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辑:故乡史记
白纸船
上世纪二十年代,邑县,近海村子良边洞。村有年轻人阿陇。阿陇孤儿,为人勤快。村里叫阿静的女孩子说阿陇可靠,跟他不用挨苦,便不理会家人反对,与阿陇相爱。此时日子苦难,传闻南洋遍地黄金,众人心里发痒,千里迢迢,漂泊他乡。有天,要让阿静过好日子的阿陇,态度义不容辞:“阿静,我要闯南洋去了!”
阿静不可能阻止阿陇。清晨,她流着泪,将折好的一把白纸船捧给走向木船的阿陇:“阿陇哥,我等着你回乡成亲!你到了南洋,记得把白纸船放在海面……”阿陇一抵南洋,就把折好的白纸船捧放在海面,希望漂流大海的白纸船,能给阿静捎回自己平安的消息。而与阿陇同船过渡到了南洋的阿方,现实却使他绝望了。泄气的阿方干了半个月,就做起小偷小摸的活儿。阿陇劝告阿方走正道,阿方听不进半句。两年前的一天,阿陇下班归途中,一辆马车飞快驶来,恰巧有个小孩横过马路。阿陇见情势危急,跑上前将小孩推开。小孩平安无事,阿陇却被撞伤失忆了。阿方趁有机可乘,骗取了阿陇的所有钱物,逃之夭夭。阿陇虽然记不起从前的事了,但心坎深处始终浮动着一把白纸船。他拼命干活,以减轻内心的苦痛。偶有空闲,他折叠了一大堆白纸船,一股脑送进了大海。
阿陇干活不懂得偷懒。有天,他正在收割橡胶,一棵橡胶树断折下来,刚好砸在他的头上。瞬间,遗失在阿陇脑海的往事涌入了。恢复了记忆的阿陇,别无选择地对庄园主说:“我要回乡与阿静成亲。”……
五年了,阿陇才首次重新回到家乡。冷风凛冽,阿陇刚踏上码头,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此时,土匪依然猖獗,每一个村人不得不小心提防。阿陇走进村子,头一个看见的人是吊儿郎当的阿方。阿陇大喝一声:“你还敢说你是我的兄弟吗?”阿方皮笑肉不笑说:“我……我对不起你……”阿陇豁达大度地说:“过去就算了!你现在替我筹办与阿静的婚事去。”不料,阿方不待阿陇话落,犹如兔子窜走了。阿陇并不知晓,在阿陇赶赴南洋之后,阿静几乎每天折叠一只白纸船,放进离村前不远的海边,同样让白纸船随水漂流。她盼望阿陇早日归来。有次,她在海边码头,看见了阿方。她急急地向阿方打听阿陇的下落。阿方胡扯说阿陇死了。阿静一下子昏倒在地。
很长的日子里,阿静疯疯癫癫,不分日夜地折叠白纸船。土匪又进村抢掠来了,村人四散逃奔,独自留在堆满白纸船房子的阿静走不脱,被大土匪强掳进山,要她当压寨夫人。阿静不从,大土匪强行把阿静践踏。那一刻,阿静心死了。十月怀胎,阿静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大土匪抱着儿子,兴奋莫名:“老子的位置,你将来坐定了!”阿静不理睬大土匪的言行,她依然如故折叠白纸船,然后拿到泉水边,任由水流将白纸船冲向下游。她心里说:“白纸船流到哪儿,哪儿就是它的家吧!”
山风嗖嗖。阿陇冒着丢掉脑袋的危险,潜进深山来了。他无论如何要找到阿静。阿静仍旧在折叠白纸船。她对大土匪说过,留一个小山洞给她,让她折叠白纸船。大土匪确实爱上了阿静,对她有求必应。
在昏暗的油灯下,阿静哄弄孩子睡觉后,灵巧地折叠白纸船。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闪了进来。阿静恍恍惚惚以为在梦里面,真切地说:“阿陇哥呵,你从南洋回来了吗?我们应该成亲了。”阿陇也走进阿静的梦里头了,动情地说:“阿静哟,对不起了,让你受尽了太多的苦。走吧,我们回家去。你对我说过,你等着我回来与你成亲呵!”说罢,他紧紧地拥抱着阿静。来了一阵风,将满山洞白纸船吹得飞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静醒悟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死死盯住阿陇的脸:“真个是阿陇哥哥呢……好呵,我的阿陇哥是好人,好人会平安……”
阿陇看着飞舞的白纸船,说:“阿静,你折叠了这么多白纸船期待我回来,我必须平安归来呢!”
山林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嗥叫。阿陇与阿静都落下了惨痛的泪水。油灯下的孩子蹬动小腿,呵呵的不知是笑还是哭?阿静慢慢挣脱了阿陇的怀抱,弯腰抱起孩子,深深地亲吻了几口,说:“阿陇哥,孩子虽说是大土匪的儿子,但也是我阿静的亲骨肉!你替我将他抚育成人,教导他长大后做一个好人!”
阿静把孩子往阿陇手上一塞,转身一头向洞口坚硬的岩石撞去……
半折兄弟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邑城小圩有兄弟两人,兄阿阽,性情憨厚;弟阿佃,性格精明。自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感情有时候很微妙,兄弟俩同时爱上小圩女子阿榆。但兄弟俩捉摸不透阿榆心里想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阿阽与阿佃兄弟俩一块向阿榆辞行。他们说到南洋打工,两三个年头回来。如果阿榆愿意等候,那时候再让她在兄弟俩之间选择。阿榆流着泪将兄弟俩送到码头,直至木船消失在海平面。
兄弟俩漂泊异乡,拼命干活,希望有天赚取大钱回乡。夜晚,阿阽仰望星空,牵挂故乡。阿佃的心思,更多的放在阿榆身上。他想对哥哥提出,要哥哥放弃阿榆。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三年之后,阿佃提着藤条箱,风风光光返回小圩了。码头,阿佃与阿榆见了面,他悲痛地说:“哥哥准备与我一同回乡,但有天干活回来途经一处山坡,因大雨后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淹没了哥哥……”阿榆放声大哭。她点燃几支香烛,面对南洋的方向磕头。阿佃扶起阿榆,说:“阿榆,别太难过,哥哥不在了,还有我呢!”阿榆抹了一把脸,泣不成声:“我……我始终觉得对不起阿阽哥……”阿佃的脸色难看:“你……为何这样说?”阿榆并不隐瞒:“其实……我已经有了选择……”阿佃急急打断阿榆的话:“你……你选择了谁?!”阿榆脸颊溢满害羞,说:“你紧张什么呢,我选择的人……就是你……”阿佃放下了心头大石,可他的脸上又掠过了一缕苦涩。
两天后,阿佃找了一家酒楼与阿榆举办婚礼。一阵阵枪声传来。土匪下山抢掠来了,几个端着长枪的小土匪扑进酒楼,阿佃惊惶失措,将阿榆往小土匪方向推去,顾自抱紧脑袋滚进桌底。小土匪淫秽地向阿榆逼近。阿榆泪水涟涟,她绝对想不到,紧急关头阿佃竟把她推作了挡箭牌。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飘了进来,一张木凳子盖头盖脑劈去。小土匪头破血流,那人拉起阿榆往酒楼后门奔跑。三拐两转,跑入一户人家。阿榆惊魂稍定,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一下子脱口而出:“阿阽……你……你没死?!”阿阽摇了摇头,凄凉地说:“都过去了。可惜,你……你做了阿佃的新娘……”
阿榆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她记起躲藏在桌底下的阿佃,泪水控制不住了。
原来,阿阽与弟弟阿佃在南洋选定了回乡的日期。阿佃却有了另一个打算。他爱阿榆,可她只能在他们兄弟俩之间选择其一。他并不知道,哥哥阿阽早已想通了,今次返回乡下后,计划对阿榆挑明白,他会说弟弟阿佃比他聪明,阿榆与弟弟更加般配,她嫁给阿佃有幸福。不料,阿佃为了得到阿榆,已经对阿阽萌发了杀机。就在踏上乡途的前一个晚上,阿佃相约哥哥到酒楼喝酒。他假惺惺劝酒,不胜酒力的阿阽醉倒了。阿佃搀扶阿阽回家,途经小河石板桥,阿佃故意一甩,将阿阽撞跌河里。不会水的阿阽,在水面扑腾。阿佃赶紧离开了现场。幸亏有热心人路过,跳下河救起阿阽。第二天,阿阽看见阿佃乘坐木船离开后,他跟随搭乘了另一条木船。两兄弟一前一后回到小圩。得意忘形的阿佃,对阿榆撒了一个弥天谎言……
门外,又冲进一股猛烈的冷风。良久,阿榆看着阿阽的脸颊,口气坚定地说:“我和阿佃既没有拜堂成亲,也未曾有过洞房花烛夜,我哪儿是他的女人呢!”她仰望黑暗的窗外,忧郁地道,“这一辈子,我不会嫁人了,决不会!阿阽哥,对不起哟。”阿阽点了下头,说:“阿榆,我不会怨你。”他的目光也落在窗外,感慨地说,“或许我们兄弟俩与你这一场来往,一开始就错了呵!”
次天一大早,土匪给阿榆送来一封勒索信。信上写得清楚:他们绑架了新郎阿佃,要阿榆迅速凑足300块大洋进山赎人,否则撕票。阿榆长叹一声,将信递给阿阽。阿阽沉重地说:“怎么说呢,他始终是我的亲兄弟。”他千方百计凑足150块大洋,托人送进深山。阿阽说了一句话:“这个兄弟……我只能出半价!”
土匪收到阿阽的赎银,哭笑不得,恶狠狠踢了阿佃屁股一脚:“妈的,我们虽则干尽了坏事,可你这个兄弟……只值一半价钱罢了。哈哈,半折兄弟,我们应该叫你师傅了!”
三更半夜,被土匪释放的阿佃踉踉跄跄下山,却一头栽进崖底,恰好折断了左手左脚……
冬日烛
上世纪二十年代,冬天寒冷。因生计所迫,阿浔辞别亲人,要搭乘木船远赴南洋。刚进码头,恰见一戴着眼镜的老者慌张跑来,后面紧追士兵。士兵吵嚷:“捉住他,他是土匪!”阿浔练过武术,嫉恶如仇,一脚把老者踹倒在地。老头连呼冤枉。士兵不由分说,将老头拖起就走。阿浔心里疑惑,欲问究竟。士兵举枪对准阿浔脑袋,不准靠近。
时间流淌了三个年头。也在冬天,阿浔接到父母亲托人带来的信,说已经替他商定亲事。阿浔孝顺,乘船过海,千里迢迢从南洋返回邑县。阿浔与女子相会了。女子害羞地低下头。虽是大冷天,阿浔心里却是热的,还隐隐约约生出疑问:女子似曾相识哩!片刻,他笑了。怎么会呢,大概在梦里头见过吧?父母亲见阿浔满面含笑,明白儿子喜欢女子了。她对女子说:“阿妁闺女,你说呢?”叫阿妁的女子脸色通红,小声地说:“大妈,我说过了,您……您替我做主……”
说来就在三年前,即阿浔赶赴南洋之后不久的一个深夜,阿浔家的木门被人敲响了。门外,有女子惊慌失措呼救:“救……救……我……”阿浔的父母亲手忙脚乱将女子扶进家里。女子二十来岁,她诉说家在百里的外乡。土匪祸患,她全家不幸惨死土匪手上。她被土匪掳进深山,受尽折磨。早些天,她寻找机会逃离虎口。阿妁哀求两老收留,她宁愿做牛做马。阿妁勤快,对待两老俨然父母亲。两老欢喜不尽,把她当作女儿了。日子一长,老人发觉,阿妁知书识礼,显然并非一般人家的女子。阿妁很快解开了老人的疑团,说她父亲从前在乡下教书,不仅仅教会了她识字,更教会了她做人的道理。两老信任阿妁,问她愿不愿意作他们家媳妇?阿妁说:“你们把我当作女儿了,这事你们替我做主。”……
晚上,贺喜的人群逐渐散去了。红烛下的新娘阿妁一直没有抬头。新郎阿浔喜洋洋地走近,伸手欲揭开红头巾,却神色一变。他分明看到一柄匕首快速刺来。阿浔警醒一退,匕首划出一道冷光。红头巾,飘落在地了。阿浔吃惊不小:“你……你干嘛杀我?”阿妁双眼泛满了仇恨:“我是被你害死的教书先生的女儿!”她的匕首,再次向阿浔乱刺乱划。阿浔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哟,我什么时候害死你父亲了?!”阿妁眸子闪烁火苗:“你……你在码头踢倒了我父亲……”阿浔恍然大悟:“士兵说那老头是土匪……”阿妁悲愤交加:“你才是土匪!我父亲是受人尊敬的教书先生!”
阿浔吃惊之余,霎时给阿妁的匕首插入左肩膀。他一腾手,将阿妁擒拿过来。阿妁挣扎:“混蛋,我杀不了你,你就杀了我吧,反正我父亲已死在你手上了!”
原来,阿妁的父亲与阿浔一样,是见义勇为的人。有次目睹有权有势的土豪强暴民女,他毫不迟疑救出民女。土豪心生杀机,收买兵痞。兵痞见钱眼开,诬陷教书先生是土匪。教书先生逼不得已逃亡。途中,被不问情由的阿浔踢倒了。后来,教书先生给枪毙了。阿妁拾到父亲遗留在码头的眼镜。她打听到阿浔的家,然后伺机进了他家里。阿妁等待阿浔返乡的一天,她要报仇雪恨!
良久,阿浔沉重地吁出一口气,轻轻松开阿妁。他闭紧眼睛说:“我无意伤害了你父亲,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父亲……”阿妁突然看见阿浔勇气尽失的跪在面前,一下子,她沉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妁死死盯住阿浔流血的肩膀,喃喃说:“我……杀了你……你不后悔?……”
阿浔深深埋下脑袋:“我还敢后悔吗?我求求你,这事与我父母亲无关,不要伤害他们……”
冷风,陡地大了,红烛暗淡了。阿妁的泪水大滴大滴:“我父母亲先后辞世了,而你父母亲疼我爱我犹如女儿,我……好像重新找回了父母亲。”她抹了一把脸,心酸地说,“在这一段日子里,我想过了,如果伤害你,我岂不是再次失去父母亲了吗?”阿浔苦笑着说:“我们……我们不要惊扰两位老人了,好吗?”他打量漆黑一团的窗外,“夜深了,你好好睡一觉,你睡床铺,我睡地下……”
阿妁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她弯腰拾起红头巾,小心翼翼铺在床上。
阿浔不再说什么。他忍住痛楚,倚仗墙壁昏昏欲睡。醒来之后,冬日的红烛早被寒风吹熄了,阿妁亦不知去向……
飞跃的火焰
邑城二十里外,有村子盛誉村。村前河边,有一幢兴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碉楼。当年碉楼主要防备土匪。土匪被剿灭后,碉楼近乎荒废。村人也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但好景不长,日本人来了。
阿矶二十出头,担任盛誉村守护碉楼的自卫队长。这些年来,阿矶将长枪挂在墙头,下地回来后,依然爱不释手地擦拭长枪。守护碉楼的自卫队员共七人,各人保管的长枪全由旅外乡亲捐款购买。几大箱未曾拆封的子弹及手榴弹,完好无损放在碉楼。村长三令五申,不得向外人泄露碉楼的半点秘密。这天,一群端着长枪的日本人渡过河闯入村子。翻译官叽里咕噜说日本人是朋友,要村人交出所有枪支弹药,不然按抗日游击队罪名论处。有村人骂了一句:“混账,汉奸!”一个日本士兵虽听不懂村人说什么,仍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捅去。翻译官恶毒地说:“明天不交出枪支弹药,这捅死的村人就是榜样!”
阿矶看着倒在血泊的村人,气得眼睛充血。埋葬村人后,阿矶对村长说:“我们的枪支弹药,是旅外乡亲捐款购买回来保护村人平安的,绝对不能交给日本人。”村长叹息:“你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带着枪支弹药四处躲藏吧?”阿矶难受地说:“躲藏一两天可以,长久就不能了。”村长无计可施地说:“日本人不是害怕游击队吗?我们找游击队去,狠揍狗日的一顿!”阿矶眉头一锁:“现在要找游击队也不容易。”村长不耐烦:“这不行那不行,难道最终要将枪支弹药交给日本人?”阿矶沉吟稍许,说:“我们七个人七条枪,还有几大箱子弹及手榴弹。日本人不过十多人罢了,我们能够打土匪,也能揍得日本人人仰马翻。”村长仍犹豫不决地说:“日本人比土匪凶残多了。”阿矶态度坚决:“日本人与土匪都是天杀的坏蛋。日本人应该尝尝我们自卫队的厉害!”村长说不过阿矶,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当晚,父老乡亲借助夜色掩护,或躲藏深山或暂住亲戚家。三更半夜,阿矶召集自卫队员,同仇敌忾要与日本人大干一场。
次天一大早,来了一场雨,雨水淅淅沥沥。穿着雨衣的阿矶,守在碉楼顶层平台。他一瞅河对岸,大吃一惊。日本人少说有七八十人。显然,日本人盘算一小队人马制伏不了村人,才特意派出大队兵马。阿矶连滚带爬奔跑各个楼层,说:“日本人太多了,我们打不打?!”霎时慌乱之后,众人镇定下来说:“打!”见众人毫无惧色,阿矶神采奕奕地说:“我村碉楼坚固,又隔着河,日本人的小钢炮无法轰下碉楼!”
