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多老爹的续弦
伊巴涅思
一
培尼斯慕林是一个在伐朗西亚海岸上的睡梦中的西班牙村子。在一片橄榄树和葡萄园多得数不尽的大地上,有像鸟儿停着休息般的雪白的墙垣跟乌黑的屋顶,有一座教堂的盖着红瓦的钟楼。这是一个摩尔人的村子,还遗留下颓废的,古老的城墙。培尼斯慕林!一个像西班牙所有的村庄一样的村庄——一个退步的,沉闷的,不变的,图书般的村庄——是偏见和传说,如火的热情和不死的仇恨的出产地。什么世界大事,生活简单的乡民是一点也不管它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爱情,怨恨,和互相发展着的你争我夺的野心。培尼斯慕林——是玛丽爱达,地痞多尼,三多老爹,和几千个像他们一样的人物的家乡。
二
三多老爹已经将他要做的事情宣布了。他快要第二次结婚了。
你要是想明白这一种混乱的情形,这一件在培尼斯慕林发生的新闻,那么就应当知道,这一个死了老婆的人,三多老爹是那个地方纳税最多的公民领袖;并且还应知道,那未来的新娘就是村里的美人玛丽爱达,不过她是一个车夫的女儿。她的嫁妆呢?啊,这就是她的嫁妆:一张迷人的、褐色的脸儿,一双像宝石样的在长长的睫毛下面闪着光的、乌黑的眼睛,一缕缕用小木梳梳到鬓边的煤一般黑的、明亮的鬈发。
整个培尼斯慕林的人都诧异得了不得,愤怒得了不得。人人都谈起了这一件事情。到了那么大的年龄,却还会去娶这么一个小娃儿!世界可不是变了吗?那位三多老爹,他是半个镇上的产业所有者;在地窖里有一百桶好酒,在谷仓里有五头骡子!这些东西都要给谁拿去了?不是一个大家的闺女,却是一片路旁的破瓦——玛丽爱达是一个车夫的女儿,那个小东西从前过的是偷盗的生活,如今长大了,却很情愿在别人家里帮帮忙,混口饭吃!说起多玛莎夫人,三多老人的第一个妻子,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拿来了马育尔街的住宅和她的田地都给了她的丈夫。在她活着的时候,她还在那一个寝室里置办好了一切她引以为骄傲的家具。现在这些东西可都要送给一个街上的流浪人——从前她为了基督的慈悲,还常叫那个家伙到厨房里来吃饭呢——想到了这事情,她可不要在坟墓里跳起来?
年纪到了五十六,还要为爱情而结婚!这个老傻子可不是疯了?你看他,那女子无论说一句什么话他都同意,脸上还露着愚蠢的笑容,在两道浓眉下面给人勉强看得出来的灰色的小眼睛里还显着有病的闪光呢!
培尼斯慕林人讨论了一星期之后,便断定三多老爹是已经疯了。礼拜天看见了教堂里挂出来的结婚公告时,他们几乎要骚动起来。那儿还有几个多玛莎夫人家里的男子。望过了弥撒以后,他们咒骂得多厉害!是呀,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抢人,先生。多玛莎把所有的产业都给了她丈夫,因为她以为他是永远不会把她忘却的,他会永远地对她的记忆很忠实的。现在那个老混蛋是干的什么事?拿一切产业完全去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那么年轻的女人!他是五十六岁了!这一种事情会在世界上发生,那简直是“王法”也没有了!告他的状,将嫁妆争回来吧?这样要好得多!但是照了维山德那位牧师所说,现在的法庭是靠不住的了。要是加洛斯先生当权,那么……或许!
