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的衣裳
我费了许多心力和时间,将菊华和逸敏的残稿整理出来,即以付印。上篇为菊华的信,下篇为逸敏的日记。呜呼,原稿模糊杂乱,不能卒读。经我整理以后,谁还能看得出我的补写的痕迹,与原稿的真面目呢?菊华?逸敏?是耶?非耶?留待后世考据家的考证可耳。
呵,你们忠诚的读者呵,假如你们心中能得着一些婉转凄切的影子,那就是原稿的灵魂吧,望你们珍重!
上篇
一
可爱的朋友:
你果然能够“解脱”了么?你的“解脱”一诗,凄凉而且多情,真是令人一唱三叹,不忍卒读呢!爱情好像撒种,有时种子难免撒在石块上,有时风雨不顺,或者害虫为虐,收成便没有希望了。我从你给我的许多信中,知道你和她恋爱的经过情形,看出你是一个爱情田中的勤苦农夫。你对于她的深刻的恋爱是可歌可泣的。然而你终于失恋了!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了解这层也可自慰些吧!
昨天我正腰痛,小婢珠儿和邻家的姑娘们又围着要我说笑话。我胸中的新愁旧恨正不知如何遣去,所以便和伊们强笑当哭地鬼混了。你的诗便是那时寄来的,我接着你的诗便一个人到房里关起门来诵读。珠儿和几个小姑娘多不住的怨邮差多事呢。
我现在还应该对你说:一个人由得恋而失恋,精神自然要颓唐些,其实失恋的人生,也是有意义而有趣味的。你自己应该怎样珍重自己是不用多说了。我认自己可以做你的精神上的安慰者,别的,我现在不敢说呀!
你爱的朋友三月九日
二
可爱的朋友:
你寄给我的几本书都收到了。我因为久病心情委顿,环境又十分不佳,所以看书的兴趣也渐渐减少了。每天只是和小姑娘们谈几句闲天,或者阅几张小报完事。我的生命一天天的向沉沦方面走去,自己实在无法挽救了。承你的好意屡次函慰我,字字从心坎中出来的忠言,可爱的,我一定努力自拔,——但是如何能够呀!
我爱的朋友!我三夜不曾合眼了,想遍了床头也,望遍了床角也,真不知如何自慰慰人呀!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来的欢喜,当我闯入苦境的时候,大约是个飘渺的梦境吧。我心境上常有突然而来的恐怖,当我得到乐境的时候。要说仍然是梦境,何以恐怖却常在眼前摇曳呢?
我爱的朋友,你永远是我所爱的,我放胆地说了,你相信吗?
你说:“这次的失恋,受的刺激的确太大了。”真的,刺激足以损失人的精神,颓唐人的健康,然而也未始不是一种实际的学问。沉溺在刺激的波浪里的人,遇着风浪过大时,往往自己感到承受不住。实际是领略真实的人生,生命的真意味,只有经过了刺激的最高潮的人,才能体味得到呀!
我想说的话竟像海岸一般的无涯无际的冗长,现在姑且留着,下次再谈吧。我要去睡了,望你到梦中去等着我。
你爱的朋友三月十一日
三
我的好人:
你对我竟要求……可爱的,你真是一个小孩,未免太急切了吧!你应该想想:像我这样一个病人,如何暂时便担得起你的深重的爱,担得起你的珍重的生命呀!几夜不曾安睡的我,不过得到一些甜蜜的安慰的梦吧。你不要笑我。我梦见我又病在床上,可爱的你却坐在我的床边,你的脸庞正同你寄给我的相片一般妩媚。你的呼吸比麝香还要香,你的脸比桃花还要好看,你的手比芍药还要美丽。
你仿佛嘻笑顽皮地拥抱着我,要我吃药,我倒在你的怀中,只是撒娇撒痴地不肯吃。你舍了一块糖果放在我的口中,要把药水硬灌下去,我没有法子,便用手呵你的腋下怕痒的地方,你哈哈一笑,将一碗药水完全泼在我的身上,外面妈妈跳进来骂:“闹些什么!”我吃了一惊,也就醒了。我爱的,我醒来望见房内漆黑,窗外三五晓星,在天上闪烁,外房内妈妈的鼾息声,也隐约可闻。我爱的,这是一个梦中的情景呀,假如是一个实在的情景,我却要害羞,十二分地害羞了!
我因为病久了,所以自己有时也忘记了自己是病人;但这番为了你,我又时时刻刻地挂念着我的病了。我的身上的病不知道何日可愈,但是至爱的,我心中的病,隐在心的深处从来没有告诉过人的病呀,我怎样可以不告诉你?
我要告诉你……但是至爱的,妈妈不久要到我房里来,我只好不写了,你且耐心等着吧。望你为了我而珍重你的身体!
你的好人三月十五日
四
我爱的:
等了这样悠久的日期才真真地看着你的信,我是如何的焦急而且欣慰呀!
你又有一点不舒服,我也因为这样一天一天不接着你的信,正在胡思乱想地猜着呢。你已经痊愈了吗?真的,那么我也可以放心了。
我近来因为两个难解的问题攻着我的心,所以晚上又不时发烧了。我的妈妈也十分忧愁。我爱的,假如我的心中没有可爱的你的希望和梦想呀,我想我早应该离开这麻烦的世界,走入那冷酷的坟墓了!
我爱的,我没有一件事不愿意对你老实说呀。你为了我前信没有同你说明的事十二分着急,我也深深地感谢你的浓情与厚意了。但是我想说的话也正是长江一般的无涯无际地冗长呀,我从什么地方同你说起呢?我的境遇这般恶劣,我不能埋怨上帝,只有痛恨我自己的运命吧!这是上前天的晚上,妈妈们都静悄地睡熟了,我一个人偷偷地起来,点着灯儿,想把心中的话尽情告诉你,刚提笔写下了“我爱的”三个字,没来由地一阵心酸,眼泪便忍不住的滔滔地滚下来。我便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一晚的烧,直到第二天的午间才好。
我爱的,我是一个有了婚约的人,这件事当使你十分难受吧!有什么法子?生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整千整万的女子都为了爹爹妈妈牺牲了,随便替她嫁一个人,所谓嫁鸡跟鸡,嫁狗跟狗,这本来是中国女子生铁铸成的奴隶命运。这件事,我一想起来便十分心酸,所以从来没有和任何同学或朋友说起过,就是介绍我和你通信的德珍姊也不知道。
我爱的,让我告诉你:那一年,是我十四岁的一年吧,我的爹爹从甘肃回家。我爹爹在甘肃做道尹,那一年夏间歇任回家,就在家中闲居了。我的哥哥是很怕我爹爹的,他平常在家中作威作福,但只要闻见爹爹在门外咳嗽一响,便登时满室肃静,鸦雀无声。爹爹因为在家中无事,所以同几个官场老友,常常抹牌消遣。那时他爱我,实在胜过我的哥哥,他说我比我的哥哥聪明伶俐。我少时便会奉承我的爹爹,有时爹爹同妈妈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吵起嘴来,只要我撒娇撒痴地说笑几句,他们俩儿的怒气便完全消灭了。因为我的哥哥生性顽皮,所以我的爹爹常常叹气,说我不应该是个女孩,假如是个男孩,他也就无挂无虑了。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爹爹正和两个胖子一个老年人抹牌,那老年人名叫王荣,是做过南京道尹的,我们都称他荣伯伯。那天好像是星期,我站在爹爹旁边看抹牌,荣伯伯坐在爹爹的对面,他抹了一抹胡子,将我望了一望,笑着对我的爹爹说:“小姑娘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也应该许人了。”爹爹也笑着将我的背上拍了一下,说:“丑姑娘,没有人家要呀!”“好说,好说,这样好看的姑娘,倒没有人要吗?我来做个媒,好吃喜酒。”荣伯伯说到这里,我觉得害羞,脸儿一红,一回身便跑到母亲房里去了。
