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庶民百姓的故事

渔夫和他的妻子

〔德国〕格林

从前有个渔夫,他和妻子住在靠近海边的一个简陋的小草棚里。渔夫每天去钓鱼,钓啊,钓啊。他手持鱼竿坐在那儿,望着波光粼粼的海水,坐呀,坐呀。

一天,他的鱼线往下沉,是什么东西上钩了。他起竿拉线,钓上来一条大比目鱼。比目鱼对他说:“听我说,渔夫,我求你别杀我,我不是一般的比自鱼,而是一个被魔法缠身的王子!你杀了我,有什么用呢?我的味道并不好吃,把我放回水里去吧,让我游走。”

“哦,”渔夫说,“你不用说这么多,我很愿意把一条会说话的比目鱼放生。”说完,他把比目鱼放回波光粼粼的海水中,比目鱼向海底游去,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丝。

渔夫站起身,回草棚去了。

“怎么,”他的妻子问,“你今天什么都没钓到吗?”

“钓到了,”男人回答,“我钓到一条比目鱼,他说他是个被施了魔法的王子,我就把他放回去了。”

“你没向他要什么吗?”妻子问。

“没有,”男人说,“我向他要什么呢?”

“唉!”妻子抱怨道,“难道我们老住在这间破草棚里舒服吗?你至少应该要一间象样的小屋。快回去对他说,你要一间漂亮的小屋,他肯定会给你的。”

“唉,”男人说,“我再去一趟干什么?”

“咦?”女人说,“你钓到了他,又把他放了,他当然会满足你的要求了,快去吧!”

男人仍然不愿意去,可又怕惹恼了妻子,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到海边。他发现海水不再是碧绿色了,波光也没有了,大海呈现出黄绿色。他站在海边呼喊:

“小王子,小王子,

比目鱼,海里的比目鱼,你出来一下,

我妻子伊尔施比尔,

跟我想的不一样。”

比目鱼游过来问:“她要什么呀?”

“唉!”男人说,“我来呼唤你,因为我妻子说,我钓到你的时候应该向你要东西。她不想再住破草棚了,她要一间漂亮的小屋。”

“回去吧,”比目鱼说,“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男人回到家,见妻子已经不在破草棚里了,眼前出现了一所挺不错的房子,妻子正坐在门前的一条长凳上。

妻子拉起他的手说:“进来瞧瞧,这房子好多了。”

他们走进屋,看见一间漂亮的起居室、一间摆了一张床的卧室、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储藏室用来放食物。房内摆着各式家具,还整整齐齐地摆着锡器和铜器,所有用具应有尽有。外面有个小院子,养了一些鸡鸭,还有一个种满了蔬菜和果树的小菜园。

“瞧,”女人说,“这难道不好吗?”

“不错,”男人说,“就这样吧,我们可以生活得相当舒服了。”

“我们还得再想想。”妻子说,随后,他们就吃饭睡觉了。

这样过了一两个星期以后,妻子说:“听着,丈夫,这小屋太窄了,院子和菜园也太小了。比目鱼可以给我们一幢大些的房子,我要住在一座石头造的大宫殿里。你到比目鱼那儿去,让他送给我们一座宫殿。”

“唉,妻子啊,”男人说,“这屋子够好的了,我们住宫殿干什么?”

“你别管,”妻子说,“你去吧,比目鱼会给你的。”

“不,妻子,”男人说,“比目鱼已经给了我们房子,我不想再去了,他会生气的。”

“生气你也得去,”女人说,“这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会愿意办的,去吧!”

男人心情沉重,他不想去。他对自己说:“这样不行呀!”可最后还是去了。

他来到海边,海水呈现出深蓝色,还有些灰暗,而不再是碧绿色了,海面倒还平静。他站在海边呼喊:

“小王子,小王子,

比目鱼,海里的比目鱼,你出来一下,

我妻子伊尔施比尔,

跟我想的不一样。”

“她要什么呀?”比目鱼游过来问。

“唉,”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妻子要一座石头造的大宫殿。”

“回去吧,”比目鱼说,“她已经站在宫殿前面了。”

男人回家,见到一座很大的宫殿,他妻子正在台阶上往里走。妻子拉起他的手说:“跟我来。”

他们走进宫殿,看见一个大厅,四面是大理石的墙面,许多仆人站立在两边,为他们开门;墙上挂满了漂亮的壁画,所有房间都配置了金桌椅,地上铺着华丽的地毯,天花板上悬挂着水晶吊灯;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和名贵好酒;宫殿后面有个大院子,院里有马厩、牛棚和许多豪华的马车。还有一个大花园,里面长着挺拔的树木,开满了艳丽的花朵。此外,还有一个几英里长的公园,公园里放养着鹿、獐、野兔以及其他动物。

“喂,”女人说,“这难道不好吗?”

“挺好,”男人说,“就这样吧,我们住上这样豪华的宫殿该满足了。”

“再说吧!”妻子说。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妻子先醒来了,她在床上望见外面美丽的田野。这时,丈夫还睡着,她便用胳膊肘推了推他,说:“丈夫,起来看看窗外,瞧瞧,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国王,统治这片土地呢?去找比目鱼,跟他说我要做国王。”

“妻子啊,”男人说,“你做什么国王呀!我可不想做国王。”

“你不想当国王,我想当,”女人说,“快去找比目鱼。”

“唉,妻子啊,”男人说,“你做国王干什么?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女人说,“你得去,我一定要做国王。”

男人只好去了,心中很不愉快,因为他妻子要做国王。“这不行,这不行。”男人心里想着。他不愿意去,可还是去了。

他来到海边。此刻,大海变成了深灰色,怒吼着,散发出恶臭的气味。他站在海边呼喊:

“小王子,小王子,

比目鱼,海里的比目鱼,你出来一下,

我妻子伊尔施比尔,

跟我想的不一样。”

“她要干什么?”比目鱼问。

“唉,”男人说,“她现在要做国王。”

“回去吧,她已经做上国王了。”比目鱼说。

男人回到家,见宫殿比以前大多了,还有一扇装饰得十分精美的大门,门前站着岗哨,一队士兵身背鼓号。他走进宫殿,见里面所有的用具都是镶金大理石的,天鹅绒的垂帘,周边坠着金色的流苏。大厅的门敞开着,朝廷的官员们都在里面。他妻子坐在一个用金子和钻石制成的高高的王座上,头戴金冠,手持一根纯金并镶着宝石的节杖,两旁各立一排宫女,一个比一个矮一头。

男人走到妻子面前说:“妻子啊,你现在做上国王了吧?”

“是的,”她说,“我现在是国王了。”

他站着仔细打量了她一阵,说:“啊,妻了,你做国王太好了,我们再不想要什么了。”

“不,丈夫,”妻子焦虑不安地说,“时间过得太慢,我受不住了。你去跟比目鱼说,我是国王,我现在要做皇帝。”

“唉,妻子啊,”男人说,“你为什么还要做皇帝呀?”

“丈夫,”她说,“去找比目鱼,我要做皇帝。”

“唉,妻子啊,”男人说,“他不会让你做皇帝的,我不想去找他了!一个国家只有一个皇帝,比目鱼不会让你当皇帝的,他不会,他不会的!”

“什么?”女人说,“我是国王,你只不过是我的丈夫,难道你敢不去吗?快给我去!他既然能让我做国王,也就能让我做皇帝,我现在要做皇帝,快去!”

他只得去了,可他很心虚。他边走边想: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她还要做皇帝,真不知羞耻,比目鱼迟早会生气的。

男人想着想着,来到了海边。海水的颜色更深更浓了,海面上波涛翻滚,海水从海底向上涌动,泛起一片浪花。狂风怒吼,海浪汹涌,一浪一浪地向岸边冲击。男人害怕了,他呼喊道:

“小王子,小王子,

比目鱼,海里的比目鱼,你出来一下,

我妻子伊尔施比尔,

跟我想的不一样。”

“她还要什么?”比目鱼问。

“唉,”男人说,“我妻子要做皇帝。”

“回去吧,”比目鱼说,“她已经做上皇帝了。”

男人回家了,他走到家门口时,发现整个宫殿变成用水磨大理石筑成,宫殿里摆着洁白的石膏雕塑和黄金装饰物。士兵们在门前操练,吹号、击鼓。宫殿里男爵、伯爵和公爵川流不息,如仆人一般,一道道金色的大门为他打开。

他走到里面,见妻子坐在一个巨大的、金光灿灿的皇座上,那皇座足有一千米高,她头戴一顶金皇冠,皇冠上嵌着钻石和红宝石。妻子一只手拿着皇笏,另一只手拿着帝国的宝玺。两队侍臣在她身边一字排开,也是一个比一个矮小,从最前面的一千米高的巨人到最后比小手指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矮人。侯爵和公爵立在她身旁。

男人走过去,站在大臣们中间说:“妻子啊,你现在是皇帝了吗?”

“是的,”她说,“我现在是皇帝了。”

他仔细端详了妻子一阵说:“哎,妻子啊,你现在做了皇帝有多好啊?”

“丈夫,”她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现在我是皇帝了,可我还想做教皇!你去找比目鱼。”

“唉,妻子啊,”男人说,“你还要什么?你不能做教皇,在基督的世界里只允许有一个教皇。你的要求比目鱼是办不到的。”

“丈夫,”她又说,“我一定要做教皇,你马上去说。我今天就要做教皇。”

“不行,妻子,”他说,“我不敢去说。这不可能,这太荒唐了,比目鱼不能让你做教皇。”

“丈夫,”女人说,“别说废话了,既然他能让我做皇帝,他也就能让我做教皇。快去,我是皇帝,你只不过是我丈夫,你必须听从我的旨意。”

男人很害怕,便去了,但他神情恍惚,跌跌撞撞,膝盖和小腿抖个不停。

傍晚,狂风骤起,乌云密布,天空黑沉沉的,树叶被席卷一空,海浪翻滚,不停地冲击着岸边,发出雷击般的巨响。远处的船只在颠簸起伏,鸣枪呼救,他听到了这危险的信号。在黑压压的天空中还保留着一块蓝色,但越向南,天色变得越来越红,色彩越来越浓,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他绝望地站在海边呼喊:

“小王子,小王子,

比目鱼,海里的比目鱼,你出来一下,

我妻子伊尔施比尔,

跟我想的不一样。”

“她还要什么?”比目鱼问。

“唉,”男人说,“她还要做教皇!”

“回去吧,她已经做上教皇了。”比目鱼说。

男人回到家,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四周被宫殿围绕着的高大的教堂。他挤过人群,教堂里灯火通明,上万盏烛火闪烁着光芒。他的妻子身穿一件金袍,坐在更高的宝座上,头戴三顶大金冠,身旁簇拥着各类神职人员。她的两边点着两排蜡烛,最大的一根像塔那么高那么粗,依次矮下去,最小的是根细蜡烛。所有的国王和皇帝都跪在她面前,吻她的鞋子。

“妻子,”男人打量着她说:“你现在是教皇了吗?”

“是的,”她说,“我现在是教皇了。”

他站在那儿盯着她细看,仿佛在欣赏一轮光彩夺目的红日。

“唉,妻子,”他说,“你做了教皇很富裕了吧?”妻子像柱子一样挺直,一动不动。他又说:“喂,妻子,做了教皇该满足了吧,你的要求不能再高了。”

“我再考虑一下吧。”女人说完,他俩就睡觉了。

男人睡得很沉,因为他白天走了很多路,可妻子一夜都在辗转反侧,想着还能当什么,可她实在想不出来了。当朝霞布满天际时,她躺在床上向窗外望去,晨曦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啊!”她忽然想到,“我为什么不能主宰日月呢?”

“丈夫,”她用肘推他的身子说,“快醒醒,去见比目鱼,我要像上帝一样,主宰日月。”

丈夫睡得迷迷糊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听她这么说,吓得从床上跌下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揉揉眼睛问道:“啊,妻子,你说什么?”

“丈夫,”她说,“如果我不能主宰日月星辰的起落,我就受不了,就永远不快活。”她发疯般地盯着他,盯得他浑身发抖,“快去呀,我要像上帝一样!”

“唉,妻子啊,”他说着,跪倒在她面前,“比目鱼没法做到,他只能让你当皇帝和教皇,我求求你理智些,就做教皇吧。”

妻子勃然大怒,发疯似地踢他,嘴里不停地嚎叫着:“我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你快给我去!”

他提上裤子,像个疯子一样被迫出门了。外面狂风暴雨刮得他站立不稳;房屋和树木剧烈地摇摆,山在颤抖,岩石滚入大海。天空像墨一般乌黑,电闪雷鸣,巨浪滔天,浪尖上翻起白光闪闪的浪花。他拼命地呼喊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小王子,小王子,

比目鱼,海里的比目鱼,你出来一下,

我妻子伊尔施比尔,

跟我想的不一样。”

“她又要什么呀?”比目鱼问。

“唉,”男人说,“她要像上帝一样,主宰日月。”

“回去吧,她又回到旧草棚里去了。”比目鱼说。

这一天,渔夫和他的妻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戴睡帽的单身汉

〔丹麦〕安徒生

哥本哈根有一条古老的大街,这条街上几乎都是德国的商人们开的小店铺,所以这条街的名字叫“小店街”。

这些德国来的商人全是单身汉,说他们是商人,其实根本不是老板,和伙计差不多。因为他们都是一个人经营着可怜的一点儿小生意。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有一个风俗习惯,那就是,睡觉的时候头上要戴上一顶手织的小睡帽,而且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眼睛。

有个叫安东的单身老人一直就是这么过的。他的家乡在德国一个美丽的城市,那里有他的亲人,但他很少谈起家乡,谈起亲人。他把对家乡和亲人的怀恋深深地埋在了心底。现在,他一个人孤单单地躺在简陋的房间里,没有人在身边陪伴,此刻,惟有往昔的回忆在伴随着他。

那时,他还是个大男孩。他最喜欢的一个小伙伴是个叫茉莉的女孩,他们经常在一起玩。

一天,女孩拿来一个苹果送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最后,他俩只好把苹果切成两半,每人吃半个。

一粒苹果籽掉在地上,他们捡起来把它种在地里。于是,两个人挖坑,种下了苹果籽,然后,培好土,又浇上水。

他们种下的苹果籽真的发芽了,长出了绿绿的叶片,长成了一棵苹果树。他们和苹果树一块儿长高长大,终于,苹果树结果了,两个红红的大苹果,每人一个。

后来,茉莉跟她的父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很想她,常常梦见和茉莉在一起的愉快时光。于是,他决定去找她。可是,当安东找到茉莉的时候,他简直有点儿不认识茉莉了,因为茉莉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茉莉见到安东,很高兴,热情地欢迎他参加自己即将举行的婚礼。

安东失望地回到家乡,正巧有招聘去哥本哈根做事的机会,心灰意冷的安东报名应聘后来到了这里。他也没有爱上别的姑娘,也没有结婚,直到现在年老体弱病倒在这里。美好的回忆和辛酸的往事伴随着老安东慢慢步入了梦乡。

第二天,当人们发现店铺久久不开门时,进屋一看,安东已经死在了床上。

人们摇头叹息:“希望不要有第二个安东了。”

救妹记

〔德国〕豪夫

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叫穆斯塔法,妹妹名叫法特梅,弟弟比妹妹大两岁。兄妹俩非常懂事,相互团结,相互友爱,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家务事,为年老多病的父亲减轻了不少负担。法特梅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弟弟举行了一次宴会,把她所有的女朋友都请来,在父亲的花园里为她们准备了精心安排的游艺活动。入夜,他把她们请到一条特意为她们租下的、披上节日盛装的三桅帆船上,出海转一转。法特梅和她的朋友们都高兴地接受了邀请。那天晚上很美,从海上观赏,城市的夜景特别富有魅力。女孩子们在船上玩得很开心,她们怂恿我弟弟往远处开,越开越远。穆斯塔法很不情愿,因为几天前,出现过海盗船,但他还是迁就了。离城不远,耸立着一座海岬,女孩子们还想到那里去看落日沉入大海的景象。当他们划着船绕过海岬的时候,看见近处有一艘三桅帆船,船上坐的是武装人员。我弟弟知道情况不妙,吩咐水手们掉转船头往岸边划。

正当我弟弟领着妹妹她们想离开此处时,那艘船快速追赶我弟弟的船,并且超过了它,因为那艘船上划桨的人多些,它横在陆地与我弟弟的船之间,挡住了弟弟的船的归路。女孩子们见此危险的情况,便乱撞乱跳,有的大喊大叫,有的埋三怨四。穆斯塔法试图安慰她们,让她们保持镇静,但毫无效果。他警告她们,如果她们撞来撞去,会导致翻船的危险。可是,这些话一点也不起作用。就在要靠近另外那条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扑向船的尾部,结果把船弄翻了。

在这个过程中,岸上的人们发现了那条突然出现的船只。最近一段时间,人们一直关注海盗船,已对那条船起了疑心,于是便有好几条船向海上划去帮助穆斯塔法。他们虽然迟了一会儿,却还来得及搭救那些落水的人。在混乱中,那条海盗船逃走了。

有两条小艇把落水的人救了起来,可是一点数,发现少了穆斯塔法的妹妹和一个女伴,却多出来一个大家不认识的陌生人。在穆斯塔法的威吓之下,那个人招认自己是海盗船上的,在海盗船仓皇逃遁时不小心落水被他们救了起来。他说,他看到过有两个姑娘被拖上了那条船。

父亲悲伤欲绝;穆斯塔法也不断地责备自己,因为穆斯塔法不但丢掉了亲爱的妹妹,而且他的女朋友佐赖德也跟法特梅一起遭了难。那个姑娘的父母亲已经答应把女儿许配给他,只是由于穆斯塔法的父亲从中作梗,嫌她家贫穷,出身低微,所以才没有最后定下来。他父亲为人一向严厉,悲痛稍为平息一点,便唤穆斯塔法到跟前去,对他说:“你干下这桩蠢事,把我晚年的安乐全都毁了。你给我走,永远别再来见我,我要诅咒你和你的后代,你只有找回法特梅,才能解除我对你的诅咒。”

可怜的弟弟没有料到父亲会这样残酷无情地对待他。他早就下了决心,要去寻找妹妹和他的女朋友,只是还想请求父亲赐福,现在父亲把他赶出门去,给他的却是诅咒。如果说,他本来就是为了妹妹的事而悲痛自责,那么现在他遭到了不应当遭受的最大的不幸,更使他的意志像钢铁般坚强起来了。

他去问被捉住的海盗,他的船是向哪儿开的?他打听到他们是贩卖奴隶的,通常在巴尔索拉大批出卖。

他回家准备收拾一下外出时,父亲的怒气似乎消了一些,因为他派人给他送来一袋金币作路费。穆斯塔法流着泪,向他那被抢走的未婚妻的父母告别,起程前往巴尔索拉。

穆斯塔法沿着陆路行走。我们镇子很小,没有直达巴尔索拉的班船。因此,他必须在白天加紧赶路,以免时间拖久了,让海盗溜之大吉。他有一匹骏马,又不带行李,本来是有希望在第六天天黑时赶到那个城市的。不料在第四天傍晚,他独自一人赶路时,三条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突然向他扑过来。他注意到,他们有精良的武器,个个强悍无比。他们对他的钱和马很注意,而不怎么理会他的性命。他们下马后,把他的双脚绑在他牲口的肚子下面,把他夹在中间,勒紧他马的缰绳,二话没说,飞也似地把他带跑了。

穆斯塔法心中凉透了。以为父亲的诅咒现在应验了,他哪还会有希望搭救妹妹和佐赖德呢?要是他们抢走所有财物,只留他一条性命,又用什么去搭救她们呢?穆斯塔法和三个不开口的家伙大约骑马走了一小时路程,便拐进路旁一条狭窄的山谷。那小小的山谷四周都是大树,山谷里是一片翠绿的草地,中间穿过一条淙淙的溪水,想来是个歇脚休息的地方。果然不错,他看到那里搭着二十来个帐篷。帐篷的支柱上拴着骆驼和马匹,其中一个帐篷里,还传出齐特尔琴轻快的曲调和两个男人美妙的歌声。穆斯塔法心想,这些人懂得选择这样一个幽静的环境,还不至于是一伙铁石心肠的恶棍吧?因此,三个人替他松掉脚上的绑,叫他跟着,他倒也不怎么恐慌。他们把他带进一个帐篷,那帐篷比别的都大,里边很精致,甚至可以说很豪华,有富丽堂皇的金线绣花软垫、编织的地毯、缀金的香炉等等,要是在别处,足以说明主人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可在这里,却只能表明主人是个胆大包天的强盗。只见软垫上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头,面貌丑陋,皮肤黑而发亮,两眼和嘴角间都流露出阴险狡诈的神情,叫人一看就感到厌恶。那小老头摆出一副首领的架子,可穆斯塔法一眼就看出来,帐篷里的陈设与这个人一点也不相称。

从那三个人的对话中,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头头在哪里?”那三个人问小老头。

“他出去打猎啦,”小老头回答道,“他委托我代他照看一下。”

“他这样做并不聪明,”其中一个强盗说,“因为事情马上就得决定下来,这条狗是死,还是叫人用钱来赎,这种事头头比你懂得多,——你知道什么!”

小老头一下子来了劲,像要发脾气的样子,直直地挺起腰,伸手就去打对方的耳光,看来是想出口气。但当他看见自己是枉费气力,达不到目的时,就破口大骂起来。帐篷里一时之间吵得乱哄哄的。这时帐篷的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一个彪形大汉,年轻、漂亮,活像个波斯王子。他的服装和武器,除了一柄镶满珠宝的短剑和一把明晃晃的马刀外,显得朴素、平凡。但他严厉的目光和他周身的威严气概,却令人尊敬而不感到害怕。

“谁居然敢在我的帐篷里吵起来?”他向那些惊慌失措的人喝道,大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把穆斯塔法掳来的那三个人中有一个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他们称之为“头头”的人听了以后,好像脸都气得发白了。

“我什么时候叫你代理我的,哈桑?”他向矮个子喝道,声音很可怕。矮个子吓得缩成了一团,显得比原先更小了许多,轻轻向帐篷门口退去。头头使劲一脚,踢得他扭着身子往前一扑,窜到帐篷外面去了。

矮个子消失后,那三个把穆斯塔法领到帐篷主人跟前——这位主人此时已经坐到软椅上去了。

“我们已经把你吩咐我们去抓的人带来了。”

那人把俘虏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说:“苏利艾卡总督,你的良心会告诉你,你为什么会站在奥尔巴桑面前。”

我弟弟听了这句话,赶紧跪在他面前辩解:“老爷啊!你大概看错了人了,我是一个可怜的不幸的人,不是你找的总督!”

帐篷里的人都对这几句话感到惊讶。

帐篷主人说:“你耍赖也没有用处,我带几个人给你看,他们会认识你的。”

他下令带祖莱玛。强盗们把一个老太太带进帐篷问她,我弟弟是不是苏利艾卡总督。她回答:“正是!我对先知发誓,他是总督,不是别人。”

“听吧,你这个贱人!你的花招能瞒得过谁?”强盗愤慨地说,“你还不配用你的血玷污我的宝刀。我正想把你绑在我的马尾巴上,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拖着你穿过树林,直到太阳落到苏利艾卡山后面为止。”

我那可怜的弟弟听了,心胆俱裂。“这就是我狠心的父亲的诅咒,使我死得不清不白,”顿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边哭边说,“你也没有救了,亲爱的妹妹;你也完了,佐赖德——”

“别装蒜了,”一个强盗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赶快滚出去,头儿正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的短剑呢。如果你想多活一夜,就赶快出去!”

