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何忍去国远游,逍遥异域”

1931 年 9 月,吉鸿昌被蒋介石强迫“出国考察”,在国民党特务的挟持下来到上海。

正当要启程的时候,9 月 19 日,突从东北传来“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当吉鸿昌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他后来写道:

“噩耗飞来,发指眦裂。一向出国豪兴,遽行由沸点而降至冰点以下。盖以日帝国主义如此横行无忌,已视我全中华四万万民族曾稍具有抵抗能力之猪狗不如。此正吾全国同胞下总动员令,以与彼獠作殊死战,以为我国家争人格,为我民族争生存之日,何忍去国远游,逍遥异域?况在军人,素縻国帑,揆以职责,尤难旁贷。”

当时,吉鸿昌悲愤已极,将备好的出国服装撕毁,向蒋介石要求参加抗战,却遭到无理拒绝。蒋介石命人将吉鸿昌的妻子胡洪霞先强行送上船,迫使吉鸿昌出国。他曾愤慨地对朋友说:“国难当头,报国有期,蒋贼不灭, 革命不息。”临行前,他还写信给冯玉祥,劝他举旗抗日。他在所住饭店墙上写下“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诗句,以表自己的愤慨和抗

日之决心。

9 月 23 日,吉鸿昌在上海登上美国大来邮船公司塔夫脱总统号轮船时, 还对夫人及随行人员发问:“他们为什么连抗日也不准许我呢?”

9 月 25 日晨,轮船抵日本神户。吉鸿昌深恶日本的侵略行径,原本“不愿登临彼土”。因惦念祖国东北局势,便决定登岸后便驱车前往东京中华青年会了解情况。在日本短暂停留,使吉鸿昌了解到日本对中国东北的侵占, “原系有组织的有计划的行动”,“狼子野心,蓄积已久”。继而想到国内蒋介石之流仍在进行内战,他心情更是沉重。他在其《环球视察记》中写道:

“日谋东省甚久。最近因我国内灾患频仍,无力对外;英国经济濒于危机,无暇过问远东事情;俄国五年计划,尚未完成;而美国之军事力量,又为日本素所轻视者,日军阀遂视为侵略我国之绝好机会。惜我国军人不明了此种动机,预事未雨绸缪,乃或纵横,从事武力统一,或视军队为资本,侥幸经营投机事业,致铸成大错。”

“中国军人,迷信武力,对内厮杀,目的何在?殊难索解。现值大祸临头,倘仍不思合作图存,中华民族前途,将愈黯淡也。”

9 月 27 日,吉鸿昌离日赴美。10 月 6 日,船抵美国西雅图,吉鸿昌回答了美联社记者的提问。其要点是:

问:“贵国政局如何?”

答:“敝国有一成语‘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现在大难当头,全中华民族皆有联合方能图存,私人政见皆可捐弃。统一不久必可实现。”

问:“将军对日本进兵占领满洲,意见如何?”

答:“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即抢一大陆政策。鲸吞满洲,早具野心。今乘敝国苦于天灾人祸,世界苦于经济凋蔽之秋,实行强占,直接侵略中国领土,间接破坏世界和平。”

在谈话中,吉鸿昌表示了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牺牲一切, 为生存而战,为公理而战”的决心。

在美国各地的近两个月参观访问中,吉鸿昌透过纽约、华盛顿等大城市繁华的表面,看到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以及存在的重重矛盾。他写道:

“机械发达,在其本身本属善事。惟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下,却不幸因机械之极度发达,愈益减少贫穷者之谋生门路,使机械却无形中成为劳动阶级之敌人”。

看过纽约的“凌霄”大楼,他又写道: “以无数人劳心劳力的结果,方得致地方之繁荣,而其利益竟归少数投

机家独享之,甚至利用其因投机所不劳而获之雄厚资本,愈以压迫剥削其他大多数人。”

综观美国资本主义制度,他写道: “有一德记者至美视察,谓美国实际只有十人,盖此十人之经济力量,

足以左右此‘金元政治’之国家而有余也。因资本累积之结果,势必至富者愈高,而贫者愈贫。”

