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的继承人

——纪念叶赛宁诞辰 100 周年

1995 年 10 月 3 日是俄罗斯抒情诗人叶赛宁诞辰 100 周年。应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俄罗斯联邦文化部、作家协会等单位的联合邀请,我于 9 月 28 日乘飞机前往莫斯科参加国际学术讨论会“叶赛宁与 21 世纪”。来自法国、意大利、德国、英国、美国、南斯拉夫、波兰、立陶宛、乌克兰、中国、日本等二十几个国家的代表,先后下榻在红场旁边的“俄罗斯宾馆”。据接待我们的主人介绍,法国代表米歇尔·尼其约先生和我是最后报到的两位。第二天,即 9 月 29 日,便是大会开幕的日子。

自改革开放以来,这是我第 5 次来到莫斯科,每一次都有“似曾相

识燕归来”的感觉。早在 50 年代后半期和 60 年代初,我就在莫斯科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大学生年代。无论过去或是现在,我始终认为那六年的留学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忆和留恋的黄金时代。而几近 40 年后的今天,不管莫斯科在政治上的变化有多大,对于我,她还是留在我脑海里昔日那美好的印象。当我来到“俄罗斯宾馆”顶层——第 21 层的餐厅就餐时,总是情不自禁地透过几乎是整体玻璃的窗户眺望和俯瞰莫斯科的城市风光。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街心花园里金叶铺地;莫斯科的高楼大厦错落有致,教堂的金顶闪着亮光⋯⋯

作为中国代表,我在大会上作了题为《叶赛宁与中国》的报告,让与会的各国代表以及俄罗斯专家、学者近百人了解到中国翻译、介绍和研究叶赛宁诗歌创作的历史过程以及自 20 年代以来几代人所取得的成绩。与此同时,我把此前不久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拙著《天国之门

——叶赛宁传》赠送给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和叶赛宁故居博物

① 此处系采用北京大学顾蕴璞教授的译文。

馆。当我在报告中提到中国著名诗人艾青对叶赛宁的评价以及叶赛宁与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气质和浪漫主义创作激情相近的特点时,台下投来由衷叹佩的目光,仿佛他们是第一次听到叶赛宁及其诗作在伟大邻国所产生的共鸣。大会发言和分组讨论共持续三天,其中不乏精辟的学术见解,激起阵阵的掌声。其余时间也都安排得十分紧凑,令人难忘。

10 月 1 日晚上,在联盟圆柱大厅里举行规模盛大而隆重的纪念活动,推出了以叶赛宁生平与创作为背景的音乐、戏剧演出:《我爱,直到心花怒放,直到流出痛苦的泪水》。舞台的正中悬挂着巨幅彩色的叶赛宁画像,那忧郁、沉思而智慧的神态使诗人的形象栩栩如生,吸引了全体观众的目光。演出的铃声响过之后,帷幕在教堂的钟声和乐曲声中徐徐升起,显现出俄罗斯田园风光的背景,一个农村装束的男孩从后台的中间走向前台⋯⋯之后,在激光的打照下,顿时豁然开朗,大厅里的枝形灯也全都发出璀璨的光亮,一时间人们仿佛置身于一个美好的、光辉灿烂的童话世界。整个演出给人留下“叶赛宁是俄罗斯诗人当中最具俄罗斯特色的诗人”(叶夫图申科语)印象。演出之后,经友人符拉基米尔·尼古拉耶夫介绍,我与叶赛宁的孙女相识,并合影留念。与此同时,她在我的入场券的背面留下了这样的题词:“对我祖父诞辰 100 周年的纪念活动,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难忘中国学者王守仁在莫斯科给我留下的美好印象。”落款是:“玛琳娜·叶赛宁娜,1995 年 10 月 1 日。”这玛琳娜就是叶赛宁与拉伊赫所生之子康斯坦丁的女儿。