日本人走近河边。突然间,“啪”的一声,骑在高头大马的日本人头目左肩膀挨了一枪,一头栽进河里。一下子,日本人惊惶失措,手上的枪不知往哪儿放。落汤鸡般的日本人头目,被水性好的手下救上岸后,气急败坏命令用小钢炮轰击碉楼。话音未落,阿矶再次扣发的一枪,穿过日本人头目的脑袋。日本人头目丢落河心,飞溅起万千血花。可日本人训练有素,头目丧命,另一个副手补充上来。小钢炮连番轰击,声音震耳欲聋。碉楼外墙被炸得浓烟弥漫。自卫队员找寻机会,冷不防对日本人放冷枪。日本人好不容易驾驶铁船渡过小河,逼近碉楼。不料几颗手榴弹扔来,几个日本人伏尸河边。
碉楼鹤立群鸡,四周一片开阔地,日本人无可奈何,远远将碉楼里外包围,要让鸟儿也飞不出去进不来。
夜色深沉。守在碉楼的自卫队员,放声哼唱乡间民谣,欢快的歌谣在碉楼内外飘散,日本人给戏弄得要死。一个白天一个黑夜过去了,日本人陆续增援人马接近两百,可除了丢失五六具尸体,碉楼毫发未损。
雨依然没完没了,又一个傍晚了。阿矶目光透过碉楼的窗口,努力眺望让淅沥雨水笼罩的东面山头。妻子与女儿藏匿在那儿。他恍恍惚惚看见了女儿的稚嫩可爱的小脸。阿矶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好孩子,待爸爸打跑了日本人,就与你们团聚了。”
这时,日本人的小钢炮,连续对准碉楼发射了八九发炮弹。阿矶呼吸到了一种难闻的气味。他情知不妙,大喝一声:“兄弟们,小心日本人的毒气!”……不知过了多久,阿矶昏沉沉清醒过来。幸亏他跌倒时脸颊恰好贴近窗口,让风吹散了毒气,才避免中毒身亡。其他同守碉楼的兄弟早已不闻声息了。
阿矶悲愤交加,挣扎着爬上碉楼楼顶。淅沥的雨水,染上了一层血红。阿矶狠狠抹去额头的一把血水,再次眺望一眼被雨水笼罩的东面山头,然后把箱子的手榴弹掏尽,一圈又一圈紧绑身上。“女儿呵,记住你爸爸,爸爸决不允许狗崽子欺负你们!”一团飞跃的火焰,扑向得意洋洋围拢碉楼的日本人头顶……
福气
冬天,南洋华侨阿岸带着女儿宁儿回到邑城。二十多年前,父母亲支持阿岸赴南洋经商。两年后,阿岸从南洋回来,准备与青梅竹马的阿茹结婚。不料,父母亲却强烈反对亲事。原来,去年秋天突然而来一场大火,将阿茹家经营的珠宝店焚毁,一家四口剩下阿茹侥幸逃生。过了一段日子,有小道消息传来,土匪曾经勒索阿茹的父母亲,她父母亲耽误一天交钱,就遭了殃。
阿岸据理力争:“这门亲事你们同意的,如今阿茹已经够可怜了,无论如何我要娶她!”父母亲气急败坏:“大逆不道!你敢娶阿茹,我们就没了你这个儿子!”他们抓住阿岸的弱点说,“你不是喜欢做生意吗,南洋那边的生意,今天开始你别管了!”……
阿岸垂头丧气重返南洋。他的父母亲也跟随回去,千方百计阻止阿岸与阿茹来往。阿岸万般无奈,不得不与当地一华侨女子结婚。时光,渐渐地流逝了。有一年,阿岸携带两岁大的儿子阿亮及妻子回乡,一群土匪下山抢掠来了。土匪抢走阿亮,声称交上赎金一千五百两才能交还孩子,否则撕票。然而,纵使阿岸按时送上赎金,却不见阿亮的踪影。一年又一年了,儿子仍下落不明。现在,女儿宁儿十八岁了,阿岸已两鬓斑白。阿岸本不愿意重回故乡,但拗不过宁儿屡次三番的恳求……
阿岸与宁儿住在邑城已半月有余。每天,天真活泼的宁儿都要出门转一趟,结识了不少朋友。这天,宁儿拉着一个年轻人进来。阿岸一见面,发愣了。年轻人叫阿守,在邑城东门开了一家布匹店。阿守恭敬地说:“伯父,有空到我布匹店坐坐,我母亲帮忙看店哩。”聊着聊着,阿岸话题一转,说:“阿守,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阿守未答话,宁儿抢着说:“爸爸糊涂了,你什么时候见过阿守哟?”宁儿牵起阿岸的手,又出门去了。阿岸目送阿守与宁儿远去的背影,一整天,他心乱如麻。
当天晚上,阿岸硬着头皮对宁儿说:“宁儿,你喜欢阿守吗?”宁儿的脸颊红扑扑:“我现在把阿守看作哥哥,将来我可不敢说。”阿岸叹了口气:“你把阿守看作哥哥足够了。”宁儿不解:“爸爸,你不是反对我和阿守来往吧?”宁儿依偎着父亲,她不敢触动他内心的隐痛,轻轻地说:“爸爸,女儿知道……哥哥的事,使你伤心了一辈子,可你也不想宁儿重蹈覆辙你的老路吧?”
次天一大早,阿岸让宁儿陪伴赶到东门阿守家的布匹店。里面,有位满头银发的女人。女人见客人光顾,赶紧站起来招呼。阿岸深深看了一眼对方,忽然脱口而出:“阿茹,真的是你呵?!”这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了。阿岸激动,直截了当地说:“阿茹,对不起你!多年过去了,幸好你找到一个好男人,有了阿守这好孩子。”阿茹理了理白发,说:“我……我并没有结婚,就为了阿守……”她将阿守拉到身边,毫不掩饰地说,“阿守也知道了,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阿岸惊愕万分:“为什么……会这样?”
当年,阿茹相信了阿岸的承诺,日子流逝了,不见人归来。她明白,她与阿岸之间的一道鸿沟,两人无法逾越了。有一天,她不经意在自家那间焚毁的珠宝店废圩下,挖出父母亲藏匿地窖的一罐财宝。阿茹欣喜之余,又恐事出有变,匆忙收拾行李赶往乡下老家,途中听到路边草堆传出婴儿的哭喊声。阿茹心一软,抱起了被人遗弃的婴儿。阿茹知道人言可畏,她对村人说孩子的父亲惨遭土匪毒手,无奈才抱着孩子回到乡下。那年代这种遭遇司空见惯,村人轻易相信了阿茹的话。阿茹替孩子起了个名字阿守。阿守长大了,阿茹才将那罐财宝搬出来,回到邑城让阿守开了一家布匹店。
阿岸的目光在阿茹脸上流连,沉重地说:“阿茹,阿守他……应该是我失散了多年的儿子!”
那天,土匪企图将阿亮掳作人质。一路上,阿亮不停啼哭。土匪担心引人耳目,恼怒之下把阿亮扔在草堆。巧合得很,心地善良的阿茹拾到了被土匪遗弃的婴儿。
冷风依然,扑进了布匹店,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脏。宁儿牵紧了既是阿守也是阿亮的亲哥哥,兄妹俩早已没有了隔阂。她的心底呼唤一声:“哥哥呵,这辈子我们兄妹俩不可以分开了。”
阿岸看着阿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阿茹的眼睛,移向了门外,平淡地说:“替你养大了阿亮,这也是我的福气了。”
干爹爸爸
禾田村位置偏僻。红军长征走了,留下一批伤员。一段日子后,伤愈的红军去追赶大部队了,四十出头的红军阿荨及一个小红军战士因伤口未合,继续留在村子养病。
村里有个六岁的女孩子阿朱,她是孤儿。而阿荨的老家远在千里外,参加革命之前,他在老家娶妻生了女儿。两三个年头了,阿荨未有机会重见妻女。阿荨把阿朱看作了女儿,阿朱从此“干爹、干爹”叫开了。有天,阿荨逗趣地对阿朱说:“阿朱,别叫我干爹了,叫我爸爸好吗?”阿朱的眸子,扑闪着天真说:“我有亲爸爸了,我还是叫你干爹!”阿荨笑了,说:“好女儿,干爹就干爹吧,只要你喜欢。”
禾田村后面,山头连绵不断。凌晨,顽敌接到奸细密报,获悉有红军伤员藏匿在禾田村,立即派出大批人马团团包围了村子。有村人出门小解,刚巧发现顽敌来了。他来不及叫喊一声,就被顽敌开枪打倒了。
阿荨陪伴阿朱的屋子贴近山壁。半年前,阿荨在山壁开挖了一个可以隐藏四五人的山洞。洞外,巧妙地栽种着繁茂的野草。离山洞十多米远,一棵榕树,树叶茂盛。阿荨对枪声太敏感了,他一跃而起,抱起阿朱窜到后门。他忍受肩膀的痛楚,悄悄地打开门,恰好,有个持着长枪的顽敌在隔壁小巷冲了下去。阿朱睡眼惺忪:“干爹……”阿荨将阿朱抱在怀里,贴近她的耳边轻轻说:“孩子,干爹带你到山洞去!”
阿朱很懂事。她的眼睛,看着洒落地面的细絮月光。又一个顽敌持平长枪从小巷窜出来。阿荨大气也不敢喘息,贴着墙角往榕树下奔去。野草“刷刷”响了一阵,风亦跟随而入。阿荨扶起踩折的野草后,才吐出一口粗气。他抬头望向山洞外,村中央火光熊熊,照亮了天空。阿朱心惊肉跳:“干爹,我……”阿荨低头看了阿朱一眼:“孩子,放心,不要害怕,有干爹保护你!”阿朱的眼睛闪动着疑惑:“干爹,难道这帮人没有家吗,他们为何杀我们的村人,放火烧我们的房屋?”
阿荨喉咙干涩,愤恨地说出一句话:“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野兽,他们只懂得欺负穷人……”
阿朱的脸颊,涌现了一片真情:“红军一个个像我干爹你,都是帮助我们穷人的好人……”
忽然,阿荨示意阿朱不要吭声。他瞟见小巷跑出一条人影。人影慌慌张张往后山奔去。后面追出一个人,冲着奔逃的人影放了一枪。开枪的人显然是顽敌。顽敌怪笑着扑了上去,对倒地的村人扎了几刀。阿朱脱口而出:“干爹,给我杀了这坏蛋!”阿荨差点奔了出去。他惆怅地伸出空空的双手,叹了口气。
月光已经西斜,顽敌一处又一处实行搜查。过了不久,阿荨听到吵嚷声传来。端着长枪的顽敌,顺着山壁搜寻过来了。时间,好像凝固了。离阿荨与阿朱隐藏的山洞不远的另一个山洞,藏匿里面的小红军战士被顽敌发现了。一声惨叫,小红军战士被顽敌活活用刺刀挑死。阿荨眉头锁紧了,忽然,他小心翼翼放下怀里的阿朱,平静地说:“孩子,干爹要走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出来!要听干爹的话。”
阿朱清楚干爹干什么去了。她低低哭泣,伸手拉住阿荨的衣服不放:“干爹,别走……”
阿荨摇了摇头,说:“孩子,干爹是红军,一个保护穷苦百姓的红军!”他抚摸阿朱的小脸说,“孩子,你也是干爹要保护的人。记住了,长大后当红军去,打顽敌,保护我们穷苦百姓!”
阿朱盯着阿荨的后背,突然热切地叫了一声:“爸爸……”阿荨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站住脚,慢慢地回过头来,饱含着无限深情说:“好女儿,干爹我……不,是爸爸我有你这个亲女儿,心满意足了!”然后,他头也不回爬出山洞。
阿朱眼睛睁得大大,目送干爹的身影消失在洞外。阿荨分明要将顽敌引开远远的。片刻,山那边传来阿荨愤恨地吼叫:“我就是红军,我要杀了你们这些害人的混蛋……”
两天之后,侥幸生还的村人回来重拾家园,听见了山洞里面的女孩哭喊声。他们惊讶地抱出死里逃生的阿朱,关心地问:“你的干爹呢?”阿朱抹了一把脸,毫不犹豫说:“他不是我干爹……”
村人发愣。女孩子别不是被顽敌吓坏脑子,精神失常了吧?可是,阿朱的眸子望着山那边的方向,坚定地说:“他是我的亲爸爸呢!那天开始……我有一个红军亲爸爸了!”
好官阿轩
县长阿轩是外地人,任职小城邑县已三个春秋。他任官一方,一整贪肃吏,二大兴水利,三惩偷罚窃,邑县面貌一新。阿轩心里有了打算,再干一年半载,找个理由告老还乡,陪伴贤良淑德守在乡间的妻子。
阿轩的儿子阿尚。阿轩替儿子起这个名字别有意思,期待阿尚成为有道德有风尚的人。阿尚曾经留学日本,可惜不够两个年头溜了回来。半月前阿尚来了邑县,阿轩心里当然欢喜。不过,阿轩并不知道,阿尚在他面前表现孝顺,其实背后与猪朋狗友花天酒地。有人偷偷向阿轩诉说阿尚的不是。阿轩说阿尚还年轻,他母亲又不在身边。既然县长如此说话了,人家就不好说什么。
当时,一大段日子,日本人飞机在邑县上空轰炸。老百姓无一刻安宁,阿轩不得不往防空洞里钻。十多天后,日本人猜测达到目的了,派出地面人马袭扰邑城。可邑城自卫队区区百人,破枪占了三分之一。阿轩无可奈何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命令县衙的人及自卫队迅速撤离邑城。后来,藏匿山上的阿轩,远远看见城内燃烧的大火,捶胸顿足:“我阿轩枉作县长哟!”
日本人撤走了,邑城满目疮痍。过了两天,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的阿轩命人盘点县衙的财政后,立即划拨钱银购置大批枪支弹药,装备邑城自卫队。阿轩不相信日本人有三头六臂,他要自卫队随时随地与日本人干一场。两个月过去,也许日本人前线吃紧,邑城一带再不见日本人的踪影。
傍晚,城北郊外响起“啪啪”的枪声。不久,邑城自卫队押解一个日本人走进城里。原来,日本人不知迷路抑或什么原因,闯入一条村子欲强奸村姑。自卫队处处设防,毫不犹豫地向日本人开枪。三个日本人呜呼哀哉,一日本人受伤被擒。邑县无人会说日本话。阿轩眉头一锁,想到了在日本留过学的阿尚。阿尚与日本人叽里咕噜一番后,脸上忽然掠过一缕奇异的笑容,回过头对父亲说:“日本人真是迷路的散兵游勇,后面不会有大队人马。”阿轩放下心头大石,要自卫队将日本人关押牢房,过些天待风平浪静押送上面。阿轩依然提心吊胆,毕竟邑城自卫队杀掉三个日本人,假若让受伤者逃跑回去,凶暴的日本人必定屠城。现在,阿轩最渴望别出乱子。
阿轩的担心不无道理。果然不出所料,当天深夜,日本人竟然逃离牢房。守在三道关卡的自卫队员皆倒在血泊,每人的胸脯插有几个血洞,幸亏看守在牢房外围的岗哨警觉,冲天鸣枪。日本人慌不择路,摔进山沟断了一条腿。阿轩气急败坏地赶来,恶狠狠踢倒日本人:“狗崽子,谁这么大胆帮助你逃跑?!”日本人躺在地上,瞪着眼不吭声。阿轩气呼呼将阿尚拉了过来:“阿尚,你替我审问他,我不信无人帮忙,他能够逃离牢房!”阿尚又一次对日本人叽里咕噜半天,日本人依旧不吭声。
阿轩恼怒。压根儿未曾摸过枪的他,在自卫队员手上夺过一支长枪,顶住日本人的脑袋:“你再不说,我毙了你!”日本人这才慌作一团,回头盯住阿尚,脱口而出:“你……说过……救我的……”
阿轩以及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想不到日本人懂说中国话。阿尚脸庞失色,骂道:“你狗娘养的说什屁话?!”他右手一飞,锋利的匕首捅入日本人心窝。日本兵看着阿尚扭曲的脸:“你说……我告诉你金银财宝藏在哪,你就……”他头一歪,咽了气。阿轩这才恍然大悟,浑身发抖,打量着阿尚:“难道说……我放纵了你……害了你……”阿尚不敢接触父亲的目光。突然,他惨笑一声,夺门而出。
早些天,阿尚赌博输惨了,对方逼迫阿尚一星期内还钱。阿尚失魂落魄。恰巧,自卫队抓住了日本人,父亲让他充当临时翻译。日本人与阿尚用日本话交谈期间,说只要阿尚救他脱险,他将抢劫得来藏匿山坡的一罐金银财宝,献给阿尚作为交易。阿尚不假思索,答应下来。当晚,阿尚诱杀了守护牢房的自卫队员,帮助日本人脱逃……
次天一大早,邑城郊外的小河边,发现了阿尚的鞋子,却不见他的人影。而阿轩背着一个行囊,顾自燃放一串鞭炮往城外走。纷飞的鞭炮声里面,阿轩狂笑:“我阿轩县长离开邑县了,可我……我还是一个好官吧?!”他孤独的身影在摇晃,很快消失在风沙飞扬的小路上……
荷花仙子
小城城郊有块山坡,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用作处决犯人的刑场。这天,准备枪决一个女匪。十多位自卫队员抽签决定由谁担任枪手,恰好阿诚抽中了。出发前,同伴用神秘的口吻说:“听说女匪挺漂亮哩,可以将男人的魂魄勾去……”阿诚鼓起勇气:“我的枪曾经送走六个土匪的狗命,难道我会害怕一个女人?”县衙那个上了年纪的官冷冰冰地抛下一句话:“女匪就是荷花仙子,也要给她一枪了账!”