那些人都自以为直接受到了这种已经提出了的婚姻的伤害,因此都在街头的咖啡店里叽咕着;每一个人都叽咕着,连那些有钱人家的女孩儿也免不了——她们都很愿意拿她们美丽的嫩手献给那个衰老的夏洛克,现在可不忍看见他将财产都给了一个流浪人。
而且全城的人都知道,玛丽爱达还有一个爱人。那个地痞多尼小时候也像她一样的是一个流氓;近来是做了一个酒店附近的游民,到现在他还一心一意地爱着她。其实,只要等到那个地痞能做一点工,能丢开他所结交的那般朋友的时候,这一对废料便可以结婚了。因为多尼最亲密的朋友就是从邻近村上来的,名字叫做提莫尼的那个风笛手。那人每星期至少要来看他一次,他们两个碰到一块儿便会同到什么小酒店去畅饮一番,随后便去睡到什么人家的谷仓里。
多玛莎夫人的亲属忽然看中了这个地痞。他们觉得这一个镇上的游民是可以替他们报仇的。另外那些有点儿身份的人,从前是永没有弯下身来和他说过一句话的,现在却也到他常在喝酒的地方去找他了。
“怎么说,痞子?”他们开着玩笑地问,“他们说玛丽爱达快嫁人了!”
那地痞在他站着的地方踏了踏脚,摸了摸他丢在膝上的那一件闪光的外衣,将他的烟卷儿移到了那一面的嘴角,又对放在面前的那一杯酒望了一会儿。
后来他耸了耸肩膀。
“他们这么说!……好,我们看着吧,混蛋!那个老头子不要吹牛,他还没有拿到这块熏肉呢!”
因此,人人都断定一件有趣的事情快要发生了。三多老爹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在选举的时候他可以说一句话。他跟伐朗西亚当权的人们也是很有联系的。他自己也当过几次市长。他曾经多次地在大街上举起沉重的手杖来打身体比他壮的人,由于他们阻碍了他的路。
地痞多尼的胡说,他当然一句也不会放在心里。全市的人都拿得稳,培尼斯慕林一定会闹出事来。
三
三多老爹从没有将事情只做了一半就丢开的。在签婚约的日子快到的时候,这一种情形是很明显的。因为他的新娘没有嫁妆,他就自己给了她一份——价值三百两黄金,婚衣,指环,梳子,和一切属于多玛莎夫人的家具还都没有算在内呢!村里的姑娘成群地赶到玛丽爱达住的那个地方去——一间破败的小屋,天井里有一辆车,马房里有三匹没有喂饱的小马。她的父亲,那个马夫就住在这个和伐朗西亚大路上最后一间屋子离得很远的地方。她们,有的搀着手,有的把手臂环抱在别人的腰上,在堂前一张大桌子的四边走着;她所有的结婚礼物全都陈列在那儿。
好东西真多!手巾,台布,手帕,绢布,下衣,裙子,绸缎和亚麻布,上面缀绣着简写的字母和各种花样,依照大小排成一堆,几乎要碰到了天花板!三多老爹所有的朋友和他养着的闲汉都想起了这幸福的一对。在许多的器皿,镀银的刀叉,那地位低一点的人送给新房里的磁质水果盘这一类的东西中,还有一对美丽的烛台,这是一位侯爵送的礼物——那位侯爵是那地方上的政治首领——三多老爹称他为西班牙最大的人物——每次地方上发生了要选侯爵到议会去担任议员这一个问题的时候,三多老爹总要代他指挥一切,或者为他筹划攻击别人。在房间里最显著的地方,在一个架子上放着新娘的珍宝,一对珠耳环,许多别在头发上或者胸口上的别针,金边梳子,三支镶珠的长发针和金链条;这金链条是培尼斯慕林人常说起的东西,因为这是多玛莎夫人在京城的一家大铺子里花了十四个都孛龙才买到的!
“你真好福气!”大家都怀着妒忌的心情对玛丽爱达这么地祝贺着她的幸运,但是她听了,却含羞地红起脸来;她的母亲,一个工作过度的,病态的老农妇,却窘得一个人在那儿悄悄地淌着眼泪;那个车夫踱来踱去地紧跟着三多老爹,他对于他未来的女婿的宽大,竟想不出一句谦虚的,感恩的话来。
那个晚上,婚约便要在车夫的家里宣读而且签字了。证婚人呼良先生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便带了他的书记,坐了一辆二轮车赶到了那儿,衣袋里插着一个便于携带的长墨水瓶,手臂下挟着一卷贴好印花的公文纸。
厨房里特地放好了一张桌子,一座四叉的烛台上点起了火;证婚人骄傲地走了进来。一个多么博学的,一个多么教人忘不了的,熟悉法律的代表人物!呼良先生用土话来读着那原文,在夸大的,法律的辞句上他还加了好多他自己的解释。你看这位滑稽的人物,这么地穿着黑的长褂,生着一张骄傲的,剃得精光的脸儿,可不是像位教士!这一副眼镜还有什么用处呢,倘若他老是将它高高地搁在额头上?
