:他全身颤抖,等着受罪。当刽子手已经准备把他吊在拷问架上的时候,可怜的人心里明白,这种刑法一定会使他失去劳动力, 永远丧失重操针线的可能。由于他不愿意一辈子当残废,他决定一劳永逸地不再忍受所有这些折磨,于是就招认了无论是灵魂或是肉体也不曾犯过的抢劫罪行。

到了这个时候,审讯工作立即结束,根据法官和陪审员们一致的意见, 被告被判处绞刑。这项判决,按照司法机关仓促草率的老规矩,以及节省开支的目的,应该在翌日清晨就付诸执行。公众对这个引人入胜的案件和即将执行的死刑深感兴趣,也都认为英明的法官做出的判决公正而又正确,然而

对法官们鼓掌比谁都响亮的,是那位慈善的萨马利亚人,他也挤到法庭里来了,并且不断地大加颂扬吉尔什别尔格的大人先生们是多么热爱正义。实际也确实如此,任何人热烈关心这件案子的程度,也比不上这位人类的朋友; 而他不是别人,就是留别擦尔本人,他用一只肉眼看不见的手把犹太人的钱包偷放在裁缝的袋子里了。

第二天大清早,留别擦尔已经变成了一只乌鸦,在法院旁边等待着凄惨的行列从中走出,这一行列的使命是要押送他的复仇对象到绞刑架那里去。他胃里升起了乌鸦的食欲,急于啄食被处死者的双眼。然而在这一天,他白白地等待了一番。

有一个虔诚的僧人哥劳洛克法师,对于引导罪人在死刑架上走上真理之路的意义,比某些初出茅庐的神学派人物,抱有不同的看法。他对所有由他进行死前思想准备的罪人们,都要热心地灌输给他们圣洁的精神。然而无知无识的宾涅吉克斯显得如此粗俗、如此拙笨,致使法师看清楚,在分配给他的短短时期内要想劝导他,使他成为圣洁的人,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请求法院延期三天⋯⋯

留别擦尔晓得此事以后,就飞回山里去等待复仇时刻的到来。他按照老习惯在森林里散步时,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下呆着。她的头无力地垂下来,用白嫩的手托着。她穿的衣裳相当朴素、整洁, 而且是城里的式样。她时时用手擦眼泪,那泪珠儿顺着两腮滚落下来;她那丰满的胸膛时时发出悲戚的叹息。从前山神亲自体验过女人眼泪的影响。现在这些眼泪使他如此感动,致使他第一次破了例:违背了要伤害和摧残通过群山的亚当之子女的规定。他心中甚至重现了高尚的同情感,于是他全心全意地想去安慰这个美人儿。他变成一个可敬的市民模样,走到年轻姑娘身边, 亲切地问道:

“可爱的姑娘,你一个人在密林里为什么伤心哪?把自己的忧愁告诉我吧。谁知道呢,也许我能帮助你的。”

姑娘本来深深沉溺在自己的哀思之中,一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了低垂的头。啊呀!多么忧伤、多么碧蓝的一双眼睛在望着他!一双温柔的、闪耀着忽明忽暗光辉的眼睛,简直可以熔化铁石心肠;俩颗透明的泪珠, 像两粒钻石,在两眼中闪闪发光,使得她那美妙年轻的面孔显示出难忍的痛苦,使得她那漂亮的、纯真的脸有了更多的魅力。姑娘一看见面前有一位外表如此端庄可敬的人,就张开了红艳艳的樱桃小口,说道:

“善良的人,您何必关心我的忧愁呢?反正您一点也帮不上忙。我是一个不幸的杀人犯,我害死了我爱的人,因而我想用眼泪和忧伤赎我的罪,一直到肝肠寸断为止。”

可敬的人大为惊异。 “你是杀人犯?”他喊道,“你长着天使般的面孔,会怀着地狱般冷酷

的心?不可能的!诚然,人们什么坏事、什么阴险行为都干得出来,这个我是知道的。然而我却想不到你会干出这种勾当来!”