10 月 2 日,参加“国际学术讨论会”的全体代表乘专车到坐落在“瓦

冈科沃”公墓的诗人塑像前敬献鲜花。上午 11 时,那里早已挤满了前来瞻仰和拜谒诗人墓前塑像的人群,有人正站在台阶上朗诵诗歌。我们的领队尼·尤索夫先生急忙向人群解释,并请让开一条通路,允许这批外国学者向叶赛宁墓敬献鲜花,人群遂自动出现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通道。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前去摆放鲜花。电视台和电台的摄影镜头对着我们摄像和拍照⋯⋯诗人塑像的不远处是一簇簇的人群,那是关心叶赛宁命运及其诗歌内涵的人在宣讲,其中多半涉及诗人“自杀之谜”。出于好奇, 我仔细听了一位五十几岁的学者的宣讲,他颇为自信,认为叶赛宁当年必定是“被人谋害”,而不是自杀。至于他所说的根据和理由,其实我早就在俄罗斯报刊上见过了,没有什么新的补充。然而,在这种场合、这种氛围、这种时刻,他的宣讲颇具吸引力,人们无不洗耳恭听⋯⋯最后,当我听到他的结论时,倒是引起了很长时间的思考。他说:“大家想想吧,叶赛宁最关心的是自己诗歌作品的出版,而当时他正等待着国家出版社为他出版的全集,可他竟突然‘自杀’了⋯⋯马雅可夫斯基呢, 当年他正企盼着与巴黎的情人相会,可他也突然‘自杀’了⋯⋯舒克申呢,维索茨基呢,他们都不可能是心脏病复发致死⋯⋯”

“诗人之死”历来是时代大变革的转折时期文艺界争论的焦点,因为此时尽可大胆怀疑,不必小心求证,只要逻辑和推理。这是历史学家和法医研究的范畴,甚至是对官方政治档案和文学档案进行综合研究的问题,不是简单几句话便能阐明的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

当天晚上,与会的一位诗人敲开了“俄罗斯宾馆”第 8 层 157 号房间,献给我关于诗人命运的一首诗,并说:“我知道您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而我的观点尽在这里面,”此时他指了指自己的手稿。诗的标题

是:“诗人不会活得太久。”全诗共五节,每节四行,其哲理思想是:

诗人不可能活得太久, 政权不会信任诗神。

例证包括普希金、曼德尔什坦姆,也包括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他看我凝视着他的诗稿,若有所思,便问:“您怎么看?”我说:“您是诗人,诗作有独特的视角和内涵,而我只是诗歌研究者,尚无法把不同的历史时代、背景和诗人的命运集中于一点来概括⋯⋯”他笑了笑, 紧紧握了握我的手说:“多么巧妙的回答!”这位诗人走后,我当真思考起这类问题了。是的,古今中外,歌颂现实、赞美太平盛世的诗歌流传至今的,的确寥寥无几,倒是永恒主题的诗作、哲理诗作、针砭时弊的诗作世世代代流传、脍炙人口,永远长存,而“政权”与“诗神”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唉,真所谓诗人提出一个问题便足以使研究者研究一辈子!

10 月 2 日,莫斯科特维尔大街街心花园里矗立着用白色帷幕覆盖着的叶赛宁全身塑像。就在诗人塑像揭幕的这天,莫斯科居民、旅游者和参加国际学术讨论会的各国叶赛宁研究专家、学者汇聚在这里。揭幕典礼开始,广播里传出教堂的钟声,主持会议的作家代表瓦·索罗金、雕塑家阿·比楚科夫以及回国定居的索尔仁尼琴都先后发表了简短的贺辞,之后便是精彩的演出——民间歌咏、诗歌朗诵和音乐演奏。人人都怀着对诗人的崇敬心情,追寻着诗人当年的踪迹。真诚热烈的怀念气氛弥漫在塑像周围的人群之中⋯⋯

由俄罗斯人民画家、雕塑家阿·比楚科夫,俄罗斯功勋建筑师阿·克里莫奇金设计制作的叶赛宁青铜塑像的正面和两侧摆满了一束束鲜花: 郁金香、牡丹、康乃馨、紫藤、菊花、满天星⋯⋯鲜艳的花朵层层叠叠, 堆满了塑像的底座平台和台阶。如果说普希金是俄罗斯文化的精神支柱,那么从今天开始,巍然屹立的叶赛宁塑像,便象征着叶赛宁是普希金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了。据报道,除莫斯科之外,还有 14 尊叶赛宁塑像

值诗人诞辰 100 周年之际,在其他城市矗立起来。

叶赛宁生前曾经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就我所见,还是莫斯科最美好。”坐落在莫斯科斯特罗车诺夫斯基胡同第 24 号的一座两层房屋便