证婚人念着又念着,他的书记便写着又写着;那支笔在粗糙的,贴好印花的纸上嗖嗖地响个不停。那个时候,助理牧师和两家的朋友都来到了。在堂前的桌上,拿开了那些结婚的礼物,却放上了许多糕饼、糖果,还有馒头、苦杏子和一瓶瓶的甘露酒——有玫瑰的,也有樱桃汁的。
“阿嘿!阿嘿!阿嘿!”呼良先生咳嗽了好多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闪光的长褂,压住了带子把它朝前拉低了一点,又到前面去拿起了一张写好字的纸来。一粒粒的沙泥从那新鲜的纸张里掉到了桌上。
念到了新郎的名字,他故意地皱了皱眉毛,引得三多老爹忍不住首先狂笑起来。念到了玛丽爱达的名字,他又从桌边站开了一些,让出了地位,模仿着舞场里的旧式油头粉面的舞客的那种模样,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样又引得大家都笑开了。但是他读到了婚约里的条文——说起了都孛龙、葡萄园、房产、田地、马匹、骡子这一类东西的时候,贪心和妒忌使那些乡里人的脸都发黑了。只有三多老爹独自个在那儿微笑——那些人一定会知道他是多么有钱有势,知道他对待那选中的女人是多么好,想起了这些事情,他便觉得非常地满意。玛丽爱达的父母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他这种行为,岂但是大量而已!他们的邻人一致会心地点着头儿。真的,你可以将女儿托付给这么的一个男人,用不到半点迟疑!
签字的手续完毕之后,就摆起小酌来。呼良先生夸耀着他出名的老牌滑稽和一肚子的故事,恶意地用胳膊肘去撞着助理牧师维山德先生的胸骨,还跟那个严厉的禁欲主义者特地计划着举行婚礼那一天的可怕的狂饮。
到了十一点钟,什么事情都结束了。助理牧师走了出去,一边在埋怨自己,为什么弄得这么迟还不去睡。市长也和他同时走了。最后,三多老爹便和证婚人以及他的书记一同立起身来。他已经邀过他们今夜在他家里住宿。
玛丽爱达房子外面的道路是非常地黑暗,黑暗得像在没有月亮夜里的旷野上一样。那些镇里的屋顶上面有繁星在青天的深处闪耀。有几只狗在谷场附近狂叫。村庄是睡着了。
证婚人和他的两个同伴很留心地走着前去,在这些生疏的路上,留心着不要给石子绊倒了。“哦,纯洁的玛丽亚!”一个粗糙的声音远远地在喊着。“十一点钟——一切多么地好!”守夜人这时候正在那儿巡逻。
在这种墨一般的黑暗里,呼良先生觉得心上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在往玛丽爱达家去的那条大路的角落里,看见了可疑的暗号。好像有人守在她门边。
“看哪,看哪!”
突然有件东西爆裂开,接着便是一阵粗糙的,像人们私语般的声音。从那角落里,好像有浓密的火焰穿过空气直射出来,扭着,绞着,迅速地飞舞着,那位证婚人给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放焰火,放焰火!这是什么玩意儿!证婚人倒下在一间屋子的门口,他的助手也害怕地跌倒了。火球打着了他头顶上的墙壁,又跳到了街道的那一边去;过了一会儿又来了,飞过来的时候还嗤嗤地响着,最后才爆裂起来,声音响到几乎要震聋了耳朵。
三多老爹却一点也不怕地站在街道的中间。
“啊,上帝呀上帝!我知道这是谁玩的把戏!你这个混账的囚犯!”
他找到角落里,举起沉重的手杖来想要打下去;在那儿,当然的,他可以找到那个痞子,和一群他的前妻的亲属!