秋日的黄叶,铺满了山坡。以前阿诚是个出色的篾匠,后来,他憎恨土匪祸患乡人,就关上篾店加入自卫队。虽说自卫队在这一带布置了明哨暗哨,但城里的人担心土匪劫狱,不敢赶来围观。阿诚无精打采地等候了一会,看见一老一少两个自卫队员,押着用黑罩布蒙着脸的女匪走近一个早已开挖好的坑沟。年长的自卫队员对阿诚说:“将女匪踢跪坑沟前,你就开枪呵!”阿诚站了起来,蕴藏在心里的好奇驱使他脱口而出:“女匪挺漂亮吧?”年长的自卫队员说:“可她杀害过二十一个乡间男人,二十一个活生生的性命呵,毁灭在她的手上了。”阿诚骂道:“这个坏女人,我更要看看她的臭模样了!”他一把扯掉女匪的黑罩布。被铁铐铐紧双手的女匪仰起脸,微缝着眼睛看着阿诚。一下子,阿诚有些惶惑。女匪不见得丝毫凶戾,一对眸子水灵灵的会说话,既善良又含情。她虽然被关了两天两夜牢房,但仍然保持着俏丽与妩媚,如出水芙蓉似荷花仙子。阿诚手上的长枪控制不住地滑落,他不忍心毁了一份美丽。
女匪的名字叫阿妤。阿妤本为富家之女。同一条村子有个叫阿伟的小伙子,看上去很纯朴人也老实,但他家里穷得近乎揭不开锅。有时候,感情这回事很奇妙,阿妤谁也不爱,偏偏不可思议地爱上了阿伟。父母亲剧烈反对,阿妤对阿伟的情感义无反顾。阿伟赴南洋去了,与父母亲断绝往来的阿妤,每天独自守在乡下苦苦等候。邑城不少公子少爷不计较阿妤是人家的未婚妻,死皮赖脸纠缠她,她一概拒绝。两年之后,阿伟托人给阿妤带回一封信以及一笔钱。信上说他已经在南洋成了亲,这笔钱当作对阿妤的补偿。这个时候,阿妤才明白,阿伟对她失去信心,担心秀美的她无法跟他过穷苦日子,迟早一天弃他离去。阿妤的精神崩溃了,晚上她住过的屋子被大火焚毁,她也失踪了。后来,村人获悉阿妤入山投靠土匪。阿妤说天下间的好男人都死了,她变了性情,凶残暴戾。阿妤学得一手好枪法,对嬉皮笑脸的男人,她肯定放过;对老实巴交的男人,她必然格杀勿论。藏匿在深山老林的土匪,无一人不垂涎阿妤的美貌,但又无一人胆敢招惹她。这次,阿妤率领土匪下山抢掠,却中了埋伏,被自卫队生擒。自卫队员将阿妤押进城里,细瞧之下,目瞪口呆,纷纷埋怨捆绑阿妤太紧了。幸亏县衙来了那位上了年纪的官,他不理睬女匪是西施还是貂婵,命令手下用铁铐铐紧阿妤的双手,斩钉截铁地说:“替我将女匪押进城里大牢!”那位上了年纪的官,担忧时间一长节外生枝,两天后他要自卫队员将阿妤押送刑场执行枪决。
满山坡的黄叶,漫天飞滚,打在阿诚脸上。现在的阿诚,绝非单单为了阿妤的俏丽,也为了她有过的苦难。一老一少两个自卫队员,不想让犯人的污血溅身,各自走开一段距离。阿诚无可奈何地对阿妤说:“我看来看去,你不像杀人不眨眼的女匪呢。”阿妤冷笑:“别说废话了,开枪吧,来世我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最遗憾的是,我不能杀尽你们臭男人!”阿诚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噤,再次嘀咕道:“不,你不像土匪,土匪里面哪儿有你这样的女人呢?!”突然,阿诚面前一晃,他实在弄不清楚阿妤怎么打开手铐的,显然她掌握了一手绝技。阿诚刚想举枪,女匪疾快一掌,阿诚头昏眼黑,长枪已被她抢夺过去。不远处,一大帮自卫队员骂骂咧咧,责怪阿诚鬼迷心窍,对付不了女匪,反而成了她的人质。阿诚后悔莫及,这个外表秀美的女人真是蛇蝎心肠。女匪毫不犹豫地抬枪对准阿诚的额头,扣动扳机。“啪”的一枪,阿诚没有什么感觉,却看到女匪俏脸变成了血葫芦,尸身往阿诚身上砸下。阿诚魂飞魄散,连打了几个滚翻才能躲开。
县衙那位上了年纪的官,气急败坏提着一杆长枪走来。他恶狠狠地骂道:“混账东西,我早已说过了,这女人虽然长得如荷花仙子,但她毕竟糟蹋了上天给她的一份美丽,她该死!可是你……唉,要不是你的长枪忘了上子弹,首先死的人是你……”
花旦
邑城六十里外,有条村子上盛村。上世纪二十年代,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上盛村必定上演大戏。这个时候,土匪猖獗。大隆山群匪的大当家单眼英、二当家陆小春都是女人。陆小春三十有二,淡妆一抹看上去依然二八年华。众匪垂涎陆小春的美貌,可他们犹如狐狸吃不到葡萄,只能干瞪眼。
陆小春十五六岁那年,担当地方戏团的“跑龙套”。她喜欢唱戏,睡梦里亦在念叨走上戏台成为当红花旦。不过,陆小春有容有貌,唱腔却不怎么样,数年亦唱不出名堂。一天,戏团在乡村演戏,遭遇土匪下山抢掠,村人纷纷逃命。陆小春欲跑,被一身戏袍缠住了。她给当时的土匪二当家掳进深山。土匪二当家对陆小春产生了感情。陆小春似乎认命了,她作了土匪二当家的老婆。
日子,渐渐地过去了。单眼英杀人不眨眼,陆小春既不杀人也不喜欢摸枪,她最喜欢出些点子罢了。由始至终,陆小春爱唱戏的性情改不了。兴趣一来,她把大山洞前的一块平地作了戏台,拉来一帮人马做配角,她临时充当“花旦”。陆小春心里清楚,她与“花旦”尚有一大截距离。她必须要在乡间上演连场好戏,只有万千戏迷掌声雷动,才是对她高超技艺的承认。陆小春一想到此,随即垂头丧气,唱腔走了调。有次,土匪二当家率人出山抢劫,被守护碉楼的壮丁一顿袭击,他当场丢掉性命。单眼英觉得陆小春可靠,让她坐上二当家的位子。二当家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大大小小土匪,乖乖地服从两个女人的调遣。
这天,探子禀报:今年中秋节上盛村将开演一场大戏。大戏由省城名戏班大佬倌主演。大佬倌名满省港澳,由南洋华侨富豪陈子渝兄弟出面邀请的。单眼英猜测,陈子渝兄弟豪爽大方,肯定携带丰厚钱银广济乡亲父老。陆小春也动心了。她并非看重陈子渝兄弟的钱银,而是唱戏的大佬倌。如果不去看一场,她准会遗憾一辈子。陆小春向单眼英提出,今次由她率人下山,将陈子渝兄弟劫了。单眼英知道陆小春头一次出手,说:“你千万小心,带一支手枪防身。”陆小春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摸枪。”单眼英嘱咐道:“平时不带枪没有关系,今天你要听我说。”陆小春这才勉强接过手枪,塞进怀里。
秋日的风,有些凉意了。陆小春与乔装打扮的土匪紧赶慢赶,到达上盛村已是傍晚。大戏开演了,省城名戏班大佬倌唱腔优美,声声入耳。陆小春的脸上泛起了光彩。她一门心思观看大戏,现在机会来了,她岂肯放过?陆小春对众土匪打了招呼,示意他们做好准备,她偷偷摸摸混进戏场。
戏台上,大佬倌唱戏;戏台下,熙熙攘攘。陆小春忘情地往戏台前面靠近。随从阿彪拉拉她的衣服,要她别暴露身份。陆小春给大佬倌雄浑的唱腔吸引了,她不满地哼了一声:“这里你当家还是我当家?!”阿彪与陆小春的目光一碰,他头皮发麻,赶紧低下头来。
陆小春死死地盯住大佬倌,恍恍惚惚,她自己成了当红花旦。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呵!陪伴身边的随从阿彪,看到了陆小春神色有异。他胆战心惊,惊惧陆小春走火入魔,坏了大事。阿彪企图再次提醒陆小春,没有想到,从来不摸枪的陆小春突然间掏出怀里的手枪。戏台下的上千戏迷,眼睁睁看见一个女人举起手枪走向戏台,才醒悟来了土匪。戏迷惊惶失措,欲四散逃命。阿彪冲天鸣了一枪:“统统给我坐回原地,否则我毙了他!”戏台上的大佬倌猝不及防,差点儿尿了裤子。陆小春毫不理会,渴望地叫嚷道:“对不起了,我真的不愿意入山作土匪!我之所以能够忍耐了这么多年,就是希望有机会下山作一个普通老百姓呵!”
戏台下,一下子无声无息。众人睁大眼睛,盯住陆小春。他们清晰地看见,陆小春的眼角淌下的泪花。
陆小春的语气,渐渐温柔了:“这台大戏,我想请你们听听我陆小春唱唱戏。我想好好作一回主角,好好地作一次花旦。如何?”
月亮躲进了云层。陆小春一板一眼唱起了,她很投入,很忘情,她俨然作了一代当红花旦。
“砰”,一声枪响,是在离戏台不远的村口碉楼上的壮丁,偷偷摸摸开的一枪。
枪弹,准确无误地射进陆小春的胸脯。陆小春脸色苍白,木呆地站立在戏台上。猛然,她扔掉了手枪,面对戏台下的上千戏迷,惨笑两声:“我……我陆小春终于当上了花旦……我陆小春是花旦了!”她拼尽全身气力,吐出戏段的最后一个音符,然后重重地摔下戏台……
混浊
上世纪二十年代,土匪猖獗横行,百姓安无宁日。邑县的穷苦人背井离乡,远赴南洋打工,赚取微薄血汗钱,汇回乡下赡养亲人。土匪却认为这是肥肉,经常掳走村人进山作为人质勒索。海外华侨获悉乡间苦况纷纷捐款回来,或兴建碉楼或购买枪支弹药防土匪。幢幢三四层或多层的碉楼,耸立邑县各条乡村。
丰盛村,是邑县一条较早由南洋华侨捐建碉楼的村子。土匪对丰盛村恨之入骨,要将其碉楼炸成稀巴烂才罢休。这天,有个穿戴风光的年轻人路过丰盛村。年轻人告诉村长,他叫阿晨,家住塘边村。三年前闯荡南洋,今日头次回乡探亲,意想不到祖居成了废墟,他变得无家可归了。村长非常同情阿晨的遭遇。塘边村在丰盛村北面,相距七八里路。村子二十户人家,是条小村子。土匪无法对付有碉楼的大村子,就将目标对准塘边村等小村子。两个月前,土匪来了,塘边村遭殃。一夜之间,塘边村人死的死,被掳的被掳,近乎空无一人。阿晨盯住村子河边的碉楼,恳切地说:“村长,你让我留守你们村里的碉楼吧,我要报仇雪恨!”村长摇了摇头,说:“你凭什么报仇雪恨?”阿晨很有把握地说:“在南洋那儿,我已经练成了一手好枪法。”说罢,他接过村长手里的长枪,忽然冲天一举,半空掠过的一只小鸟直坠下来。
秋天,黄叶飘落。深夜,土匪偷偷摸摸渡过小河,欲袭击丰盛村。冷不防从碉楼里面飞出一枪,土匪小头目惨叫一声栽进河心。当下,阿晨成为村人拥戴的英雄。一大段日子,土匪不敢惊扰丰盛村了。土匪不见踪影,与阿晨一同守护碉楼的壮丁松懈了,懒洋洋各自回家,唯有阿晨留在碉楼。
丰盛村有个女子阿婵。阿婵羡慕阿晨的勇敢,她有意无意到碉楼里来。日子一久,阿婵大胆地表明了心迹。阿晨却心事重重,说苦寻父母亲未果,此事暂时放下。阿婵也理解了阿晨的心情。
有天夜晚,土匪再次来袭,被阿晨准确无误的枪法打得抱头鼠窜。次天一大早,丰盛村村长却接到土匪一封信。信上言之凿凿,说阿晨本为他们同伙。阿晨混进丰盛村,要炸毁碉楼。村长目瞪口呆,发愣了半天。他明白事情非同小可,立即命令一群壮丁赶到碉楼,团团围住了阿晨,怒不可遏斥责阿晨败类。阿晨无话可说。阿婵哭喊,要阿晨在村人面前替自己辩护,说他阿晨是打土匪的英雄,绝对不是人见人憎的土匪。阿晨摇摇头,说:“我……我作过土匪,但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阿晨,不是土匪。”他说得平静,可所有本来敬重阿晨的村人,心寒如冰,透骨奇冷……
多年前,阿晨被土匪掳进深山,要他为匪。阿晨起初宁死不从。土匪恼羞成怒,长枪枪口指着他的脑袋。阿晨转念一想,自己仍年轻,来日方长。他佯装服服帖帖加入匪群了。后来,他博得了匪首的信任。匪首派阿晨下山,企图里应外合炸毁丰盛村碉楼。阿晨混进了丰盛村,匪首以为大功告成。谁知,阿晨却倒转枪口对付土匪了。土匪打错了如意算盘,就向丰盛村村长告状。
村长含糊其辞,也不知道是否相信了阿晨的话?从这天开始,同守碉楼的壮丁,目光并非留意乡野的动静,而是处处警惕阿晨。阿晨明白,或许村长依然信任他,但村人不会轻易接纳一个曾经为土匪的人了。
冬季,风特别大。月光,清冷,阿晨心里酸痛。他知道,爱着他的阿婵不可能来了。阿婵的父母亲严厉,不许她走近碉楼半步。
夜色,渐渐地深沉。阿晨眺望村子方向一眼,叹了口气。他双脚跨出碉楼前,发觉壮丁的目光有些异常。阿晨不在意,顾自如往常一样走到河边巡逻。河边,草簇飞舞。忽然,阿晨看见一条人影掠入草堆。他不假思索,喝道:“站住,否则我开枪……”话音未落,对方抬手一枪,子弹擦过阿晨肩膀。阿晨气呼呼:“狗崽子!……”他毫不犹豫端枪射击。长枪枪杆突然间爆裂开来,显然有人在他的枪做了手脚。
阿晨情急,冲碉楼上叫喊,示意壮丁防匪。可碉楼上“啪啪”两枪,分明射向阿晨。阿晨打了一个滚翻,避开了冷枪。河边的人,骂骂咧咧走来:“你土匪崽子胆敢打我们丰盛村的主意,让我先收拾了你!”
一声声枪响,碉楼上的壮丁胡乱朝阿晨放枪。阿晨举头看了一眼上空。天空,月光依然清冷。他抬起手里的破枪,朝着扑面而来的人扔去:“难道我做过土匪,一辈子就是土匪吗?”阿晨惨笑一声,迅速转身跃下河里。很快,河面泛起一连串混浊的水泡,人已不见了踪影……
家羞
邑县,有条村子南天村。南天村有个老头阿劭。多年前,有一身好武艺的阿劭,在省城镖行担任镖师。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土匪祸患地方。有次,他与同伴押送一批货物南下小城,途中遇匪袭击,所有镖师遇难,阿劭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向南天村方向奔逃。
南天村有个孤寡老人。他上山打柴,无意中救护了重伤昏睡草堆的阿劭。伤愈后的阿劭,磕拜老人为义父,顺理成章地成了南天村的人。再后来,阿劭娶妻生子。孤寡老人喜出望外,对孙子阿癸宠爱有加。阿癸说:“爷爷,我想在你头上撒尿!”孤寡老人毫不犹豫说:“来,只要孙子喜欢!”阿劭夫妻俩不敢得罪老人,亦顺从地宠弄儿子。孤寡老人辞世后,阿癸的坏习惯改不了。
日子,渐渐过去了。阿劭已跨过五十门槛儿,他的老伴因积劳成疾撒手离去。阿癸二十岁时,阿劭耗尽积蓄,替他讨了一门亲事。媳妇进了阿癸家门,逆来顺受,盼望将来有了孩子,阿癸能改变坏性情。十月怀胎,媳妇生下一子。起初,阿癸勤快了一个月,之后依然如故。媳妇稍有不满,阿癸怒气冲冲揍了媳妇一顿,连孩子也吓坏了。阿劭瞧在眼内,说这是家事,家羞不可外扬,处处遮掩。可不到半年时间,阿癸毒打媳妇多次。媳妇一气之下,回娘家了。过了几天,阿劭硬着头皮抱着孙子寻找媳妇。媳妇娘家人一见面,破口大骂阿劭教子无方。阿劭回家途经小圩,刚好看见阿癸竟然大白天与妓女调情,当下火冒三丈:“兔崽子,你……你……”阿劭硬着头皮,将踢出的左脚缩了回来。阿癸清楚父亲的武艺,不敢造次。当晚,阿癸却潜进村前河边的碉楼,将守护碉楼壮丁的一支长枪偷走后,投靠深山的土匪。
与孙子相依为命的阿劭内疚,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深夜,阿癸偷偷摸摸溜回家里,欲抱起酣睡的孩子逃跑。阿劭发觉了,一拐杖砸了过去:“混账,你自己干了土匪,还要拉孩子入伙?滚!”阿癸溜之大吉,阿劭却叹息不止。
这天,有个年轻南洋华侨携带大包小包返回南天村。土匪探得消息,傍晚由阿癸带路下山,企图进村抢掠。众匪路过碉楼,发现里面毫无动静,以为村人松懈。谁知,村子远近突然响彻一阵喇叭声,两三百士兵包围上来。显然,所谓南洋华侨是个诱饵。众匪在枪林弹雨中纷纷倒下。阿癸仗着路熟,拐弯抹角冲进家里,冷不防从阿劭手上夺走孩子。阿劭怒发冲冠,紧追不放:“兔崽子,你快将孙子还给我!”
