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

学生时代

尼采生于1844年10月15日,这一天恰巧是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生日,尼采的贵族论思想也许在此时埋下了种子。

在尼采出生不久后,尼采的父亲就去世了,新寡的母亲披上了黑衣,带着尼采和小他两岁的妹妹伊丽莎白,靠着每年不到两百马克的抚恤金供养全家人的生活,祖母和两个姑姑也与他们住在一起。六口人中,五岁的小男孩从此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因而自小即有与众不同之感,父亲更在女人们的描述中变成一尊男性的偶像。

不久,祖母决定迁往附近的小城瑙姆堡,但那里的群和声响令尼采不适,遗传自父亲一方的虚弱体质暗示着不祥的预兆,他眼睛近视,头痛症不时发作,母亲想尽千方百计给他治疗,常常带他到安静的草地树林去散步放松。孤独而自尊、静默而内蕴,小小年纪的尼采已经注定与人群的喧嚣无缘。

六岁那年,尼釆到镇上的一间私立学校念书。谁能想像得到一个来自柔弱虔诚的女性家庭的男孩子,为了要适应喧闹顽皮的同龄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当这些又脏又闹的小淘气们忙于爬树捉鸟、斗殴说谎时,尼釆更愿意独自一人去读圣经,或者激情满怀地朗诵其中庄严的篇章给大人听;但不管怎么说,尼采在学校里还是交了两个好朋友;其中一位在几年后的自传中把尼采描写力一个忧郁早熟的孩子,喜欢独处深思,常常沉溺于自己发明出游戏,思考一些与年龄不相宜的严肃问题。

生活在乎静地流淌着,似乎没有什么波澜;不过仍有一些事件发生。1855年夏,姑姑奥古斯特因肺病去世。第二年,76岁的祖母也去世了,她在遗嘱中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尼釆和妹妹伊丽莎白。家里又少了两口人,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一个公寓里住。

时间过得飞快,1858年暑假到了,尼采已经读完小学,即将度过他的14岁生日,要成为一个大孩子了。这个假期他还跟往常一样,同妹妹到乡下外祖父母家。这个村子就在萨勒河旁,每天早晨他都到河里洗澡。清冽的河水让他有说不出的畅快,可以减轻头痛病和眼疾,也可以满足他喜好洁净的习惯。

1858年10月,尼采进入瑙姆堡附近的普夫塔文科中学学习。这是一所著名的学校,历史悠久,学风严谨,有着修道院式的规章制度。学校出过不少杰出人物,大哲学家费希特就在这里读过书。

尼采很高兴自己能进入这所名校。不过这里要求住宿,从此他就主要生活在学校,开始脱离家中那个以女性为中心的环境。新到乍来,学校要求严格,又处在由清一色的男性组成的社会之中,自然有一种不适应。

每个星期他只能在星期天下午获准外出,母亲、妹妹和小学的两个朋友宾德、克鲁格在校门口等着他,然后他们一同去附近的小饭馆。这情景真有点类似在军营探亲。拿现在时髦的话说,普夫塔学校搞的是封闭式教学。

普夫塔中学重视占典文化教育。在六年时间里,每星期都有六节希腊文课程;拉丁文课程,在前三年是每星期十一节,后三年是每星期十节。这样分量大而扎实的课程训练,为尼采以后的古典文化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

尼采在宾德家常常见到宾德的父亲,这是一个很有文学修养的人。他向尼采推荐歌德的作品,向他讲解德语作品的诗韵之美。从这时起,尼采对歌德的喜爱和尊崇就再生活没有改变。

在那里尼采也接触到了歌德的作品,初次领略到了德国诗歌之美。另一样新宠则是音乐,尼采欣赏到了门德尔松和贝多芬的杰作,母亲特地为他买了一架钢琴,请当地最好的一名女琴师向他教授演奏。因此,尼采进入瑙姆堡附近知名的古典主义教育中心普福塔中学时,14岁的他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古典文学与音乐素养,这所学校因培养过浪漫主义诗人和剧作家诺瓦利斯、梵文研究专家及莎士比亚作品的翻译家施莱格尔和哲学家费希特而名噪一时,尼采在六年学习期间如鱼得水,奠定了以后作为古典语言学者和诗化哲学家的基础。