四
从天亮起,培尼斯慕林的钟声就在那儿响了。
三多老爹快要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地区;从各方面都有亲友们赶来,有的骑着将颜色花哨的被盖做鞍子的耕马,有的把他们的全家老小都用车子装来了。
三多老爹的家里,已经有一个星期谁也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一会儿了,现在又要做一个喧哗、拥挤的中心点。在这个快乐的时节,几里路附近的最出色的厨娘都给召集了拢来,在厨房和天井里进进出出地走动着,卷起了她们的衣袖,束高了她们的裙子,露出了她们的白裤子。一捆捆的木柴在近火的地方堆叠了起来。村里的屠夫正在后天井里杀母鸡,将那个地方铺成了鸡毛的毯子。家里多年的女仆巴斯刮拉老妈妈正在那儿破小鸡,从它们的肚里挖出肝脏、心脏和鸡肫来做酒席上用的最鲜美的酱汁跟精美的小吃。有钱是多么幸福!那些客人大部分是穷苦的农民,他们年年只够得上吃些有限的地货,现在想起了一整天的大吃大喝,嘴里都禁不住流起口水来。
这许多好吃的东西在培尼斯慕林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一只角上,新鲜面包堆得像一高特的木料那么多。一盘盘的山蜗牛不住地拿上大炉子去煮。在食橱里放着一个盛胡椒的大锡盒子。啤酒坛一打一打地从地窖里搬出来——大坛子盛着预备在席上用的红酒,小坛子盛着从三多老爹著名的酒桶里取出来的,白色的烈性酒,这些东西就是在那地方最会喝酒的人看来,也嫌太多了。说到糖果呢,当然也一篮篮地装了不少——硬得像枪弹一般的糖粉球;三多老爹看着这一种热闹的场面,心里有了一个残酷的想法,停一会儿那些少年人争夺起来的时候,这么硬的糖球可不要在他们的头上打起包块来!
啊,事情很顺利!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什么人都到了!连那个风笛手提莫尼也早已到了——因为三多老爹想在那一天大大地热闹一下,什么钱也不打算节省;他想起了音乐,便吩咐他们要让提莫尼喝一个畅快: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喝醉了酒,奏起乐来便会特别的好。
教堂里的钟声停止了。行礼的时候快到了。婚礼的行列正向着新娘的家走去;女人都穿着最漂亮的衣裙,男子都穿着外面加上蓝背心的礼服,用着一直盖到耳边的高高的硬领。从玛丽爱达家里出来,他们又回到教堂里。带头的是一群跳着舞,翻着筋斗的孩子。提莫尼在他们中间吹着风笛;他抬起了头,将他的乐器高高地举在空中,看去活像是一个长鼻子在仰天吸气。其次便是那结婚的一对,三多老爹戴着一顶新天鹅绒帽子,穿着一件长袖子的外套,腰身似乎太小了一些,还有绣花的袜子和全新的靴子;玛丽爱达——啊,玛丽爱达!她是多么美丽!伐朗西亚没有一位姑娘比得上她!她有一件很值钱的镶边小外套,一件垂着长须头的马尼拉坎肩,一条衬着四五条衬裙的丝裙,一串拿在手里的珠子,一块代替胸针的大金片,此外,耳朵上还戴着多玛莎夫人以前戴过的明珠。
全村的人都等候在教堂前面——有几个多玛莎夫人的亲属为好奇心所驱使,也来到了那儿,虽然他们族里已经议决绝对不参加这一次的婚礼。可是他们只站在背面,踮起了脚尖在看那行列走过去。
“贼!贼!真是个贼!”那被触怒了的一族中有个人在新娘的耳朵上看见了多玛莎夫人的耳环,便这么地喊了起来。但是三多老爹只微微地笑着,好像是很满意的样子。于是行列便走进了教堂。
那些在外边看热闹的人从街坊对面将眼睛移到了屋子里。那个风笛手提莫尼却已经走了开去,好像不愿意听那教堂的风琴来和他的音乐竞争似的。可是他碰见了谁?来的正是地痞多尼跟他的几个喜欢捣蛋的朋友!他们几个人占据了一张桌子,坐在那儿眨眼睛,扮鬼脸。全是些镇上的讨厌东西!一定要闹出乱子来了!妇女们都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但是瞧哪!他们又离开了教堂!提莫尼从那一张摆在路旁的桌子边站了起来,奏着皇家进行曲,从街坊对面回过来了!全村的无赖似乎都从什么垃圾堆里跑了出来,围绕在入口处,“杏子!杏子!给我们些糖果!”
