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那盏圆形的电灯还照耀着三星公寓的招牌。两扇大门虚掩着。一个大学生正从里面送朋友出来。白华就在别人说着“明天见”的声音中走进公寓了。

她一眼看见,刘希坚的房间是黑的,而且安静,仿佛那电灯已经熄灭很久的样子。她疑心着——是没有回来呢还是已经睡着了呢——便走近房门去。房门上没有锁。并且从那里面传出一种微微的呼吸的声音。这使她踌躇了。因为她不想去惊动他的瞌睡,她知道他是很疲倦的。可是有一种感情,使她没有自制力的,轻轻的把房门推开了,走进去,同时对于刘希坚为工作而劳苦到极度的疲倦的熟睡,油然生了同情心。

于是她在黑暗里坐了二三分钟,她从隔壁灯光的反照,模糊地看见刘希坚熟睡的样子,她看见他的眉头紧皱着,仿佛他的心里是深锁着什么苦闷。这脸色是她和他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发现,使她惘然地落到沉思里,不自觉的给他一半敬爱和一半怜爱的凝视,有一种不能立即离开这里的情感。

但是,最后她决定离开了。她自己也应该回去休息了。她想留一个字条子给他,使他知道她在夜里曾来过一趟,尤其是要使他知道安那其对于五卅惨案也已经有了表示。

她写了。她站起来了。可是她的手无意中把桌上的一件东西碰到地上去,发生了磁器粉碎的响声。

“谁?”她听见刘希坚惊醒的问。

她只好回答——低声地:“我……”刘希坚警觉地翻身起来了,他并且立刻开亮了电灯。“哦……是你……”他快乐的笑着说,睡眠的影还深深的布在他的脸上。

“你睡吧。”她说:“我就要走的。”

“不——”

“你太倦了,你应该睡。”

刘希坚打着呵欠摇着头,说他现在已经不疲倦,已经睡够了,接着从枕头底下拖出一只表来,说:“还早呢,才十点。”一面走向桌子去,坐到藤椅上。

白华笑起来。她知道这时已经十二点多钟了。他的表是停止了的。

他又挽留她,说:“我睡得很够了,一个人太睡多了会变很蠢的。”

白华只好答应他再坐半点钟。

刘希坚便兴奋起来了。虽然在他的眼睛里,显然是勉强地把睡眠赶跑的光景,那眼珠上余剩着惺忪的红色。可是他撑持着,仿佛他真的睡得很足够的样子,说着话,很有精神地动作着。白华就告诉他,她带点因欢喜而夸张的神气,说她刚才是从枣林街来,从安那其党人集会的地方,而且是……

刘希坚插口说:“那末,你们开会了。”

“是的,开会了,”她高兴的回答。

“怎样行动呢?”

她望着他,一面心里想:“你以为无政府主义者不会有行动表现吗?”一面便带着骄傲的声调的:“发传单,募捐,以及别的种种援助。”

刘希坚微笑地望着她,觉得她对于安那其实在太热情了。

“你得了什么消息没有?”他接着问。

白华仿佛回忆似的想了一想。

“听说上海已经总罢市……”她说。

“没有听到电车,电灯,印刷工人等等,也立刻要罢工么?”

“还没有,”她回答。“如果能够引起总罢工,”她接着说:“那实在是一个有力的表现。”

“对了,”刘希坚说:“罢工是直接的给英日以猛烈的打击。因为中国的工厂——尤其是铁机工厂和纱丝工厂,差不多全部都是英日资本的企业。他们会因为罢工而受到极大的损失。”

“我觉得我们还应该运动西崽罢工。”白华也感着兴味的说:“外国人在中国是特别享福的,虽然差不多在他们本国都是很穷的,可是一跑到中国来,便立刻阔起来了,他们都不想自己来劳动,都用中国的西崽替他们做仆役的工作,所以西崽罢工,也是直接的给他们一个打击。”

“不错,不过这只是使那些外国人感到起居上的不方便。我们给他们以重心的打击,应该使他们受经济上的损失,使他们失去——至少是减少在中国所得到的特殊的权利,所以收回租界和撤销领事裁判权的运动是必要的,是目前的急务。至少这两种运动可以给他们一个威胁,使许多外侨的心里发生恐慌……”

“那末,我们要民众向他们示威了。”

“当然的,只有民众——广大的民众的示威,才能够转变帝国主义对于我们中国的观点,就是说,只有全国民众一致的向帝国主义作反抗的示威,才能够破除他们的压迫,才能够解放我们自己,才能够把我们从殖民地的地位上独立起来。而且这独立的存在,我们还必须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起来……”