正当强盗们把穆斯塔法向帐外推的时候,忽然又有三个强盗也推着一个俘虏走进帐篷来。“你派我们去抓总督,现在总督抓到了。”他们把俘虏推到头头的软座前面。穆斯塔法偷眼望去觉得那个俘虏长得确实和自己很相像,只是皮色粗一点,胡须也黑一点,头头对两个俘虏长相相同感到很惊讶,他望望穆斯塔法,又望望那个男人说:“你们两个究竟谁是总督?”

那俘虏趾高气扬地说:“你要是问苏利艾卡的总督,那就是我!”头头用严厉而吓人的目光对那人望了好久,随后挥手叫人把他带走。总督被带走之后,头头就走到穆斯塔法身旁,用短剑割断绳索,招手请他和自己一起坐到软垫上去。“我很抱歉,客人,”他说,“把你当作了那个大坏蛋;不过这恐怕也是天意,你正好在那人恶贯满盈的时刻,落到了我们弟兄的手里。”穆斯塔法只请求头头做做好事,让他继续赶路,说要是耽搁久了会误了大事。头头问他有什么急事这样匆忙,穆斯塔法便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劝穆斯塔法先留在帐篷里住宿一夜,因为人和马都得好好地休息一下;他还说明天由他来指引一条路,让穆斯塔法在一天半时间内就到达巴尔索拉。穆斯塔法接受了他的特殊款待,在强盗帐篷里过夜,一直睡到天色大亮。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但听见帐帘外面有几个人在悄悄商量着什么事,好像是头头和那小矮子的声音。他偷听了几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因为那小矮子正在苦苦劝说头领,把外来的人杀死,理由是如果他得到释放的话,他就会泄露秘密。

穆斯塔法几乎同时意识到,小矮子非常怨恨他,因为昨天弄得他那么难堪,完全是因自己而起。头头好像考虑了一会儿。“不!”他最后说,“他是我的客人,款待宾客是我的神圣义务,而且我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要出卖我们的人。”

他说完之后,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祝你平安,穆斯塔法,”他说,“我们先喝几杯,你再准备出发吧。”于是,他们两人喝了一会儿,仆人备好马,穆斯塔法翻身上马。说实话,他的心情比刚才轻松多了。他们很快就把帐篷远远抛在身后,转入一条宽阔的山路,这条路通往森林。强盗对我弟弟说,被他逮住的这个总督曾答应他们,在他的辖区内不会有危险。可是几周前,他抓走了我们的一个兄弟,严刑拷打,把他活活吊死。他派人监视他很长时间,今天他非死不可,穆斯塔法不敢讲半个不字,他大难不死,而且未伤一根毫毛,已是幸事。走出森林,强盗勒住马,给我弟弟指出一条路,握手与他告别。他说:“穆斯塔法,你以独特的方式成了强盗奥尔巴桑的宾客,我不想要求你完全隐藏你的所见所闻。你受到了不公正的生命威胁,我给你赔个罪。请留着这把匕首作纪念吧。在任何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把它送到我这儿来,我立刻派人赶去帮助你。这个袋子你在路上可能用得着。”

我弟弟感谢他的深情厚义,他收下匕首,钱袋却谢绝了。奥尔巴桑再一次握着他的手,把钱袋扔到地上,飞也似地进入了森林。穆斯塔法知道追不上他,便下马捡起钱袋,非常钦佩他对客人的慷慨大方,因为钱袋里装着大量的金币。他感谢安拉拯救了他,求安拉恩赐这位豪侠,就高高兴兴地继续踏上前往巴尔索拉的旅程。

穆斯塔法在出发之后第七天中午到了巴尔索拉。他到旅商队住宿的客店打听一年一度的奴隶市场什么时间开市。别人的答复使他大吃一惊,原来今年的奴隶市场刚结束两天。人家都替他惋惜,说最后一天,市场上有两名绝色女奴出售,许多买主对她们垂涎欲滴,大家想抢购,只是标价实在太高,只有一个人才出得起这个价钱,这就是她们现在的主人。穆斯塔法仔细打听了她们的样子,弄清楚这就是他所寻找的两个落难姑娘,他打听到她们两个现在的主人蒂乌斯·科斯住在离巴尔索拉四十小时路程的地方,是一个有钱有身份上了年纪的人,以前曾做过高级帕夏,现在已经退休,在家享用积蓄下来的一大笔财产。

穆斯塔法起先想立刻去追赶科斯,因为他离开巴尔索拉才一天,也许还赶得上。可转念一想,自己单身匹马,敌不过蒂乌斯·科斯那帮人,更不用说去夺他手中的女奴了。他决定想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去救妹妹。不多一会儿功夫,他有了一个主意。与苏利艾卡相似的容貌使他险些丧命,这件事使他产生一个主意,以那个人的名义到科斯府上去,壮起胆子去营救两个不幸的女子。

他雇了几个仆人和几匹马,用奥尔巴桑慷慨赠送的金币,给自己和仆人各买了高档服装,才向蒂乌斯的宫殿进发。他们走了五天,来到那座宫殿附近。宫殿建筑在一片美丽的平原上,四面构筑了高墙,高墙内只有很少的建筑物高出墙头。穆斯塔法到达之前,把头发和胡须都染成了黑色,面部用一种植物汁涂成褐色,与那个总督一模一样。他派一个仆人到宫殿里去,以苏利艾卡总督的名义请求住宿一夜。仆人很快返回,四个着装华丽的奴隶跟随于后,牵走了穆斯塔法的马,把他带入宫殿后院,把他扶下马,另外四个奴隶领他踏上去见蒂乌斯的大理石台阶。

蒂乌斯是一个性格开朗、大方豪爽、有风趣的人,他彬彬有礼地接见了我的弟弟,叫厨师给他做尽可能好的饭菜。饭后,穆斯塔法在交谈中逐渐把话题引到新来的女奴隶上面,蒂乌斯赞誉她们的美丽,只是抱怨她们总是那样悲伤。不过,他相信情况会慢慢好转。我弟弟对他的招待表示非常满意,怀着美好的希望躺下休息。

大约睡了一个小时,他被耀眼的灯光照醒了。他坐起来,以为是在做梦,因为在他面前站的是奥尔巴桑帐篷中见过的那个黑黝黝的矮个子,这家伙手里拿着一盏灯,他的宽嘴上露出奸诈的讥笑。穆斯塔法拧拧自己的胳膊,捏捏自己的鼻子,看看自己是不是醒了。那个矮个子却一动未动。

“你在我床边干什么?”穆斯塔法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后叫道。“不要这样紧张,先生!”矮个子说,“我也许猜中了您的来意。您的贵相虽然我还记得,但若不是我曾亲手帮忙绞死了总督的话,您或许会瞒过我的。我现在到这儿来是要请教您一个问题。”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我才告诉你,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穆斯塔法回答说,因为被人识破了真相,他心里非常愤怒。“这我可以告诉你,”他回答说,“我和首领相处不下去,所以逃走了。但我们不和本来就是由你穆斯塔法引起的,因此你必须把妹子送给我当老婆,我愿意帮你逃走。如果你不这样做,我就去见我的新主人,告诉他一些关于新总督的情形。”

穆斯塔法又是惊慌又是愤怒,他满以为不久就能达到目的,不料竟冒出来这样一个坏蛋,坏了他的事,现在只有一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把对方杀死。他纵身一跃,跳到那人身边,谁知那个家伙早有准备,把灯一丢,趁着黑灯瞎火,一边逃,一边狂喊救命。

这突然降临的灾难,使他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先救自己性命要紧,他走到窗口去,看看能否跳下去逃走。窗离地相当高,对面便是高高的围墙,要逃命还得越过高墙。他正站在窗前犹豫,只听得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再过片刻他就要束手就擒了。他没有办法,只得拿起短剑和衣服从窗口跳了下去,他跌得很重,好在没有跌断骨头,因此一骨碌爬起来,便向围墙跑去。追赶的人看见他爬上高墙都呆住了。他很快翻到墙外,又飞快地跑进了小树林,这时他已精疲力尽,瘫倒在地上。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马和佣人们只好不管了,但幸好身边的钱没有失落。

他急中生智,很快想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他继续往树林里走,走到一个村庄,低价买了一匹马,骑着马到了一个城市。

他在城里寻访一位医生,有人建议他找一位有经验的老人。他花了几枚金币,说服老人配制了一副药,吃了它会睡得像死去一样,再吃一种药马上就可以康复。药到手后,他买了假长须,一套黑色法衣,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他用这一套行头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江湖医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看不出一点痕迹。他让驴子驮着东西,返回蒂乌斯·科斯的宫殿,自信这次不会被人识破,因为胡须完全改变了他的模样,连他自己也难以认出来。

到了蒂乌斯府上,他自称是卡卡曼卡布蒂巴巴大夫。不出他所料,这个动听的名字异乎寻常地把他推荐给了那个老糊涂虫,他立刻被请去吃饭。卡卡曼卡布蒂巴巴于是出现在蒂乌斯面前。谈话不到一小时,老头子就决定让他所有的女奴隶接受这位高明大夫的诊断。

穆斯塔法抑制住内心的喜悦,他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亲爱的妹妹了。他跟着蒂乌斯,心里像打鼓一样,怦怦直跳。蒂乌斯把他带到后宫。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装饰得很漂亮,但是空无一人。

“卡姆巴巴,亲爱的大夫,这是我送给你的名字,你愿意按自己的叫法也可以,”蒂乌斯·科斯说,“你看,那边墙上有个洞,我的每个奴隶都将从那里伸出一只手,你可以检查,看她们脉搏是不是健康。”

穆斯塔法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没有得到同意,他不能看到奴隶的面,但是蒂乌斯同意照他的要求,介绍一下她们一般的状况。蒂乌斯从腰带里取出一长条纸,大声地、逐个地叫奴隶的名字。每叫一个,墙洞里就伸出一只手来给大夫诊断。六个奴隶诊断完了,结果是全部健康。蒂乌斯念到第六个的名字“法特梅”时,一只白净的小手从墙内伸出来。穆斯塔法颤抖地抓住这只手,脸上布满阴云,说病得很重。蒂乌斯听了很担心,命令高明的卡卡曼卡布蒂巴巴火速给她开药。

大夫出去,在一张小纸条上写道:“法特梅!我是来救你的,只要你能够下决心服一副药,这副药使你死去两天!我再用药,能使你复生。如果你愿意,就说这种药起不了作用,这就是给我一个信号,表示你同意。”

写完后,他又回到那个房间,蒂乌斯正在那里发呆。他把一小瓶没有什么害处的药水交给蒂乌斯,然后借口还要给法特梅切一次脉,趁机把纸条塞进了她的手中。

看来蒂乌斯对法特梅的病非常担心,于是,他推迟了对其他女奴的检查。他陪穆斯塔法离开那间房子后,用悲哀的声调说:

“卡姆巴巴,请坦白地告诉我吧,法特梅的病到底怎么样?”

卡卡曼卡布蒂巴巴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唉,老爷,但愿先知给您以安慰。她患的是一种潜热病,恐怕有性命之忧呢?”

蒂乌斯一听,顿时暴跳如雷。“你说什么?该死的狗头医生。她是我花了两千金币买来的,难道就让她像一头母牛那样死掉?——我告诉你吧,你如果医不好她,我就砍掉你的脑袋!”

我弟弟一见自己说错了话,赶紧给蒂乌斯打气。他们正说着,有一个黑奴到后院来对医生说,那一小瓶药水吃了没有效。蒂乌斯一听,急得几乎哭了起来,生怕白白扔了一大笔钱。他高声叫道:“医生,把你的本领全使出来吧——你要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

“我给她一种树汁,可以救她完全脱险。”我弟弟趁机说。

“好,给她树汁,马上给她喝。”年老的蒂乌斯呜咽着说。穆斯塔法兴高采烈地把迷药取来,随手交给黑奴,并指明一次的用量。然后他向乌蒂斯说,自己得到海边去再采几种有效力的药草,于是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大海离蒂乌斯的城堡并不远。他在海边把一身服装脱下,扔到水里向四处漂去。他自己则在一灌木丛里躺下来,到了天一黑,就悄悄溜入蒂乌斯堡宅旁边的坟地中去了。

穆斯塔法走后大约一小时光景,黑奴报告蒂乌斯说,法特梅快要死了。他立刻叫人到湖边去找医生,谁知不一会儿,派去的人就回来说,倒霉的医生掉在湖里淹死了,他那件黑袍子浮在水里,他那把大胡须隐隐约约在水下飘动。蒂乌斯没有办法,只得连连咒骂,还揪着自己的胡子,用头去撞墙。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法特梅还是断了气。蒂乌斯听说她死了,立刻吩咐赶快准备棺材,把死人抬到停棺室去,他不喜欢把死人留在家里。奴隶们把棺材抬进停棺室,都惊恐地逃了出去,原来他们好像听到别的棺材里有呻吟叹息的声音。

穆斯塔法躲在几口棺材后面,学着鬼叫的声音,他就是用了这个办法赶走了黑奴,过了一阵他走出来,点起带来的灯,取出解药,就动手打开法特梅的棺材盖。他朝棺材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灯光照到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躺在棺材里面的人不是他的妹妹,也不是佐赖德,而是另外一个人。

过了好久,他才从又一次沉重打击下清醒过来,同情心终于压下了怒火,他打开药瓶,给那个姑娘灌下了药水。她渐渐开始有了呼吸,睁开了眼睛,只是好久还弄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后来她才恢复记忆,一骨碌从棺材里爬起来,扑到穆斯塔法的脚下。

“好心人,太感谢你了,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重重报答你的。”她叫道,“你把我从地狱里救了出来!”

穆斯塔法打断她的话,问她救出来的怎么是她而不是他的妹妹法特梅?那姑娘呆呆地望了他一阵,才回答道:“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是怎么会被人救出来的,刚才我还糊里糊涂呢。你要知道,在这个府里,人人都叫我法特梅,你把你的纸条和救命药给了我。”

我弟弟要求她提供一些关于他妹妹和佐赖德的消息。他被告知,她们两个还在宫殿里,不过按照蒂乌斯的规矩,她们的名字改了,现在分别叫米尔扎和努尔玛哈尔。

被救的女奴隶法特梅见我弟弟因失误而垂头丧气,便鼓励他拿出勇气来,答应给他想出一个可以解救这两个女孩子的办法。穆斯塔法受这个想法的启示,产生了新的希望,便求她说出这个办法来。

她说:“我当蒂乌斯的奴隶虽然只有五个月,但从开始就在想办法解救自己。只因我觉得一个人势孤力单,难以成功,才没有行动。在宫殿的内院,你可以看到一口井,水从十根管子里喷出来。这口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记得,我在父亲家里看到过一口类似的井,水是从宽阔的下水道流过来的。为了解开这口井的秘密,我有一天特意当着蒂乌斯的面夸奖它的精巧,顺便打听这口井的建筑师。他说,是他自己建造的,说我看到的只是它的极小部分。水源离这里至少有一千步远,水从一条小溪流出,经过一条拱形水道,水道至少有一个人高,而且一切都是他亲自设计的。我听了这些情况后,经常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获得一个男子汉的力气,把水井旁边那块石头搬开。那时,我想逃到哪里,就可以逃到哪里了。我可以把这个水道指给你看。夜里,你可以通过它进入宫殿,解救她们。但是你至少还要带上两个男子汉,才能制服在后宫守夜的奴隶。”

听了她讲的这些情况,穆斯塔法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点燃了。他重新鼓起勇气,希望在安拉的帮助之下实现这个计划。他答应护送她回家——如果她愿意带他,使她能够进入宫殿的话。

计划有了,但还是有件棘手的事情让他着急。他到哪儿去找两三个可靠的助手呢?突然,他想起奥尔巴桑说过,如果他需要帮助,就通知他。于是,他和法特梅走出坟地,去找那个强盗。

他们到了上次他买假死药的那个城市,他把剩下的钱买了一匹好马,又在近郊一个老太婆家里租了一间房让法特梅住下。然后他单人匹马赶到早先遇到奥尔巴桑的那个山里去。

三天以后他到了那个地方,很快找到了那些帐篷。他的突然来访受到了盛情的接待。他向奥尔巴桑叙述了两次失败的经过,奥尔巴桑严肃的脸上时常露出微笑;听到他假扮医生,自称为卡卡曼卡布蒂巴巴时,竟也失声大笑起来。他对小矮子背叛离去,非常气愤,咒骂说如果找到他,定要亲手把他吊死。他答应穆斯塔法,休息一夜,等穆斯搭法恢复体力之后,便一同前往。因此,穆斯塔法那天夜里就睡在奥尔巴桑的帐篷中。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就带着三个得力的助手启程。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两天之后,就到达了穆斯塔法安置那个姑娘的小城。他们带上她一同继续前进,直到离蒂乌斯府邸不远的那个小树林才停下马来;从这里已经可以望见那个府邸了。他们下马来休息,等候夜晚来临。

天刚黑,他们就由姑娘带路,轻轻向接通山溪的输水管道走去。他们让法特梅和另一个强盗连同马匹留下,就准备下输水道。那个姑娘又仔细叮咛了一遍,告诉他们出了喷水池是后院,那里左右角上各有一座高楼,打右边的高楼数起,第六道门里,就住着法特梅和佐赖德,有两个黑奴看守着。

穆斯塔法、奥尔巴桑和另外两个强盗带了武器和铁锨下到输水道里,在齐腰深的水里,勇往直前。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到了井边,马上用铁锨挖。墙很厚,也很结实,但四人一齐用力,墙最终挡不住了。不久就撬开一个相当大的洞,足可以自由出入。

奥尔巴桑第一个从洞里钻了出去,其他人紧跟着走出去。他们全部到达院内后,察看宫殿侧面,寻找所描述的那扇门。但是他们看法不一致,不能确定哪一扇门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因为,他们从右边的塔楼向左边的塔楼数,发现有一扇门,这扇门是封死的。他们不知道法特梅把这扇门算进去了没有。奥尔巴桑没有考虑多久。“我的宝剑将劈开每一扇门。”他大喝一声,直冲进门,其他人紧紧跟上。

他们打开那扇门,发现六个黑奴躺在地上睡觉,便想悄悄退出,因为找错门了,突然,角落里一个人影站立起来,用熟悉的声音喊救命。这人便是从奥尔巴桑营地逃出来的那个矮个子。这个矮个子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奥尔巴桑已经向他猛冲过去,扯断他的腰带,堵住他的嘴,反剪他的两只手,这才转向其他黑奴。

与此同时,几个黑奴已经差不多都享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在奥尔巴桑帮助下,他们全部被制服。他们用匕首顶着黑奴的胸膛,问努尔玛哈尔和米尔扎在哪里。黑奴供出,她们在隔壁房间里。穆斯塔法冲进那个房间,找到法特梅和佐赖德,她们已被吵醒,便赶忙收拾衣服首饰,跟着穆斯塔法慌里慌张地逃走。

两个强盗这时向奥尔巴桑建议见什么抢什么,奥尔巴桑不准他们这样干,他说:“不要让人家得到借口,说奥尔巴桑黑夜入室,偷盗金钱。”

穆斯塔法和救出的人急急忙忙向水沟里跑,奥尔巴桑答应跟着就来。他们跳入水沟里后,奥尔巴桑和一个强盗把小矮子抓到院子里,用一根特地带来的丝绳拴住他的脖子,把他绞死在井栏的顶端。他们惩罚了这个恶棍的叛逆行为后,也跳下水沟,跟着穆斯塔法走了。姑娘们含着眼泪,向她们这位高尚的救命恩人奥尔巴桑道谢。他却急忙催她们赶快逃走,因为可能蒂乌斯正派人向各方面追赶她们呢。

第二天,穆斯塔法和他救出的人依依不舍地和奥尔巴桑分手了。的确,他们永远也忘不了他。重获自由的奴婢法特梅化了装,到巴士拉去了,再从那儿搭船回家。

他们克服了重重困难和挫折后,回到了家乡。骨肉重逢使老父亲喜出望外,因此第二天就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在亲朋好友面前,穆斯塔法讲了讲他搭救两个姑娘的经过。大家都赞美了他和那位侠义的强盗。

穆斯塔法的父亲把佐赖德带到他面前,并郑重地对他说:“从今天起我取消以前对你的诅咒;我同意了你们的婚姻并祝你们永远幸福。愿更多的人像你一样富有友爱、富有机智、富有同情心。

阿尔曼索尔

〔德国〕豪夫

阿尔曼索尔出生在一个埃及城颇有权势的家庭,他的父亲就是著名的亚历山大主教。

在童年时期,阿尔曼索尔过得逍遥自在,享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但他并不是娇生惯养的。智力上,他在早期就受到良好培养。他的父亲是一位哲人,注重对他的德育培养,还请了一位著名学者当他的教师,教他明白一个青年应该明白的道理。

阿尔曼索尔将近十岁的时候,法兰克人从海上入侵这个国家,对亚历山大人烧杀劫掠,犯下无数的滔天罪恶。

阿尔曼索尔的父亲表面上投降了法兰克人,而事实上,他十分痛恨这群异教徒。他暗地里经常为本国的士兵运送给养,收藏本教的教徒。因此,有一天,他正要去祈祷,法兰克人来了。起初,他们要求让他的妻子做人质,以表示他们一家对法兰克人的忠诚。但主教严辞拒绝了,他们恼羞成怒,就用暴力把他的儿子拖到兵营里去了。

阿尔曼索尔被抓以后,他的父亲拿了许多的金银财宝去赎他。但贪婪的法兰克人为了得到更多的钱财,迟迟不放他回去。

有一天,法兰克人接到撤退的命令,他们悄然退走了。可怜的阿尔曼索尔也下落不明了。由于日夜思念儿子,阿尔曼索尔的母亲在阿尔曼索尔失踪不久以后,就伤心地死去了。阿尔曼索尔的父亲自此开始四处奔波寻找他,但总是一无所获。

年轻的阿尔曼索尔被劫持到法兰克人的军营中。他在那儿总的说来还不错,因为一个元帅把他带到自己的帐篷中,叫一个人替他翻译,听了这孩子的回答,很是喜欢。他便命令士兵负责料理他的衣食,不让他受到丝毫委屈。但这孩子怀念父母,心情非常不愉快。他哭了许多天,但泪水并没有感动那些法兰克人。后来,营房拆了,阿尔曼索尔以为现在可以回家了,可是并非如此。军队到处流动,和奴隶起义军开战,打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他们威胁他说,如果他不乖乖地留下做人质,他们就要杀死他的父母。结果,他不得不跟着军队跑了许多日子。

