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诗

奇迹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

或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

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

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可是,这灵魂是真饿得慌,

我又不能让他缺着供养,那么,即便是糟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

我不是甘心如此,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

谁不知道一树蝉鸣,一壶浊酒,

算得了什么,

纵提到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平凡,

犯得着惊喜得没主意,喊着最动人的名儿,

恨不得黄金铸字,给装在一支歌里?

我也说但为一阕莺歌便噙不住眼泪那未免太支离,

太玄了,简直不值当。

谁晓得,我可不能不那样:

这心是真饿得慌,

我不能不节省点,

把藜藿权当作膏梁。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抛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

剥开顽石来诛求白玉的温润,

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那分背面的意义;

实在我早厌恶了这些勾当,

这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

舍利子似的闪着宝光,

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不会看见团扇,

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便等着,不管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

也不知道是在多少轮回以前——我等,

我不抱怨,只静候着一个奇迹的来临。

总不能没有那一天让雷来劈我,

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扑我,

……害怕吗?你放心,

反正罡风吹不熄灵魂的灯,

愿这蜕壳化成灰烬,

不碍事,

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一刹那的永恒——

一阵异香,最神秘的肃静,

(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喝住,时间也止步了)

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

传来一片衣裙的声响——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靡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园内序曲

你开始唱着园内之“昨日”,

请唱得象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浆溅污了满地;

然后模拟掌中的细沙,

从指缝之间溜出的声响。

你若唱到园内之“今日”,

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

或如村塾里总角的学童,

走珠似地背诵他的课本。

你若会唱园内之“明日”,

你当想起我们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风旗飘舞的节奏;

最末,避席起立,额手致敬,

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镝似的音调,

射破这坚固的寂寥!

但是雀儿终叫不出来,

寂寥还封锁在园内。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雨水泡着的朱扉,

才剩下些银红的霞晕,

雨水洗尽了昨日的光荣。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金黄釉的琉璃瓦,

是条死龙的残鳞败甲,

飘零在四方上下。

在这阴霾的寂寥里,

大理石、云母石、青琅琊、汉白玉,

龟坼的阶墀、矢折的栏柱,……

纵横地卧在蓬蒿丛里,

像是曝在沙场上的战骨。

在这悲酸的寂寥里,

长发的柳树还像宫妃,

瞰在胶凝的池边饮泣,饮泣……

半醒的蜗牛在败壁上,

拖出了颠斜错杂的篆文,

仿佛一页写错了的历史。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瘠的月儿常挂在松枝上,

像煞一个缢死的僵尸: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疯魔的月儿在松枝上缢死。

在这无聊的寂寥里,

坍碎了的王宫变成一座土地庙;

颤怯的农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进园来,

悄悄地烧了香,磕了头,

又悄悄地溜出园去……

寂寥又封锁在园内了。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闷阴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无聊赖。

好了!新生命胎动了!

寂寥的园内生了瑞芝,

紫的灵芝,

白的灵芝妆点了神秘的芜园。

灵芝生了,新生命来了!

好了,活泼泼的少年摩肩接踵地挤进园来了。

饿着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

从长城东头,穿过山海关,

裹着件大氅,跑进园来了;

从长城西尾,穿过潼关,

坐在驴车里拉进园来了。

从三峡的湍流里救出的少年,

病恹恹地踱进园里来了;

漂过了南海,漂过了东海,

漂过了黄海,漂过了渤海的少年摇着团罗扇,

闯进园里来了;

风流倜傥的少年,

碧衫儿荡着西湖的波色,

翩翩然飘进园里来了,

少年们来了,灵芝生满园内,

一切只是新鲜,一切只是明媚,

一切只是希望,一切只是努力;

