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勘测规划

  • 李轩说:“修铁路,就要修高水平的,刚修好就挨骂的那种铁路我们不修。”
  • 吴松禧意识到,必须综合世界范围内的先进水平来考虑设计,必须集中世界范围内的手段和设备来实现设计。
  • 李英说:“从长远来看,必须下专线专修的决心。否则,一半现代一半旧制,不仅京秦线腾不出力量,就是全部腾空,也照样不适应!”

考察国外重载单元列车

1983年3月11日,一架银灰色的飞机在首都机场腾空而起,机舱内是中国重载单元列车考察团的一行13人,他们以中国交通运输协会的名义组织考察团赴美国和澳大利亚考察。

岳志坚任考察团团长,李轩任副团长。成员中除一名翻译外,其余全部是各专业的技术中坚。有搞勘测设计的、有搞自动化遥控的、有搞制动器、缓冲器的,甚至有为大秦铁路建设配套工程秦皇岛三期码头搞科研设计的。

大家透过飞机的舷窗,目光投射在淡蓝色的天空中,天空中翻腾着一朵朵白云,它们时而变幻出巨大的群山,时而如坦荡的平原,牛羊在悠闲地漫步。

在这13个人中,有一位个子偏高、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显得尤其心事重重的,他没有心思去欣赏窗外的风景。

他就是铁道部第三勘测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吴松禧,也是大秦路这条中国有史以来现代化程度最高的铁路的总体设计师。

吴松禧向四周看了看,岳志坚正和李轩在小声商量着什么。这些天,他们就像走火入魔一样,三句话不离大秦铁路。

此前,在北京召开的那次会议上,吴松禧作为勘测设计方面的专家和同院的工程师胡秉刚负责向首长和同行们汇报选线方案。

那时,他们经过3个月的辛苦跋涉,线路上所有的数据、水文地质情况都心中有数,所以丝毫也不感到紧张。不用看资料,他就能侃侃而谈,而且从不出错。

而现在,所有纸上的东西就要转化成现实了,吴松禧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当时,全国各处的精兵强将都已经汇集到大秦线上,各种装备也从世界各地运来了。

吴松禧想:就连国务院总理,对这样一条耗费巨大的铁路,拿出这样大的代价,他恐怕也要辗转数夜睡不着觉吧?

在那次会议上,煤炭部副部长刘辉说:“修吧,你们放心大胆只管干,煤有得是,修一条铁路只怕还不够,实话告诉你,我还想修一条专用的运煤管道呢。”

当时,一贯认真的吴松禧想了想,他对刘辉说:“刘部长能不能给我们一份晋北地区煤炭运量逐年增长情况的计划表?”

刘辉看出了吴松禧心有疑虑,他却微笑着没有回答,旁边的副部长李轩插话说:“运量问题你只管放心。不仅煤炭部,铁道部也派人随岳志坚同志做过调查。现在你的任务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拿出线路设计方案。”

吴松禧坐在飞机里,心思却围绕着“重载单元列车”这6个字不停地转动:重载,不仅是每辆车要多装,而且每列车要远远超出我国列车的车数和长度。单元列车,就是说中途不编不解,从出发地完整地直达目的地之后,原班车辆再拉回,如此循环往返。

在吴松禧还没有停止思虑时,飞机在香港降落了。

代表团必须在香港等待一段时间。吴松禧几次想给在香港的姑妈以及叔伯兄弟们打个电话,或者大家见上一面,但他思虑再三,还是犹豫不决。

吴松禧虽然外形像北方人,但他其实却是广东人,他祖父有3个儿子,其中两个都在军阀混战中死去了,而只剩吴松禧的父亲这根独苗,而他父亲却也只有吴松禧这么一根独苗。

吴松禧16岁,念到初中二年级就没钱交学费了,他只好跑到香港打工,因为吴松禧的姑妈和几个叔伯兄弟都在那里,相互可以照应。

1950年,新中国宣告成立才几个月,吴松禧所在工厂的英国老板担心香港会被解放军攻占,于是弃厂而回。吴松禧当时打算去正在香港招工的新西兰煤矿。

吴松禧的母亲一听说自己的独生儿子竟要飘洋过海,去新西兰当矿工,顿时心急如焚,她把所有亲属都动员起来予以阻止。而且她斩钉截铁地说:“什么地方也不许去,马上回大陆!”