我爱的,这是我的婚约的第一幕的开始。现在想起,真恨那多事的荣伯伯,但自己那时为什么不反抗呢?自然是年纪太轻,而且心中总是怕羞,自己不好开口。后来那老不死的讨厌的荣伯伯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一天的晚上,妈妈将我叫到房中,说:“爹爹已经将你许给宁波任家,任家是有名的任百万,同荣伯伯很熟,所以这媒一做就成。”说了,伊只是望着我笑。我红着脸儿站在妈妈面前,真羞得无地可容。妈妈接着又说:“任家的孩子听说长得很好,方脸大耳,很有福气,现在家里请了两个先生教四书五经呢……”我爱的,我那时在乾河沿的女子小学读书,已经染着些一知半解的欧化了。我听说那孩子在家里读四书五经,心中的确有些不舒服了。想不到我的命运还有更大的不幸!是我订了婚约的第二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刚走近妈妈的房门边,仿佛听爹爹和妈妈正在谈论我的婚姻问题,我便悄悄地躲在房外窃听,只听见爹爹说:“小孩子吃鸦片,终不是好事!任亲翁也太糊涂了,不肯拘束他!”……我爱的,我只听见这几句话,心儿已经像尖刀宰割一般个疼痛了,我便不能再听下去。那晚我回到房中,便一个人蒙着被儿哭了一晚。从此我对于人生完全灰色了,身体也渐渐瘦弱,时常生病。妈妈知道我心绪不佳,大概是为了婚姻问题,于是也常常和爹爹拌嘴。爹爹从此待我也没有从前亲近了,看见我仿佛总有点不安似的,据妈妈说,爹爹对于任家的姻事也有点后悔,但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除婚约呢。
我爱的,你想象着吧,我从那年高小毕业,一直进了女子中学读了三年书,这四年中我的痛苦实在难以言语形容的,身体也一天天地不行了,心头狂跳,晚上难睡,经医生证明我有肺痨病的象征以后,爹爹妈妈也就十分着急。家庭中因为我的疾病和忧愁,也减少了许多平安的颜色了。直到去年的秋天,我爹爹因为L州工场督办的事,来L州就任,我和妈妈偕了同来就居乡间。
我爱的,我一气写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滚滚地流下来,湿透了纸面;你细看这纸上无数的泪痕,当知道我心中的无限痛苦吧。多情的你,看着这些话如何感想?是伤心?是失望?是同情?饱经人世忧患的你,你自己的痛苦也已经够受了,不要再为了我的事而忧坏了你的宝贵的身体吧!
我爱的,我还应该告诉你,这是比较可以欣慰的,因为今年春天任家来了一封信,说是明年要结婚,已经为我的爹爹拒绝了,理由是我近年身体多病。所以我的问题或者还有一线的希望,只要爹爹肯痛快地解决。但是他本是一个官场中人,如何肯干那退婚的丢场面的事情呢!旧家庭的旧礼教真真坑死人呀!
我爱的人呀,世界上除却你以外,我已经找不到旁的希望和安慰了。我现在活着便为你而活着,只要我活着一天,总希望有和你见面拥抱的一天。你千万不要为我忧愁吧。
我觉得头痛,已经写不下去了。
你的人儿三月二十一晚
五
我最亲爱的人儿:
这两天我只是昏昏沉沉地,已经静不下心来写信了。
我爱的,我从病后到如今,每晚只要喝一口葡萄酒,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了些。近来为了你,葡萄酒已经没有功效了,睡也不过是睁着眼罢了。
我亲爱的,我只有张开两臂等着你了。假使你,我不能和你见面时,我愿意极痛苦地死了。……或者,我的毅力竟不能坚持到底呵,那么,请你将我抱去,任你怎样去解恨吧!
亲爱的人呀,我每次读你的来信,我真不知道这般发狂的情形,你也想象得到么?你的名字,可爱的你的名字呀,我是不住的唤着吻着,几乎将你信上的名字都吞到我的肚里去了。我每次接到你的信,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走到后园树下去阅读,那古井旁边的一株柏树,已经成为我的爱情证人了。我有时真感动得太利害了,便斜倚着柏树凝想,或者手舞足蹈起来,便竭力把那株柏树乱摇,摇得树上的鸟儿都哑哑地飞去。我爱的,你不要笑你的小妹妹太痴狂了么?
至爱的,你不要着急,我的问题决不会永远不能解决的。你劝我离开家庭,你的好意我也十二分感激呢。可是我是一个最不容易受人帮助的人呀!我想,我一个人晚间静悄悄地想:我最好是能找到一种轻闲的职务,如书记,校对,或者是小学校里的手工刺绣教师,只要有够用的钱,只要有余闲能够读书,只要工作不加重我的疾病,我的心能够安静自由,身体也许能渐渐健康起来吧。几日前,我曾写信给一个朋友,托他在上海的中华商务两书局及南京的小学代为设法。但是,我爱的,如果你能在北京替我找得着适合的职务,自然更好,我们俩永远不会分离,我便终身得着你的帮助了。
我爱的,你应该努力,不要为了我的问题而精神不安呀!你应该努力忍耐着这过去不能相见的日期,假如我能够到北京来,我便永远为你吻着,互相拥抱着了。我爱的,我的好人儿呀!
昨夜,我梦见你到我的家中来,我和你携手立在后园的盛开的牡丹花前,我采了一朵牡丹,插在你的襟上说:“愿你如牡丹一般地芬芳,愿你如牡丹一般地快乐!”
我爱的,我愿你牢牢记着我梦中告诉你的两句话!
你的梦中的人儿三月二十四晚
六
我至亲爱的人儿:
我十分苦闷,在这样茫无捉摸的日子。
昨天下午,我的精神稍微好些,便想到那青青的绿水。我爱的,我自离开那美丽如画的金陵,到这样荒凉寂寞的北方,匆匆几月,似乎还未亲近一条较大的清澈河流呢。恰好昨天天气清明,狂风停止了,太阳也在微笑。我倚着窗儿凝望,似乎有点心醉了。我便要求妈妈伴着我郊外闲游。可怜我的慈爱的妈妈呀,她为了我的病反复不愈,也已经多时不出门了。她知道我喜欢出游,乐得几乎流泪。
小婢珠儿已经替我们雇好骡车,她也伴着我们一同出外了。我平常行走本十分无力,而况这次又在郊外,下了骡车以后,只能缓缓地走着。信步不远,那清澈的河流便已经在我们的眼前了。珠儿扶着我站在河边,我的心中只是凝想:我爱的这时正坐在房中埋头工作呢?也许正在苦闷着,急于要亲近你爱的人儿了?
珠儿本是我所欣爱的小婢,她也是聪明不过的小女孩呢。但我心中的渴望终是不能满足的,我的身旁没有你握着我哪!我望着那清澈一碧的河水,那微波中似乎时时实现着我所渴望的可爱的你的心影。
我们在郊外闲游了片刻,北地荒凉,但也想不到有这样可爱的柔波!等到夕阳西斜的时节,我便紧急地催着她们归去。我心中想:我爱的此时也许已经把信件寄来了。三点钟到站的火车已经过了两点钟哪!我在归途便微闭着我的双目,一切都无心细看了。
我爱的,我归来的时节,心跳得十分利害呀。
你的信件却没有来!不错,我爱前天的信上说着正烧热呢。你应该休息着,不要在狂风乱吹的灰尘中乱跑了呵!我的心灵中最深处的爱人呀!你近来为了我的求学和工作的事,时常在狂风乱吹的灰尘中乱跑,我的心实在感着骤烈的苦闷呀!
我最难受的是每日晨间晚间,眼前静悄无人的时节,因为那便是爱情燃烧最烈的神秘时节呀。我想,我爱的,我默默地想:我爱的你是在理想上不会失败的了。你应该快慰了吧!
你们那里近来有什么进行?可怜我的爱人!你身体不舒服还要做工,我好心疼呀!你叫我好疼你,我爱的人儿呀!