灵芝不断地在园内茁放,

少年们不断地在园内努力。

于是曙色烘醒了东方,

好像浸渐明晰的思想。

晨鸡叫了,晨星没了,

太阳翻身起来了——

金光镀在紫铜盖的穹窿上,

金光燃在龙鳞似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楼顶的旗杆上,

金光洒在颤巍巍的松枝上,

金光吻在少年的桃颊上。

少年在太阳的跸道之旁,

瞻望六龙挽着的云车发轫,

仿佛诚惶诚恐的村童,

遥望着帝王的法驾西幸,

无限的敬仰,无限的欣羡,

充满了他那蒙稚的心灵。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红荷招展在他脚底,

旭日灿烂在他头上,

早起的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如同对着他的严师,

背诵庄周屈子的鸿文,

背诵沙翁弥氏的巨制。

万籁无声,宇宙在敛息倾听,

驯雀飞下平地来倾听,

金鱼浮上池面来倾听——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着他的生命的课本。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于是夕阳涨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赔偿罪恶的代价,

乃是生命澎涨之溢流。

赤血喋染了宇宙,

细草伸出舌头舐着赤血,

绿杨散开乱发沐着赤血。

喷水池抛开螺钿镶的银链,

吼着要锁住窜游的夕阳;

夕阳跌倒在喷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鲜明的赤血。

红砖上更红的爬墙虎,

紫茎里迸出赤叶的爬墙虎,

仿佛是些血管涨破了,

迸出了满墙的红血斑。

赤血澎涨了夕阳的宇宙,

赤血澎涨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广场上游戏,

球丸在太空里飞腾,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灵,

戏弄着熄了的太阳一样。

少年们踢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抛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顶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抱着熄了的太阳;

生命澎涨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骨,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于是月亮窥进了东园,

宇宙被清光浸满,

宇宙晶凉的海水一般。

宇宙变了清光之海——

银波迸入了窗棂,

银波泛滥了庭院,

银波弥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沦在海底在。

哪里有杨柳?哪里有松桧?

这水似的晶蓝的空气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鹄立的铁珊瑚,

拱抱着巍峨的大礼堂,

龙宫似的庄严灿烂。

龙宫的阊阖是黄金锤出的,

龙宫的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国的仙人——

这清空灵幻的少年飘摇在龙宫之东,龙宫之西,

那雍容闲雅的少年踯躅在龙宫之南,

龙宫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

清光浸入少年的心里,

清光洗在少年的身外。

涤尽浊垢,饮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听啊,哪里来的歌声?

莫非就是泣珠的鲛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鲛人,

坐在紫黑的青石龛下,

一壁织着愁思之绡,

一壁唱着缠绵之歌?

啊,如此缠绵的歌声,

唱得海水的晶波战栗,

唱得海树的枝叶飕飕,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杳恨冥愁。

少年听了缠绵的歌声,

唤起了甜蜜蜜的神圣的绝望。

或是热烘烘的玄秘的隐忧,

一种没由来,没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为了滔滔的洪水猛兽?

为了闸不住的情绪之流?

还是抛不下锚的生命之舟?

于是月儿愈渐躲入了西园,

楼房的暗影愈渐伸张弥漫,

列着鹅鹳阵的暗影转战而前,

终于占领了凄凉的庭院。

院中垂头丧气的花木,

是被黑暗拘囚的俘虏;

锁在檐下的紫丁香,

锁在墙脚的迎春柳,

含着露珠儿,含着泪珠儿,

莫不是牛衣对泣的楚囚?

画角哀哀地叫了!

悲壮的画角在黑暗里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着盗贼;

锐利的角声在空中咬着,

咬破了黑暗的魔术,

咬破了少年的美梦,

少年们揎开美梦,跳起榻床,

少年们已和黑暗宣战了。

哦,静夜的角声如何哭了?

将少年们的心脏哭融了,

五百个战士的心脏融成一个。

楼上点着蜡烛,

楼下点着蜡烛,

少年们正在会议,

少年们正在努力。

三旗营的铜磬报尽了五更,

报道黑暗的行程将尽,

少年们啊,再点上一支蜡烛,

便撑持过了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来了!