“要杏子。要糖果。”三多老爹自己拿起了那些东西丢过去,许多客人也照他的样儿乱掷起来。很硬的糖球从那些顽童的比糖球还硬的头上弹了开去,于是争夺在灰堆里开始了。当护送新娘新郎回家去时,一路上糖果的炮弹还是打个不休。
到了酒店的前面,玛丽爱达忽然低倒了头,她的脸儿都变色了。地痞多尼正坐在那儿。三多老爹看见了他,脸上表现出胜利的笑容。那个痞子却只做了个下流的姿态来回答他。他是多么可恶,那个姑娘想,竟敢在她可以骄傲的日子,做出这些讨厌的事情来!
在多玛莎夫人的旧住宅里,如今可说是三多老爹的家里,火热的巧克力茶已经在等候着了。“要注意,不要吃得太多——到吃饭的时候还只有一个钟点了!”证婚人呼良先生高声地喊着;但是群众可早已冲到了糖果面前,不一会儿,那足够放得下一百把椅子的大厅里的桌上,已经给扫得一空。
这个时候,玛丽爱达已经走到了新房里,这就是那一间出名富丽堂皇的,从前是多玛莎夫人很引以为骄傲的卧室。她在那儿脱去了婚服,换上一件轻便些儿的衣裳。不久她又回到了楼下,穿的是一件短袖的便衣,多玛莎夫人的珠宝闪耀在她的臂上,在她的胸前,在她的颈项间,在她的耳朵边。证婚人是在那儿和刚从圣房里赶到的助理牧师闲谈。客人都走到了天井里,他们都想挤到厨房里去看这一次大宴会的最后一刻钟的准备。提莫尼用尽了气力地在吹他的风笛。一大群的顽童还是在外面喊着,跳着,挑引他们再来抛杏子;偶然有几把扔出去的时候,便你争我夺地闹了起来。
“就是巴尔夏查尔也没有举行过这么一个宴会。”这是助理牧师就席的时候所发表的谈论;那位证婚人呢,他当然不愿听见别人的知识比他还要丰富,便说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加马曲的人的婚筵,这是他在一本书里看到的。那位证婚人决不下到底塞万提斯是个议员呢,还是《圣经》上的一位先知!天井里还有别的桌子,这是给那些比较不著名的客人坐的。提莫尼是在这一堆人物里,他时时刻刻地在那儿招呼侍者给他斟红酒。
菜是整锅地端上来的,一块块的鸡肉多得几乎像是浮在上面的,酱汁里的米粒一般。那些乡下人也像绅士一般地吃着,他们这一辈子恐怕还是第一次吧!并不是用刀叉在一个公共的锅子里乱抢,却每人都有自己的碟子和盘子,此外每人还有一块餐巾。同时,那些乡里人还要做出客气的样儿来。“试试这第二道大肉片吧。”朋友们会隔得远远地这么互相招呼着,大肉片便挨人传递过去,一直到完了为止。于是有人便会满意地点着头,微微地笑着——似乎这第二道大肉片是特别比旁的几道菜好的那种样子。
玛丽爱达坐在她丈夫的身边,却吃得很少。她脸色灰白,痛苦的思想使她皱拢了眉头。她神经过敏地呆看着那扇门,好像地痞多尼随时都会在那儿出现似的。那个流氓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她向他告别的那一晚上,他骂得她多厉害!照理,她应该想念他——应该懊悔自己自私自利为了金钱而结婚。但是很奇怪,她对于痞子的妒忌却相反地觉得有几分满意。他爱她!想起这件事来是很有趣的——现在他是被遗忘了。
盘子渐渐地空起来。煮肉已经吃完了,炙肉也都装进了那些贪吃者的喉咙了。现在来装点这个宴会的便是粗俗的玩笑和戏谑。有几个客人喝醉了酒,竟僵了舌头,大胆地跟两位新人调笑起来。这样便引起了三多老爹满意的笑声,同时却使玛丽爱达窘得涨红了她本来是浅褐色的脸儿。
上最后一道菜的时候,玛丽爱达站起身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沿席面地环绕过去。赠送新娘的零用钱!她用了小姑娘般的声音请求着。于是都孛龙,半都孛龙,和各种名称的金币纷纷地落进盘子里去。那些新郎的亲属给得特别多,因为希望他在遗嘱上不要忘了他们!