吴松禧这个孝子二话没说就很快回来了。

吴松禧考上了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分配在铁路韶关机务段当司炉。后来,他一直走遍了哈尔滨、北京和唐山的铁道学院,一直走到了高级工程师的位置。

吴松禧很想姑妈,无儿无女的姑妈一直拿他当亲生儿子,现在,他已经站在香港的土地上,近在咫尺,多么想见她老人家一面啊!

但是,吴松禧最终还是一咬牙下定决心:不打电话,不去看望,甚至现在不去想这些!

飞机从香港起飞了,飞越中国南海,在浩瀚无涯的太平洋上飞过多时,开始进入澳大利亚的上空。

到达澳大利亚的第一天,他们没有去欣赏澳大利亚的异国情调,没有去观察那各种皮肤的人和风格迥异的建筑物,也没有去观察那长着与中国大相径庭的各种植物的土地。

他们立即开始了丝毫不停歇的工作。

从东部的悉尼维多利亚大沙漠到西部的佩恩,再转道新加坡直奔美国华盛顿。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竟乘坐飞机38次,往往是早上出门便带好了的全部行李。

考察、谈判、吃饭、商议、再谈判、再商议,日程表上每天都重复着这些毫无新意的内容。

整个代表团13个人身上,似乎都压着大秦铁路这副沉重的担子,他们很理解并适应每天这种匆匆忙忙、求知若渴、夜以继日的紧张气氛。

在丹佛考察的时候,美国接待官员们坚持要求他们休息,并邀请他们去观赏当地最有名气的大瀑布。

岳志坚和李轩觉得盛情难却,就答应了,但答应完就觉得有些后悔。

于是,第二天他们抽出3位手头工作较少的人,应酬性地去观赏了一下,而其他人则全部继续工作。

一直到最后回到北京,13个人中没有人买一些时髦的东西,每人个的行李箱里却全部装满了资料,致使柳条箱都被撑破了。

资料实在太多了,现有的箱子根本装不下,他们就找来一些纸箱子装,足足装了七八箱。

箱子太多太重,飞机不办托运,只好通过海运运回中国。

美国人首创了重载单元列车之后,在全世界引起了强烈反应。

加拿大、澳大利亚、巴西、苏联,甚至南非等国家,都争相效仿。

澳大利亚过去曾长期是英国的殖民地,这个面积700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家,西部为高原,东部为山地,澳大利亚生产出来的东西,几乎全为初级产品,主要靠出口资源。

由于大量开矿,澳大利亚对铁路运输十分重视。

考察团第一次见到重载单元列车是在澳大利亚的新南维尔斯州。

这里地形地貌都与中国的大同相似,唯一的区别是大同的山上几乎没有植物,而这里却树木茂密。

当时,大家听到一阵强烈撼人的轰隆声就在这披红挂绿的沟谷断崖中响起,这响声就像从地层深处传来的闷雷。随后,一列装满了煤炭的列车露出头。

这列车全是清一色的车体,每一辆车的一侧都装有特殊装置,其中四分之一的车体刷有与其余部分区别十分明显的色彩。

这样一些车辆排列在一起,格外引人注目。而且,这列车蜿蜒在而行,竟似乎首尾不见,连绵无际。

吴松禧仔细算了一下,这列车至少有两公里长。

吴松禧看得不由发呆了,同时,他心里也涌动着一股说不清的冲动。

那些天,吴松禧一直关心和打听澳大利亚的铁路发展状况。

他了解到,这个国家的确是一个铁路运输大国。它有着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铁路。

但吴松禧并没有感到自卑,因为他亲眼看到重载单元列车后,他当时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高难项目。再怎么说,它不是航天飞机飞出大气层,也不是医学界面临的癌症课题。

吴松禧又想到,重载单元列车在美国和澳大利亚已经使用20年了,说明它并不是新兴高端科技。对我们中国而言,并不是没有这种智商,也不是克服不了这些技术难点,关键在于要有思维和观念上的转变,要努力打破原来的铁路模式,使我们的眼光得到拓展。

吴松禧还发现,美国人很务实,他们对自己追求的目标很明确,修铁路就是为了运煤,只要不影响运煤,道心长草就让它长去,又不是为了让人来参观铁路。

而且,美国就连司机的交接班都极为简便,在预定好的区间,车开得慢些,接班的司机已经按时等候在这里,两个人上来,两个人下去,上来的继续把列车往前开,下去的开着汽车就回家了。

一趟车上除了两名司机,就连运转车长也没有。

吴松禧曾经就这个问题问对方一位铁路官员:“两个司机包揽一趟车,够吗?”