后山,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如果让阿癸逃入山林深处,纵使士兵搜寻大半天也找不到他的踪影。此时,一个跑近树林边的持枪土匪,被士兵击毙。阿劭拾取了长枪,拦住阿癸的路,恳求的口气说:“放下孩子,求求你放下我……我的孙子……”阿癸不屑一顾,探出左手扼住孩子的后脖子,然后右手提枪对准阿劭,狞笑道:“要不是你死老鬼拦截,我足可以逃入山林了。”阿劭不吭声,把手上的长枪扔过一旁。阿癸怂恿地说:“嘿嘿,老头子你为什么扔掉长枪呵?有本事开枪,你打死你的儿子,我就打死我的儿子,这么一来,你死老鬼断子绝孙了!”一群士兵围拢过来。阿劭心疼地看着号啕大哭的孙子,背过身来,沉重地对士兵拱了拱手说:“多谢各位兵大哥,这是我的家事!为了我可怜的孙子,你们就让这个混蛋滚蛋吧!”士兵无可奈何,放下了手里的枪。
阿癸浑身一松,紧盯着父亲苍老而惆怅的后背,嘲弄地说:“老头子,你说得对,这是我们的家事,休得人家来管!”他冷笑道,“我父子俩进山去了。放心,你的孙子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山大王的,哈哈哈!”
笑声未毕,阿癸隐约可见父亲右手一晃。他来不及叫喊一声,一柄飞镖扎进他张大的嘴巴,然后穿过了后脑。阿癸倒下之前才明白,作为镖师的父亲,飞镖正是他的绝活。
阿劭悲愤交加,叫嚷一声:“我的家事……这个孽……谁造的……”忽然,他双手一抬,将一枝飞镖扎入自己的心脏……
金石头银石头
多年来,山村一带流传着轶闻:有条山沟布满金石头银石头。这天,在村人面前一向形象不佳的阿沽,在小圩饭馆喝得醉醺醺后,胡乱吹嘘说拾到一块金石头。消息传到驻扎小圩的日军头目山本七郎耳朵。山本七郎喜出望外。山本七郎本来就是研究矿产资源的专家。可自从踏进中国土地,他撕破了知识分子的脸面,犹如一头豺狼。此时,山本七郎宁愿相信阿沽说真话。他亲率15个日本人及翻译官,迅速包围了山村子。阿沽被五花大绑,捆绑在村前的榕树上。
阿沽酒醒了,是被吓醒过来的。山本七郎笑容可掬地说:“你良民的,快快将拾到金石头的地方告诉皇军,有你的大大奖赏!”阿沽惹了大祸,浑身发抖说:“我……我说……说屁话……”山本七郎扬了扬手说:“你不老实不行的!”话音一落,两个日本人走上来,对阿沽拳打脚踢。阿沽嘴角淌血,吃下的酒菜喷了出来。山本七郎依然怪笑,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不说实话,我先杀了几个村人!”他抽出军刀,指向村人。阿沽闭上眼睛,不敢看日本人施暴。一个老头吵吵嚷嚷在人堆里挤出来,斥责道:“混蛋,拾到了金石头竟敢不告诉皇军?你自己找死没有关系,别害死了村人兄弟!”
阿沽吓了一跳:“爸爸,关你什么事了?”老人不理会阿沽,顾自对山本七郎躬了躬腰,讨好地说:“要他带皇军寻金石头,找对人了!”山本七郎一扬军刀,头一摇,示意日本人也将老人捆绑起来。
老人挣扎,看着阿沽:“阿沽,你不是说过,金石头在金银矿拾获的吗?”阿沽依然发愣。老人冷笑,高声说:“阿沽,你别让村人跟着你丢掉脑袋哪,不管你从前做得是对是错,父亲今天原谅你了,你应该做你的事去!。”阿沽头皮发麻,满脸羞愧。老人催促道:“小子,走呵,你还记得金银矿的民谣吗?”阿沽心脏一沉,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你……你真想听金银矿的民谣?好!我唱……天地大,有宝贝;吾家乡,有金银;有金银……”山本七郎骂道:“杀了杀了的,不要唱!”老人头一仰,笑了:“小子,你赶快带皇军到金银矿寻金石头去,找到金石头后回来救老爸!”
山本七郎点了下头。他命令日本人解开阿沽的绳索,冷噤噤地对阿沽说:“你有歪念,你的父亲就……”他做了一个劈杀的手势,然后派出两个日本人,把老人押回小圩据点当人质。
日本人与翻译官,磕磕碰碰地沿着狭窄的羊肠小道,随同阿沽往深山里走。山高林密,不时响彻野狼的长嗥。山本七郎瞧瞧天色,冷不防抽出军刀,装腔作势架在阿沽脖子:“金银矿在什么地方?你要带我们皇军到哪儿去?!”阿沽毫不迟疑地说:“太容易找到的,就不是金银矿了。”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峰说,“过了山峰,往下继续走,山沟就是金银矿!”
日本人又一次登山攀岭。挨近傍晚了,天气虽然酷热,但走在山间,倏地刮起了风,日本人与翻译官打了一个颤抖。一条藤条刚巧抽在山本七郎的脸颊,一阵剧痛。阿沽看着山脚下的深沟,说:“下面就是金银矿了。”一条长长的山沟,夹在两道山峰之间。山沟里面,生长一簇簇长满尖刺的荆棘。说来奇怪,这里不闻狼嗥声。山本七郎却兴高采烈:“我们下去拾金石头银石头去!”旁边的翻译官担忧:“天色黑了,是否等待天亮后再入金银矿?”山本七郎哼道:“我们就在山沟宿营!”
山本七郎率领日本人,小心翼翼沿着山崖走下山沟。日本人与翻译官腰酸背痛,几乎走不动了,直嚷嚷的坐下来。山本七郎眉头一锁,将阿沽拖了过来,喝道:“山沟有游击队的干活?”阿沽提心吊胆,赔着笑脸说:“这儿怎么会有游击队?假如游击队知道我带你们到金银矿,我才死路一条呢。”
山本七郎这才将军刀插回刀鞘,冲日本人挥了挥手说:“休息,明天一早干活!”
日本人与翻译官太累了,一个个倒地便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山本七郎朦胧发觉,全身冷冰冰滑溜溜。他一睁眼,惊恐万状。明晃晃的阳光下,金环蛇银环蛇满山沟游动。山本七郎恍然大悟,什么金石头银石头,分明指金环蛇银环蛇呵!山本七郎气急败坏,挥刀斩死了几条毒蛇。可被激怒的毒蛇纷涌而上。所有日本人与翻译官早已伸直腿躺满了山沟。而阿沽纠缠着一个日本人,也死在蛇堆上。
这一刻,山本七郎明白了,一个不屈的中国老人,宁愿牺牲自己和儿子的性命,亦要合演一出戏。他失去知觉之前,恍恍惚惚看见,阿沽与父亲举起一大块沉甸甸的金石头银石头,向他的脑袋重重砸下……
莲鹤方壶
邑城南门有间独立的四层商铺。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老华侨阿祺背井离乡多个春秋后,从南洋返乡购置的物业。辛苦了大半辈子,他想落叶归根安享晚年。他老家离小城上百里路。老伴已经辞世多年,留有两子。大子阿拧,向来办事稳重;次子阿括,素来干事精明。父亲要兄弟俩进城,兄弟俩喜不自禁。阿祺说:“阿拧住三楼,阿括住二楼,日后娶了媳妇,那层楼就是你们的家。”他又掏出一沓银票递给兄弟俩,语重心长说:“你俩利用地下一楼作为商铺,做点小本生意吧。”
阿拧与阿括商量。阿拧说:“开布匹店吧,正当生意不惹是非。”阿括打断哥哥的话说:“你太没眼光了,开当铺赚钱快!”阿拧虽为兄长,最后顺从了弟弟。半个月后,兄弟当铺开张了。阿括跟随人家学过鉴赏,多少掌握小本领。当铺对所押之物,往往付给物值的两三成。过期不取回者,即可将财物高价卖出,从中赚个盘满钵满。兄弟当铺亦非逢物必押。有对夫妻哭哭啼啼押当财物,兄弟俩明白里面有隐情,肯定拒收。兄弟当铺闹出了名堂,本有的几家当铺变得门前车马稀。日子,渐渐地过去了。阿括说当铺有今天,完全是他个人功劳,从此独断专行。阿祺心里不欢。他意想不到,兄弟俩做生意,感情却分裂了。
一个月后,一大早,兄弟当铺刚拉开门,一个村夫模样的人捧上一件长满钢锈的方壶。方壶上面,雕刻莲鹤吉祥如意图案。村夫结结巴巴说:“我……我在山坡挖出的……想押些钱……”莲鹤方壶好像青铜器之类。东周青铜器是宝物呵,阿括看了几眼,却有些犹豫。阿拧提醒的口气说:“找个识宝的人看看吧,当心走了眼。”阿括瞪着阿拧,埋怨:“凭什么说我会看走眼?你休得在外人面前丢我的脸!”阿拧不客气:“我也是当铺的老板,有说话的权利吧?”兄弟俩互不相让。恰好,当铺门前走过一个老人。老人阿趵,以前在省城就是干鉴定的事儿,因上了年纪才返回故里。阿祺与阿趵是多年朋友。兄弟当铺开张前夕,阿祺曾上门高薪邀请阿趵到当铺帮忙。阿趵委婉拒绝。这时,阿括掏出几张银票往阿趵手里塞:“伯父,今天你无论如何帮我一个大忙!”阿趵迟疑:“我老了,看走了眼挨人骂呵。”阿括心急如焚:“纵使你看走了眼,我也不怨你!”阿趵顾虑重重:“说话不算数,你写个条子。”阿括匆忙写了一张字据。阿趵这才勉强踏进当铺。阿趵一见莲鹤方壶,眼睛立刻亮堂了。片刻,阿趵拉过阿括,贴近他的耳垂说:“我应该没有看走眼吧,这是东周青铜器莲鹤方壶,至少值这个数……”他向上伸出一个手指头。阿括眉毛一跳:“一千两?”阿趵压低声音说:“拿到省城,说不定值一万两呢,不是白银,是黄金。”阿括几乎狂呼了。他细细盘算当铺资金三千两,走近村夫面前说:“三千两白银,你押不押?”阿拧阻止说:“我们与父亲商量商量……”阿括不耐烦:“商量个屁!”村夫乐滋滋接过三千两银票,转身走远了。
一大段日子里,阿括把玩莲鹤方壶,爱不释手。他想好了,过些时日送到省城换取万两黄金后,扔给阿拧三千两白银分家了事,他要将兄弟当铺改为阿括当铺。不料,他无意使劲抹了一把莲鹤方壶,上面一层铜锈脱落下来。阿括大吃一惊。又过了三五天,不识宝的人也能看出,所谓东周青铜器莲鹤方壶,其实是赝品。现在,就是阿趵与村夫狼狈为奸欺骗了阿括,阿括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毕竟有字为凭,何况阿趵是他强拉进当铺的。阿祺老泪纵横:“你们兄弟不团结,就给人家钻了空子哟!”他再次掏出一沓银票,叹息连声:“父亲的棺材本都给了你们兄弟俩,以后就看你们争气不争气了?!”
这次,兄弟俩吸取教训,按照哥哥阿拧的建议开了一家布匹店。阿祺每天到布匹店走一趟,临走前说一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天,阿祺特意捧来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郑重地递给兄弟俩说:“铁盒子里面,有父亲的一生心血,不到万一不要打开。”兄弟俩明白,这是父亲的秘密,就将铁盒子藏匿在只有他们兄弟俩才知道的地方。
数年之后,阿祺辞世。日本人的铁蹄踩进了邑城,兄弟俩被逼关闭布匹店逃难。后来,日本人投降,阿拧与阿括返回邑城希望重新开店做生意,但手头缺乏资金。这个时候,兄弟俩想到了父亲遗留的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恰恰放着当年的三千两银票……
良心
秋天,大小树木的叶子纷纷掉落。上世纪二十年代,顽敌在礼堂村附近一带山头受到红军小分队袭击,损失二十多条人马。那天一大早,一团顽敌包围了礼堂村。顽敌部队有个连长阿涞。他本为礼堂村人。阿涞竟是顽敌的帮凶?村人当然群情激愤。阿涞看见一位老人被五花大绑捆绑树上,一根绳索套牢他的脖颈。阿涞赶紧赔着笑脸,对顽敌团长阿财说:“团长,他……他是我的父亲……”
阿财盯住阿涞说:“村里人说,你父亲知道红军的下落。”阿涞的父亲叫阿茌。阿涞硬着头皮说:“团长,这个……村人见我……才把责任推向我父亲。”他抬头对父亲说,“阿爸,你快说,你不是红军的人!”
父亲一声不吭。多年前,妻子生下阿涞不久就没有醒来。阿茌一口粥一口饭喂养阿涞长大。后来,又依靠乡间父老的帮助,阿涞才能进城读书。阿茌希望阿涞有出息。意想不到,阿涞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阿涞慌张:“阿爸,村人冤枉了你吧?凭良心说,我……”阿茌冲阿涞吐出一口唾沫:“良心?你的良心让狗抢吃了,人家不冤枉我还会冤枉谁?!”显然,阿茌愤慨儿子变质了,才主动要求村人将他推出来,给阿涞制造难堪。
阿涞抹了一把脸:“阿爸,你如果知道红军在哪,就告诉我,别让父老乡亲受难哟!”阿茌恼怒:“你个狗东西,说这些废话干吗?”阿涞低下头,忽然举手指着南面的山头说:“阿爸,你说……红军有无可能藏匿在蛇谷?!”阿茌沉吟稍许,死死盯住阿涞说:“蛇谷?!……你兔崽子放我下来,我带你们找红军去!”话音一落,村人躁动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向敬重的老人阿茌,危急关头也软了骨头。众人怒气冲冲往前面涌。阿涞看见阿财团长示意手下举枪,他赶忙抢在前面嚷道:“你们惹怒我们团长,一个个给我毙了!”他掏出手枪冲天放了一枪,村人打了一个冷噤。
顽敌替阿茌松了绑。阿茌伸伸懒腰,抱拳对村人拱拱手说:“绳索套在脖子了,我……我也怕死……”
羊肠小道,满布落叶。阿茌领着顽敌绕过几道山岭,直累得顽敌气喘吁吁。阿涞依然讨好的语气对阿财说:“团长,我父亲是好人吧?”阿财狞笑:“敢不听我的话,我连你一块宰了!”说罢,他死死地盯住阿茌说,“你老头搞什么鬼,究竟带我们到哪儿去?”阿茌毫不迟疑说:“你们不是要找红军吗?”阿财紧绷着脸,眺望连绵起伏的群山:“红军藏匿在哪个地方?”阿茌回头对阿涞说:“告诉你们团长,我们要到蛇谷去。”阿财冷不防抽出手枪,指着阿茌的脑袋说:“你以为老子笨蛋呵!什么蛇谷,你想让毒蛇咬死我们?!”阿茌看也不看阿财,对阿涞说:“这位团长大人或许相信你,你告诉他,这些年头百姓太苦了,吃穿皆无,蛇谷的毒蛇早被捉个精光了。假如有毒蛇,红军也断断不敢藏匿蛇谷吧?”
蛇谷,是一条长长的山沟。沟内,长满荆棘。山风一来,野草起伏,隐隐约约有很多人藏匿里面。阿财心惊肉跳,再次抽出手枪说:“我们……千万别中了红军的埋伏!”