你爱的三月二十七晚
我还该告诉你,我这几天又服着药水了,是我的舅父配的药水,他上星期来替我诊过。
他说:“病根已深了,但也不十分要紧,要痊愈却须很多的时日吧。”
我不愿意吃那样酸苦的药水,所以旁的东西也懒得吃了。而且一吃下药水再吃旁的东西便要恶心;今天更是全身无力想睡又不能睡!我爱的,你握着我的手吧,你便感得刺你心般的凉了。请你将我的手放在你的心上吧,温暖了以后为止,我的手便也永远同你的心儿一般温暖了……
你爱的三月二十八日又书
七
梦里的人儿:
你说你替我找的事下学期有希望,我十分高兴。我想小学教师也好,家庭教师也好,只要功课不多,适于我的柔弱的身体,我都愿意担任的。
我的灵魂儿已经早到了你的身边了。昨夜,我又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一条宽广的道儿,两旁都是密密的森林。我同你坐着一架有棚的马车,好像是到什么地方去游玩似的。我很高兴地躺在你的怀里,撒娇撒痴,你亲切极了,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温存我。马车曲曲折折的走了许多路,经过沉寂的田野,来到一条幽静的小河边,青天白云,极目无涯。沿河而下,寂无人声,连赶车的也忽然不见了。可是车儿仍不住地行动。这时你的模样有说不出的可爱:又甜蜜,又微弱,又缠绵,又娇嫩,又飘荡,你的头只在我的怀里打滚。最后你似乎对我要求什么,你的手在松我的裙带,我半羞半嗔地拒绝你。你生气了,我也就醒了。
我爱的,甜美的梦境总有实现的一天的,假如我们俩儿能勇敢地进行呀!你应如何珍重你的身心,是不用我多说的了。
你的爱人四月一日
八
我敬爱的人儿:
现在我受良心的苛责太深了,对你对他均觉十分惭愧呀!……我永远地受着良心的苛责!我自己实在不容我自己了!我只想死去,快快地死去!我已经没脸面再见我爱的人儿了!
我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长久的时间内,竟不明白地告诉你,我除了要解除旧式婚约以外,还有旁的爱情问题。我爱的,爱情比生命要紧,我爱的他也曾常常对我说过。我和他密守着纯洁而不肯放纵的爱三四年。我们认识的开始,是在玄武湖边。呵,江南的玄武湖心,有我和他初见的影子。我想那影子是永久不会消失了的。记得一个暑期的黎明,我和我的女友,携手偕行,并肩言谈,细碎的声浪和谐着迟缓的步奏,小鸟儿掠过那些紧闭的街门。晓风吹脸,沁人心脾。信步走出玄武门,傍着女友,坐了一只小艇,漂泊在绿溶溶的清波里。水上的金鳞,紫黛的钟山,在清晨的阳光底下微笑。含苞的红莲,还在浓睡。
船儿朝着湖心飘泊,经过曲曲折折的小桥,到了三角亭边。阳光愈高愈热,直射湖面。我便扶着女友,走下小船,静立湖边,观看湖山的奇变。
在近岸的树林里,我们信目望去,似乎有一人儿,穿了轻便的衬衣,戴了一顶宽檐的高帽,坐在小巧的凳儿上,低首绘画。
我是欢喜画的,无论什么画都可使我停留怡神!我便携了女友的手,走上前去,我说:“可赞美的雅人!在这样早晨,来描写湖山的美。可惜我不曾带了画具。”“如果你带了画具,确可算湖上一对!”女友取笑地说,我也自觉失言,不觉羞红了脸。
我们羞怯怯地走近那个不相识的人儿的身边,他,一个脸庞清瘦少年,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微笑了一下,又低了头来注意他自己的工作。他在描写阳光底下的湖边树林,湖外钟山,那背景的红浓,鲜血似的颜色,他的画笔一笔一笔地涂,我的心中的鲜红血潮,就随着他的笔尖飘荡。
待到他完成了工作,微笑地站起,互相问了姓名,我才知道他名叫“谢启瑞”,是南京美专的学生。
广漠的人间,从此有了我和他的爱的痕迹。
我那时正感觉家庭婚约的痛苦,便不自主的被爱神引导着走到他的最亲密的路上去。我们的光阴,一天天地在信笺上消逝;我们的心魂,一度度地在情海中浮沉;我们的痛苦,一丝丝地在纸面上互相告诉。
可怜的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家境十分清苦。
他在南京读书,完全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然而命运弄人,那年秋天,我的身体渐渐不行了,每宵不能安眠。清夜的钟声,会使我惊骇;黑暗的幻影,会使我心恨。我想:假如我的前途是暮秋,我是花,便应该萎落,是草,便应该枯黄了;假如我的前途还是初春,我便应该鲜红的盛开,碧绿地滋长着。
我不担心我自己的病,仍旧住在校中。每天同他通一封信,每星期同他见一次面。我们在信笺中竭忱地恋慕,竭忱地欢欣,然而我们见面的时节,反而静默无语,常常含羞地红了脸庞。
是秋季风光明媚的一天,他约我往游钟山。我的女友多劝我不要外出,劝我该保重身体。然而为了可爱的他,我还怕什么百丈的钟山呢,就是千丈的万丈的钟山,我也愿意伴他前去。我的生命活着便是为了他,什么牺牲都是愿意的呀!
然而我的病竟渐加重了,终夜烧热,饮食全废;月中人影,屋外风声,都足以助我的凄凉怨恨。他的一封封的可爱的信,每天放在枕边,作为我病中的陪伴。病情一天天地重起来,学校的当局也就强迫我停学回家。我爱的,你想象着吧,那时我和他是何等的痛苦。我以为自己的身体是不会有复愈的希望了,爱的束缚,徒增他的烦恼。就写了一封决绝的信给他,信中大意是说:我的病大约是没有痊愈的希望了,休学归家以后,劝他就当我死了一般,不要再记念着我。
我爱的,那知道被热情追逐了疯狂的他,过了两天竟跑到我家中来找我呀!那时我睡在房中,什么也不知道。他见着我的爹爹,说要到卧房来看我的病。我爱的,我顽固的爹爹怎样的骂他,是我所不知道的;他于骂走了我的情人以后,还把病倒在床中的我,拍案顿足大骂了一顿。
我的病受了那样的激刺,次二天医生来看就不肯开药方了。我爱的,我那时真想自杀!但我眼见可怜的妈妈在床前哭:“宝宝呀,心肝呀!我没有做了什么恶事,为什么一个女儿也养不活呀!”我听见妈妈的哀音,心中便非常难受,眼中也不住的流下泪来。我因为舍不得妈妈的一个念头,便把自杀的思想慢慢地溶化了。后来我的病养了许多时渐渐能够起床,但我因为病后心中抑郁,所以也没有写信给他。
自从到了L州以后,我的爹爹因忙于工场的事务,不常回家,我们又开始通信了。我在和他停止通信的许久时间内,看见他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许多小说诗歌,完全都是灰色了。我爱的,我心中对他本十二分地亲爱的,所以我又时常用情书安慰他。他,可爱的人儿呀,对于那过去的我们俩儿爱情的伤痕,竟一句话也不提起,他对于我的爹爹也毫无怨艾之意。
我爱的,当你告诉我,你已经失恋了,我为你几夜不曾安睡,时时愿意安慰你失恋以后的心。我是世间一颗情种,我便不忌惮地随处遇着可怜而多情的人,我便不忌惮地尽量的用爱情安慰他……
我现在自己发见的错误,就是我和你由通信的朋友而至恳切地爱着,拿爱来安慰你,为何不老实将我以前的爱人告诉你呢?我想起来十分忏悔呀!我爱的,请你谅解我吧!
