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寺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挂了黄布袋去朝山,瘦弱的老妇、娇嫩的少女、诚朴的村农,一个个都虔诚的一步一换的,甚至于一步一拜的,登上了山;口里不息的念着佛,见蒲团就跪下去磕头,见佛便点香点烛。自由思想者站在那里看着笑着,“呵,呵,那一班愚笨的迷信者”。一个蓝布衣衫、拖着长辫的农人,一进门便猛拜下去,几乎是朝了他拜着,这使他吓了一跳,便打断了他的思想。

几个教徒,立在小教堂门外唱着《赞美诗》,唱完后便有一个在宣讲“道理”,四周围上了许多人听着,大多数是好事的小孩子们,自由思想者经过了那里,不禁嗤了一声,连站也不一站的走过了。

几个教徒陪他进了一座大礼拜堂。礼拜堂门口放了两个大石盆,盛着圣水,教徒们用手蘸了些圣水,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便走进了。大殿的四周都是一方一方的小方格,立着圣像,各有一张奇形的椅子,预备牧师们听仟悔者自白时用的,那里是很庄严的,然而自由思想者是漠然淡然的置之。

祝福那些自由思想者!

然而自由思想者果真漠然淡然么?

他嗤笑那些专诚的朝山者、传道者、烧香者、忏海者,真的是!然而他果真漠然淡然么?

不,不!

黄色的围墙,庄严的庙门,四个极大的金刚神分站左右。一二人合抱不来的好多根大柱,支持着高难见顶的大殿;香烟综绕着;红烛熊熊的点在三尊金色的大佛之前,签筒滴答滴答的作响,时有几声低微的宣扬佛号之声飘过你的耳边。你是被围抱在神秘的伟大的空气中了。你将觉得你自己的空虚,你自己的渺小,你自己的无能力;在那里你是与不可知的运命、大自然、宇宙相见了。你将茫然自失,你将不再嗤笑了。

尖耸天空的高大建筑,华丽而整洁的窗户、地板,雄伟的大殿,十字架上是又苦楚、又慈悲的耶稣,一对对的纯洁无比的白烛燃着。殿前是一个空棺,披罩着绣着白“十”字的黑布,许多教徒的尸体是将移停于此的。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连苍蝇展翼飞过之声也会使你听见。假使你有意的高喊一声,那你将听见你的呼声凄楚的自灭于空虚中。这里,你又被围抱在别一个伟大的神秘的空气中了,你受到一种不可知的由无限之中而来的压迫,你又觉得你自己是空虚、渺小、无能力。你将茫然自失,你将不再嗤笑了。

便连几缕随风飘荡的星期日的由礼拜堂传出的风琴声、赞歌声以及几声断续的由寺观传到湖上的薄暮的钟声、鼓声,也将使你感到一种压迫、一种神秘、一种空虚。

那些信仰者是有福了。

呵,我们那些无信仰者,终将如浪子似的,如秋叶似的萎落在漂流在外面么?

我不敢想,我不愿想。

我再也不敢嗤笑那些专诚的信仰者。

我怎敢踏进那些“庄严的佛地”呢?然而,好奇心使我们战胜了这些空想,而去访问科仑布的大佛寺。

无涯的天,无涯的海,同样的甲板、餐厅、卧房,同样的人物,同样的起、餐、散步、谈话、睡,真使我们厌倦了;我们渴欲变换一下沉闷空气。于是我们要求新奇的可激动的事物。

到了科仑布,我们便去访问那久已闻名的大佛寺。我们预备着领受那由无限的主者、由庄严的佛地送来的压迫。压迫,究之是比平淡无奇好些的。

呵,呵,我们预备着怎样的心情去瞻仰这古佛、这伟佛,这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到了!一所半西式的殿宇,灰白色的墙,并不庄严的立在南方的晚霞中。到了!我有些不信。那不是我们所想象的“佛地”,没有黄墙,没有高殿,没有一切一切,一进门是一所小园,迎面便是大卧佛所在的地方。我们很不满意,如预备去看一场大决斗的人,只见得了平淡的和解之结局一样的不满意。我们直闯进殿门。刚要揭开那白色嵌花的门帘时,一个穿黄色的和尚来阻止了。“不!”他说,“请先脱了鞋子。”于是我们都坐到长凳上脱下了皮鞋,用袜走进光滑可鉴的石板上。微微的由足底沁进阴凉的感触。大佛就在面前了。他慈和的倚卧着,高可一二丈,长可四五丈,似是新塑造的,油漆光亮亮的。四周有许多小佛,高鼻大脸,与中国所塑的罗汉之类面貌很不相同。“那都是新的呢。”同行的魏君说。殿的四周都是壁画,也似乎是新画上去的。佛前有好些大理石的供桌,桌上写着某人献上,也显然是新的。

那不是我们所想象的大佛寺里的大卧佛!

不必说了,我们是错走入一个新的佛寺里来了!

然而,光洁无比的供桌,堆着许多许多“佛花”,神秘的花香,一阵阵扑到鼻上来时,有几个土人,带了几朵花来,放在桌上合掌向佛,低微的念念有词;风吹动门帘,那帘上所系的小钢铃,便丁零作声。我呆呆的立住,不忍立时走开。即此小小的殿宇,也给我以所预想的满足。

我并不懊悔!那便是大佛寺,那便是那古旧的大卧佛!

出门临上车时,车夫指着庭中一个大围栏说:“那是一株圣树。”圣树枝叶披离,已是很古老了。树下是一个佛龛,龛前一个黑衣妇人,伏在地上默默的祷告着。

呵,怕吃辣的人,尝到一点辣味已经足够了。

从清华园到宣化

别后,坐载重汽车向清华园车站出发。沿途道路太坏,颠簸得心跳身痛。因为坐得高,绿榆树枝,时时扑面打来,一不小心,不低头,便会被打得痛极。8时12分,上平绥车,向西走,“渐人佳境”。左边是平原,麦田花畦,色彩方整若图案。右边,大山峙立,峰尖巉巉若齿,色极青翠。白云环绕半山,益增幻趣。绝似大幅工笔的青绿山水图。天阴,欲雨未雨。道旁大石巨崖棋布罗立,而小树散缀于岩间,益显其细弱可怜。沿途马缨花树最多,树尖即在车窗之下,绿衣红饰,楚楚有致。9时半,到南口。车停得很久。下去买了一筐桃子,总有一百多个,价仅二角。味极甜美。果贩们抢着叫卖,以脱手卖出为幸,据说获利极少。过南口,车即上山。溪水清冽,铮淙有声。过了几个山洞,山势险峻甚。在青龙桥站停了一会。又过山洞,经八达岭下,即入大平原。俨然换一天地。山势平衍若土阜,绿得可爱。长城如在车下。回顾八达岭一带,则山皆壁立,崚削不可攀援。长城婉蜒卧于山顶,雉堞相望。山下则堡垒形的烽火台连绵不断。昔日的国防,是这样的设备得周密,今已一无所用了。长城一线已不能阻限敌人们铁骑的蹂躏了!