顽敌小心翼翼搜索蛇谷。搜寻前头的一个士兵,气冲冲举脚踢开一处草堆。他却惨叫一声,扔下长枪,捂住脸孔亡命逃窜。阿财惊惶失措,脱口而出:“红军来了,快给我开枪……”
阵阵凄厉的枪声,在蛇谷轰鸣。瞬间,阿财惊讶地看见,蛇谷浮现块块黑压压的乌云。近了,更近了。不是乌云,是一大群野蜂。阿茌手疾眼快,将旁边的阿涞一拖:“快跟我走!”三转两转,奔进附近的一个山洞。野草一掀,把山洞口遮掩了。野蜂黑压压的扑向顽敌。整个蛇谷,惨叫声不绝于耳。说到底,阿茌并没有欺骗顽敌,多年前的蛇谷布满毒蛇,穷苦百姓冒险进谷捕捉毒蛇,毒蛇早已绝迹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蛇谷有了毒野蜂,被毒野蜂叮中同样丢掉性命。
这个时候,阿茌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是打入顽敌内部的红色特工。阿茌拍拍阿涞的肩膀说:“孩子,我一听你说要带顽敌到蛇谷,我就知道我的儿子是个有良心的人!”他聆听山洞外顽敌的呻吟声,得意洋洋地说,“上阵不离父子兵,顽敌应该知道我们父子厉害了吧?”
阿涞仰望着父亲的脸颊:“阿爸,这么多年来,做人要有良心的话,我始终记得很牢,就加入了红军。”他吁出一口粗气,说,“现在,让外面那帮丢掉良心的混蛋尝尝毒野蜂的滋味了!”
马夫
江边一战,负责断后阻击顽敌的红军损失惨重。红军撤走了,顽敌立即进驻小圩,将小学校作为团部。顽敌参谋阿希,是团长阿绷器重的人。有次,一部下不满阿绷欺凌,差点持刀将他捅死,还是阿希救其脱险的。不过,多年来喋血生涯的阿绷,他与他的一帮手下,心狠手辣,只要抓住红军将士,肯定破膛开肚,绝对不会放过一人。
半月前,阿绷叫上阿希,再带十多个士兵在小圩巡逻。忽然,阿绷眼前一亮,一个马夫牵着白马迎面走来。马夫看见顽敌,慌乱地牵马往旁边的小巷躲避。向来爱马的阿绷,早已瞧出是一匹难得的好马,比他身下骑着的灰色马胜过十倍。阿绷冲手下做了一个动作,士兵扑上前,将马夫与马牵了过来。马夫叽叽咕噜吵嚷,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比划。显然,马夫是聋哑人。阿希翻身下马,夺过马夫手里的鞭子,说:“我们团长看中你这匹马了。”他掏出几块银子往聋哑马夫手上塞去。马夫看也不看银子。阿希向阿绷笑笑,再次掏出几块银子递去,说:“你这马夫懂行做生意呵。”马夫仍旧摇晃脑袋。阿希无可奈何看了阿绷一眼。阿绷不耐烦,喝道:“走,我们走!”两个士兵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将聋哑马夫推倒在地,牵马就走。聋哑马夫急了,气急败坏追赶后面。白马不断扭头看着聋哑马夫,扬蹄鸣叫。
阿绷对白马爱不释手。白马却不愿受控,连续多次把他颠簸下马来。好些天了,白马不吃不喝,瘦了一圈。阿绷没辙了,又舍不得放弃。阿希讨好的口气说:“团长,要不要叫马夫回来替你喂养白马?”阿绷低头沉思稍许。其实他也清楚,这一段日子,聋哑马夫天天在小学校门前转来转去,分明要看白马。而白马远远见到聋哑马夫,哀怨地咆哮。阿绷点了下头,说:“妈的,人与马真有感情……”果然,聋哑马夫走近白马,白马立即神采飞扬,恢复活力。阿绷也惊讶这份神奇了,说:“让我上马试试!”马夫贴近白马耳朵,不知嘀咕了什么,白马才乖巧地任凭阿绷骑上。阿绷欢快地喝了一声,白马迅速奔驰。遛马归来,阿绷兴冲冲地对阿希说:“告诉马夫,让他留下来,替我喂养白马!”阿希对马夫比划几下手势。马夫的眼睛,泛起了感激的光彩。现在,为了这匹白色良驹,阿绷无论如何要留下聋哑马夫。
说来奇怪,就在聋哑马夫留在小学校,将白马喂养壮实的一段日子里,阿绷几次率领人马企图进山围剿红军,途中反而遭到红军袭击。有人对阿绷提出聋哑马夫身份有疑。阿绷虽然生性多疑,却说专心养马的聋哑马夫,靠什么能耐送情报呢?既然阿绷这么说,所有人都对聋哑马夫放松了警惕。
这天,探子回报,说离小圩十里路的山头有红军小分队出没。阿绷获取消息后,趾高气扬骑上白马要进剿红军。他相信今次能够马到成功。白马走到小学校门口,迟疑地站住了,始终不肯迈出半步。跟随后面的阿希说:“团长,难道又与聋哑马夫有关?!”阿绷挠挠头皮,叫阿希呼唤马夫。聋哑马夫出来一牵缰绳,白马随即扬蹄赶路。一大帮人马,踢起的尘土飞扬。
众人走到一块山坡上。山坡静悄悄,不见一条人影。阿绷竟然有些心惊肉跳。这可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征兆。阿绷招呼探子走来,询问红军小分队去向。探子指着不远处的山头说了几句话。阿绷抽出腰间的手枪,喝令手下进发。谁也没有想到,牵着缰绳的聋哑马夫突然一掌击在马臀。阿绷来不及反应,就被飞上马背的马夫抱住了。霎时,白马背负阿绷与马夫跑出百多米远。本来聋哑的马夫不聋哑了,他冷若冰霜地道:“狗团长,你究竟杀害了我们多少红军?”阿绷以为在噩梦中,清醒不了。实际上,他究竟杀害多少红军战士,他记不清楚。此时此刻,他弄懂了,马夫忍辱负重,是为了对付他!马夫哼道:“我要替死去的红军兄弟姐妹报仇雪恨!”阿绷刚举起手枪,就让马夫的匕首割裂了脖颈。
一大帮顽敌见事情有变,叫嚷:“杀了马夫!”顽敌纷纷向马夫扑去。片刻,枪声轰鸣而起。马夫与白马毫无损伤,顽敌却一个个倒下了。原来,是阿希在顽敌背后开了枪。阿希是红军安插在顽敌内部的红色特工。这次,他与马夫巧妙地来了个里应外合,就是要铲除这一帮杀害红军的刽子手。受伤未死的一个顽敌小头目及探子吃惊不小,驱马回头逃跑。阿希长笑一声:“大叔,我还要回去继续当参谋呢!”
马夫长笑一声,手上鞭子一挥,白马如电飘了出去。两柄匕首,钉入顽敌小头目及探子的后心……
满天白云
阿岚的丈夫阿福早年去了南洋,多年来不见音讯。留在小城的阿岚开了家面食店,既在维持生计也在守候丈夫归来。日本人来了,维特小城人生活的侨汇中断。面对饿得发慌的难民,阿岚肯定热心捧送一碗面条。这么一来,阿岚的面食店近乎成了赈灾所。
这天,翻译官与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日本人走进面食店。翻译官赔着笑脸说:“太君爱吃牛肉面条,你要弄得好好哟。”阿岚见了日本人,气不打一处来。翻译官瞧出阿岚神色有异,赶紧说:“快弄快弄,别惹恼了太君。”阿岚才回过神。小胡子边吃面条边打量阿岚,看得阿岚低下头。翻译官说:“太君喜欢吃你小店的面条呢。”他放下几个铜板,陪伴日本人走出门外。片刻,翻译官折了回来,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嫂子,我也是中国人,我理解你,但开家小店并不容易呵。”
小胡子日本人叫大友津郎。大友津郎表面文质彬彬,实在心肠毒辣,曾经杀害不少抗日游击队战士。自从光顾阿岚的面食店后,竟然看上她了。翻译官今次走进面食店,无可奈何说:“嫂子,日本人的指挥所设在小学校,太君要你到他那儿去。”阿岚脸色一变:“他要我去他哪儿干嘛?”翻译官犹豫稍许:“太君要你替他煮面条,不去不行。”阿岚眯缝着眼睛,瞅瞅正在吃面条的客人,说:“客人离开后,我再走。”翻译官点了下头。阿岚回头对众人说:“这顿面条算我请客,大家走吧。”众人听到了阿岚与翻译官的对话,谁也不敢多逗留。阿岚用手巾洗了脸,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她刚跨出门外,恰好遇到闯上门来的大友津郎与翻译官。大友津郎直截了当,要翻译官说出他想说的话。翻译官说:“嫂子,太君说他到中国已有好些年头,第一个瞧上眼的人是你。他担心你不来,主动赶来邀请你哩。”阿岚瞅瞅大友津郎,又瞅了一眼小街。小城人惊惧日本人,小街远近空无一人。阿岚梳理头发,慢吞吞地说:“我……我们走吧。”这时,日本人指挥所的方向传来一阵巨响。大友津郎大惊失色,率着翻译官匆匆离去。
两天后,晚上。翻译官赶来对阿岚说:“那天游击队袭击了日本人设在小学校的指挥所,炸死四个日本人。而大友津郎到你的面食店,才逃过劫难。”阿岚脱口而出:“这日本人这么命大?!”翻译官说道:“炸死几个兔崽子,也够他们好受了。”阿岚不再说什么,低着头跟随翻译官走了。次天一大早,小城人明里暗里痛斥阿岚,都在说阿岚下贱作了日本人的婊子。整整一个星期,小城人说看见阿岚直想呕吐,更别说光顾她的面食店了。深夜,一条影子摸到面食店门前,扔下一件东西。早上,阿岚打开门,看见一封夹着人耳朵的信。信上说,耳朵是汉奸的,如果阿岚继续作日本人走狗,游击队迟早取她性命!阿岚苦笑,倚仗门角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阿福呵阿福,什么时候你返回哟?!我要替你喂养一群孩子。”一个路过面食店的老太婆,冲着阿岚吐了一口:“还有脸说替阿福养一群孩子,肚子已经有了日本人的种吧!”
傍晚,翻译官又来了,说大友津郎大发脾气,要阿岚无论如何到小学校去。翻译官口气沉重:“这日本人发脾气就坏事,说不定立即拉来几个人充当游击队杀害!”阿岚沉思默想一会,对翻译官说:“我换了一套新衣服去。”很快,翻译官面前的阿岚,真个是出水芙蓉。阿岚对翻译官说:“你是一个好人,我有个请求,希望你……答应我。”翻译官疑惑:“感谢你信任我。其实在许多人的心里面,我是一个狗腿子。”阿岚叹了口气:“反正我相信你!如果以后……可以的话,请你替我管好面食店,等我丈夫从南洋回来。”翻译官摇了摇头说:“今天你怎么这么说话?”他看着门外,似懂非懂地说,“不过,你要我帮忙,我就帮定了。”
天亮之后,小城却传出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昨天晚上,阿岚确实替日本人煮面条,但设在小学校的日本人指挥所,里面大大小小十三个头目吃下面条后呜呼哀哉了。显然,阿岚在面条下了毒。日本人灰心丧气撤出小城,翻译官趁此机会留下来,替阿岚料理面食店。
小城人这才明白:日本人头一次企图打阿岚的主意,阿岚谎说她期间恰为女人每月的事,巧妙地摆脱了大友津郎纠缠。昨晚,阿岚与日本人同归于尽了。翻译官眺望满天白云,深有感触地说:“阿岚就像天上的白云,纯洁无瑕!说到底,她是怎么一个人,你们每一个人比我更清楚。她宁死也不会上日本人的床!”
仙人掌
当年,阿紫与阿草的家算得上富裕了。他们青梅竹马,双方家长认为门当户对,给他们订下娃娃亲。阿紫不懂娃娃亲何事,一旦懂事就害羞了。日子过去了,两人之间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依旧哥哥长妹妹短的叫得响亮。有天,阿紫突发奇想,向父亲要了一块山坡地,种上一棵棵仙人掌。仙人掌长势旺盛,既刚劲又挺拔。阿紫经常拉着阿草走到山坡。那个时候,薄雾缠绕。远远看去,两人仿佛凝进仙人掌里面了。
阿紫有个亲弟弟阿化。阿紫姐弟俩一同与阿草进城读书。毕业后,阿草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投笔从戎。阿紫留在小城教书。后来,长征路过小城的红军,揍了一顿猖獗的顽敌。阿紫打心里拥戴红军。红军离开后,顽敌疯狂报复所有帮助过红军的人。阿紫不得不离别小城。她对亲弟弟阿化说:“城里太乱了,我们回家吧!”阿化却说不习惯乡下的生活了。阿紫只好再三叮咛阿化保护自己,自己收拾行李回到乡下。
时间,渐渐消逝了。平日,一大早阿紫如常赶到山坡料理仙人掌。她慢吞吞梳理秀发,情不自禁想起阿草,心里涌出了酸楚。忽然,淡淡的薄雾散开了。阿紫惊喜交加,久未见面的阿草与阿化站在面前。片刻,阿紫又有些失落了。她听说,阿草现在是顽敌里面的人呢!
阿紫折下了一节枯萎的仙人掌,仙人掌尖划破阿紫的手指,她疼痛:“阿草,不要帮助顽敌干活了,好吗?”阿草脸上浮现期待,说:“阿紫,有一天我会返回你的身边,与你一块继续将仙人掌料理好。”
阿紫脸庞掠过一丝悲凉,说:“阿草,我不希望见到你与红军作对!你懂我说的话吗?”
旁边的阿化冷笑,插嘴说:“我早已对他说过多次了,他不听……”
日出了,薄雾散尽。阿紫目送阿草远去的背影,泪水纷纷掉下……
小城附近的山上,有一支红军小分队。阿紫表面身份为私塾教师,实际上为红军小分队的情报员,她特别给自己取了外号“仙人掌”。阿草与顽敌常常在种着仙人掌的山坡走过。阿紫见了阿草,避嫌般躲闪。她心里始终不好受。
凌晨,小城的红军特工送来一份情报,要求阿紫转送红军小分队驻地。阿紫不敢耽搁,立即携带情报赶往山上。意想不到的是,有条人影跟踪在她的身后。人影故意让阿紫前脚刚刚离开,然后带领一大群顽敌后脚赶至。激战之后,十多个红军战士壮烈牺牲。噩耗传来,阿紫悲痛欲绝……
又过了一段日子,清早。阿紫再次相约阿草与阿化,来到了长满仙人掌的山坡。阿紫直截了当,对阿草与阿化说:“你们说说,到底是谁出卖了阿紫?”阿草叹了口气,说:“我阿草怎么会出卖阿紫呢?何况,阿紫你是我深爱着的女人!”阿化哼了一声:“每一个作坏蛋的人,总有很好的理由。我说我姐姐瞎了眼识错了人!”阿草摇了摇头,对阿紫说:“阿紫,你听我说……”阿紫泪流满面:“我……”阿草后退两步,不小心给仙人掌绊倒了。阿化长笑一声:“哈哈,你抛弃了良知,还想让我姐姐相信你,白日做梦!”
阿草站起来,恶狠狠盯住阿化,厉声道:“告诉你姐姐,谁抛弃了良知?!我有证据……”他边说边在怀里掏出一封信件一扬。阿化脸色一变,他冷不防抽出手枪:“狗杂种,你搞什么花样?我……宰掉你!”
枪响了,阿紫替阿草挡住了阿化射来的子弹。她的胸脯飞溅血花。阿化大吃一惊,脸孔变形:“姐姐,你疯了,怎么替这混蛋挨了一枪?”他咬牙切齿,枪口再次指向阿草。阿草不会给阿化任何机会了。他一脚踢飞阿化的手枪后,弯腰扶起阿紫,愤怒地吼道:“阿化,告诉你姐姐,到底谁抛弃了良知?!”