一切又是新鲜,明媚,

一切又是希望,努力。

饿的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们,

凭着知道造出了希望;

活泼泼的少年们,

又在园内不断地努力。

然后有一天园内的昨日,

隐入了蒙昧的历史,

园内的今日瓜代了昨日。

然后风云扰攘的天宇终竟澈体澄清了,

雍穆的蔚蓝临照了一切。

无垠的蔚蓝的天宇,

衬出了金碧辉煌的楼阁。

焕丽雄伟的楼阁,

像似皇宫帝阙一般!

蓬莱的晓钟鸣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着文献之王。

肃静森严的楼阁,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响了,

意志猛似龙象的僧侣们,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着虏诚的香火。

哦!文献的宫殿啊!

哦,理智的寺观啊!

矗峙在蔚蓝的天宇中,

你是东方华胄的学府!

你是世界文化的盟坛!

飘啊,紫白参半的旗哟!

飘啊,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紫气哟,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好让这里万人的眼望着你,

好让这里万人的心向着你!

这里万人还在猛烈地工作,

像园内的苍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们的理智的根爪,

挖烂了大地的肌腠,

撕裂了大地的骨骼,

将大地的神髓吸尽,

好向中天的红日泄吐。

这里万人还在静默地工作,

像园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静默地滋育了草木,

静默地迸溢了温泉,

静默地驮负了浮图御苑,

春夏他沐着雨露的膏泽,

秋冬他戴着霜雪的伤痕,

但他总是在静默中工作。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像西方式的机械,

大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

但只为他们的理想工作,

为他们四千年来的理想,

古圣先贤的遗训,努力工作。

雪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楼上飘摇着,

近瞩京师,远望长城,

你临照着旧中华的脊骸,

你临照着新中华的心脏。

啊,展开那四千年文化的历史,

惊醒万人,启示万人,

赐给他们灵感,赐给他们精神!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在东西文化交锋之时,

你又是万人的军旗!

万人肉袒负荆的时间过了,

万人卧薪尝胆的时期过了,

万人要为四千年的文化,

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便是东方的紫气,

你飘出函谷关,向西迈往,

你将挟着我们圣人的灵魂,

弥漫了西土,弥漫了全球!

飘呀!紫白参半的旗呀!

飘呀!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呀!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渔阳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着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丁东,丁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杓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底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底满脸。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唳,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棰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棰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寒泉注涧,

像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敲着灵鼍鼓,两眼朝天,

你看他在庭前绕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叠鼓,越打越酣然。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起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酗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的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狂涛打岸,

像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了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死灰?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在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鱼龙走峡,

像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两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醒呀!

众天鸡怒号,东方已经白了,

庆云是希望开成五色的花。

醒呀!神勇的大王。醒呀!

你的鼾声真和缓得可怕。

他们说长夜闭熄了你的灵魂,长夜的风霜是致命的刀。

熟睡的神狮呀,你还不醒来?

醒呀!我们都等候得心焦了!

汉我叫五岳的山禽奏乐,

我叫三江的鱼龙舞蹈。

醒呀!神明的元首,

醒呀!满我献给你长白的驯鹿,

我献给你黑龙的活水。

醒呀!勇武的单于,醒呀!

蒙我有大漠供你的驰骤,

我有西套作你的庖厨。

醒呀!伟大的可汗,醒呀!

回我给你筑碧玉的洞宫,

我请你在葱岭上巡狩。

醒呀!神圣的苏丹,

醒呀!藏我吩咐喇嘛日夜祷求,

我焚起麝香来欢迎你。

醒呀!庄严的活佛,

醒呀!众让这些祷词攻破睡乡的城,

让我们把眼泪来浇醒你。

威严的大王呀,你可怜我们!

我们的灵魂儿如此的战栗!

醒呀!请扯破了梦魔的网罗。

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

醒了罢!醒了罢!威武的神狮!

听我们在五色旗下哀号。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杂志名叫《大江》的了。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沪汉演成这种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谅这番苦衷。

七子之歌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诗人作《凯风》以愍之。吾国自尼布楚条约迄旅大之租让,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臆其悲哀之情,盖有甚于《凯风》之七子,因择其中与中华关系最亲切者七地,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亦以励国人之奋兴云尔。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国人视之漠然,不见夫法兰西之ALS-ACELORRAInE耶?“精诚所至,金石能开。”诚如斯,中华“七子”之归来其在旦夕乎!

