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篇
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
青春
青春象只唱着歌的鸟儿,
已从残冬窟里闯出来,
驶入宝蓝的穹窿里去了。
神秘的生命,
在绿嫩的树皮里膨胀着,
快要送出带鞘子的,
翡翠的芽儿来了。
诗人呵!揩干你的冰泪,
快预备着你的歌儿,
也赞美你的苏生罢!
宇宙
宇宙是个监狱,
但是个模范监狱;
他的目的在革新,
并不在惩旧。
国手
爱人啊!你是个国手,
我们来下一盘棋;
我的目的不是要赢你,
但只求输给你——
将我的灵和肉输得干干净净!
香篆
辗转在眼帘前,
萦回在鼻观里,
锤旋在心窝头——
心爱的人儿啊!
这样清幽的香,
只堪供祝神圣的你:
我祝你黛发长青!
又祝你朱颜长姣!
同我们的爱万寿无疆!
春寒
春啊!
正似美人一般,
无妨瘦一点儿!
春之首章
浴人灵魂的雨过了:
薄泥到处啮人底鞋底。
凉意挟着湿润的土气在鼻蕊间正冲突着。
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
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
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
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
春雨过了,芽儿刚抽到寸长,
又被池水偷着吞去了。
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
还没赶上春的榆枝,
印在鱼鳞似的天上;
象一页淡蓝的朵云笺,
上面涂了些僧怀素底铁画银钩的草书。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着辽阔的天宇,
盘算他明日底荣华——
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
春啊!明显的秘密哟!
神圣的魔术哟!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底力气,
在你那绝妙的文章上加进这丑笨的一句哟!
春之末章
被风惹恼了的粉蝶,
试了好几处底枝头,
总抱不大稳,率性就舍开,
忽地不知飞向那里去了。
啊!大哲底梦身啊!
了无粘滞的达观者哟!
太轻狂了哦!杨花!
依然吩咐两丝粘住罢。
娇绿的坦张的荷钱啊!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着,
一心地默祷并且赞美他——
只要这样,总是这样,
开花结实底日子便快了。
一气的酣绿里忽露出一角汉纹式的小红桥,
真红得快叫出来了!
小孩儿们也太好玩了啊!
镇日里蓝的白的衫子骑满竹青石栏上垂钓。
他们的笑声有时竟脆得象坍碎了一座琉璃宝塔一般。
小孩们总是这样好玩呢!
绿纱窗里筛出的琴声,
又是画家脑子里经营着的一帧美人春睡图:
细熨的柔情,娇羞的倦致,
这般如此,忽即忽离,
啊!迷魂的律吕啊!
音乐家啊!垂钓的小孩啊!
我读完这春之宝笈底末章,
就交给你们永远管领着罢!
钟声
钟声报得这样急——
时间之海底记水标哦!
是记涨呢,还是记落呢!——
是报过去底添长呢?
还是报未来底消缩呢?
爱之神
啊!这么俊的一副眼睛——
两潭渊默的清波!
可怜孱弱的游泳者哟!
我告诉你回头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带榛薮,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
恐怕就是情人底茔墓罢?
那里,不是两扇朱扉吗?
红得象樱桃一样,
扉内还露着编贝底屏风。
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
啊!莫非是绮甸之乐园?
还是美底家宅,爱底祭坛?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盘据着的一座迷宫!
谢罪以后
朋友,怎样开始?这般结局?
“谁实为之?”是我情愿,是你心许?
朋友,开始结局之间,
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剧;
如今戏既演完了,
便将那一页撕了下去,
还剩下了一部历史,
恐十倍地庄严,百般地丰富,——
是更生底灵剂,乐园底基础!
朋友!让舞台上的经验,短短长长,
是恩爱,是仇雠,尽付与时间底游浪。
若教已放下来的绣幕,
永作隔断记忆底城墙;
台上的记忆尽可隔断,
但还有一篇未成的文章,
是在登台以前开始作的。
朋友!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添长,
完成一件整的艺术品?你试想想!
朋友!我们来勉强把悲伤葬着,
让我们的胸膛做了他的坟墓;
让忏悔蒸成湿雾,
糊湿了我们的眼睛也可;
但切莫把我们的心,
冷的变成石头一个,
让可怕的矜骄底刀子在他上面磨成一面的锋,两面的锷。
朋友,知道成锋的刀有个代价么?
忏悔
啊!浪漫的生活啊!
是写在水面上的个“爱”字,
一壁写着,一壁没了;
白搅动些痛苦底波轮。
黄鸟
哦!森林的养子,
太空的血胤,
不知名的野鸟儿啊!
黑缎底头帕,
蜜黄的羽衣,
镶着赤铜底喙爪——
啊!一只鲜明的火镞,
那样癫狂地射放,
射翻了肃静的天宇哦!
象一块雕镂的水晶,
艺术纵未完成,
却永映着上天底光彩——
这样便是他吐出的那阕雅健的音乐呀!
啊!希腊式的雅健:
野心的鸟儿啊!
我知道你喉咙里的太丰富的歌儿快要噎死你了:
但是从容些吐着!
吐出那水晶的谐音,
造成艺术之宫,
让一个失路的灵魂早安了家罢!
艺术底忠臣
无数的人臣,仿佛真珠钻在艺术之王底龙衮上,
一心同赞御容底光采;
其中只有济慈一个人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
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
诗人底诗人啊!
满朝底冠盖只算得些艺术底名臣,
只有你一人是个忠臣。
“美即是真,真即美。”
我知道你那栋梁之材,
是单给这个真命天子用的;
别的分疆割据,属国偏安,
那里配得起你哟!
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真个做了艺术底殉身者!
忠烈的亡魂啊!
你的名字没写在水上,
但铸在圣朝底宝鼎上了!
初夏一夜底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
夕阳将诗人交付给烦闷的夜了,
叮咛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给他了罢!”
紫穹窿下洒着些碎了的珠子——
诗人想:该穿成一串挂在死底胸前。
阴风底冷爪子刚扒过饿柳底枯发,
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
帖在山腰下佝偻得可怕的老柏,
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
失睡的蛙们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
但依旧努力地叫着水国底军歌。
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
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底胆子?
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
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
铜舌的报更的磬,屡次安慰世界,
请他放心睡去,……世界那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踏到这样,
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
诗债
小小的轻圆的诗句,
是些当一的制钱——
在情人底国中贸易死亡底通宝。
爱啊!慷慨的债主啊!
不等我偿清诗债就这么匆忙地去了,
怎样也挽留不住。
但是字串还没毁哟!
这永欠的本钱,
仍然在我账本上,
息上添息地繁衍。
若有一天你又回来,
爱啊!要做shylock吗?
就把我心上的肉,
和心一起割给你罢!
红荷之魂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底《爱莲说》,便不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并底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罢!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底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袒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蚕食了泽国底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底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你们的义务。
别后
哪!那不速的香吻,
没关心的柔词……
啊!热情献来的一切的贽礼当时都大意地抛弃了,
于今却变作记忆底干粮,
来充这旅途底饥饿。
可是,有时同样的范仪,
当时珍重地接待了,抚宠了;
反在记忆之领土里刻下了生憎惹厌的痕迹。
啊!谁道不是变幻呢?
顷刻之间,热情与冷淡,
已经百度底乘除了。
谁道不是矛盾呢?
一般的香吻,一样的柔词,
才冷僵了骨髓,
又烧焦了纤维。
恶作剧的疟魔呀!
到底是谁遣你来的?
你在这一隙驹光之间,
竟教我更迭地作了冰炭底化身!
恶作剧的疟魔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