突然,有一天军队里发生了一次骚动,被阿尔曼索尔看见了。大家闹着打行李、退却、上船。阿尔曼索尔非常高兴,因为现在,如果法兰克人退回国去,他无疑会得到释放。他们带着武器和军需品向海岸方向退去,经过很久的跋涉,他们终于看见了停在海边的大船。但当时天色已晚,刚装上一部分东西,天就黑了。因此,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开始安营扎寨,弄吃的。阿尔曼索尔想到自己会被释放,便打起精神,可还是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但他认为是法兰克人在水里加进了什么东西,起了催眠作用。因为他醒来的时候,阳光照进了一个小房间。他入睡的时候,并不是在这个房间里。他刚从床上站起来,就跌倒在地上。这是因为地板在摇晃,一切似乎都在晃动,围着他跳舞。他挣扎着站起来,把身子紧贴在墙壁上,想走出他所在的房间。

与此同时,在他周围响起阵阵的古怪的呜呜声和嘶嘶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因为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类似这样的声音。最后他来到一道小小的楼梯前面,他奋力爬了上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周围海水茫茫,别的什么也没有,原来他是在一只船上。见此情景,他就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他希望有人送他回去,他也想跳海游回家去,可是法兰克人紧紧抓住他。一个司令官把他叫到面前,告诉他说,如果他听话,不久他就可以回家,同时向他指出,现在已经不可能送他登陆回家了,如果让他回去,他必然在陆地上遭到惨杀。

但是,那个司令官并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船一直航行了许多日子,最后靠岸时已经不是在埃及海滨,而是在法兰克斯坦。早在营盘里的时候,阿尔曼索尔就懂了几句法兰克语,在这次漫长的航程中他又学会了一些,而且还能说几句。这对他很有好处,因为在这个国家没有人懂他的语言。他在这个国家走了许多天,被带到内地去,每到一个地方,老百姓都围拢过来看他,因为护送他的人说他是埃及国王的儿子,他父亲送他到法兰克斯坦来求学。

兵士们这样说,不过是为了使百姓相信他们已征服了埃及,这个国家已向他们称臣了,再也不会发生战乱了。他们走了好几天路,才到达目的地——一座大城市。他们把他交给一位医生。医生带他到自己家里,并教他各种风俗习惯。

首先他得穿法兰克服装,这种衣服很紧、很瘦,远不及他的埃及服装漂亮。其次是不许他再叉着胳膊鞠躬,如果他要对人行礼,必须一只手脱下头上的大黑毡帽——这是大家都戴的帽子,医生也给他戴上一顶——另一只手拍一拍腰,右脚在地面上一刷。也不许按东方人的生活习惯,盘脚席地而坐,得坐在高腿椅子上,两只脚向地面上吊着。吃东西也给他带来很大困难,因为他无论吃什么,都得先叉在一把铁叉上。

医生是一个狠毒的恶棍,残酷地虐待阿尔曼索尔。要是他偶尔粗心大意,对客人说了一声:Salemaleikum!他就要用文明棍揍他,因为他应该说:Votreserviteur。他甚至不得用自己的语言思想,不得说也不得写,仅有在做梦的时候可以用。如果不是城里住着一个人,使他大大得到益处,或许他已完全忘记自己的语言了。

这是一个年老的、知识非常渊博的学者,会许多种东方语言,例如阿拉伯语、波斯语、哥普特语,甚至中国语也懂一点。在这个国家里,这个学者堪称学术界第一人,人们给他许多钱,请他教这些语言。他每星期都要邀年轻的阿尔曼索尔到他家里去几次,招待他吃难得的水果和其他美味的食物,使这个年轻人觉得像是回到了家里一般。

不过,这位老先生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叫人替阿尔曼索尔做了好几身埃及贵族子弟穿的服装,保存在他家一间特殊的房子里面。阿尔曼索尔一来,他就送他和一个仆人到那间房子里去,命令仆人完全按照埃及的习俗替他打扮,然后再从这儿到“小阿拉伯”,这是学者家里一间厅堂的称号。

这间厅堂装饰着用人工雕刻的、生长在东方的各种树木,如棕榈、竹子、幼柏等,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靠墙摆着垫子,里面没有法兰克桌椅板凳。老教授坐在一张垫子上,此刻,他完全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埃及人:头上裹着一条细软的土耳其围脖当头巾,嘴上沾满灰色胡须,一直垂到腰际,很像亚历山大王那令人敬畏的胡子;上身穿着一件长袍,是他叫人用一件锦缎制做的,下身穿一条肥大的土耳其裤;脚踏一双黄色拖鞋。而且,他一反斯斯文文的常态,身背一口土耳其马刀,腰间还加佩一把镶有天然宝石的匕首。他抽一根两三尺长的烟斗,让一个同样穿着波斯衣服的仆人侍候。仆人的脸和手都有一半涂黑。

起初,年轻的阿尔曼索尔对这些不以为然。不过,他很快就理解了老人的苦心,无论在他乡生活得多么舒服,也比不上自己家乡的茅屋。在大夫家里,他不能讲一句埃及话,这里却禁止说法兰克语。阿尔曼索尔进门时必须说祝福平安的话,才会得到这位波斯老人庄严的回答。然后,他招呼小伙子过去,坐在他身边,用波斯语、阿拉伯语、科普特语等交谈,称之为“东方学术交流”。在他身边,站着一个仆人,这仆人在这样的日子以奴隶身份出现,手里拿着一本大书,不过,这本书是一本词典。老人在讲话时要是忘记某个词语,就向奴隶招招手,奴隶便打开词典,让他过目,谈话便继续下去。

仆人们端着土耳其盘子来送清凉饮料等。如果阿尔曼索尔想让老人非常愉快,就必须说,这一切安排都和东方国家一样。阿尔曼索尔的波斯语讲得很漂亮,老人认为这是他的主要优点。他有许多波斯文手稿,让小伙子念其中的某些段落,然后再认真地念一遍,注意纠正发音。

这是可怜的阿尔曼索尔的快乐时光。老教授从不让他空手离开,总要带点礼物回去,甚至经常给他一些贵重的东西,例如钱、亚麻衣料等必需品,这些东西是无法从医生那里得到的。阿尔曼索尔就这样在法兰克的京城生活了好几年,但他从未淡漠过对家乡的思念。当他将近十五岁的时候,一场事变给他的命运带来深刻的变化。

法兰克人选举他们的第一位元帅为国王兼国家元首。他就是在埃及经常与阿尔曼索尔聊天的那位元帅。阿尔曼索尔知道在这座大都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并且在盛大的庆典上确认了这一点。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法兰克的国家元首竟是他的旧识。那时,元帅还很年轻。

一天,阿尔曼索尔经过一座桥,这座桥架在一条宽阔的河流上,这条河流经市区。在桥上,他看见一个人,穿着普普通通的士兵服,靠在大桥的护栏上,望着起伏的波浪。他觉得这人很面熟,却记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绞尽脑汁,最后,终于在尘封已久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丝线索。原来这个人是在兵营里经常和他谈话,始终对他很关照的法兰克元帅。他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仍沉住了气,走上前,按照士兵的惯例和本国的习惯,将胳膊交叉于胸前,说:

“小伍长,你好!”

此人惊讶地回过头来,以锐利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思索很久,才开口说道:“天呀,这可能吗?是你吗?阿尔曼索尔?你父亲好吗?埃及情况怎么样?你是如何到达法兰克京城的。”

阿尔曼索尔再也忍不住了,放声痛哭起来。他悲愤地说:“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同胞是如何对待我的吗。小伍长,你不知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未看见我祖先的国土了。”

“我并不希望,”这个士兵满脸阴鸷,“我并不希望他们把你带走。”

“啊,当然啦,”阿尔曼索尔回答说,“你的军队上船的那一天,我最后一次看见埃及的土地。他们把我带走了,一个司令官使我受尽了苦难,他给我留下一点生活费用,把我交给一个恶毒的医生,他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几乎将我饿死。不过我告诉你吧,”他天真地继续说道,“我在这儿碰见你很好,你得帮帮我的忙。”

听了这番话,士兵微笑着说:“我如何帮你呢?”

“你知道,”阿尔曼索尔说,“我让你如何如何做是很不道德的。你历来对我很好,不过我知道,你也是一个穷人,虽然你是元帅,你却从来不像别人那样穿得漂亮。就是现在,据你的外衣和帽子判断,你的情况也不是顶好的。不过既然法兰克人最近选了国王,毫无疑问你认识一些接近他的人,也许认识他的步兵司令、外交大臣或者海军大将,不是吗?”

“是的,”此人说,“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你可以在这些人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小伍长,请他们求求法兰克人的苏丹,或许他会释放我的。同时我也需要一点钱当作路费。首先你得答应我,不要向医生或阿拉伯教授提起。”

“阿拉伯教授是谁?”此人问道。

“啊,他是个古怪人,关于他的事情以后我再讲给你听吧。如果这两个人知道了这件事,我肯定离不开法兰克斯坦了。你愿不愿意在元帅面前替我说说?坦白地告诉我吧!”

“跟我来,”士兵模样的人说,“或许我现在就能帮你的忙。”

“现在?”阿尔曼索尔吃惊地叫道,“现在绝对不成,医生会用鞭子抽我的,我得赶快回去。”

“你这篮子里装着什么?”这个人问道,同时拦住他不放。阿尔曼索尔脸涨红了,起初不愿意给他看,可是最后他说:“你看,小伍长,我在这儿得像最下贱的奴隶一样侍候人。医生是一个吝啬鬼,每天叫我跑到很远的菜市和鱼市上去,在那些肮脏的小贩手中买东西,因为在那儿买东西比在我们的城区买便宜几个铜板。你看,为了这条烂鱼,为了这把青菜,这么一点劣质的奶油,我每天却不得不来回跑两个小时。啊,假如我父亲知道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这个人听了阿尔曼索尔的诉说,被他的困境所感动,回答说:“放心跟我走吧,我不会再让医生虐待你的,就是他今天没有拿到烂鱼和生菜,也不要紧!放心地走吧!”他讲完,牵着阿尔曼索尔的手就走,而阿尔曼索尔一想到那个大夫,就感到恐惧万分,但这个人言谈和表情中充满信心,这使他拿定主意跟他走。他提着篮子,与这个士兵肩并肩地走过好几条街,使他迷惑不解的是,一路上所有见了他们的人都向他们行礼,甚至有点阿谀奉承的意味。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的同伴,那人却笑而不答。

他们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面,这个人径直往里走。“你住在这里,小伍长?”阿尔曼索尔问。

“这是我的住宅,”那人答道,“我带你去见我太太。”

“哎,你住得真不赖!”阿尔曼索尔接着说,“这肯定是苏丹赏给你的吧。”

“这套住宅是我从皇帝手中得到的,你猜得很对。”那个人一边回答,一边领他进宫。他们登上宽阔的台阶,到了一个大厅。他要他把篮子放下,走进一个豪华大殿。一位妇女坐在长沙发上。小伍长用一种陌生的语言与她说了些话,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女子用法兰克语向阿尔曼索尔打听了许多有关埃及的情况。之后,小伍长对阿尔曼索尔说:“现在做什么都不必担心,我马上带你去见皇帝,在他面前为你说话。”

阿尔曼索尔很吃惊,但考虑到他现在的惨状和他的故乡。“对于处在紧急关头的不幸者,”他无所畏惧地说,“安拉赋予我巨大的勇气,他不会离开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就这么办,我要到他那里去。但是请告诉我,小伍长,我必须在他面前下跪吗?我的额头必须触地吗?我应该怎么办?”

这两个人又哈哈大笑,他们诚恳地告诉他,所有这些都不必要。

“他的模样可怕而威严吗?”他接着问,“他留长胡须吗?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吗?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什么模样?”

那个士兵模样的人又哈哈大笑,并且说:“最好是什么也不描述,阿尔曼索尔,你自己应该猜得出来,他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给你一些启示,皇宫大殿里所有的人,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脱帽,只有一个人的头上仍然戴着帽子。这个人就是皇帝。”说完这番话以后,他牵着他的手,一起走进皇宫大殿。阿尔曼索尔越是走近大殿,心就越是跳得厉害,到大门口的时候,膝盖开始发抖。一个侍者打开大门,至少有三十个人围成一个半圆形,所有的人都穿金戴银。按照法兰克国的礼节,王国最高贵的元帅和总督是这样装束的。阿尔曼索尔心想,他的朋友穿得那么朴素,必定是这些人中间最微贱的一个。不过,他们都没有戴着帽子。阿尔曼索尔现在开始寻找头上戴帽子的人,因为这个人一定就是皇帝。他的努力是徒劳的,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帽子。皇帝一定不在他们中间。这时他的目光偶然落在他的同伴身上,天哪,他头上竟然戴着帽子呢!

少年阿尔曼索尔惊慌得不知所措。他看着他的同伴好一会,然后脱下自己的帽子说:“你好,小伍长!据我所知,如果我自己不是法兰克苏丹,我就得光着头。可是戴着帽子的是你——小伍长,那么,你就是伟大的苏丹了?”

“你猜对了,”这个人回答说,“同时我也是你的朋友。不要把你的不幸归咎到我身上,世界上的事纷纷扰扰,免不得有些阴差阳错。放心吧,你一定会重新投入祖国的怀抱的。现在,你再进去见我的妻子吧,告诉她这个阿拉伯教授的情况和你所知道的一切。鱼和青菜我会派人给医生送去的,你就住在我的宫殿里。”

听了这句话,阿尔曼索尔跪倒在他的面前,请求他饶恕自己没有认出他,他确实没有看出他就是皇帝。

“我不会计较这些的,”那人笑着答道,“再说,皇上的额头也没写着字。”他说完,向他打个手势,示意要他离开。

从此,阿尔曼索尔幸福而高兴地生活着。他向皇帝介绍过那个阿拉伯教授,现在,他还可以去拜访几次,但是那个大医生却再没有露面。几周后,皇帝召见了他,向他宣布,有一条船已经靠岸,他将乘坐这条船返回埃及。阿尔曼索尔高兴极了,没有多长时间就准备停当。他带着感激之情,满载财宝和礼品,告别了皇帝,来到海边,登上了海船。

但是安拉要多考验他一些时间,要让他在更长的时间里,通过更不幸的遭遇得到锻炼,还不让他马上就见到本国的海岸。另一个法兰克民族,即英国人,与那位皇帝在海上开战。他们劫走了被击败的所有船只。在踏上旅途的第六天,阿尔曼索尔所在的船被英国人包围,全体船员都被转移到小船上,这条船载着其他旅客继续航行。在海上,风险并不比在沙漠上小。在沙漠上,商客会受到强盗袭击,被杀害,被抢劫。而在海上,这条小船在风暴中与大船分开以后,却受到突尼斯海盗的袭击,而且所有人员被劫走,并被运到阿尔及利亚出卖。

阿尔曼索尔虽然没有被作为基督教徒过那种艰苦的奴役生活,可是回家父子团圆的希望又落空了。他在阿尔及尔跟一个有钱人住了五年,替他浇花,整理花园。这个富翁死后因为没有继承人,他的财产被剥夺了,他的奴隶被瓜分了,阿尔曼索尔落到一个奴隶贩子手中。此人这时正在装备一只船,打算到别的地方去高价贩卖他的奴隶。碰巧的是,奴隶贩子将奴隶运到了亚历山大。阿尔曼索尔经过十年的漂泊,终于和他的家人团聚了。

奇怪的英国年轻人

〔德国〕豪夫

格留维塞是德国南部的一个小城市。它和一般小城市没什么两样,市中心有一个喷泉市场。市场旁边有一个很小很旧的市政厅。法官和一些头面人物住在市场周围,其他居民住在几条狭窄的巷子里。这个地方谁都认识谁。发生一点什么事,谁都会知道。甚至大牧师、市长或医生早餐时桌上多添一道菜,不到吃午餐的时候,全城的人就全都知晓了。妇女们下午串门,一边喝浓咖啡,吃甜蛋糕,一边就会谈起这件大事来。她们得出结论,大牧师可能违犯教规勒索了教徒的钱财,市长今天“打牙祭”准是捞了什么油水,而那个医生多半从药房老板那里得了几块金币回扣,开药方多开了些高价的药品。格留维塞的人就是这样继续着生活。现在居然迁进了一个外国男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生活的,这对市民们来说是多么不愉快啊!市长曾检查过他的护照。他在医生家里喝咖啡也谈到过,这护照上写得很清楚,他是从柏林来的。市长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那个男人行径很可疑。市长在城里很有威望,因此那个外国人理所当然被大家看成嫌疑分子。这个外国人的生活作风更肯定了格留维塞市民对他的看法。他花了几块金币租了一间没有人住的旧屋,教人运来了一整车工匠用的火炉、大坩埚等等各式各样的东西。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间旧屋子里,甚至自己烧饭吃。除了一个给他采购面包、肉类和蔬菜的格留维塞老人,没有人进过他的屋子。这个老人也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因为他每次买来的东西都是从走廊递进屋子的。外国人跟当地一般男人不一样,下午不去玩九柱戏,晚上也不像别人那样下酒店里一边抽烟斗一边高谈阔论。市长、法官、医生和大牧师都先后邀请他去吃饭喝咖啡,他都一一谢绝。因此有人认为他古怪,有人说他是犹太人,还有人一口咬定他是魔法师。

有一天,城里来了一个杂技团,团里有会鞠躬行礼的骆驼,有会跳舞的熊,还有几条狗和几只猴子,这些猴子都会穿着衣服做各种逗人的把戏。杂技团的人在城里穿街走巷,到了十字路口和广场上便停下来,然后用一只小鼓和一支笛子奏起悦耳的音乐,让他们的动物跳的跳,舞的舞,然后向各家各户收钱。但这次来的杂技团与以往来的杂技团有所不同,他们有一只几乎跟人一般高的大猩猩,用两条腿走路,而且表演出各式各样的把戏。他们挨家挨户表演,当然也来到外国先生家门口表演滑稽剧,鼓声笛声一响,外国人也露了面。他先是很不乐意地站在多年没擦积满污垢的玻璃窗后面,不过很快就高兴起来,打开窗子伸出头来观看,对后来猩猩的表演打心底里发出快乐的笑声,大家都感到很奇怪。不仅如此,他甚至高高兴兴地丢下一块银币来,引得全市的人议论纷纷。

第二天早晨,这个杂技团要到别的地方去演出了。骆驼背上装了许多筐筐,小狗和猴子舒舒服服地坐在筐子里。驯兽师们和大猩猩跟在骆驼后面步行。他们出城不到几个小时,那位外国先生就匆忙地赶到驿站。他让驿站长大吃一惊,因为他专门雇了一辆马车,向杂技团走的那条路驶去。全城人因为不知道他到哪里去,心里怪别扭的。那个外国先生坐车返回城里时,已经是深夜了,而且车子里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不过,那个人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脸,还用一块丝巾围住了嘴巴和耳朵。城门官觉得有责任问清一个陌生人的来历,检查他的护照。那人回答得很粗暴,叽哩咕噜地说了些听不懂的话。

这时,那位外国先生很和蔼地对城门官说道:“他是我侄子。”同时给了那人几块银币。“他是我侄子,不大会说德国话,您拦住我们的车子,刚才他在用家乡话骂人呢。”

“哦,”城门官说,“没有关系,既然是您的侄子,那就没有护照也可以进城。他多半住在您家里吧。”

“那当然,”外国先生说,“而且还要住好些日子呢。”

城门官不再拦阻,外国先生和他的侄子进了城。市长和全城的人对这位城门官的做法都很不满意,说他至少应该仔细听听那个侄子说的是什么话,听明白了,不就很容易弄清他和他的伯父究竟是哪国人了吗?城门官一口咬定说,他讲的话既不是法国话也不是意大利话,声调拖得很长,要是他没有听错的话,那肯定是英国话。那位年轻先生说的是:“Geddamn!”经他这么一说,全城人就称那个外国先生的侄子为年轻的英国人了。

年轻的英国人再也不露面了。他不玩九柱戏也不进酒店,可他常常让城里人心惊胆颤。——原来外国先生住的屋子一向是静悄悄的,现在却时常发出喧嚷和怪叫的声音,害得市民们经常成群结队站在屋前朝那观望。他们只见那个年轻的英国人穿着红色大礼服、绿色裤子,披头散发、慌里慌张地在房间的窗子前窜来窜去。而他的伯父身穿着白睡衣,手拿鞭子,在后面追赶。街上人看到他空抽鞭子,不过也有几下是打到的,因为能听到惨叫声和鞭子抽在身上的噼啪声。这种虐待行为令小城里的妇女们心里非常不忍。后来她们去找市长,请他采取措施。市长于是写了一张便条给那位外国先生。他用相当严厉的言词谴责他对侄子的粗暴行为,并且说,如果以后再发生这种情形,他要对这个年轻人进行特别保护。

令市长惊讶不已的事发生了。那个外国人十年来竟第一次并且亲自前来拜访他了!外国先生解释说,他这样对待那个青年,是受了青年父母的嘱托。那青年聪明伶俐,就是学起德国话来有点困难。他很想教侄子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让他有参加格留维塞社交活动的资格。可他怎么也学不好,有时不得不重重地鞭打他。市长对他的解释十分满意,只劝他对侄子的教导要缓和一些。当天晚上,市长在酒店里对人们说,他很少遇见像那个外国人这样彬彬有礼的绅士。他还说:“可惜他不参加社交。但我相信,他的侄子会说德国话以后,他会跟我们交往的。”

经过这件事,小城居民对外国先生的看法彻底改变了。大家都相信那个外国人很正派,都想和他接近。从此那幢荒凉的房子里偶然还会发出一声惊人的叫喊,但再也不引起居民的兴趣了。他们会说:“他在给侄子上德语课。”三个月以后,德语课似乎告一段落,因为那位老先生家不再发生叫喊了。城里有位年老体弱的法国人,专教年轻人跳舞。外国先生把他请到家里去,让他教侄子跳舞。他对法国人说,他的侄子十分好学,不过对于跳舞有时喜欢自作主张。侄子以前曾跟别人学过跳舞,学了一种非常特别的转圈方法,但他不能在社交场合应用,却还自命是跳舞专家,其实他的跳法一点不像华尔兹或者狐步舞,也不像苏格兰舞或法兰西舞。外国先生答应每小时付他一块银币。看在银币的份上,法国人接受了这个顽固的学生。

据法国人在酒店里宣称,世界上再没有比教那个学生跳舞更奇怪的事情了。那个青年又高又瘦,但是却有两条短得超乎寻常的腿。他穿着红色大礼服,脸刮得很光,下身穿着绿色裤子,戴着小羊皮的手套。他很少讲话,偶尔讲话却带有外国口音。开始跳的时候,他相当规矩,彬彬有礼。跳到后来便突然调皮起来,急速地打转,乱蹦乱跳,弄得老师头晕眼花。如果老师要纠正他,他就把漂亮的跳舞鞋脱下来,朝老师脸上扔去,随后手脚并用在房间里爬行。每逢他这样胡闹时,老先生便会突然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身上穿着宽大的红色睡衣,头上戴着金纸糊成的便帽,举起鞭子朝侄子背上狠狠抽去,侄子便连连惨叫,从桌子上跳到高高的柜子上,甚至跳到窗框上,嘴里说着一种从没听见过的话语。不过,老先生并不放过他,抓住他的一条腿,把他拉下来,又重重地揍他一顿,然后,给他穿戴整齐。这时侄子又规矩起来,继续上他的跳舞课,不再胡闹了。