11时45分到康庄。这是一个很大的车站,待运的货物堆积得极多。有许多山羊,装在牲畜车上,当是从西边运来的。12时25分,过怀来,山势又险峻起来。山色黄绿相间,斑斓若虎皮纹,白云若断若连的懒散地拥抱于山腰。太阳光从云隙中射下,一缕一缕的,映照山上,益显得彩色的幻变不居。

下午1时余,到土木堡。此地即明英宗被也先所俘处,侍臣及兵士们死难者极多。闻有大墓一,今已不知所在。有显忠祠一,祀死难诸臣的,今尚在堡内。我们下车,预备在此处停留数小时。堡离车站数里;在田垄间走着。进沛津门,即入堡。房屋构造,道路情形,已和“关内”不同。大街极窄小,满是泥泞,不堪下足,除小毛驴外,似无其他代步物。街下有“岁进士”和“选元”的匾额,初不知所指,后读题字,始知前者为“岁贡生”,后者为“选拔贡生”。商店很少,有所谓“孟尝君子之店”者,即为旅馆。门上又悬“好大豆腐”的招记,后又数见此招记。似居民食物主要品即为豆腐。到显忠祠,房屋破败不堪,明碑也鲜存者。此祠立于景泰间,至万历时焚于火,清初又毁于兵。康熙五十六年(1717)雷有乾等重建之。嘉庆间又加重修。祠后,辟屋铜文昌帝君,壁上画天聋、地哑像,乔模作态,幽默可喜。3时半,回到车站,4时又上车西去。6时20分到下花园车站。这个地方,辽代的遗迹颇多,惜未及下车。鸡鸣山远峙于左,洋河浊浪滔滔,车即沿河而走。右有一峰孤耸,若废垒,四无依傍,拔地数十丈,色若焦煤,是一奇景。一路上都是稻田,大有江南的风光。6时55分到辛庄子,溯河而上,洋河之水,势极湍急,奔流而下,潺潺之声满耳。堤岸皆方石所筑,极齐整,间亦有已被冲刷坏了的。对山一带,自山腰以下,皆是黄色,风力吹积之痕迹,宛然可见。漠外的沙碛,第一次睹得一斑。山色本来是绿的;为了黄沙的烘托,觉得幽暗,更显出暗绿。柳树极多,极目皆是。

7时40分到宣化。车停在车站,拟即在此过夜。城外有兵士甚多,正在筑土堡,据说是在盖建营房。夜间,风很大,虎虎有声,不像是夏天。

8日,清晨即起身。遥望山腰,白云绵绵不绝,有若衣带环束者,有若炊烟上升者。半山黄沙,看得更清楚。7时半,坐人力车进城。入昌平门,门两旁有烧砖砌成之金刚神。城门上钉的是钟形之铁钉;极别致。城墙上有一石刻小孩做向下放便势;下有一猴,头顶一盘承之。据车夫说,从前每逢天将雨,盘上便有水渍。今已没有这效验了。穿城而过,出北门。北门的城楼,即有名之威远楼,明代所建,今尚未全颓。正对此楼,为镇虏台,台高四丈,远望极雄壮。旁有一小阜,名药王阁。我们走上去,无一人,屋内皆停棺木。狗吠声极凶猛。一老太婆在最高处出而问客。语声不可懂。她骨瘦如柴,说一声话,便要咳嗽几声。明白的是肺痨病已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所谓“与鬼为邻”的了。我心头上觉得有物梗塞,非常难过,便离开了她,向镇虏台走来。台下为龙王殿,台上有匾曰“眺远”。此台为嘉靖甲寅(1554)所建,登之,可眺望全城。有明代碑记,凡“镇虏台”之“虏”字,皆已被铲去,殆是清代驻防军人所为。台下山旁,有洞穴二,初不知为何物,人其中,可容人坐立。车夫云:“为一山西客民所居,今已弃之而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穴居。

过镇虏台,便望见恒山寺(一名北岳庙)。寺占一山巅,须过一小河始可达。山径已湮没,无路可上。行于乱石细草之间,尚不难走。前殿为安天殿,后殿为子孙娘娘庙。有顺治十年(1653)及乾隆甲午(1774)二碑。山石皆铁色。对河即为龙烟铁矿办事处。本有铁路支线一,因此矿停工,路亦被拆去。此矿规模极大,炼矿砂处,在北平之石景山。恒山寺下葡萄园极多,亦间有瓜田。平津一带所需之葡萄,皆由此处供给。又有天主堂的修道院一,建筑不久,式样似辅仁大学,当为同时所造的。院主为本国人吴君,在内修道者,有五六十人,都是从远方来的。

回到城内,游城中央的镇朔楼,本为鼓楼,大鼓尚存,今改为民众教育馆,办事精神很好,图书有《万有文库》等,尚不少。其北为清远楼,尚是旧形,原为钟楼,崇阁三层,为明成化间御史秦纮所造,因上楼之门被锁上了,未能上去。清远楼正居城的中央,楼下通自衡四达,似峨(格)特式的建筑,全是圆拱式的。

甘霖桥东有朝玄观(亦作朝天观),有宣德九年(1434)杨荣撰及正统三年(1438)吴大节撰的碑记。楼阁虽已破败,而宏伟的规模犹在。

次到介春园(今名玉家花园),园本清初王毅洲(墨庄)的藏书处,乾隆间为李氏所得。道光十年(1830),始为守备王焕功所得,大加经营,为一邑名胜。鱼池花木,幽雅宜人,今也已衰败,半沦为葡萄园,闻年可出葡萄八千斤。园亭的建筑大有日本风(味),小巧玲珑。春时芍药极盛,今仅存数株耳。大树不少,正有两株绝大的,被斫伐去,斥卖给贾人。工匠丁丁的在挖掘树根。不禁有重读柴霍夫《樱桃园》剧之感。

次到弥陀寺。朝玄观的道士云:“先有弥陀,后有宣化,不可不看。”但此寺今已改为第二师范,仅存明代的铜钟及大铜佛各一。其实,弥陀寺乃始建于元中书右丞相安童,元、清皆曾重修。今碑文皆不见。铜佛高一丈八尺五寸,重四千余斤,为明宣德十四年(1439)九月十五日比丘性杲真源募缘建造。校园中,有大葡萄树数株,远者已有六十余年。

次去参观一清真寺,脱鞋入殿。此地教徒约五千人,甚占势力。

宣化本为李克用的沙陀国城,余址今尚可辨,又有镇国府,为明武宗的行在,曾辇豹房珍宝及妇女实其中,称曰“家里”,今为女子师范学校。惜因时促,均未及游。

宣化城内用水,皆依靠洋河,全城皆有小沟渠,引水入城,饮用,洗濯,及灌溉葡萄园皆用此水。人工河道,规模之小,似当以此处为最。

张家口

由宣化到张家口,不过半小时;下午7时35分开车,8时便到。饭后,到日新池沐浴。临时买了一瓶消毒药水,店伙竟以为奇,不知如何用法。大街上很热闹,商店极多,虽比不上上海、天津,却有北平最热闹街道的气象。洋货铺及麻菇店最多;西路东路的麻菇,皆以此地为总汇。又有悬挂“批发”招记而无售卖何物之标识的,听说,都是批发“特货”的店铺。

9日,从睡梦中为喇叭声所惊醒。一队队的军士,肩负铁铲,唱着军歌,出去做工。这时,天色刚亮,红霞满天,仅5点多钟。从车窗里远望,山势婉蜒,狼烟台依山势的高下布置着。虽然都已颓败,但还可看出古代军事家的有计划的国防布置。

8时,从车站到大境门。这门是通口外的大道,很重要。路过清水河,河上有桥名清水桥,工程甚大。过桥后,有名“西来顺”的一家商店,同行者指着道:“这店便是批发‘特货’的一家。”一看果然是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店名及“批发”二字。