对方说:“富余,其实还可以再裁掉一个。”

吴松禧满有兴趣地问:“那为什么没有裁呢?”

对方回答得很简单:“工会不答应。”

吴松禧感慨地想到,在我国,过去明明是为了运煤才修建的铁路,也要七八公里就设一个车站,设的车站越多,越限制通过能力。

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没有突破这条框框。

看来,修大秦铁路首先要向美国人学习求实精神。

吴松禧就向李轩试探着说了自己的想法:“李部长,我们修大秦铁路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李轩说:“运煤。”

吴松禧接着问:“那,在线路设计上……?”

李轩似乎已经猜透了吴松禧的心思,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考虑运煤,不想其他!”

吴松禧放开了问:“站舍间距可不可以放大一些?”

李轩回答说:“当然可以。顺便说一句,我个人意见是必须放大!”

吴松禧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那,为人民服务呢?”

李轩说:“在不影响运煤的前提下再考虑。”

在整个考察期间,吴松禧都感觉到李轩的目光在紧紧地盯着自己和胡秉刚两人。

起初,吴松禧以为这是自己压力太大产生的错觉,但后来经过多次感觉累加在一起,他感觉越来越明确而坚定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向胡秉刚说了,没想到,胡秉刚的感觉与吴松禧一样。

后来,吴松禧终于忍不住问李轩:“李部长,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李轩微笑着问:“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出国吗?”

吴松禧一愣:“考察国外铁路呀。”

李轩笑了一下,接着问:“什么样的铁路?”

吴松禧说:“当然是现代化的铁路。”

李轩说:“你明白这一条就好,我只有一句话要你记住:修铁路,就要修高水平的,刚修好就挨骂的那种铁路我们不修。”

从悉尼到佩恩,从华盛顿到纽约,大家无论在哪里,考察之后的唯一任务就是关起门来,反复进行讨论。

考察的最后一站是旧金山。

旧金山是华侨和美籍华人聚集最多的海港城市,它那宏伟的建筑物和迷人的风光,都表现出它旺盛的生命和活力。

他们来到了金山大桥边,没有任何人组织,大家便围着这座桥的建造议论起来。

只有李轩一声不响,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大家要离开了,李轩仍没有动身。大家终于看到,他是在看大桥设计师斯特劳斯的铜像。

李轩看了很久,他说:“将来大秦铁路搞好了,给你们也竖座像,是站着的,如果搞砸了,也为你们竖像,要跪着。”

吴松禧负责大秦线设计

1983年4月底,吴松禧从国外回来后,他连家也没回,就直接住进了北京铁道部招待所,一连10多天,吴松禧几乎没有睡好一天觉。

考察团向有关单位作了考察汇报,放映了幻灯片,用大量的事实和论据使大家的顾虑逐渐消失。

现在,修建大秦线的意见已经得到统一,下一步是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来实施。

总体设计的担子实实在在地压在吴松禧的肩上,他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晚上睡不着,吴松禧干脆披上衣服下床,拿出那些已经翻阅了无数遍的资料继续看。

这些文字和数据,常常能将吴松禧带回国外那一幕幕难忘的场景:

当飞机从旧金山起飞,穿越在太平洋上空的时候,岳志坚利用这近12个小时的旅途时间与吴松禧进行了一次长谈。

岳志坚问吴松禧:“对设计这条线路还有什么顾虑?有什么想法,只管大胆说,要有行动上的坚决,首先要有思想上的自信。”

岳志坚看吴松禧张了几次嘴,但没有说出什么。他就对吴松禧说:“这样吧,我先来说说我的想法,或许会对你有帮助。第一个问题,我们国家该不该投入巨资修建这条铁路?”

吴松禧认真地听着。

岳志坚接着说:“我们国家要现代化,首先要解决能源问题。根据预测的常规能源储量,我国有煤炭5万亿吨,石油约700亿吨,天然气约30亿立方米,水能资源理论蕴藏量6亿多千瓦时。”

“很明显,中国能源的特点是:煤炭是大头,占90%以上。因此,一次性能源结构和以煤电为主的二次能源结构,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不会改变。”

“这就决定了山西的煤炭要源源不断地调入华东、华南,甚至东北等地,修这样一条运煤铁路,不仅需要,而且非常重要。这一点,国务院领导已经多次讲过,我们也做了多次论证,你应当有信心。”

吴松禧佩服而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

岳志坚喝了一口茶,他接着说:“第二,该不该修一条现代化程度很高的重载单元列车线路?根据这一回考察的结果,重载单元列车的开行绝对是大生产的产物,它必须在资源、产销和运输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才能发展。我可以肯定地说,这种造价昂贵的现代化铁路并不到处适宜,起码我不赞成全国到处搞,但具体到大同至秦皇岛该不该搞呢?”