“如果您愿意,我就解释给您听。”伤心已极的姑娘说。“你说吧。”

“我有一个童年时期的朋友,”姑娘饮泣着说,“他是我们一个女邻居、一个慈祥的寡妇的儿子。他长大以后,挑中了我作为他的意中人。他非常可爱,非常善良,非常诚实和正直,他真诚地、忠实地爱着我,以至于征服了

我的心,于是我也发誓永远爱他。唉!我是一条毒蛇呀,毒害了我爱人的心, 迫使他忘记了他正直的母亲的教导,推他走上犯罪的道路,为此他要付出生命来!”

“是你吗?”山神惊叹地说。 “是的,先生,我是杀人犯,我迫使他拦路抢劫,去夺取狡诈的犹太人

的财物。吉尔什别尔格的老爷们捉住了他,判他绞刑,多么不幸啊!明天他就要被绞死了!”

“这件事罪过在你身上吗?”受到震惊的山神问。 “是的,先生,他的生命趋于灭亡,我的良心要负责的。” “为什么是如此呢?” “他动身出门同我道别时,他抱着我说:‘亲爱的,你要对我忠贞。苹

果树第三次开花和燕子第三次筑巢时,我就会回家来,把你娶来做新娘⋯⋯’ 我也坚决发誓忠贞于他。等到苹果树第三次开了花,燕子也第三次筑好巢的时候,宾涅吉克斯果然回来了。他提到了自己过去的诺言,准备举行婚礼。可我却去挑逗他、戏弄他,正像姑娘们对自己的未婚夫们常做的那样,总是一个劲儿地说:‘我不会做你妻子的,因为我的小床太窄,两个人睡不下; 而你却一贫如洗,你先去挣一些金光闪闪的金币来,那个时候咱们再谈!’ 可怜的宾涅吉克斯!他听了这些话当时是多么难过啊!‘嗨!克列尔痕,’ 他先叹了一口气,眼含热泪地说,‘假如你心里想的只是钱,只是财富,那就意味着,你已不是从前那样正派的姑娘了。难道说你从前发誓忠实于我的时候,你不曾紧握我的双手吗?而在当时我除了这双可以养活你的手以外, 还有什么东西呢?你这样多的傲气和虚荣是从哪里来的呢?唉!克列尔痕, 我完全明白了,一定是另一个有钱的求婚者从我这儿夺去了你的心。你这个不忠实的姑娘,你原来是这样报答我的吗?这三年,我是在孤独之中度过的, 是在哀伤和期待之中度过的,计算着每一个接近于娶你为妻的钟点。当我在群山中漂泊时,希望与快乐是多么迅速地催促我前进啊!可是现在你却背弃了我!’

“他要求我,央求我,而我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我的心并没有拒绝你,宾涅吉克斯。我只是暂时地拒绝和你成亲。你去挣一份家业,赚一些钱来,等到这些你都有了的时候,你再来,那个时候我就情愿和你同眠在我床上了。’‘好吧,’他气愤地说了一句,‘既然你要这样,我就到处去走, 去跑,去乞讨,去抢,去杀!一直到我弄到龌龊的钱来买你的爱情以前,你别想再看见我。祝你健康,我走了!再见吧!’就这样我迫使可怜的宾涅吉克斯走上邪路。他生着气离开了我,善良的天使保护者离开了他,于是他干了他的心所厌恶的事情。”

听到这些话,可敬的人摇了摇头,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奇怪!”

然后他对姑娘说: “可是为什么,”他问道,“你对无人的森林诉起苦来,这样诉苦既无

助于你自己,也无助于你的未婚夫嘛。” “亲爱的先生,”她回答说,“我本来是要到吉尔什别尔格去的,可是

忽然我的心痛苦难忍,不得不坐在这棵树下休息一会儿。” “你到吉尔什别尔格去做什么?” “我去跪倒在残忍的法官脚下,试一试用哀号去央求他饶恕我的未婚

夫,城里的姑娘也会帮助我去哀求。也许老爷们会发善心,会饶恕了无辜的人一条性命。而如果我不能从耻辱的死神魔爪中抢出我的心上人,那么,我就要万分愉快地同他死在一起。”

