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各特

第一章 声名显赫

倘若我们像瓦尔特·司各特本人那样对他的祖辈感兴趣。我们只限于重复一下他自己的一段话。1820 年,宗族纹章院请他概述一下他家族的显赫历史,他说:“这很容易,两个王国合并以前,我的祖先和边区其他绅士一样,300 年间一直都是以杀人越货、偷盗抢劫为生;从詹姆士一世登基到革命之前,他们在受上帝保佑的国会军队里混饭吃,也就是伪装虔诚,唱唱赞美诗之类;在斯图亚特王朝末期,他们既迫害别人, 自己也遭到排挤;他们打猎,喝红葡萄酒,发动骚乱或进行械斗,直到我祖父和父亲的时代。”

他自己一生比放荡落魄的祖先更富有浪漫色彩。司各特在他的《日记》里曾勾勒了自己 54 年的坎坷生涯:“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起初我是一个无人关怀、学业未竟的人,满脑子古怪糊涂念头,在社会上也长久不受器重。但是我终于闯出来了,向所有认为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空想家的人显示了自己的才干。有两年我的心灵受到了创伤,后来创伤愈合了,可是痕迹将会终生留下。我几度由富变穷,濒于破产的边缘, 但每次都绝路逢生,找到了新的、似乎是取之不竭的财源。现在我正受到种种虚荣心的困扰,甚至不能自拔。”

他对自己血管里流的“蓝血”① 16900780_0002_0 并非毫不介意:他出身于巴克柳家族,与边区的名门默里、雷泽福德、斯温顿和海利伯顿等家族是亲戚。但他引以为荣的却是把自己的家族追溯到边区民族的领袖——盗匪、酒徒和奸诈亡命之辈,他们的功勋保证了他继承族徽的权利。

他父亲也叫瓦尔特·司各特,是一个农场主的儿子,一个性格异常独特的律师。他恪守原则,极端诚实,以至很多主顾从他身上赚到的钱, 比他由于维护他们的利益而挣得的报酬还要多。他承办他们的案件时热诚慷慨,常常为此而负债累累,但也常常忘记偿还。他纯朴率真,没有把文书字据保存得井井有条的习惯。在他死后,为了清理账目竟用了 15 年的时间,而许多债务最终也未能偿清。他的孩子们很不走运,因为他是一个笃诚的加尔文教徒,每星期日都要叫他们斋戒。他举止拘泥古板, 但习性温和平静,喜欢把读圣经和参加葬礼作为消遣。他对所有的远房亲戚都记得清清楚楚,惟一的目的就是不错过为他们送葬的机会。这些葬礼有时候他亲自主持,有时甚至连费用都由他开销。他的妻子安娜, 爱丁堡大学医学教授约翰·雷泽福德大夫的女儿,是一个娇小、质朴和性格开朗的女人。她喜爱诗歌和各种历史掌故。在儿子瓦尔特已经闻名遐迩时,她仍旧称他为“瓦尔特,我的小羊羔”。瓦尔特对母亲忠诚不渝。母亲生命垂危时,他曾满怀赤子之情谈到她:“没有比我的母亲更慈祥的人了,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取得了些许成就,那么首先要感谢她从一开始就给我以鼓励,并且自始至终关心着我的事业。”

农场主的儿子和教授的女儿于 1758 年举行了婚礼,他们在一条肮脏狭窄,名叫锚尖的小巷里安了家,后来迁到爱丁堡中学附近的同样不整洁的学校街。律师收入丰裕,他的妻子接二连三生了十个孩子,其中六个幼年夭折,这在当时来说也超过了平均死亡率。深感悲痛的父亲于 1773

年至1774 年间在乔治广场绿茵小道附近找了一块环境比较好的地方盖了一幢房子,在这幢房子里又有两个孩子出世。我们的瓦尔特排行第九, 他于 1771 年 8 月 15 日诞生于学校街。两年前的同一天,由于命运的作弄,一个名叫波拿巴·拿破仑的男孩在科西嘉岛呱呱坠地,后来他在历史上将如我们叙述的这个苏格兰孩子在文学上那样留下深深的痕迹。头几年看来,瓦尔特似乎不会活得太长:他不断遭受无妄之灾,病魔缠身, 而药物和治疗方法比疾病更有可能夺走他的生命。