又经下堡,即昨夜走过的商业区。下堡又名旧城,明宣德四年(1429)所建。

出大境门,沿西沟而至元宝山,此地为汉蒙交易处。“半里许有地名马桥,由6月6日到9月10日止,每晨卖马牛羊者,集于此桥。”(白眉初:《中国省区全志》第一册)商店皆用满、蒙、藏三种文字为店标。墙上又高标外国商店二家之名,一为英商西密得,专收皮革;一为德商德华洋行,做外蒙的买卖,规模极大,成为中蒙贸易的专利的公司。他们有长途汽车不少,往来于张家口、库伦间。每年获利极巨。闻去年即挣了纯利四百余万元。途中牛车百数十辆,连绵不断。山边有水泉流出,在沙地中流着,牛马皆就之而饮。泉水的发源地,在一所极小的小庙下的岩中。前望山岭,回环拥抱,仅此一线峡涧,为交通的孔道。峰回路转,气象万千。但此处为大车路,不通汽车,到库伦去的汽车,要经万全。

大境门上有“大好河山”四字,为高维嶽手笔。沿途稽查很严,每逢要摄影的地方,岗警必来要去名片并盘问几句。足见这地方在防守上地位的重要,实不能不这样防备的。

回车午餐,休息了一会,车上热度到华氏表九十八度。便坐车到公园,布置尚楚楚,动物笼中仅山兔及狼而已。次到赐儿山,山为张垣最有名的胜地,有汽车道,正在修理,可直达半山。山一名云泉山,上有云泉寺。寺为娘娘庙,顺治辛卯年(1651)重修,求子者多祷于此,故香火很盛。殿下有二洞,一曰冰洞,终年皆冰;一曰水洞,冬日不冻。但入而观之,则水洞当此夏季,当然有水;而冰洞则干涸见底,不仅无冰,也不见有水。娘娘殿两旁有忠义宫及袁公亭。忠义宫把关羽,袁公亭则祀清时粮厅袁某者。袁公亭最高爽,登览之顷,四山似皆在足下。整个张垣,历历可指。亭中,闻有某军官在避暑,阶上放着留声机一具;亭下小屋一间,贴着“小厨房”字样。

忠义宫中,满挂着仙佛的“照相”,阴影憧撞,鬼形可怖。闻民国十八、九年(1929—1930)间,扶乩之风最盛,此皆其所遗之痕迹。道人云:“近来已衰落了。”但观其陈列之物很整齐、很新鲜,似还有人在开坛捣鬼。

园中有浊水一池,游人们多坐在池边纳凉,池中一无所有。公园四周,多树“格言画”牌,每牌画一个故事,表现“孝梯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大字的训条。西北军的传统的老信念也。

次到地藏寺,一进门,开殿门的人便给我们一个警告:“有汗的不要进去。”其实我们都已走得汗出。“为什么?”“洞里头冷,怕着凉。”进洞,确是很冷,和外面温度至少相差十五度。原来此殿是就山洞而造的。骤由太阳的炎光中走到这洞里,觉得很爽快。没有人肯听警告者的话。殿里很黑暗,柱上都盘着龙,不是彩画的,是泥和木塑成的,张牙舞爪,形状可怕,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这样的“龙柱”。旁有风神祠及仓神殿。仓神殿亦为扶乩之所,陈列的鬼影不少。风神词惜因门锁闭,未得进去,不知风神果做何状。寺内有康熙、乾隆、嘉庆各时代的碑。一阵风来,天井中亭角的风铃当当作响,清脆可听。这声音,在南方似已不易听到了。

次到市圈,即所谓上堡(一名新堡)者是。堡修于明万历时,为对蒙交易之所。有万历四十四年(1616)汪道亨所作“新城来远堡题名记”,今尚存。殆为张垣最古的一碑。闻在中俄通商、库伦贸易未断之前,此处商业甚盛。还有医院一所,今则半成颓垣废瓦,空无居人,仅有军士数人看守耳。军士们作业甚勤,提筐倒土,执铲去泥,无役不作。即抬士时,亦开正步走。我们去时,正有兵士数人被罚跪于道旁。堡上最高处为关岳庙,规模甚大,其戏台乃在市圈广场之一边。庙中有“合圣佛坛”,亦为扶乱的地方。

次到旧堡,亦有城,甚大。有玉皇阁,在城边上,就城为庙,可望见全部商业地及四山。道人遥指道:“对山是宋主席新建的观音寺,还没有完工呢。”绿山之中,一大块的白茫茫的新斫的山岩,即为其地。

归时,往恰安市场,大似北平头发胡同的旧货市,不过所售者非旧物耳。

张垣风光,和东南及冀鲁都不相同。我们到处所见皆为新鲜的事物,几乎是带着好奇的心去考察。这里没有旧的文化,没有像大同那样的惊人的古迹,甚至没有像宣化那样漂亮的建筑和楼牌。这里始终是一个商业的中心,从明代到民国初元都是在这样的情形底下发展着,但现在却形势全非了!那地方的险要是什么人都知道的。西北几省的存亡,几以此一要塞的保全与否为关键;甚至在远东的国际战争上,也是握着极重要的关键。目前的这样熙熙攘攘的景象,果能保持到几时呢?

车正从一所戏园边经过,悲壮凄凉的秦声正从园中透出。

大同

10日,5时即起身。6时20分由张家口开车。过阳高时,本想下去游白登堡,因昨夜大雨滂沱,遍地泥泞,不能下足,只好打消此议。下午1时半到大同。

大同在六朝做过北魏的都城,历代也都是大邑重镇。遗留古迹极多。在平绥路线上是一个最有过去的光荣的地方。现在车道可通太原等处。将来同蒲路修竣,这个地方在军事和商业上占的地位更为重要。

过大同的人,没有一个不耳熟于云冈石窟之名。这是北魏时代的一个伟大的艺术的宝窟,我憧憬于兹者已有好多年。到大同的目的,大半在游云冈。但并不是说,城内便没有可逛的地方。大同的城内也到处都是古迹,都有伟大的建筑物和艺术品在着。在大同,便够你逛个十天八天,逛个心满意足,还使你流连徘徊,不忍即返。

在车站上听见人说,连日大雨倾盆,通云冈的汽车道已被水冲坏,交通中断。这话使我的游兴为之减去大半。其田、文藻到骑兵司令部去打听关于云冈道上的消息,并去借汽车——到云冈虽不过三十里,汽车一小时余可达,坐骡车骑马却都很费事,故非去借汽车不可。过了许久,他们才回来,说赵司令承绶已赴云冈,他也因路断不能回来。现在正派工兵连夜赶修,大约明天这条路可以修好。

这样的在期待中,在车厢里过了半天,夜色苍茫,如豆的电灯光照得人影如鬼影似的,实在鼓不起上街的兴趣。到这陌生的地方,也不愿意夜游。便在车上闲谈,消遣过这半夜。

11日6时起。9时左右,司令部的载重汽车来了。先游城内。云冈的修路消息还没有来,据说,要12时前后方才知道确实的情形。颉刚游过大同数次,他独留在车上写信,不出去。

大同旧城外,有外郭三,除兵房外,无甚商店。但马路甚好,兵士时常的在修理。一进旧城,便是县政府的范围,那马路的崎岖不平,泥泞满涂,有过于北平人所称的“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我们坐在大汽车上颠簸得真够受。旧城的城楼,曾改建成西式的楼房,作为图书馆。后冯玉祥军围大同,图书馆为炮火所毁。至今未能恢复。一座破坏了的洋楼孤巍巍的耸立在城头,倒是一个奇观。