我自己终日终夜的想,旧式婚约问题还不知何日解决,现在我已无心去记着那些讨厌的问题了。我心中只有你和他的爱燃烧着呀!我为了你和他的爱情,什么贞操问题,我也是要打破的了!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有他而忧愁,因为你应该爱我一切的所爱,爱我一切的事物。
我愿意你和他将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我来介绍你们。
你爱的人四月四日晚
九
我至爱的,永远爱的伴侣:
我这柔弱多病的身体,被两个异性的人切爱着的身体呵!天呀!我十分想珍重着,但如何叫我珍重得起来!
几日来什么东西都不能引起我的注目了,梳头洗脸皆以为多事。我爱的,我现在好比一个“傻大姐”,——这是一个由法国回来的朋友告诉我的故事。他说在回国的轮船上遇着一位法国女子,大约因为不幸的恋爱而弄成神经病了,真是一个“傻大姐”,逢人称道她的情人。我爱的,我将何处去称道我的情人呢?
今天早起,还未梳洗毕,珠儿已经抱了一堆信札和书件来给我了,这时候我几乎要痛哭出来。我想:我在世界上活着便为了这两个情人呀!但是我这样柔弱苦命的身体,如何能接受着那般热烈的爱呢?我现在只希望上帝把我这孤苦柔弱的身体,分配得匀些,分给我的两个情人,你们每人管领我的一半吧,我爱的!
你说这两天没接到我的信,我前几天有封很重要的信给你,大约总不致遗失吧!我至亲爱的好人,我们万不得已用书信传达着爱呀,假如魔鬼还从中作梗,我将如何是好呢?好人呀!
我爱的,你千万好好地忍耐着吧!我现在已不知如何是好了,你这样想我呀!我只希望不知何处有顺便的风儿,将我吹到你的怀中来,我天天等待着。
启瑞今天已有信来,我把他的信转给你看吧。我刚才已经写信回他,我说:我爱你们俩儿全是一样,将来失败大家一块失败,胜利大家一块胜利,我是丝毫无所偏向的呀!至爱的,我从有生以来便不曾想到我一世能不在这狂飚时代中生活——我羡慕疯人的举动了!
天空的浮云已遮去了太阳,不久也要下雨了吧。我是在潮湿的地方住惯了的,一旦到了长久不得雨泽的北方,心儿也有些干燥了。我正梦想那美丽江南的朦胧烟雨呢。
你爱的四月九日
十
我至亲爱的:
我不知道你收到我那封为难的信没有?爱人呵,你还不给我回信么?我是怎样等待着我爱的福音呀!
我们成熟了的热烈情感,我们虽然没得见面,我们的心中不是天天焦急么?我们已经十分了解了的爱情,我们万不能再有意见和猜忌了!
我的可怜的人儿呀!你千万不要因为他而心中忧愁吧!
唉!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这两天,我已经不能珍重我自己的身体了。我想着你,想着他,想到无可奈何的时节,只有走到后园树下去流清泪,感叹我自己的命运。
我的好人呀!我终究要为你所爱的。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血,我的肉,没有一点一滴不愿为你所爱的呀!我的好人呀!你还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我是很愿意怎样的。我爱的人呀!
你千万不要为了他而忧愁,千万快写信来,你千万珍重你自己,你珍重,我便不痛苦了。
想你的人四月十日
十一
我爱的:
我的确是为难着呵,心绪也十分混乱了。今天启瑞有信来,说是南京基督教小学有一位国文教员回家病故了,要请一位代课的人,于是便将我介绍去了。每日教两三点钟课,是有闲暇自修的。而且每月二十几元,零用也够了吧。金陵是我旧游的地方,我有很多认识的女友在那里,并且六朝的名山胜迹,我已经阔别多时了,极想去游玩一周呢。江南天气,养病也是适宜的。
我已经去信告诉启瑞,两星期以后到南京,现在功课只请启瑞暂代着。但我是否能够去呢?去又如何舍得你?我自己十分为难呀!
你替我找的事要下学期才定,这悠久的几个月如何过去呀!爹爹下月是要回家一走的,回家大约也只能住半个月。我离开家庭只说去就医,妈妈是已经答应了,因为她知道我的病在家中一定愈住愈坏。我想在爹爹回家以前就走。我的确舍不得你,一个真情的刚才失恋的人,我如何可使你痛苦呢!我十二分地为难了。
我至亲爱的,我只看到你前次的信上用维特来比你自己,使我的眼中含了极苦酸的热泪了。维特的结果是怎样可悲呀!我决不能使你到那种地方,我决不能像绿蒂般的忠于阿伯尔,你放心吧。
你爱的苦命的人四月十一日
十二
我梦中拥抱着的好人:
我的心已经被相思撕成碎片了,我至爱的,你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呀!……我一想到你就坐卧不安了!你和启瑞都太爱写快信了,你们一天一封快信地催我,他要我到南方去,你要我到北方来。我至爱的,我如何是好!我如何是好!
我将如何牺牲一切,来完成你和他的心愿?我将如何接受你和他的纯洁的爱情?我将如何完成你和他未来的幸福?我将如何负担你和他的珍贵的生命?
我爱的,我日夜哭泣着。
我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持了。我爱的,你诚可怜,他亦可悯,我只是不能怜惜我自己了!我如何是好?
我吻着你,抱着你的头儿痛哭一场吧。我愿意痛哭到生命消灭,我愿意痛哭到恋爱变成虚无……
我牺牲我自己报答你和他的烈火般的热忱吧!没有牺牲,不能完成,我愿意牺牲我自己……
你永远拥抱着的四月十三日
十三
心爱的人儿呀!
我似火般的燃烧的心呀!在这样家庭之下的我,不自由的我呀!我如何是好?……
我爱的,你的心就是我的心呀!我已经将你的心装在我的心中了。你千万不要着急呀!你为什么又不舒服了?我爱的,我只是为了经济,为了家庭,终不敢到你那里来,不能在你的身旁日日夜夜的侍奉你呀!怯弱的我,多病的我,我怎么好?我怎么好?我爱的,我想万万不得已的时候,心中万万不得已的想来北京的时候呀!只要你借给我火车票的钱就好了!……我至爱,你快快地静养保重!……
你爱的人四月十五日
十四
我爱的:
这真是天上飞来的消息,你应该十二分的欢喜吧!我的叔叔昨天由南方来,他要到北京有事,在北京大约有一星期的勾留吧。他昨天问我:“要不要到北京玩?”我爱的,你想,我当然说愿意的。妈妈也因为我在家太闷了,也愿意我到旁的地方玩玩散散心。所以我来北京的计划真可实现了,下星期一就动身。这真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奇事呀!我爱的,下星期二的下午我们俩便可很亲爱地吻着,拥抱着了。没见面的相思,这番可暂时的满足了。虽然见面也是不会久长的。——一星期之后我又将匆匆回去!
然而未来的事,见面时再长谈吧。这两天你的身体好些了么?你珍重着,在动身以前我不写信给你了。
快见面的你的人儿四月十八日早
附白:你不必到车站接我,我到北京自然会来找你的。
下篇
一
平常每天总怨邮差来得太慢了,有一次,菊华的信件忽然中途失落了。谁知道什么恶魔从中作梗呢?但是我的一肚无处发泄的冤气,终于加在无罪的邮差的身上。
“他年若遂凌云志,不杀邮差不丈夫!”我抽着烟,躺在床上,高吟着仿宋江的歪句。
这两天,邮差和我,已经无怨无仇了罢。她明天就要来了,我还要邮差干什么呢?
菊华的小影确是太瘦了,不知她现在还是那样瘦不。
可爱的没有见面的女郎!她有丢不掉的两个情人,她有解不脱的旧式婚姻,她有缠不断的沉重病症。呵,人生是纠缠,纠缠是人生!