她这些发自肺腑的话使山神大为感动,因而从这一时刻起他放弃了一切复仇的念头,而且决定把悲哀已极的姑娘的心上人交还给她。

“擦干你的眼泪吧!”他关切地说,“驱散你的悲哀吧。日出以前,你的心上人会像风一样自由的。明天,雄鸡刚一报晓的时候,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等到有人敲你的窗户,你就打开你的房门吧,在门外你就会看到你的宾涅吉克斯。可是千万别再用过分的要求使他生气!你可要知道:你算在他身上的那种罪行,他并没有犯过,因此你一点儿过错也没有,因为光是你的特殊性格也不可能唆使他去干坏事。”

姑娘对这些话十分惊愕,于是凝视着新认识的人的面孔,可是,她连一点狡猾或嘲笑的影子都看不出来,终于相信了这些话。她那忧伤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她虽然还有些怀疑,然而已经感到愉快了,于是问道:

“亲爱的先生,如果您不是在耻笑我,如果一切真的会像您说的那样, 那么您一定是一位预言家,若不然就是我那心上人的慈善的天使救星,不然的话,您怎么会什么都知道呢?”

“慈善的天使吗?”留别擦尔惶惑地喃喃地说,“不,根本不是。然而我能成为一个慈善的天使,我会证实这一点的!我是吉尔什别尔格城的一个市民,他们审判可怜的罪人时,我曾经在议会上;然而他的清白无辜已被证实,因此你不必为他的性命担心。我去把宾涅吉克斯从缧绁之中解救出来, 因为我在城里是颇有名望的,你振作起来,太太平平地回家去吧!”

姑娘当即听从了他的话,尽管恐惧和希望还在她胸中搏斗着,她还是回去了。

“我的儿子,你的罪孽深重啊!”牧师哥劳洛克说,“因此你不要怕炼狱的火焰,它可以帮助你洗净你的罪孽。你要感谢上帝,因为被你抢劫的人不是一个正统的基督教徒;不然的话,为了赎罪你就不得不被抛入烧开了的焦油锅里,一直到喉咙口,要烧你一千年。你掠夺的只不过是一个可鄙的犹太人,因而你的灵魂在一百年之内就可以洗净,像在火里炼过的白银一样; 我会恳求上帝把你脆弱的肉体放在油锅里不超过腰部。”

尽管宾涅吉克斯十分清楚自己无罪,然而他心中已经有了坚定不移的信心,相信自己的接受忏悔的牧师有权予以惩戒或者予以宽恕,于是他根本不去考虑在阴间重审自己案件的问题;而如果坚持要求在阴间重审的话,他又由于害怕受刑而退缩不前。所以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牧师身上了。他央求自己的拉达曼慈悲为怀,尽量设法缩短他在炼狱中受折磨的时间。终于,严格的牧师同意把他浸在液体的火焰中仅仅到膝部为止,然而他的主意已定, 不管如何央求,牧师是一点儿也不肯再让步了。

罪孽的不共戴天之敌刚刚离开监牢,最后一次对心胆俱碎的罪人道了晚安,就在门口和隐身不见的留别擦尔遇在一起。留别擦尔尚未打定主意,如何完成自己的意图把罪人解救出来,要做到既不使吉尔什别尔格的执法人感到失望,又要使他们至少认为自己的判决已付诸执行,因为法官以他自己不眠不休地对于正义的关怀,已经赢得了山神的尊敬。突然之间他想出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他觉得是行得通的。他跟着牧师溜进了修道院,偷了一件法衣穿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他打扮成牧师哥劳洛克的形状向监牢走去,典

狱长卑躬屈节地给他开了牢门。 “为了关心拯救你的灵魂,”他对囚徒说,“我又来了,尽管我刚刚离

开牢房。我的儿子,你坦白地说,你的心灵和你的良心是否还促使你希望我再来安慰你呢?”

“可敬的神父,”宾涅吉克斯回答说,“我的良心是安定的,然而炼狱却使我害怕,恐惧像老虎钳一样夹住了我的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神父啊!”宾涅吉克斯回答说,“两只脚在火红的熔岩里走来

走去,这个我是吃不消的。” “笨蛋!留别擦尔反驳说,“如果它使你热得吃不消的话,你就别走进

去好啦。”

宾涅吉克斯听到这些话大惑不解,惊异地望着牧师的脸。牧师发现了这种情况,意识到自己回答得不对头。于是他换了一个题目。

“好吧,关于这个事我们以后再谈。”他说,“现在你告诉我,你还想念克列尔痕吗?你还爱她吗?还承认她是你的未婚妻吗?如果你在到另一个世界以前有话对她说,你就托我转达吧。”