到了阳和街东,便是九龙壁的所在。这是代王邸前的一道照壁。王邸已沦为民居,仅此照壁尚存。锁上了门,须叫看守者开门进去。那九条龙张牙舞爪的显得很活泼。琉璃砖瓦砌合的东西,光彩过于辉煌耀目,火辣辣的,一看便有非高品之感。但此壁琉璃砖上的彩色已剥落了不少,却觉得古色斑斓,恬暗幽静,没有一点火气,较之北海公园的那一座九龙壁来,这一座是够得上称做老前辈的了。在壁下徘徊了好久。壁的前面是一个小池。据看守人说,池里有水的时候,龙影映在水中,活像是真龙。又说,大小龙共计一千三百八十条。此数大约不确,连琉璃瓦片上的小龙计之,也不会到此巨数的。“九龙神迹”的一碑为乾隆重修时所立。又有嘉庆及民国十九年(1930)重修的二碑。

次游华严寺,这是大同城内最著名的梵刹。共有上寺下寺二所,相距甚近。当初香火盛时,或是相连的,后来寺址的一部分被占为民居,便隔成两地了。这是很可能的解释。上华严寺规模极大,现在虽然破坏不堪,典型犹在。旁院及后院皆夷为民居。大雄宝殿是保存得最好的一部分。终年锁上了门,可想见香火的冷落。找到了一个看守的和尚,方才开了门。此殿曾经驻过兵,被蹂躏得不堪。壁画尚完好。但都是金碧焕然,显为二三十年内所作的。有题记云“信心弟子画工董安”,又云“云中钟楼西街兴荣魁信心弟子画工董安”。这位董安,当是很近代的人。但画的佛像及布置的景色却浑朴异常,饶有古意。有好几个地方还可看出旧的未经修补涂饰的原来痕迹。大约董安只不过修补一下,加上些新鲜的颜色上去而已。原来署名的地方,一定是有古人署名的,却为他所涂却,僭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了。此种壁画,当不至经过一次两次的涂饰。每经过一次的“装修”,必定会失去若干的“神韵”。凡董安所曾“装修”过的,细阅之,笔致皆极稚弱,仅存古作的躯壳耳。凡未经他的“装修”的,气魄皆很伟大,线条使色,都比较的老练、大胆。今日壁画的作家,仅存于西北一隅,而人皆视之为工匠,和土木工人等量齐观,所得也极微少,无怪他们的堕落。再过几年,恐怕连这类的“匠人”也不易找到了。北方的佛教势力实在是太微弱了,除了一年一度或数度的庙会之外,差不多终年是没有香火的。有香火的几个庙,不过是娘娘庙、城隍庙及关帝庙、玉皇庙等寥寥数座而已。为了生活的压迫,连宗教的崇拜也都专趋于与自己有切身利害关系的神祇们身上,释迎、如来之类,只好是关上大门喝西风了。故北方的庙宇,差不多不容易养活多少个僧侣。像灵隐寺及普陀山诸寺之每寺往往住着数百千个和尚的简直是没有。这有名的古刹华严寺,不过住着几个很穷苦的看守人而已,而其衣衫的破烂,殊有和这没落的古庙相依为命之概。北方的庙宇,听说,只有喇嘛庙还可以存在,每庙也常住着数百人。其经济的来源却是从蒙古王公们那方面供给的居多,然今日也渐渐的日见其衰颓了。

上华严寺的大殿上的佛像以及布置,都和江南及北平的不同。殿很大,共有九九八十一间。还是辽代的建筑,历经丧乱,巍然独存。佛像极庄严,至晚是金元时代的东西。供养佛前的花瓶,是石头造的。像后的焰光极繁缛绚丽,和永乐时代的木版雕刻的佛像有些相同。无疑的,木雕是从这实物上仿得的。

“大雄宝殿”四字是宣德二年(1427)写的。又有“调御丈夫”一额,是万历戊午年(1618)马林所题。此外,便无更古的题记了。

走过一条街便是下华严寺。一走进寺门,觉得气魄没有上寺大,眼界没有上寺敞。但当小和尚们——这里还有几个和尚及沙弥,庙宇保存得也还好——把大殿的门打开了时,我们的眼光突为之一亮,立刻喊出了诧异和赞叹之声。啊,这里是一个宝藏,一个最伟大的塑像的宝藏!从不曾见过那么多的那么美丽的塑像拥挤在一起的。这里的佛像确有过于拥挤之感,也许是从别的地方搬运了些过来的吧。简直像个博物院。上寺给我们的是衰败没落的感觉,到这下寺却使我们感到走进一个保存古物的金库里去。上寺的佛像是庄严的,但这里的佛像,特别倚立着的几尊菩萨像,却是那样的美丽。那脸部,那眼睛,那耳朵,那双唇,那手指,那赤裸的双足,那婀娜的细腰,几乎无一处不是最美的制造品,最漂亮的范型。那倚立着的姿态,娇媚无比啊,不是和洛夫博物院的VenusdeMefo有些相同么?那衣服的褶痕、线条,哪一处不是柔和若最柔软的丝布的,不像是泥塑的,是翩翩欲活的美人。地山曾经在北平地摊上买到过一尊木雕的小菩萨像,其姿势极为相同。当为同时代之物。大约还是辽代的原物吧?否则,说是金元之间的东西,是决无疑问的。在明代,便不见了那飞动、那切娜的作风了。明的塑像往往是庄严有余,生动不足的。清代的作物,则只有呆板的形象,连庄严慈祥的表情也都谈不到了。眼前便有一个好例:在这宝库里,同时便有几尊清代的塑像杂于其间,是那样的猥琐可怜!

我看了又看,相了又相,爬上了供桌,在佛像菩萨像之间,走着,相着,赞叹着。在殿前殿后转了好几个弯。要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的话,便住在这里一天两天三天都还不能看得饱足的。可惜天已正午,不能不走。走出这拥挤的宝殿时,还返顾了好几次!

殿内有“大金国西京大华严寺重修薄伽藏教记”,为金天眷三年(1140)云中段子卿撰。原来这里是一个藏经殿。殿的四周,经阁尚存,但不知是否原物。打开了经阁看时,金代的藏经当然是不翼而飞了,但其中还藏着一部《正统藏》,残阙颇多,有的仅存经皮。赵城县广胜寺所藏的一部《金藏》或与这寺有些渊源关系吧。

回到车上,匆匆的吃了午饭。司令部的招待员不久便来,说云冈的汽车道已经修好了。我们便兴冲冲的又上了载重汽车,是带着那样的兴奋和期望走向我们的更伟大的佛教的宝藏云冈去!