到单牌楼去买了一些糖果,饼干,花生,瓜子,预备着没见面的可爱的她明天来享用。在车上忽然想起秀芳,呵,我的残忍的秀芳!现在买的东西是预备给菊华吃的。秀芳从前不是吃过我的好多东西么?记得为了秀芳的好吃零嘴的缘故,我自己刻苦的省下钱来,时常买她所欢喜吃的东西,送去给她吃。我每星期日去看她,看见她的脸儿一次比一次的肥胖起来,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欢喜。“你又胖些了。”“是你的东西给我吃胖了啦!”她说,只是笑,“你不许说我胖,你说,我就要瘦了。”“你不会瘦的,我想。”“你说不瘦,我偏偏瘦给你看。”“你瘦瘦看。”“你胖胖看,”她说,瞅了我一眼,“你真是太瘦了些。”
只要我轻轻捏着她的手,或者用指头略略按一按手上的肌肉,她的肥胖而红润的肌肉,就马上显出一缕缕的白纹来。我知道她的贴身是穿着紧背心的,但是她的束不住的胸前还小山似的隆起。她的圆满的臀部,行走时两边摇动,曲线美的柔波,越发显出婷婷娜娜的模样。但尤其使我赞美的是她脸上笑时两个笑涡,还有她那一对肥胖的小腿,从白色的丝袜里显出桃色的肌肉的美的小腿。“从家里寄来的鞋子又穿不下了。”她说。“这么大的大脚!”“你不喜欢大脚么?从前的女人三寸金莲,我是九寸铁莲。”
“我喜欢——九寸铁莲!”我笑着低下头来抱着她的小腿亲吻。
要不是坐在洋车上,旁边走着许多行人,我真要放声大哭起来。我有什么呢?秀芳是吃得胖胖地爱着汉杰去了。她吃了我许多东西,报答我的只是一纸冷酷无情的绝交书,给了我没齿难忘的酸苦的失恋滋味。
记得从前送东西给秀芳吃,顺便也向秀芳要吃的东西,她写给我有许多有趣的小字条儿。那些小字条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找遍了我的箱中,架上,抽屉里,纸篓中,我发现的只有零落的几张不全的残稿。
为了免除将来的遗失,让我将这些残稿珍重地粘在簿上留着吧:
逸敏:
什么东西都没有给你。玩的是没有;吃的,我自己今天饭也没吃过,是更没有的了。
你那阔人,何不拿些东西来给我?叫听差空手而来,敲穷鬼的东西吃,好不难以为情呀!
明天自己来不要空手来了。
秀芳
好吃的鼠儿,
叫你买《会话辞典》,为什么买《会话》给我啦?
梨子有点烂了,吃了味还好。
我今天没有买东西,只有看你饿死了。
秀芳
你说对不起,我才真要说对不起呢。昨晚没有得着你的允许,就将电话挂上了。
现在我们班里,什么功课都要考试了,主任丁先生说。真忙极了!哪有功夫吃花生,和拿花生给你呵!
考完了再谈吧。
秀芳
小偷儿:
你这几只粽子,吴家偷来的吧。
谢谢你,去偷东西给我。
呵,我成了你的“窝家”了!
在门口担上买的东西,真贵极了。这几只橘儿,你猜猜多少铜子儿!……
小人儿:
我吃得胖些了,谢谢你的肥儿饼。
你的小胖子
何堪想起呢?为了秀芳的缘故,我曾做过小偷的贼的。那天好像是端午,我到我的老师吴先生家里去过节,吴太太端出了许多粽子请我吃。我吃了两个粽子,觉得十分味美,顺便当着吴太太走进厨房去的时节,还偷了两个粽子,悄悄地放在袖筒里,带了回来。后来又饬人送去给秀芳吃。那知道我做贼的举动,怎样竟被她发现了,所以她曾自认为“窝家”。呵,为了爱人而做贼,算得什么呢?但是从前,我在梦里也想不到那顽皮天真的秀芳,后来竟会要坚决地同我绝交!
我想那是汉杰教他的。
四日二十一日
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从灰白色变成红色,红色过去了,接着又变成青色,太阳出来了,照到窗上,从窗上又照到房里,照到床上。我忍不住从薄被里伸出手来,抚摩被上的阳光,喊着说:“可爱的菊华今天要来了!伟大的阳光,愿你照到远来的人儿的身上。”
我总觉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虚了,太凌乱了,自从秀芳的足迹不踏进这房门以后。
这两天,我的房子又渐渐整齐起来。窗纱是重新糊过了,阳光照来,益显娇绿;桌面的笔,砚,水盂,也整齐而严肃地排在一行;驼绒毯子洗得清净而有光地铺在床上,书籍也按着长短站在书架上,似小学生们早晨排班似的。我喝着浓茶,凝视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着新鲜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从部里打电话来,说是有几件公事等着我去办。
为了可爱的她今天要来,我已经告诉他这星期内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紧的,恋爱是更重大的。没有恋爱,工作便成了空虚。
不用午膳也罢,午膳以后,心儿便渐渐不宁起来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儿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儿呵,宁静一会罢,从L州到京的火车是要两点钟才到站的。但是,心儿,不听话的讨厌的心儿呵,它总是不息地跳着,像顽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着。唉,唉,怎么好?
房外的人们的脚步声,迫得我不能安静地在床上躺着,我打开房门,向外面凝视了无数次。“闻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将至!”我无可奈何地低吟着我自己的歪诗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来的。她说自己会来找我,她是一个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来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来呢?我迷离于幻想中了。
“电话,正阳旅馆的电话,先生!”这电话一定是菊华来的罢,我的脚步不由的很快地跟着仆人的声音走了。
“你是张先生吗?”这不是女人的娇脆的声音,说话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罢?这是谁呢?“我是张逸敏,你是谁呢?”
“你等一等……”在电话声中我仿佛有穿着皮鞋的脚步声,接着说,“我来了……”呵,柔和的声音比凡华令还要颤动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费了很大的气力,只说出,“你来了!你来罢!”“我就来!”
快步回到房中,把买来的点心都在桌上摆起来。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脸,我的胡子为什么又有点黑了?啊,讨厌的胡子,二十几岁的人,怎样有这般黑而且硬的胡子呢?我想用剃胡刀来刮它,她要来了罢,怎么来得及呢?我匆忙地丢下镜子,把自己的衣服扯得整齐些,用鞋刷刷去鞋上的灰土,准备着我爱的神祗的降临。
窗外,阳光温和的照着地面,风底叹息的微声都静了。柔嫩的槐树正熳烂地垂着白花,几个蜂儿的嗡嗡的叫声从黄金色的丁香花的底下出来。
仆人在前面引导,后面跟着可爱的她,披着短发,围着白巾,她的白洁的脸儿微斜着凝望,在她的行走的仪态中,有说不出的神圣和庄严的美;她弱小的全身,到处流露出爱的表情,她的微笑,似阳光里的芙蓉,她的慧眼,似清夜里的流星。我在阶沿上望着她来,对着她点了一点头,便快步跑去,我携着她的手儿,像携着新妇般的回到我的房里。
“我爱你,也爱启瑞,我只是整天替你们两个担心着。
我们的将来怎样呀?”她说着,带着颤抖的声音,坐在我的藤椅上。
“我是没有什么将来的。我从前日夜所想望的只是我们俩儿的见面,现在我们总算见面了,我也就十分满足了,短促的人生,还管什么将来?”
我的心怎样可以腾起忧愁的浮云呢?我连忙禁止我自己,我不忍在柔弱而可爱的她第一次见面的时节,把种种悲酸的话说出来。
“你吃吃点心罢,”我虚伪地带着笑容说。
“我饱了,在车上已经吃了东西。”说着,她的慧眼便把我房中的四周望了一望。
在芬芳的空气里,我闻见她短促的呼吸。这是她的肺部薄弱的表现罢,呵,我爱的人,她早说是她的病有肺病的象征呢。我看着眼前的她的带病的柔弱的身子,几乎真要哭出声来。呵,有什么可以治好她的身体的,我愿意拿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我的身上的一切的一切,作为她的培补的药料!
“启瑞以前的信,你是看见过的。他的最近的几封信,我也带来了,”她从提包中拿出一卷信来,“你留着罢,这两天不许看,好不好?”