年轻的英国人等到可以跟着音乐跳舞的时候,一个职业乐师又受聘来到了这幢空荡荡的旧房子里。他得坐在一张桌子上奏乐。跳舞老师这时要装扮成妇女的模样。老先生给他买了件丝绸的裙子和一条东印度的围巾。那侄子走到他跟前来请他伴舞,两人就跳起华尔兹舞来。那侄子跳起舞来真像疯了一样,不管跳多久也不疲劳。他把两条长臂紧紧抱住老师不放,尽管老师喘气、叫喊,但他仍跳下去。一直跳到老师气力用完,跌倒在地上;或者乐师的膀子累得无法再把提琴拉下去,这才罢休。这些跳舞课差点要了跳舞老师的命。但是他每次都能拿到银币,老先生又每次给他准备好酒,所以尽管他每次都下定决心,不再进那幢房子,可是到了下次他还是来了。

格留维塞市民的想法可跟这个法国老师大不相同。他们相信年轻人一定具有很大社交才能。小城里的姑娘为冬季将有一位活泼的舞伴而感到高兴,因为城里就非常缺少男舞伴。

一天早晨,女佣人们买菜回家告诉她们的女主人一桩新鲜事。那座空荡荡的旧房子前面停着一辆装有玻璃窗的豪华马车,套着两匹高头大马,由一个身着华丽制服的仆人驾驭着。大门一打开,里边走出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土,一位是那个年长的外国人,另外一位大概就是那个学说德国话非常吃力、跳舞跳得飞快的年轻先生。他们上车之后,仆人就跳上驾驶台,让马车朝着市长家驶去。

主妇们听到女佣人的报告,立刻扯下非常脏的围裙,摘下头上沾满油污的帽子,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对跑过来的家里人说:“事情很清楚,那个外国人现在要让侄子出门到各家走动走动了。那老顽固十年来真不懂礼貌,从不肯跨进我们的家门。不过,我们看在他侄子面上原谅他。那侄子一定是个很讨人喜欢的英俊小伙子。”于是,每家都把那间会客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主妇还督促子女们,客人到来,举止要端庄,说话发音要正确。城里聪明的主妇们并没有估计错误,外国老先生和他的侄子果然为了表示友好,挨家挨户来拜访了。

大家都对这两位外国人表示热烈欢迎,只恨没有能早一些结识他们。那位老先生显然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聪明人。他讲话总带着微笑,叫人摸不透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他谈到天气,谈到娱乐,谈到夏天在山上岩洞里避暑的快乐,说话妙趣横生,叫人听来津津有味。至于那个侄子呢?他吸引了所有的人,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心!他的面貌说不上端正,脸的下半部,尤其是下巴,显得过于向前突,脸也过于棕红。有时他还会做出各式各样怪相,闭闭眼睛,裂裂嘴,但是大家还是觉得他的外表非常讨人喜欢。至于他的身段,那是再苗条不过了。一套衣服穿在他的身上虽然有些异样,却非常合身。他在房间里很活泼,一会儿坐在这边的沙发上,一会儿又坐到那边的靠背椅上去,跷起两条腿。如果别的年轻人这样做,大家一定会觉得他不讲礼貌了。年轻的英国先生这样做,他们却还觉得他很风流不拘束。“他是英国人,在英国都是这样的,”他们说,“英国人可以一个人躺在双人沙发上呼呼睡大觉,让十几个妇女站在一边。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这样做没什么失礼之处。”这侄子对伯伯非常顺从。要是他在房间里乱蹦乱跳起来,或者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脚搁得老高——他就喜欢这样做——只要老先生对他狠狠瞪一眼,他立刻就规矩了。况且他的伯伯每到一家总要先打一番招呼:“我的侄子有些粗野,没有管教好,因此我一定要通过社交让他更有教养,请各位以后多多指点他。”这样一来,谁还能多责怪他呢?

年轻的英国先生就这样进入了社会。整个格留维塞的市民一连好几天谈的都是这件事。那位外国人一改昔日作风,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现在似乎全变了样。他天天下午都带着侄子到山上的岩洞里去。格留维塞的头面人物都常到那里去喝啤酒或玩九柱戏。年轻的英国先生对玩九柱戏有很高的天赋。他每扔一球至少要打倒五六柱。不过有时他也会像疯了一样飞快地跟着木球滚过去,到九根木柱中间去胡闹一气。如果他打倒花环或国王,他会突然把梳得光光的头朝下,两条腿倒竖起来。要是洞外有一辆马车驶过,他也会在人家还没来得及眨眼以前,已经坐在马车夫高高的座位上,朝下面扮出种种鬼脸,车驶出去一段路,他才跳回到人群中来。

外国人每遇到这种情况,就请求市长和其他的先生们对侄子的放肆多多包涵。他们总是哈哈大笑说,那是因为他年轻的缘故,他们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活泼顽皮的。他们非常喜欢他,称他为“顽皮孩子”。

不过有时候市民对他也会感到恼火,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因为大家一向把这位英国青年看成是受过良好教育和才能出众的模范。外国先生经常晚上带侄子来到小城一家名叫“金鹿”的酒店。侄子虽说很年轻,到了那里却像个老手。他在面前放上一杯酒,戴了一副特大的眼镜,取出一只特大的烟斗来吸烟,吸得比谁都厉害。大家高谈阔论,谈打仗谈和平,市长和医生发表起见解来,人们对他们那敏锐的政治嗅觉既惊叹又钦佩,年轻的英国先生却会突然插嘴,提出不同意见。他把一只永远不脱手套的手朝桌子上一拍,对市长和医生明白指出,他们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说他听到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知道得很详尽。他用结结巴巴的德语把自己的看法讲出来,大家听了连连点头,认为他既然是英国人,知道得当然比别人多。这令市长心里很不痛快。

市长和医生忍着一肚子窝囊气坐下来下棋,年轻人又会凑上来,透过大眼镜瞧着,指手画脚地说这一个子儿下得不对,那一个子儿应该是怎样怎样走。两人心里都很不服气。后来市长心怀忿恨邀他下一局,心想好好将他一军,因为市长一向自命是个下棋高手。这时外国先生把侄子的领巾系得紧紧的,侄子也就规规矩矩、很有风度地下起棋来,不久,就把市长将死了。

当时格留维塞的居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玩牌,每局输赢是半个纸币。年轻人觉得这太可怜了,他用银币或金币作赌注。他自命是玩牌好手,但是场场总要输掉很多钱,使得那些起先感到受侮辱的人也心平气和起来。他们总这样说:“英国人生来有钱,输掉一点不在乎,”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把银币装进口袋去。

年轻的英国人很快就在城里和郊区受到大家的特别尊敬。格留维塞从来没有过、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年轻人和发生过这些离奇古怪的事情。除了会跳舞之外,人们不知年轻人还会些什么。他对于拉丁语和希腊语一窍不通。有一次,市长家举行文艺晚会,有人要他写一点东西,发现他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上来。在地理方面,他出的丑就更大了。他把德国城市说成在法国,把丹麦城市说成在波兰,自己还满不在乎。他不读书,不研究学问。大牧师对这位年轻人的无知总是满腹狐疑。但尽管如此,大家对他的言行仍然认为是正确的。每次谈话他最后一句也总要说:“要是我不知道这件事,决不会有人听说过的。”

冬天快到了。年轻人比以往更受别人尊敬。要是社交场所没有他,大家会都感到无聊至极。往往聪明人讲话,他们倒会打呵欠。可是那年轻人讲话,尽管德国话说得很糟,讲的内容也十分粗俗,大家却偏偏听得津津有味。以后大家又知道,这位卓越的年轻人还是一个诗人,每次晚会,他总要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纸来,向大家朗诵几首诗。虽然有人说有些诗写得不好,没有内容,有些诗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但他却并不理会,照样念下去,念完了还要指出这些诗句优美在什么地方。而且,他每次念诗都会博得热烈的掌声。

他最出风头的地方是格留维塞的舞会。没有人跳得比他更持久、更快,也没有人像他那样能做出种种大胆和极其优美的舞姿。在舞会上,外国人总是给他穿上最时髦、最漂亮的衣服,事实上,他穿这些衣服的样子很可笑,但人们却认为不管他穿什么衣服都很讨人喜欢。男人们对他在舞会上搞的新花样心里都很不舒服。历来舞会上总是市长本人先跳,然后出身于名门望族的青年依次登场。自从外国青年到来后,一切都变了样。他从不多问,拉住身边最漂亮的女人,就跟她下舞池去,想跳什么就跳什么。他把自己看成主人,既是舞师又是舞王。妇女们觉得他这种作风很有男人味,因此男人们也只有敢怒不敢言了。年轻人心安理得地享受他自己争得的特殊地位。

这类舞会似乎给外国先生带来最大的乐趣。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侄子,总是独自在那里微笑着。等到大家涌到他面前,赞美那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时,他总是很高兴地放声大笑,笑得像疯子一样。格留维塞的居民们认为他这种有失常态的快乐是出于对侄子的深爱,没有什么可探究的。不过有时候,那位老先生也不得不对侄子施行一下家长的权利。因为年轻人每跳到兴头的时候,会忽发奇想,大胆跳上乐师台,从琴师手里夺过大提琴,在琴弦上乱抓一气,或者忽然换一个花样来跳舞,把两只手撑在地上,竖起两条腿。这时老先生就会把他拉到一旁,狠狠训斥他一顿,再把他的领巾系得更紧一点,于是他又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社会上一般风气往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种时髦花样,不管它多么可笑,年轻人很容易模仿,他们既不考虑这样做对不对,也不想想人家会产生什么看法。年轻的英国先生的作风对格留维塞的影响就是这样。那里一伙年轻人对他的笨拙、痴笑和胡扯,对他说话时的粗野无礼,非但不感到奇怪,反而另眼相看,认为他很有才华,他们思忖道:“这样一个有才华的淘气鬼,我也会做。”于是,一向刻苦学习的青年都认为:“学问有什么用,不学无术岂不更有前途。”他们丢下书本,在广场和街上到处乱逛。他们以前规规矩矩,见了人毕恭毕敬,人家有问他们才答话,而且回答起来有理有据。现在他们挤到长辈中间乱插嘴,随便发表意见,即使市长在说些什么,他们也会当面加以嘲笑,认为自己什么都比别人懂得多。

以前格留维塞的青年们生怕躲避不掉庸俗的事物,现在,他们却唱起粗俗不堪的歌曲来,用大烟斗抽烟,在下流的酒店里出出进进。他们虽然视力很好,却偏要买一副特大的眼镜架在鼻梁上,认为这样才有气派。他们处处效法那个受人赞扬的年轻人。不论在家里,还是出外做客,他们都穿着长靴,加上马刺。到家里就往沙发上一躺,到了上流社会里,坐上椅子就架起两条腿晃个不停,再不就是双手捧头,把肘子支在桌子上,教人看了很不舒服。他们的父母和朋友向他们指出这些举动很不礼貌,他们却说,这些都是从英国先生那里学来的。人们对他们说,那侄子是英国人,对他的粗鲁行为要原谅三分,他们却认为自己跟这个优秀的英国青年有同样的权利,可以用放荡不羁的作风来表现自己的才华。总之,这是一件非常令人痛心的事,由于那个侄子的坏榜样,把格留维塞向来淳朴的风气败坏了。

不过这些年轻小伙子肆无忌惮的生活并不长久。一件事情突然改变了整个局面。市民们要举行一次盛大的音乐会,那是冬季的一项娱乐活动。参加音乐会演出的一部分是职业乐师,一部分是业余的音乐爱好者。市长能拉大提琴,医生是吹巴松管的好手,药房老板也吹吹笛子,吹得并不高明。格留维塞还有几个少女练习了咏叹调。大家都作了充分的准备。这时,那位外国老先生发表了意见,他说这样一个音乐会一定非常成功,可惜还缺少一个二重唱的节目,那是任何盛大的音乐会决不可能少的节目。大家听了这话感到有些为难。市长的女儿唱得像夜莺一样好听,可是哪里去找一位男歌手来跟她配合呢?最后有人建议请奏管风琴的老乐师来担任,他是个很好的男低音。外国先生说那就不必了,他的侄子唱得很出色。大家都没有听说过那位青年还有这种本事,都感到十分惊讶,因此人们马上怂恿他试唱几段。他除了做出一些大家认为是英国式的特别姿势以外,唱得果然很好听。于是大家就开始排练二重唱。等到了晚上,格留维塞市民将会一饱耳福了。

遗憾的是,外国老先生病了,不能参加他侄子的演出,因为他在演出前一个小时,市长专门去探望他,他向市长交待了几条应付他侄子的办法。他说:“我的侄子虽说是个很好的青年,不过有时会突然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做出种种丑态来。我不能参加音乐会,不免有些担心。他当着我的面还比较规矩,知道做出放肆的事我会惩罚他。但我今天不能去了,要是他一时来了怪念头,譬如说要坐到乐谱架上去,或者要动手去拨弄大提琴等等,那就请您把他那条结得高高的领带放松一点。如果这样还是不管用,就请您把他的领带完全解掉,那时您就会看到他又规规矩矩了。”

市长牢记病人给他的嘱托,他答应一旦在必要时就照他的话去做。

音乐厅里挤满了听众。连离这个城市有三小时路程的猎手、牧师、官吏、庄稼人,都带着全家老小像潮水一样涌来了。职业乐师们演奏得非常精彩。接着就是市长登台,他拉大提琴,由药房老板吹笛子伴奏。后面是管风琴家唱男低音咏叹调,博得全场鼓掌。医生演奏巴松管赢得的掌声也不少。

音乐会前半场到此结束。大家都紧张地等候后半场开始,那就是外国青年和市长女儿的二重唱。那侄子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出现了,他早已引起了所有来宾的注目。他来时并不向众人打招呼,而是在一张靠背椅上躺了下来,那只椅子原是为邻县一位伯爵夫人准备的。他把两条腿伸在前面,戴一副大眼镜,还举着巨型的望远镜细细打量全场的每一个人。他手里还抚弄着一只大狗,尽管音乐会规定不许动物入场,但他还是把狗带进来了。那位伯爵夫人到来时,他并不站起来让座,反而若无其事地坐得更舒服一点。当然也没有人敢去提醒他。

市长演奏大提琴,管风琴家唱咏叹调和医生吹巴松管时,大家都在屏息静听,侄子却让他的狗去做拾手帕的游戏,还高声对邻座胡说八道。那些远道赶来的人无不对这位青年绅士的放肆失态感到惊讶。

因此,大家对他的二重唱更加关心了,下半场开始。职业乐师们演奏了几只小曲,市长便带女儿走到这位青年跟前,给他一张乐谱,说道:“先生,请开始二重唱吧。”青年人哈哈一笑,露出满口牙齿,跳起身来冲上台去,市长和女儿也跟着他走向乐谱架,全场听众都紧张地注视着。当指挥的管风琴家示意那侄子开始时,年轻人戴着大眼镜看了下乐谱,发出几声令人恐惧的声音来。管风琴家向他喊道:“最尊敬的先生,请低两个音,请您唱C调,C调。”可那侄子不唱C调,却脱下一只鞋子,朝管风琴家头上扔去,打得他头发的粉四散飞扬。市长见此情景,知道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便跳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领巾放松了一点。谁知这样一来,那青年更加放肆了。他不再讲德国话,却讲一种没有人听得懂的话,而且声音很特别,与此同时,还抓耳挠腮。市长见他这样捣乱非常失望,心想他今天一定遇到了非常不如意的事情,所以决心把他的领巾完全解开。市长刚把领巾解开,顿时吓呆了。原来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脖子上长的并不是人的皮肤,也没有人的皮色,而是深褐色的兽皮。这时,年轻人更加放肆了,前跳后蹦,还用一双戴小羊皮手套的手去抓头发,把头发都抓了下来。啊,多么奇怪!原来他头上漂亮的头发只是一副假发套。他把这副假发套朝市长脸上掷去。他的头顶也同样露出了深褐色的兽皮。

他时而坐到桌子上,一会儿坐在凳子上,把乐谱架推翻,乱踩提琴和单簧管,简直像疯子一样。市长怒不可遏,大声喊道:“抓住他,抓住他!他疯啦。”可是抓住他谈何容易。原来他已经把手套脱下,露出一双长着利爪的手,朝人家的脸上乱抓一气。最后,一位勇敢的猎手制服了他。猎人紧紧抱住了他的两条长臂,让他的两条腿乱蹬乱踢。他还发出嘶哑的声音,既像笑又像哭。大家都围了上来,观看这位奇怪的年轻绅士,不过,现在他根本不像一个人了。这时一位邻县的学者走到他跟前,他家里有一间相当大的博物陈列室,还有种种动物标本。他仔细观察了这个人,惊异地喊道:“我的上帝,尊敬的先生们和太太们,你们怎么把这只动物带到高级社交场所来啦?这是一只猴子,学名叫类人猿。如果你们肯把它让给我,我马上付六块银币,我要把它剥制成标本放在我的陈列室里。”

格留维塞的市民惊讶的神色,谁能描绘!“什么?一只猴子,一只猩猩,进入了社交场所?这年轻的外国人原来是一只极普通的猴子?”他们大叫起来,惊异得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这怎么可能呢。”市长夫人叫起来,“他不是常给我朗诵诗歌吗?他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和我一起吃过饭吗。”

“怎么回事?”医生太太忙着问,“怎么回事?他不是经常在我家里喝咖啡,还和我丈夫一起抽烟、聊天,他的谈吐不是显得很有学问吗。”

“什么,这可能吗?”有些男人说,“他不是和我们一起在山洞里玩过九柱戏吗?他不是还和我们一起争论过政治问题吗?”

“什么?”他们都还说,“在舞会上他不是还表演过跳舞吗?是一只猴子!一只猢狲?真是奇闻,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魔法,是在搞鬼把戏,”市长说,他拿起领巾给大家看,“瞧!全部魔法都在这条领巾上。

“这条领巾使他在我们面前变得讨人喜欢。这是一条很宽很柔韧的皮制品,上面画着古怪的符号,我看这是拉丁文,从没有人见过这种文字。”

那位大牧师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常输棋给猴子。他走上前看了看说:“没有什么!这不过是几个拉丁字母,意思是:

这只猴子很能逗人开心,

尤其是在它吃苹果的时候。

不错,这是一次天大的恶作剧,是一种魔法,”他接着说,“要狠狠惩罚这个制造恶作剧的人!”

这种想法正好和市长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市长便立刻去找那个外国人,认为他一定是个魔法师。他还命令六个士兵抬了那只猩猩一起去,他准备立刻审讯那个外国人。他们来到了那座地处荒凉的房子前。房子周围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都想看看这桩怪事的结局。他们使劲地敲门,但没有人开门。市长便命令砸开门直接闯进去。他走进外国人住的那个房间,除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旧用具外,看不见什么东西,也找不到那个外国人。不过,在他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只打上火漆印的特大信封,上面注明信是给市长的。他立刻拆开来看,他念道:

亲爱的格留维塞市民们!

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们的城市了。我侄子的出身和国籍,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你们就把我和你们开的玩笑作为一个好好的教训吧。记住,不要勉强一个喜欢过单独清静生活的外国人和你们交际!你们那种没完没了的聊天,你们那种不良的风俗习惯,你们那种放荡的生活作风,我都很不赞同。因此我训练了一只年轻的猩猩,让它作为我的代表,深深地博得了你们的欢心。祝你们生活愉快并好好地接受这次教训。

格留维塞的市民感到非常羞愧,觉得在全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只能说那是反常的事情聊以自慰!最感到难为情的是格留维塞的青年们,他们把一只猴子的坏习气看做是自己的好榜样。于是他们不再用两只手托着头,坐在椅子上也不再让两条腿晃个不停,他们也不会再随便插话了。他们把眼镜也扔得远远的,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人。如果有一个人再做出这种下流的动作,人们就会说:“这是一只猴子。”至于那只冒充绅士的猴子呢,市长把它交给了家里有博物陈列室的学者。学者把它养在家里,让它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把它当作一件警世物来劝诫人们。我们直到今天还能看到它。

希施古尔敦

〔德国〕豪夫

迄今为止,在上施瓦本还屹立一座古城堡。它是这个地方最雄伟的建筑——霍亨佐伦宫。它耸立在陡峭的圆形山的顶峰,远处的风光和全国的景色一览无余。不论在多么遥远的地方,甚至在看不到这座城堡的地方,勇敢的佐伦家族都曾赫赫有名。在德意志各邦,它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数百年以前,火药刚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在这个要塞上,住着一位佐伦,他生来就是一个特殊人物。不能说,他对部下进行着残酷的压制;也不能说,他与邻近的人不能和睦相处。不过,人们只要看到他那深沉的眼光、紧锁的眉头、忧郁寡言的神态,都会自动退避三舍。除了宫廷内部的人,从没有见过他和别人客客气气地说句话,哪怕是一个字。当他骑马经过山谷,遇到某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会马上脱帽肃立,然后才说:“早上好,伯爵大人,今天天气真好。”他却会回答“傻瓜”或者“知道了”。但是如果一个农民在狭路上推着车子挡住了他,使他骑着的高头大马不能迅速前进,那他就会大发雷霆,厉声喝骂。不过人们也从未听说过,他在这种情况下打过哪位农民。在附近一带,人们都叫他“佐伦家的瘟神”。

这个“瘟神”有个太太,和他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温柔可爱,对人如同五月里的春风一般。凡是被他丈夫粗暴地得罪了的人,她常常用和善的言辞和温和的目光使他们言归于好。对于穷人,她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们,即使在炎热的夏天或最可怕的暴风雪中,也不辞劳苦地走下陡峭的山坡,去看望穷人或生病的孩子们,伯爵如果在路上遇见她,就要板着僵硬的脸孔说:“我知道,蠢驴。”说完,骑着马就走了。

要是别的女人,可能早被他这种乖戾的举动吓坏了。她也许会暗忖:既然我丈夫认为这些穷人都是些蠢驴,我管他们干什么?她也许会产生不满或厌倦,对于这么一个乖戾的丈夫,但佐伦家的赫德维希太太却不是这样。她始终爱他,而且尊敬他。总想用她美丽、洁白的手抚去他的黑色脑门上的皱纹。

时光流逝,转眼间,他们结婚一年了。仁慈的上帝赐给了他们一个小伯爵,伯爵夫人一方面要对儿子尽一个慈母的责任,一方面对丈夫尽一个贤妻的责任。三年过去了。佐伦伯爵只是每星期天饭后看看他的儿子。这时乳母给他把儿子抱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几句什么话,就递回乳母手里。到了孩子能叫爸爸的时候,伯爵送给乳母一个金币,对孩子却没有露出过更加快活的脸色。

在小伯爵第三周的那天,伯爵给他穿上漂亮的天鹅绒和丝绸衣服。他把小儿子抱在怀里,一手提着当当响的马刺走下楼,然后命令仆人把他的大黑马和另一匹骏马牵出来。赫德维希太太看见他这样做,大吃一惊。平时伯爵出门,她从不问他上哪儿去,但这次事关她的孩子,便开口问道:“您骑马出去吗,伯爵大人?”但伯爵并没有回答。“为什么带小孩?”她继续问,“库诺要和我去散步。”

“知道了!”佐伦回答,照走不误。到了院内,他抓住男孩的小脚,很快把他举到马鞍上,用一块布把他牢牢地绑在一匹马上,然后他翻身上了另一匹马,骑出宫门,把缰绳交到他儿子的手里。

小伯爵开始对能与父亲一起下山好像感到很高兴,拍着双手,边笑边用手摇晃着马鬃,催马快跑。伯爵见此情景,高兴地叫道:“不愧为佐伦家的男儿。”但是,当他们进入平原以后,伯爵不再让马缓慢行走了,而是奔驰,小孩便不知所措了,开始时,还是斯斯文文地请求父亲放慢点。后来,速度越来越快,风猛烈地打在小库诺的脸上,这一切都令他害怕极了,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别吵,蠢驴!”伯爵大声骂道,“年轻人第一次骑马就会哭。住嘴,不听就——”他正要用威胁来鼓舞儿子的勇气,他的马却直立起来,另一匹的缰绳也挣脱了。他拼命控制他的马。等他把马驯服后,慌慌张张地东张西望寻找那匹马时,他看见那匹马向着城堡狂奔,马背上已没有了他的儿子。

佐伦伯爵即使是一个多么残酷、凶恶的人,可现在见了这种情形,他的心也软了下来。他认为儿子一定会被摔死的。他乱抓着自己的头发,痛不欲生。可是,虽然他走了很远的路,却仍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他心里想,准是那匹受了惊的马把他抛入路旁的水沟里了。正在此时,他突然听见,背后有一个孩子在叫他的名字。他赶快回过身来——天哪,路旁不远的一棵树荫下面坐着一个老婆子,将孩子抱在膝盖上摇。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孩子的,老巫婆?”伯爵怒气冲冲地叫道,“快把他还给我。”

“不要这么急,老爷!”年老的丑妇笑着说,“您骑的马恐怕也出事了吧!您问我是怎样找到孩子的?告诉您吧,他的马到处乱窜,他已倒挂下来,只有一只脚还绑在马身上,头发差点就碰着了地面,多亏我将他救了下来。”

“我知道!”佐伦老爷很不耐烦地叫道,“现在把他递上来,我是不能下马的。这马的性子很暴躁,可能会踢到你!”