在云冈预定至少要住两天。

云冈

云冈石窟的庄严伟大是我们所不能想象得出的。必须到了那个地方,流连徘徊了几天、几月,才能够给你以一个大略的、美丽的轮廓。你不能草草的、浮光掠影的、跑着、走着的看。你得仔细的去欣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远的不会得到云冈的真相。云冈决不会在你一次两次的过访之时,便会把整个的面目对你显示出来的。每一个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个头部,每一个姿态,甚至每一条衣襞,每一部的火轮或图饰,都值得你仔细的流连观赏,仔细的远观近察,仔细的分析研究。七十呎,六十呎的大佛,固然给你以宏伟的感觉,即小至一呎二呎,二吋三吋的人物,也并不给你以藐小不足观的缺憾。全部分的结构,固然可称是最大的一个雕刻的博物院,仅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气氛而研究之,也足以得着温腻柔和、慈祥秀丽之感。它们各有一个完整的布局。合之固极繁赜富丽,分之亦能自成一个局面。

假若你能够了解,赞美希腊的雕刻,欣赏雅典处女庙的浮雕,假若你会在Vennsdemelo像下,流连徘徊,不忍即去,看两次,三次,数十次而还不知满足者,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在云冈徘徊个十天八天、一月两月的。

见到了云冈,你就觉得对于下华严寺的那些美丽的塑像的赞叹,是少见多怪。到过云冈,再去看那些塑像,便会有些不足之感——虽然并不会以他们为变得丑陋。

说来不信,云冈是离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遗物呢;有一部分还完好如新,虽然有一部分已被风和水所侵蚀而失去原形,还有一部分是被拆下去盗卖了。

那么被自然力或奸人们所破坏的完整部分,还够得你赞叹欣赏的,且仍还使你有应接不暇之慨。人了一个佛洞,你便有如走人宝山,如走到山阴,珍异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那件好,先看那一方面好。

曾走入一个大些的佛洞,刚在那里看大佛的坐姿和面相,忽然有一个声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刚刚回过头去,又有一个声音在叫道:

“那门柱上的金刚,有五个头的如何的显得力和威!还有那无名的鸟,躯体是这样的显得有劲!”

“快看,这边的小佛是那么恬美,座前的一匹马,没有头的,一双前腿跪在地上,那姿态是不曾在任何画上和雕刻上见到呢。”

“啊,啊,一个奇迹,那高高的壁上的一个女像,手执了水瓶的,还不活像是阿述利亚风的浮雕么?那扁圆的脸部简直是阿述帝国的浮雕的重现。”

这样的此赞彼叹,我怎样能应付得来呢!赵君执着摄影机更是忙碌不堪。

但贪婪的眼和贪婪的心是一点不知疲倦的;看了一处还要再看一处,看了一次,还要再看一次。

云冈石窟的开始雕刻,在公元453年(魏兴安二年)。那时,对于佛教的大迫害方才除去,主张灭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诛。僧侣们又纷纷的在北朝主者的保护下活动着。这一年有高僧昙曜,来到这武周山的地方,开始掘洞雕像。昙曜所开的窟洞,只有五所。后来成了风气,便陆续的扩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细致。

《魏书释老志》云:“太安初,有师子国胡沙门邪奢遗多、浮陁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师,皆云备历西域诸国,见佛影迹及肉髻,外国诸王相承,成遣工匠摹写其容,莫能及难提所造者。去十余步,视之炳然,转近转微。又沙勒湖沙门赴京师致佛钵及画像迹。初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兴安二年,公元453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后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周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呎,次六十呎,雕饰奇伟,冠于一世。”又云:“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榱栋楣楹,上下重结,大小皆石。高十丈,镇固巧密,为京华壮观。”(均见卷一百十四)

又《续高僧传》云:“元魏北台恒北石窟通乐寺沙门解昙曜传:释昙电曜,未详何些人也。少出家,摄行坚贞,风鉴闲约。以元魏和平年,任北台昭元统,绥辑僧众,妙得其心。住恒安石窟通乐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里,武周山谷,北面石崖,就而镌之,建立佛寺,名曰灵岩。龛之大者,举高二十余丈,可受三千许人,面别镌像,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栉比相连,三十余里。东头僧守恒供千人,碑碣见存,未卒陈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贞君七年,司徒崔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谦之,拜为天师,珍敬老氏,虔刘释种,焚毁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疠疾,方始开始。帝既心悔,诛夷崔氏。至壬辰年,太武云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访经典。毁法七载,三宝还兴。曜慨前陵废。欣今重复(以和平三年壬寅)。故于北台石窟,集诸德僧,对天竺沙门译付法藏传,并净土经,流通后贤,意存无绝。”(卷一)

然这二书之所述,已可见开窟雕像的经过情形,不必更引他书。唯《续高僧传》所云“栉比相连,三十余里”,未免邻于夸大。武周山根本便没有绵延到三十余里之长,至多不过五六里长。还是《魏书释老志》所述“开窟五所”的话,最可靠。但昙曜开辟了此山不久,此山便成了皇家崇佛的圣地。在元魏迁都之前,《魏书》屡记皇帝临幸武周山石窟寺之事。

《魏书显祖记》:“皇兴元年八月丁西,行幸武周山石窟寺”(公元467),以后又有七八次。

又《魏书高祖记》:“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周山石窟寺。”

以后又有三次。但也不仅皇家在那里开窟雕像;民间富人们和外国使者们也凑热闹的在那里你开一窟,我雕一像的相竞争。就连日所得的碑刻看来,西头的好几个洞,都是民间集资雕成的。这消息,足征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风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后,武周山便成了极热闹的大佛场。

《水经注》“氵櫐水”条下注云:“其水又东北流注武周川水,武周川水又东南流。水侧有石衹洹舍,并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东转迳灵岩,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川水又东南流出山。《魏上地记》曰:平城西三十里,武周塞口者也。”

按《水经注》撰于后魏太和,去寺之建,不过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谓“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决不是瞎赞。

《大清一统志》引《山西通志》:“石窟十寺,在大同府冶两三十里,元魏建,始神瑞,终正光,历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升,二灵光,三镇国,四护国,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华严,九天宫,十兜率。内有元载所修石佛十二龛。”那十寺不知是哪一代的建筑。所滑元载云云,到底指的是元代呢,还是指的唐时宰相元载?或为“元魏”二字之误吧?云冈石刻的作风,完全是元魏的,并没有后代的作品掺杂在内。则所谓元载一定是元魏之误。十寺云云,也不会是虚无之谈。正可和《水经注》的“山堂烟寺相望”的话相证。今日所见,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武周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开辟的;则“十寺”的存在,无可怀疑。今所存者,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处,和山顶相通的,另有一个古寺的遗构。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进去。又云冈别墅之东,破坏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显的架梁支柱的遗迹。此窟结构最为宏伟,难道便是《魏书释老志》所称“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的故址所在么?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见有极精美的两个石柱耸立在洞前。

经我们三日(11日到13日)的奔走周览,全部武周山石窟的形势,大略可知。武周山因其山脉的自然起讫,天然的分为三个部分,每一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面,中有山涧将它们隔绝开。如站在武周河的对岸望过去,那脉络的起讫是极为分明的。今人所游者大抵为中部;西部也间有游者,东部则问津者最少。所谓东部,指的是自云冈别墅以东的全部。东部包括的地域最广,惜破坏最甚,洞窟也较为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云冈别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宫为止。碧霞宫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华所在,西部虽也被古董贩者糟蹋得不堪,却仍有极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们11日下午1时20分由大同车站动身,坐的仍是载重汽车。沿途道路,因为被水冲坏的太多,刚刚修好,仍多崎岖不平处。高坐在车上,被颠簸得头晕心跳。有时,猛然一跳,连座椅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车上的铁条或边栏,不敢放松一下,弄得双臂酸痛不堪。沿武周河而行,中途憩观音堂。堂前有三龙壁,也是明代物。驻扎在堂内的一位营长,指点给我们看道:“对山最高处便是马武塞,中有水井,相传是汉时马武做强盗时所占据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游。”

三十华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半钟头。渡过武周河两次,因汽车道是就河边而造的。第一次渡过河后,颉刚便叫道:

“云冈看见了!那山边有许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很兴奋。但我只顾着紧握铁条,不遑探身外望;什么也没有见到,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见佛字峪了,过了寒泉石窟了。”颉刚继续的指点道,他在三个月之前刚来过一次。

啊,啊,现在我也看见了,云冈全景展布我们之前。几个大佛的头和肩也可远远的见到。我的心是怦怦的急跳着。向往着许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艺术的宝窟,现在是要与它相见了!