澳门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摅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香港

我好比凤阙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分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台湾

我们的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湾。

我胸中还氲氤着郑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染了我的家传。

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

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威海卫

再让我看守着中华最古的海,

这边岸上原有圣人的丘陵在。

母亲,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将,

我有一座刘公岛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

我背后葬的尽是圣人的遗骸!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广州湾

东海和耿州是我的一双管钥,

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

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母亲呀,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

母亲,让我快回到你的膝前来,

我要紧紧的拥抱着你的脚髁。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九龙

我的胞兄香港在诉他的苦痛,

母亲呀,可记得你的幼女九龙?

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

母亲,我天天数着归宁的吉日,

我只怕希望要变作一场空梦。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旅顺,大连

我们是旅顺,大连,孪生的兄弟。

我们的命运应该如何的比拟?——

两个强邻将我们来回的蹴蹋,

我们是暴徒脚下的两团烂泥。

母亲,归期到了,快领我们回来。

你不知道儿们如何的想念你!

母亲!我们要回来,母亲!

爱国的心

我心头有一幅旌旆没有风时自然摇摆;

我这幅抖颤的心旌上面有五样的色彩。

这心腹里海棠叶形是中华版图底缩本;

谁能偷去伊的版图?

谁能偷得去我的心?

我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是黄帝的神明血胤;

我是地球上最高处来的,

帕米尔便是我的原籍。

我的种族是一条大河,

我们流下了昆仑山坡,

我们流过了亚洲大陆,

我们流出了优美的风俗。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五岳一般的庄严正肃,

广漠的太平洋底度量,

春云的柔和,秋风的豪放!

我们的历史可以歌唱,

他是尧时老人敲着木壤,

敲出来的太平的音乐,——

我们的历史是一首民歌。

盛着帝王祀天的芳醴!

我们敬人,我们又顺天,

我们是乐天安命的神仙。

我们的历史是一掬清泪,

孔子哀悼死麒麟的泪;

我们的历史是一阵狂笑,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我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我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我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我的智慧来得真离奇,

他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我这歌声中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我心头充满戈壁的沉默,

脸上有黄河波涛的颜色,

泰山的石乳滴成我的忍耐,

峥嵘的剑阁撑出我的胸怀。

我没有睡着!我没有睡着!

我心中的灵火还在燃烧;

我的火焰他越烧越燃,

我为我的祖国烧得发颤。

我的记忆还是一根麻绳,

绳上束满了无数的桔梗;

一个结子是一桩史事——

我便是五千年的历史。

我是过去五千年的历史,

我是将来五千年的历史。

我要修葺这历史的舞台,

预备排演历史的将来。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首歌,

还歌着海晏河清的音乐。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杯酒,

又在金乳里给皇天献寿。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滴泪,

我的泪洗尽人类的悲哀。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声笑,

我的笑驱尽宇宙的烦恼。

我们是一条河,一条天河,

一派浑浑噩噩的光波!——

我们是四万万不灭的明星;

我们的位置永远注定。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我是东方文化的鼻祖,

我的生命是世界的生命。

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长城下之哀歌

啊!五千年文化底纪念碑哟!

伟大的民族底伟大的标帜!……

哦,哪里是赛可罗坡底石城?

哪里是贝比楼?哪里是伽勒寺?

这都是被时间蠹蚀了的名词;

长城!肃杀的时间还伤不了你。

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底墓碑,

我是这墓中的一个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开,

可才能找见旧中华底灵魂,

并同我自己的灵魂之所在?……

长城啊!你原是旧中华底墓碑!

长城啊!老而不死的长城啊!

你还守着那九曲的黄河吗?

你可听见他那消沉的脉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虽守不住他的山河,

长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你是一条身长万里的苍龙,

你送帝轩辕升天去回来了,

偃卧在这里,头枕沧海,尾蹋昆仑,

你偃卧在这里看护他的子孙。

长城啊!你可说了你的责任?