然而,疾病与死亡一直在威胁着这个家庭,祖母和奥古斯塔姑姑先后去世,尼采本人又困于眼疾、头痛。在生之困顿的压抑之中,勃发的青春活力使本性温良的尼采竟然屡屡爆发出叛逆之举,他像粗鲁的水手一样畅饮烈酒,整夜不睡,用拉丁文撰写和誊抄冗长的论文,争强好胜,不守校规,完全不像昔日宁静谦逊的洛肯少年。生命中长期缺失的男性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他,使他产生出神经质的自我考验的欲望,他折磨自己的身体,以肉体的痛苦修练精神的忍耐,他越感到自己柔弱善良,就越希望得到希腊英雄般的神力。其实,连他这种神经质的自我折磨,也带有一种女性歇斯底里的气质,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渴望像个真正的威猛男儿。

宗教是这个反叛少年的第二个目标。他热爱文学,熟知古代英雄不合道德规范的悲剧故事,倾心于从暴烈到澄明的歌德的那片天空,享用席勒的睿智,拜伦的激情,和莎士比亚的壮美。文学告诉他生之伟大与人之独特,从而使他对基督教的热情渐渐淡化,对所谓上帝、灵魂不死、彼岸等教义产生怀疑,上帝禁绝了思考,上帝代表着粗鲁专横的强权,强加给人们以所谓的原罪,因而良心上的忏悔是不必要的,人生的经验与宗教的教条是两码事。总之,与家族传统对立,他决定将来不再献身于宗教了。

1864年,尼采从普福塔中学毕业,来到波恩大学注册学习哲学与神学。他在这里热心于社交,自由探索的大学生活更使他远离了路德派宗教信仰。1869年,由于尼采的才华出众,在毕业前夕被李奇尔教授推荐到巴塞尔大学任副教授。

友谊与学术

尼采的青年时代应该说是在甜蜜的友谊与天才的学术并驾齐驱、相辅相成中度过的。在尼采为数不算很多的朋友当中,有一个人不得不提,他影响了尼采的一生,这个人就是瓦格纳。在《尼采传》中,丹尼尔·哈列维不惜花费了两章来讲尼采和这位音乐大师的友谊。

如果说年轻的尼采大学毕业证没等拿到就被聘担任巴塞尔大学的教授职务是他人生荣耀的开端的话,那么巴塞尔这个城市仿佛宿命的安排,把他和瓦格纳连在了一起,不可分离。

尼采从服役的炮兵团的军马上摔下来那年,还不满24岁,也就是在这年,他和德国人一起发现了瓦格纳。不过瓦格纳在哪里,当时还是个问题。但尼采一旦和巴塞尔连在一起,就使他和瓦格纳的接近变成了可能——瓦格纳就住在离巴塞尔不远的特里伯森,那年他59岁。

尼采为了他们的第一次会面特意定制了一件黑色燕尾服,但因为无法付现金又被裁缝拿走了。但这丝毫没影响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愉快的效果,这对忘年交一见面就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在写给好友欧文·罗德的信中,尼采不厌其细地说到:“我是多么想让你知道那晚的欢乐啊,它如此生动如此特别,以至于如今我都无法恢复原有的平静,因而我的叙述无法做得比向你唠叨一个‘童话故事’更好一些……

他说话时思路异常敏捷,表述生动活泼,其充沛的感情和幽默足以感染一圈人,我们当然也不例外。其间,我还和他聊了很长时间的叔本华,他充满温情地把他所取得的所有成就归功于叔本华,并且对我说,在所有哲学家中,叔本华是惟一理解音乐精髓的人。啊,你可以想象,我听到他这样说时是何等高兴。”

尼采是在瓦格纳一生的鼎盛时期开始与他相交的,这个伟人当时正隐居完成他的四联剧。而尼采长期以来“一直需要去热爱、去崇拜、去倾听”,他终于碰到了一个配做他的老师的人,而且对这样一个人,无论怎样去崇拜去热爱都不会过分。他甚至写到:“以至于我觉得我在他面前是在跟一位神打交道。”他几乎每个星期都到瓦格纳家做客,《悲剧的诞生》就是在这个时期写就的。

1871年最后一天,他的作品《起源于音乐精神的悲剧的诞生》出版了,尼采把第一册书赠给了瓦格纳。瓦格纳以极大的热情呼应他,“亲爱的朋友——我还从未读到过一本比你写得更为出色的书。这真是棒极了!……我对科西玛(瓦格纳当时的妻子)说:除了你,他是我最爱的人。”瓦格纳甚至还温柔地抱怨尼采只赠了一本书,以至于他要和科西玛为了阅读这本书而争执不休。