吉鸿昌在其《环球视察记》中,还“不禁发生感慨数端”,他写道: “现今世界,不惟国内之分配不均,即国际间之分配亦不均。⋯⋯国内

之分配不均,于是发生社会革命。国际之分配不均,将终不免种族战争。此其一也。”

“自白人移入美洲后,即极力压迫红人。⋯⋯迄于今日,原为美洲主人

翁之红人,皆匿居深山中,仍营其原始社会之生活。吾人横断北美全大陆,并未曾得见红人之毫发。所谓美国人之人道主义,如是而已。此其二也。” “当白人来到美洲以前,红人足迹,固遍美洲也。今则日就绝灭⋯⋯灭

种惨祸,闻之寒心。吾汉族如不自振作,恐将难免为红人续。人口四万万, 又乌足恃?此其三也。”

这些不寻常的经历,更加提高了吉鸿昌的民族自尊心。以下讲几个故事: 1931 年 11 月 1 日,吉鸿昌初到纽约港。跟踪监视的国民党特务曾经劝

他脱帽,以示敬仰之意。鸿昌说:“这里有人住这么好的大楼,有人住贫民窟,我不喜欢它,也不脱帽!”

有一次,他要往国内寄衣物。美国邮局的某职员竟然说:“不知道中国”。一些洋奴劝他说:“你若说是日本人,便可受到礼遇。”吉鸿昌怒目斥道: “你觉得当中国人丢脸,十足的洋奴,我却觉得中国人很光荣,很自豪!” 回到旅馆后,他气得吃不下饭,就找了一块小木牌,写上“我是中国人”五个大字,每到外出参观都佩戴在胸前,在人群中昂首挺胸,显示出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

吉鸿昌在底特律时,福特飞机制造厂的经理得知他是一位将军,就乘机兜揽生意,并且立即领他到仓库去看货。不料那些飞机全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剩余的旧式飞机,这位经理还一再说愿意贱价出售。鸿昌当以讽刺的口吻回答:“我劝你们还是将这些东西送进化铁炉里好了。”

吉鸿昌在参观福特汽车制造厂时,一个美国大资本家对他说:“我们美国汽车制造厂规模宏大,能够制造各式各样的汽车。中国只要多修筑公路, 购买美国汽车是最经济的办法,比你们自设工厂要合算得多。何况你们没有技术,也自设不了工厂。”吉鸿昌轻蔑地一哂,说:

“美国过去也没有汽车,你们的汽车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中国今天没有技术,明天就会有的,中国人又不是笨蛋,相信总会有一天也会有大工厂,会自己造汽车。”

1931 年 10 月 6 日,吉鸿昌刚到加拿大维多利亚港的时候,就有美联社记者来访问他。

记者问道:“日本人有飞机大炮,中国人此时声言要抗日,你们凭什么抗日?”

吉鸿昌愤然拍着胸脯答道:“我们有热血,我们有四万万人的热血。我国人民的愤激已经达到极点,莫不抱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誓愿牺牲一切,为生存而战,为公理而战!”

接着,他反问这个美国记者:“举世都知道是日本侵略中国,你们美联社为何造谣说中国人民要求日本出兵?”

记者答:“我们是写新闻的,新闻是忠实记录。” 吉鸿昌说:“你们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记者一时弄不清楚这个成语的真意,还当是句赞扬的话,连声道:“谢谢!”一时传为笑谈。

11 月 4 日,吉鸿昌在纽约接见世界日报社记者。记者问:“中国将来有何方法驱逐日兵出满洲?”

吉鸿昌答:“中国人民之热血,现在因抗日火焰之燃烧,已滚腾至沸点以上,将来一旦与日宣战,不难一举而征集数百万义勇军。我国有形之军器, 虽较劣于日本,然就无形之军器,即所谓士气与民气而言,却优于日本百倍。

师直为壮,曲为老。观于合众国之能战胜强英,则知我国之终必能胜日本也。” 讲毕,不容对方提出新的问题,吉鸿昌便指着对方的鼻子质问:“美国

新闻界对于‘九·一八’事变的报道,为什么偏袒日本?你们是不是受了日本政府的贿赂?”问得美国记者张口结舌,无言答对。

11 月 9 日,吉鸿昌乘船到达古巴首都哈瓦那。

11 月 12 日,正值孙中山诞辰之日,在古巴的华侨数千人于中华戏院隆重召开纪念会。吉鸿昌在会上发表了演说。他说:

“日本侵略中国,早具决心,惜国人醉生梦死,埋首内战,致元气亏伤, 援敌以隙,故今日之事,人民不负任何责任,亡国家者,少数军阀官僚耳。但人民须知,中国者四万万人民之中国,非少数军阀官僚之中国。国家亡, 则就骨吸髓之人兽,腰缠万贯,拥有巨资,可远走高飞,过其资产阶级之亡国奴生活,而吾等平民,岂能出国门一步,国存受军阀官僚之剥削,国亡作帝国主义之牛马,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作人与作牛马,间不容发,望及早团结,用热血拥护祖国。”

吉鸿昌刚讲完话,数千侨胞一起高呼:“牺牲一切,奋斗到底!”当场就有十多位青年要求跟吉鸿昌回国抗日。当晚,吉鸿昌又在为他举行的欢迎会上讲演。他因有感于侨胞救国的热情,痛恨国内军阀官僚,醉生梦死,丧权辱国,悲感交集,不禁泪如泉涌。列会侨胞,也都同声大哭,当即一致通过了“请政府即日对日宣战,旅古华侨愿牺牲生命财产援助,请国内各派牺牲私见,团结对外”及“誓死保全中国领土”等四项决议。

11 月 28 日,吉鸿昌乘船赴欧洲,先后到过英国、法国、比利时、卢森堡、德国、丹麦、瑞典、瑞士、意大利等国,向各地侨胞积极宣传抗日。吉鸿昌到欧洲后,就积极联系到苏联去参观,为此曾在德国等了半个月。由于国民党驻欧各使、领馆的阻挠,这一夙愿,终未实现。

1932 年 1 月 28 日,日本帝国主义悍然进攻上海。吉鸿昌闻讯,未经蒋介石许可,立即结束了欧洲之行,乘船回国。

2 月 25 日晨,船泊九龙,即乘渡轮往香港。吉鸿昌回首“港九割租之痛史”,写道:

“江山犹是,人民依然。而主权已非我有,未识何日方能重靓汉衣冠也。” “吾人如再不发奋淬历,从建设事业着手,尚复有何面目高谈革命,吐

骂帝国主义耶?”

2 月 28 日下午 2 时,吉鸿昌乘船抵上海。这时,停泊吴淞 口外“排列整齐之日军舰十余艘,正集中炮火,向我吴淞炮台扫射”。吉鸿昌眼看“吴淞全市,尽成瓦砾。浦西建筑,亦多破毁。江湾迤西,火光熊熊,黑烟阵阵”, 而国民党的军舰却“正深匿他国军舰尾后,韬光养晦”。吉鸿昌不禁悲愤填膺,说: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今日贼竟深入堂奥,刺刃我胸。我辈军人,能勿愧死?”

下船后,一个象新闻记者模样的青年走近他的身边,诚恳地对他说:“吉将军,光你一个人喊哑了嗓子也不顶事,要是和千百万人民站在一起,为他们而战!这力量可就大了。”吉鸿昌不禁被他吸引住了,他们进行了一些交谈。原来这个青年是奉中共党组织之命来接他的。

在《环球视察记》这本书的末尾,吉鸿昌压抑着满腔悲愤,写下乍返祖国时的感怀:

“及抵沪,承多友迎馆于一品香。偶询国事,知各派分道扬镳,明争暗斗,较前加厉。已是伤心!乃夜静更深,又只闻帕帕之麻将声!呀呀之清歌声,与闸北一带轰轰之炮声,遥相应和。‘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民族颓唐堕落,不图竟至于斯,当环游各国时,每闻见他人之长处, 辄回忆及国人之短处。虽其刺激为间接的,已不胜其悲愤。乃走进国门,凡目所见,耳所闻者,竟无一非亡国灭种现象。且较去秋离沪时,有过之无不及,孤灯明镜,偕影晤坐,默念国家前途,心胆全为破碎。吾书至此,吾手已栗,吾喉已梗,吾泪竟不禁夺眶而出。吾不得己,即于此结束吾之游记。呜呼!是岂余等出国时所料及哉?是又岂余等返国时所及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