“好!……”我答,把一卷信拿来放在箱里了。“你还决定到南京去么?”我又问。
“我想去,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舍不得你!”她说,“我和你没有见面过,总渴想着见一面。见着你,我又想起可怜的启瑞,我真恨你们俩儿今天不能在一起,但是,我现在又想,倒不如还是远远地离着你们俩儿,倒也心安些。”她的喉咙悲哽住了。
“你爱我,但我不愿你为了我而离着可怜的启瑞。南京有事,你还是去罢。——我爱,你身体这样不好,如何能够工作呀?我真是担心着呢。”
“我去,——小宝宝,你肯吗?你快信一封封的希望我能够到北方来,现在还要我去,怎么说咧?”她称我为小宝宝了,其实,我比他高半个头呢。
“那么,你不去南京了?”
“我去——”
“我也跟着去——”
“你把北京的事丢了么?”
“丢了——什么劳什子的事!三月有两月不发钱!”
“爱的,你现在用钱呢?”她急了。
“我是向朋友借钱用的。而且也用得很省——”
“呀,爱的,一同去也好,只是南京再找得着一个事才好咧。”
我本在她的对面坐着的,我站起身来,把她从藤椅上抱起,她坐在我的身上了。
“启瑞也只抱过我一次呢。”她忽然说。
“这几天,我要天天抱着你——”我说,“你的身子真轻,这样柔弱的人如何能够教书咧?”
“找点工作做做,身体也许要好些。”
“爹爹肯么?妈妈肯么?你舍得妈妈么?”
“爹爹不肯,——不肯我也要去,横竖我只有这一条命。妈妈?唉,只是妈妈,——我舍不得她,正同舍不得你们一样。但是为了自己,我只好离开妈妈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她说话的时节,脸转过朝着我,她的蓬松的头发,拂在我的额前,我的嘴唇不由的凑上去了,“你同启瑞亲过几次嘴?”
“唔……谁还数过?”她笑了。
暮色送了她起身回去。我对着天空凝望,仿佛云和星全在她的脚下。呵,我的上帝!就是我今晚睡了,明天不醒了,我也可以瞑目了罢。因为我梦想的可爱的菊华已经看见而且拥抱过了。
四月二十二日
三
夜半醒来,听见窗外仿佛雨声滴滴。这时怎会下雨呢?当我送菊华回旅馆的时节,天上不是布满了云和星么?我有些奇怪了,起来点灯一望,窗外果然大雨如注。
要是菊华昨天还不曾来,天呵,你要下雨,随你的便罢。地上的鲜花,正渴望着你的点滴的甘露,我又何敢苛求呢。
但是天呵,请你怜悯我们相会时间的短促,停止了你的正在下降的雨点罢。我怕污泥要趁着你的雨水的势力,在她的美丽的衣裙或鞋袜上留下了秽浊的痕迹。
我的祷告是无用的。昏迷的天呵,你离开我们是太远了,不会懂得人间的艰苦。
我的心飘泊在愁苦的雨声中,再也找不着宁静的睡眠的门了:
“菊华的确是太衰弱了。衰弱的是她的身体,伟大而勇敢的是她的精神。她有那样伟大而勇敢的精神,所以能够爱我,也能够爱启瑞,能够并行不悖的爱两个男人!秀芳的身体岂不肥胖吗?她的精神却是太萎靡而且卑怯了。她爱了新的,丢了旧的;她要了这个的东西;还了那个的东西;她用了甲的眼泪,去换得乙的欢笑。秀芳是自私的,狭隘的,反脸无情的。但她是我所爱过的。我的眼中还存着她的笑容,我的心中还恋着她的娇态,以爱始的不应该以恨终。秀芳是有缺陷的,然而正因为她有缺陷,我更应该原谅而爱恋她。
“一个女人是不是应该同时爱两个男人呢?不,不能。一个女人只应该爱一个男人。书上这样说过,社会有这样的法律,人间有这样的真理。但是,我不相信书上那样的笨话,我不相信社会那样的蠢法律,——是的,法律没有一条不是蠢的!——我也不相信人间那样荒谬的真理!“真理是什么东西呢?老师L先生说得好:‘真理就是鞋子,各人都找得着他的一双适合脚跟的鞋子!’
“真理没有一定的。我不相信旁人的真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真理;我要反对已成的真理,我要创造新鲜的真理。
“最可怜的是天下无数的可怜男女正在相信这些‘削足适屦’的真理!
“一个女人可以爱一个男人,也可以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只要她的爱是真实的。
“爱是应该绝对自由的。爱神是有翅膀的,她不应该受任何的拘束!
“为了秀芳的狭隘的爱,使我厌恶汉杰;为了菊华的伟大的爱,使我赞美启瑞。
“呵,启瑞也是真实的,伟大的爱者!他知道菊华已经爱我了,他从前给菊华的信却毫无怨尤嫉妒之意,他在信上说他愿意和她爱的我做朋友,他的胸襟是何等光明而且洁白呵!启瑞这番的几封信上说了些什么话呢?菊华为什么这两天不让我看?她有什么深意呢?我不忍违背她的爱的命令,但我终于故意违命一次了。”想到这里,我从床上滚了起来,从箱里打开启瑞的信件,在灯下读着。
雨声在窗外越滴越紧,我的心只在那一张张红色信笺的一个个字上盘旋着。读到伤心而感激之处,我忍不住流下无限同情的热泪了。我便在灯下把那些真切而动人的信,择要地抄录下来:
我心底最深处的菊华:
正在梦中倒在你身上痛哭着的床边,忽茶房叫醒了我,拆读你底信……我只是软弱地哭着呢!……我此刻要写的话,觉得无涯的冗长!……好人呀,我们底悲哀,我底苦痛,我们底热爱,忧愁,感激,冤枉,我们现在所感受着的一切,现在暂时在我俩底心底里隐秘地藏匿着吧,等相见的时候,都化作伤心的热泪来流溺吧!
我每次写给你信的时候,必定要写坏四五次,心中好像有一种将爆烈的火焰要在文字上表现出来,可是写到最后,总成了一封冷冰冰的信,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境中的现象?
今天,明明是有事可说了,我也一样的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记得你从前曾经对我说过:你情愿同我做一个和爱人一样的朋友;经济独立;放假的时候,共同生活。我至爱的菊华,你这种广大的理想的爱情和高超的志趣,久使我崇敬着,也最使我深爱着的,我前信所说的使你不致为难,使他不致那样的一个解决方法,我正是要想实现你底广大的同情的心意呵!前前次的信中,只因为一心热望着我至爱的早日达到圆满的心愿,所以一切都忘却了。
现在不知道北京方面的事情,已否确定?
这里的基督小学,因为有一位国文教员回家病故了,要请一位代课的人,我于是便将你介绍去了。功课很少,每日只教两三点钟,是有功夫自修的。基督小学在清凉山下,那里的空气十分新鲜,养病也是很适宜的。每月有二三十元的薪水,零用也足够了吧。
我至爱的菊华,倘若你在北京方面已经确定,或者你以为北京方面可以速达你愿望的,那么……倘若你爱慕江南底景物风光,你以为你底身体适合于江南底水土气候,那么我们只盼望着你的南渡了!倘若要整顿行李,迟点也不妨事的,因为本来请不出一个相当的先生,我去替你代课也可以的。我现在的心神清净,好像明月当空,除了虔祝你达了你心愿外,更无别的心。但是,唉!路途这样地辽远着!孤单单的一个人哪,上车呀,渡江呀,……我至爱的,我只希望有个熟人伴你来便好,否则我在这条路上,比你更要生疏的呀!你路上最苦痛的就是寂寞吧,车票可以买到南京的连票的,浦口渡江可以省了照料行李的麻烦,或者我写完了信,我去买几本给你路上消消寂寞的书吧,或者你往北京的路上,也是要看看的。我最亲爱的,你倘若有了定期了,你很确实地写一封信给我。
我至爱的菊华,你不要为我挂心,我只期望着你底心绪安宁哪。你底心绪安宁了,你底愿望圆满了,我也快活了,我的愿望也圆满了!