“给我一个希施古尔敦吧!”妇人低声下气地请求说。

“蠢驴!”伯爵叫道,扔给她几芬尼。

“就这么几个芬尼,我是要一个希施古尔敦,何况,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继续坚持道。

“希施古尔敦!你自己还值不了一个希施古尔敦哩!”伯爵火了,“赶紧把孩子递上来,否则,我就叫狗咬你!”

“什么。我连一个希施古尔敦也不值?”她以嘲笑的口吻回答,“好吧,走着瞧,倒要看看您的遗产中哪件东西值一个希施古尔敦。这几个芬尼您还是留着!”说话间,她把那三枚铜钱扔给伯爵,老太婆扔得不偏不倚,三个钱恰好落入伯爵拿在手里的小羊皮钱包里面。

好完美的功夫。伯爵惊奇得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但他的惊奇还是变成了愤怒。

他端起手枪,扣住扳机,瞄准老太婆。老太婆泰然自若,把小伯爵抱在胸前,虚情假意地亲吻他。如果佐伦开枪,必会先将他的儿子打死。“你是个善良、虔诚的小伙子,”老太婆对小伯爵说,“就这样,别动,他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说完,她把他放在地下,指着伯爵骂:“佐伦,佐伦,那个希施古尔敦您还没有还我!”她一面说,一面扶着一根黄木拐杖,走进森林里去了,伯爵对她的咒骂置若罔闻。跟班们战战兢兢地下了马,把小主人抱上马鞍,自己也跨上去坐在他背后,跟着主人回山上去了。

“佐伦家的瘟神”这是第一次带库诺出去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当马奔跑起来的时候,他又哭又叫,佐伦认为他和女孩子一样软弱,将来没什么大出息,也看他很不顺眼。但是这孩子衷心爱他的父亲,亲亲热热地来到他跟前,而他却总是摆摆手,要他走开,并且喝道:

“走开,蠢驴!”

伯爵夫人赫德维希总是逆来顺受,对丈夫一切厌恶的情绪毫无怨言,但是丈夫对孩子的粗暴态度,却使她非常伤心。孩子只要有一点轻微的过错,狠心的父亲就要严厉地惩罚他。她时常为此担惊受怕,最后竟因此死去。家里的仆婢和附近的居民没有不痛哭流涕的,尤其是库诺哭得死去活来。

从此以后,伯爵更不关心库诺了。他把孩子交给乳母和家庭牧师教养,完全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后来,他又和一个有钱的小姐结了婚,一年之后添了一对双胞胎。

库诺最喜欢散步到曾经救过他性命的那个老太婆那里去。她每次都告诉他许多关于他已故的母亲的事情,告诉他,他母亲为她做过很多好事。侍者和使女们经常提醒他,要他不要去那里。他们称老太婆为费尔德海姆林夫人。

因为,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巫婆。但库诺不怕,因为宫廷牧师教导他,世上并没有巫婆,那些关于某某女子会妖术,某某女子骑火钳腾云驾雾、飞上布罗肯山的传说,全是杜撰的,在费尔德海姆林夫人那里,他确实看到种种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对她干净利落地把三个芬尼扔进父亲钱包的绝招,一直记忆犹新。她还会制作能给人治病的软膏和药水。有人传说,她有一只气象锅,把它悬吊在火上,就会雷雨交加,十分可怕。实际上,这只是谣传。她教给小伯爵一些有用的东西,例如治病马的药、治狂犬病的药、鱼诱饵等等。费尔德海姆林夫人很快成了他惟一的伙伴,因为他的奶妈去世了,继母不关心他。

随着他两个弟弟的逐渐长大,库诺的生活越来越悲惨。两个双胞胎很幸运,第一次骑马没有从马上掉下,佐伦因此认为他们是聪明有用的小伙子,非常喜欢他们,每天带他们出去,把他懂得的十八般武艺全部教给他们。不过,他们学得很差劲,由于他本人不喜欢读书写字,那两位小伯爵当然也就不在这方面下功夫。他们和伯爵没什么两样,恶狠狠地骂人,到处吵架,互相勾心斗角,只有在对付库诺的时候才结为朋友。

他的母亲对于这种情况毫不在意,因为她认为年轻人爱斗是健康、勇敢的象征。

有一天,一个家人对老伯爵提到这一点。虽然他回答说:“我知道,蠢驴。”但他还是决定想个办法,使他的孩子们以后不再同室操戈。因为他心目中认定费尔德海姆林夫人是一个不容置疑的老巫婆,而且,她最后的几句威胁,一直在他的头脑里萦绕。

有一天,他在城堡附近打猎,两座山峰突然映入他的眼帘,特别适合在上面建筑城堡。他马上决定在上面开工修建。他在一个山峰上造了沙尔克斯贝格宫,是按孪生子中的弟弟命名的,因为这孩子惯耍各种恶毒的花招,他父亲很早就叫他“小沙尔克”。他建造的另一所城堡,起初想命名为费尔德海姆林堡,借以嘲讽那个巫婆,因为她认为他的遗产会连一个希施古尔敦都不值。后来他采用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名字:希施贝格。而且这两座山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凡是到阿尔卑斯山旅行的人,都可以观赏到它们。

“佐伦家的瘟神”原本打算在遗嘱上把佐伦宫留给大儿子,把沙尔克斯贝格宫留给小沙尔克,把希施贝格宫留给另外那个儿子。可是他第二个妻子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修改遗嘱。“愚蠢的库诺”,这是她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称呼,因为库诺不像她的两个儿子那样撒野、任性,“傻库诺从他母亲手里继承的财产已经够多的了,还要那座美丽、豪华的佐伦宫?而我的两个儿子只得到两座城堡,那里除了森林以外,一无所有。”

伯爵对她说,库诺的长子权是不能被剥夺的。她却哭哭啼啼,吵吵闹闹。佐伦从不许别人干涉他,但为了求得安宁,只好在遗嘱中让步,把沙尔克斯贝格城堡给小沙尔克,把佐伦宫给孪生子中的长子沃尔夫,即“狼”,把希施贝格及其小镇巴林根改写在库诺的名下。“希施”意指善良的鹿。遗嘱定稿后不久,他就因患重病去世。临终前,医生对他说,他必死无疑。他对医生说:“知道了。”家庭牧师提醒他,准备虔诚地结束他的一生。他回答:“傻瓜。”然后他破口大骂,诅咒不已。这个粗暴蛮横的家伙,至死都没有觉悟,是彻头彻尾一个大罪人。

他尸骨未寒,他妻子就拿着遗嘱对库诺说,他现在可以显示他的博学多才了。

她话语里充满着对库诺的嘲笑。她要库诺亲自看遗嘱中写的内容,让库诺明白,他与佐伦宫再无丝毫瓜葛了。她和她的儿子们为得到了这一大笔财产和从长子手里夺来的两座宫殿而高兴。

库诺对父亲的遗嘱毫无怨言。他含泪告别了他出生的城堡。这里埋葬着他善良的母亲,住着仁慈的宫廷牧师,近处还有他惟一的、年老的朋友费尔德海姆林夫人。希施贝格虽然是一座美丽的、庄严的建筑,但是他觉得住在那里太孤独,很快就会因为思念佐伦宫而生病。

一天傍晚,伯爵夫人和年满十八岁的孪生兄弟坐在凉台上,俯瞰城堡下面的风光。突然,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骑马上来,后面跟着一乘大轿和好几个仆人。轿子由两匹骡子驮着,他们猜来猜去,不知道来者是何人。后来,小沙尔克喊道:“天啊。那不是希施贝格傻大哥吗。”

“傻库诺?”伯爵夫人惊讶不已,“对,他是来孝敬我们,邀请我们去作客的。他给我送来了漂亮的轿子,来接我到希施贝格去。绝对不可能吧,傻库诺什么时候开始通晓人情世故了。礼多人不怪,我们也下山,到宫殿大门口去迎接他吧,做出友好的姿态,他也许还会送给我们希施贝格的东西,给你两匹马,给你一副铠甲。我对他母亲的首饰可是念念不忘的。”

“我不喜欢傻库诺的礼物,”沃尔夫说,“我也不对他做出友好的姿态。不过,他可以为了我的缘故,很快跟随我们的父亲大人去极乐世界。那时,我们将继承希施贝格及其所属的一切,而您,母亲大人,我们可以把那些首饰便宜卖给您。”

“什么,你这小坏蛋。”母亲发怒道,“难道我得向你们买首饰。我替你们把佐伦堡争到手,你们就是这样感谢我吗?小沙尔克,你说是不是,首饰我应当白得!”

“只有死亡才是可以白得的,母亲大人!”儿子哈哈大笑道,“如果这件首饰真像许多城堡一样贵重,那么我们肯定不会当傻子,把它挂在您的脖子上。库诺一闭眼,我们就赶去分了他的家。我把我那一份首饰卖掉。如果您出价比犹太人的价钱还高,您完全可以得到它了。”

母子三人边走边谈,来到了城堡门口。伯爵夫人勉强压住关于首饰话题的愤怒,因为这时库诺伯爵正好骑着马走过吊桥来了。他一看见继母和两个弟弟,就勒住马,一跃而下,恭恭敬敬地向他们问好。他认为他们虽然作了许多对不起他的事,但终归是他的弟弟,至于这个狠毒的恶妇,毕竟是他父亲的女人。

“哎哟,好极了,大少爷也来看我们了。”伯爵夫人说道,声音柔和,面上带着非常慈爱的微笑,“希施贝格情况怎么样?在那边住得惯吗?还带来一顶轿子?哎哟,真漂亮,皇后坐了也不会感到不体面。或许不久就要娶少奶奶了吧,那她可以坐着轿子在乡间往来了。”

“仁惠的夫人,”库诺答道,“我想请个人到希施贝格去聊聊,因此才备了这顶轿子。”

“哎哟,您的心真好,想得真周到。”这女人打断他的话,一面点头微笑。

“因为他不能再骑马了,”库诺非常从容地接着说,“我指的是教父约瑟夫——宫廷牧师。我想请他到我那里去,他是我的老教师。这事是我离开佐伦宫的时候谈妥的。我还想把山下的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一起接走。亲爱的上帝!她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第一次与先父一起骑马的时候,她救过我的命。再说,希施贝格有空房间,她可以在那里安度晚年。”他说完,就走进院子去接那宫廷牧师。

沃尔夫气得咬牙切齿,伯爵夫人气得脸色发黄,小沙尔克哈哈大笑。“您答应要他送马给我,东西在哪里?”他说,“沃尔夫兄弟,如果没有,您就得把他送给您的铠甲给我!哈哈!他要把教父和巫婆接去?这可真是绝配。他上午跟牧师学希腊语,下午跟费尔德海姆林老巫婆学巫术。哎哟,这个傻库诺可真好笑!”

“这个庸俗可恶的家伙。”伯爵夫人接着说,“别再笑了,小沙尔克,这是我们全家的耻辱。如果传出去,说佐伦伯爵用豪华的轿子和骡子,把那个老巫婆费尔德海姆林接去,还要住在那里,我们一定会被周围的人羞死。这是与他母亲一脉相承的,他母亲就特别爱接近病人和不三不四的人。唉,他父亲死而有知,在棺材里一定会骂不绝口的。”

“是呀,”小沙尔克加上一句,“父亲还可能会在坟里说:‘我知道,蠢驴!’”“一点也不错!他和牧师来了,还用胳膊搀扶着他,真是没脸没皮,”伯爵夫人很震惊地说,“走吧,我不愿意再见到他。”

三个避到树丛中,库诺陪着他的老教父走到轿前,亲手扶他上了轿。到了山下面后,他在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的茅屋前面停下来,看见她已收拾完毕,除了她那根小黄杨木拐杖外,还带了一些瓶瓶罐罐。

事实证明,佐伦伯爵夫人在气头上作的预言完全错了。在邻近地区,人们对于库诺不但没大惊小怪,反而认为他肯让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愉快地度过残年,是一件高尚的、值得赞美的行为。大家都称赞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因为他把自己的教父约瑟夫接到他的城堡里去了。只有他的两个弟弟和继母是惟一憎恨他、诽谤他的人。但这只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因为大家对拥有丑恶灵魂的母子三人感到愤怒。而且,他们和自己的母亲相处得很不融洽,经常吵架。他们兄弟两人也互斗心机,而且不遗余力。真是报应不爽。

希施贝格的库诺伯爵作了许多努力,想和他的两个弟弟取得和解。他认为,他们时常从他的城堡前经过,却从来不进去坐一坐,甚至三兄弟在森林或田野碰见时,他们也不过是冷冷地打个招呼而已,实在是很难堪的。可是,他的努力又没有得到结果,反而受到他们二人的讥笑。有一天,他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以为用它可以赢得他们的心,因为他知道,他们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

在这三座城堡的中心,有一口池塘,几乎处于正中央的地方,但稍微偏了一点,属于库诺的管区。这口池塘出产附近一带最好的梭鱼和鲤鱼。两个孪生兄弟很喜欢钓鱼,他们非常生气常常咒骂父亲把池塘划归给他所有。他们又很骄傲,没有事先让哥哥知道就不肯去钓鱼,可是又不愿向哥哥说句好话,请求哥哥的允许。库诺知道他这两个弟弟念念不忘这口池塘,有一天就邀请他们一块到池塘上来。

在春天里的一个美丽的早晨,三兄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三个城堡出发到达池塘边。“喂,哎哟,”小沙尔克叫道,“真凑巧!我是七点整从城堡出发的。”

“我也是。”——“我也是。”他的另两个兄弟回答说。

“那么这口池塘必然在正中央了,”小沙尔克继续说,“这池水可真清哩。”

“是啊,我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才邀你们到这儿来了。我知道,你们两人都很喜欢钓鱼。虽然我有时候也喜欢钓鱼,不过,即使三个堡里的人全来钓鱼,也完全有地方钓。所以我愿意从今天起,把这口池塘算作我们共同的产业,你们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对它拥有同样的权利。”

“哎,大哥的好意真令人万分感激,”小沙尔克讥笑说,“给了我们不下六亩水塘和几千条鱼!不过,我们得回赠一点什么呢?因为只有死亡是可以白得的!”

“你们真地可以白得它,”库诺说,“唉!我不过想偶尔在池塘上见见你们,和你们谈谈天罢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总是一个血脉呀。”

“不!”沙尔克说,“这行不通。因为在一起钓鱼,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一个人总是会把另一个人的鱼赶跑。我们要把日子分开,比如星期一、星期四归你库诺,星期二、星期五归沃尔夫,星期三、星期六归我,我觉得这样是最公平的。”

“我觉得不妥,”阴险的沃尔夫喊叫着,“我不要别人送的东西,也不和别人瓜分。你说得对,库诺,你把池塘交给我们,因为我们三人对它本来都是有同等权力的。让我们抽签吧,看谁将拥有它。如果我的运气好些,那么,今后你们每次就先问问我,我决定你们是否可以钓鱼。”

“我不抽签。”库诺回答,他对他弟弟的野蛮阴毒感到万分痛心。

“当然不能抽,”小沙尔克笑道,“哥哥大人是虔诚的,敬畏神灵的,认为抽签是该死的罪过。我想向你们提个不同的建议。照这个建议办,连最虔诚的修土也不会觉得脸红。我们去取钓线和鱼钩来,同时开始,到佐伦宫钟楼上的钟敲12响为止,谁钓的鱼最多,谁就占有这个池塘。”

“我确实很傻,”库诺说,“跟别人去争我已经合法继承到了的东西。但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我确实是想分享池塘。我愿意去拿鱼具。”

于是,三个人立刻骑马回宫。孪生兄弟十万火急地派人到各处长期堆积着的烂泥碎石中寻找蚯蚓,作为到池塘垂钓的鱼饵。库诺拿的是他平时用的钓具和诱饵,诱饵是以前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教给他配制的,所以他第一个重新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当双胞胎回来以后,他让他们选择了最好的、最舒服的位置,自己才下钓杆。有趣的是,鱼儿好像认识池塘主人似的,鲤鱼和梭鱼成群结队地游过来,围着他的钓钩转,最老的和最大的鱼把小鱼挤到一边去,他每一杆都钓一条上来。他每次把钓杆甩到水里,都有二三十尾鱼张开嘴咬他锋利的鱼钩。两个小时不到,他身边的地上已经摆满了最好的鱼。他不再钓了,便去看两个弟弟的收获。小沙尔克钓到了一条小鲤鱼和两条可怜的鲫鱼。沃尔夫钓了三条鲢鱼和两条鲫鱼。两人满脸贪婪地看着池塘,他们从他们的位子上看到库诺钓了那么一大堆鱼。当库诺来到沃尔夫弟弟身边时,沃尔夫没好气地跳起来,扯断钓线,折断钓杆,把它们扔进池里,“我决不相信你每次都能钓到鱼,”他喊道,“正常情况根本不是这样,你那是魔法和妖术。库诺,你在一个小时内钓的鱼比我一年钓的还多。你是怎么搞的?”

“天哪,我们上当了。现在我想起来了,”小沙尔克接着说,“他跟费尔德海姆林,那个贱妖婆学过钓鱼。我们傻了,不该跟他比钓鱼。他很快要成为妖术大师了。”“你们这两个小人,”库诺气愤地回答,“今天早晨,我花了足够的时间,看清了你们的贪婪、无耻、粗野的真面目。现在,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在我看来,你们的灵魂只要有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一半虔诚,就很了不起了。你们还称她为妖婆,难道不脸红吗。”

“不对,她还不够妖婆的资格!”沙尔克嘲笑说,“那些够资格的女人能够预言未来,费尔德海姆林太太谈不上是预言家,好比鹅不能变成天鹅一样。她对父亲说过,人们拿一个希施古尔敦就可以买到他的一大笔遗产。其意思是,他将倾家荡产。可是他去世的时候,从佐伦城堡的顶端望去,在视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一切都还是属于他的!得了吧,费尔德海姆林太太充其量只是一个愚蠢的老太婆,而你,是傻库诺。”弟弟讲完这番话,急急忙忙走了,他怕他哥哥强有力的胳膊。沃尔夫也跟着走了,一边走,一边说那些跟父亲学的骂人的话。

回到家后,库诺没有说话,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他很伤心,他现在明白了一切,他的弟弟们根本无意与他和睦相处。他们那些恶毒的咒语使他难以忘怀。第二天他就气病了,靠尊敬的教父约瑟夫的安慰和费尔德海姆林太太的高效药水,他才得以幸免于死。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弟弟们得知他病重的消息后不但不担心去看望,反而高兴得大摆宴席,趁着酒兴,互诉衷肠:只要傻库诺一死,首先听到死讯的就先放响炮,给另一个报道消息;谁第一个放炮,谁就可以捷足先登,取走库诺酒窖里那桶最好的佳酿。从此,沃尔夫总是派一个仆人在希施贝格附近值勤,打听虚实。小沙尔克甚至花了许多钱,想买通库诺的一个仆人,要他在主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迅速报信。

然而面对沙尔克斯贝格伯爵诱人的钱财,仆人并没有动心,仍忠于他那宽厚仁慈的主人。一天晚上,他关切地向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打听主人的健康状况。老太太告诉他,主人身体很好。他便将两个弟弟如何定计,如何打算等库诺伯爵一死就放响炮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老太太听了非常气愤,马上转告伯爵。伯爵不大相信弟弟们会这样绝情。老太太劝他不妨试一试,放出风声,说他死了。这样就可以马上听到,他们放不放炮。伯爵把被他弟弟收买的那个仆人叫到跟前,再次问清了情况,便命令他骑马去沙尔克斯贝格那儿透露他临终的信息。

仆人飞速赶往沙尔克斯贝格,刚下马,沃尔夫佐伦伯爵的仆人看见他,就把他挡住,问他为何如此匆忙。“哎呀,”他说,“我的主人活不过今夜了,大家都在为他做最后的准备。”

“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人惊叫着,跑到马身边,翻身上马,飞也似地奔向佐伦堡宫殿山。他下马扑到大门口,他自己只喊了一声“库诺伯爵死了”,就晕了过去。于是,霍亨佐伦堡上响起了隆隆炮声。沃尔夫伯爵和他的母亲想着将能够得到那桶美酒、那份遗产、池塘和首饰,他们听到大炮的回声而欣喜若狂。可是,他们听到的回声,却是沙尔克斯贝格发出的炮声。沃尔夫笑着对母亲说:“这小子也有一个探子,酒和其他遗产都只好平分了。”说完,他便上马,因为他疑心沙尔克会抢先赶去,也许会在他之前把死者的一些财宝拿走。

就在鱼塘边,两兄弟怀着同样的心情不期而遇,气氛很尴尬。他们并肩前进,都只字不谈库诺,而是兄弟般地讨论如何管理,希施贝格归谁等问题。可是,当他们骑马过了宫殿前的吊桥后,看见哥哥精神饱满,身体健康,正从窗口伸出头来张望,只是眼里冒着怒火。两个弟弟看到这种情况,都傻了,开始以为是见到鬼了,都在胸前画十字。又定睛看,真是有血有肉的人,沃尔夫喊道:“哎哟,真是活见鬼!傻瓜,我以为你死了。”

“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的事罢了。”小弟弟说,用恶毒的眼光看着他的哥哥。哥哥用雷霆般的声音说:“从此时此刻起,我们之间的亲属关系一刀两断。我领教了你们的礼炮,但你们看清楚,我的庭院里也有五门远射程炮。我已经派人装好了弹药,准备回敬。快滚出我的射程之外去,否则,你们将知道,希施贝格大炮是怎样射击的。”