他的第一个保姆患有肺结核,她隐瞒了真情。幸好她被及时发现而解雇了,否则孩子难逃厄运。小瓦尔特一岁半时就表现了独立的精神, 一天夜里,他从保姆身边跑掉了,好不容易才把他抓住,尽管他又哭又闹,还是被按回到床上。当时他正长臼齿,烦躁吵闹,第二天清晨他发了高烧。他在床上躺了三天,那时才发现,他的右腿不能动弹了。请来了医生,起初用的是当时的治疗办法:敷贴斑蝥硬膏之类。后来按照外祖父雷泽福德大夫的建议,将孩子送到了凯尔索附近桑迪诺庄园祖父罗伯特·司各特那里,指望清新的空气比药物对孩子更有裨益。

他被托付给保姆照管,这个保姆各方面都很合适,只是由于爱情的不幸而有点神经异常。她渴望在爱丁堡同情人相会,可是为照顾小瓦尔特她不得不懊恼地到乡下去,因此对孩子恨之入骨。她觉得只有除掉这个眼中钉才能获得自由。于是有一天,她把沃蒂①16900780_0004_0 带到池塘边,将他放在帚石南丛中,抽出了剪刀,多亏小沃蒂甜甜的一笑使她打消了剪断孩子喉管的可怕念头。她回到庄园向管家表示忏悔,于是她立即获得了求之不得的自由,而付出的代价比她原来打算付出的要小得多。

庄园里的人们并没有满足于乡村新鲜空气的治疗作用。有人建议, 每次桑迪诺宰羊时,将赤身裸体的沃蒂用还冒着热气的羊皮裹起来,刺鼻的膻腥味和身子贴着一种粘糊糊的东西的感觉给他留下了“第一次对人生的体验”。直到逝世前不久他还记得三岁时裹着羊皮躺在地上的情景。祖父在一旁想方设法哄他爬动,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亲属跪在地毯上拽动一只表的链子,想诱使沃蒂去够表。他得的是小儿麻痹症,致使他右腿肌肉萎缩,终生跛足。但是在孩子为疾病而苦恼的时候,桑迪诺洁净的空气,以及祖父的善良和耐心都显得特别可贵,并且很快就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每逢天气晴朗,家里人就把沃蒂带到户外,托付给附近山岗上的牧羊人照管。沃蒂一连几小时地躺在草地上,在羊群中间翻滚, 家里人对沃蒂长久不在庄园也习以为常了。有一次突然雷雨交加,家里人才想起沃蒂还在外面。珍妮特姑姑赶紧冒着滂沱大雨去寻找这个孩子,她看到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天空每有一次闪电,他都高兴地拍着小手,还大声嚷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他慢慢地又学会了支配身躯,先是学会了站,后来又学会了走和跑。珍妮特姑姑给他读过一首古老的民谣,他记住了其中很多段落,本地神甫谈话时,沃蒂经常打断他的话头,起劲地背诵。神甫发火了:“在这个孩子面前谈话要有压倒炮声的劲头才行。”祖母向他讲述边区发生的种种事情,有可笑的,也有一本正经的。冬天的夜晚,他谛听歌谣和关于他的祖先及其他好汉的传闻轶事。他们的所作所为同罗宾汉及其快活的伙伴们的行当相去无几。在他三岁时发生了美国独立战争,他对这场

战争表现了强烈的兴趣,等待着叔叔罗伯特·司各特船长给他们带来每周战报,盼望听到打败华盛顿的消息。冬天就这样悄悄地流逝,小沃蒂积累了知识,也增强了体力。他的记忆力惊人(童年的往事一直记忆犹新),又富于幽默感,他的幽默感在别的孩子刚懂得什么叫可笑和逗乐的年龄就表现出来了。成年以后,他还回忆过祖父讲述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未必适合写进儿童读物。故事说的是一个士兵在普雷斯顿战役中受了伤。敌人的炮弹将一小块红呢子打进了他的胃里。伤势痊愈后,有一次他大便时将这块呢子拉了出来。这事恰巧被一个同他一起被俘而被剥光了衣服的苏格兰士兵看见,倒霉的苏格兰人就央求这个士兵做做好事,再使点劲多拉点呢子出来给他做条裤子。