吴松禧刚要回答,岳志坚拦住他马上说:“美国伯林顿铁路公司是重载单元列车的暴发户。1970年,它是美国西部地区最大的煤炭运输者,全年发送煤1900万吨,我们大同铁路货运量现在运载近4000万吨,是它的两倍。”

“但就是这1900万吨,却吸引了伯林顿公司的注意力,并投入大量资金,发展起来重载单元列车,而我们大同地区的煤炭运输量预测在今后10年中至少要翻升两番。”

“所以,结论应当是清楚的。不仅如此,我还有个估计,到本世纪末,我们投资修建的这条铁路完全有可能成为世界上输送能力最大、在国内运营成本最低的铁路。如果说问题,那么问题只有一个:我们有没有这个水平和魄力去修!”

吴松禧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岳志坚就替他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思。设计好办,但要变成现实,却远非易事。现有的钢轨不能用,现有的车辆、机车全都不能用。要么花大量外汇进口,要么国家下决心搞科研攻关。”

“这些你都不必担心,我的估计是,面对着这样紧迫的能源现状,国家就是砸锅卖铁,也会痛下决心的。”

……

这一切都被岳志坚说中了。

仅仅过了两个月,国务院就把大秦铁路技术纳入国务院重大技术装备领导小组统筹安排,并将它列为全国12个重点工程项目中的一个。

而这12个全国范围内最重要的技术工程项目中,有一半以上是解决能源问题的。

同时,国务院主要领导又一次专门指出:

大秦铁路是我国第一条重载、长大列车线,是重中之重,要认真抓好。

投资、材料、设备要保证。

大家不再犹豫了,也没有条件选择,只有一条路:冲上去!干到底!

成立铁路建设领导小组

1983年10月19日,国家计委正式向国务院送出《关于审批大同至秦皇岛铁路设计任务书的请示报告》。

报告中,除对这条铁路的意义、性质、要求、投资状况、技术设备的引进、配套工程的建设以及远期延伸出关等问题做了说明外,还明确建议:

由铁道部、交通部、煤炭部、水电部、机电部、山西省、河北省、北京市、天津市组成大秦铁路建设领导小组。由铁道部主要负责同志任组长。

有关省、市、地、县都要指定一名同志负责“支铁”工作,从勘察设计开始,对大秦线的建设负责到底。

各部门、各地方各司其责,谁误事,谁负责。部里误事,由部长负责;地方误事,由省长或市长负责!

1984年元旦刚过,气候还十分寒冷,但北京铁道部招待所北京楼那间普通的会议厅里却宾客满座,热气腾腾。

铁道部副部长李轩、尚志功,国家计委副主任吕克白、国家经委副主任林宗堂、交通部副部长子冈、煤炭部副部长胡富国、机械工业部副部长沈烈初、水电部副部长赵庆夫、电子工业部副部长张学东以及北京市副市长张百发、天津市顾问毛昌武、山西省副省长阎武宏、河北省副省长郭志等都来了。

大家先后来到,见面后都互相问候,谈笑风生,内容全不与国家大事沾边,也许这是为了冲淡一下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而铁道部长陈璞如与来宾一一握手后,他便默默地退到一边,过了一会,他又起身向门外凝视着,一番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璞如到铁道部两年多来,他几乎走遍了全国铁路每一个重要路段,结识了许多工人和干部。

当时,这场战役就要打响了,陈璞如又要在山西名城大同与河北名城秦皇岛之间运筹帷幄了,或许是年龄的关系,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拼搏和冲刺了,所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又一辆小车驶来了,陈璞如眼前一亮。李鹏副总理从车上走了下来。

李鹏没有惊动招待所里任何人,他很快就走进了会议室。

顿时,往日说笑喧哗和走廊里各种电话上的大喊大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肃穆。因为大家都意识到,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会议正式开始。首先,由李鹏代表国务院宣布:

大秦铁路建设领导小组正式成立。组长陈璞如。

这没有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都知道:重要内容不在于宣布了谁当组长,而在于国务院在后面将要讲些什么。

李鹏说:

国务院对修建大秦铁路十分重视,是经过多次讨论才定下来的。希望把这条铁路建设成一条质量好、进度快、投资省、效益高、少设车站的运煤专用铁路,成为我国铁路现代化的缩影。

这条铁路建成后,千万吨煤炭就可以输送到秦皇岛,再输送到东南沿海地区。我国的能源形势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全国经济发展这盘棋就活了。

……

铁三院勘测设计大秦线

1984年组建大秦铁路建设领导小组后,铁三院就承担了大秦线的勘测设计任务。

选线的一般规律是:越直越短越好,如果能在地图上划条直线那就最好。

吴松禧说:“但在现实中很难做到这一点。”

当初,火车从大同出来以后,走的是大洋河,而不走桑干河,因为桑干河弯曲狭窄、山高谷深。而且地面剧烈隆起,相对高差达到了600米以上,这里也是地质上的大断裂带,不良地质到处都是,这真让勘测设计人员望而生畏。

另外,峡谷内有3座规划中的水库相连,坝高均达100米左右,这更让大家简直就想放弃了。

但大家并没有死心。

当时,地质学院的学生年年都来桑干河实习,因为这里被称为“地质博物馆”。

有一次,地质勘测人员正在桑干河谷勘测,有一位地质学院的教授就跑过来找吴松禧,对他说:“这里滑坡地段多得简直数不清,你们为什么非选这里修铁路?”

吴松禧说:“大秦铁路从这里走,比走大洋河缩短了几十公里。”

这位教授却说:“虽然缩短了几十公里,但修筑难度增加了许多呀。”

吴松禧带领大家反复在桑干河上勘测、比较、推论,他们最终决定走桑干河。

当时,动用了飞机航测了方圆400多公里的范围。就这样,大家还不放心,又派出无数的工程技术人员,用脚步一一勘测。

1984年和1985年,铁三院30多台钻机中,27台用到了大秦线上。党、政、工、团,一切服务于大秦线,服从于大秦线。

整整一年多时间,许多工作人员泡在野外,身上穿的帆布工作服被刮得到处都有破损。

早在考察团在美国考察的时候,俄勒冈州的伯灵顿北方铁路公司便对中国显示出极大的热情。他们用最高的规格接待了中国考察团,甚至为了方便他们交通,专门将公司总裁的飞机拨出来供中国人使用。

后来,公司的人又接连到中国来了几次,他们认真考察了大同的能源状况和交通状况,一致认为大秦线该修、必修。

最后,北方铁路公司又正式向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部提出了协助修建大秦铁路的建议,并具体提出:由他们派来5位专家,每季度来一趟,所有的方案、技术问题都会得到圆满解决。

吴松禧算了一下,美国人员光劳务费,就是每小时72美元。他很干脆地回绝了。

吴松禧并不是与美国人赌气,因为他很自信,除了设备,中国在其他方面丝毫不比美国逊色。他说:“为什么要将大把大把的钱扔给他们呢?”

大秦线定测的时候,河北省坚持让线路走沙城而不走桑干河。他们说:“这样可以带动沙城的经济建设和市政建设。”

但工程技术人员却坚持走桑干河。

最后只好将情况汇报到李鹏那里。李鹏支持了工程技术人员。

大秦线定线走桑干河后,水电部的水库忍痛搬迁了,热电厂的输变电线让道了,就连农民的果木和仅有的良田也奉献出来了。

在这邻近首都的高山深谷中,有着许多极为重要的军事设施。

吴松禧在勘测线路的时候,空军、二炮、北京军区等部队都派专人陪同他,以便为他们说明哪些地方建有哪些设施。

虽然吴松禧尽量使线路避开这些重要的军事设施,但有些地方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部队这时表态了,北京军区司令员秦基伟首先说:“请铁路的同志放心,我们全力支持大秦线。我们只有一个小要求,如果线路走我们管辖的区段一定要提前给我们打招呼,给我们腾出时间搬迁。”

各方面越是对大秦线支持,吴松禧就感觉身上的压力越大,要用中国文人的一句话说,那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啊!