助理牧师可只拿出了两个贝色达,推说在这个自由主义的时代,教会真是穷不过来。
玛丽爱达走完了之后,便将盘子里的钱币都叮叮当当地倒进了袋子里去:这是多么好听的声音哪!
现在这个宴会真可以算得是个宴会了。许多人同时都说起话来。外边的人们也都拥到窗边去看这快乐的一群。
“蓬啪!蓬啪啪!”
听见了这个敬酒的信号,大家都静了一会儿。那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敬一杯新娘,敬一杯新郎,下次再邀我,假使还有这辰光!
那一群人便大声地呼喊着,也不觉得这一种调笑在他们祖父的时代已经要算是太旧了:“曷衣搭儿!……曷衣搭搭搭儿!”
于是每一个人便轮流地跳起身来,唱着诗,说着那“快乐的一对”的笑话;后来笑话是愈说愈下流了,害得助理牧师不得不逃上楼去!妇女们是聚集在隔壁一个房间里。
有一个人忽然高兴得不由自主了,竟将酒杯打碎在桌上。这正是一个开始炮击的信号。客人们把所有的碗盏都打破在地板上,于是向三多老爹抛着面包块,糕饼,杏子,糖果,最后便抛着磁器的碎片。
“算了,我说算了吧。”玩笑真个开得太不成话了,新郎便喊了起来,“算了吧!”
但是那些人都喝醉了酒,正想大闹一场。他们攻击得反而厉害了。助理牧师跟妇女们吓得都赶下楼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给我走开去,走开去!”三多老爹发起怒来。他挥动着粗重的手杖,将那些客人一个个地赶到了天井里!从那儿,石子和别的东西又纷纷地飞向窗边来。
“真闹得太不成话了!”
五
到了夜里,住在远处的客人提高了嗓子唱着歌,祝贺这对新人永远快乐,便陆续地先走了。后来村里人也都走上了黑暗的街道,在高高低低的铺道上,妇女们各自当心着她们七颠八倒的丈夫。证婚人已经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眼镜是架在鼻尖儿上;他的书记走去唤醒了他,将他一把拖出了大门。到了十点钟,只有两家的至亲还都留在那儿。
“宝贝女儿呀,宝贝女儿呀,”玛丽爱达的母亲在哭,“你去了!”照她那么可怜的样儿看来,或许你会当她的女儿快要死了呢。
那车夫可不是那么的样儿!他喝了太多的酒,只怀着戏谑的心情,不住地在反对他妻子的忧郁,“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把你带去的时候,老太婆,你不是这样的!”后来他拉开了她们母女两个,也不管老太婆哭不哭,把她拖到了门边。
那女仆巴斯刮拉妈妈也回到了她自己的阁楼里。这天特地雇用的侍者和厨子都已经回家去了。屋子里沉寂起来。只有三多老爹和玛丽爱达两个人还坐在依旧有许多烛光照耀着的,混乱的宴会室里。
他们静悄悄地坐了好一会儿——三多老爹在赞赏他已经得到的姑娘。她穿着棉衣,躺在长榻上是多美丽!又是多年轻啊!“和这个老傻瓜一块儿,真是倒楣!”玛丽爱达心里在那样想,同时地痞多尼的幻影还紧紧地在她眼前浮动。
远远地一座钟响了。
“十一点!”三多老爹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那些宴会室里的烛火吹熄了,只剩了一支拿在手里,他说:
“现在是上床去的时候了。”
他们刚走进一间大卧室,三多老爹就停止了脚步。
附近四周围突然大声骚乱起来,好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已经到了培尼斯慕林。可怕的抛扔锡罐头的声音,猛烈地摇动几百个铃铛的声音,用棍子打板壁的声音,向屋子四面掷石块的声音,还有正打从卧室的窗口射进来的焰火的闪光。
三多老爹忽然想起了这些事情的用意。“我不知道是谁指使的把戏嘛!即使这家人不怕坐牢,我也有办法可以立刻对付他!”玛丽爱达听到了这些喧闹声,先是吓了一大跳,后来却大哭起来,她的朋友们已经警告她过了:“你嫁给那个死了老婆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可以听见一支良夜幽情曲!”