沃蒂的健康状况全面好转,于是大家盼望他的跛足也能治好。他被带到凯尔索去进行电疗。他一面接受电疗,一面背诵那首民谣。医生发现他的发音不太清晰,当即用柳叶刀治好了这个毛病。这个医生还建议带孩子到巴斯去用温泉治疗跛腿,真心实意的珍妮特姑姑在沃蒂 4 岁那

年带他上路了。他们在海上航行了 12 天。

途中他们在伦敦作了短暂的停留。孩子被带去看了伦敦塔、威斯敏斯特教堂以及其他增长见识的名胜古迹。这些都使他心醉神迷,25 年以后他旧地重游时,连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还能准确地回忆起昔日的景象。他们在巴斯住了一年,小部分时间在预科学校学习英语,大部分时间用于喝一种奇怪的水和在这种水里沐浴。在这期间“最令人难忘的时刻”是叔叔罗伯特·司各特船长的到来。罗伯特船长带沃蒂到剧院去看了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那天晚上的感受司各特终生难忘, 直到垂暮之年还记得那神话般的一瞬间,徐徐升起的帷幕向他展现了一个新世界,一个梦幻般的,却又比他知道的真实世界更现实的世界;他还记得帷幕终于徐徐落下,他又回到不那么动人的现实中来的惆怅时刻。

他和家里人在爱丁堡乔治广场度过了 1777 年的冬天。他同亲兄弟们之间的差别很快表现出来。在海军服役的大哥总拿他开心:先给他绘声绘色地讲一些荒诞不经的奇遇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故事,然后又把他揍一顿。二哥看来也是一个粗鲁的小伙子。惟一的妹妹脾气也很“特别”, 她也时常同沃蒂拌嘴,同两个哥哥一样欺侮和讥笑他。他真正爱的只有弟弟汤姆,汤姆是一个温厚而开朗的孩子。另一个弟弟丹尼尔懒惰而讨人厌,沃蒂无法同他正经相处。同他们在一起沃蒂感到孤独,这主要是由于他的跛足。男孩子像野兽一样,是不会怜悯残疾人的。他们对当时已表现出智力优异的沃蒂更是加倍残忍。身体的缺陷使他感到痛苦,他在晚年曾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自己童年的痛苦,由于他不会怜惜自己, 所以不难想象他在童年时代有过多少类似的经历:“在一个斜坡面前, 保姆一面埋怨我无能,一面粗鲁地拽着我的手,把我从石头台阶上拖过去,而结实的兄弟们却叫着嚷着一眨眼就跑上去了。我忘不了压在心头的这种委屈和又气恼又羡慕的心情,我气恼自己的跛足,羡慕结实的兄弟们的灵巧自如。”

他对粗暴的回答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五岁时脾气就十分急躁, 有一次沃蒂在赖伯恩的一座古老庄园莱萨登做客,庄园里组织了围猎椋鸟,因为椋鸟闹得大家不得安宁,以至非消灭它们不可。一个仆人逮了

一只小椋鸟给这个“跛足孩子”。沃蒂把小鸟喂养得很好,突然这只小鸟被庄园主人看见了,他拧断了小鸟的脖子。沃蒂像一头野猫似地扑了过去,用力卡住了庄园主人的喉咙,好不容易才被人拉开。

到过乔治广场他们家的一位女客人证实沃蒂聪慧过人。他给妈妈和这位客人带表情地读了一首叙事诗,一边读,一边议论诗的内容。最后他停下来说:“这首诗太伤感了,我给你们读一首轻松点的吧。”女客人提议聊一聊,她从沃蒂的谈话中发现,他对弥尔顿的《失乐园》简直入了迷。他的另一个爱好是阅读蒲柏翻译的荷马史诗。一个六岁的孩子竟能阅读荷马和弥尔顿的诗文,这说明他的阅读能力多么惊人。然而, 大人们还是认为他不能真正理解伟大演员的表演艺术。有一天晚上,家里人都换上礼服准备去戏院看戏,有人提议带沃蒂去,妈妈却反对说: “不要带他去,他欣赏不了非凡的加里克的出色表演。”沃蒂听了这种不公正的话感到愤愤不平。