一听到克列尔痕的名字,宾涅吉克斯比刚才更加吃惊了。他一直力图压抑在心中的那种对于她的思念,重新有力地发作起来,特别当他想到临别寄语的时候,他大声地痛哭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种凄惨的场面在恻隐的牧师心中激起如此强烈的怜恤之感,使得他决定立即结束这种把戏。

“可怜的宾涅吉克斯,”他说,“别难过啦,放心吧,刚强一些,因为你不会死的!我已经查清楚,你不曾犯过抢劫罪,你的双手没有被任何罪行所染污,所以我决定来放你出牢,去掉你的镣铐。”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柄钥匙。 “我们来看看,”他继续说,“这把钥匙合适不合适。”

一试就成功了,镣铐从囚徒的手脚上脱落下来,小伙子去掉了镣铐,自由自在地挺直了身子。然后好心肠的牧师同他交换了衣服,说道:

“你要像信神的法师一样,安然地在牢门口的狱卒身边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走,一直到出城为止;然后你就撩起长袍的前后襟,毫不停歇地往山里跑,一直跑到利宾瑙克列尔痕的小房子为上。你要轻轻地敲敲窗子, 你的心上人正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哪。”

可怜的宾涅吉克斯认为,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掐了掐手,捏了捏腿,为的是搞清楚,他是在做梦,还是醒着。等到他确信这一切都不是梦,就扑倒在自己救命恩人的脚下,抱住他的双膝,想要用话语来表达自己的谢意。然而却在无言的欢乐之中躺在地上了,因为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他使唤。充满爱怜之心的牧师终于催他赶快出去,分手的时候送给他一个大圆面包和一段香肠,为的是让他在路上充饥。

被解放了的人摇晃着两条无力的腿,迈出了凄凉的囚室的门坎,一直害怕会被人看穿。然而天主教教士的长袍使他有了神圣而慈祥的威严姿态,狱卒们连想也没敢想,长袍里面隐藏着一个犯人。

这个时候,克列尔痕忧郁孤独地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倾听着每一阵吹过的风声,倾听着过路人的脚步声。她常常觉得仿佛有什么人在墙外走动,仿佛门铰链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惊慌不安地跳起身来,心中砰砰直跳,通过窗户缝向外瞧,可是外面什么人也没有。隔壁院

子里的雄鸡已经抖动着翅膀,唱出了报晓的歌声,修道院里已经敲响了晨弥撒的钟,这些声音在她心中都变成了送殡的钟声。更夫吹过了最后一次号角, 唤醒了正在酣睡的面包店女主人,召唤他们开始清晨的劳动。克列尔痕家里圣像前的油灯灯光暗淡下来了,灯里的油已经不多。不安的心清一分钟一分钟地增长起来,使她看不见一个吉兆——逐渐暗淡下来的灯芯结成一个奇妙的玫瑰花形状的灯花。她坐在床上,悲哀地哭着,伤心地说着:

“宾涅吉克斯呀,宾涅吉克斯!今天对于咱们俩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日子哪!”

她跑到窗前。啊呀!血红色的天空笼罩着吉尔什别尔格城,不祥的乌云, 像丧服的绉绸,像覆盖尸体的殓衣,在地平线上飘浮。一看见这样不祥的征兆,她的心不由得颤抖起来。她沉陷在茫然的深思之中,四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突然,有人轻轻地敲了三下窗子。欢乐的颤抖渗透了她全身。她跳了起来,一听到通过窗缝传进来的低语声,她惊呼起来。

“亲爱的,你不是在睡觉?” 刹那之间她已经来到门口。

“哎呀,宾涅吉克斯!这是你吗?或者只不过是你的魂灵?”