吴松禧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工作,家庭顾不上是小事,而且他自从参加工作,也从来没怎么照顾过家。难在无数的建议要供他选择。

北京铁道科学院的专家们在关心着吴松禧的选择,铁三院那些同事们也在关心着他的选择,他们每天都为吴松禧出主意。

吴松禧的思路逐渐明确了。他的设计应当体现出这样一种原则:是在我国现有条件下能够实现的,又是必须经过十分艰苦的努力才能够实现的。

吴松禧意识到,必须综合世界范围内的先进水平来考虑设计,必须集中世界范围内的手段和设备来实现设计。只有这样,才可能对带动中国铁路事业的发展和变革产生实际意义。

铁道部副部长孙永福继李轩之后分管基建工作,他始终关注着吴松禧的工作。

但李轩不放心,他从北京赶到桑干河谷现场,问吴松禧:“怎么样?”

吴松禧回答:“请放心。”

孙永福也随后赶到,他问吴松禧:“有没有把握?”

吴松禧回答:“没问题。”

铁三院当时主管业务的副院长是李英。他是个老革命,但当时年纪还算老革命中的小年轻,后来他到唐山铁道学院进修学习。

唐山铁道学院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铁道学院,素有“东方康纳尔”之称。

李英1954年进校,1957年毕业,整整苦读了3年。

修建大秦线,大同到北京这一段线路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因为运量饱和状态是人们都了解的。但从北京到秦皇岛之间是否有必要修就看法不一了。

仅从京秦线来看,它质量很好,往东北及其他方向去的线路纵横交错,互为弥补,能力不仅没有饱和,而且还有富余。

于是有工程技术员提出,只修前一段,一直修到北京附近的大石庄,从那里接轨汇入京秦线。

他们提出建议的理由是,可以少修200多公里的铁路,可以为国家省出20多亿元的资金。

但是李英表示反对。他认为,京秦线能力的富余只是个暂时的表面现象,对京秦线的能力状况必须从路网的角度去综合分析。

李英说:“目前,北京到山海关的京山线能力已经饱和,将很快压向京秦线。除此之外,随着晋煤外运量的飞速增长,京秦线本身又将重载越来越大的压力。因此,近期大秦线修到大石庄,汇入京秦线是可行的。”

“但从长远来看,必须下专线专修的决心。否则,一半现代一半旧制,不仅京秦线腾不出力量,就是全部腾空,也照样不适应!在这个问题上,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半心半意,犹豫不决,只会使中国这条最有生命力的铁路进退两难,毫无生气。”

一次建议,李轩不表态;两次建议,李轩还是不动声色;第三次建议,李轩照旧不说话。

待李英把话说够了,李轩终于拍案而起,大声决定:“李英,就按你说的办!”

当时,河北冀县有一个热电厂正在上马。按原定计划,这个电厂从大秦线取煤,但中途它突然担心大秦线无法同步建成,以致影响它的生产,所以申请将专用线汇接到现有的京秦线上。

北京铁路局也积极支持热电厂的建议。

而李英却强烈反对这个建议。

李英当时正在天津养病,得知这个消息确切以后,他抱病给铁道部领导打电话,找到副部长孙永福,又找副部长罗云光。

李英说:“大秦线是运煤专线,它配套了那么先进的设备,有那么强大的能力,弃而不用,岂不可惜?大秦线是一条死胡同,列车自来自去,往返循环,不能指望它还有其他什么作用。既然如此,所有能够向它靠拢的热电厂都应毫不犹豫地向它靠拢,所有运煤任务都首先应当往它身上压,把它压满。”

李英喘了一口气,他接着说:“千万不要盯着京秦线上现有的那一点富余能力,京秦线与大秦线本质上的区别就在于:京秦线是铁路大网中一条四流八向的活路,它的能力富裕可以直接减轻其他线路的压力。如果把京秦线挤满而把大秦线腾空,那无异于为了一点眼前的、局部的利益,而无视和干扰整个战略大局。”

大家终于接受了李英的观点。

大秦线经过北京时,北京市提出线路在怀柔和平谷两地尽量靠山走,不要占耕良田。

但工程技术人员却想坚持原有方案,那样可以缩短线路。他们说:“而且占地并不多,应该下决心割爱,二是设计中将尽一切努力使被占耕田减少到最低限度。”