3时到云冈。车停于石窟寺东邻的云冈别墅。这别墅是骑兵司令赵承绶氏建的。这时,他正在那里避暑。因为我们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让给我们住几天。这里,一切的新式设备俱全——除了电灯外。

这一天只是草草的一游。只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佛洞走走,别的地方都没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层高楼,才和这寺内的一尊大佛的头部相对。四周都是黄的红的蓝的色彩,都是细致的小佛像及佛饰。有点过于绚丽失真。这都是后人用泥彩修补的,修得很不好,特别是头部,没有一点是仿得像原形的。看来总觉得又稚弱又猥琐,毫没有原刻的高华生动的气势。这洞内几乎全部是彩画过的,有的原来未毁坏的,其真容也被掩却。想来装修不止一次,最后的一次是光绪十七年兴和王氏所修的。他“购买民院地点,装采五佛洞,并修饰东西两楼,金装大佛全身”。不能不说与云冈有功,特别是购买民地,保存石窟的一事。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装修彩绘而大失原形,反是几个未被“装彩”过的小洞,还保全着高华古朴的态度。

游五佛洞时,有巡警跟随着。这个区域是属于他们管辖的;大佛寺的几个窟,便是属于寺僧管辖的;五佛洞西的几个窟,有居民,可负保管之责;再西的无人居的地方,便索性用泥土封闭了洞口,在洞外写道“内有手榴弹,游者小心”一类的话,其实没有。被封闭的无人看管的若干洞,也尽有好东西在那里。据巡长说,他们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现已属于古物保管会管辖,故比较的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毁坏。

五佛洞西,有几尊大佛的头部,远远的可望见。很想立刻便去一游。但暮色渐渐的笼罩上来,像在这古代宝窟之前,挂上了一层纱帘。我们只好打断了游兴,回到云冈别墅。

武周山下,靠近西部,为云冈堡,一名下堡,堡门上有迎薰、怀远二额,为万历十四年所立。云冈山上还有一座土城屹立于上,那便是云冈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为重镇,此二堡皆为边防兵的驻所。

晚餐后,在别墅的小亭上闲谈。东部的大佛窟,全在眼前。那两个立柱还朦朦胧胧的可见到。忽听到山下人家有击筑奏筝及吹笛的声音;乐声呜呜、托托的,时断时续。我和颉刚及巨渊寻声而往,听说是娶亲。正在一个古洞的前面,庭际搭了一个小棚,有三个音乐家在吹打。贺客不少,新娘盘膝的坐在炕上。

在这古窟宝洞之前,在这天黑星稀的时候,在当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划的大佛,便是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听得了这一声声的呜呜托托的乐调,这情怀是怎样可以分析呢?凄惋?眷恋?舒畅?忧郁?沉闷?啊,这飘荡着的轻纱似的无端的薄愁呀!啊,在罗马斗兽场见到黑衫党聚会,在埃及的金字塔下听到土人们作乐,在雅典处女庙的古址上见旅客们乘汽车而过,是矛盾?是调和?这永古不能分析的轻纱似的薄愁的情怀!

归来即睡。入睡了许久,中夜醒来,还听见那梆子的托托和笛声的呜呜。他们是彻夜的在奏乐。

12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着朝暾,独自向东部去周览各窟。沿着大道(这是骡车的道)向东直走,走过石窟寒泉,走过一道山涧,走过佛字峪。愈向东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简直无可称道。山涧边,半山上有几个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砦窟里是一无所有。直走到尽头处,然后再回头向西来,一窟一窟的细看。

最东的可称道的一窟,当从“左云交界处”的一个碑记的东边算起。这一窟并不大。仅存一坐佛,面西,一手上举,姿态尚好,但而部极模糊,盖为风霜雨露所侵剥的结果。

窟的前壁,向内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这个所在,非风势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无所有,刀斧斫削之痕,宛然犹在。大约是古董贩子的窃盗的成绩。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涧,地势较低,即“左云交界处”。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随处可见。一窟内有较大的立佛二,但极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满中,一破棺埋在那里,尸身的破蓝衣已被狗拖出棺外,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题诗,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题刻不少,但半皆字迹剥落,不堪卒读。在明代,此处或有一大庙,为人云冈的头门,故题壁皆萃集于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连,皆被泥土所堵塞,想其中必有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邻,也已被堵塞,但从洞外罅隙处,可见其中彩色黝红,极为古艳,一望而知,是元魏时代所特有的鲜红色及绿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的风尘所侵所曝的结果,决不是后代的新的彩饰所能冒充得来的。徒在门外徘徊,不能入内。这里便是所谓“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的流出,流量极微。窟上有“云深处”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约也是明人的手笔。

西边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约八尺。一佛东向,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为泥土所修补的,形态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盘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头部或连身部俱被盗去。

再西为碧霞洞(并非原名,疑亦明人所题),窟门有六,规模不小。窟内一物无存,多斧凿痕,当然也是被盗的结果。自此以西,便没有石窟可见。颇疑自“左云交界处”向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个大窟的中心的一组的石洞。在明代,大约这里是士人们来往最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庙,可供士大夫往来住宿的,然今则成为云冈最寥落、最残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另成一个局面的结构。那结构的规模的宏伟,在云冈诸窟中,当为第一。数十丈的山壁上,凿有三层的佛像,每层的中间,皆有石孔,当然是支架梁木的所在。故这里,在从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层以上的大梵刹。颉刚说:“这里便是刘孝标的译经台。”正中是一个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虽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识,那希腊风的人形雕柱的格局却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两旁,各有一窟,规模也殊不小。和这东西二窟相连的,更有数不清的小窟小龛。惜高处无法攀缘而上,只能周览最下层的一部分。

一进了正中的那个大窟,霉土之气便触鼻而来;还夹着不少鸽粪的特有的臭味,脱落的鸽翎,满地都是。有什么动物,咕咕咕的在低鸣着。啪啪的一扑着翼,成群的飞了出来,那都是野鸽。地上很潮湿,积满了古尘、泥屑和石屑。阴阴的,温度很低冷,如人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抬起头来,却见的是耀眼的伟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总有六十多呎高,是坐像,旁有二尊菩萨的大像,侍立着。诸像腰部以下皆剥落不堪,连形态都不存,但上半身却仍是完好如新。那头部美妙庄严,赞之不尽。反较大佛寺、五佛洞诸大佛之曾经修补者为更真朴可爱。这是东部唯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佛外,这大窟中是空无所有,后壁及东西壁皆被风势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连半点模糊的雕像的形状都看不到。壁上湿漉漉的,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湿的细尘。窟口的向内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唯一条条的极整齐的斧凿痕还很清显的在那里,一定是近十余年来的人工破坏的遗迹。