怎么黄帝的子孙终于“披发左衽”!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绣屏:

我们在民间后的华堂上宴饮——

日月是我们的两柱纱灯,

海水开风和着我们高咏,

直到时间也为我们驻辔流连,

我们便挽住了时间放怀酣寝。

长城!你为我们的睡眠担当保障;

待我们睡锈了我们的筋骨,

待我们睡忘了我们的理想,

盗贼们忽都爬过我们的围屏,

我们哪能御抗?我们只得投降,

我们只得归附了狐群狗党。

长城啊!你何曾隔阂了匈奴,吐蕃?

你又何曾障阻了辽,金,满?……

古来只有塞下的雪没马蹄,

古来只有塞上的烽烟云卷,

古来还有胡马总载着一个佳人,

抱着琵琶饮泣,驰出了玉关!……

唉!何须追忆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数?

昨日的敌人是可汗,是单于,

都幸而闯入了我们的门庭,

洗尽腥砄,攀上了文明底坛府,——

昨日的敌人还是我们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敌人,今日的敌人,

是天灾?是人祸?是魔术?是妖氛?

哦,钢筋铁骨,嚼火漱雾的怪物,

运输着罪孽,散播着战争,……

哦,怕不要扑熄了我们的日月,

怕不要捣毁了我们的乾坤!

啊!从今哪有珠帘半卷的高楼,

镇日里睡鸭焚香,龙头泻酒,

自然歌稳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从今哪有石坛丹灶的道院,

一树的碧阴,满庭的红日,——

童子煎茶,烧着了枯藤一束?

哪有窗外的一树寒梅,万竿斜竹,

窗里的幽人抚着焦桐独奏?

再哪有荷锄的农夫踏着夕阳,

歌声响在山前,人影没入山后?

又哪有柳荫下系着的渔舟,

和细雨斜风催不回的渔叟?

哦,从今只有暗无天日的绝壑,

装满了么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蚁一般的,东西驰骋,——

从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鹄面鸠形抱着金子从矿坑里爬上来,

给吃人的大王们献寿谢恩。

从今只有数不清的烟突,

仿佛昂头的毒蟒在天边等候,

又像是无数惊恐的恶魔,

伸起了巨手千只,向天求救,

从今瞥着万只眼睛的街市上,

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

啊!你们夸道未来的中华,

就夸道万里的秦岭蜀山,

剖开腹脏,泻着黄金;泻着宝钻;

夸道我们铁路络绎的版图,

就像是网脉式的楮叶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底白浪之间。

载着金的,银的,形形色色的货币,

镌着英皇乔治,美国总统林肯,

各国元首底肖像,各国底国名;

夸道西欧底海狮,北美底苍隼,

俯首锻翮,都在上国之前请命。

你们夸道东方的日耳曼,

你们夸道又一个黄种的英伦,——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

俯首帖耳的堕入狗党狐群!

啊!新的中华吗?假的中华哟!

同胞啊!你们才是自欺欺人!

哦,鸿荒的远祖——神农,黄帝!

哦,先秦的圣哲——老聃,宣尼!

吟着美人香草的爱国诗人!

饿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壮士!

哦,二十四史里一切的英灵!

起来呀,起来呀,请都兴起,——

请鉴察我的悲哀,做我的质证,

请来看看这明日的中华——

庶祖列宗啊!我要请问你们:

这纷纷的四万万走肉行尸,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血裔?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子孙?

神灵的祖宗啊!事到如今,

我当怨你们筑起这各种城寨,

把城内文化底种子关起了,

不许他们自由飘播到城外,

早些将礼义底花儿开遍四邻,

如今反教野蛮底荆棘侵进城来。

我又不懂这造物之主底用心,

为何那里摊着荒绝的戈壁,

这里架起一道横天的葱岭,

那里又停着浩荡的海洋,

中间藏着一庭蓬莱仙境,

四周围又堆伏着魍魉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只你那容积,

才容得下我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伟,最沉雄的哀哭者哟!