然而,她看见的是法师哥劳洛克,就一下子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吓得昏了过去。这个时候,忠实的宾涅吉克斯的手臂温存地抱住了她,紧接着爱的亲吻——这种治疗一切癔病和昏厥症的特效良方,顷刻之间就使未婚妻恢复了知觉。

欢乐的相会最初一段时间过去以后,内心真情的发泄告一段落,宾涅吉克斯就向她讲述了自己从可怕的牢房里奇妙地逃出来的经过。然而由于劳累和干渴,他的舌头和喉咙粘在一起了。克列尔痕拿来了冷水。他解了渴以后, 又感到饿得厉害。可是她除了面包和盐以外没有别的食物,而面包和盐则是所有恋爱者的传统食品。在此时刻,一对情侣高高兴兴地急忙互相保证,吃这样的东西一生一世都会满足的,只要是永不分离就好。

这时候,宾涅吉克斯忽然想起来那一根香肠,他从衣袋里掏出来,立刻感觉奇怪得很,这根香肠怎么变得那么沉重,就像一块铁鞋底一样。他折断了它⋯⋯奇迹啊!从里面落下来许多真正的金币!一看到这些金币,克列尔痕大惊失色,她以为这些钱是赃款,她以为宾涅吉克斯在抢劫犹太人这件事上并不是无关的,并不像她在山里遇到的那位可敬的人所肯定的那样。然而诚实的小伙子郑重地向她发誓,说藏在肠子里的财宝一定是那位虔诚的法师送给他们俩的结婚礼物,这样她才相信了他的话。

他们俩怀着深刻的感情颂扬了自己的恩重如山的恩人。后来他们夫妻二人离开了故乡,迁居到布拉格。在布拉格,裁缝师傅宾涅吉克斯同自己的妻子克列尔痕和他们的子孙们,受到了人们的尊敬,幸福地生活了许多许多年。绞刑的恐怖,深深地在宾涅吉克斯的心中扎了根,使他下决心永远不欺骗自己的顾客,而且违反了同行们的风俗习惯,从来没有隐藏过一块料子。

在那个清晨时刻,正当克列尔痕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却听到了未婚夫敲窗子的时候,吉尔什别尔格的监牢里也响起了敲门声。叫门的是哥劳洛克法师,他在笃信宗教的热情中好不容易等到要完成可怜的罪人赎罪的愿望之日。在这个日子,神父要把这个已经赎罪一半的罪人交给暴力行刑者去处死。扮演罪犯角色的留别擦尔,出于对法律的尊敬,决定把这个角色扮演到底。看样子,他似乎是视死如归。对此,笃信上帝的法师十分高兴,把被判死刑

者这种坚强性看成是自己对可怜的罪犯的心灵进行工作所产生的美好结果。他毫不迟疑地又用自己的精神训诫去支持犯人的心情镇定,用下面这些令人快慰的话结束了自己的劝谕:

“有很多人送你去处决的地方。你也要知道,有同样多的天使在准备接受你的灵魂并引导到光辉灿烂的天堂上去。”

然后他从囚徒身上去掉了镣铐⋯⋯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执行法官们确定已经到了把犯人肉体处死的限期,他们对犯人的精神状态是毫不关心的。判决立即予以执行。由于留别擦尔已被押出监狱,并且被看成是估恶不梭的罪犯,他就心甘情愿地顺从了死刑的一切手续。刽子手把他从绞架梯子上推下去以后,他就拚命地在绞索里挣扎起来,他闹着玩的时间那么久,那么厉害,以至于刽子手们都感到可怕了。因为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怨言,听到了有人建议用石头投击刽子手,因为他过分地折磨着可怜的罪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留别擦尔挺直了身躯, 假装死去。可是等到人们纷纷散去,刑事法庭附近只剩下几个人,他们在绞架旁边走来走去,打算走近尸体去仔细欣赏一下,这时,绞索中爱开玩笑的人又开始耍他的把戏,用可怕的鬼脸吓坏了前来观看的人。因此傍晚时分到处传开了一个谣言,说上了绞刑的那个人怎么也死不了,依然在法院门前的绞索里舞蹈。这种谣传促使议会委派几名代表于翌日清晨去查明真相。可是等到到达了现场以后,在绞索上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捆稻草,裹在旧布里, 好像豌豆田里用来吓唬麻雀的稻草人一样。吉尔什别尔格的大人先生们惊异到了极点,他们命令绝对保密地从绞刑架上取下来稻草人,而且放出风去, 说什么夜间刮起一阵强风,把身体轻的裁缝尸体从绞索上吹下来,带到国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