小城里头,阿草是打入顽敌内部的红色特工。阿化起初也抱着满腔热忱参加革命。有次行动失败,阿化被捕挨了毒打后叛变了。阿草与阿化,明里暗里展开了斗智斗勇的较量。红军驻地受到顽敌袭击,阿草深入追查,依然掌握不了阿化为顽敌卧底的证据。刚才阿草从怀里掏出信件,是危急关头对阿化作出的一个试探性动作罢了,阿化却做贼心虚暴露了。阿化见势不妙,狗急跳墙开了枪。
阿紫的泪水,尽情汹涌。她吐出最后一句话:“亲弟弟,我……知道你也爱姐姐,那天才没有让顽敌抓走我……我谁都不想怀疑!可阿化你……”
阿化惨笑一声:“我……我……”他对准自己脑袋放了一枪。仙人掌的尖刺,根根扎入了阿化的身体……
心殇
阿靳在邑城开了一家杂货店。今天,他特意返回离城60余里的安平村。明天一大早,村子的碉楼就要举行落成仪式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从村口延伸到了碉楼。阿靳与年挨六十的父亲阿淞一起走近碉楼。当年,土匪为患,安平村屡次三番遭受土匪骚扰。阿靳的父亲阿淞,是安平村村长,在村子有极高威望。他说,唯有下定决心兴建碉楼,才不用对土匪逆来顺受!很快,海外侨胞汇回钱银,内外乡亲同心协力兴建碉楼防御土匪。这时,阿淞淡淡笑着问:“杂货店的生意不错吧?”阿靳能够在邑城开杂货店,用尽了阿淞的积蓄。阿靳点了下头,盯着碉楼说:“多少积些钱银了。我每月赞助四块大洋给守碉楼的壮丁,算一点心意吧。”阿淞赞好,又一次重复着说:“你年纪不少了,阿爸一辈子不求什么,就想……”阿靳眼睛掠过无奈的光彩。片刻,他孝顺的口吻说:“阿爸,你放心,阿妈辞世有好些年头了,我也想让你早日抱上孙子。”
庆贺碉楼落成的鞭炮酒水早已准备好了。意想不到的是,三更半夜,碉楼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吓得村人魂飞魄散。阿淞镇静下来,提起一杆长枪奔往碉楼。碉楼半边被炸塌,两个壮丁倒在血泊。显然,有人欺骗壮丁开了碉楼铁门,然后安放炸药炸塌碉楼。阿淞双脚一软。担任村长多年,他头一次哭得如此凄惨。一夜之间,阿淞头发全白了。村人提醒说:“阿靳去了哪里?!”阿淞大吃一惊。昨天深夜,阿靳爬起床来,说想到碉楼那儿看看。阿淞叮嘱阿靳快去快回,毕竟土匪经常借助夜色掩护下山抢掠,疏忽大意被绑架就麻烦了。现在村人一个不缺,单单阿靳失去了踪影。下午,赶赴邑城打探消息的村人回来了,说阿靳的杂货店仍不见开门。阿淞愁眉苦脸,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最后摇了摇头。他宁愿相信阿靳被土匪绑架了。
两天一夜,阿靳不见任何消息,也不见土匪送来勒索信。阿淞彻夜难眠。天色刚刚放亮,土匪改变趁着夜色掩护出山的策略,袭击安平村。阿淞慌慌张张摘下长枪,正要召集村人迎战。一拉开门,一支手枪顶住他的额头。阿淞的鲜血往上涌。来人正是阿靳。阿靳冷笑,说:“阿爸,孩儿不孝,你先给我把枪扔了!”阿淞好像做着一个噩梦,勃然大怒:“兔崽子,你反了?!”阿靳把父亲丢在地上的长枪踢进沟渠,难堪地说:“阿爸,你每次见了我,不是催促我娶媳妇让你抱孙子吗,我……”阿淞气咻咻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你这个兔崽子,难道说我有错吗?!”阿靳哑口无言。
原来,与阿靳杂货店同一条小街不远,有一家当铺。当铺老板有个模样俊俏的女儿。这是土匪安插邑城的窝点。老板与女儿并非真的父女俩,只是掩饰身份而已。阿靳迷恋了女匪。有天,乡下归来的阿靳,无意间对女匪说起安平村兴建碉楼之事。女匪咬牙切齿说:“你回去,选择安平村碉楼举行落成仪式的前一个晚上,将碉楼炸毁,让乡巴佬尝尝我们的厉害!”起初,阿靳犹豫不决。女匪恶毒地说:“你不干可以,从此以后你休想上我的床!”阿靳心凉了,认为假若失去这个女人,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生存亦没了意义。当晚,阿靳借口诱骗壮丁打开碉楼的铁门,让跟随在后面的土匪扑了进去。
这时,邻居的人恰好听到了阿淞父子俩的对话,才明白阿靳是个混蛋。他搬起一块石头,悄悄爬上屋顶,企图寻找机会砸向阿靳头顶。阿淞并不知道邻居的举动,只想到阿靳丧心病狂了,对他说什么亦徒劳无益。他的右手摸到裤腰,裤腰藏匿一把磨得雪亮的匕首。半年前,阿淞曾经凭借匕首割断了一头野狗的喉咙。阿淞平静地说:“阿靳,或者说我要抱孙子的愿望太强烈,难为了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那该死的女人害了你。可耻的女人,不配做我家的媳妇,不配!”
两颗泪水,滑下了阿靳的脸颊:“阿爸,我……”阿淞长叹:“坏女人伤害的是你阿靳一个人,你伤害的是我们安平村两三百父老乡亲哟!”他话音一落,手上匕首闪电般插入阿靳胸脯。
同一时刻,阿靳顶着父亲额头的手枪响了,却是空空的。阿靳惨笑一声:“阿爸,对不起你,炸毁碉楼那一刻,我……我后悔了……”
新娘
上世纪二十年代,邑县。南洋华侨阿远携带怀孕的妻子阿媚回乡探亲,途中遭遇土匪。阿远拼命救护妻子,土匪放了一枪。阿远醒来后,一切风平浪静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阿远不闻阿媚丝毫音讯。这么一来,阿远想到阿媚大有可能与他阴阳相隔了。
日月如梭,五个年头了。从前在南洋只懂做生意的阿远,已成为守护村子碉楼的自卫队队长。村人谁也不敢小觑阿远,阿远在激愤之下练出了一手好枪法。有次,土匪借着风雨交加的夜晚,划船过河,企图抢掠。阿远枪法奇准,打得土匪抱头逃窜。阿远成了村子一带的传奇人物。
老村长的女儿阿韵,长得清秀,善解人意。有天,老村长直截了当对阿远说:“如果你愿意,我将阿韵许配给你!”阿远赶忙说:“阿韵确实是好女子,凡认识她的人都喜欢,可我……我不敢想……”老村长声调一高:“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我现在问你喜欢不喜欢?!”阿远吞吞吐吐:“我……我当然喜欢,可我……我有了妻子阿媚……”老村长放声大笑:“你重情重义很好,可多个年头过去了,你牵挂此事干嘛?”阿远叹息:“我记挂阿媚腹中的孩子……”老村长看着阿远的脸颊说,“你娶了阿韵,她可以替你生一大堆孩子,那时我这个外公忙不过来呢。”阿远苦笑:“阿韵同意吗?”老村长豪爽:“如果她不同意,你用八头水牛也不能拉她回头!”当晚,坐在碉楼角落的阿远,心内却交织着甜酸苦辣。
过了几天,鞭炮声响彻了良南村。洞房花烛夜,阿远揭开了阿韵的红头巾,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次天一大早,阿远与阿韵仍然沉醉在甜蜜的爱河。一个带着女孩子的憔悴女人,却敲响村子一户人家的木门。消息,很快传到阿远的耳边。阿远与阿韵急急赶到村口。阿远惊喜交加,女人果真是阿媚,她牵扯的女孩子四五岁。起初阿媚的目光激动、欢喜,但迅速暗淡下来。“我想……我应该离开……”阿媚低头说了一句话,冲着阿远弯了弯腰,转身拖起女孩子欲走。女孩子不动身子,天真无邪地说:“妈妈,你不是说找到我爸爸了吗,为何不见爸爸就走了呢?”阿媚的两行泪水淌了下来。女孩子继续说:“妈妈,思思想见爸爸哩。”阿远的眼眶,溢满了泪水。冷风,击打在场的知情或不知情的人们的脸。阿韵叹了口气,拉紧阿媚与女孩子的手说:“阿远,这条村子有她们母女俩的家,她们还能到哪儿去?”说罢,阿韵呜咽走开了。阿远脸色苍白,他瞧着阿韵的背影,又看看阿媚母女俩,双手紧抱脑袋蹲了下去。
油灯下,女孩子怯生生的不敢叫喊爸爸,阿远也不敢接触阿媚的目光。那年,土匪将阿媚掳进深山,打算留作人质。土匪头目却瞧上阿媚,吵嚷着娶阿媚为妻。阿媚宁死不从,说她怀孕了。土匪头目才暂时熄灭心头欲火。然而,土匪头目舍不得放弃阿媚,在她的孩子出生后,一门心思娶阿媚。阿媚替女儿起了名字叫思思,含义在于永远思念阿远。她曾经想过跳崖自尽,转念之间想到自己寻死容易,但土匪头目绝不会放过思思。阿媚这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早些日子,深山土匪内讧,阿媚趁机带着思思逃离匪巢。此刻,阿媚不再流泪了,真情地说:“我既不怨你也不恨你,今日你重新娶了新娘,换了谁人也没有错。阿韵是好女子,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我的父母亲还在南洋那边,我带着思思返回南洋吧。”阿远心里有太多的话,却无从说起。他拉紧思思的小手,说:“好女儿,叫我一声爸爸,好吗?”思思坚决地摇摇头,一头扎进妈妈怀里。阿媚也不说话了,她轻轻搂抱女儿,嘴上哼唱一首童谣。渐渐地,思思沉浸于梦乡。一整夜,屋子的木门大大地打开,坐在风中的阿远与阿媚沉思默想,直至雄鸡欢快地发出鸣叫。
天亮之后,老村长匆匆忙忙赶来,对阿远说:“阿韵千叮万嘱,要我这个时候才能告诉你。她说她一辈子只会爱你……”阿远迷茫地说:“阿韵呢?”老村长望着门外:“她说她到南洋去了,希望你与阿媚,女儿思思好好生活下去。”阿远吃惊地站起来:“阿韵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老村长瞧了一眼天色,惆怅地说:“我的傻女儿哟,她说这是她最好的选择了。她还说,如果有来生,她下辈子才做你的新娘!”阿远悲伤,一把将阿媚和思思拥在怀里。阿媚推开阿远,催促道:“我是你的妻子,阿韵……她是你的新娘呵!”
阿远牵着阿媚和思思奔到码头。可一条驶往南洋的木船,已经消失在水天相接处……
星光稀疏
阿六二十有六,七兄妹中排行第六,村人直称他老六。这晚的风好大,野草起伏。阿六摸出村子,向五里路外的顽敌据点走去。心里窝的一团火,使他失去理智并决意要作一次奸细。而顽敌压根儿料不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竟然隐匿一支红军连队。阿阳就是红军连长。
阿绒人长得漂亮。村人说,阿绒犹如一朵花,走到那儿都亮堂一片。当年,阿阳与阿六在一条村子,两人同一时候爱上了阿绒。不过,日子一久,阿六发觉,阿阳在阿绒心上,位置显然比他重要很多。许多个夜晚,阿六仰望天空稀疏的星星,发愣的站了大半夜。
有个清晨,阿阳敲开阿绒的门,说他参加红军去了。阿绒苦苦挽留,但阿阳意志坚决。三四个年头过去了。半年前,有人告诉阿绒,阿阳已经阵亡在打顽敌的前线。阿绒悲痛欲绝,她拿了根绳子,选了村子后山的一棵大树打了结,流着泪要追随阿阳。幸好阿六及时赶来,将阿绒从死门关拉了回来。自然而然,阿绒成了阿六的老婆。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今天上午,阿阳率领一支红军部队出现在村子。原来上次阿阳并没有战死,只是受了重伤。现在阿绒与阿阳见了面,悲喜交加。阿六的心脏一跳,整整一天不敢归家。傍晚,阿六愁眉苦脸蹒跚村外,恰好遇见村里的无赖阿逐。阿逐从小到大好吃懒惰,至今光棍一条。阿逐追逐后面纠缠,恳求阿六给他一支烟。阿逐呼出一口又一口烟雾,用乐颠颠的口吻说:“阿阳回来了,你阿六像我一样,要打光棍啦!”阿六愤愤不平,骂道:“你老娘的乱七八糟说什么屁话?”他恶狠狠踹了阿逐一脚,顾自走去。
阿六怏怏不乐往家里的方向赶。阿逐说过的话,却不停触动他的隐痛。他不由自主地将耳朵贴近自家窗口。阿阳不在他们家里,而阿绒的长吁短叹飘满屋子。阿六胡乱猜想,心里说阿绒要离开他了。
风,扑打阿六冷漠的脸孔。阿六回头望了村子一眼。村子静悄悄的,偶尔才有婴儿的哭闹声。阿六绕过红军设下的岗哨,沿着陡坡走进一片树林子。树林子里面,嘈杂声阵阵。忽然,阿六听到阿逐与他人的对话。阿逐讨好的语气说:“大老爷,小的绝对不敢骗你,真有红军藏在我们村子呢!”应答者口气凶残:“他娘的,这村子的人窝藏红军,不管男女老少,一个也不能放过!”阿六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噤。
阿逐才是奸细!一下子,阿六醒悟自己有过的念头多么愚蠢与可耻。他之所以计划当奸细告密,还不是担心深爱着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抢走吗?可顽敌说了,不管男女老少,一个也不能放过。这么一来,村子百多口人以及阿绒,能够逃脱今晚的灾祸吗?我拿全村人的生命开玩笑,不是人了!算了算了,就算阿绒作了阿阳的女人,由得她吧!沙尘扑进阿六嘴里。他拼命地忍耐,免得咳嗽出来。
顽敌的脚步声愈来愈响。阿六又一次仰望天空稀疏的星星,嘴角掠过了一丝怪异的笑容,然后毫不犹豫地提高声调:“阿逐,你狗娘养大的,你竟独自领赏来了?!……”话音未落,顽敌全被吓得倒伏在地。阿逐听出阿六的叫声,松了一口粗气,不满:“阿六,你再胡乱叫嚷,子弹不长眼,大老爷一枪将你嘣了!”
很快,一大帮顽敌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团团围住了阿六。阿六大大咧咧,直截了当对顽敌头目说:“我也是领赏来的!”他抬手指着阿逐说,“这小子动作比我快,夺得头功领赏来了。”阿逐幸灾乐祸说:“大老爷,阿六并没有欺骗你,他的老婆被红军连长抢走了。”顽敌头目当下明白。他哼了一声:“嘿嘿,自称正气清明的红军连长,也要人家戴绿帽子哟?”他眺望村子的方向,冷若冰霜地说,“杀了,全给我杀了!”
晚风好大。阿六走在前面带路。渐渐地,一大帮人走近红军设下的岗哨。突然,阿六用尽吃奶的力气高呼一声:“红军大哥,顽敌来了,给我开枪呵!”他的呼喝,震撼了寂静的乡村。接着,阿六掏出绑腿的一柄匕首,极快地捅进奸细阿逐的心窝……
村子的后山坡上,阿绒跪在阿六的坟前,哭诉了一夜,任何人劝告也不听。唯有稀疏的星光,洒满了她的身影。
过了一段日子,村人才了解了大概。原来,阿绒沉痛而饱含深情地泣告阿六:“阿阳也爱我,可他是红军,他怎么会破坏我们的幸福呢!”确实,阿阳仅仅在村子逗留一夜,就率领部队北上抗日去了。
压寨夫人
民国六年(1917年),邑城百余里外的大隆山藏匿着一群土匪。土匪头目是女人,叫单眼英。她本来生活在富裕人家,读过书。十五六岁那年,土匪将她掳进深山。匪首要她做压寨夫人。她不从,成天傻乎乎仰望漂浮的白云,寻思机会逃跑,不小心摔下山崖。她保住性命,左眼睛却瞎了。匪首依然如故,对她百般宠爱。日子一长,她认命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有次匪首下山抢掠,脑袋给村人用锄头锄掉半片。长相秀丽的单眼英,自从被众土匪推上山大王的位置之后,却活脱脱变为另一个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单眼英尚年轻,总想有个男人陪伴身边。可她认为手下土匪粗俗无礼,瞧不起其中任何一人。
有天,土匪探子禀报:山脚下的大礼村,有个年轻人刚刚从南洋回来。年轻人英俊帅气,很有学识。今次回乡,准备与一个女子成亲。单眼英喜出望外,她乔装打扮一番,冒险混进大礼村。果然不出所料,南洋华侨二十六七岁,英气逼人。单眼英毫不犹豫看上了这个叫阿镭的年轻人。
冬夜,月色凄清。单眼英派出一股土匪摸进大礼村。土匪首次既不杀人也不劫财,偷偷摸摸攀上阿镭家的屋顶,合力揭开铁护栏,利用绳子吊入屋内。阿镭的父母亲睡梦中根本想不到,他们的儿子已经被土匪掳进了深山。
阿镭拉开罩紧脑袋的黑布。山洞里面,盏盏煤油灯悬挂四壁。大小土匪排立,令人不寒而颤。阿镭吃惊不小:“你们……为何把我掳进山里来了?”单眼英眉开眼笑,说:“小女子叫单眼英,你听过了吧?”阿镭脱口而出:“你……你真是单眼英?!”单眼英放声大笑:“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这儿无一人敢难为你!”她走了过来,柔情万分地说,“我想……你做我的压寨夫人哩。”一下子,阿镭悟出了单眼英的用意。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什么压寨夫人,我不干!”单眼英眉头一锁,片刻恢复了笑容说:“做压寨夫人有什么不好,我一辈子服侍你!”阿镭摇了摇头,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是男人,怎么能作女人呢?”一大帮土匪笑了。单眼英冷若冰霜盯了他们一眼,才说:“这里的男人都是我的手下,你只能作我的压寨夫人。”
阿镭怏怏地垂下脑袋。单眼英抬手轻拍阿镭的肩膀,说:“很多人盼做我的压寨夫人也来不及,为何你不愿意?”她再次笑容可掬地说,口气却包含杀机,“我不杀你,可我这帮兄弟做不到,一人一枪,你的脑袋还不是……”阿镭瞅瞅单眼英,惆怅地说:“我好不容易从南洋回来,要与一个女子结婚。她等待我足足六个年头呵!”单眼英斩钉截铁说:“我立即派人杀了她,这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阿镭盯住单眼英,说:“假若你杀了那女子,我更不能做你的压寨夫人了。”
单眼英缓了一口气,叹道:“为了你,小女子我不如再作一次好人吧!”
这次,单眼英派出的土匪遭遇了村人的埋伏,死伤了六七人。但众匪明白不完成任务回去也是死,只能拼命冲进村子,最后将阿镭的未婚妻阿桦抢进山。
冷风,抚弄单眼英笑逐颜开的脸庞。她得意洋洋说:“阿镭,现在你应该满意了吧?”阿镭无可奈何,点了下头。躲藏在阿镭背后的阿桦,努力露出半边脸,硬着头皮对单眼英说:“你要阿镭作你的压寨夫人,那么……我要做阿镭的压寨夫人……”单眼英头一次露出真女人的笑容:“好,我不嫉妒你,你也不要嫉妒我,我们之间谁也不要嫉妒谁了……哈哈哈!”
