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
朱湘
萧伯纳替白里欧(Brieux)的三种戏剧的英译本作了一篇长序,——他的各篇长序是出了名的,——这篇序里畅谈“文学与性”这问题,并痛斥社会对于性文学的现有的态度。中国的情形稍为不同一些,但是《性史》第一集的被禁,使得一般关怀于新文化的前途的人发生了忧虑,未来的中国或者要蹈入现代的西方的旧辙。
在西方,几百年以前,禁书是由罗马教堂来处理的;在那个《禁书目录》Index之内,诲淫的书籍与叛教的书籍并列。现在,这种处理,在新教的国内,落入了政府的手中,例如英国的书籍检查员(The Censor);这是与中国一向以来的办法相同的。只就文学而言,让这种微妙的权衡落入少数的,多半不懂文学的人的手中,那是不言可喻的会有一种什么收场了。
我深信,没有一种书籍是该禁的,只有不宜于某种年龄的书籍。有了一种社会的需要,便有一种的供应;书籍也不外于此公例。诚然有许多书,非科学的亦非文学的,是为了刺激性欲而写成,印行了出来,供应着一种社会需求。应考虑建立一个全国性质的文人联盟的必要;可以不由政府,而由这个联盟来鉴别,标明一切文学形式的性书籍中的两类,在那非文学的一类之上课以重税,由联盟去用了严密的方法征收。冒牌的文学,尤其是以实利为目的的,文学应当自己有力量去打倒,至少,去敛抑。这个联盟,如其有一天能以合格的成立起来,还应当从事于一种工作,不让那些不宜于某种年龄的书籍放进某种年龄者的手中。
在中国,禁书之内有一种是成了一件价值极高的废物,——像中国这片领域一样,——《金瓶梅》。这可以说是中国自有长篇小说以来的最优越的一部。有人说过,《红楼梦》是蜕化自《金瓶梅》之中;这个,从前我视为荒谬之论的,如今我悟会出来了,确是最简明的实情。(贾宝玉蜕化自西门庆;薛宝钗自吴月娘与李月姐;林黛玉,变形的,自潘金莲与李瓶儿;王凤姐自潘金莲;袭人自春梅;尤二姐自李瓶儿与孟小楼(并秋菊)——在重要的人物上。黛玉葬花,蜕化自瓶儿丧子;晴雯撕扇,自陈敬济挑逗潘金莲;宝蟾送酒,自春梅解衣与瓶儿送帖;贾瑞受辱,自郎中被讹;贾府受抄与复盛,自西门庆听候拿办与入京贿赂——在重要的情节上。如其,读者,在听到了这一番话以后,你在情感上激起了剧烈的反感,要记着,我当时的反感也是同样的剧烈,不过,后来有我的理智指示出了真理,我如今不得不向了你吐露出来,这真理……在社会上,真理的吐露如其是不可能的,在文学的国度内,至少,我们要作得不同一点。)
陈独秀先生说过,《金瓶梅》是一本高越的写实小说。这写实,它是两层的:性方面与人物、背景方面。性方面的写实使得本书的作者我们可以拿来比拟左拉;人物方面的写实使得本书的作者我们可以拿来比拟福罗贝尔;他却并不是左拉,福罗贝尔,他便是他,《金瓶梅》的作者,用不着攀亲。我们应当自傲,因为我们能够这样的说:如其法国有它的拉孛雷(Rabelais),我们也有我们的《金瓶梅》。
(这部第一流的古今无偶的世界名著,听说德文内已有一种全译本——深藏在一个图书馆之中。)如其肉欲在中国特别的发达,有了这一部书,也可以实立,辩解它的“生存立场”(raisond'étre)了,正如《神曲》、《十日谈》,对于意大利的“黑暗时代”,辜勒律己的《忽必烈汗》(Kubla Khan),狄·昆西(De Quincy)的《鸦片徒忏悔录》(Confessions of an Opium-Eater)对于英国的鸦片那样。牺牲了世界,为着“罗马的闳壮”(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牺牲了周朝,为了褒姒的一笑,相对的,可以说是值得;如其只有波特来耳这个罪孽者而无《恶之花》,只有鸦片而无中国的辜勒律己与狄·昆西,那时候,社会的,道德的裁判便是罪不容辞的。因为人事的循环太难于捉摸:建设来自破坏,善产生恶。
的缘故,一个人,从青年时代起,便应当修养成一种不轻易于下判断的开明的态度。
《金瓶梅》这部书,我们如其斗胆的来加以裁判,应当分作两部分来看:肉欲部分,那是一种专门的材料,只可供给为文学史上的文献,不宜于一般人,连青年在内的阅览;人物,背景的部分,那是上好的文学,即使人物方面与肉欲部分有密切的关系,我们也应当牢记着《十日谈》、《拉孛雷》、以及《波华荔夫人传》等等近代的文学名著,而不要让它依旧存留为一种摈弃于地的废物。
聪明的将肉欲部分自书中挑剔了出来,使得人物、背景的全部分毫无所损;再审慎的校勘,整齐的印刷了出来:那时候,它便成了一部每个大学内中国文学系学生所应详览的长篇小说教材,并成了每个嗜好文学的成年的中国人所应熟悉的长篇小说名著。
被禁的旧小说并不只是《金瓶梅》这一种,然而一切的他书都不值得我们去谈,因为它们并不是文学。这些只是一种激发肉欲,满足好奇心的资料,正如《法国水星杂志》(Mercurede France)的某期中所登载的一个禁书目录内的各种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