请和着我放声号滔地哭泣!

哭着那不可思议的命运,

哭着那亘古不灭的天理——

哭着宇宙之间必老的青春,

哭着有史以来必散的盛筵,

哭着我们中华的庄严灿烂,

也许永远永远地烟消云散。

哭啊!最宏伟,最沉雄的太平洋!

我们的哀痛几时方能哭完?

啊!在麦垅中悲歌的帝子!

春水流愁,眼泪洗面的降君!

历代最伤心的孤臣节士!

古来最善哭的的胜国遗民!

不用悲伤了,不用悲伤了,

你们的丧失究竟轻微得很。

你们的悲哀算得了些什么?

我的悲哀是你们的悲哀之总和。

啊!不料中华最末次的灭亡,

黄帝子孙最彻底的堕落,

毕竟要实现于此日今时,

毕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经过。

哦,好萧杀,好尖峭的冰风啊!

走到末路的太阳,你竟这般沮丧!

我们中华底名字镌在你身上;

太阳,你将被这冰风吹得冰化,

中华底名字也将冰得同你一样?

看啊!猖獗的冰风!狼狈的太阳!

哦,你一只大碉,你从哪里来的?

你在这铅铁的天空里盘飞;

这八达岭也要被你占了去,

筑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类?

圣德的凤凰啊!你如何不来,

竟让这神州成了恶鸟底世界?

雹雪重载的冻云来自天涯,

推揎着,摩擦着,在九霄争路,

好像一群激战的天狼互相鏖杀。

哦,冻云涨了,滚落在居庸关下,

苍白的冻云之海弥漫了四野,——

哎呀!神州啊!你竟陆沉了吗?

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

你我都是赘疣,有些什么难舍?

哦,悲壮的角声,送葬的角声,

——画角啊!不要哀伤,也不要诅骂!

我来自虚无,还向虚无归去,

这堕落的假中华不是我的家!

叫卖歌

朦胧的曲巷群鸦唤不醒,

东方天上只是一块黄来一块青。

这是谁催着少妇上梳妆?——

“白兰花!白兰花!”

声声落入玻璃窗。

桐阴摊在八尺的高墙底,

“知了”停了,一阵饭香飘到书房里。

忽把孩儿的午梦惊破了——

“薄荷糖!薄荷糖!”

小锣儿在墙角敲。

市声像沸水在铜壶里响,

半壁金丝是竹帘筛进的淡斜阳。

这是谁遮断先生的读书声?——

“老莲蓬!老莲蓬!”

满担清香挑进门。

黄昏要拥住全城安歇,

纷飞的蝙蝠仿佛是风摧落叶。

这时谁将神秘载满老人心?——

你听啦!你听啦!

算命瞎子拉胡琴。

南海之神

——中山先生颂

一神之降生

炎风煽惑了龃龉的波浪;

海水熬成了一锅热油——

大波噬着小澜,惊涛扑着骇浪。

妖云在摇旗,迅雷在呐喊,

天是精铜的破镜一面;

世界要变成一场大血战。

贝阙里的老龙睡得不安,

仿佛听见了一阵隐约的哭声,

像是九霄云外的哀鸿航过。

慈悲的泪在他脸上开成了珠花。

忽地他长啸一声——天昏地黑,

南海岸上一个婴儿坠地了!

婴儿醒了,呱呱的哭声,

载满了一个民族的悲哀。

婴儿又睡了,沉默笼罩着宇宙。

于是蔚蓝的高天是父的庄严,

葱绿的大地是母的慈爱。

于是畏惧坐镇在人之心上;

鸟儿的歌声涌到喉间又吞下去了,

花瓣儿浮在空中不敢坠落……

一切的都敛息屏声,

护持着这新生命的睡眠,

倾听着这新脉搏的节奏。

一切的生命都要让开路来,

尽这一道新生命往前先走。

于是宇宙万物尽他们所有的都献给他作为庆贺的仪程了;