当天晚上,单眼英在深山大摆宴席。多年来,她何曾有过今天的开心?单眼英醉了,仿佛看见朵朵彩云缠绕身边。她情不自禁地说:“阿镭,告诉你我一个秘密,我从小到大都喜欢仰望白云呢!你看你看,朵朵彩云正在陪伴我们呢!”她贴近阿镭的耳边说,“哈哈,实在上我才是压寨夫人呢。我们一辈子在一起了!”她扫了阿桦一眼。两个女人的目光接触了,阿桦却大胆的不想避开。
天亮之后,酒醒了的单眼英,美滋滋地欲拉阿镭出洞看彩云。很快,她的心脏沉到了冰洞。守护山门的土匪,慌作一团奔来报告:阿镭与阿桦意图闯出山门,后来见无法如愿,双双走到悬崖绝壁,跃向漂浮而来的一朵彩云上面……
叶子纷扬
深山叶子绿了又黄。李水携同老母亲、儿子小端躲避日本人,逃到了深山里面。此地偏僻,如果从外面进山,羊肠小道荆棘,似乎走尽了头,忽又见一道山涧。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块,走了一大段四五里的水路,前面开阔了。泉水绕着长满树木的山坡淌下。一条通向山壁的小路,长满矮小的野草。垂直而下的山壁,分布十数个大大小小山洞。多年前,这儿曾经成为土匪的巢穴。土匪被官兵剿灭,山洞也被炸坍了。偶尔有挖山草药的老人进来外,椎夫亦懒得光顾。
上个月,小端的妈妈挑山柴到小圩卖,从此不见回来。过了几天,有人发现靠近小圩的浊水河,漂浮着小端妈妈的尸体。日本人糟蹋了小端的妈妈,还将她扔进浊水河活活淹死。李水悲愤万分。他自小跟随祖父学会了制作火药的技术。两天三夜后,李水制造了六包火药。他寻找机会,把火药包混杂在山柴绑在牛车上。李水看见日本人驻扎小圩的指挥部就在近前,才悄悄点燃火药的引线。牛犊撒蹄疾冲,守在门口的日本人阻挡不了。瞬间,日本人指挥部浓烟弥漫……
在占地二、三亩的山坡上,李水修建了一间石屋,开垦出一块土地,种上带来的玉米。有山林、花草、小鸟相伴,李水一家并不寂寞。秋季,李水正在荷锄干活。他不意往山坡下眺望,随风起伏的野草堆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头。对方虽然不戴帽子,但从他的衣着上,仍可断定是日本人。李水暗叫不好。日本人发现李水了,叽叽咕噜大叫,还比比划划把手上的长枪扔出老远。李水才勉强相信日本人没有恶意。
日本人很年轻,十七八岁,脸上泛满了孩子气。但李水对日本人的憎恨使他毫不犹豫驱赶对方离开。日本人着急,依然比比划划,最后没有办法了,索性脱光身上的衣服,仅留下一条短裤子。李水清晰地看见,日本人左肩膀有处血洞,血已凝成了血痂。老母亲牵着小端走来,她瞧瞧日本人伤口,说:“他是孩子哩,留下吧!”双方说话稀里糊涂,过了几天,李水明白了大概。日本人叫小姿郎。小姿郎当初抱有偏见来到中国。然而,日本人烧杀抢掠的残暴,他既失望也厌倦了。三天前,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小姿郎目睹身边同伴纷纷倒下。他恐惧,趁着机会逃离战场。他决意躲开战争,找一个不见人的地方度日。
这么一来,李水对小姿郎放弃了仇恨。深山叶子黄了又绿。李水一家人与小姿郎熟悉了。特别是小端,把小姿郎当作大哥哥。有天,李水带小姿郎、小端到山涧游泳。小端教会小姿郎讲“中国人”、小姿郎则教会小端说“日本人”。后来李水比划说起长枪,小姿比划说扔掉了,他不会再摸枪。三人的笑声,满山涧回响。日子,一天天流逝了。小端与小姿郎每天在一块,俨然一对兄弟俩。小姿郎学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了,而且最喜欢说“朋友,我们是朋友”这句话。这天,小姿郎又约小端到山涧游泳。两人各自擦干身体,向山坡上走去。小端兴高采烈,哼着唱着歌谣。他回头瞧着野草起伏的小径,突然间惊惶失措,失口叫喊:“日本人来了!”原来,早些天奸细在这一带山头流连,恰好看到山坡上冒烟。日本人判断抗日游击队藏匿深山,派出一大帮人马寻找而来。李水也看见日本人了,他扔下锄头奔来。小姿郎挥动双手叫嚷。那帮日本人站住了。他们料想不到,深山里面有日本人!日寇头目冷若冰霜打量小姿郎,忽然抽出军刀。小姿郎见势不妙,将小端往李水怀里一推,示意他们赶紧走开。日寇头目的目光狰狞,喝吼一声,两个日本人持着上了剌刀的长枪扑近李水父子。“小端,快走!”只见小姿郎高喊一声,敏捷地将两个日本人推倒在地。李水的老母亲不顾一切扑来,拉着孙子就跑。日寇头目掏出手枪,对准祖孙俩就要开枪。小姿郎叫喊一声,又一头将日寇头目撞倒在地。转眼之间,祖孙俩绕过石屋,走进茂密的山林里面,不见了踪影。
李水见状,扯起小姿郎挡在身后,叫道:“小姿郎,你走呵,别让日本人抓住你!”小姿郎却不理会,说:“小端他们平安离开了,我们就不要走,好吗?”李水大吃一惊,急得直跺脚:“你不走,这帮混蛋同样杀了你!”小姿郎摇了摇头说:“我记住你们中国人说过的一句老话:朋友可以同生死。我是日本人,我要向天皇尽忠!”
“你糊涂呵,我们……朋友……是朋友吗?!”李水长叹一声。枪声响了,他的身躯,沉重压向一棵树。黄了又绿的叶子,纷纷扬扬……
一根绳索
阿炳赶到良田村,一切已经恢复平静了。风,扑打阿炳冷冰冰的脸。一大摊又一大摊鲜血,证明不久前发生在这儿的一场屠戮。村口光秃秃的一排树干上,悬挂着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不用说,这是红军长征之后留在村子养伤的伤员首级。“我的兄弟呵!”阿炳惨叫一声,前额磕破的血水与热泪洒满一地。
阿炳本是一条光棍。他崇敬打顽敌救百姓的红军。后来他进了城,成了红色特工。每次,阿炳获取到情报,立即送往留在当地山区的红军小部队。两三个年头了,阿炳未曾失手一次。红军长征离开后,有一批伤员留在良田村治疗。这天,阿炳接到了打入顽敌内部的另一个红色特工提供的情报:奸细获悉红军伤员留在良田村,驻扎在城里的顽敌企图围剿。阿炳明白责任重大,赶紧踏上了路途。
深冬,黄沙飞舞,天地灰蒙。阿炳不敢走大路,选择偏僻的小路走。城里与良田村有五十多里,要绕过许多村子。其中之一的村子叫苦山村。苦山村有个女人叫阿好。阿好的男人好吃懒做,嫖赌饮吹,被顽敌收买作了摇头晃尾的狗。有天,作恶多端的男人被人宰了。有人说被红军宰掉,更多的人说让仇恨顽敌的人杀了。不管怎么说,阿好成了寡妇。阿好长相秀美,想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经常有些男人趁着黑夜贴近她家窗户偷窥。阿好一时想不开,独自走到村前的小河跳了下去。恰好阿炳路过,他拼命将阿好救上岸。从此,阿好与阿炳好上了。光棍的阿炳,与膝下无子的寡妇阿好,犹如干柴碰上了烈火。阿炳尚有理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往往与阿好缠绵一会,即匆匆忙忙离开。说到底,这是阿炳与阿好之间的秘密。
阿炳自上次与阿好约会,至今两月有余了。今天,他再次路过苦山村,不意瞅了村口一眼,当下惊喜交集。村口有一片竹林,立在风中的阿好,显得那么的孤单。阿炳想到责任在身,欲悄悄地走过。“阿炳,你急着赶路干什么?!”阿好却发现了阿炳,她亲昵地唤了一声。阿炳无可奈何,折身回来。
阿炳看见阿好俏丽的脸庞,有几道新鲜的血痕:“阿好,你怎么啦?”阿好摇了摇头说:“我下地干活不小心摔倒了。”阿炳瞧出阿好在掩饰,他望望前面的路说:“对不起,我急着赶路办事!”阿好伸手拉紧阿炳,用怨哀的口气说:“你……你忘了我么?就坐一会儿,好吗?”阿好见阿炳不吭声,回身往村子的方向走。她的家,就在竹林附近小巷最后的一间屋子。
阿炳发愣了片刻。阿好俏丽脸庞上的几道血痕,牵扯着他的心脏。他看看天色,叹了口气。“我逗留一会,就一会……”阿炳的心里,反反复复这一个念头。阿炳与阿好走进屋子。两人热腾腾拥抱一块。阿炳的胡子扎得阿好叫痛。激情之后,阿好在橱柜拿出一瓶酒,斟了一杯,说:“阿炳,饮杯酒暖暖身子,你就赶路吧!”阿炳看着阿好,把心里话掏出来:“告诉我,谁打了你,我找他狗杂种算账!”阿好凄凉一笑说:“我说……我摔伤的……”阿炳心疼地说:“你别骗我!”阿好的泪水又掉了下来:“你先喝了这杯酒,好吗?”阿炳仰头喝下酒,很快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阿炳清醒了。“阿好,这是什么时候?”阿炳见自己仍然睡在床上,大吃一惊。他一骨碌翻身而起。阿好嗔怪地说:“我看你睡得甜,不忍心叫醒你!”阿炳叫嚷一声:“你害死我了!”他草草穿上衣服,逃命般窜了出去……
此时此刻,阿炳捋了一把额头的血水,在面向东方的山坡挖掘一处土坑,把红军伤员的人头深深地埋藏下去。然后,他脚步沉重地奔回苦山村。不到半天工夫,阿炳知道了他应该知道的一切。原来,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奸细早已怀疑阿炳的身份。今次,奸细的行动比阿炳快了一步。他们闯进阿好的家门,将阿好揍了个半死。阿好挨不住毒打,出卖了阿炳。阿好成了引钩阿炳的一条鱼饵。阿炳饮下阿好放有迷药的酒水后,昏睡了一整夜。顽敌趁机赶赴良田村,将红军伤员全部杀害了。
阿炳似乎疯了。村人见到的阿炳,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在荒野边跑边叫嚷。
十天后,苦山村的村人发现被子弹打成蜂窝状的阿好尸体,丢弃在臭水沟。而良田村口悬挂过红军伤员人头的一棵树干上面,吊着阿炳尸首的一根绳索随风晃动。村人说,那天凌晨,热泪盈眶的阿炳,毫不犹豫地将脖子伸入了绳索里面……
英嫂
英嫂的家是抗日游击队的情报中转站。她的丈夫阿世早年打入敌人内部,充当伪维持会会长。英嫂夫妇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上有六十出头的老母亲。山村子里面,有五十多户人家。村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长相俊俏的英嫂竟是抗日游击队的忠实情报员。同样,他们压根儿亦不会责怪阿世一次。因为,阿世凭借伪维持会会长这块招牌,使山村村人侥幸地脱离劫难。
这天,英嫂将情报送进山间。抗日游击队队长却告诉她一个坏消息。据内线另一同志反映,阿世最近行动有些反常,似乎与敌伪头目打得火热。而两个潜进城里打探消息的游击队员,十天前被奸细出卖,不幸惨遭杀害。当然,阿世有可能心怀目的获取情报。但是,形势错综复杂,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即使最亲密的人,亦大意不得。英嫂不大相信阿世是奸细。阿世向来胆小怕事,但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才激励他鼓起勇气冒险干起随时丢掉脑袋的事。阿世虽说是伪维持会会长,但一提起枪双手就控制不住的发抖。这样的一种恐惧心理,可见阿世隐藏在敌伪内部忍受的压力有多大?!阿世提供的准确情报,曾使抗日游击队多次化险为夷,单凭这些,阿世会是出卖自己人的奸细吗?
英嫂满怀惶惑,离开山间。她远远看见,村子平平静静,并无异样。英嫂心里稍有宽慰,折拐小巷悄悄往家里走去。她推开木门,却大吃一惊。老母亲呆呆的坐在地上,嘴青脸肿,一缕血丝扔挂在嘴角,双手搂抱着的孙女抖抖索索。显然,祖孙俩受到极大的伤害。“妈,你怎么啦?”英嫂扶住老母亲。老母亲石像般不动,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她死死地盯着英嫂,突然伸手急急将英嫂一推,发疯般叫了一声:“妈对不起你,你快走,快走哪!”英嫂情知不妙,回身欲走。可是,埋伏四周的敌伪十多支长枪短枪,黑洞洞枪口指住英嫂的胸脯。
日寇头目小三四郎带着阿世走进牢房。小三四郎笑眯眯地劝说英嫂,要她招供抗日游击队其他情报人员,瞧在阿世的份上,让她与阿世及家里人团聚。而尾随在小三四郎身后的阿世,不停磕点着脑袋,眼睛闪闪烁烁。英嫂咬紧牙关说:“鬼子,我说你身后这个人就是游击队的情报人员,你信不信?”小三四郎长笑两声,信任十足地拍拍阿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阿世这人,大大的好!”这一瞬间,英嫂的心冷冰到了极点。她很痛苦,痛苦她深爱着的人竟出卖了自己。英嫂冲着阿世“呸”了一口:“死狗,滚蛋,滚开远远的!”阿世吁出一口粗气,抬手捋去脸上的唾沫,再也不敢发出一言。阿世走了,英嫂盯着阿世的背影,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敌伪毁了英嫂的脸容,英嫂吐出一大口一大口血水,始终不吭一声。女人最爱的是容貌,却被敌伪损毁了。英嫂恨,恨这帮天杀的豺狼,更狠阿世。
英嫂被敌伪五花大绑押解到一处山坡上。英嫂对小三四郎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其他好说。”小三四郎以为英嫂回心转意,赶紧答应下来。英嫂说:“我要阿世抱我的女儿见我,让我亲亲女儿。”亲情似乎占了上风,小三四郎得意地笑了。很快,阿世抱着女儿走向英嫂。女儿大哭大闹,说要妈妈。英嫂的泪水,大滴大滴。英嫂不能搂抱女儿,她说:“阿世,走近些走近些,让我好好亲近女儿呵。”阿世的目光游离着苦涩,根本不往细处思量一下。英嫂深深地吻了吻女儿,动情地说:“好女儿别哭,妈妈要走了,你长大以后还要记住妈妈,可这个混蛋父亲你要彻底彻底遗忘哪!”她话音一落,右腿膝盖一抬,猛的踹向阿世裤裆。阿世惨叫一声,女儿已被摔倒一边。“奸细,可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英嫂又重重踢了阿世一脚。阿世满目星星,天旋地转,他痛得在地上连连打着滚翻。围观的百姓,情不自禁替英嫂拍掌叫好。小三四郎的手枪响了,打中英嫂的肩膀。就在这时,忍住剧痛掏出手枪的阿世,并不是对着英嫂,而是对准小三四郎的脑袋扣动扳机,接着又极快的对着身边的敌伪放枪。“阿英,阿世只会爱你,怎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呵?出卖我家情报站的是其他奸细,我正想办法追查……”阿世边狂呼边叫唤老百姓卧倒,避免被乱飞的枪弹击伤。敌伪的枪声炒豆般脆响,无数子弹射穿阿世的肉体。阿世挣扎着,在枪林弹雨中对英嫂喊出一声:“你妈妈受不起毒打,她出卖了你……”
英嫂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她恍然大悟阿世所干的一切。“阿世……”英嫂朝着阿世倒下的地方飞扑过去。英嫂无法挣脱捆绑的绳子,她只能用自己的热唇吻上了阿世的脸……
桃源村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这个时候有谁家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幸运的是,一条处于群山环绕、罕有人至,山清水秀、桃红柳绿,被称为“桃源村”的小山村,似乎脱离了劫难。
佝偻着腰的王清老头携带10岁的孙女小芳,从南面数百里外的村子逃难来到“桃源村”。山村子的人司空见惯了,不想也不会主动打听王清爷孙俩的来历,宽容地接纳了他们。王清并不想惊扰恬静的桃源村。他沉默寡言,开拓了一块荒地,种上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细心的村人却留意到,在许多时候,王清干完手头的活后,喜欢孤独地蹲在村前的一道山梁上,抽着老旱烟,出神地长久地眺望南面的方向。渐渐地,人们还是从王清忧郁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期盼,村人都在猜测,只是无人愿意探询。桃源村仍然保持着本有的宁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
突然,有天傍晚,一阵阵激烈的枪炮声传至桃源村。桃源村上空,平添了一团血腥味。
原来,一队抗日战士阻敌后撤。除了4名战士外,其他人全部阵亡。日寇死缠抗日战士。4名战士逃至桃源村,又有3人牺牲。
桃源村人借着夜色依稀可见,爱蹲山梁的王清老头,气喘吁吁背着一鲜血淋漓的年轻人奔进村来。村人没有阻拦,任由王清将抗日战士藏匿在大晒场旁边的一处草堆内。
很快,日寇将桃源村人全部赶进大晒场,逼问抗日战士的下落。
桃源村人很少出过山外更没有见过大世面。他们却明白一个单纯而深刻的道理,认定日寇是侵犯他们家园的贼崽,而揍打贼崽的抗日战士准会是天大的好人。于是,桃源村人面对日寇的刺刀,不发一言。
日寇头目气急败坏:“不说,一分钟一条人命!”3分钟后,3个与世无争的村人,鲜血淌满一地。
火,映着鲜血,格外骇人。桃源村人,一声不吭。
王清偷偷瞅了一眼平静似水的桃源村人,腰身越发佝偻,目光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期待。两行黄浊的泪水,恰好滑落在孙女小芳的额头。爷孙俩的泪花,融合一块了。
日寇头目嘴角,掠过一缕狞笑。黑乌乌的枪口,立即指向桃源村人。
桃源村人都成了石像,无动于衷。死亡,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似乎是一桩很渺小甚至于不屑一顾的小事罢了。日寇恐惧得有些胆怯,他恼羞成怒,东洋刀欲往下一劈:“八格,一个不留……”话音未落,僵立的王清跪下了,他的眼睛泛起了既有期盼也有乞怜的光,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我说了……我说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村子的人……”
面对血花,桃源村人全部跪下了,跪成了一大片。王清像给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不由自主瘫痪下来。日寇将王清出卖的最后一个抗日战士歼灭之后,扬长离去。
“混蛋、败类!……”日寇前脚刚走,死里逃生的桃源村人,不知谁呐喊一声。王清来不及说出一个字节,蜂拥而上的村人,义愤填膺,你一石我一砖,活生生将王清砸成肉酱。王清不成人形的尸骸,还被不解恨的村人拖拉到山梁扔掉,说要喂野狗喂蚂蚁。
桃源村人是明辨是非的。他们仍然收留了苦命的小芳。
次日,昏迷一夜的小芳醒了,却又疯了一样,劝也劝不听,一直跪在曾经被重机枪吞噬的草堆前面,呜咽不止:“我爷爷好不容易见到我哥哥了,可爷爷又不要我哥哥了……”
小芳反反复复的抽泣,如风,片刻吹遍了桃源村的每一个角落。桃源村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可是,在抛弃王清尸骸的山梁那儿,仅仅遗留一堆被野狗、蚂蚁啃剩的凄凄白骨……
伤疤
邑城九十里外,有条村子上仓村。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冬天,四十出头的阿骥孤单地拖着一个木箱子回到乡间。阿骥当兵好些年头了,听说成了营长抑或团长,总之不大不小的官吧!多年前阿骥曾经回乡,接他的父母亲到城里居住。村人向来以阿骥为荣。阿骥是大嗓门,村人远远能够听见他的喝吼。村人说他是带兵打仗的官,声音铜亮才显出凛凛威风。好些孩子学着阿骥的大嗓门,偶尔兴高采烈地叫嚷一声。
现在,村人疑惑地看见阿骥的左脸颊,有道刚刚结痂的伤痕,恍若一条蜈蚣斜斜爬在上面。他沉默两天之后,说:“我出一笔钱,在村前河边兴建一幢碉楼。”
早些年间,土匪祸患地方,四周一带的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修建碉楼对付土匪。后来,猖獗的土匪被剿灭了,有村人便说:“土匪被清除了,兴建碉楼有何用?”阿骥的大嗓门又响了:“从前我们无钱兴建碉楼,今天比土匪凶狠凶残的日本人来了。我们有碉楼,就有机会抵挡日本人!”村人发觉,阿骥的大嗓门虽则响亮,但双眼掠过了丝丝悲伤。
平时,阿骥顾自走上山坡,入神地眺望南方,一站大半天。村里握有最高权力的是村长,可村长在阿骥面前自觉矮小半分。不了解内情的村长走近,小心翼翼地对阿骥说:“您……您回到家乡有不短……日子了,您好吧?”阿骥的目光依然仰望着远处,大嗓门应了声:“好个屁!”话音一落,他赶忙说:“对不起,我乱说话!”村长声调依然轻轻地说:“两位老人好吧?”阿骥摇了摇头:“我见不到他们有一年多了。”村长不方便追问,阿骥顾自长叹一声:“我父母亲居住的城市早已沦陷了……我……”村长安慰说:“自古忠孝两难全,说来你已经尽孝了。”阿骥举手一劈:“不赶走小日本,我们父老兄弟绝无好日子过哟!”