但特里伯森整整三年“充满信任、愉快,闪烁着深刻崇高的思想异彩的日子”随着瓦格纳举家迁往拜洛特而宣告结束,特里伯森成了尼采的两难。在帮着瓦格纳一家收拾东西时,尼采神情恍惚,“他打开琴盖,弹了一段序曲,接着开始即兴演奏。理查和科西玛·瓦格纳停下手里的活,倾耳倾听。一支忧郁难忘的狂想曲在空空如也的客厅里萦绕回荡。”

尼采以帮助瓦格纳取得成功,并为取得成功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作为年青时代的双重希望。这二者本应该是相辅相成的,但随着交往的加深,尤其是瓦格纳试图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剧院,使得他们的友谊发生了裂痕。瓦格纳令他深感不安。他在日记中写道:“为什么瓦格纳如此猜疑?这会引起不信任。”“难道我就没有受尊重的权利?难道我得听从什么人的指挥?”

我们更愿意把这种对峙看成是两个个性极强的伟人之间的磨擦。为资金短缺的剧院筹款而起草的呼吁书因为“太严肃了,不够礼貌”而被另一分仓促的取代,这使得尼采陷入了痛苦,痛苦进而变成了恼怒,他对瓦格纳艺术进行探讨:“瓦格纳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艺术意味着什么?”探索的结论是,“这种艺术是足有十五个世纪之久的人性之花,它行将凋谢,壮丽却病态。”当然,这些思想都没有公开,而是静静地藏在只给他一个人看的笔记中。

但即使是这样,这种处境仍然是“虚假而尴尬的”。尼采仍然渴念瓦格纳,就像某个人渴念一个女人一样,因为后者给他带来欢乐。尼采没有力量与瓦格纳决裂。

而在另一边,瓦格纳对尼采的喜爱已经到了他能够喜爱一个人的最高限度。他三番五次地发信邀请尼采。但尼采以各种理由拒绝去拜洛特。在他不得不去的时候,他故意玩花招激怒瓦格纳,他内心清晰地感觉到,“最后的决裂为时不晚了。”他甚至在信中和书中逐步清晰地暗示这种单方向的意愿,但瓦格纳似乎并不为之所动。

四联剧的公演成了尼采不得不涉的河,他终于来到了拜洛特。每个晚会都是一次成功,而每一次成功都会增加尼采的忧伤。在拜洛特一遍遍地谢幕时,尼采逃走了。

我们很难想象这种给尼采带来巨大痛苦和伤害的友谊该继续称之为友谊。抛弃这段友谊究竟是尼采思想领域不断拓展和深入所带来的必然呢?还是尼采那最后崩溃的心理和大脑的前兆呢?

孤独的一生

1882年冬,尼釆独自一人来封热那亚附近的拉帧罗海湾。这年冬天,南方的阳光几乎不见踪影,霪雨霏霏,天气寒冷,他在海边的小饭店里居住,在大海的怒潮中夜不能寐,总之一切状况都与愿望相反,然而就在这“逆境”中产生了最伟大的作品,每天上午和下午,尼釆都沿着两条不同的路线漫步到可以看得见海的高山松林,漫步到静谧的海湾岬角,在孤独而悠长的路程中,他不时掏出笔记本,记录下来一闪即逝的灵感。

在这里他完成了《查拉图特拉如是说》,然而,书的第一部分被推迟印刷,出版商正忙于交付大量的《圣歌集》,接着又要印许多反犹太人的小册子,至于第四卷,尼采只好自费印刷了40本,7本送了人,没有一个人肯称赞。像尼采说的,这真的是一本“写给所有人的书,也是无人能读的书”,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了,他下定决心保持独立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而他的身体状况使他相信那一刻就在不远的前方。于是他继续在瑞上和意大利之间游荡,在经历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袭击之后,他的使命就是要重估一切价值。他在尼斯安顿下来,构思写作《善与恶的彼岸》,这是对当时科学、艺术乃至政治的批判,指责基督教理想是奴性种族的产物,尼采自己提出了一套颇为奇异的道德体系。但这本书一出世就遭到了学者们的攻击。1900年8月25日,孤独的尼采再也经受不起任何风浪了,他默默地走了。