东边的一窟,其中也被破坏得无一物存在。地上堆积了不少的由壁上脱落下来的石块,被古尘沾满,和泥土成了同色,大约不是近数十年来之所为的。

西边的一窟,虽也破败不堪,却还有些浮雕可见到。副窟小龛里,遗物还不少。这西窟的东壁为泥土所堵塞,西壁及南壁,浮雕尚有规模可见。窟顶上刻有“飞天”不少,那半裸体的在空中飞舞着的姿态,是除了希腊浮雕外,他处少见的,肉体的丰满柔和,手足腰肢的曲线的圆融生动,都不是东方诸国的古石刻上所有的。我抬了头,站在那里,好久没有移开,有时,换了一个方向看去。但无论在哪个方向看去,那美妙、圆融的姿态总是令人满意、赞赏的。

由此窟向西,可通另一窟,也是一个相连的副窟。我们可称它为西窟第二洞。洞中有三尊坐佛,皆盘膝而坐。这个布置,在诸窟中不多见。东壁的浮雕皆比较的完整。后壁及西壁则皆模糊不堪。

如果把这以大佛窟为中心的一组洞窟恢复起来,其宏伟是有过于其西邻的大佛寺的。可惜过于残破,要恢复也不可能。我疑心《魏书释老志》上所说,皇兴中构的三级石佛图,其遗址便在此处。此地曾经住人,近代建的窖式的穹形洞尚存数所。

由此向西,不多数步,便是一道山涧,或小山峡,隔开了云冈别墅和这大佛窟的相连。

从云冈别墅开始向西走,便是中部。

中部又可分为五个部分来说。

我依旧是独自一个人由云冈别墅继续的向西走,他们都已出发到西头去逛了。

第一部分是云冈别墅。别墅的原址是否为一大洞窟,抑系由平地填高了的,今已不能查考。但别墅之后,今尚有好几个石窟,窟内有一佛的,有二佛对坐的,仅被风霜侵蚀得不成形体。小雕像也几乎无存。但在那些洞窟中,还堆着不少烧泥的屋瓦和檐饰。显然的这别墅的原址,本是一座小庙,或竟是连合在大佛寺中的一个东偏院。惜不及详问大佛寺的住持以究竟。那些佛窟,决不能独立成为一组,也当是大佛寺的大佛窟的东边的几个副窟。但为方便计,姑算它做中部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包括大佛寺内的两个大窟。这两窟的前面,各有一楼,高各三层,第三层上有游廊可相通达。三楼之上,更有最高的一层,仿佛另有梯级可通,却寻不到。前面已经说过,大约是较此楼更古的一个建筑物。

第一窟通称为大佛殿;殿前有咸丰辛西重修碑,有不知年月满文碑,有同治十二年及光绪二年的满文碑。又有明万历间吴氏的一个刻石,更无古者。

入殿后,冷气飕飕由窟中出。和尚手执一把香燃点起来,为照看雕像之用。楼下一层很黑暗,非用火光,看不到什么。正中是一尊大佛,高约六十呎,身上都装了金,四壁浮雕,都被涂饰上新的色彩。且几原像模糊不清,或已失去之处,皆以彩泥为之补塑,怪不调和的。第二层楼上,光线较好,壁上也多半都是彩泥的塑像。站在这楼,正对大佛的胸部,到了三层楼上,方才和大佛的头部相对。大佛究竟还完好,故虽装了金,还不失其美妙慈祥的面姿。

第二窟俗称如来殿。窟中也极黑暗,结构和大佛殿大不相同。正中是一个方形立柱,每一面有一立佛,像支柱似的站着,柱上雕得极细。但有一佛,已毁,为彩泥所补塑。北壁为泉水所侵害,仅模糊可辨人形。东西壁尚完好,修补较少,较大佛殿稍存原形。登上了三楼,有一木桥可通那四方柱的第二层。这一层雕刻的是四尊坐像,四边浮雕极多,皆是侍像及花饰,有极美者。这立方柱当是云冈最完好的最精致的一个。

第三部分包括所谓弥勒殿及佛籁洞的二窟;这二窟介于大佛寺和五佛洞之间,几成了瓯脱之地,无人经管,弥勒殿前有额曰“西来第一山”,为顺治四年马国柱所题。那结构又自不动。正壁有二佛对坐着,像在谈经。其上层则为三尊佛像。其东西二壁各有八佛龛;每龛的帏饰,各有不同;都极生动可爱。有的是圆帏半悬,有的是绣带轻飘,无不柔软圆和,一点石刻的生硬之感也没有。顶壁的飞天及莲花最为完整。六朵莲花,以雕柱隔为六部。每一朵莲花,四周皆绕以正在飞行的半裸体的飞天,隔柱上也都雕刻着飞天。总有四十位飞天,那姿态却没有一个相同的;处处都是美,都是最圆融的曲线,那设计和雕工是世界上所不多见的。更好的是这窟中的雕像,全为原形,未经后人涂饰。

佛籁洞在其西,破坏已甚。观其结构的形势,当和弥勒殿完全相同。唯无后殿,规模较小。正中的一佛,为后人用彩泥补塑的。原来,照其佛龛的布置及大小,当也是二佛对坐谈经的姿态。

此殿前面,本来有楼,已塌毁。窟门左右,一边有五头佛,一边有三头佛,都显出有威力和严肃的样子,似是把守门口的神道们,同时用来做支柱的。窟外壁上,有浮雕的痕迹甚多,惜剥落殆甚,极为模糊。以上二亩,似也为大佛洞的西首的副窟。

第四部分就是俗称的五佛洞,不知为什么这五佛洞保护得格外周密。有巡警室在其口外,游人入内,必有一警士随之而入。其实,这一部分被装修涂改得最厉害,远不及弥勒殿和如来殿天然秀丽。

说是五佛洞,其实却有六个大窟。最东的第一窟,分隔为三进。结构甚类大佛殿。正中有大佛一,高亦有五十余呎,尚完好。后壁低而潮湿,雕像毁败已甚,前窟的许多浮雕都被涂饰得不成形状,但也有尚存原形的。

西为第二窟,结构略同前窟,大佛已毁去。到处都是新修新饰的色彩,唯高处的飞天及立佛尚有北魏的典型。

再西为第三窟,内部较小,结构同如来殿,中为一方形立柱,一方各雕着一佛,四壁皆新修新饰者,原有浮雕皆披彩泥填平,几乎是整个重画过。

再西为第四窟,较大,有两进,外进有四支塔形的支柱,极挺秀,尚未失原形。第二进则完全被涂饰改造过。疑其结构本同弥勒殿,正中的佛龛,原分上下二层,上层为三佛,下层为二坐佛。但今则上下二龛都仅坐着泥塑的二佛。以三佛及二佛的宽敞的地位,安置了一佛,自然要显得大而无当。再西为第五窟,结构同大佛殿。大佛高约五十呎,盘膝而坐,四壁多为新修饰的彩色泥像。

又西为第六窟。此窟内部已全毁,空无所有,故后人修补,亦不及之。仅窟门的内部,浮雕尚完好。西边即为一道泥墙,和寺外相隔绝。但此窟的外壁,小佛龛颇多,有几尊尚完整的佛像,那坐态的秀美,面姿的清俊,是诸窟内所罕见的,惜头部失去的太多。

再往西走,要出大佛寺,绕过五佛洞的外墙,才是中部的第五部分。这一部分的雕像我认为最美好,最崇高;却没有人加以保护,任其曝露于天空,任其夷为民居,任其给农民们作为存放稻草及农具之处所。其尚得保存到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侥幸之至。到这几个佛窟去,我们都得叩了农民们的大门进去。有时,主人不在家,便要费了本事。有一次,遇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没法开门,只好不进去,直等到第二次去,方才看到。

这一部分的第一大窟亦为一大佛洞,洞中有大佛一,高在六十呎以上,远远的便可望见其肩部及头部,壁上的浮雕也有一部分可见到。洞门却被泥墙所堵塞,没法进去。此窟东边,有二小窟;最东一窟有二坐佛,对坐谈经,却败坏已甚。较近的一窟也被堵塞。隐隐约约的看见其中彩色古艳的许多浮雕,心怦怦动,极力要设法进去一看而不可能。窗外数十丈的高壁上满雕着小佛像,不知其几千几百,功力之伟大,叹观止矣!