巍峨的五岳献给他庄严;

壁献给他坚忍;

从深山峭谷里探出路径,

捣石成沙,撞断巫山十二峰,

奔流万里,百折不回的扬子江,

献给他寰球三大毅力之一。

浩荡的太平洋献给他度量,

轻身狎浪的海鸥又献给他冒险精神。

谁献给他慈蔼的美德?——

说苏了小草的春雨和吹着麦浪的薰风;

谁献给他先觉的智慧?——踞阜的晨鸡;

谁献给他决斗的精神?——负隅的困兽。

九天的雷霆献给他震怒;

日月星辰献给他洞察的眼光;

然后造物者又把创造的全能交付给他了。

于是全宇宙长在一个人的躯壳里了;

啊,一个宇宙在人间歌哭言笑!

一个宇宙在人间奔走呼号!——

于是赤县神州有一个圣人同北邻建树赤帜的圣人比肩,

同西邻的Mahatma争衡,

同太平洋彼岸上为一个奴隶民族,

解脱了枷锁的圣人并驾齐驱!

二纪元之创造

百尺的朱门关闭了五千年;

黑色的苔癣侵蚀了雕梁画栋,

野蜂在兽环的口里作了巢,

屋脊上的飞鱼、鸱吻、铜雀、宝瓶……

狼藉在臭秽的壕沟里,

宇宙乘除了五千个春秋,

积尘瘗没了浮沤钉,

百尺的朱门依然没有人来开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候,

忽然来了一个愁容满面的巨人,

擎着一只熊熊的火把,

走上门前拍一拍门环,叫一声:

“开门呀!”

一阵蝙蝠从砖缝瓦罅里飞出来了;

失了胶黏力的灰泥垩粉纷纷的洒落在他头上。

他又叫了一声,连叫几声。……

他耳边但有危梁欹柱解体脱节的异响,

总听不见应门的人声。

滚滚的热泪流到喉咙里来了,

他将热泪咽下了,又大叫数声,

在门扉上拳椎脚踢,

在门扉上拳椎脚踢,

他吼声如雷,他洒泪如雨,……

全宇宙的震怒在他身上烧着了。

他是一座烘炉——他是烘炉中的一条火龙,

每一颗鳞甲是一颗火星,

每一条须髯是一条火焰。

时期到了!时期到了!他不能再思了!

于是他挥起巨斧,巨斧在他手中抖颤——

摩天的巨斧像山岳一般倒下来了,

的一声——阊阖洞开了!

的一声——飞昂折倒了!

的一声——黄阙丹墀变成齑粉了!

于是在第二个盘古的神斧之下,

五千年的金龙宝殿一扫而空——

前五千年的盘据地禅让给后五千年了。

于是中华的圣人创造了一个新纪元,

这圣人是我们中华历史上的赤道,

他的前面是一个半球。

他的后面又是一个半球,

他是中华文化的枢纽,

他转斡了四万万生灵的命运。

三祈祷

神通广大的救星啊!请你听!

请将神光辐射的炬火照着我们;

勇武聪睿的主将啊!请你听!

请将你的大纛掩覆我们颤栗的灵魂,

仓公扁鹊——起死回生的国手啊!

请用神灵的刀圭铲除了这遍体的疮痍;

仁爱的牧者啊!我们是亡告的羊群,

豺狼当道,请你保护我们的生命!

我们虽是不肖的儿女,背恩的奴隶——

我们自身鄙吝反而猜疑你的恩惠,

自身愚蠢因之妒嫉你的聪明,

但是神明宽厚的主将啊!

请你宽赦我们,请你饶恕我们,

让我们流出忏悔的血泪洗你心上的伤痕,

让这四万万颗赤心都焚起一瓣自新的心香,

让心香的馥郁薰灭了你的悲酸的记忆,

广大无边,海函地负的精神啊,

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我们祸孽深重,我们万死不容,

你本不当赐给我们非分的原宥。

我们是龌龊的虮蚤一群,

我们嘬饮你的血汗来滋养自身的肌肉,

你的神炬作了我们夜劫的火把,

你的名字在我们脚下踩成笑柄。

我们都是你的罪人!