他们基于对他的信任,就不待他说些什么而抢先向山下奔去。他们的哥哥朝他们发了一炮。炮弹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他们两人都不得不及时地对哥哥作一次深深的、礼貌的鞠躬。他只是想吓唬一下他们而并没有伤害之意。“你为什么开炮。”小沙尔克气愤地问,“你还问我呢,我是看你发炮,才决定发炮的。”

“你完全讲反了,不信去问母亲!”沃尔夫回答,“你是第一个开炮的,我们这次受辱皆你所为,小杂种。”

小弟不肯服输,少不了回敬了他一个雅号。当他们来到池塘边时,还把从“佐伦家的老瘟神”,他们的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咒骂都尽量利用起来,互相攻击,最后怀着敌意和憎恨分手了。

库诺于第二天便立下了遗嘱。对此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她曾对教父说,库诺绝不会给放炮的人留下任何东西,但这毕竟是猜测。这个秘密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一年之后,这个善良的女人就去世了,她的灵药再也帮不上忙,因为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老死的——即使一个非常健康的人到头来也要被九十九岁高龄所击倒。库诺伯爵以待他母亲的礼节而不是以一个贫妇的礼节埋葬了她。从此他感到城镇里非常寂寞,特别是此后不久,教父约瑟夫也步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的后尘,离开了人世。

可是这种寂寞他并没有忍受多长时间。善良的库诺在三十几岁上就盛年而亡。心怀感念的人都声称,他是被小沙尔克害死的。

但就在他离开人世的不大工夫,他的两个弟弟就各自放了二十五下炮响,“这一次他真的是完蛋了!”他们在路上碰见的时候,小沙尔克如是说。

“是呀,”沃尔夫回答说,“如果他再一次站起来,像上次那样从窗口辱骂我们,我特地带了一只枪,这玩意儿也会叫他立刻变得有礼貌并保持沉默。”

在他们两人快要到达宫殿山的时候,一位骑士及其他的随从与他们不期而遇。他们以为是他们哥哥的朋友,是来帮助料理丧事的。因此,他们做出很悲伤的姿态,在他面前夸奖死者,对其早逝表示惋惜,小沙尔克甚至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骑士没有答话,而是默默地从希施贝格的侧面上山。“好啦,我们现在可以舒舒服服了,拿酒来,管家,拿最好的!”沃尔夫一下马就叫嚷。他们走上螺旋形楼梯,进入大殿,默不作声的骑士尾随于后。这对双胞胎满不在乎地坐到桌子旁边,骑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往石板桌子上一扔,银币晃了几圈,叮叮当当地躺在桌面上,那人说:“情况是这样:这是你们的遗产,是完全合法的,这遗产就是一个希施古尔敦。”两兄弟大吃一惊,互相对视后,哈哈大笑,问那人是什么意思。

骑士取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盖了好几个图章。傻库诺把弟弟们在他一生中对他的敌视行为一一记录在案,在末尾作了如下安排和声明:除已故母亲大人的首饰以外,他的全部遗产、财物和田庄,在他死后全部卖给符腾堡,而且只卖一个可怜的希施古尔敦!但那些首饰要用来在巴林根镇建一所贫民院。

两兄弟又吃了一惊,但不笑了,咬牙切齿,因为他们对符腾堡无可奈何。那可爱的庄园、森林、田地、巴林根小镇,甚至——那池塘,都没他们的份了。除了一个可怜的希施古尔敦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继承到。沃尔夫傲慢地把羊皮纸塞进自己的紧身衣里,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把帽子在头上一扣,连招呼也不打,一跃上马,回佐伦宫去了。

当朝阳再次升起划破黑暗射出万道光芒时,因为母亲絮絮叨叨地埋怨他,说他们粗心大意,把庄园和首饰统统弄丢了,他就骑上马去找沙尔克:“我们是把这笔遗产赌干净呢还是喝干净?”

“当然是喝干净,”沙尔克说,“这等于说我们两人都胜了。虽然我们丢了巴林根这座小镇很没面子,但这次我们偏偏到那里去走一趟,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挣回面子。”

“拉姆酒家有红酒卖,皇帝喝的也不过如此。”沃尔夫补充了一句。

于是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地来到巴林根的拉姆酒家,要了几升红酒。他们互相干杯,喝了一希施古尔敦才住口。沃尔夫接着站了起来,从紧身衣里取出那枚铸有鹿的银币,扔在桌上说道:“这是一希施古尔敦,够付账了吧。”

老板拿起那枚希施古尔敦,左看看,右看看,笑嘻嘻地说道:“是呀,但是希施古尔敦却不行,昨天晚上斯图加特那边已派了人来,今天早上就以符腾堡伯爵——这座小城现在是他的——的名义通知,希施古尔敦停止通用了,请你们另外付钱吧!”

听到这话,两兄弟都愣住了。

“付钱吧。”一个说。

“你没带铜币?”另一个说。

简单一句话,他们得欠巴林根的拉姆酒家一个希施古尔敦了。他们动身回家,一路思前想后,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来到通向各自城堡的十字路口时,沙尔克忽然说道:“怎么办?我们现在继承到的东西甚至比零还少了,而且,那里的酒也不像样子。”

“是呀,”他的兄弟说,“费尔德海姆林太太说过的话应验了:为了一个希施古尔敦,当心你的遗产有多少保留得住!现在我们用它甚至连一升酒也买不到了。”

“我知道!”沙尔克回答说。

“蠢驴。”沃尔夫说,怀着对自己和对全世界的不满,催马而去……

赛德的苦难

〔德国〕豪夫

哈隆·拉希德是巴格达的君主,当时巴士拉有个富人名叫贝乃查,他只是依靠自己的家产过着舒适的生活,就是后来他的儿子出生以后,他仍然不拿出钱来做生意。

“我年纪已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去为商为贾谋那些蝇头小利,”他对他的邻居说,“以便运气好便可以给我儿子赛德多留下一千金币,不好就少留下一千金币呢?俗话说:两人的饭食总够三人吃。只要他将来成为一个良好的青年,就不会缺衣少食。”贝乃查总是这么说。他仍然不改变自己的生活。

他不叫儿子去做生意,或学习经营,却始终不懈地教导儿子念哲理书籍。在他看来,一个青年除了必须具备渊博的学问和对老年人的尊敬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有熟练的武艺和勇气,因此,他很早就叫儿子学习各种枪法。赛德很快成了一个勇猛的武士,不但在他的同年人中,甚至在比他年长的青年中,也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在骑马和游泳方面更令其他人忘尘莫及。

他一满十八岁,父亲就按照当地的风俗和信仰,让他到麦加去朝见先知的陵墓,学习宗教礼仪。

贝乃查在赛德临走前,先把儿子的品德赞扬了一番,又意味深长地给他讲了一些道理,让他带上足够的钱。随后又说:“赛德,我的儿子,我还有几句话!我这人一向不相信世俗的成见。我很喜欢听别人讲仙女和魔法的故事,因为我认为那是消遣的妙法;但是我绝不像那些没有知识的人,相信这些故事都是真的,认为神仙可以影响人的生命和行动。可是你那已经死去十二年的母亲,她像相信《古兰经》一样相信这些故事。真的,有一次闲着无事,她要我先向她起誓,除了儿子之外,不把她的话告诉任何人,接着她很神秘地告诉我,说她自从怀上你以后,经常遇到一个仙女。我当时嘲笑了她一番。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赛德,你诞生的时候确实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天一直黑得不点灯便不能看书。下午四点钟,有人告诉我说你母亲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我想马上跑到你母亲房间里去,看看我的孩子,并给他祝福。谁知许多侍女都站在房门口,对我说,现在一个人都不许进房去。你母亲查米拉叫她们都出来,她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敲了敲门,但是没有用,门锁得牢牢的。

“我心里很不高兴,只得和侍女们一同站在门外,这时,天空突然晴朗起来,出现了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奇景,原来,只有在我们住宅上空是一片澄净的蓝天,四周依旧堆着黑沉沉的乌云,电光还在闪烁。正在我面对这片奇景,心里感到奇怪的时候,太太的房门突然打开了,我叫女仆们仍旧留在外面,自己单独进去,问你母亲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我一进门,就有一股醉人的清香扑鼻而来,有玫瑰香、紫丁香、信风子香,差点没把我醉倒。你母亲就把你抱给我看,同时指着一支银笛,这支银笛吊在一个像丝绸一样光洁的金项圈上面,金项圈套在你的脖子上。你母亲说:‘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善良的女子刚才到过这里,这个项圈是她送给你儿子的。’我不相信地笑着说:‘就是那个使天气变好的女妖,留下了这种玫瑰和丁香的香味?但她应该还可以送些比这支银笛更好的东西,例如装满金子的钱包、马匹什么的!’你母亲向我发誓,绝对不是玩笑。因为仙女很容易被激怒,会把幸福变成不幸。我只好依着她的性子,没有吭声,因为她病了。六年中,我们没有谈过这件奇怪的事情。后来,她觉得,她虽然年纪轻轻,但不得不很快离开人世,便把那支银笛给了我,吩咐我,一定要等你二十岁的时候,才转交给你。在这之前,哪怕是前一个小时,也不能让你离开我。她死了,这就是那件礼物。”

贝乃查一边把一支吊在一个金项圈上的小银笛从一个小盒子里找出来,一边接着说:“我在你十八岁,而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就把它给了你,因为你要出远门,而我,也许在你回来之前,可能要去和你母亲相会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充分的理由,一定要按照你多心的母亲所希望的那样,让你在家里再耽搁两年。你是个品学兼优,而又有智慧的孩子,又精通武艺,比一个二十四岁的人都强,因此,我可以当你已经年满二十岁,今天就宣布你成年。现在你安心上路吧,将来无论幸与不幸,你都要坚强地去面对,但愿上天保佑你平安。”

贝乃查在打发儿子出门时说了这番话。赛德满怀信心地辞别了父亲,把金项圈套在脖子上,小银笛别在腰带里,翻身上马,向着前往麦加的商队集合地驰去。不久之后,聚集了大约八十匹骆驼和几百个骑士,商队就起程了。赛德出了城门,他将与自己的故乡分别一段时间了,甚至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这样一次旅行的新鲜感觉,以及涌现在他眼前的许许多多的从来没看见过的事物,起初让他很开心。但当他们来到沙漠附近,周围越来越荒凉寂寞时,他就想起了许多的心事,他父亲打发他出门时说的那番话,也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把小笛子抽出来,反复细看,最后把它放到嘴边试了一试,看看能不能发出清越悠扬的声音来。谁知它吹不响。他吹得两颊鼓起,使尽吃奶的力气,还是发不出音来,他便把这小笛子插在腰带里,心里对这件不中用的礼物很不满意。可是一会儿,他的念头又集中到他母亲所说的那些神秘的话上来了。他也听到过人家讲仙女的故事,却从没有听见过巴士拉城里有哪家遇到过神仙,这类神怪的故事不是发生在很远的地方就是发生在古代,所以他认为今天已经没有这种现象了,现在那些仙女已经不到人间来干预人间的事务了。不过他尽管这样想,有时候还难免想到,他母亲所遇到的总还是一件神秘的怪事吧。他整天就像做梦一样骑在马上,不跟别人交谈,对他们的歌唱和笑声也听而不闻。

赛德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眼睛显出勇敢的神色,嘴角则流露着一丝温柔,年纪轻轻,就全身充满威严。在他这种年龄,确实少见。他骑在马上轻松稳健,全副武士打扮。这种派头引起了一些旅伴的注意。一位老人骑着马跟在他身边,对他颇有好感,试图提出一些问题来考察他的智力。赛德对老人一向尊敬,回答得很谦虚,而且机智又周到。老人非常喜欢他,但这个年轻人整天只想着一件事情,以致出现一种情况,即话题很快就转到仙女们的神秘国度。后来,赛德直率地问老人,仙女是不是有好坏之分,是保护人类,还是迫害人类。

老人摸摸胡须,摇摇头说:“否定是不行的,这种故事发生过。尽管不论矮人精灵还是巨人精灵,不论魔王还是仙女,我至今都没有亲眼见过。”老人给这个年轻人讲了许多神奇的故事,使得他心驰神往,满脑子是他出生时的情景,想天气的那种变化、甜蜜的玫瑰和信风子的芳香,这都是预示着崇高和幸福的现象。他自己处在一位伟大而慈善的仙女的特殊保护之下,这支小笛子是她送给他的,让他在危难的时候吹。他整夜都在做王宫、神仙等等的梦,在仙女的世界里遨游。

不过这种体验到第二天醒来时就不见了,因为所有的梦毕竟都是虚幻的。当大家看到,在沙漠的尽头有一团黑影时,商队已慢慢走了大半天,赛德一直没有离开他的旅伴。有些人认为这团黑影是沙丘,另一些人认为是雪,还有一些人认为是另一支商队。只有这个老人出过许多次门,经验丰富,高声喊大家提防,因为这是一群阿拉伯强盗来了。于是男人们拿起武器,把妇女和货物围在当中,准备应付强盗的进攻。那一团黑压压的阴影向沙漠这边慢慢移动,看起来好像一大群乌鸦在慢慢飞近。他们渐渐加快了步伐,旅客们还来不及分清人和枪,他们已经风驰电掣般向商队冲杀了过来。灾难来临了。

男人们奋勇抵抗,但是强盗有四百多人,把他们团团包围。强盗先射死了许多人,接着便用长枪发动进攻。在这紧急关头,始终在前面奋勇厮杀的赛德突然想起那支笛子,他赶快拔出来,放在嘴上吹了吹——但是他又懊丧地拿了下来,因为一点点声音都吹不出来。他由于苦恼和失望,愤怒极了,便瞄准一个衣服特别华丽的阿拉伯人一箭射去,射穿了那人的胸膛,那人在马上晃了几晃,就倒了下来。

“啊呀!这下你可闯祸了,年轻人!”老人在他身边叫了起来,“这下我们都完了。”事情也的确是这样;因为那些强盗一看见那人战死,就发出一阵可怕的叫喊,疯狂地冲杀上来,原来还没有受伤的人纷纷倒下,赛德也被五六个人围困住。他把枪使得神出鬼没,没有人能够近身;有人弯弓搭箭,对他瞄准,刚想发射,另一个人上去制止了。赛德正想重新奋力厮杀,冷不防有个阿拉伯人向他头上掷来一道活索,他想把绳子扯断,可哪里能行,那活索越扣越紧,赛德只能束手就擒。

商队中除了被杀死的人,其余的全成了俘虏。这些强盗也不是一个部落的人,他们把俘虏和物品瓜分后,就分别向南方和东方进发。赛德被身边四个手拿武器的人骑马押送,这四个人经常恶狠狠地瞪着他,嘴里一个劲地骂。他注意到,被他杀死的这个人或许是个头面人物,甚至是王子。他料想自己必沦为奴隶,这比死还要残酷,因此希望全体强盗的怒火都在自己身上燃烧,到了大本营,就把自己杀了。这样就可以免受羞辱之苦。

那四个人监视着他的一切行动。他每次回头张望,他们就用枪恐吓他。可是有一次,一个喽罗的座骑失蹄,他乘机赶快转过头来,却看见了那年老的旅伴。他非常高兴,本来他还以为这个老人也被杀了呢。

不久,人们看到了远处的树木和帐篷。到了近处,一大群儿童和妇女迎着他们跑来。这些人还没有和强盗们交谈几句,就怒吼起来,声音很恐怖,所有的眼睛都瞪着赛德,一个个举起拳头对着他挥舞。“就是这个兔崽子,”他们叫喊道,“就是他杀死了伟大的阿尔曼索尔,所有的男子汉中最勇敢的人。一定要处死他。我们要拿他的肉去喂沙漠里的秃鹰。”

他们手持木棍、石头和随便在地上捡到的东西,凶狠地朝赛德冲来,强盗们不得不出面阻挡。“走开,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走开,你们这些女人们!”他们喊道,用枪把他们赶散,“他在打仗的时候杀死了伟大的阿尔曼索尔,当然要把他处死,但他不能死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得叫他死在一个勇士的剑下。”

当走到一块空地的时候,强盗们纷纷下马,把战利品搬进帐篷里,把其他的俘虏聚集到一块儿,但却单独留下了赛德,并将他带进一座帐篷里。那里坐着一个服饰华丽的老人,他那种严肃、傲慢的神气足以说明他是这群强盗的首领。那些把赛德带进帐篷的强盗都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地站在他前面。“女人们的呼喊声已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那位庄严的老人挨个儿打量着那些强盗,“你们的神态又证实了这件事——是阿尔曼索尔战死了吧?”

“阿尔曼索尔战死了,”那些强盗中的其中一个回答道,“您好,泽林,沙漠里的大王,那就是凶手,我们把他带来了,请你发落,该怎样处死他!我们该把他射死,还是用乱枪刺死呢;用绳子绞死,还是用五马来分尸好呢?”

“你是谁?”泽林问道,凄惨地看着这个俘虏。赛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勇敢地站在泽林面前。

赛德简单、坦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是怎么杀死我儿子的?你是从后面一箭射死他还是一枪刺死他的?”

“不是的,老爷!”赛德回答说,“我是当我们的队伍从前面受到攻击时,在公开的战斗中把他打死的,因为他已当着我的面刺杀了我的八个同伴。”

“他说的是实情吗?”泽林问其他的人。

“是的,老爷,他是在公开的战斗中把阿尔曼索尔杀死的。”被问人之一说。

“那么他所做的事,就是我们自己也会做的,”泽林说,“他的敌人要剥夺他的自由和生命,他以身抵抗,才把敌人杀死。因此,快给他松绑!”

强盗们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们却不能不照泽林的话去做,只好很不情愿地给赛德松了绑。有一个人恶狠狠地瞪了赛德一眼,对泽林说:“杀死你儿子——英勇的阿尔曼索尔的凶手,难道不应该处死吗?我们最好马上把他处死!”

“他不应该死,”泽林叫喊说,“我要把他放在我自己的帐篷里,他是我应该分到的一份战利品,我要叫他做我的仆人。”

赛德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泽林才好;那几个人怒气冲冲地走出帐篷。他们把老泽林的决定告诉在外边等候处死赛德的妇女和孩子,那些人发出了一阵阵可怕的怒吼。他们叫喊说即使他的亲生父亲不肯报这血海深仇,他们也要替阿尔曼索尔报仇。

别的俘虏都分给了各个强盗,另外,他们还释放了几个俘虏,让他们回去替有钱的俘虏索取赎金。俘虏被派去充当看守牛羊的牧奴,有些从前有十来个佣仆侍候的有钱人,如今也不得不干最低贱的劳役。

赛德却没有受到这种虐待。是因为他少年英俊,勇敢坚强,还是有善良仙女的魔法秘诀,使得泽林对他另眼相看?对此,大家众说纷纭。不管怎么说,他在帐中与其说是仆人,还不如说是儿子。老人对他怀有一种不可理解的偏爱。这引起其他仆人的敌视。他到处遇到敌视的眼光。他单独经过营地的时候,都能够听到周围一片谩骂和诅咒声。更有甚者,好多次有显然是瞄准他的暗箭从他胸前飞过。箭之所以射不中他,要归功于那支神秘的银笛,他一直把它带在胸前,就是这支笛子一直保护着他。

他把这种情况告诉泽林,但泽林抓不到凶手作案的证据,因为整个部落看来在对待这个备受青睐的外来青年的问题上,意见是不一致的。有一天,泽林对他说:“我本来希望你有朝一日会取代我那死于你手下的儿子的地位。这一点看来是做不到了。这不是你和我的过错。所有的人都不遗余力地反对你。就连我将来也可能保护不了你。如果他们把你暗杀了,即使抓到凶手又有什么益处?因此,等强盗们从外地抢劫回来,我就宣布,你父亲寄来了赎金,我将派几个心腹领你走出沙漠。”

“除了你以外,我能相信谁呢?”赛德惶恐不安地问,“他们会不会在半路上杀死我?”

“我让他们出发前对我发誓,这种誓言会保护你的。从来没有过违背这种誓言的强盗。”泽林非常镇定地回答。几天以后,强盗们返回了营地。泽林恪守诺言。他送给这个年轻人武器、衣服和一匹马,把愤愤不平的强盗们召集起来,挑选五个作为赛德的陪同,让他们写下可怕的誓言,发誓不杀死他,并且在送到以后把他放走。然后他与赛德挥泪告别。

五个强盗和赛德一起骑马而行,一路上对他怒目而视,看得出来,他们担任这个差使,心里是多么不愿意,其中有两个还是杀死阿尔曼索尔时在场的呢,因此他更加忧心忡忡。他们走了八小时之后,赛德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脸色比以前更加阴险。他留神倾听,他们说的是强盗秘密勾当时用的黑话。泽林原先想留赛德在自己的帐篷里,因此教过他这种黑话。这些话证实了他所担心的事情。

“就在这儿,”一个男子说,“我们当时就在这儿攻击了那个商队,想不到我们最最英勇的好汉竟死在一个孩子手里。”

“风把他的马蹄印吹没了,”另一个人说,“可我没有忘记印在这儿的那些蹄印。”

“说来惭愧!杀死他的人却还活着,而且活得还挺自在,没受一点惩罚!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当父亲的不替自己的独生子报仇?泽林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

“既然当老子的不管,”第四个人说,“当朋友的就有责任替死者报仇。让我们在这个地方砍死他吧。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们当着老头子发过誓,”第五个人说道,“我们是不能杀他的,我们不能违背誓言。”

“是的,”其余的人说,“我们发过誓,这个凶手得从他敌人的手中白白被释放了。”

“且慢!”这些人中间最滑头的那个人说,“老泽林是个聪明人!但还没有聪明到像大家所说的那种程度,不错,我们是对他发过誓,但是我们发誓要把这小子送到哪里去吗?没有,他从我们的誓言中得到一条命。这命,我们可以送给他。但是火辣辣的太阳和野兽锋利的牙齿将代替我们完成复仇任务。我们要把他绑起来扔在这个地方。”

那个强盗还未说完,赛德已经提早几分钟作好了准备,以防患于未然。那人话音刚落,他就把马向旁边一拐,猛地就是一鞭,马像鸟一样向平原飞过去。五个强盗愣了一下,也奋起直追,分两路包抄。他们比较懂得在沙漠上骑马的方式方法,没多久,就有两个人赶上了逃亡者,然后拨马迂回到他的前面。赛德正想向侧面逃跑,发现那边也有两个敌人,第五个人已经到达背后。他们因为发誓不杀他,便放弃使用手中的武器,向他头上抛来一个套圈,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然后捆住他的手脚,扔到炽热的沙漠上。

赛德苦苦哀求,并向他们承诺会付给他们一笔巨大的财富,但他们冷笑几声,拨转马头走了。他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后来终于完全消失。他绝望了,想到父亲如果知道儿子再也不能回到家中,不晓得有怎样悲伤;想到他自己遭此厄运,年纪轻轻就得死去,不免流下泪来。他认为自己在这火热的沙土上,不是晒死渴死,也会被豺狼吃掉。

火辣辣的太阳升起来了,晒得他头上直冒汗,他费了好大劲才将身子动了一下,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身上的小笛子由于他的挣扎,从衣服里掉出来。他又使了不少劲,想用嘴去衔笛子;最后总算嘴唇碰到了笛子,他想吹它,谁知在这危难的时候,那笛子还是吹不响。他失望地垂下了头,最后,火辣辣的烈日使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赛德被身旁一种声响闹醒了;他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了,便发出一声惊叫,因为他认定除了豺狼来咬他之外,不会有别的情况。后来他的两只脚也被抓住了,这时他才发觉,抓他的不是野兽的爪子,而是人手,这人小心翼翼地弄醒他,同时在和两三个人谈话:“他活了,可他以为我们是敌人呢!”