后来沃蒂又被送到桑迪诺去了,他非常高兴。这里为他对边区民谣和传说,对苏格兰历史和昔日的英雄所表现的热情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从斯玛尔戈姆城堡(离庄园半公里)的塔上可以眺望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战场,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的这片土地后来激励他创作了大量作品。蒂维奥特河和特维德河谷地,哈登和赖伯恩司各特家的庄园,德赖堡和梅尔罗斯修道院,埃尔登的山岗,拉马摩尔,加拉河、艾特里克河和雅罗河边的山丘、远处的切维厄特丘陵①16900780_0008_0——每一座山岗都有自己的掌故,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歌谣,每一座城堡都有自己的秘密。若干年后,这个正登上山岩而流连忘返,或者是谛听着壁炉烟囱里呼啸的风声而心荡神驰的跛足男孩将对桑迪诺作出偿还,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把苏格兰描绘成充满浪漫气息的地方。

七岁的沃蒂同珍妮特姑姑在普雷斯顿住了几个星期,每天洗海水澡。这几个星期同桑迪诺一样,对他以后的生活产生了强烈影响。姑姑在普雷斯顿租了一所房子,沃蒂从那里可以到沙滩去玩耍。他在草地上摆贝壳,在水洼里放小船。他还遇见了一个小姑娘,他们一起做有趣的游戏,这是一个面容娟秀、性格开朗的女孩子,沃蒂喜欢她。他在 50 年后重游旧地时写道:“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没有拜伦在这个年龄时深受其折磨的那种激情,但是对我童年可爱女友的回忆宛如清晨梦幻般的清新晶莹。”

星期日给无忧无虑的生活蒙上了阴影,每逢这一天就得坐在教堂里昏昏欲睡地听着神甫讨厌的说教。而平时,他或者同自己美丽的女友玩耍,或者兴高采烈地同两个大朋友做伴。其中一个是退役中尉,他靠半份津贴生活,常常独自一人在“练兵场”(这是他给水洼边的一小块平地起的名字)操练步法。大家都称呼他戴尔海特上尉,他谈的几乎全是自己在德国战争中的战功。他的这些老生常谈邻居们早已听腻了,他也觉察到自己的听众越来越少。因此,获得这样一个虔诚的新听众时,他欣喜若狂,而对他们年龄上的差异并不介意。他们经常倾心交谈,这种谈话本来可以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但是有一次,上尉刚刚不容置疑地证明了柏高英远征队一定会大获全胜,沃蒂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柏高英将军会把美国战争也给输掉的。柏高英将军在萨拉托加被俘的消息使他俩的关系冷淡下来。但是,小沃蒂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素材,戴尔

海特上尉的名字和他的许多性格特点在作家司各特日后的作品中得到了再现。

沃蒂在普雷斯顿的另一位朋友是父亲的老朋友乔治·康斯特布尔。这是一个诙谐幽默又擅长讲故事的人。他在离丹迪不远有一处庄园,平时就住在那里。那时候他正“钟情”于珍妮特姑姑,总想同她接近,千方百计向她献殷勤,小沃蒂从中得益匪浅。康斯特布尔向他介绍莎士比亚,向他描述福斯塔夫①16900780_0009_0、荷茨珀②16900780_0009_1 及其他人物的故事,“我津津有味地设想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他们以各种不同面貌出现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得,我童年时的想象是多么准确无误。”这番话和我们现在所叙述的事情之间相隔了 50 年。但是毫无疑问, 莎士比亚在“发现”司各特的天赋和唤醒他独特的创作天才方面所起的作用比其他任何一个作家都大。后来他在父亲的餐桌上常常见到康斯特布尔,为了感谢第一个向他介绍了莎士比亚的人,他用蒙克巴恩斯这个形象(小说《古董家》)使康斯特布尔名垂千古。

沃蒂身体结实地回到了桑迪诺,叔叔送给他一匹苏格兰种小马,沃蒂骑着它在斯玛尔戈姆山坡上驰骋,把珍妮特姑姑吓得心神不安。这匹小马有时径直跑进房子里,从沃蒂手上取东西吃。新奇的骑马出游,文学上的新天地,身体日益健壮和丰富的想象——这一切使生活变得美好,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