与叔本华一样,尼采在去世以后,其哲学才受到人们的重视,他的权力意志哲学和超人哲学对德国社会乃至世界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开赴前线的德国士兵的背包中有两本书是最常见的,一本是《圣经》,另一本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的强权思想对希特勒的影响也是众所周知的,其中有一句格言为希特勒终生恪守:“强人的格言,别理会!让他们去唏嘘!夺取吧!我请你只管夺取!”尼采和希特勒都是狂妄自大的人,所不同的是,尼采的疯狂是学者型的,只停留在口头和字面上;而希特勒是一位实践者,他把前者的思想付诸于实际行动。

尼采的一生是在孤独中度过的,这倒不是说他的身边没有朋友。其实一个人的孤独和有没有朋友没有关系。尼采的朋友很多,查理·瓦格纳、弗罗琳·冯·梅森伯格、保尔·李、弗兰兹·欧维贝克、……他们长期保持通信和会面等形式的交往,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和他们永远保持这种状态。但他偏偏喜爱孤独。

这恐怕有两个因素。一是他的天性,这样解释似乎没有说服力,但事实确实如此。二是他的哲学追求,这样说似乎把哲学置于一个被动的地位,但事实也确实如此。正因为如此,他靠长长的漫步训练自己面对孤独所造成的忧郁,他靠写作来冲淡或强化孤独所带来的痛苦。长年的磨练使他练就了独特的本领,在给朋友彼得·加斯特的信中,他呼唤道:“归来吧,回到孤独中来,我们俩都知道怎样在孤独中生活,也只有我们俩知道。”

有时候,孤独是他的一种逃避。与瓦格纳的决裂是他巨大和持久的痛苦。“他总是感受到摒弃查理·瓦格纳后带来的巨大空缺。”曾大病一场,甚至给妹妹留下了遗嘱,他渴望去最偏僻最安静的地方过完全孤独的生活,于是妹妹把他带到了几乎没有人造访的恩加丁的山谷间。那年,他35岁。但已像个老人一样。

尼采的孤独被赋予了哲学的内涵。在热那亚,太阳一升起,他“到了一块靠近海浪的幽静的岩石边,撑一把伞,躺在岩石上,像蜥蜴一样一动不动。眼前除了大海和纯净的天空似乎什么也没有。”会在那儿呆很长时间,呆到黄昏的最后时分。黄昏过后,《朝霞》诞生了。他需要独处,并强力捍卫着他的孤独。还是在恩加丁,保尔·李要来和他交流《朝霞》,他间接谢绝了,他说:“在我思如泉涌的时刻,有人要来这儿,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要是我不能更好地维护自己的孤独,我就会离开欧洲许多年,我发誓,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

这种孤独是有高度的,正如他发现了轮回说时在笔记上写到的,“1881年8月初,在西尔斯-马利亚,海拔6500英尺以上,并远远超越于人类之上。”

当每个人都背叛他后,他再度离开了,他说,“今天,我进入了彻底孤独。”这是查拉斯图拉到来的前夜。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尼采试图解释一些法则,当中他提出“不时必要的孤独,这样人类才能自省和专注。”同时,他以身示范。正如他所说,“我从来不会坐在那棵树的阴影下而不采撷一些思想。”

尼采的孤独还在于,“没有一个人在思想上真正与我一致。”“我非常清楚,我最终要走自己的路。每当我感到'我再也不能忍受孤独'时,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自我羞愧——我感到我是在厌恶自己心目中最崇高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尼采的孤独是独特的。但对孤独,尼采是且爱且怕的。

妹妹离开欧洲后,他大张大张地给妹妹写信,里面充满了可怕的力量和千篇一律的孤独。“当一个人有太多要说的话,被迫保持沉默是多么可怕。难道我生来就是为了品味孤独,永不会找到一个理解我的人吗?无法交流事实上就是最可怕的孤独,它意味着与人隔绝,意味着戴上一张比任何黄铜面具更坚固的面具——完美的友谊只可能存在于意气相投中。”

也许这是个悖论。但尼采无法逃避。丹尼尔·哈列维给他的《尼采传》第七章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最后的孤独”。1888年,尼采渐渐地失去了意志和判断力。他陷入了长夜般的孤独中,直到1900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