赛德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有一个短胖的人弯着腰看着他。一双充满笑意的小眼睛,长长的胡子,说话声音柔和,见他醒了,这个人就把他扶起来,并给他递上一些食物。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后,这个人告诉他说,他是巴格达的商人,名叫卡隆·贝克,贩卖女人用的围巾和面纱。他出外做了一趟买卖,现在正回家去,看见他可怜地躺在沙漠上已经不省人事。他华丽的服装和他短剑上灿烂的宝石引起他的注意,他尽力救他,总算成功了。赛德感激他救了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深深地认识到,若非此人,他早就死去了。现在,他因为没有钱逃难,又不愿意一个人在沙漠中跋涉,于是就很感激地在商人的一匹满载货物的骆驼上占了一个座位,决定先和他到巴格达去,或许在那儿能搭伴前往巴士拉。

在行进途中,卡隆·贝克把他们的君主、信徒们伟大的首领哈隆·拉希德的事迹讲给赛德听。他讲到他伸张正义,思维敏捷,讲到他用简单而巧妙的方法办理极其疑难的案件,讲到织绳人的故事、橄榄锅的故事。这些故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但赛德觉得非常离奇。“我们的主,信徒的统治者,”商人接着说,“是一位奇人。如果您以为他睡觉与常人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只在早晨睡两三个钟头。他的第一内侍梅索是我的表兄。他对外人守口如瓶,只字不谈他主人的秘闻。但是对于关系好的亲戚,如果看得出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会透露一星半点。深更半夜,别人都睡觉了,这位哈里发便悄悄地走上大街小巷,很少有一个星期不冒险的。您一定知道橄榄锅的故事吧。它真实得像先知的预言一样。故事说的是,他出巡时,不带卫兵,不骑马,不穿朝服,不带上百名手持火炬的随从,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心血来潮的时候,他还装扮成商人、水手、士兵、僧侣,东瞧瞧,西看看,调查有没有不公正的事,有没有不正常的事。因此,在巴格达出现一些别的城市所没有的情况,即使是深更半夜碰到一个傻瓜,人们也会彬彬有礼,因为就算是一个貌似来自沙漠的脏阿拉伯人,也很可能是哈里发。何况,那里树木很多,巴格达城内外每个居民都不难找到一根讨饭棍。”

商人说了这些。赛德虽然想念他的父亲,心里常常感到悲痛,但也很高兴能够见到巴格达和著名的哈隆·拉希德。

十天后,他们来到了巴格达。当时正是巴格达最繁华的时期,赛德面对着这美丽的都市景象,又是惊奇,又是赞羡。商人邀他一同到他家里去。赛德高兴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看到这里的景象后,他想起这儿除了空气、底格里斯河水以及可作睡处的教堂台阶之外,大概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要钱的。

第二天,他穿戴整齐,自以为凭这一身华丽的斗士装束,能够在巴格达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时商人走进房间来,脸带狡诈的微笑,他望望这个美丽的少年,还捋了捋胡须,这才说:“打扮得倒很好看,年轻的先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你是个大梦想家,根本不考虑以后日子怎样过;难道你身边带着许多钱,可以像你这样打扮起来过阔气的生活吗?”

“尊敬的卡隆·贝克先生!”少年红着脸狼狈地说,“钱,我确实没有,不过你是否能够先借给我一点,让我回家去;我父亲一定会如数归还你的。”

“你父亲来还,孩子?”商人高声大笑叫喊说,“我看太阳把你晒傻了吧。你以为,你在沙漠里讲给我听的那一套话,什么父亲是巴士拉的有钱人,什么你是他的独生子,什么你被阿拉伯人打劫,什么你在强盗窝里生活等等一套鬼话,我真的会相信你吗?我那时候对你那番话已经有所怀疑了。我知道,所有巴士拉的有钱人都是商人,我和他们都有过交易,只要你父亲有6000托曼的财产,我还会不知道一个名叫贝乃查的人?因此,不是你胡说八道冒充巴士拉地方的人,就是你父亲穷得很,对你这样一个穷人的流浪儿,我是一个铜板都不肯借的。你还讲什么沙漠里的抢劫!自从英明的国王拉希德保障沙漠里经商道路畅通以来,哪里还有强盗敢抢劫一个商队,并且把人掳去?就算有这种事,大家都会知道,可我一路上从没听说过,到了这个世界上各地客商云集的巴格达,更没有任何人谈起此事。这是第二个谎言。小伙子,你是不是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

这番话把赛德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想让这个刻薄的商人闭嘴。但是这人叫得比他响,并且指手画脚。“还有第三个谎言。你这个无耻的骗子讲的,泽林营地的故事。泽林的名字是众所周知的,凡是见过阿拉伯人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但泽林是以最凶狠、最残酷的强盗而闻名的。你敢讲你杀死过他的儿子而没有被剁成肉泥,你把这种无耻谎言也吹得太过分了,竟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泽林保护你不受强盗伤害,把你接到他的帐篷里,不交任何赎金就放你出来,没有把你吊死在最近最好的那棵树上。他经常把旅客吊死,只是为了看看,人们被吊起后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唉,你这个不可救药的骗子!”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赛德说,“只能以我的灵魂和先知的圣须起誓,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什么?你想以你的灵魂起誓?”商人叫道,“以你那乌黑的、欺诈的灵魂起誓?谁会相信?你自己一根胡子也没有,也想以先知的圣须起誓?谁会相信你?”

“我当然没有证人,”赛德继续说,“可是您碰见我时,我不是正被绑着奄奄一息吗?”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他说,“你穿这身服装就像一个大强盗,可能是你抢劫一个比你更强的人,被他捉住绑起来了吧?”

赛德回答说:“那些把我打倒和捆绑起来的人,要不是从后面丢一个活索套在我头上,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打败,你一个商人当然不知道,使用武器的人会有多大的本领。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是很感谢你的,你现在究竟要怎样对待我。如果你不可怜我,那么我只有讨饭去,我不想向普通人那样乞讨,我想去求见国王。”

“是吗?”商人冷笑着说,“你不想找别人,只想找我们最爱戴的国王吗?你这个要饭的倒很阔气!唉,唉!可是你想一想,年轻的阔气先生啊,要见国王先得经过我的表兄梅索点头,我只要说一句话,叫那位侍从长对你的胡说八道多多注意就行了。实不相瞒,赛德,我可怜你这个青年。你还可以改邪归正,那样你将来说不定还有一番作为。我要把你留在我市场上的帐篷里,你在那边干一年活,到时候不愿意再留下,我就把工钱算给你,让你走,爱上哪儿就上哪儿,阿勒颇、麦地纳、斯坦波尔、巴士拉或者不信真主的地方都可以去。我给你半天时间考虑。你愿意就好,如果不愿意,我就按照最便宜的价钱计算你的旅费和骑骆驼的费用,用你的衣服和身上所有的一切抵押给我,并把你赶到大街上去。到那时,你再去向国王、向僧侣讨饭,到清真寺或市场上乞讨吧!”

说完这些话以后,这个恶人冷笑着出去了。赛德对他表示蔑视,对这个人的恶劣行径感到愤慨。这个人把他带来,带到家里,是别有用心的,是为了控制他。他试了试,看能不能逃出去,但是他的房间装了铁格窗,门反锁着。经过长时间反复思索,他决定还是先接受商人的建议,在他的店里干活。他看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他就算逃走了,没有钱还是回不了巴士拉。不过,他决意尽快寻求哈里发本人的保护。

第二天,卡隆·贝克将赛德带到他在市场上的店里,把他经营的头巾、面纱和其他的商品介绍给他的新伙计,分配给他一个特殊任务,就是赛德不能再穿武土的服装,而要穿商人的服装,一手拿一条头巾,一手拿一块漂亮的面纱,站在店门口,向从门前经过的男男女女吆喝,展示给他们看,报出价格,请他们进店买货。

赛德现在终于明白了,卡隆·贝克为什么要他来干这个活。他本人是一个矮小、丑陋的老人,如果亲自站在店门口吆喝,邻近的和过路的人会说风凉话,儿童们会讽刺他,妇女们会称他稻草人。但是,任何人都乐意看这个年轻、苗条的赛德,他彬彬有礼地与顾客说话,又懂得灵巧、优美地展示头巾和面纱。

自从赛德来到卡隆·贝克的店里干活以来,店子的生意日益红火了起来。他见到这种情况后,对这个青年的态度变得和蔼了些,供给他的伙食也渐渐丰盛起来,并打算让他永远穿着华丽的衣服。但赛德并不怎样受他主人流露出来的这种较为温和的态度所感动。他一天到晚,甚至在梦中都在盘算,有什么好法子可以回到故乡去。

一天,商店里做了一笔大买卖,上门送货的脚夫全都派出去了,这时恰巧一个妇人走进店里还要买些东西。她很快把货物挑好,愿出一点酒钱要一个人替他送到家。“半小时之内可以全部给您送到,”卡隆·贝克说,“不过您最好再等一会儿,要不然您另找一个脚夫吧。”

“您是一个商人,怎么会叫您的主顾另找陌生的脚夫呢。”妇人叫道,“这个小伙子难道不能在关键时刻把我这包东西送去?而且叫我去找谁呢?不,根据市场的规矩,您有责任派人把我这包东西送到家,我可以要,也一定要您派人送。”

“只不过再等半个小时,亲爱的太太!”商人说着,显得有些焦躁,“我所有的脚夫都派出了——”

“一个商店连常备的脚夫都没有,就不是一个好商店,”这个恶妇说,“不过那儿还站着一个那么年轻的懒鬼呢,来,来,小伙子,扛着这包东西跟我走吧。”

“别忙,别忙!”卡隆·贝克喊道,“那是我的招牌,我的叫卖员,我的一块磁铁!他不能离开门槛一步!”

“这有什么关系!”老太太说道,毫不客气地把包裹塞在赛德手中,“一个蹩脚的商人和破烂货才不能自己招徕顾客,才需要这样一个懒惰的顽童作招牌。走,走,小伙子,今天让你赚一点酒钱。”

“好了,去吧,去吧!”卡隆·贝克向他的磁铁恨恨地说道,“快去快回。如果我再不答应,这个老巫婆会在整个市场上败坏我的名誉的。”

赛德随着那妇人穿过几条街道,她走起路来脚步轻盈,丝毫不显老态。

她在一幢华丽的房子前面站住脚,敲了敲门,两扇大门便开了,她踏上白石的台阶,招招手,叫他跟着进去。他们走进一个偌大的厅堂,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是赛德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老妇人到了厅堂里,就在一个软垫上坐下来,显得很疲乏的样子,吩咐赛德把包裹放下,递给他一小块银币,便打发他回去。

他刚走到门口,只听到有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在叫“赛德!”,他很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美丽的妇人坐在刚才那老太婆坐的软垫上,周围有许多男女仆人。赛德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交叉了两只臂膀,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赛德,我可怜的孩子,”那妇人亲切地说,“真难为你受这么多灾难,这些灾难把你引到了巴格达来,不过这都是你的命运里早就注定了的,因为你在二十岁以前离开老家,要在这里才能解除你的厄运。赛德,你的小笛子还在身上吗?”

“当然在啦。”他高高兴兴地叫道,同时抽出那支银笛。“我生下来的时候,一个善良的仙女送我这支银笛作贺礼,您就是那个善良的仙女吧?”

“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仙女回答说,“只要你还是好孩子,我也是你的朋友。唉!你父亲真是一个大意人!他要是听从我的话就好了,你也不致于遭受这么多痛苦了。”

“看来,命运是不可抗拒的,”赛德答道,“最仁慈的仙女,让一阵强劲的东北风驾起您的祥运之车,把我接到上面,花几分钟,送我到巴士拉我父亲身边去吧。我将在那里再等半年,耐心地坚持到二十岁。”

仙女笑了笑。“你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跟我谈谈话,”她回答,“但是,可怜的赛德!要我送你回家,这是不可能的。我现在不能把你送到你父亲的地方,为你做出奇迹来。我绝对不能把你从卡隆·贝克的控制中解救出来。保护他的是你最强劲的女敌人。”

“这么说,我不仅仅只有一个善良的女朋友?”赛德问,“还有一个女敌人?确实,我相信她已经多次对我产生影响。可是,您总可以给我一些启示,帮我一下忙吧?我是不是应当去见见君主,请求他的保护呢?他是一个英明的人,会保护我不受卡隆·贝克的迫害的。”

“不错,拉希德是一个贤明的人!”仙女回答说,“可惜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他相信他的侍从长梅索,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样,这方面他做得也很对,因为他已经试过梅索,证明他是忠实的。但是这梅索相信你的主人卡隆·贝克也像他相信自己一样,这方面他就做得不对了。因为卡隆虽然是梅索的亲戚,却是个坏人。而且卡隆很狡猾,他一到这里,就对他的表兄侍从长捏造了一套关于你的鬼话,那侍从长又把这话报告了国王,所以你即使现在立刻到哈里发的宫里去,也一定会受到冷遇,因为他不会相信你。但是,另外有接近他的途径和方法,星象表明,你应该得到他的恩惠。”

“这倒难了,”赛德听到这些觉得很难过。“那我只得再替那个可恶的卡隆·贝克做一阵伙计了。可是尊敬的仙女,你能不能为我做点好事。我从小就学习武艺,我最喜欢的事是比武,用枪、弓、钝剑狠斗。本城的世家子弟每星期都举行这种武会,但只有身着华服的人才许入场,而且要是自由人才行,市场上的奴仆尤其排除在外。如果您能让我每星期有一匹马,并得到服装和武器,使我的真面目不易显露出来——”

“这是一个聪明的人才能想出的办法,”仙女说,“你母亲的父亲是叙利亚最勇敢的人。看来,他的精神遗传到你身上来了。你记住这所房子的特征,可以每个星期在这里得到一匹马、一套盔甲,还有衣服和兵器。另外,我有一种洗面水,洗了以后谁也认不出你。好吧,赛德,再见!坚韧不拔,勤动脑筋,道德高尚,希望你坚持下去!六个月后,你的小笛就可以吹响了。祖利玛将会听到它发出的声音。”

年轻人怀着感激和尊敬的心情告别了他的女保护神。他在返回市场的途中,把这所房子的特征和街道路线牢牢记在心里。

赛德回到店子,正是时候,他支持和救助了他的主人和师傅。卡隆·贝克的商店前面挤满了人,孩子们围着商人蹦蹦跳跳,嘲笑他,老人们则哈哈大笑。他本人站在店门前面,气得发抖,狼狈不堪,一手拿着头巾,一手拿着面纱。这个特殊的场面是有一个序幕的。那序幕是赛德走后演出的。卡隆代替他的漂亮仆人站到店门前吆喝,但是没有人愿意向这个又老又丑的家伙买东西。这时,进来两个男子,要给他们的妻子买礼物。他们事先来来回回看过一些店子,正好路过这里。

卡隆·贝克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便叫喊:“到这里来,先生们,这里!您找什么?漂亮的头巾,还是面纱?”

“老头儿,”其中一个回答说,“你的货物可能很不坏,可是我们的妻子脾气古怪,除了向漂亮的店员赛德购买外,不要别人的面纱,这也是城里的风气。我们已跑了半个钟头,到处找他也找不到。如果你能告诉我们在哪儿可以碰见他,我们下一次就来向你买。”

“赞美属于安拉,”卡隆·贝克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先知把你们领到正确的门上来了。你们是要向漂亮的店员买面纱吗?那就进来吧,这就是他的铺子。”

其中一个人看到卡隆这样一个又矮又丑的人物,竟然自称是那个漂亮的伙计,便笑了起来。另一个人认为卡隆在拿他们开玩笑,觉得非把他痛骂一顿不可,否则不能解气。卡隆·贝克也非常生气,唤邻人来作证,证明他的铺子确实就是那个有漂亮伙计的铺子;谁知邻人因为近来生意都让他抢跑了,早就心存妒忌,不肯作证,于是那两个人就说他是老骗子,并将他痛打了一顿。

卡隆一边反抗,一边高声叫骂,吸引了许多人来到他的商店前。城里的人一大半都知道他是一个吝啬和卑鄙的小人,看到他挨打都非常高兴。那两个男人有一个去抓他的胡子,却不料被人抓住臂膀,并把他一下摔倒在地上,头巾落了下来,鞋子也飞到了远处。

围观的人原是来看卡隆·贝克挨打的,因此纷纷指责这个抱打不平的人。另一个男人看见竟有人胆敢把他朋友打倒在地,正想上去和他拼命,定神一看那人原来是一个目光炯炯、气宇轩昂、又高大又壮实的青年,就不敢动手了。这时,卡隆像突然见到了救星,指着这两个男人骂道:“好,你们现在还要怎样?他不是就站在那儿吗?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那就是漂亮的店员赛德。”周围的人们哈哈大笑,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卡隆·贝克方才遭了冤屈。被打倒在地的人怪难为情地站了起来,一拐一拐地和他的朋友走了,他们都没有买头巾,也没有买面纱,只留下一丝怨恨的目光。

“啊,你是所有店员的明星,你是市场的王冠了。”卡隆把他的仆人带回到商店里面以后,高声地说,“说实话,你来得可正是时候,刚才可真是太险了。那个小伙子躺在地上,就好像从没有站起来过一样,而我,如果你再晚来两分钟,我就再也活不成了。”刚才由于一时的冲动和出于义愤,才使赛德出手救了他。现在,这种感情一旦消失,他就有点后悔,不该免去对这个恶棍的那顿好打。他想,少一打胡须,也许可以使他驯服十二天的。不过他还是抓住时机,趁商人对他正有好感,请求他每星期给他一个晚上自由支配,散散步,或者干点私事。卡隆答应了,因为他知道,这个被迫为奴的人很有自尊心,不会没有钱、没有漂亮的衣服就逃跑的。

赛德不久就如愿以偿了。下一个星期三,是豪门贵族的青年子弟聚集在城里比武的日子。到了这一天,他向卡隆说,当天晚上他要自由支配。得到卡隆的允许后,他就来到仙女居住的那条街道上,轻轻敲了敲门,门就开了。使女们似乎在他来到之前就准备好了,因为她们连他的来意都没有问一声,就领着他走上台阶,来到一个美丽的房间里。先递给他一点易容药水。他把药水擦在整个脸上,又擦了擦脸,照照铜镜子,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他的脸变成了褐色,胡子变成了黑色,看上去至少有三十来岁。

接着她们又带着他走进第二间屋子,里面放着一身华丽的服装,这身服装就算巴格达国王在检阅军队时穿在身上也会感到自豪。有一块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的头巾,上面饰有钻石和长长的白鹭羽毛,有一件上面饰有银花的红绸战袍,还有一件用银环结成的胸甲,做工也非常细致,无论身体怎样转动,它都能紧贴在身上,另外胸甲坚固异常,无论长枪短剑都不能刺透。屋里还有一把宝剑,剑鞘精美,剑柄上镶着珍贵的宝石,可以使那身装束更加完美无缺。赛德装束停当,快要出门时,有一个仆人递上一块绸巾,说是女主人吩咐交给他的,他只要用这块绸巾在脸上一抹,脸色和胡子的颜色就会恢复原样。

院子里有三匹骏马,赛德跨上最好的一匹,仆人骑上另外两匹。之后他便耀武扬威地向武场缓缓驰去。当他走进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圈时,他那身华丽的衣服和精良的武器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人们感到惊讶,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是巴格达城最英武、最高贵的青年集会的场所;国王的几个弟兄也常在这里骑上骏马挥动长枪。赛德走进圈子,尽管没人认得他,还是有一个大臣的儿子带着他的几个朋友骑马向他走来,彬彬有礼地招呼他,请他参加比赛,并且询问他的姓名和原籍。赛德自称来自开罗,名叫阿尔曼索尔,因为旅途中,听说巴格达青年英勇无比、武艺高强,所以特来见识见识。阿尔曼索尔的仪态和英勇气概,使所有青年极为心仪,于是有人递给他一杆枪,让他选择一边参加,因为在场的人已经分成两边,准备一个对一个单打或双方混战。

如果说赛德的外表已经足够引人注目的话,那么他那精湛的武艺现在更使大家惊异起来。他的马跑得比飞鸟还快;他的剑舞得呼呼生风,神妙无比;他的枪随手一掷就是老远,而且每发必中,就像从一只神弓上射出的箭一般。他打败了对方最勇敢的战士,比赛快结束时大家都承认他是一个胜利者。这一来,哈里发的一个兄弟和宰相的儿子本来与他是一边的,现在也请求和他切磋一下。结果,哈里发的弟弟阿里被他战胜了,可是宰相的儿子那么英勇地抵抗他,与他打了个平分秋色,两人都认为最好再比赛一次。

通过这次比赛,整个巴格达城都轰动了,所有人都在谈论着这个英勇、富贵的外地小伙子。所有看见过他的人,甚至被他打败的人,都为他那贵族风度所倾倒。他在卡隆·贝克的店子里亲耳听到对他的议论。遗憾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住在何处。第二次,他在仙女家里找到了一套更漂亮的衣服和更贵重的兵器。半个巴格达城的居民蜂拥而来。哈里发本人也在阳台上观阵。他对这个外地人阿尔曼索尔很赏识。比武结束后,他把一根金项链挂到他的脖子上,项链上吊着一枚金质奖章,以表示对他的钦佩。第二次胜利,也是更辉煌的胜利,引起了巴格达青年们的妒忌。“难道让一个外地人,”他们相互说,“到巴格达来,夺走我们的名望、声誉和胜利吗?他会不会到别处吹嘘他打遍巴格达无敌手呢?”他们议论后,决定在下次比武中五六个对付他一个,而且不能让别人瞧出破绽。

这种可疑的迹象没有逃过赛德敏锐的眼光。他看见他们在角落里碰头,窃窃私语,对他露出凶狠的脸色。他知道,除了哈里发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以外,没有人对他真正抱有好感,就是这两个人也很使他厌烦,老是问他:到哪儿去找他呀,现在干什么事呀,他喜欢巴格达的什么东西呀等等。

尤其凑巧的是,这些年轻人中用恶狠狠目光看赛德,对他最敌视的人,恰恰是那个不久前在卡隆·贝克店子里被他打倒在地的男子。那时,这个男子正要把那个卑鄙的商人的胡须扯下来。这个男子一直注视地、妒忌地观察着他。赛德虽然几次战胜过他,但这不应是构成如此仇恨的理由。赛德担心那人从他的身材或声音认出他是卡隆·贝克的店员。这个发现可能使他受到这些年轻人的嘲笑和报复。

赛德处处提防,英勇无畏。加上哈里发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对他的爱护,妒忌者们的阴谋没有得逞。这两个人看见至少有五六个人围攻赛德,企图把他打下马或想解除他的武装,便冲过去,将他们撵出了赛场。在四个多月的时间里,赛德就这样考验着自己的勇气,受到了整个巴格达的认可,人们对他的崇拜达到了狂热的程度。

有一天夜里,当他从比武场回去时,突然听到耳旁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他前面有四条汉子慢慢地走着,似乎在商量什么重要事情。赛德悄悄地走近他们,听见他们讲的是泽林强盗们在沙漠里讲的那种黑话。他知道,这四个人大概是要搞一次抢劫活动。开始,他想避开这四个人。不过他又想到,他还可能阻止一件坏事发生时,就挨近他们,偷偷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守门的卫兵说得很明确,就是市场右边那条街,”一个说,“他今晚上肯定会和宰相从那儿经过。”

“好,”另一个回答说,“宰相我不怕,他上了年纪,也不是太精通武艺。不过据说哈里发舞得一手好剑,我不大放心他。而且必定还有十来个卫土暗中跟着他们。”

“没有跟随者,”第三个向他说,“夜里看见他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总是单独和宰相或内侍长一起。今晚上他必然落入我们手里,不过最好别伤害他。”

“照我看,”第一个说,“我们最好还是向他头上抛一条套绳。杀死他并不是目的,因为他们不会出许多钱来赎他的尸首。而且我们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得到赎金。”

“那就在半夜前一个钟头吧!”他们一同说道,东一个西一个地走开了。

赛德听到这个恶毒的计划大吃一惊。他决定立刻进宫去报告国王,让他知道面临的危险。可是他走过几条街之后,忽然想起仙女对他讲过的话,国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他想,人家可能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认为他在向巴格达君主讨好。于是他就站住了,觉得不如靠自己精湛的武艺,把国王从强盗手里救出来。

因此他没有回卡隆·贝克的家里去,却坐在一座教堂前面的台阶上,等到夜深。随后他就穿过市场,来到强盗提到的那条街上,躲在一座房子的凸出部分后面。他在那边将近等了一个钟头,听到有两个人慢慢走来。赛德起初以为那是国王和大臣,谁知其中一个人拍起手来,立刻就另有两个人蹑手蹑脚从市场上走到这条街上来。他们低声耳语一阵后,又四散开去。三个人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在街上来回走动。那时夜色很浓,四周一片寂静,赛德只能靠灵敏的听觉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市场那边传来了脚步声。街上那个强盗似乎也听到了,他轻轻经过赛德面前向市场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赛德已经看到朦胧的人影,强盗拍了几下掌,立刻就有三个人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那两个受到袭击的人想必也带有武器,赛德听到了刀剑相击的格斗声。

他拔剑在手,便向前冲便怒喝着:“打倒哈里发的敌人!”他一下就把一个强盗刺倒在地,又转身向另外两个强盗逼近,那两个强盗已经把一个男人用绳子套住,正想缴获他的武器。赛德连忙朝绳子剁去,想把它割断,不料猛砍在一个强盗的臂膀上,把他的手都砍了下来。那强盗狂叫一声,跌倒在地。

第四个强盗原来是和另一个人交手,现在转过身来进攻赛德。这时赛德正和第三个强盗狠斗。被绳子套住的人一脱身,马上拔出短剑,从旁边一剑刺进一个强盗的胸口,剩下来的一个眼见大势已去,抛下他的马刀仓皇而逃。

赛德很快就弄明白了他救的是谁,因为两个人中较高的那个向他走过来说:“第一件事与第二件事都很奇怪。第一件事是对我的生命和自由的袭击。第二件事是莫名其妙的救助。您怎么会知道我是谁?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人会来袭击我?”