是 1912 年叶赛宁第一次到莫斯科时居住的地方。如今,在诗人诞辰 100 周年之际,这里已被装修一新,成为“叶赛宁纪念馆”了。这是一座古朴素雅的两层楼房,上层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诗人不同年代的照片和手稿。随着纪念馆负责人的引导,我们依次参观了各个展室。这里有叶赛宁坐过的方凳、用过的台灯、戴过的礼帽,一切都使人觉得,似乎诗人是刚刚离去的。玻璃柜和玻璃镜框里的展品之中最引我注目的, 是诗人献给挚友谢尔盖·克雷奇科夫的那首名诗的手稿《我不惋惜,不呼唤,不哭泣》。该诗结尾的一节表达了诗人的历史观和泰然处世的美好心灵: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大家都要消失, 从枫树上悄然飘落叶片铜币⋯⋯

但愿你永远幸福如愿,

即使是风华正茂,抑或面临死期。

参观结束时,热情的主人送给我们每位代表一张盖有以诗人头像为背景的“叶赛宁纪念馆”印章的邮卡。这邮卡是俄罗斯联邦邮电部旨在纪念诗人诞辰 100 周年而专门印制的,共 8 万张。邮卡的右上角,作为邮票,是以金秋白桦树为背景的诗人头像,左上方为《四旬节》一诗的插图:红鬃马驹欲追赶火车⋯⋯

最后,主人微笑着把留言簿放在我的面前。我提笔用俄文留言,意思是:“在这里我仿佛看到了叶赛宁从农村来到莫斯科的全部生活,加深了对诗人的了解和感性认识。由衷感谢你们的盛情接待!”

参观叶赛宁故居博物馆,对出席国际学术讨论会的代表来说,是这次纪念活动的重要内容之一。10 月 3 日,我们的专车开往距莫斯科 169 公里的诗人的故乡康斯坦丁诺沃村。是日晴和日丽,路边是一片望不到边沿的森林,参天的密密枞树仿佛使你又置身于列车穿越西伯利亚的森林地带,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我的思绪又回到 50 年代中期:第一次出国留学,列车过了边境,“接客的人走近车厢/请到下面休息/就像在家里一样⋯⋯”(艾青诗句)。森林,草原,贝加尔湖,列车昼夜铿锵作响⋯⋯

除了森林便是草原,传统的俄罗斯圆木房屋散落其间,可说是典型的俄罗斯田园风光。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1895 年 10 月 3 日,叶赛宁出生在梁赞省库兹敏乡康斯坦丁诺沃村的一个农民家庭里。这村庄坐落在奥卡河右岸,村中那座教堂的拱顶以及方形白色的钟楼,乃是该村的突出标志。诗人祖宅的窗户面对着广阔的草原,而草原的后面则是森林,带状的奥卡河蜿蜒在无垠的草原上。从远处望去,风光旖旎,河面泛着天空的蔚蓝,既给人一种宁静、恬适的感觉,又令人心旷神怡。这奥卡河是天生一条抒情的河,有史以来就充满了诗的素材。我们从叶赛宁诗作中得知,诗人当年就在这岸边伫立、倚着白桦,等待和观赏着雾霭中呈现的船影和幻奇变化,诗的创作灵感也随之而来。当年,这蓝色的带状的奥卡河,这薄雾迷濛的草原,这零落叶片微微颤动的白桦树,曾唤起叶赛宁多少创作的激情!

而今,叶赛宁的祖宅已被精心重建和装饰,成为国家级的文学保护单位,每年都吸引着千千万万国内外游客和参观者前来拜谒和参观。人们在诗人故乡追寻诗人当年的踪迹,感受激发诗人创作灵感的大自然风光和田园生活氛围。

我们在叶赛宁祖居的门前和叶赛宁塑像前与前来参观的一批小学生合影留念;我们以停靠在奥卡河岸码头上的白色“叶赛宁号”游轮为背景留影⋯⋯

有意思的是,当我把拙著《叶赛宁传》赠送给叶赛宁故居博物馆时, 年轻的馆长立刻取出 1992 年 9 月 13 日我第一次拜访时的留言簿,让我看自己那时的留言。我匆匆录下了当时的即兴“随感”:

我专程从遥远的中国来到这里, 来到伟大俄罗斯抒情诗人的故乡,

只是为了呼吸一下这片土地的清新空气, 只是为了看看美丽的奥卡河如何流淌。 清新的空气仿佛告诉我:

谢尔盖·叶赛宁永远活在世上; 碧蓝的河水仿佛告诉我:

这就是诗人心中抒不尽的篇章。

当年,康斯坦丁诺沃村庄园主库拉科夫的女儿丽吉娅·伊万诺夫娜·卡申娜曾与叶赛宁有过一段恋情,后来还成为叶赛宁同名长诗《安娜·斯涅金娜》女主人公的原型。为此,卡申娜在康斯坦丁诺沃的这座祖居,成为十月革命后该村保留下来的惟一一座地主庄园。如今,已成为重点保护的对象,而为配合叶赛宁诞辰 100 周年的纪念活动,已被粉刷一新,正准备恢复当年卡申娜生活在其中的设施和原貌,使参观者感受到长诗《安娜·斯涅金娜》女主人公的生活氛围。经过整修和内部装饰的卡申娜故居,即将以新的面貌向参观者开放。我们在二层的客厅驻足,负责这一博物馆的中年妇女向我们介绍,当年叶赛宁常常被邀请前来做客的地方就是这里,面前的这架油光乌黑的钢琴正是卡申娜借以抒发内心情感的工具⋯⋯

为纪念叶赛宁诞辰 100 周年,俄罗斯联邦梁赞省特制一枚金属珍藏纪念章。它的正面是诗人浮雕像,背面是叶赛宁赞美祖国的诗句和俄罗斯典型的田园风光,凹凸突出,富有立体感。梁赞省年轻的省长亲自将纪念章赠予我们出席“国际学术讨论会”的每一位代表。不消说,这是最为珍贵的礼物!

在六天的时间里,我有机会和出席国际学术讨论会的各国代表广泛接触与学术交流,结识了不少新的国际朋友,其中包括俄罗斯的扎哈罗夫、尤索夫、科舍奇金、古谢娃、卡尼约夫、南斯拉夫的西比诺维奇和日本的扇千惠小姐等等,这些学者都是叶赛宁诗歌创作研究领域里硕果累累的专家。

这次学术讨论会结束之后,我又被莫斯科州塔尔多姆地区召开的以“两个谢尔盖,两个朋友”为主题纪念叶赛宁诞辰 100 周年、克雷奇科

夫诞辰 106 周年的隆重会议。在三天的时间里,除了学术会议、圆桌会议,还有参观访问,最后是告别宴会和舞会。那热情友好的待客氛围, 那认真探讨问题的学术空气,令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 50 年代⋯⋯

两次学术会议期间,我所接触到的各国代表都对文化历史悠久的中国怀有深厚的感情和兴趣,对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庞大科研队伍以及广泛深入研究的课题范围表示由衷的钦佩和赞赏。而会后的三天时间里,我接触了不少普通俄罗斯居民,深深感到他们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巨大成绩的关注,为中国人民取得的成就由衷地高兴。

此次俄罗斯之行,虽然行色匆匆,浮光掠影,却也深深感到对我来说属于第二祖国的明显变化:克里姆林宫墙外的马涅什广场昼夜施工的地下商城已接近尾声;在地铁入口处和地下通道等公共地方再也见不到前几年司空见惯的乞讨,老人和残疾人了;阿尔巴特街也已井然有序, 不像往年那样喧闹和嘈杂;百货公司里商品琳琅满目;食品店里也见不到昔日排队的长龙;卢布与外币的汇率很少波动,人们宁肯持有卢布,

对美元似乎无动于衷⋯⋯“三 M”公司曾使千百万俄罗斯居民上当受骗, 人们已不再相信千奇百怪的广告宣传,不再坐等天上掉馅饼,而是利用节假日和休息时间开车到别墅的房前屋后去培植或收获瓜果蔬菜⋯⋯

当我乘坐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班机 CA—910 从莫斯科机场起飞升上夜空时,我又一次通过舷窗俯瞰这座光辉灿烂的城市,默默地向她告别,并祝愿伟大的俄罗斯人民永远幸福和平安!

1995 年 11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