过了一段日子,一幢高四层、呈三角形状的碉楼建成了,阿骥亲自燃放一串鞭炮。瞧着漫天飞舞的纸屑,他用力击响双掌,张开大嗓门哼唱:“好儿郎,上前线,打日本,保平安……”
一星期后,阿骥组织了一支十余人的自卫队。自卫队所有枪支弹药由阿骥出钱购置。率过兵的阿骥大嗓门震耳欲聋,用于严格训练自卫队员。渐渐地,守护碉楼的自卫队员知道了阿骥的一个秘密。原来,阿骥率领一团人马与日本人作战,近乎全军覆灭。当时脸颊受伤的阿骥泪流满面,掏出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幸好警卫员夺走手枪。阿骥蒙受了奇耻大辱,心灰意冷返回老家。村人明白了真相,仍对他敬重有加……
清晨,正在田野干活的村人瞧见一群日本人杀气腾腾扑来。阿骥听到枪声,立即安排村人迅速往后面深山躲藏。
村长与自卫队员异口同声说:“您与我们一块走吧。”阿骥瞅瞅碉楼说:“日本人来得太快了,我要借助碉楼抵挡一会,别让日本人追赶上来。”顿了顿,他扫视自卫队员一眼,平静地说,“你们别给我拼尽了。”村长与自卫队员同仇敌忾说:“要走一块走,要死一块死!”阿骥捋了一把如蜈蚣爬在脸颊的伤疤,抽出手枪喝道:“什么时候了,谁不走我打死谁!”众人泪如雨下,各人冲阿骥作了一揖,然后拖起长枪撤离。
一大群日本人,绕过碉楼疯狂追赶村人。碉楼上,一个大嗓门突然飘荡开来:“小日本,你们这一帮混蛋在我的脸上留下的伤疤,我会还给你们!”左右开弓,两个日本人的脑袋开了花。
藏匿后山的村人,不时听到阿骥的大嗓门喊叫,随之而起的是手榴弹的轰鸣飘响。
日本人既用小钢炮又用机关枪向碉楼轰击,步步逼近碉楼。日本人虽然训练有素,但阿骥的枪法使他们始终越不过碉楼这一道防线。
天地间,染上了片片血红。村人又一次隐隐约约听到了阿骥唱起的民谣:“好儿郎,上前线,打日本,保平安……”
半夜三更,日本人炸毁碉楼后,灰溜溜驮着七八具尸体撤走了事。
村人返回村子后,赶紧寻找阿骥,却始终找不到被日本人用毒气熏杀的阿骥的完整身躯,单单寻到了他的头颅。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临死前的阿骥,竟然将脸颊的伤疤撕开扔下碉楼,恰好罩在一个被他击毙的日本人丢弃的军帽上面……
喜出望外
邑城三十里外,有条靠近大山的村子隆冬村。上世纪二十年代,土匪为患,隆冬村首当其冲,屡屡遭遇土匪抢掠。村子百多户人家,有些村人躲避土匪,不得不拖儿带女远走他乡。大多数人,无法放弃乡间祖屋及田地,无可奈何留下了。邑城一带多华侨,或旅居南洋,或旅居美洲,内外同心兴建碉楼,可以防备土匪。隆冬村偏偏独缺海外乡亲,要想用一大笔钱兴建碉楼防匪,简直痴心妄想。
村里的富裕户赵大硕家,良田占了村子大半,在邑城也建有大屋。可赵大硕喜欢居住乡下。并非他不惧怕土匪,而是大兴土木将乡间大屋筑得牢固,用钢炮也不容易轰塌。此外,赵大硕雇用六个年轻力壮的壮丁看守屋子,连小鸟也飞不进来。土匪对付不了赵大硕,村人受罪更多,谷种也给抢走了。
早年,赵大硕安排独生儿子阿磊赴南洋求学。四年之后,阿磊回乡,一同返回的是未婚妻阿影。阿影是南洋当地华侨女儿。赵大硕老伴辞世多年,他对阿磊爱如掌上明珠。这会儿,赵大硕惊喜交加,催促阿磊把婚事办了。阿磊笑着说:“阿爸,此事不用急。土匪太猖狂了,我们家不如出一笔钱,在村前村后兴建碉楼防备土匪……”赵大硕急急打断阿磊的话:“每幢碉楼至少需要数千两大银,你想要了父亲的性命哟?”他振振有词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岂管他人瓦上霜!”阿磊眉头一锁说:“阿爸,如果村人都被土匪吓走了,留下我们单家独院又有什么意思?”赵大硕摇了摇头说:“百多户人家,他们能到哪儿去?”
过了两天,阿磊牵着阿影的手往屋外走,说到乡野外看风景。赵大硕紧追后面叫喊:“你们别在村外逗留太久了,当心土匪。”阿磊笑眯眯地说:“阿爸你不用担心,我们一见土匪就赶回大屋来。”赵大硕苦着脸说:“土匪有枪呢。”阿磊回头对阿影说:“阿影你怕不怕?”阿影瞅着乡野说:“怕那么多干嘛,好不容易回乡下一趟,成天闷在大屋里闷死了。”赵大硕胆怯地说:“我安排壮丁跟随你们去!”阿磊一口拒绝:“你要壮丁端着长枪紧跟我们,大煞风景。算了算了,我们收拾行李回南洋吧。”赵大硕硬着头皮说:“你们小心……”阿磊认真地说:“阿爸,假如村子有了碉楼,你不是少操劳这份心吗?”赵大硕听阿磊再次扯到了碉楼,苦笑说:“扯远了扯远了,你们早去早回。”
当晚,月色凄清,却不见阿磊与阿影踪影。壮丁告诉赵大硕,说阿磊与阿影沿着乡野走上山坡,后来绕到山坡背后不见了。夜色渐深,依然不见他们回来。赵大硕心慌意乱,欲命壮丁持着长枪进山搜寻。壮丁拉开铁门,恰好看见阿磊浑身泥浆闯进门来。赵大硕大惊失色:“我的未来媳妇呢?!”阿磊抱着脑袋说:“被土匪绑架了。”赵大硕全身一软,瘫痪在地。
次天一大早,壮丁打开铁门,一封勒索信摆在门口。信上催促赵家于当天傍晚六时前筹集大银七千两,送去山坡背后的一棵树洞里,否则撕票。赵大硕不敢不从。幸好村子离邑城不远,赵大硕派人赶进城里提取七千两银票。银票拿回来后,赵大硕担心阿磊出事,小心翼翼地说:“让壮丁跟在你的后面吧。”阿磊阻止:“阿爸你糊涂,土匪的信说得清楚,只准我一人前往。你别害死阿影呵。”
果然不出所料,晚上阿影回来了。赵大硕上上下下端详阿影,见她毫发无损,才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阿磊与阿影对赵大硕说:“土匪狡猾多端,乡间不安全,何况刚刚出了这么一桩事,使你操尽了心。你不如先回邑城住三几个月,待乡下风平浪静,我们再进城里接你返乡。”赵大硕觉得阿磊与阿影孝顺,亦认为他们说得有理,便由壮丁护送走进邑城居住。
两个月后,赵大硕始终认为城里不如乡下住得舒服,吵嚷着返乡。他远远看见,村前村后各耸立一幢碉楼。村人一见赵大硕,欢呼雀跃:“赵家老爷呵,幸亏你的热心,否则村子又一次遭殃了!”
赵大硕心脏一沉:“我……什么热心了?”
村人似懂非懂:“赵老爷你不知道?……早些天土匪崽子企图抢掠我们村子,被守碉楼的壮丁打跑了。”
赵大硕紧紧盯住碉楼,喜出望外:“好呵!我们应该感谢,感谢这个财主佬热心捐出兴建碉楼的钱!”
村人奇怪的口吻说:“兴建两幢碉楼的钱,不是你赵老爷一人捐助的吗?!”
日出狮子峰
小姹与小虎相约到狮子峰看日出。日本人担心这一带藏匿有抗日游击队,不大敢来骚扰,山村子相对来说平静了些。一大早,炊烟袅袅。林子间,小鸟纷飞,飘散一阵清脆的鸟鸣。
小姹与小虎刚好八岁。虽在乱世,但在孩子眼内,山林高峰小鸟以及看日出,都是一片新奇的世界。
男孩与女孩牵着手,欢蹦乱跳走进了山林。走过山林,才能攀登狮子峰看日出。山林里,长满高大的树木、矮小的荆棘。小姹与小虎决不会伤害冒出嫩芽的幼苗。他们小心翼翼,轻快地走过去。半年前,小姹与小虎纠缠父母亲,带着他们头一次登山看日出。不料浓雾绕山,等到天大亮,太阳始终不肯露面。一整天,小姹与小虎在失落中度过。
这时,小虎抬起头来,仰望树梢的小鸟。小鸟啁啾,并不惊惧他们干扰。小虎开心地说:“小姹,我吹口哨能将小鸟引下来呢!”小姹欢悦地应道:“将小鸟引下来不算本事,最好让小鸟与你一块歌唱!你能吗?”小虎绝对不会计较小姹的话语。他伸出手,拉住了小姹的手,轻松地吹起口哨。小虎的口哨是跟爷爷学的,比小鸟叫鸣更动听。果然,有群小鸟飞随在他们的身后。小虎一次又一次举头,冲着小鸟扬手说:“哎,小鸟哟,快跟我和小姹到狮子峰看日出!”
突然,“啪啪……”炒豆般的枪声,惊醒了山林的宁静。顿时,小虎的口哨声消失了。他一把搂紧小姹,大哥哥的口气说:“肯定是鬼子!小姹,别怕,有我小虎呢!”他虽然年幼,但耳闻目睹了日寇的暴行。日寇在小虎心里,是豺狼是混蛋。
林子间,一下子乱了套。小鸟惊惶失措,朝着树顶方向掠了上去。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影落入小姹与小虎眼帘。“小江叔叔!”小虎惊叫一声。小江叔叔是抗日游击队员,他扎的风筝能飞得老高老高。今天小江下山取情报,归途遭遇日寇,不幸受伤。日寇追逐小江进了山林。
小姹与小虎不假思索,小跑过去说:“小江叔叔,跟我们走吧!”他们一左一右扶助小江,往一棵大槐树急赶。他们知道,大槐树有个淘空的洞。男孩与女孩用尽吃奶气力,将小江推进树洞里。小江着急:“小姹小虎,鬼子来了,你们不要理我,快走……”话音未落,一阵剧痛使他昏迷过去。小虎对小姹说:“我们把日本人引开,别让鬼子抓住小江叔叔。”小姹点了下头。很快,小虎悦耳的口哨,再次在山林响起。而三两只不惧枪声的鸟儿,紧跟着飞在他们身后。
“小孩子的,你们站住!”一大帮端着上了刺刀长枪的日寇,气势汹汹围住小姹与小虎。
小姹与小虎听不懂,听不懂就毫不理会,顾自赶路。日寇头目抽出一柄雪亮的军刀,架在小姹与小虎头上,狼一样叫嚷:“小孩子死了死了的,把游击队交出来的干活!”
小姹与小虎站住了,不瞅日寇头目一眼。日寇头目将小姹与小虎拖了过来。他目露凶光,对汉奸翻译说:“小孩子的良心大大的坏,我砍了砍了的!”他分明看见,小姹与小虎的衣服染有鲜血。
山林寂静,忽然起了大风。日寇与汉奸翻译软硬兼施,半天过去了,小姹与小虎就是不出声。
日寇与汉奸翻译浑身发抖。他们弄不懂,本是弱者的男孩与女孩,在与他们这群强者的较量中,似乎占了上风。日寇头目扬起军刀,恼羞成怒:“我……我……”
小姹抬头望望日寇头目手上的军刀,漫不经心地对小虎说:“不要理睬这些坏人了,别耽误了我们看日出!”小虎重新拉起小姹的手,兴高采烈地说:“好呵,我们走!”
鸟儿,久久盘旋在小姹与小虎头顶。小姹侧过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着小虎说:“小虎哥哥,我相信你了,你真的能够让小鸟与你一块歌唱!”
“就要日出了,我们赶快看日出去呵!”小姹与小虎抛开日本鬼子,欢天喜地奔向狮子峰。
又是一阵大风之后,天空一片灰暗,雨水倾盆而下。山林远近,如血一般通红……
落汤鸡般的日寇与汉奸翻译,无可奈何抱头鼠窜。但是,抗日游击队的枪声猛烈,响彻了林子间。一天一夜后,雨停了,村人赶进山林,目睹的都是东倒西歪的日寇与汉奸翻译的尸体。
过了一段日子,附近一带村人说,如果在清晨走进林子间,很容易遇见小姹与小虎。小姹与小虎奔向的正是狮子峰。村人悲喜交加,问:“孩子哟,你们一大早干什么去呵?”小姹与小虎说:“我们看日出呢!”说着,他们的身影慢慢地溶入日出的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