唉,我又想起逸敏了。我想着你的时候,我同时便想着他,想着,我闭着眼睛,我仿佛辽远地看见他,看见他勤兢地跑到学校里去听讲,活泼地跑进教育部里去办公,他是怎样的一个我们底现代化的有毅力的朋友呵!他底美丽的情热,Goethe式的美丽的热情,我亲爱的,我读到他给你的信的时候,使我怎样地爱慕着他呵!我常常在冥想:我要和他通信,我第一封信就要如我给我哥哥的信一样写。我为他,我到现在还恨那丢了他的无情女郎呢。至爱的,我想,或者,你寄他信的时候先告诉他:我们以后依年龄结为兄弟姊妹好不好?但是我有些难为情呢,他年纪一定比我更小,我就是照阳历算也已经有二十四岁了哪。——或者不要说年纪,我们依长短吧。将来他或者也可到南京来,况且他故乡又是安徽,常常可以来往来往。这不是很可实现的理想事情吗?至爱的,你不要笑我是小孩子,决定如此吧。——你看好吗?
纸又换了一张了,我们所谈的话也换一换吧。
今天南方底天气骤然更新了呢:我房间前面的一块草场已经碧绿了;墙边的小树底枝头看去重了些了;——美丽而可爱的生趣哪!我仿佛在南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呢!
我底心神真奇怪,我至爱的,你猜我写到这是如何在想?——我一面想着春光是怎样的可贵,一面却想着你来南京之后的我俩底快活:礼拜日的等待哪,并坐看花哪,齐声念诗哪,一同出去买新书哪,……一面又想着我俩见面时底第一次握住手的不可思议的□□□!
爱,以前我对于自身的糊涂,颓废,迷茫,烦闷,……你来了,我不知将怎样地怎样地刷新和努力呢!
祝这可恨的不能见面的日子快快走!祝你身体特别保养!
爱!你信上不是说夜里睡不着吗?我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呢。这方法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说睡不着时只要眼睛看着胸脯睡去就会睡着的。
我试验时常常有效呢,你也试试看吧。……
我爱:
你的来信为甚有这样多的湿痕哪?你不是右手写着信,左手擦着眼泪吗?——或者是你手上的汗吧?我的爱!我的泪和你合流着吧!我亲热地在吻你底信笺呢。你说“我愿意到入土以后还是愁虑着的!”我的菊华,我的心肝!你怎么说出那样悲伤的话来呀!
我的爱,我读了你的信,我的热泪点点地滴在你的字迹上了呢,渐渐浸开来,你的字也化了。至爱的,我看着那光景,我心里很舒服呢。我的泪和你的字迹上的泪,亲吻了,拥抱了,化了,再也分不开我的和你的了!我伤心地挂着眼泪笑了呢!
我的爱,我爱着你,我永远爱着你,我像沙乐美爱着约翰地爱着你。我近来在梦中梦见你的时候,我狠心地抱着你,我的手臂好坚强而有力呀!我活像一个鬼似的!有一晚,我在梦中和你亲吻,太颠狂而不自制地把你的舌头咬下了,我骤然惊醒起来,幸而这是梦中的事呀!我的至爱呵!我想象着我和你再相见的时候,我要用我全生命的力,毫无忌惮地和你拥抱着的。万一不幸而不得相见了,或者我先死了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有灵的僵尸,在黑夜里到你的墓前来和你的嘴唇亲吻。万一更不幸,你先我死了,我要寻到你的墓头,紧抱着你的枯骨交欢,紧捧着你的骷髅Kiss,直到我的嘴唇也冷了,永远,永远!无穷,无穷!
过去的你的美丽,你的恩爱,我没有一刻不在深切切地追忆着,聊以安慰现在的苦闷。你当时相见时的含羞情态,现在还历历在目前呢,至爱的人儿,我们要向着无穷的未来企慕着前进,过去的追忆,只有增进我们前进的力和速。至爱的呵!前进!前进!我抱着你在铁路上去情死也愿意的呀!别辜负了一人一生只有一个青春!
我不愿意离开南京,南京是我的乐土,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南京是我这样流落无告者的侨居国,南京有我描写不尽的六朝风景。你说,“愿意来南京任事,只是北方的多情的逸敏,把我的心儿牵着了。”至爱的,此地的事情我决计为你留着。你迟来或早来都不要紧。我去为你代课,于学生也无妨害。到北方去,或者到南方来,全由你自己选择决定。我爱的,从你离开南京以后,几年以来,我只是读着《圣经》或《托尔斯泰戏曲集》来压制我的烈火的情热,烈火的烦恼,烈火的颠狂!……
……
我至心爱的:
前两日寄你的信和一卷书都已收到了吗?
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和逸敏两人之爱而不安宁。我决不因逸敏爱你而起嫉妒,而起不安,而起狭隘的心意。那些都只有使你不快,使你有害,“爱是不加害于人的”,我确守着这先知者定下的爱的律法。“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我对于逸敏毫无恨意。我勇敢地实行着我的信条。你的广大的同情的理想,也勇敢地实行着就是。理想,理想只要不是虚无飘渺的理想,有我们的刚强的心的力去做,是没有不实现的,没有失败的理由。
我的与寂寞决斗着的四年来的伙伴的爱妹呀!我确信,真正的爱里面,只有成功,没有牺牲和失败。除非自己根本不爱人的人,才有牺牲和失败。但这牺牲和失败,已经不是为爱而牺牲而失败了。逸敏的“性命交给了你”的话,也无须挂心;现在他既为你的广大的爱表同情了,可以更无须挂心了。我愿你,爱,你以为怎样可以使你快活,你就怎样做去就是。凡是真心爱你的人,决不会强爱人之爱而使之苦痛的。将来启瑞或逸敏两人中有违背了爱的本旨的时候,你就可以知道谁是不爱你了。
……
我最亲爱的,你住在家中的干燥生活,我也十分明白了的。我想着你的时候,我的心也同你一样地干燥着呢。一方面又想到自己的没方法来安慰,只是无端地愤恨自己。你是从来不肯老实地将你自己的苦痛告诉给人,使人也来担受的。
你这样的伟大的心情,我在暗中常常引为修养的模范啦!
你说要来南京,你的床铺已经为你设备好了。但是,我爱,我很记挂着呢。你的身体近日不知怎么样?你的妈妈为你底身体不好,肯不肯让你来?呵,种种不能使我细想的远方的情境呀!……倘若因为北京路近,你的妈妈放心,北京找得着事,肯让你去的时候,那么你就不必强要到南方来,反使你的妈妈不安心。我的妹妹,我的心爱的!
爱,这信写好,忽然想起你前次信中“恕我……不曾答复你”的话来了。你为什么那样客气哪?我要哭了呢。难道我会误解你责备你的吗?你只要好好地养养你的心神,我就十分快活了!
你下回要那样说,我要把你的小嘴扪住了哪!
在上面启瑞的几封信里,我发见启瑞的高洁的心怀,热烈的情感,朴实的人格。只有伟大的启瑞,才配得上伟大的菊华。在他俩儿之前,我感觉自己的渺小,偏狭,污秽。
假如我不卷入旋涡,启瑞和菊华,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假如我不卷入旋涡,菊华一心到南京去,岂不是无挂无虑。只为了我的卷入旋涡,弄得菊华心挂两头,弄得启瑞相思难就。主呵,我的罪是不可赦的,我愿意钉在十字架上!