白华兴奋地听着,兴奋地说了许多意见,在伟大事件的面前,她的言论的出发点已经渐渐的离远了安那其主义的理想。因为,具体的事实的教训,不容许任何理想主义者再继续做美丽的梦幻。同时,五卅惨案当中的流血——这种血不是美术家为点缀裸体画的女人唇上的颜料,不是欧洲绅士们喝的葡萄酒,不是中国风流人物所鉴赏的牡丹花的颜色,而是在人类中的强暴者的罪恶的暴露,和弱小者被残害的精神的映射。任何人——除却帝国主义者以及它的附属物的资产阶级之外——对于流血——那连贯地从枪弹眼中流出来的血,那尸首——那暴露在水门汀上的尸首,都不能站在旁观者的地位,都不能当做茶余饭后的新闻而闲谈着,也就是,任何人都不能不从心坎里燃起一盆愤怒的火焰,把这火焰和别的火焰联系,联成一块,变成毁灭世界帝国主义的巨大的烈火。现在,这烈火的种子已经从上海民众的心坎里燃烧起来了,同时象一条导火线似的燃烧了全国的民众。白华的心上也腾腾地飘拂着这种火苗。她并且把女性的同情放到这火苗上。这时,她的脸颊绯红地,如同那火苗已经飘到脸上来的样子。

随后她猛然听见隔壁的钟声响了两下,她吃惊的看了表,的确是两点钟,便觉得她应该回去了。

刘希坚送着她,一路握着她的手,感着十分愉快的低声说:“我们好好的干,白华,你可以从事实中得到许多证明——空想的社会主义是没有用的……何况中国的无政府党人更超乎空想以上。”

白华在心里是接受了他的话。但是她没有回答,只默默地走出大门,沉重的说出一声“再见”。

刘希坚便单独的留在院子里。因为他没有瞌睡,以前的睡眠被兴奋的谈话赶跑了。这时他的头脑里只装满了思想——复杂而且澎湃的思想。这思想一息不停地在他的头脑里活动,如同许多扩大的空气在气球里活动一样,慢慢的涨起来,使他感到仿佛他的头脑已经涨得异常之大,恍然是漫画的大脑袋的样子。他好几次都用心的去注意他的影,都没有看清,因为夜是深沉着,星光很黯淡,天象一片无际的黑幕,罩着地球上的熟睡的动物,植物,以及房屋。

他单独的从东边走到西边,重复的走了许多趟。他的思想也似乎跟着他的脚步而响着声音,响在他的头脑里。随后他停止散步了。坐在一张板凳上,仰望着辽远的天空——夜是不变动的沉默着。夜声是细小而且隐约。各种虫鸣的流动也显得十分秘密。可是他的思想的波浪仍然在那里冲击着,纷纷地溅着这样的浪花:

——民众被烈火烧着,要自动的起来了。

——总罢工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

——上海的民众已经象狂风急雨一般的在暴动。

——北京也要哮吼的,狮一般的哮吼的。

——被压迫民族的总示威……

这些浪花越溅越多了,最后变成各种尖锐的微生物似的,深入到他的思想的细胞里。他觉得把这些微生物有系统的而且健全的组织起来,是非常紧要的,也正是他自己目前的任务。并且觉到一个人生存在这样的工作里,实在是一种历史上的幸运——当然,能够在大革命——建设社会主义的革命的巨浪里,做一个斗争的战士,都一样的有着历史使命的价值的。他自己,虽然还没有对于这使命尽过何等卓越的努力,但是他是在步步努力着的,向着那最高层的建设而迈步,不懈怠,而且急烈的前进,便觉得他这时单独醒觉在这个深夜里,并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他不为这坚固的信仰而献身给社会主义的斗争,那末他这时已经躺在坟墓里面了——躺在那教授学者的名位上,毫无价值。

时间在他沉思的周围轻轻的走着;夜在慢慢的变动——更加深沉和熟睡;微风带来了湿的,含着露水的凉意掠着他的脸;他才把各种思想集中起来,集中到这一个问题上:“我们应该用怎样方法去鼓动北京的民众作一个伟大的示威呢?”

他想了种种,觉得这不是一方面所能够做到的事——这是应该各方面联系起来,才能够获得胜利的事。于是他想起一件紧要的工作——就是在目前,最切要的,是号召北京各团体开一个联席会议,决定对于上海五卅惨案援助的办法。他认为这样的联席会议开成了,那就毫无疑义的,会实现北京城的广大民众的示威运动。并且他觉得这事情是完全可能的,便欣然地从心里高兴起来,一直把愉快的,同时带着许多胜利的微笑浮到脸上来。

他重新向很远的天空投了一眼,满含着喜悦的一眼,仿佛他是向着远处的无数贫苦的群众,宣告说:“斗争呀,朋友,只有无情的斗争,最后的胜利才是我们的!”

望了便站起来了,乐观地在院子里走了两趟。随后走到房里去,和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着,在心里拟着几个重要的提案。

“记着,明天八点钟以前要起来!”

隔壁的钟声便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