“信徒的统治者,”赛德回答,“我敢肯定你就是信徒的统治者。我今天晚上经过埃尔马勒克大街,前面有几个男人,他们说的是陌生的黑话,不过我曾学过。他们说要逮住你,杀死这位受尊敬的人,你的宰相。因为天色已晚,时间紧迫,来不及向你发出警报,便决定直接到他们要谋害你的现场,助你一臂之力。”

“我非常感谢你,”哈隆说,“不过这个地方不便久留,你把这只戒指拿去吧,明天带着它到我的宫中来,那时我们再详细谈谈你的情况以及我该怎样感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走吧,宰相,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恐怕他们要卷土重来哩。”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一个戒指递给赛德,随后便想带宰相一同离开。宰相请求他再呆一小会儿,转身把一个沉重的钱包交给这个没有思想准备的年轻人。“年轻人,”他说,“我的主,哈里发,可以使你成为你理想中的自己,甚至成为我的接班人。我本人已经做不了什么大事。我现在还能够做的事情,晚一天做不如早一天做。因此,你把这个包拿去!我的意思并不是用它来酬谢。如果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放心来找我!”

赛德完全被这巨大的幸福陶醉了。但是他回家以后,却遇到了麻烦。最初,卡隆·贝克对他长时间外出很不满意,转而又担心起来,因为他想,弄不好,他很容易失去商店的这块漂亮招牌。他一见到他就破口大骂,疯狂叫喊。但是赛德往钱包里面看一眼,发现全是金币,便想,没有哈里发的恩赐,他现在也能够返回家乡了。哈里发的恩赐肯定不会少于这笔钱。因此,他毫不让步地对卡隆·贝克顶撞说,他一小时也不愿意在他这里多呆了。卡隆·贝克开始时还感到吃惊,但后来他笑了,说:“你这流氓,穷光蛋!我要是不帮你,看你能活几天?你到哪儿要得到一餐中饭,到哪儿找得到住宿?”

“这就不敢有劳您了,卡隆·贝克先生,”赛德傲然地回答说,“好好为人吧,您不会再看见我了。”

他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卡隆·贝克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第二天早上,他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一下,就派出他的脚夫到处去寻找这个逃走的人,找了好久也没有踪影。最后,一个脚夫回来说,他看见赛德从一所大教堂里出来,走入一所商队旅舍中去了。不过,他的装束已完全改变,穿一身漂亮的衣服,腰挎一柄短剑和一把马刀,裹着一张华丽的头巾。

卡隆·贝克听说之后,赌咒说:“他一定是偷了我的钱才有这身打扮的。哦,我受了骗啦!”于是他马上跑到城防指挥官那里去,城防指挥官知道他是侍从长的亲戚,得罪不得,所以他很容易就向城防指挥官要了几名士兵,去拘捕赛德。赛德正坐在客栈门前,很悠闲地和一个商人谈天,跟他商量回故乡巴士拉的事情。突然间,有几个男子向赛德猛扑过来,没让他反抗就绑了起来。赛德责问那几个人为什么对他这样粗暴。他们却回答说,他们是以法官的名义,根据他合法东家卡隆·贝克的要求拘捕他的。这时那个丑陋的矮老头也来了,他一边讥笑赛德,一边伸手到赛德的口袋里去摸,摸出来一只装满金币的钱袋。周围的人都感到很惊异,他却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

“你们都看到了!这么多钱,都是他一天天从我那里偷去的,这个坏蛋!”他叫道,围观的人也都用轻蔑的目光望着被捕的人。他们跟着叫喊:“真想不到!这样年轻,长得这样漂亮,竟是个十足的坏蛋!快送法庭,快送法庭,让他尝尝打脚底的味道。”人们不由分说拖着他走,一大群人都在后面看热闹。他们都在喊:“看哪,市场上最最漂亮的店伙计,偷了他东家的钱想逃走。一偷就是一百块金币。”

城防指挥官威严地看着这个可恶的小偷。赛德想说话,但是官员命令他保持沉默,只听那个矮商人的话。他们给他看钱包,问他,这些钱是不是赛德偷的,卡隆·贝克发誓说是的。他的伪誓虽然帮他获得了这些金币,但是没有获得这位漂亮的店员,这个店员在他眼中值一千金币。法官说:“根据我全能的主哈里发前几天颁布的法律,凡偷窃数量超过一百金币。并且是在市场上作案者,处以终身流放荒岛徒刑。这个盗窃犯抓得正是时候,他正好把数字凑成整整一百。明天就把他们送出海。”

赛德感到了绝望,他边发誓边恳求这位法官,允许他申诉一下,让他只和哈里发说一句话。但是他没有得到恩准。卡隆·贝克现在对自己所作的伪誓有些后悔,反而帮他说话。但是法官回答:“你拿到了金币,可以满意了,回去吧,放安静点,否则,每反驳一句罚十枚金币。”卡隆吓得闭住了嘴,可怜的赛德被带走了。

他被他们粗暴地推进一间阴森、潮湿的牢房里。十九名罪犯横七竖八地躺在干草上,欢迎他这位朋友,粗鲁地大笑,咒骂法官和哈里发。尽管他面对的命运很可怕,尽管一想到被流放到荒岛上就不寒而栗,但是他还是得到了些安慰,总觉得第二天可以离开这座可怕的监狱了。他以为到了船上情况会好一些,可是他大错特错了。这二十个囚犯是被扔进最下面的一个舱房里,连腰都挺不直,大家在里面你推我一掌,我打你一拳,抢占着好地方。

他们感觉到船在晃动,已经启程了。这船是要把他们送到远离祖国的地方去的,赛德不觉伤心痛哭起来。他们每天只有一次分到一点点面包和水果,还有一口淡水。船舱里是那么黑暗,囚犯开饭时才会点一盏灯。几乎每两三天就会发现一个囚犯死掉。这座水上监狱里的空气是那么污浊,赛德要不是年纪轻,身体壮,恐怕早就窒息而亡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航行了两个星期。有一天,灾难来临了——海水卷起了奔腾的怒涛,船上立刻乱哄哄地骚动起来。

赛德想到可能是遇到风暴了,但他已了无生念,反而觉得就这么死了倒干净些。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砰的一声,船就不动了。呼喊声,夹杂着飓风的怒吼声,从甲板上传来。最后终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这时有一个囚犯发觉舱里正在进水。他们敲敲舱门,竟没有人答复。等到水势猛涨,他们只得合力把门撞开。

他们走上甲板,上面已经空无一人。船员早已坐上小艇逃生去了。囚犯们陷于绝境;飓风还在肆虐,船体嘎嘎作响,眼看就要沉没了。他们在甲板上又呆了几个小时,船上储藏的食物已经找到。他们正在享用最后的晚餐时,风暴又突然厉害起来,把这只本来搁浅在暗礁上的船卷走,打得四分五裂。

在船破碎的一刹那,赛德紧紧地抱住了一根桅杆。浪把他打过来,打过去,但他用脚划水,始终保持在水面上。他在随时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连续游了半个小时,系在金项圈上的银笛又从衣服里掉了出来。他想试试笛子响不响,便用一只手牢牢抱住桅杆,另一只手把笛子放到嘴边吹,一阵清脆的、明快的声音响了起来。刹时间,风平浪静,水面像浇上了一层油一样光滑。他刚刚松一小口气,看看四周是否有一块陆地,身子下面的桅杆就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膨胀并运动起来。他见自己骑的不是木头,而是一只大海豚。他大吃一惊,但是,过了几分钟他就平静下来。因为虽然海豚游得很快,却很平稳,令人放心地在它的航道上游。他知道,他这次奇迹般地得救,要归功于这支小银笛和善良的仙女,便对着天空大声表达他的谢意。

他骑着他的坐骑乘风破浪,像箭一样飞驰,天黑以前就看到了陆地。他认出这是一条宽阔的河,海豚立即游进这条河,并逆流而上。赛德为了不挨饿,回忆起一个古老的、神奇的故事中讲的魔法,掏出小银笛,热情地、响亮地吹了几下,并希望得到一顿丰盛的食物。海豚立刻停止行驶,同时从水里涌出一张桌子,并不怎么湿,好像已经在太阳下晒了七八天似的。桌子上摆满山珍海味。赛德放开肚子狼吞虎咽,因为他在被监禁的时期饮食又少又坏。吃饱后他道了谢,桌子就钻下水去了。他一夹海豚的肚子,海豚立即又往上游游动起来。

黄昏的时候,远处落日余辉中一座城市映入眼帘,教堂的塔尖很像巴格达的塔尖。一想到那是巴格达,他心里不大高兴。不过他深信仙女,不会再叫他落在那个不要脸的卡隆·贝克手里去了。他在距离城市约一里的地方,望见河边有一所富丽堂皇的别墅。海豚向那幢房子游去,使他十分惊奇。

那幢房子的平台上,站着好几个穿着华丽服装的男子,赛德还看见岸上站着一大群仆人。大家都在看他,面带惊讶,鼓着掌。海豚游到水边停在行宫的白石台阶前面。赛德刚踏上台阶,海豚就消失了。这时有几个仆人匆匆跑下台阶,以他们主公的名义,请他上去,并且让他换上了干衣服。

仆人带着他顺着楼梯走上平台,赛德发现有三个男人站在上面,中间的一个最高大,也长得最英俊。他友好地向赛德走近。他说:“欢迎你,奇异的客人!你能驾驭海里的海豚,随意叫它左转右转好像出色的骑土坐在战马上一样。你是位魔法师呢,还是一位和我们一样的人?”

“先生!”赛德回答说,“两星期前我遭到了一场不白之冤,如果您对它感兴趣的话,我就讲给您听听。”

于是他开始把他的故事,从他离开故乡说起,一直到这次奇妙的得救为止,原原本本地向这三个人讲起来,好几次都被他们惊异的表情打断。他讲完后,殷勤接待他的房主说道:“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赛德。不过你对我们说过,你在比武时赢得一条金链,并说哈里发给了你一枚戒指,你能不能拿给我们看看?”

“就在这里,在我的胸口上,这两件东西我都保存着,”年轻人说,“只有命丢了,这两件贵重的礼物才会交出去。因为我认为,我把哈里发从刺客手中救下来是一件最光荣、最高尚的事迹。”他一面说,一面取出金链和戒指递给那几个人。

“当着先知的圣须起誓。就是这个人,这正是我的戒指!”这个雄伟、漂亮的人叫道。

“宰相,我们应该拥抱他,因为是他救了我们俩的命,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当这两个人将他拥抱在怀里时,赛德仿佛在做梦一般。可他马上就跪倒在地,说道:“饶恕我吧,忠信之人的君主,我刚才竟在你面前这样说话,因为你不是别人,就是哈隆·拉希德,巴格达伟大的哈里发。”

“我就是此人,而且是你的朋友!”哈里发回答,“从此时此刻起,你所有的悲惨遭遇都过去了。和我到巴格达去吧,就留在我的身边,当我是信得过的官员。说实话,你在那天夜间表明,哈里发对你来说不是无关紧要的。我最忠实的仆人中,并不是每个人都经得起这种考验的!”

赛德向哈里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他答应他,永远留在他身边,只要求让他在此之前回家一次,看望父亲,父亲肯定是特别挂念他的。哈里发认为这样做合情合理。他们赶紧上马在太阳下山之前到达了巴格达。哈里发把宫殿的一长排装饰华丽的房间拨给赛德,还答应给他建造一幢房子。

赛德比武场上的好朋友、哈里发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首先听到了这个消息,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他们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的救命恩人,拥抱他,请求他和他们交个朋友。但是当他讲话的时候,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他说:“我早就是你们的朋友了。”他把第二次比武获胜的奖品金项链拿出来给他们看,要他们回忆这个,回忆那个。他们过去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黑面孔,留长胡须。赛德告诉他们,他如何化的装,为什么化装,并拿出那把钝剑,当场舞给他们看,使他们相信自己是那个勇士阿尔曼索尔。讲完后,他们欢呼雀跃,再次拥抱,庆幸他们交到了英雄。

有一天,赛德正和宰相坐在哈里发旁边闲谈,内侍长梅索进来说:“忠信者的主宰,如果你允许,我有一件事要请求你的恩典。”

“我先听听是什么。”哈隆回答说。

“我有一个嫡亲表弟,名叫卡隆·贝克,他是市场上一个有名望的商人,”梅索说,“他和一个从巴士拉来的男人有一场特别的官司。那男人的儿子曾经在卡隆·贝克那里帮过工,后来偷钱逃走,谁也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现在帮工的父亲来问卡隆要儿子,卡隆却交不出人来。他希望能恳求你,凭着你的明察和智慧,在他和这个巴士拉男人之间作一公断。”

“让我来公断,”哈里发说,“半个小时之内叫令表弟和他的对手到裁判厅上来。”

梅索谢恩退了出去,哈隆说:“赛德,那个男人不是别人,一定就是你的父亲,我现在幸亏把前后经过都弄清楚了,我可以像所罗门一样地审理案子。赛德,你先躲在我宝座的后边,等我唤你再出来。宰相,请你马上去把那个坏法官唤来。我审讯的时候用得着他。”

赛德和宰相依计行事。赛德看到父亲脸色苍白、身体消瘦、摇摇晃晃走进大堂,心里无比地难过。他还看到卡隆·贝克在跟侍从长低声说话,一脸奸笑,好像这场官司必赢无疑。赛德怒气直冲,真想跑出椅后向他扑去。他所受的许多痛苦,不都是这个坏蛋一手制造的吗?

大堂上听国王审案的人非常多,等巴格达君主升上宝座,便叫大家肃静下来。接着他说,谁是原告,可以站到他的主公前面来。

卡隆·贝克恬不知耻地站出来说:“几天前,我站在市场上我的商店的门口,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钱包,与现在正站在他旁边的这个人一起从一个一个店铺门前走过,叫喊着:‘谁提供有关来自巴士拉的赛德的信息,这个钱包就给谁。’赛德曾在我的店子里做过事,因此我喊道:‘过来,朋友!我可以赚到这个钱包。’这个人,当时很友好地走过来,问我知道什么。我回答:‘您大概就是贝乃查、赛德的父亲吧。’他高兴地承认了。我便告诉他,我怎么从沙漠中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救了他的命,照料了他,把他带回了巴格达。他心里很高兴,把那个钱包送给了我。不过,要请你们听听这个胡搅蛮缠的人接下来是怎么做的。我接着对他说,他的儿子在我这里做过事,偷了我的钱,已经逃跑了。他硬是不信,这几天一直跟我吵吵嚷嚷,要我归还他的儿子和钱。这两样我都不能给,因为钱是我提供了信息后他理所当然要给我的,而那个屡教不改的小子,我更没有办法找到。”

接着哈里发又让贝乃查发言。他说他的儿子如何高尚,品行如何端正,决不会做出偷盗的事情来。他请求哈里发严格审问。

“照我看,”哈隆说,“因为责任所在,你一定已经告发了这件盗窃案吧,卡隆·贝克?”

“那当然了,”他得意地说道,“我把他送到首席大法官那里去了。”

“带法官来!”哈里发下命令说。

让所有人惊讶的是,法官马上就带来了,好像用魔术拘来的一般。哈里发问他记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坦白地说是有这案子。

“你审问过那个青年吗?他承认自己偷盗吗?”哈隆问道。

“没有,他是个屡教不改的小无赖,除了您之外,对谁都不肯承认。”法官说。

“可是我并不记得见过他。”哈里发说。

“哎,何必如此呢!那我每天都得给您送来一大堆流氓了,他们都是要见您的。”

“您知道我的耳朵对谁都是敞开着的,”哈里发回答说,“也许偷盗的证据非常确凿,没有必要把那个青年带来见我吧。你一定有证据证明偷的钱是属于你的吧,卡隆?”

“证据?”卡隆显然有点儿慌乱,说道,“没有,证据我没有。您当然知道,忠信者的主宰,一个金币和其他的金币是相同的。我到哪儿找证据,证明我钱柜里不见了这一百块呢?”

“那么你凭什么看出这些钱是你的呢?”

“凭装金币的钱袋。”卡隆说。

“钱袋你带来了吗?”哈隆追问道。

“在这儿。”商人说,同时取出一只钱袋递给宰相,宰相仔细看过之后交给哈里发。

宰相故意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叫道:“先知的圣须呀!这只钱袋会是你的,你这狗头?——这只钱袋是我的,我把它送给了一个勇敢的青年,里面装着一百块金币,因为他救我躲过了一场大难。”

“你敢赌咒说是你的吗?”哈里发问宰相。

“没有错,正如我将来会升入天堂一样,”宰相回答说,“因为这个钱袋是我女儿亲手做的。”

“啊!”哈隆叫道,“这么说来,有人在你面前撒谎了,法官?你凭什么相信这只钱袋是这个商人的呢?”

“他发过誓。”法官战战兢兢地回答说。

“你竟发了假誓?”哈利发向商人大发脾气。商人吓得面无人色,站在他面前索索发抖。

“安拉,安拉!”他喊道,“我当然不愿说什么来反驳宰相大人,他是值得我们信任的。不过,唉!钱袋确实是我的,被卑鄙的赛德偷了。如果现在他在这里,我出一千金币也行。”

“你到底是怎样处置这个赛德的?”哈里发问道,“快说,应当派人到哪儿去找他回来?当着我的面供认!”

“我把他发配到一个荒岛上去了。”法官说。

“啊,赛德,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可怜的父亲叫道,同时哭了起来。

“那么他已经招认了吗?”哈里发问道。

法官面容失色。他把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的。”

“这么说来,你也不很清楚?”哈里发用可怕的声音问,“那么,我们就问问他本人吧。走出来,赛德。卡隆·贝克,你首先交出一千块金币来,因为现在他正在这里。”

卡隆和法官如同鬼魂附体一般,扑身跪倒大叫:“饶命,饶命!”贝乃查高兴得几乎昏了过去,急忙扑到他几乎失去的儿子怀抱中。哈里发这时非常严厉地问道:“法官,赛德现在这儿,他招认了吗?”

“没有,没有!”法官哭丧着脸道,“我只是听了卡隆的话,因为他是一个体面的绅士。”

“我命你去为百姓伸张正义,难道就是让你去专门听有面子的人说的话吗?”哈隆·拉希德勃然大怒,“我把你放逐到荒岛上去住十年,你在那边可以思考思考什么叫正义。至于你这个可恶的商人,你救活一个快死的人,不是为了救他的命,而是想把他沦为你的奴隶,刚才已经说过,你应该付一千块金币,因为你自己说过只要赛德出来作证,你就答应付这笔钱的。”

卡隆心里还觉得很庆幸,因为他想这场倒霉的官司能够这样了结还是便宜的。他正准备向仁慈的国王道谢。哈里发却接着说:“对那一百块金币你起了假誓,应该罚打一百记脚掌。此外,赛德有权在下面两个办法里作出选择:或者把整个商店接管过来,并把你当脚夫使用,或者你以每天十枚金币的报酬支付他以前的工资。懂了吗?”

“让这恶棍滚蛋吧,哈里发!”赛德厌恶地说道,“他的东西我也不要!”

“不,”哈隆回答说,“我要叫你得到补偿。我已经决定了十枚金币一天,你可以计算计算,在他的魔掌下一共呆了多少日子。现在马上给我惩罚这些恶棍。”

他们被带走了,哈里发领着贝乃查和赛德到另外一个大厅,向他讲述由于赛德,他奇迹般得救的故事,他的讲述仅仅偶尔被卡隆·贝克的嚎叫打断。人们正在院子里用脚跟数着他那一百枚沉重的金币。

哈里发向贝乃查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和儿子一起陪在自己身边,住在巴格达城中。他欣然同意,又回家去了一趟,取来了他的大笔财富。赛德像一位王侯一样,住在哈里发赏赐给他的宫殿里,他与哈里发的弟弟和宰相的儿子成了好伙伴。

从此,在巴格达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但愿我的儿子能像贝乃查的儿子赛德那样善良和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