李英亲自去找北京市副市长张百发汇报情况,最后张百发终于同意了。

天津市有座于桥水库,这是引滦入津的枢纽,是天津的水源。而大秦线却偏偏要从这里走。

其实,并非要搬迁于桥水库,也不是要破坏或改造它的设施,只是从它坝下几百米处通过。

但天津市对“水”的问题特别敏感,因为天津市被水害苦了,他们辛辛苦苦才修建起了引滦入津工程。

经过反复研究后,天津市提出:不同意铁路从水库坝下走。首先,列车整日不绝在坝下奔驰,难免会对大坝的构成威胁;其次,煤尘落起,会污染水源。

因此,天津市建议铁路绕行。

铁道部门慎重研究了天津市的建议,他们觉得由于线路距水源有数百米远,所以污染将极小,不会对人民群众的健康造成损害。

设计人员有充分的科学根据,证明对水库大坝构不成任何威胁。

至于绕行方案,会延长线路9公里,这损失太大,请天津再商议一下。

你来我往,双方都力图说服对方,但谁都说服不了谁。

最后,铁道部全部出马,以部长陈璞如为首,外加副部长李轩、尚志功、孙永福以及李英等一批工程技术人员,请天津市市长李瑞环约个时间,大家好好商议一下。

李瑞环当晚就亲自去招待所,看望这些要向他“汇报”工作的人。

大家一一握手,热情问候,然后才切入正题。

李瑞环说:“你们来天津干什么,我清楚。明人不说暗话,线路怎么走,你们反复商量过了,我们也反复商量过了。各有各的理由,就看谁的理由大。我们的结论是:我们的理由大。所以,线路如果改从南边走,我们就大开绿灯,一路绿灯。如果从于桥水库走,我们不干,坚决不干。这没有再商量的余地。如果你们还继续坚持,那我们只有把官司往上打,打到国务院。”

铁道部领导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了。

双方如果再说下去,各有各的理,那将会长期拖下去,而大秦线是拖不起的。

李瑞环说:“无论是铁道部还是天津市,运煤和修水库都是为人民服务。毕竟,煤尘会对水源造成污染,这污染虽说很小,但大和小的严格标尺是什么?从长远来看,也许会对人类构成危害。我们有理由相信,天津市是从一个高标准来对人民负责的,甚至这种高标准也是相对而言。从这个意义上说,天津市具有超前性。”

于是,大秦线就在这里绕个弯儿。

樊书友跋山涉水搞勘测

1984年,樊书友作为吴松禧设计大秦线最得力的好同事、好助手,参加了大秦线的设计工作。

樊书友是东北辽宁人,1966年从长春地质学院毕业以后,分配到铁三院搞地质工作。参加勘测大秦线时,他与妻子两地分居整整20年了。

在樊书友打起背包要出发时,他心里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一方面,大秦线作为国家重点建设项目中的“重中之重”,已经全面铺开了,铁三院动员了全院的70%力量投入定测。6个勘测队、两个地质队、一个航测专业队,纷纷奔赴一线,作为地质组的一个负责人,樊书友不能不去。

另一方面,樊书友父亲去世,母亲生病,3个孩子都在上学。家庭收入本来就低,再加上长期两地分居,开支增大,实在是不堪重压。他妻子接连从东北来信,催他办调动,如果一时办不好,就休假,抓紧回去。

樊书友给妻子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的难处,说明了他不能不上大秦线的原因,希望妻子无论如何要支持他。

半个月后,妻子写来回信,同意樊书友留下修大秦线,只是这封信上斑斑点点,泪痕犹在。

樊书友一咬牙出发了,他经过多年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只有用埋头工作来解脱。

当樊书友出没在群山之中,俯瞰着辽阔的山川原野,大自然那博大的景观会给他一种安慰,会使他忘却那些无尽的烦恼和心痛。

地质人员有句口头禅:“上山到顶,下沟到底。”如果不跑遍沟沟坎坎,把上上下下的情况都摸清,就很可能给施工和设计造成重大的失误。

一条几百公里的铁路,火车只要一天就跑完了,但勘测设计人员却要用自己的脚步一尺一寸地丈量。不仅如此,还需要上下左右都去走、去看、去搜集资料,做出精确的归类、分析和判断。

樊书友每天天不亮就起程登山,左肩背着地质包,右肩挎着军用壶,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口干馍。

设计中每座隧道要经过的山体,每道桥梁要跨越的沟谷,樊书友都坚持要亲自走、亲眼看,绝不只是凭感觉去推理。

樊书友深知,未来的大秦线下,将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地质区,如果不认真搞清,一旦出现各种各样的事故,会让再现代化的设备也陷于瘫痪。