向西为第二大窟。这一窟,也在民居的屋后,保存得甚好。正中为一大坐佛,高亦在六十呎左右。两壁有二佛像,一立一坐,此二像的顶上,其“宝盖”却是雕成像戏院包厢似的,三壁的浮雕,也皆完好。

再西也为一大窟(第三窟)。正中一大佛为立像,高约七十呎,体貌庄严之至。袈裟半披在身上;而袈裟上却刻了无数的小佛像,像虽小而姿态却无粗率草陋者。两旁有四立佛。东壁的二立佛间,诸雕像都极隽好。特别是一个被袈裟而手执水瓶的一像,面貌极似阿述利亚人,袈裟上的红色,至今尚新艳无比。这一像似最可注意。

窟门口的西壁上,有刻石一方,题云:“大茹茹……可登□□斯□□□鼓之□尝□□以资征福。谷浑□方妙□。”每行约十字,共约二十余行,今可辨者不到二十字耳,然极重要。大茹茹即蠕蠕国。这在魏的历史上是极重要的一个发现。茹茹国竟到云冈来雕像求福,这可见此地在不久时候,便已成了东亚的一个圣地了。

再西为第四大窟,破坏最甚。一大佛盘膝而坐,曝露在天日中,左右有二大佛龛,尚有一二壁的浮雕还完好。因为此处光线较好,故游人们都在此大佛之下摄影。据说,此像最高,从顶至通,有七十叹以上。

再西为第五大窟,亦有一大坐佛,高约六十叹,东西壁各有一立佛。西边的一佛已被毁去。

由此再往西走,便都是些小像小龛了;在那些小龛小像里,却不时的可发现极美丽的雕像。各像坐的姿态,最为不同,有盘膝而坐者,有交膝而坐者,有一膝支于他膝上,而一手支颐而坐者,处处都是最好的雕像的陈列所。惜头部被窃者甚多,甚至有连整个小龛都被凿下的。

到了碧霞宫止,中部便告了段落。碧霞宫为嘉庆十年所修,两壁有壁画,是水墨的,画得很生动。

颇疑中部的第五部分的相连续的五个大窟,便是昙曜最初所开辟的五窟。五尊大佛像是昙曜时所雕刻的,其壁上及前后左右的浮雕及侍像,也许是当地官民及外国人所捐助的,也未必是一时所能立即完全雕刻好。每一个大窟,其经营必定是很费工夫的。无力的或力量小些的人民,便在窟外雕个小龛,或开辟一小窟,以求消灾获福。

西部是从碧霞宫以西直到武周山的尽西头处。山势渐渐的向西平衍下去,最西处,恰为武周河的一曲所拥抱着。

这一路向西走,共有二十多个洞窟,规模都不甚大。愈向西走,愈见龛小,且也愈见其零落,正和东部的东首相同。故以中部的第三部分,假设为昙曜最初所选择而开辟的五窟,是很有可能的,那地位信在正中。

西部的二十余窟,被古董贩子析去佛头不少。几个较好的佛窟,又都被堵塞住了,而以“内有手榴弹”来吓唬你。那些佛像,有原来的色彩尚完整存在者。坐佛的姿势,隽好者不少。立像的衣襞,有翩翩欲活的。在中段的地方,一连四个洞,俱被堵塞,而标日“内有手榴弹”。西部从罅中望进去,那顶壁的色彩是那样的古艳可喜!

西邻为一大窟,土人说,内为一石塔。由外望之,顶壁的色彩也极隽美。再西有一佛龛,佛像已为风雨所侵剥,而龛上的悬帏却是细腻轻软若可以手揽取。

再西的各小窟及各龛则大都破败模糊,无足多述。

这样的匆匆的巡览了一遍,已经是过了一整天,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忘记了。

把云冈诸石窟的大势综览了一下,如以中部的第五部分为中心,则今日的大佛寺、五佛洞和东部的大佛图的遗址,都是极宏大的另成段落的一部分。

高到五十呎至七十呎的大佛,或坐或立的,计东部有一尊,中部的大佛寺有一尊、五佛洞现存二尊域当有三尊,一尊已毁)。连同中部的第五部分五尊,共只有九尊或十尊。《山西通志》所谓十二龛及一说的所谓的二十尊,都是不可靠的。

这一夜终夜的憧憬于被堵塞的那几个大窟的内容。恰好,第二天,赵司令来到了别墅。我们和他商议打开洞门的事。他说:“那很容易,吩咐他们打开就是了。”不料和看守的巡长一商量,却有许多的麻烦。非会同大同县的代表,古物保管会的代表及本地的村长村副眼同打开,眼同封上不可。说了许久,巡长方允召集了村长村副去打开洞门,先打东部“石窟寒泉”的一洞。他们取了长梯,只拆去最高的墙头的一段。高高的站在梯头向下望,实在看不清楚。跳又跳不下去,这洞内是一座石塔,塔的背后有佛像。因为忙乱了半天,还只开了一个洞,便只好放弃了打开西部各洞的计划,一半也因为打开了,负责任太大。

13日的下午,一吃过饭,便到武周山的山顶上去闲逛。从云冈别墅的东首山路走上去,不一会便到了“云同东冈龙王庙斗母宫”,其中空无人居。过此,走人山顶的大平原。这平原约有数十顷大小,上有和尚的坟塔三座,一为万历时的,一为康熙时的,其一的铭志看不清了。有农人在那里种麦种菜,我们又向西走,进人云冈堡的上堡,堡里连一间破屋也没有,都夷为菜圃麦田,有一人裸了全身在耙地。望见远山上烽火台好几座绵延不断,前后相望。大概都是明代所建的。

再向西走,到了玉皇阁,那也是一个小庙,空无人居。由此庙向下走,下了山头,便是武周河边。“断岸千尺,江流有声”,正足以形容这个地方的景色。

下午4时,动身回大同,仍坐的载重汽车。大雨点已经开始落下,但不久便放晴。下了不过十多分钟的雨,不料沿途从山上奔流下来的雨水却成了滔滔的洪流,冲坏了好几处的大道。汽车勉强的冒险而过。到了一个桥边,山洪都从桥面上冲下去,激水奔腾,气势极盛,成了一道浊流的大瀑布,轰轰隆隆之声,震撼得人心跳。被阻在那里,二十多分钟,这道瀑布方才势缓声低,汽车才得驶过。

有没经过这种情形的,简直想不到所谓“山洪暴发”的情形是如何的可怕。

过了观音堂,汽车本来是在干的河床上走的,这次却要在急水中走着了。

7月1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