你是行天的赤日,光明的输送者,

我们是蜀山中的村犬,

我们在黯谷中生活,反而狂吠你的光明。

我们的猜忌便迸作毒狠的诅骂。

我们是商受不懂圣人的心如何构造,

便将你的心剜了出来查验他的孔窍,

我们戏谑你到了不堪的程度,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让洞庭的波涛涤祛我们的罪恶!

让九天的黑云掩着我们的羞耻!

让十八层地狱的火烧着我们的心脏!

让峨嵋,剑阁和青泥的四万八千哀猿,

同听叫着,叫出我们的酸悲!……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哦,神秘伟大的灵魂啊!

你载着痛苦如同载着荣华一般——

荆棘之冠在你头上变成璀璨的玉冕;

悲哀之泪像倒流的弱水,

流到你心中潴成了仁爱的仙海;……

你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伟大!

你定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神秘伟大的神灵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膜拜你!

让我们从你身上支取力量,

因为你是四万万华胄的力量之结晶。

让我们从你身上看到中华昨日的伟大,

从你身上望着中华明日的光荣——

让我们的希望从你身上发生,

伟大的神!仁爱的神!勇武的神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礼拜你!

但是先让我们忏悔!先让我们忏悔!

唁词

——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

没有什么!父母们都不要号滔!

兄弟们,姊妹们也都用不着悲恸!

这青春的赤血再宝贵没有了,

盛着他固然是好,泼掉了更有用。

要血是要他红,要血是要他热;

那脏完了,冷透了的东西谁要他?

不要愤嫉,父母,兄弟和姊妹们!

等着看这红热的开成绚烂的花。

感谢你们,这么样丰厚的仪程!

这多年的宠爱,矜怜,辛苦和希望。

如今请将这一切的交给我们,

我们要永远悬他在日月的边旁。

这最末的哀痛请也不要吝惜。

(这一阵哀痛可磔碎了你们的心!)

但是这哀痛的波动却没有完,

他要在四万万颗心上永远翻腾。

哀恸要永远咬住四万万颗心,

那么这哀痛便是忏悔,便是惕警。

还要把馨香缭绕,俎豆来供奉!

哀痛是我们的启示,我们的光明。

欺负着了

你怕我哭?我才不难受了;

这一辈子我真哭得够了!

哪儿有的事?——三年哭两个,

谁家的眼泪有这么样多?

我一个寡妇,又穷又老了,

今日可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你为什么又往家里跑?

再去,去送给他们杀一刀!

看他们的威风有多么大?

算我白养了你们哥儿仨!

我爽兴连这个也不要了,

就算我给你们欺负着了!

为着我教你们上了学校,

没有教你们去杀人绑票——

不过为了这点,这点错,

三个儿子整杀了我两个!

这仇有一天我总得报了,

我不能给你们欺负着了!

好容易养活你们这般大,

凭什么我养的该他们杀?

我倒要问问他们这个理,

问问他们杀了可赔得起?……

杀了我儿子,你们就好了?……

我可是给你们欺负着了!

老大为他们死给外国人,

老二帮他们和洋人拚命——

帮他们又给他们活杀死,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儿还帮不帮你们闹了?

我总算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也送去给他们杀一刀,

杀完了就再没有杀的了!

世界上有儿子的多得很,

我要看他们杀不杀得尽!

我真是给你们欺负恼了!

我可不给你们欺负着了!

答辩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没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旌旗铙鼓不是我的份,

我道上不许用黄土铺。

不许矜骄镀我成金身,

我拒绝“成功”见我一面;

双手掀住挣扎的纷忙,

我猜着黎明,也不要看。

锦袍的庄严交给别人,

流汗的快乐得让给我。

上帝许我纯钢的意志,

要我锤出些惨淡的歌。

可是旌旗铙鼓我不要,

我道上不用黄土来铺,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哪有圆光往我头上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