天色渐渐明了,推开窗儿一望,愁云占满了天空,雨水从窗外不住的打进来,几乎打得我浑身是湿。在愁云的底下,天空的高际,有三五小鸟,从南方急急地飞到西方。檐前的槐枝上,乌鸦一声声的啼着,似诉它的心头痛苦。萧条的庭院里,人们都未曾起来,只有孤单而凄凉的我,抬起头儿凝望。
大雨不止,我爱的菊华大约没有来此的希望了。把桌上一堆堆的书籍都推开,伸出纸来,想写些什么,——无数的心思,都被窗外一滴滴的雨点打碎了。只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愁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我只能低吟着上面凄切的句子,聊以自遣。呵,我又要抽噎了!
“喂,讨厌的雨,今天我不能来了!”
“唔,……”
“喂,我叔叔的事已了,后天早上他要走了。”
“你也一同走了么?”我急了。
“我只好一同走……”
“唉!……”
“我明儿一早就来,再谈罢……”
接完电话回来,我只能躺在床上颤颤地哭了。
四月二十三日
四
一夜何曾睡稳!早起,觉得头昏,跑到门前一望:几个小孩,赤着大腿和双脚,在路上的积水里游戏,脸上显出憔悴的黄色。一个老年人推着卖黄瓜的车子,缓缓走过,背曲如骆驼,从皱纹满面的脸庞里,看得出半生辛苦的表记。三个穿着短衣的中年男人,一个提着鸟笼,两个含着香烟,悠悠地并列走着。对门的剪刀铺门口,站着几个中年妇人,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手中拿着扫帚,有的只是瞪着眼儿望着街上的行人。
呵,这就是我所住的地狱世界,然而我在盼望我的Beatrice的快快到来!
“明天一早要走了,怎么好?”她的美丽的慧眼望着我,似母亲望着小孩的神气。
我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注视着她今天身上穿的美丽的桃色的衣裳。
“你不要伤心。我要到南京去,我一定使启瑞设法,将来你也可到南京去。
“我是不会丢掉你的。别离,只不过是短时期的别离。
“我希望我们三人能恋爱到底!万一,不幸失败,也就大家一块失败!
“启瑞的信你还没有看见罢?他待你很好。他愿意我们三人结为兄弟姊妹……”
“我已经看见过了!……”我说。
“几时看过了?……”她笑了。
“前夜……讨厌的下雨的一夜……”
“我知道你要忙着看的。”她携着我的手,我就把她抱在我的身上。
我看见她胸前的红色突起的颤动,我的心从忧愁里转到肉欲上来了。假如身上坐的是秀芳,呵,我一定要伸出手去,她又要含羞含嗔地叫:“痒——痒呀!”那是何等迷人的声音呢?我想。
我从前爱着启瑞的时节,我只望把讨厌的旧式婚约退了,一心一意的嫁他。
可是讨厌的婚约到如今还没有退!
“爱了你,怪的,宝宝。爱了你以后,我忽然想到,我只能永远不嫁了……”
“你永远住在家里吗?”我急了,问。
“不是呀,宝宝,我只望我们三人住在一起,像夫妻般的朋友。经济各人独立。”
“对呀!我前晚也想着,你的伟大的理想是对的。而且世界上的制度完全错了!”我乐得叫了起来。
“这个办法,启瑞是一定赞成的,我想,你也赞成罢。”
“赞成……”
“只是我还害怕,我害怕……一件事……”
“什么?……”
“一件事?”……她的脸羞得红得同她的衣服的颜色一般,说,“只是将来万一……”
“万一……什么?说呀!”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万一有了孩子呢?……”
“有孩子,大家的。”我大笑的说出来。
“也许不会,我想。我的身体不好。我知道我何时死呀,像这样常常病的……”
“不许说死……”我用手把她的口儿闭了一会。
“死,不许说,谁不死的?”我想,一个人能真正恋爱一日,就算永生。
“我只望我至多活到四十岁。过了四十岁,大家都老了,就没有味了。”
“我又希望我们三人一同死……”她说。
“那只有一同自杀!活到四十岁,是的。我也想,一个人到老了真可怜。”我严肃地说。
“老比死更可怜!”她说,伸手指着墙上挂着的秀芳的半身照片,说,“这是丢了你的恋人么?”
“是的。”
“怪可爱呀!”
“她已经同旁的一个男子订婚了。”
“我想,结婚的制度不打破,恋爱总不能美满。她还不是为了要同旁的男子订婚,所以才把你丢的?不能怪她,只能怪社会制度。”
“我并不怪她。”
“我知道。”她说,脸儿望望我,眉头忽然蹙起来,“只是,宝宝,我忽然想起,你的家里怎样?爹爹妈妈都好么?”
忧愁又袭到我的身上了,我说:“我有一个大家庭,爹爹,妈妈,弟弟,祖母……”
“都好么?有没有祖父?”
“呵,何堪想起!就在我恋着秀芳最烈的前年,祖父病死了。祖父病重的时节,一信二信来催我回家,接着是
一次二次的电报……”眼泪流到我的脸上了。
“不要哭,说罢,你当然回家了?好人!”她用手帕揩干我的眼泪。“回家,我竟没有回去。我恋着秀芳呢。后来我的祖父就在想望孙儿的病榻上死去了。
“祖父死后,爹爹写信来说:祖父临死时还问,‘我的大孙逸敏来了么?’这时他的眼珠已经变乱了,全是白色。爹爹骗他说:‘逸敏就在床前呀!’他把眼皮一翻,后来就没有气了……祖父死后,我常常梦着他,梦见他正言厉色地教训我,却记不清说些什么。我醒来便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扯成粉碎!”我的伤心的眼泪怎样止得住呢,它又自由滚了许多下来,滚在菊华的美丽的衣服上了。
菊华的眼皮一红,也现出要哭的样子,说:“你以后回家去过没有?”
“没有,一直没有回家去。妈妈想我,常常想成病。祖母也写信来说:‘我也上了七十岁的人,不久要死了。你回家一次罢,给我看看,免得我同你祖父一般,临死时受苦。’父亲写信来催我,我只是敷衍他,春天说是夏天回家,到了夏天又说有事,要等来年春天……总是敷衍,敷衍,一直不肯回去。”
“你为什么老是不回家呢?”
“何消说——自然是为了恋爱,起初为了秀芳,现在又为了可爱的你呀!”
菊华哭起来了,她说:“宝宝,你总该回家一次。”
“要是舍不得家庭,可爱的,我们三人的理想还能达到么?”我的心儿一转了,我问。
“唔……”她暂时呆住了。
“我也想:我们不创造新家庭很容易,我们要丢掉旧家庭真是很难呀!”我说。
“是的。爱只是一个,分不开亲子的爱和男女的爱的。”她说了,站起来,“你的腿酸了吗?我在你身上坐得太久了。”
她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午后,她说:“我们上半天谈话谈得太悲酸了,我的心现在还痛呢。我怕回家又要病了。”
“我们不要再谈那样的话罢。”我说,“但是我忍不住再问你一句:‘启瑞的家庭怎样?’”
“他只有一个妈妈……呀,还有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为了我的缘故,已经离婚了。这是前几年的事呀,要是现在,我一定不许他去离婚了。”
“为什么呢?”
“你不许问下去了……”她说,“你来,我们玩玩罢。”
经过了长久接吻之后,我的心被烈火燃烧着了,我已经忘了刚才谈着一切的烦恼,我紧紧的抱着她,说:“你肯么?”
“肯?什么?我很悔从前待启瑞太冷淡了,你现在要干什么便干什么罢!我已经不忍想到我们的将来……”
在沉醉而疯狂的时间里,我解下她的桃色的外衣,我松下她的湖色的裤子,我把她抱到床上去,望着她的瘦弱的洁白的身体。
“你现在是裸体了!”我欣喜地说。
“你要干什么呢?”她含羞地说。
我仔细地将她的瘦弱而白皙的身子上下望了一刻,从她的乳峰望到小腹下的黑毛,我的心忽然被一种严肃的神秘的思想笼住了,我在她的小腹下亲了一个吻,说:“让我把你的衣服穿了起来!”
“你明早准我去送你么?”
“不必……”
她走了,在朦胧的暮色中我望见的只有她的桃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