啊,这真是一支良夜幽情曲!吵闹了一会儿之后,便听见了许多讽刺的诗句,接着又是喝彩声,狂笑声,还有伴和着一支风笛的歌声,这些都是在说明新郎的年龄、权力以及怪模样儿,暗示着玛丽爱达过去的生活,预言着将来和年老的丈夫在一起所能享受到的幸福!一个沙沙的声音在夸耀着和新娘过去的关系,玛丽爱达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情况。
“你这猪猡!你这恶狗!”三多老爹大骂着,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地跺着脚,举起了拳头在空中乱打,好像想把这些冷嘲热骂立刻都打死了的一样。
忽然他起了一种不可理解的好奇心。他定要看看,那些敢到他面前来放肆的人究竟是谁!他吹熄了烛火,从窗帘的一角窥望下面的街道。
好像全村的人都拥挤在近旁。沿铺道照耀着二十多个火把,什么东西都笼罩在青色的火光里了。第一行站着的是地痞多尼和多玛莎夫人的所有的亲属。那一个在他家里快乐地做了一天客人的风笛手提莫尼也在里面!在他的口袋里,或许还剩着他在八点钟时拿到的钱呢!这坏蛋!这不要脸的东西!那些诗句或许大部分还是他编的呢!
三多老爹觉得自己干了一生的事业,现在轻易地从指缝中间就溜跑了。他可不是全镇的领袖吗?现在他们都很乐意地在那儿看着他丢脸,甚至还敢对他放肆起来,都只为了他自以为够得上娶这位美丽的姑娘的原故!他的血液——一个会得管理整个政治区域的,发出命令来总要别人服从的贵人的血液——在身上沸腾了起来。
又发生了一阵子摇牛铃,敲盆子的喧闹声。
那个痞子又喊起一些有关“美人和畜生”的诗句来,接着便是一首《三多老爹快要钻进坟墓去》的挽歌。
“介奇,介奇,介奇!”这是多尼从一首挽歌里摘下来做叠句的;大家听了,也跟着同样地唱了起来。
这个时候那流氓已经看见了三多老爹在窗口的脸儿。他从地上拾起一件东西,顾自走进天井去。这是一对缚住在一根棒上的大号角。他把它们举到了窗边。别的人抬了一口棺材进来,里面放着一个眉毛长到几码的木头人。
三多老爹又愤怒,又丢脸,给作弄得眼睛都花了;他退了下去,挨着墙壁摸到一个黑房间里去,拿到了他的枪,又回到窗边来。他掀起帘子,打开了窗子,几乎是无目的地接连开了好多枪。
那一群人激动起来了,只听见一阵可怕和愤怒的叫喊。火把熄了,接着便是向各方面逃避的声音,同时有人叫着:
“行凶!杀人!这是三多!那个贼!杀死他!杀死他!”
三多老爹可没有听见。他坐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枪,昏乱得什么也想不起来。玛丽爱达已经吓倒在地上了。
“现在可住嘴了吧?现在可住嘴了吧?”他只是喃喃地说。
忽然传过一阵脚步声来,又有人在门上重重地敲着,说:“开门,有公事!”三多老爹这时才头脑清楚了。开了门儿,一队警察走进房来,他们的鞋钉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得非常响。
三多老爹在两个警官中间走到了天井里,他看见地上挺着一个死尸。这正是地痞多尼,现在已经给打得像筛子一样。每一粒子弹都打中了他。
多尼的朋友全拔出了刀,围绕在那儿;提莫尼也在里面,他举起了风笛,想冲到三多老爹身边去。
但是警官将群众赶散了。三多老爹在他们中间走着,脑子又重新胡涂起来。
“多有趣的新婚夜!”他模糊地说,“多有趣的新婚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