桑干河谷中有一座最险峻的隧道叫河南寺,这里浮云缭绕,两岸陡峭,就连日照时间都很短。

樊书友要攀登的地方是山头都难以上去的绝壁,大家都劝阻他,但他坚决不听,每天天不亮就去爬。等爬到山顶时,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衣服,他感觉浑身酸软无力。

只有这时,樊书友才意识到自己毕竟已经快50岁了,他真想躺下来休息一下。

樊书友才爬了几天山他就病倒了,他自己说患的是痢疾病。

但是医生却不同意樊书友自己的诊断,医生说:“不是痢疾,是劳累过度引起了内分泌失调,治病最好的药方就是休息。”

樊书友笑了笑,又回头爬山去了。

刚爬到一半,樊书友就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胸口发闷,而且两条腿也软得使不上力,整个身子就如腾云驾雾一样,身体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坚实感。

樊书友咬着牙坚持不让自己躺下来,他一步一步地继续跋涉,在整个勘测中一天也没有休息,一步也没有停下。

10月份,樊书友又和大家转到河北东部,为滦河特大桥定测。

河的两岸露出了基岩,他们用物探技术,不费力就获得了数据。

但到河中心就难办了。大家找群众了解。群众说:“河水浅的时候曾看见过裸露的石板,究竟是不是石板?是什么样的石板?我们也不清楚。”

樊书友说:“这可来不得半点含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下水。”

10月的滦河水已经很冷了,樊书友带头入水,大家探来探去,探到了石头,但却不是什么石板,而是厚厚的一层卵石。

樊书友还是不放心:“卵石下面又是些什么呢?”

他们干脆调来钻机,一口气往水中钻了15米,彻底搞清了工程地质条件。

这时,樊书友才脸色青白、浑身颤抖地上了岸。

就这样,大家在山沟一晃就过去了两年。按正常情况,樊书友每年都有两个多月的调休时间。

大秦线上马之后,正常的节律都被打破了。樊书友作为地质专线负责人和现场指挥组成员,既要对全线的地质勘探、技术资料负责,又要参与生产指挥,保证工期进度。

那一段时间,樊书友没完没了地在数百公里的线路上往返奔波,脑子里想的全是数据和各种资料。

1986年,樊书友的大女儿即将高中毕业,她希望爸爸能利用夏季调休回家给她辅导功课。

女儿等啊等,一直没有音讯,她等不及了,一封封信向樊书友飞来。

樊书友正为工程设计忙得晕头转向,他拆开信一看,心里十分奇怪:“怎么这么快女儿就要考大学了?”

樊书友掰着手指头一算,不由心里吃了一惊:“这时间怎么就像飞似的!”

晚上,吃了饭,樊书友第一次合上了那些资料和数据,他静静地想独自走一走。

山野里月静人稀,一片寂静,夜色包围着樊书友,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山间的小溪在显示着这个世界的活跃。

天上,浮云烘托着一轮月儿,月亮就像女儿的脸,在问樊书友:为什么不回家去和亲人团聚呢?

樊书友惭愧地低下头,默然无语:面对父母,我不孝;面对妻子,我失职;面对女儿,我没有尽心。唉,惭愧,只有惭愧!

国事家事,不能两全。樊书友回想起在大秦线的这两年:

当初,大秦线通过桑干河地段时,铁三院曾提出3个选线方案。经过反复比较,确定了线路沿桑干河北端行走。樊书友在物探方法无法采用的情况下,借助航拍到现场进行复核和判断。

而结果使他的同事们都吃了一惊,在线路准备走行的地层中,散布着许多几百年前开掘的小煤窑。经过风雨侵蚀和地层运动,这些煤窑都已经纷纷变形、崩塌、错落并导致山体开裂下陷。

不仅如此,这里的地质岩性都是火山喷出的碎屑岩系,这种岩体结构松散,强度极低,把铁路建在这样的地段,随时都会出现意外。

樊书友写了详细的说明书,搞出了测绘填图,坚决提出改线,得到了上级的支持和同意。

樊书友还提出了西窑沟至长田单段的改线方案。

樊书友确定了景忠山隧道的两处断层位置,并完成了大岭沟、花果山、摩天岭等一系列隧道和大桥的地质调查。

樊书友想到这里,他又自豪地想:一个人能够这样度过一生,何愧之有?

樊书友给女儿写了封回信,他请求女儿理解他,支持他,决战之际,他不能离开大秦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